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金克木人苦不自知》(5)

第十九章《金克木人苦不自知》(5)

第十九章《金克木人苦不自知》(5)

天竺往事

他是温州人,到“西天”来朝圣,在这佛“涅槃”的圣地发愿一定要见佛,就住下修行。起先搭房子,当地居民不让他盖。他几次三番试盖都不成,只能在野地上住。当地人也不肯布施他,他只能到远处去化点粮食等等回来。这里靠北边,近雪山脚下,冬天还是相当冷。他急了,就上了树,搭个巢。可是当他远行募化时,居民把巢拆了。他回来又搭。这样几次以后,忽然大家不拆他的巢了,反而有人来对着大树向他膜拜。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往后就好了,他安居了下来。

鸟巢禅师

鹿野苑的中国庙的住持老和尚德玉,原先是北京法源寺的,曾见过著名诗僧八指头陀寄禅。他偶然还提起法源寺的芍药和崇效寺的牡丹。但他不写诗,只是每晚读佛经,又只读两部经:《法华》和《楞严》,每晚读一“品”,读完这一部,再换那一部,循环不已。

他来到“西天”朝拜圣地时,发现没有中国人修的庙,无处落脚,便发愿募化;得到新加坡一位中国商人的大力支持,终于修成了庙;而且从缅甸请来了一尊很大的玉佛,端然坐在庙的大殿正中央,早晚庙中僧众在此诵经礼拜。

他在国外大约有二十多年了吧,这时已接近六十岁,可是没有学会一句外国话,仍然是讲浓重湖南口音的中国话。印度话,他只会说两个字:“阿恰(好)”和“拜提(请坐)”。

有一天他对我说,他要去朝拜佛教圣地兼“化缘”,约我一起去。我提议向西北方去,因为东南面的菩提迦耶、王舍城和那烂陀寺遗址我已经去过了。他表示同意,我们便出发到舍卫国、蓝毗尼、拘尸那揭罗去。这几处比前述几处(除迦耶同时是印度教圣地因而情况稍好外)更荒凉,想来是无从“化缘”

乞讨,只能自己花钱的。我只想同他—起“朝圣”作为游览,可以给他当翻译,但不想跟随他“化缘”。

这几处地方连地名都改变了,可以说是像王舍城一样连遗迹都没有了,不像迦耶还有棵菩提树和庙,也不像那烂陀寺由考古发掘而出现一些遗址和遗物。蓝毗尼应有阿育王石柱,现在想不起我曾经找到过,仿佛是已经被搬到什么博物馆去了。

在舍卫国,只听说有些耆那教天衣派(裸形外道?)的和尚住在那里一所石窟里,还在火车站上见到不少猴子。

老和尚旅行并不需要我帮多少忙,反而他比我更熟悉道路,也不用查什么“指南”。看来语言的用处也不是那么大得不得了,缺了就不行,否则哑巴怎么也照样走路?有些人的记忆力在认路方面特别发达。我承认我不行。

老和尚指挥我在什么地方下车,什么地方落脚,什么地方只好在车站上休息。我们从不需要找旅馆,也难得找到,找到也难住下。我这时才明白老和尚的神通。他是有目的有计划的,他带着我找到几处华侨商店,竟然都像见到老相识的同乡一样,都化得到多少不等的香火钱,也不用他开口乞讨。

到佛灭度处拘尸那揭罗,我弄不清在一个什么小火车站下的车,下车后一片荒凉,怎么走,只有听从老和尚指挥。

他像到了熟地方一样,带着我走,我也不懂他第一次是怎么来的。这有的是很少的人家和很多的大树。他也不问路。原来这里也无法问路。没有佛的著名神圣遗物,居民也不知道有佛教,只是见到黄衣的知道是出家人,见到我这个白衣的知道是俗人,正像中国人从佛教经典中知道“白衣”是居士的别称那样。

“这里只能望空拜佛。有个鸟巢禅师住在这里,我们去会他。”

我知道唐朝有位“鸟巢禅师”,是住在树上的一个和尚。

如果我没有记错,《西游记》小说里好像还提到过他。怎么这里也有?

