第十一章《季羡林心是莲花开》(5)

第十一章《季羡林心是莲花开》(5)

第十一章《季羡林心是莲花开》(5)

后记

写这一篇短文,实出于延边大学王文宏女士之启示。如果没有她的启示,我也许根本不会写的。如果不写这一篇,《延边行》的其余四篇也许根本写不出来。谨记于此以志心感。

北戴河杂感

对我来说,北戴河并不是陌生的。解放后不久,我曾来住过一些时候。

当时,我们虽然已经使旧时代的北戴河改变了一些面貌,但是改变得还不大。所以,我感到有点不调和:一方面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避暑别墅,掩映于绿树丛中,颇有一些洋气;另一方面,却只有一条大街,路基十分不好,碎石铺路,坎坷不平,两旁的店铺也矮小阴暗,又颇有一些土气。

今年夏天,我又到北戴河来住了几天。临来前,我自己心里想:北戴河一定改变了吧。但是,我却万没有想到,它改变得竟这样厉害,我简直不认识它了。如果没有人陪我同来,我一定认为走错了路。这哪里是我回忆中的北戴河呢?

我回忆中的北戴河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我们就从火车站说起吧。我回忆中当然会有一个车站,但那只是几间破旧的房子,十分荒凉。然而现在摆在我眼前的却是一片现代化的建筑,灰瓦红墙,光彩夺目。车站外还有新建的商店、公共汽车站等等。人们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到,我回忆中的那个破旧荒凉的北戴河车站已经永远从人间消失了。

走出车站,用洋灰铺的高级马路一直通到海滨。汽车以每小时四五十公里的速度在上面飞驶。两旁的田地里长满了高粱、豆子、老玉米等,郁郁葱葱,浓绿扑人眉宇。我上次来的时候,这一条路还是一条土路,下了大雨,交通就要断绝。我也曾因汽车不能开而被阻一日。这样的事情同今天这样一条马路无论如何也连不起来了。

到了海滨,我那陌生的感觉就达到了顶点。除了大海还有点“似曾相识”之外,其余的东西都是陌生的。上次在这里住的时候,每逢下雨天,我总喜欢到海边上来散步。在海湾拐弯的地方,我记得有一座破旧的亭子似的建筑。周围是一些小饭铺,前面是卖西瓜和香瓜的摊子。我曾在这里吃过几次瓜。远望海天渺茫,天际帆影点点,颇涉遐想,嘴里的瓜也似乎特别香甜。我很喜欢这个地方,现在很想再找到它。然而,我来往徘徊,远望海天依然渺茫,天际依然帆影点点,大海并没有变样子。可是那一座破旧的亭子却不见了。

我并没有感到失望。正相反,我感到兴奋和愉快。因为,即使那一座破旧的亭子再值得留恋,但是同今天宽广马路旁那些崭新的房子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我意识到:北戴河已经大大地变了,必须用新的眼光来看它。

我于是就走上海滩,站在那一块高出海面的大石头上,纵目四望,身后是混混茫茫的大海,眼前是郁郁葱葱的北戴河。

右望东山,左望西山,山树相连,浓绿一片,真令人心旷神怡。

东山我从来没有去过,现在我看到那里一幢幢的红色楼房,高出丛林之上;万绿丛中,红色点点,宛如海上仙山,引起人美妙的幻想。西山我是去过的,当时印象并不特别好。可是今天看起来,也是碧树红房,一片兴盛气象。遥想山中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了吧。

北戴河已经大大改变了。

我十分兴奋、愉快。在我们辽阔的祖国的土地上,北戴河只是一个小点。只因它是一个避暑胜地,所以在比较大的地图上才能找到它的名字。然而,小中可以见大。北戴河难道不也可以算是我们祖国的缩影吗?我们祖国的飞跃进步、迅速变化,可以在北京看到,可以在上海、天津、广州等大城市看到,也可以在像北戴河这样小的地方看到。这一件事实充分说明,我们祖国面貌的改变是无远弗届、无微不至的。有人认为这是奇迹,到处去寻找原因。我却只想到毛主席有关北戴河的一首词里面的一句话:换了人间。

1962年8月14日

火焰山下

从前读《西游记》,读到火焰山,颇震惊于那火势之剧烈。

听人说,火焰山影射的就是吐鲁番。可是吐鲁番我以前从未到过,没有亲身感受,对于火焰山我就只有幻想了。

万没有想到,我今天竟来到火焰山下。

火焰山果然名不虚传。在乌鲁木齐,夜里看电影,要穿上棉大衣。然而,汽车从乌鲁木齐开出,开过达坂城,再往前走一段,—出天山山口,进入百里戈壁,迎面一阵热风就扑向车内,我们仿佛一下子落到蒸笼里面,而且是越走越热。中午到了吐鲁番县,从窗子里看出去,一片骄阳,闪耀在葡萄架上,葡萄肥大的绿叶子好像在喘着气。有人告诉我,吐鲁番的炎热时期已经过去;我们来的前两天,气温是摄氏四十多度;今天已经“凉爽”得多了,只有三十九度。但是,从我自己的亲身感受中,同乌鲁木齐比较起来,吐鲁番仍然是名副其实的火焰山。