“他是住在树上吗?”我问。

“那是当然。”老和尚回答。

又在荒野中走上了一段,他说,“就要到了。”我这时才猛然想起玄奘在《西域记》中记山川道里那么清楚,原来和尚到处游方化缘,记人,记路,有特别的本事。

突然前面大树下飞跑过来一个人,很快就到了面前,不错,是一个中国和尚。

两人异口同声喊:“南无阿弥陀佛!”接着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向这新见人物合掌为礼。

这位和尚连“随我来”都不说就一转身大步如飞走了。还是老和尚提醒我说,“跟他走。这就是我说的鸟巢禅师。”

走到大树跟前,我才看出这是一棵其大无比的树,足有普通的五层楼那么高。在离地约一丈多的最初大树杈上有些木头垒出一个像间房屋一样的东西。树干上斜倚着一张仿佛当梯子用的两根棍和一格一格的横木。

鸟巢禅师头也不回,一抬腿,我还没看清他怎么上的梯子,他已经站在一层“楼”的洞门口,俯身向我们招呼了。他仍不说话,只是打着手势。

老和尚跟了上去,手扶、脚蹬;上面的人在他爬到一半时拉了一把;一转眼,两位和尚进洞了。

这可难为我了。从小就不曾练过爬树,我又是踏着印度式拖鞋,只靠脚的“大拇指”和“食指”夹着襻子,脱下拿在手里,又不便攀登,因为手里还提着盥洗用品之类。勉强扶着“梯子”小心翼翼地,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好容易到了中途。大概鸟巢禅师本来毫不体会我的困难,只拉了老和尚一把就进去了;现在看到我还没有“进洞”,伸出头来一望,连忙探出半身,一伸手臂把我凭空吊上去了。我两步当一步不知怎么已经进了“巢”,连吃惊都没有来得及。

原来“巢”中并不小。当然没有什么桌、凳、床之类,只有些大大小小的木头块。有一块比较高而方正的木台上供着一尊佛。仔细看来,好像不是释迦牟尼佛像,而是密宗的“大威德菩萨”,是文殊师利的化身吧?佛前还有个香炉样的东西,可能是从哪位施主募化来的。奇怪的是他从哪里弄来的香,因为“炉”中似乎有香灰。

三人挤在一起,面对面,谈话开始了。鸟巢禅师一口浙江温州口音的话同老和尚一回湖南宝庆一带口音的话,真是差别太大了。幸亏我那时年纪还不大,反应较灵敏,大致听得出谈话的大部分,至少抓得住要点。

湖南和尚介绍了我并且说我想知道鸟巢禅师的来历。禅师听明白了大意,很高兴。大概他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和人长篇讲话了,尤其是讲中国话。我想,他也许会同这次路上“化缘”

时见到的一位华侨青年一样干脆夹上印度话吧。然而不然,他非常愿意讲自己的家乡话。

“我一定要见佛,我一定能见到佛的。”这是他的话的“主题”。“变调”当然多得很,几乎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过我还是弄清楚了大致情况。

他是温州人,到“西天”来朝圣,在这佛“涅槃”的圣地发愿一定要见佛,就住下修行。起先搭房子,当地居民不让他盖。他几次三番试盖都不成,只能在野地上住。当地人也不肯布施他,他只能到远处去化点粮食等等回来。这里靠北边,近雪山脚下,冬天还是相当冷。他急了,就上了树,搭个巢。可是当他远行募化时,居民把巢拆了。他回来又搭。这样几次以后,忽然大家不拆他的巢了,反而有人来对着大树向他膜拜。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往后就好了,他安居了下来。

“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后来才知道,他们见我一个月不下树,也不吃东西,以为我成佛了,才让我住下来了。我也就不下树了。索性又搭了两层‘楼’,你们看。”说着他就出了巢。

我同老和尚伸头出去一望,禅师正在上面呼唤。原来再上去约一丈高的又一个树杈处,他搭了一个比第一层稍小的“巢”。他招手叫我们上去。这可没有梯子,只能爬。老和尚居然胆敢试了几步。禅师拉着他时,他在巢门口望了一望,没有钻进去,又下来了。禅师随着出巢,三步两步像鸟一样又上了一层。从下面望去,这似乎又小了一些。仿佛只能容纳一个人。他一头钻进去,不见了。我看那里离地面足有四丈左右,也许还不止,不过还没有到树顶。巢被枝叶掩住,不是有他的行动,看不出有巢。

过一会儿,禅师下来了,他毫不费力,也不用攀援:不但像走,简直像跑,也可以说是飞,进了我们蹲在里面的第一层巢。

“我在上两层的佛爷面前都替你们拜过了。”

这时我才明白,他上“楼”并非为显本事而是为我们祈福。

不过这一层的佛像前,我们也没有拜。老和尚没有拜,可能是因为他看那神像不大像他所认识的佛。禅师却替我们拜了一拜,嘴咕噜了几句。我忍不住问:“难道你真有一个月禁食不吃斋吗?”很担心这一问会触犯了他。

他毫不在乎,说:“怎么不吃?我白天修行,念经咒,夜深了才下去在荒地上起火,做好几天的饭,拿上来慢慢吃。这里的人不布施我,我就在夜里出去,到很远的地方化点粮食,火种,蔬菜,香烛,还有深夜回来。这里好得很,冬天不太冷,夏天也不太热,我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春秋。我自己有剃刀,自己剃发。自己提桶到远处提水。什么也不求人,一心念佛。我发愿要在这里亲见佛爷。你们看。”说着,他把下身的黄褐色布裙一掀,露出两膝,满是火烧的伤疤。这使我大吃一惊。难修的苦行。可是,这不是释迦牟尼提倡的呀。

他又说:“现在不一样了。常有人来对树拜,不用我远走化缘,吃的、用的都有人送来了。我也不用深夜才下树了。有时这里人望见我就行礼,叫我—声,我也不懂,反正是把我当做菩萨吧。”

我估计这两位和尚年纪相差不远,都比我大得多,都应当说是老人了,可是都比我健壮得多。

我同老和尚下树走了。鸟巢禅师还送了我们一程才回去。

他告诉了我,他的法号是什么,但我忘了。他并不以鸟巢禅师自居,他巢内也没有什么经典,他说诵的经咒都是自幼出家时背诵的。从他的中国话听来,他也未必认得多少中国字。他的外国话也不会比鹿野苑的老和尚更好多少。

在车站上等车时,恰巧有个印度人在我身边。他见到我和一位中国和尚一起,便主动问我是否见到住在树上的中国和尚。

然后他作了说明:原来这一带被居民相信是印度教罗摩大神的圣地,所以不容许外来的“蔑戾车”(边地下贱)在这里停留。

尤其是那棵大树,那是朝拜的对象,更不让人上去。“后来不知怎么,忽然居民传开了,说是罗摩下凡了。神就是扮成这个样子来度化人的。你们这位中国同乡才在树上住下来了。居民也不知他是什么教,修的什么道,只敬重他的苦行。你知道,我们国家的人是看重苦行的。”我看他仿佛轻轻苦笑了一下。我想,这也是个知识分子。

孟加拉香客

有一天,在鹿野苑,我去中国庙时又见到那位C.I.D.(刑事犯罪侦缉处)的人坐在大门口板凳上。

这个穿着不起眼,像农民模样的人原来是警察局的便衣侦探。这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有一次我看见他在庙门口徘徊时问他有什么事。他坦然回答我说,他是C.I.D.,来这里看看。

我知道那是半公开的特务机关,里面是一些受雇佣的愚蠢而险恶的家伙;一听说,心头不觉有一阵厌恶,便没有再理他,进庙去了。等我出来时,见他还在徘徊,很生气,又问了他一句:“这里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就进去坐着好好看吧。”他的回答很爽快,说他是奉命来中国庙门口守着,看有什么人来,有几个人来,只守半天现在完了,只看见你一个中国人,立刻就回去。说完,他果真拔步便走了。他的半天任务半小时还不到便算完成了。我想英国人花钱雇这种人当特务管什么用?只能扰害老百姓。

这天又见到他,不知哪里弄了个凳子坐。看来他有个座位,想来不止坐半个小时了。我走进大门没有理他,装作不认识。

他一见我到身边却连忙站起来,欠着身子合掌行礼,说:“先生!我来很久了。见到你,我该走了。”我没有理他,照旧往里走。他忽然把声音放大了说:“先生!这凳子是庙里的,请告诉人拿进去吧。”我回头一看,他果然出庙门大踏步走了。

我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他两次都是看见我就走呢?难道是专为来监视我的吗?转而一想,是了,他的任务是来看有什么人进庙。看不到人,他无法交差;见到了一个人,又是中国人进中国庙,可以作汇报,算是工作有了成绩,可以领钱去了。