这让我立刻想到了非洲的马里。我曾在最热的时期访问过那个国家,气温是五十多度。我们被囚在有空调设备的屋子里,从双层的玻璃窗子看出去,院子里好像是一片火海。阳光像是在燃烧,不是像在吐鲁番一样燃烧在葡萄架上,而是燃烧在参天的芒果树上。芒果树也好像在喘着气。树下当然是有阴影的;但是连那些阴影看上去也绝不给人以清凉的感觉,而仿佛是火焰的阴影。

我眼前的吐鲁番俨然就是第二个马里。

我们就在类似马里那样炎热的一个下午驱车近百里去探望高昌古城遗址。

一走出吐鲁番县,又是百里戈壁,寸草不生,遍布砂粒,极目天际,不见人烟。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射在这些砂粒上,每一粒都闪闪发光,仿佛在喷着火焰。远处是一列不太高的山,这就是那有名的火焰山。上面没有一点儿绿的东西,没有一点儿有生命的东西。石头全是赤红色的,从远处望过去,活像是熊熊燃烧着的火焰,这不是人间的火,也不是神话中的天堂里的火和地狱之火。这是火焰已经凝固了的火,纹丝不动,但却猛烈;光焰不高,但却团聚。整个天地,整个宇宙仿佛都在燃烧。我们就处在上达苍穹下抵黄泉的大火之中。

我从前读《西游记》,读到那一段关于火焰山的描绘,我只不过觉得好玩儿而已。书上描绘说,离开火焰山不远,房舍的瓦都是红的,门是红的,板榻也是红的,总之,一切都是红的,连卖切糕的人推的车子也是红的。那里“有八百里火焰,四周围寸草不生。若过得山,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八百里当然是夸大之词;但是在我眼前,整个山全是红的,周围寸草不生,这些全是实情。我现在毫无好玩儿的感觉。我只有一个渴望,一个十分迫切的渴望,渴望得到铁扇公主那一把芭蕉扇,用手一扇,火焰立刻熄灭,清凉转瞬降临。

我现在很不理解,为什么当年竟在这样一个地狱似的酷热的地方建筑了高昌城。唐朝的高僧玄奘到印度去求法,曾经路过高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里面,对他在高昌的情况有细致生动的描绘。这里讲到了城门,讲到了王宫,讲到了王宫中的重阁,讲到了王宫旁边的道场。虽然没有讲到市廛的情况;但是有上述的那些地方,则王宫之外,必然是市廛林立,行人熙攘。每当黄昏时分,夜幕渐渐笼罩住大漠,黑暗弥漫于每一个角落,跋涉过千山万水,横绝大戈壁的商队迤逦入城,驼铃叮当,敲碎了黄昏的寂静。每一间黄土盖成的房子里也必然有淡黄的灯光流出,把窄窄的长街照得朦胧虚幻,若有若无……但是今天我们来到这里,早已面目全非,城市的轮廓大体可见,城门和街道历历可指。然而看到的却只有断壁颓垣,而且还不同于一般的断壁颓垣。这里根本没有砖瓦,所有的建筑——皇宫、佛寺、大厅、住宅,统统是黄土堆成。这种黄土坚硬似铁,历千年而不变,再加上这里根本很少下雨,因此这一座黄泥堆成的城才能保存到今天。我们今天看到的是一片淡黄,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春风不度玉门关”,春天好像已经被锁在关内,这里与春天无分了。

在这里,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年玄奘来到这里是什么情景。我想象不出,他是怎样同麹文泰会面,是怎样同麹文泰的母亲会面的。他在这里任了一段时间,大概每天也就奔波于一片淡黄之中。麹文泰也像后来唐太宗一样想劝玄奘还俗。

玄奘坚持不动,甚至以绝食至死相威胁,终于感动了麹文泰母子,放玄奘西行。这是多么热烈的人类生活的场面。然而今天这一些都到哪里去了呢?我一时忍不住发思古之幽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但是我却并没有独怆然而泪下。在历史的长河中,人人都是这样,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丢开了这种幽情,抬眼四望,这一座黄土古城的断壁颓垣顿时闪出了异样的光辉。

第二天,我们又在同样酷热的天气中去凭吊交河古城。这座古城正处在同高昌相反的力向。从表面上看上去,它同高昌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一样是黄土堆成的断壁颓垣,一样是寸草不生,一样是一片淡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一样能引起人们的思古之幽情。但是,从环境上来看,却与高昌迥乎不同。“交河”这个名称就告诉我们,它是处在两河之交的地方。从残留的城墙上下望,峭壁千仞,下有清流,绿禾遍野,清泉潺湲。我从前读唐代诗人李颀的诗《古从军行》:“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交河究竟是什么样子。今天亲身来到交河,一目了然,胸无阻滞,我那思古之幽情反而慢慢暗淡下法,而对古人所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由衷地钦佩起来了。

就这样,我在吐鲁番住了几天,两天看了两座历史上有名的古城。这两座名城同火焰山当然不—样,但是其炎热的程度却只能说是不相上下。我上面讲到的看到火焰山时的那一个渴望得到铁扇公主芭蕉扇的幻想,时时萦绕在我脑际,一刻也不想离去。然而我的理智却让我死心塌地地相信,那只是幻想,世界上哪里会有什么铁扇公主?哪里会有什么神奇的芭蕉扇?