这时世界大战正打得热闹,没有什么人来朝圣或则旅行游览,真是冷清得很,难得碰见什么人,所以他见到了我就赶忙回去交差了。至于这个中国庙有什么值得监视和审查的,这就不属于他的事了。派到哪里就是哪里,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有钱就去,这就是C.I.D.的下层“差人”。当然,要有什么油水可捞,他们也会显出“爪牙”威风来的。

庙里此刻只有一个老和尚在。其他的和尚不知临时出门做什么去了。这是很少有的。这位老和尚法名圆智,不是“住持”,是福建人,在这里“挂单”的,已经六十多岁,不但不会英语和印度话,中国话说得也很难懂。他看见了我,很高兴,对我说:“德玉老和尚今天出门化缘去了。别人去送他上车了。只我留下看家,要代管些时。你在路上没遇见他们?啊,对了,他们走了不少时辰,恐怕都一直去城里了。”

我这时才明白,为什么没有别人。原来现在他是代理“方丈”了。

我告诉他,在门口又看到那个便衣侦探的事。他倒毫不在意,说这种人有时半年也不来,有时跑进来东张西望不知找什么,过一会儿又走了。“这种人真讨嫌。”这是他下的结论。我说门口还有个凳子要拿进来。老和尚说,不必了,没有人来,不会有人偷,等些时拿不迟。说那是那个“差人”自己进来端出去的。“那个人是城里来的,跑这么多路也不容易。”老和尚说这话大概是有感于自己衰老走不了多少路了。

我出来时,过了大殿,望见凳子还在那里,很想替老和尚搬进去。不料大门口忽然出现了两个人。

这是两个印度人,一男一女,年纪相仿,约莫三十多岁,穿着整齐。男的穿着西装上衣,不打领带,下面裹着干净的白布“拖底”(裹腰腿的一块布,仿佛裙子),脚穿一双皮鞋。女的披一身很漂亮的花“纱丽”(印度女服,裹在身上),露着右臂和上身的一半衬衫,踏一双皮拖鞋。一望而知,绝不是本处人,是外来的。

女的进门一见到那张凳子就过来坐下歇着。男的不慌不忙迎着我走过来,到了面前,很客气地用英语问:“早安!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中国的佛教庙。”

“哦!佛教庙。中国的。我知道了。”他自言自语似地咕叽两句,便转身走几步对那个女的用印度话说了几句。

我一听他说的是孟加拉语,就知道这大概是从孟加拉来的一对夫妇。这时候远道而来做什么?想着,我继续向前走,到了门边。

那两人互相交换了几句话以后,男的又转身过来问我:“请问,这庙里有人吗?我是说,有出家人(他用的是印度字)吗?啊,我是说,有和尚(他用的是英国字)吗?我们刚才在那边看到了一座庙,只有中间一座神像,啊!我想是佛像,没有一个人。”

我知道那是锡兰(斯里兰卡)和尚的香积寺,他们的僧舍和神殿分开,庙只是神殿,不像中国的庙附有僧寮。

“有中国和尚,不过此刻只有一位老和尚,在后面。”我回答。

他又译成孟加拉话对女的讲。女的脸上顿时现出光彩,对男的说了一句。男的连忙转身拦住我,十分有礼貌地说:“对不起,你不是这庙里的吧?你是中国人吧?能不能请你替我们通报一下老和尚,我们打算进去朝拜一下,啊,拜佛像。

假如他能为我们做点‘法事’(又用了印度字),我们将不胜感激。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了。假如你不介意,请让我再多说几句。我是从孟加拉来的,姓名是某某巴纳吉。这是我的妻子。

我们有个儿子,非常美丽可爱的儿子,只有五岁,不幸上月病故了。我的妻子非常伤心,一定要朝拜圣地。她听说这是佛庙,她从来没有拜过佛,一定要礼拜。实在对不起!请体谅我们。

我们的孩子实在太可惜了。你能不能帮助我们一下,花费你的时间了,真感谢。”

那位夫人大概也懂一点英语,听到说他们的儿子时,脸色又变了,用手指抹了一下眼睛。

看这样子,我无法不答应了。好在我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便请他们先上中间大殿参拜一下那座玉佛像,等我进去通报老和尚。

男的用孟加拉语说了几句,女的立刻起身。他们两人走向大殿。我绕过大殿到后面,见那位圆智老和尚坐在那里,仿佛愁眉不展。

交涉很顺利。老和尚一听说有了香客要做法事,立刻笑逐颜开,站了起来,说“好!好!”忽然脸色一变,“我只一个人,又不懂外国话,怎么办呢?”