吐鲁番这地方注定是火焰山的天下了。

然而,到了黄昏时分,当我们凭吊完古城乘车回宾馆的时候,招待我们的主人提出来要到葡萄沟去转一转。我根本不知道,葡萄沟是什么样子。“去就去吧!”我在心里平静地想,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能会出现什么奇迹。

可是,汽车转了几转,奇迹就在眼前出现了。两行参天的杨树整整齐齐地排在大路两旁,潺潺的水声透过杨树传了出来。

浓密的葡萄架散布在小溪岸边、杨柳树下,这里绿意葱茏,浓荫四布,身上还感到有一些凉意。我一下子怔住了:我现在是在火焰山下吗?是不是真有人借来了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把火焰搧灭了呢?我自凝神细看:绿杨葡萄,清泉潺湲,丝毫也不容怀疑。我来到葡萄沟了。

车子开上去,最后到了一座花园。园子里长满葡萄,小溪萦绕。山脚下有一个小池子,泉水从石缝中流出,其声清脆。

有一群红色游鱼在池中摇摆着尾巴游来游去。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品尝着有名的新疆葡萄。此时凉意渐浓,仿佛一下子从酷热的三伏来到凉爽的深秋,火焰山一下子变成了清凉世界。看来,铁扇公主的那一把芭蕉扇在唐代大概是缺少不了的。但是,到了今天,已经换了人间,这扇子就没有作用了。新疆毕竟是一块宝地,有火焰山,也有葡萄沟,而葡萄沟偏偏就在火焰山下。这就是我们的吐鲁番,这就是我们的新疆。

登蓬莱阁

去年,也是在现在这样的深秋时分,我曾来登过一次蓬莱阁。当时颇想写点什么,只是由于印象不深,自己也仿佛没有进入“角色”,遂致因循拖延,终于什么也没有写。现在我又来登蓬莱阁了,印象当然比去年深刻得多,自己也好像进入了“角色”,看来非写点什么不行了。

蓬莱阁是非常出名的地方,也可以说是“蓬莱大名垂宇宙”

吧。我在来到这里以前,大概是受蓬莱三山传说的影响,总幻想这里应该是仙山缥缈,白云缭绕,仙人宫阙隐现云中,是洞天福地,蓬莱仙境,不食人间烟火。至少应该像《西游记》描绘镇元大仙的万寿山那样:

“高山峻极,大势峥嵘。根接昆仑脉,顶摩霄汉中。白鹤每来栖桧柏,玄猿时复挂藤萝……麋鹿从花出,青鸾对日鸣。乃是仙山真福地,蓬莱阆苑只如此。”

然而,眼前看到的却不是这种情况。只不过是一些人间的建筑,错综地排列在一个小山头上。我颇有一些失望之感了。

既然是在人间,当然只能看到人间的建筑。从这个标准来看,蓬莱阁的建筑还是挺不错的:碧瓦红墙,崇楼峻阁,掩映于绿树丛中。这情景也许同我们凡人更接近,比缥缈的仙境更令人赏心悦目。一进入嵌着“丹崖仙境”四个大字的山门,就算是进入了仙境。所谓“丹崖”,指的是此地多红石,现在还有四大块红石耸立在一个院子里面。这几块石头不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而是与大地紧紧地连在一起,原来是大地的一部分,其名贵也许就在这里吧。

进入天后宫的那一层院子,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天后的塑像和她那两间精致的绣房中的床铺,而是那一株古老的唐槐。

这一棵树据说是铁拐李种下的,它在这仙境里生活了已经一千多年了,虽然还没有“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但是老态龙钟,却又枝叶葱茏,浑身仙风道骨,颇有一点非凡的气概了。我想,一看到这样一棵古树,谁也会引起一些遐思:它目睹过多少朝代的更替,多少风流人物的兴亡,多少度沧海桑田,多少次人事变幻,到现在依然青春永葆,枝干挺秀。如果树也有感想的话,难道它不应该大大地感喟一番吗?我自己却真是感慨系之,大有流连徘徊不忍离去之意了。

回头登上台阶,就是天后宫正殿。正中塑着天后的像,俨然端坐在上面。天后是海神。此地近海,渔民天天同海打交道;大海是神秘难测的,它有波平浪静的一面,但也有波涛汹涌的一面。自古以来,不知道有多少渔民葬身波涛之中。他们迫不得已,只好乞灵于神道,于是就出现了天后。我们南海一带都祭祀天后。在这个端庄美丽的女神后边,不知道包含着多少血泪悲剧啊!在我上面提到的左右两间绣房中,床上的被褥都非常光鲜美丽。据说,天后有一个习惯:她轮流在两间屋子里睡觉。为什么这样?其中定有道理。但这是神仙们的事,我辈凡夫俗子还是以少打听为妙,还是欣赏眼前的景色吧!

到了最后一层院子,才真正到了蓬莱阁。阁并不高,只有两层。过去有诗人咏道“登上蓬莱阁,伸手把天摸”,显然是有点夸张。但是,一登上二楼,举目北望,海天渺茫,自己也仿佛凌虚御空,相信伸手就能摸到天,觉得这两句诗绝非夸张了。

谁到这里都会想到蓬莱三山的传说,也会想到刻在一个院子里两边房墙上的四句话:

登上蓬莱阁,

人间第一楼。

云山千里目,

海岛四时秋。

现在不正是这样子吗?我自己也真感觉到,三山就在眼前,自己身上竟飘飘有些仙气了。

多少年来就传说,八仙过海正是从这里出发的。阁上有八仙的画像,各自手中拿着法宝,各显神通,越过大海。八仙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吕洞宾。提起此仙,大大有名。全国许多地方都有关于他的神话传说。据说,吕洞宾并不姓吕。有一天,他同妻子到山洞里去逃难,这两口子住在洞中,相敬如宾,于是他就姓了吕,而名洞宾。这个故事很有趣,但也很离奇,颇难置信。可是,我觉得,这同天后的床铺一样,是神仙们的私事,我辈凡夫俗子还是以少谈为妙,且去欣赏眼前的景色吧!