我看这样子,逼得我非当临时出家人不可了,只好问他:除翻译以外,还有什么事要做。

“他要做什么法事?”

我告诉他,不过是超度儿子亡魂,保佑他们赶快再生—个更好的儿子。

“那好办。我都亲自动手好了。我来准备。请你去告诉他们等一下。我出去以后,只请你帮我们传话就是。”

我到大殿上时,那一对夫妇早已把鞋子脱在殿门外,光脚站在那里严肃地望那高大的白玉佛坐像。这是从缅甸请来的佛像,慈眉善目,盘膝高坐台上,一手略抚膝下指,一手抬起,作了一个“法印”,是个“说法”像。鹿野苑是佛成道后初次“说法”(讲道)的地方。像前本来放着香炉、烛台,也有香烛。

台前地上有一个方木盒子,张开着口,等人布施,不过早已没有人来,里面“空空如也”。

我告诉他们稍等一会。男女都向我合掌为礼。男的还问我拜佛有什么特别规矩。

“你们怎么拜神,就照样拜佛好了。”我说。

圆智老和尚披着赭红袈裟,手执法器,道貌岸然,庄严地,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

夫妇二人便肃然起敬,向老和尚跪迎。

圆智法师不还礼,好像没有看见,走到佛像前,放下手中一碗水,又将木鱼和小槌,还有一个铜铃,都放在台上。他点起香烛以后对我说:

“我念起经来,叫他们两人跪下磕头祷告。”老和尚吩咐。

我只好站在旁边襄礼,用英语转告他们。

老和尚站在佛像台前点起香烛,一手敲打木鱼,一手摇动铜铃,口中唱起经来。

男女一同跪下。在跪下之前,男的慌忙又对我说了—句:“我名叫某某巴纳吉,妻子叫……”他还没来得及讲完,那位夫人已经跪了下去,他只好也同时跪倒。我也连忙转告老和尚,知道他记不住那么长的名字,只说是巴纳吉夫妇。

老和尚大声念经,用的是中国化了的印度唱诗调子。我一听,这不是每天他们早祷晚祷时右绕佛像念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吗?

老和尚念完了经,转身过来,用福建口音对着跪下的男女两人宣告:

“兹有信士弟子……信士弟子……”他把眼睛望着我,又忘记名字了。我连忙说是“巴纳吉”。

“巴——纳——吉夫妇二人,巴纳吉夫妇二人……”他倒没有忘记是超度儿子亡魂和求子,大致说了几句,仍然是唱诗的调子。这是代表他们说的。以后他转身面向佛像,仿佛祷告。

又转过身来,手里已经端起水碗,走向那两夫妇,口中念念有词。一手用指头蘸水向那两人头上洒去,口中不忘记又大声唱了一句“巴——纳——吉”,让他们知道福确实是赐给他们的,没错。

我知道“巴纳吉”是印度的东支婆罗门中的一个高级种姓分支,怎么也来拜这“异端邪说”的佛教?而且老和尚念的又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佛法空宗口号。听着,看着,心里不觉有点好笑。

老和尚回到台前,放下碗,对佛像合掌低头,沉默下来;又抬起头对我一望。我明白,“法事”圆满了,于是通知那跪着的两夫妇。

他们又磕头,然后站起来,先向老和尚,后向我,合掌致谢。男的走向台前,从西服口袋里掏出钞票,投在木盒子里,又向佛像合掌顶礼。随后两人缓缓走出殿门。穿鞋子时,男的向我做了个手势,我以为还有什么事,走过去。他轻声问我,这位和尚的法号是什么。我说是“圆智”,又还原译成梵文:“圆满的智慧。圆智大法师。”

“真是有道的出家人。真是‘仙人’一样。想不到佛教这样——伟大(他大概一时想不出什么恰当的字眼)。这的确是一位大法师,一定法力高超。”他又向夫人说了几句孟加拉话。夫人轻轻答了一句。两人又一同向我合掌致谢。

最后是这位巴纳吉先生伸出手来,和我又行了西式的握手礼。这时我看到他的夫人已经面带笑容,他也现出满意的脸色。

“我们现在要回加尔各答了。我的妻子现在愿意回家了。真是出自衷心感谢你。再见!谢谢!”