眼前景色是美丽而有趣的。我们在楼上欣赏窗外的景色。

楼中间围着桌子摆了许多把古色古香的椅子,正中一把太师椅,据说是吕洞宾坐过的;谁要坐上,谁就长生不老。我们中吕叔湘先生年高德劭,又适姓吕,于是就被大家推举坐上这一把太师椅,大家哄然大笑。我们虔心祷祝吕先生真能长生不老!

在这楼上,人人看八仙,人人说八仙,人人听八仙,人人不信八仙,八仙确实是太渺茫无稽了。但是,从这里能看到海市蜃楼却是真实的。我从前从许多书上,从许多人的嘴里读到、听到过海市的情景,心向往之久矣。只是海市极难看到。宋朝的大文学家苏轼,曾在登州做过五天的知府。他写过一首诗,叫做《登州海市》,还有一篇短短的序言,我现在抄一下:予闻登州海市旧矣。父老云:“尝出于春夏,今岁晚,不复见矣。”予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见为恨,祷于海神广德王之庙,明日见焉,乃作此诗。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

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

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

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

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

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

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

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

在这里,苏东坡自己说,祷祝成功,海市出现。但是,给我们导游的那个小姑娘却说,苏轼大概没有看到海市;因为他待的时间很短,而且是岁暮天寒之际。究竟相信谁的话呢?我有点怀疑,苏轼是故弄玄虚,英雄欺人。他可能是受了韩愈祝祷衡山的影响:“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他的遭遇同韩文公差不多,他们俩都认为自己是“正直”的。韩文公能祝祷成功(实际上也未必),为什么自己就不行呢?于是就写了这样一首诗,写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看到一般。但是,这只是我个人的怀疑。又焉知苏轼的祝祷不会适与天变偶合、海市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呢?我实在说不清楚。古人的事情今人实在难以判断啊!反正登州人民并不关心这一切,尽管苏轼只在这里待了五天,他们还是在蓬莱阁上给他立庙塑像,把他的书法刻在石头上,以垂永久。苏轼在天有灵,当然会感到快慰吧。

我们游遍了蓬莱阁,抚今追昔,幻想迷离。八仙的传说,渺矣,茫矣。海市蜃楼又急切不能看到,我心里感到无名的空虚。在我内心的深处,我还是执着地希望,在蓬莱阁附近的某一个海中真有那么一个蓬莱三山。谁都知道,在大自然中确实没有三山的地位。但是,在我的想象中,我宁愿给蓬莱三山留下一个位置。“山在虚无缥缈间”,就让这三山同海市蜃楼一样,在虚无缥缈间永远存在下去吧,至少在我的心中。

还乡记

经过了长期地反复地考虑,我终于冒着溽暑,带着哮喘,回到一别九年的家乡来了。六七天以来,地委的个别领导同志、聊城师院的个别领导同志,推开了一切日常工作,亲自陪我参观访问,每天都要驱车走上三五百里路。在极短的时间内,我总共参观了四个县,占聊城地区的一半。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所见所闻,触目快意。我的心有时候激动得似乎想要蹦出来。我一向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自己的祖国。一想到自己的家乡的穷困,一想到中国农民之多、之穷,我就忧从中来,想不出什么办法,让他们很快地富裕起来。我为此不知经历了多少不眠之夜。

但是,好像一个奇迹一般,用一句西洋现成的话来说,就是:我一个早上一睁眼,忽然发现,我的家乡的,也可以说是全中国的农民突然富起来了。我觉得自己的家乡从来没有这样可爱过,自己的祖国从来没有这样可爱过。浓烈的幸福之感油然传遍了全身。对我来说,粉碎了“四人帮”以后,喜事很多,多得数不过来。但是,像这样的喜事还没有过。无以名之,姑名之为喜事中的喜事吧。

我原来丝毫也没有打算写什么东西。九年前回家时,我就连半个字也没有写。当时,我还处在半打倒的状态。个人的前途,祖国的未来,都渺茫得很。我只是天天挨日子过,哪里还有什么兴致动笔写东西呢?这次回来,原来也想照老皇历办事:只是准备看一看,听一听;看完听完,再回到学校,去过那种平板、杂乱而又紧张的日子,如此而已。

但是,为什么又终于非写不行、欲罢不能了呢?难道是我的思想感情改变了吗?难道是山川土地改变了吗?都不是的。

是我们党的政策发挥了威力。它像一阵和煦的春风,吹绿了祖国大地,吹开了亿万人民的心。我当然也不例外。我在故乡所见所闻,逼迫着我要说话,要写东西。我不能无言,无言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养育过我的故乡的父老兄弟姐妹,对不起热情招待我的从大队党支部一直到地委的各级领导。

写点东西的想法一萌动,感情就奔腾汹涌,沛然不可抗御。

我本来只想写一点眼前的感想。但是,一想到当前,过去也就跟着挤了上来;于是浮想联翩,如悬河泻水,滔滔不绝,逼得我在车上构思,枕上构思,晨夕构思,午夜构思,随时见缝插针,在小本子上写上几句,终于写出了草稿。我舞笔弄墨已经几十年了,写东西从来没有这样快过。我似乎觉得,我本来无意为文,而是文来找我。古人有梦笔生花的说法。我怎敢自比于古人?我梦见的笔,不生鲜花,而生蒺藜。蒺藜当然并不美;但是它能刺人。现在它就刺激着我,让我不能把笔放下。我就这样把已写成的速写式的草稿,修改了又修改,写成了接近完成的草稿。