夫人居然对我说了一声“南无——”。这是印度至今通行的“敬礼”之意,可是在中国这是对佛的敬礼才用的,我随口也回答了一句“南无——”。

两位难得的香客走了。

我回身去后面房里。圆智老和尚早已从盒中取出钞票,拿在手里,大概数目不少。他说:

“德玉老和尚只留下那么一点钱,又不知哪天才回来。我正在发愁。现在不愁了。真亏你帮忙。你为佛门做了一件大好事。

真是功德无量。”

我无言可对。

西藏朝圣者

鹿野苑没有电,晚上只能点煤油灯。为了节省煤油,大家晚上早吃饭,早上床。地上一片漆黑,只有稀稀落落的极少的黯淡灯光点缀,远不及天上的星月交辉。不过偶然也有例外。

从锡兰(斯里兰卡)新来了一位青年比丘(和尚),据说是学问很好,来朝拜圣地后不久就回去。我借此机会请他给我“说法”,讲了一篇短短的巴利语佛经。他只会僧伽罗语、巴利语、梵语,所以只好用梵语讲巴利语,好比用文言解白话。他的讲法仍是传统的注疏式,等于改改拼法和语法变化,翻译一遍词句。经文中也没有多少可供分析的词源和语法,他讲了一遍就停下。我以为还要“说法”,哪知已经算是结束了。有一句稍为深奥些,好像可以有不止一种解说。我便提出问题,希望引起讨论。他又把讲过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对我望着,似乎是说:这不是很明白吗?为什么还不懂?当然我的口语能力很差,无法用外国古文说明我的思想,只能用古文范围内的词句;而他也出不了这个圈子。尽管运用自如,说得很流利,他仍跳不出如来的手掌心。于是我满意地起身合掌告别。

另一天傍晚大家散步时,路上看到这位青年比丘陪着一位老年比丘走,走得稍慢些,很快就被我赶上了。

我向他们合掌致敬时,青年比丘向老年比丘用僧伽罗语说了几句。老年比丘便向我点头,用古今相同的印度话说了声“善哉!善哉”!于是我们一同“散步”。

青年比丘向我介绍,这位是新从“楞伽”(斯里兰卡)来的大学者,深通梵文和巴利经典。接着,老法师在路上便宣讲了两句说梵文古诗优美无比的话,随即高声咏诗,唱的调子和印度的大致一样。我一听,原来是迦梨陀娑的名诗。这一节是开头,我也会背,就跟着和起来。我们两人一唱一和,声震空荡荡的原野,青年比丘却没有随声附和。

打断诗声的是迎面来的两个衣衫褴褛的人。这两个人远远一见我们就俯身不断后退而且吐出长长的舌头。两位比丘好像没看见,仍然向前走。对面两人忽然全身倒地,在地面匍匐磕头。我赶忙躲在两比丘身后。他们却若无其事,飞快走了过去。

我经过伏着的人身边才发现这是两位西藏同胞。

我有点吃惊,又觉得有点扫兴,仍然跟着两比丘走。不料走不多远,迎面又是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在路上一排跪下磕头。我仍然躲在两比丘身后,托他们的庇荫走了过去。经过时才看出是熟识的面孔,是那家从缅甸边境来的难民。日本军队占了缅甸,他们从边境逃过来,到这佛教圣地,经常请缅甸庙里的和尚对他们讲经说法;又有时买许多菜来斋僧。这些都是只对待本国和尚的。可是拜佛、拜和尚却不分国籍,一见就拜。和尚们一概不理。中国和尚对我解释:“他们自拜福田,干我何事?”原来拜僧即是拜佛,礼拜是求福;若一还礼,那就“折杀”了,不但无福,反会有灾。因为凡夫俗子怎能“消受得起”?我一想,这倒是东方这几国的共同逻辑,从古传下来的。

这是出自严格的身份、等级、报应不爽、因果分明等等一整套思想体系的。

一个念头闪过,往回走时,我经过中国庙门前,便进去看看。果然佛像面前摆上了香烛和一些小灯盏。和尚告诉我,这是从西藏来的朝拜圣地的香客布施的。灯盏里都有酥油和灯芯。

天一黑,我没有上床,出来望望,中国庙里从前后殿映出灯光,香积寺最亮。缅甸庙也有亮光。我住的“法合”离香积寺最近,走得稍近些就看到门开着,佛像台前一排小灯盏放光。

地下伏着两个黑影,显然是那两位西藏朝圣者。回头走时才望见那倒塌得只剩下一大截的古塔上竟也有几盏灯光闪烁。一点风也没有,所以外面的灯可以不熄灭。

这天刚好没有月亮,这时地上的点点灯光仿佛是和天上的灿烂群星遥遥对答。我望了望天河和北极星、北斗星。牛郎、织女仍隔河相望;天鹅星座在银河中展翅飞翔;南极老人星已经显露出来。很久我没有夜观星象了,亏得这两位大同乡来燃灯供佛才引出我来,看这寂寞无声的大地用光和天上通讯。