要想写出我那些激动的感情,二十记、一百记,比一百更多的记,也是不够的。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总不能无休无止地写下去的,总应该有一条界线啊。可这界线要划在哪里呢?古人写过《浮生六记》,近人又有《干校六记》,都是极其美妙的文字。我现在想效颦一下,也来个《还乡几记》。六是一个美妙的数字。但我不想照抄。中国古时候列举什么东西,往往以十计,什么十全十美,十全大补等等,不一而足。我想改一句古人的话:十者,数之极也。我现在就偷一下懒,同时也想表示,我想写的东西很多,决定采用十这个字,再发挥一下十字的威力,按照参观时间的顺序,写了十篇东西,名之曰《还乡十记》。

临清县招待所

这是什么地方呀?绿树满院,浓荫匝地;鲜红的花朵,在骄阳中迎风怒放。同行的一位女同志脱口而出说:“这里真像是苏州!”我自己也真的想到了二十年前漫游过的地上天堂苏州。

除了缺少那些茂密的竹林以外,这里不像苏州又像什么地方呢?

这里是地地道道的苏州的某一个角落。

然而不是,这里是我的家乡临清。

我记忆中的临清不是这样子的。完完全全不是这样子的。

我生在过去独立成县、今天划归临清的清平县。在那个地方,除了黄色和灰色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我把自己的回忆翻腾了几遍,然而却找不出半点的红色。灰色,灰色,弥漫天地的灰色啊!如果勉强去找的话,大概也只有新娘子腮上涂上的那一点点胭脂,还有深秋时枣树上的黄叶已将落尽,在树顶上最高枝头剩下的几颗红枣,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在冷冽的秋风中,在薄薄的淡黄色中,红艳艳,夺人眼目。

今天我回到家乡,第一个来到的地方就是临清县招待所。

我来到家乡,第一眼就看到了南国的青翠与红艳。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心头洋溢着快乐的激情。在这招待所里,大多是新盖的平房,窗明几净。院子里种了不少花木,并不茂密,但却疏落有致。残夏的阳光强烈但并不吓人。整个院落给人以明朗舒适的感觉。这个招待所餐厅所在的那一个小院,就是我们误认为是苏州的地方。

就在这个餐厅里,我生平第一次品尝了同时端上来的六个汤,汤汤滋味不同。同行者无不啧啧称奇,认为这是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到过的。我一向觉得,对任何国家来说,烹调技术都是文化的一部分。我的家乡竟有这样高超的烹调技术,说明它有很高的文化水平。这也是我始料所不及,用德国人常用的一个词儿来说,这也算是愉快的吃惊吧。

临清虽然说是我的家乡,但是,我对于临清并不熟悉。古人诗说:

近乡情更怯,

不敢问来人。

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只是在阳光普照下,徜徉于临清街头,心中似有淡漠的游子归来之感。在我眼中,一切都显得新鲜而陌生。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他们的穿着,虽然比不上大都市,但也决不土气。间或也有个别的摩登女郎,烫发,着高跟鞋,高视碎步,挺胸昂然走过黄土的街道。

街道两旁,摆着一些小摊子,有的堆满了蔬菜,都干净而且新鲜,仿佛把菜园中的青翠湿润之气,也带到城市中来。食品摊子很多,其中的一个摊子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位穿着颇为时髦的少女,脚蹬半高跟鞋,头发梳成了像马尾巴似的一束,在脑袋后面直摇晃。这种发式大概也是有个专门称呼的,恕我于此道是门外汉,一时叫不出来。她站在炉子旁边,案板后面,在全神贯注地擀面,烙一种像烧饼似的东西。她动作麻利、优美,脸上流着汗珠,两腮自然泛起了红潮,“人面桃花相映红”,可惜这里并没有桃花,无从映起。这一幅当炉少女的图画,引起了我的兴趣。她烤的那一种烧饼,对我这远方归来的游子也具有诱惑力。我真想站在那里吃上一顿。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没有真正那样去做。

同行的人都对教育有兴趣,很关心。所以在看了两座清真寺、胜利桥和一座古塔以后,就去参观著名的临清一中。因为是星期天,学校的大门(好像是后门)上了锁,汽车开不进去,我们只好下车,从两扇门之间的相当宽的缝隙里挤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几只老母鸡咕咕地叫着,到处转悠。有几件洗晒的衣服,寂寞地挂在绳子上。我们原以为大概就是这样子了。但是,我们走过一间教室,偶尔推开门向里一看:在不太明亮的屋子里,却有一群男女孩子坐在课桌旁,鸦雀无声地在学习,个个精神专注,在读着什么,写着什么。

我们的兴致一下子高了起来。我们走近桌子,同他们搭话。他们站起来说话,腼腆但又彬彬有礼,两腮红润得像新开的花朵。

我们取得了经验,接着又走进了几间外面看上去已经有点古旧的教室,间间情况都是这样。我们万没有想到,在外面一片寂静中,屋子里却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此时此地,我想得很远很远。我的心飞出了这一间间简陋的教室,飞出了我的家乡临清。

难道这种动人的情景只能在我家乡这一个小角落里看得到吗?

我不相信情况就是这个样子。一粒砂中可以看到宇宙。在祖国辽阔的土地上,还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角落,还不知道有多少这样可爱的孩子。孩子身上承担着祖国的未来,人类的未来。

有我眼前这样一些孩子,我们祖国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不是一清二楚了吗?在我的家乡不期而遇地看到这样一些孩子,我对自己的家乡有什么感觉,不也一清二楚了吗?

就这样,我们在临清县城内,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整整地参观一个上午。各方面的情况,我们都看了一点,了解了一点。这就是走马观花吧,我们总算是看到了花。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你觉得你的家乡怎样呀?你在上面不是说,它有点像苏州吗?你现在看了市容,对临清了解得更清楚了,你怎么想呢?”说实话,苏州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它现在怎么样,我实在说不清楚。既然我的家乡变了,遥想苏州也会改变的。

就自然景色来说,苏州一定会胜过我的家乡。不管我对家乡怎样偏爱,我也决不能说:“上有天堂,下有临清。”

但是,在现在这个时候,在残夏的骄阳中,看到了这样一些东西以后,我真觉得,我的家乡是非常可爱的。我虽然不能同街上的每一个人都谈谈话,了解他们在想些什么;但是,从他们的行动上,从他们的笑容上,我知道,他们是快乐的,他们是满意的,他们是非常地快乐和满意的。我的眼睛一花,仿佛看到他们的笑容都幻化成了一朵朵的花,开放在我的眼前。

笑容是没有颜色的,但既然幻化成了花朵,那似乎就有了颜色,而这颜色一定是红的。再加上刚才在临清一中看到的那一些祖国的花朵,于是我眼前就出现了一片繁花似锦的景象,灿烂夺目,熠熠生光,残留在我脑海里的那种灰色,灰色,弥漫天地的灰色,一扫而光,只留下红彤彤的一片,宛如黎明时分的东方的朝霞。

1982年9月写初稿于聊城

1982年11月29日修改于北京

聊城师范学院

姑且不从全中国来看吧,就是从山东全省来看,我们地区也不是文化发达的地区。清朝初年,聊城出过一个姓傅的状元,后来还当上了宰相。但那已是过去的“光荣”,现在早已暗淡,连这位状元公的名字知道的人也不多了。也曾有过一个海源阁,藏善本书,名闻海内外,而今也已荡为荒烟蔓草,只能供人凭吊了。

对这些事情,我虽然很少对人谈起,但心里确实感到有点不是滋味。

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我听说聊城师范学院已经建立起来的消息时,我心中的高兴与激动,就可以想象了。这毕竟是我们地区的最高学府,是一所空前的最高学府。我们那文化落后的家乡,终于也有了最高学府了。

谁都知道,这件事情是来之不易的。如果不是推翻了三座大山,如果不是在推翻了三座大山之后二十多年又粉碎了“四人帮”,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是无法想象的。

同年轻人谈这种事情,他们好像是听老年人谈海市蜃楼,不甚了了。但是,对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它却是活生生的令人兴奋的事实。六十多年前,我是我们官庄的唯一的小学生,后来是唯一的中学生,再后来又是唯一的大学生,而且是国立大学的学生,更后来,我这个外洋留学生,当然是唯一的唯一,“洋翰林”这块牌子,金光闪闪。所有这一切,都不说明我自己有什么能耐,而是环境使然,时代使然。况且没有家乡的帮助,我恐怕什么都不是。当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我们那个极其贫穷的清平县,每年都提供给我一笔奖学金。没有这一笔奖学金,我恐怕很难念完大学。大学毕业以后,风闻家乡要修县志,准备把我的名字修进去,恐怕是进入艺文志之类。这大概只是一个传闻,因为按照老规矩,活着的人是不进县志的。不管怎样,就算是一个传闻吧,也可见乡亲们对像我这样一个人是怎样想法。我在那个小庄子里在念书方面,早成了“绝对冠军”,而且这记录几十年没有被打破。区区不才,实在有点受宠若惊了。

然而今天我回到家乡,村村有小学,县县有中学,专署所在的聊城,又有了师范学院,有了最高学府。我那个“绝对冠军”的纪录早被打破。我并不惋惜,我兴奋,我高兴。如果像我这样的人永远"冠军"下去,我们的家乡还有希望吗?我们的国家还有希望吗?

希望就在于我的记录已被打破,而打破纪录的主要标志就是聊城师范学院的建立,我要用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来赞美这所学院,歌颂这所学院。如果我是一个诗人的话,我将写上无数首赞美的诗歌,以表达我的感情。因此,在我没有见到聊城师范学院以前,我对它已经怀有深厚的感情了。现在我亲自来到,这感情更加浓烈,更加集中。我虽然在学院待的时间并不长,从表面上来看,也可以看到创业维艰的情况。我知道,学院里的困难还是非常多的。但是,我也看到,从学院领导同志一直到青年教员那一团蓬蓬勃勃的朝气。只要有这种朝气,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只要有这种朝气,学院就会蒸蒸日上。

这是我深信不疑的。

当然,我也听到另一些情况:个别的教员在这里不很安心。

在十年浩劫中,学院搬来搬去,人为地制造了许多矛盾。这是原因之一。但也还有别的原因。比如聊城这地方小,有点闭塞,有点土气;学院很小,显得有点幼稚;生活条件有困难,等等,等等。尽管这样,绝大多数教员,不管年老还是年轻,是安心的,是满意的。虽然我无法一一同他们谈话,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从他们的笑容上,从他们的眼神里,我仿佛看到他们的心,一颗颗忠诚于教育事业的心。比起北京等大城市来,聊城确实是一个小地方,显得有点土气,有点闭塞。但是闭塞中有开通,土气中有生气。只要有生气,就有希望,就有未来。比起那些大大学来,聊城师院确实显得有点小,有点幼稚。但是微小中有巨大,幼稚中有成熟。未来的希望也就蕴藏于其中。

创业有困难,可以磨炼人的斗志,可以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比起吃现成饭来,这要高尚得多,有意义得多。聊城师院绝大部分的教职员工,难道不正是这样想的吗?