忽然想起这时东方和西方有不少地方正在轰炸,一定是火光熊熊,绝不会这样岑寂。

第二天下午,我到中国庙去,同和尚们谈起西藏香客供佛的事。他们也认为这样远迢迢奔波前来朝圣,真是心诚。“看样子也不是很有钱的人,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积累了这些钱来点灯供佛。”他们说。

“到十五(旧历月望,中国和印度一样重视朔望)那天,还要来一位香客拜佛。”

“这个香客也是从西藏来,专程到我们庙里来拜后殿那座弥勒佛的。他是一心信大乘的,不像西藏人那样见佛就拜,见庙就点灯。”

我听了有点奇怪,于是旧历十五日下午又去看。果然,后殿那座古铜的弥勒立像前的蒲团上盘腿坐着一个人,低头在默念,原来是个印度人。

我没有惊动他,到旁边老和尚屋里去坐了一会儿,又出来。

我估计得不错,他已经站起来了,仍然对着佛像,沉默不语。

看见我,他似乎也有点奇怪。彼此合掌致敬以后,说了几句话。

他只会讲印度话和西藏话。他在西藏住了很多年,改信佛了;回印度来,仍然每月望日到中国庙来拜佛念经。他相信中国的佛教。现在住在波罗奈城里,跟一位“古鲁”(师父)学梵文。

我问他学什么。他说是先念了《梵经》商揭罗大师注,又念波颠阇利的《瑜伽经》和《大疏》(其实这两部书的作者同名却不一定是一人,前者讲修炼,后者讲文法)。我问他为什么不念佛经。他说在西藏学过藏文的和梵文的,这里没有人讲。南方佛教(小乘)的巴利语经他自己看了一些,不想多学。他的话简短,声音很低,不像是本来说印地语的,也许是在西藏住得太久了。从外表看,他年纪已经不小,大概是退休来圣地隐居修行吧?没问他在西藏做什么,看来多半是个生意人。

这也可以算是一位从西藏来的佛教朝圣者吧,他却是个当时极少有的信佛的印度人。

鹿苑三少年

“向你致敬,先生!你从哪里来的?从中国吗?学梵文吗?

我是梵文学生(求学的),梵行者。祝你好!”

我正走在路上,忽然迎面来了一个少年,开口就用梵文对我说了这几句简单的话。

我好像受到了突然袭击的考试,但看得出这个少年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个孩子,也许是用我作对象练习梵文,应考的不是我,而是他。我的答复就是对于他说梵文的评语。他说得简单,我答得更简单,两人共同作口头语法练习。

“是的。你好!你在哪里学梵文?”

“在波罗奈城。来鹿野苑见一位‘学者’(潘迪特)的。很高兴见到你。你的发音不错。我说得不好。我要应初级考试。

我来找老师的。”

简单的对话以后就分别了。我很奇怪,他怎么会一见面就对我说梵文。他怎么知道的?他要应初级考试。我听说,梵文考试共分三级,初、中、高级。高级考试通过,可以应专科考试,取得“论师”学位,再后,还可考取“大师”学位。分科有文学、哲学、天文学、修辞学,等等。别处也有别的名义的学衔考试,但波罗奈城的“论师”学位最著名。这位少年朋友还在应初级考试,路程还远着呢。至于考取之后有什么前途,谁也不知道。以“论师”为称号的老学者是有当教授的,但那是前一代的事了,而且还都会英语,不然无法进大学的学院的门。婆罗门读书世家子弟进私塾从师读古文,上进之路就是应政府主持的这种考试。有了头衔就可以开塾授徒。照老规矩不收学费,到“出师”时才收“谢师礼”。古代老师还要养活门徒,现代养不起了,学生自己去住不要食宿费的“玛特”,即有钱人为捐助穷学生而设立的“香客公舍”。在波罗奈城,因为是最神圣的恒河岸圣地,有这样的地方几十处,但没有招牌,不得门路的进不去。私塾也有几十处,有的挂牌收徒,有的收徒不挂牌。开塾如能得到政府批准登记,可以挂起什么“大学院”