谁要是看一看学院的校园,就会同意我上面的想法。校园中空地很多,有的地方杂草丛生。看上去有点荒寒。但是图书馆大楼不是已经矗立在那里了吗?我这从大大学去的人,看了图书馆,都不禁有点羡慕起来,我们的书库和阅览室比这里拥挤得多了。至于空地和杂草,那就像是一张白纸,可以在上面画最美的画,比起盖起林立的大楼而这些楼并不能使人满意的地方来,要好得多了。学院的领导心中确实已经有了一张草图:这里修建楼房,这里铺设柏油马路,这里安排花坛种植花木,甚至还要搞上一个喷水池。听了这样的设想,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摩天大楼,成排成排地站在那里,院子里繁花似锦,绿柳成荫,一个大喷水池喷出了白练似的水柱,赤橙黄绿青蓝紫,在阳光中幻出惊人的奇景,幻出七色的彩虹。

环境是这样子,人又何尝不是呢?

我因为停留时间极短,没有能同更多的教职员和同学接触。

但是在举行开学典礼的那一天,我同两个女孩子,两个新同学谈了几句。一个说是来自济南,一个说是来自烟台,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我听了心里立刻漾起了一丝快乐;我们的学院已经冲出了本地区,面向全省了,下面来的不就应该是面向全国的局面了吗?这两个小女孩彬彬有礼,有点腼腆,又有点兴奋。

答话时还要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说话时细声细气,让人觉得非常可爱。我没有时间同她们多谈,我不完全了解她们的心情。

但是从她们的表情上,可以看到,她们是满意的,她们是快乐的。第一次离开父母,走向广阔的社会,她们一定有许多憧憬,有许多幻想。她们也许想得很远很远,也许会不时想到二十一世纪。像我这样的老年人当然也想到祖国的前途,想到人类的未来,也想到二十一世纪,但是对我来说,二十一世纪实在是渺茫得很,我不大有可能活到二十一世纪了。但是对像她俩这样十六七岁的孩子来说,二十一世纪却是活生生的现实,一点也不渺茫,到了二十一世纪,她们也不过三十来岁,风华正茂,正是一生的黄金时期。对那样一个时期,她们一定也有所设想,有所安排的。她们看到将来要走的路一定是玫瑰色的,一定是铺满了鲜花的。我不禁从内心深处羡慕起她们这样的年轻人来。

古人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是一个自然规律。个人是无能为力的。我们应该为了有这个自然规律而欢欣鼓舞。宇宙总是要发展的,人类总是要进步的,年轻人总是要成长起来的。祖国的前途,人类的未来,一切希望不就寄托在这样的年轻人身上吗?

我在上面曾讲到傅状元和名声世界的海源阁。如果海源阁还在的话,它当然是我们聊城、我们山东、我们中国的骄傲。

既然不在了,我们当然会感到非常惋惜。但是如果看到未来,看到比较遥远的未来,这惋惜之情一定会大大地减轻的。我们一定能创建更多更好的海源阁,藏书一定更为珍贵,更为丰富,更能为我们祖国争光。至于傅状元之流,他们八股文大概写得不错,但谈到其他知识,则我们的年轻人一定远远超过他。我们要培养的正是这样的年轻人。培养的地方当然是很多很多的,小学和中学都有作用。但在我们地区,首先就是我们的最高学府聊城师范学院。在这个意义上,我为我们的师范学院祝贺。

五样松抒情

我对家乡的名胜古迹已经非常陌生了。我从来没有听说有什么五样松。在看到五样松前一秒钟,我在汽车上才第一次听到这名字。当时我们刚离开临清县城,汽车正在柏油马路上飞也似的行驶。司机突然把车刹住,回头问我们,愿不愿意看一看五样松。“五样松”,多奇怪的名称!我抬眼一看:在一片绿油油的棉花田中间,一棵古松巍然矗立在中间,黛色逼人,尖顶直刺入蔚蓝的天空。它仿佛正在向我们招手。我们这一群人都异口同声地答应,要去看一看这一棵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奇松。

我们的车立刻沿着田间小径开到古松下。

我看到古松,一下子就想到杜甫《古柏行》中的名句:孔明庙前有老柏,

柯如青铜根如石。

苍皮溜雨四十围,

黛色参天二千尺。

这棵古松是否有四十围,我没有去量。但是,一看就能知道。几个人也合抱不过来。它老得已经空了肚子。据说,农村的小孩子常常到它肚子里去打扑克。下雨的时候,就到里面去避雨,连放牧的羊也可以牵到里面去。这就可以想见,古松的肚子有多么大了。

天下的名松,我见过的不知道有多少了。泰山的五大夫松,黄山的迎客松、送客松、盘龙松、蒲团松、黑虎松、连理松,以及一大串著名的松树,我都亲眼看到过。翻开我国历代的地方志和名山志,几乎每一个地方,每一座名山,都有棵把有名的古松。古今很多文人写过不知多少篇有关松树的脍炙人口的绝妙文章;而许多画家更喜欢画松树。孔子还说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对松树给了很高的评价。可见松树在古往今来的中国人心目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但是,五样松这样的松树却从来还没有听说过。我见到的那一些名松哪一棵也比不上它。我对生物学知识极少。一棵松树上长两种叶子,这个我是见到过的。三种、四种的就不但没有见过,而且也没有听说过。现在一棵树上竟长上五种不同的叶子,岂不是有点“骇人听闻”吗?

这棵古松之所以不寻常,还不仅仅在于它长着五种叶子,而且也在于它的年龄。据说,这一位老寿星已经活了有两千年。

我没有根据相信这种说法,也没有根据不相信。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中国有五千年的历史,它就占了五分之二。它站在这个地方,一动不动;但是,我相信,在这样漫长的时间内,它总在睁大了眼睛,注视着,观察着。不管春、夏、秋、冬,它的枝叶总是那样浓绿繁茂,它好像从来没有睡过觉。谁能数得清,它究竟亲眼看到了多少重大的历史事件、重要的历史人物呢?它一定看到过汉末的黄巾起义;起义士兵头上缠的黄巾同它那苍郁的绿色,相映成趣。它一定看到过胡马北来、晋室南渡的混乱情景。它一定看到过就在离开它不远的大运河里隋炀帝南下扬州使用宫女拉着走的龙舟,想必也是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它一定看到过隋末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滚滚狼烟。

它一定看到过在长达一千多年的时间内大运河中南来北往的上千上万的船只,里面坐着争名逐利的官员,或者上京赶考的举子;有的喜形于色,得意洋洋;有的愁眉苦脸,垂头丧气。它当然也一定看到过宋景诗起义和太平天国北伐,刀光火影,就闪亮在身旁。它一定看到过这,一定看到过那,它看到过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数也数不清。这个老寿星真是饱经沧桑,随着中国人民之乐而乐,随着中国人民之忧而忧,说它是中国历史的见证者,不是很恰当吗?

然而,正如每一个国家、每一个人一样,这一棵古松的经历也决不会是一帆风顺的。过去那样漫长的时间不去说它了,据本地的同志说,就在几年以前,松树肚子里忽然失了火。它的肚子本来已经空成了一个烟筒。现在火在里面一燃起,风助火势,火仗风威,再加上烟筒一抽,结果是火光熊熊,浓烟弥漫。人们赶了来,费了很大劲,也没有把火扑灭。后来什么人想出了一个办法,用湿泥巴在松树肚子里从下面往上糊,终于把火扑灭了。人们在松一口气之余,都非常担心:这个老寿星已届耄耋之年,它还能经受起这一场巨大的灾难吗?它的生命大概危在旦夕了。然而不然,它安然渡过了这一场灾难。今天我们看到它,虽然火烧的痕迹赫然犹在,但它却仍然是枝叶繁茂,黛色逼人,巍然矗立在那里,尖顶直刺入蔚蓝的天空。

我觉得,它好像仍然睁大了眼睛,注视着,观察着。但是,它现在看到的东西,不但不同于古代,而且也不同于几年前。

辽阔的鲁西北大平原,一向是一个穷苦的地方。解放前,每一次饥荒,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下关东去逃荒。我们家里就有不少的人老死在东北。在解放后的十年浩劫期间,人们的日子也难过。地里当然也种庄稼,但都稀稀落落,很不带劲。熟在地里,收割得也很粗糙。人们大都懒洋洋地精神不振。农民几乎家家闹穷,看不到什么光明的前途。然而,现在却真是换了人间。

农民陡然富了起来。棉田百里,结满了棉桃,白花花地一大片。

白薯地星罗棋布,玉米田接陌连阡。农民干劲空前高涨。不管早晚,见缝插针。从前出工,要靠生产队长催。现在却是不催自干。棉桃掉在地里没人管的现象,再也见不到了。整个大平原,意气风发,一片欢腾。这些动人的情景,老寿星一定会看在眼里,在高兴之余,说不定也会感叹一番罢。

我的眼前一晃,我恍惚看到,这个老寿星长着五种不同叶子的枝子,猛然长了起来,长到我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一个枝子直通到本县的首府临清,一个枝子直通到本地区的首府聊城,一个枝子直通到山东的省府济南,一个枝子直通到中国的首都北京,还剩下一个枝子,右边担着初升的太阳,左边担着初升的月亮,顶与泰山齐高,根与黄河并长。因此它才能历千年而不衰,经百代而常在。时光的流逝,季候的变换,夏日的炎阳,冬天的霜霰,在它身上当然留下了痕迹。然而不管是春秋,还是冬夏,它永远苍翠,一点没有变化。看到它的人,都会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无穷的精力在心里汹涌,傲然面对一切的挑战。

对着这样一位老寿星,我真是感慨万端,我的思想感情是无法描述的。但是,我们还要赶路。我们在树下只待了几分钟,最后只有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它。回头又瞥见它巍然矗立在那里,黛色逼人,尖顶直刺入蔚蓝的天空。

我将永远做松树的梦。

1982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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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季羡林心是莲花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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