(书院)的牌子。这些“论师”、“大师”可以著书立说,当然也可以为土邦的“王者”、官僚和各种财主作诗、立传、叙家谱、编“神话传说”,有了名气还可以坐收“布施”。这些虽然不稳定,但比没头衔的诵经婆罗门只靠给人家办办丧事、喜事、念念经维持生活,比名为“受供养”实是敲竹杠或乞食要好些。

这和中国古代读书人(所谓“士”)的生活道路差不多。《水浒传》里的智多星吴用不也是个“学究”,靠授徒为生吗?不过中国有考试做官的道路,而印度的这种初、中、高级的“秀才”、“举人”、“进士”却只有虚名。除有钱的世家子弟以外,念私塾学古文的少年不过是借当“学生”吃饭罢了。

这位少年和我彼此不通姓名,后来却又遇见了几次,我才发现他的目的之一是要用我练习梵文的双数变格、变位。有了“我俩”就好变词形了。

有一次他明白告诉我:“没有钱,进不了新学校,不会英国语言,只好住‘玛特’,找了一个‘大学院’的‘古鲁’(老师),背诵梵文,等候初级考试。”

又有一天,我正在“法舍”(招待香客的不收费的一处房子)自己房间里钻研梵文古书,他忽然来了,还带着一个更小些的男孩子。

他又说起梵文,介绍这个孩子,说他是从孟加拉来的,只有十一岁,是学梵文的,有一个“学者”老师(古鲁),等等。

接着他就利用我们三人大作语法练习,因为这些单数、双数、多数和现在、过去、将来,还有阳性、阴性、中性的各种词形变化,都可以利用了。我们人虽都是阳性,但是物和其他人却可以是中性和阴性。例如,当时恰好一位缅甸难民的女孩子从我的窗前走过,他立刻抓住机会,大加利用,变化了好几句出来。

那个孟加拉孩子年纪小,个子也不大,却是长得极好看,一对大眼睛,一脸英俊之气。他站在旁边只说了几句话,发音还好,孟加拉语特有的读音改成波罗奈城发音了,却又没有学上北部方言的特有的读音,说的是正规的读书古音。看来他是来学习从南印度传来的正规音调的。这一点,那个大一两岁的少年就不如他了。不但长得有些俗气,说话也俗,发音有时还有土音。

孟加拉少年望着我,听着他,抿着嘴笑。我想大概是笑他满嘴梵文语法练习句,说了半天,尽是词形变化、句型变化,没有内容,不断重复。

不一会儿,那位学生没有词了,说话停了下来。孟加拉少年也有点不耐烦听了吧,去看我桌上摊着的书。我问他学的是什么。他回答是语法书。问他是否准备考“初级”。他说:“不。”

随即笑了,看来对他这位大些的同伴不十分敬重。正好我摊开的书是《瑜伽经》,有一个复合词我正在分析,还不能确定怎样才对。他忽然开口念那几句,我便试着问他那个复合词,他随口就分析出来,好像背诵注解一样,连经句意义都说了。我大吃一惊。他的程度远远超过他那位同伴了。他不考“初级”是因为程度已经超过了。他的梵文是在孟加拉学的吧?那么来这里只是为学音调吗?

这孩子看出我的脸色,自己说了。他把读过的古书向我报了名,都是小时候在家里背诵的。他来波罗奈城是奉父亲之命,来从一些“论师”学正确音调,并且朝拜恒河圣地,了解圣地情况,不久就要回去。

“我还要进新学校。回去就要念英文了。现在只念英语初级教科书。”英语书名是用英语讲的,发音当然是印度孟加拉式,远不及他的梵文。他说的梵文,尽管也是些短句子,但是,口齿清晰,句型多变,很像口语,不是文法练习。

他的那位学兄见这位师弟对答如流而且滔滔不绝,似乎也出乎意外,便宣布要走了。

我已经见过两位旧学者,一位年轻些,给我讲过迦梨陀娑一章诗,一位年长些,给我讲过《小月光疏》(语法)的一章。

他们书背得很熟,口讲梵文却都还不如这个孟加拉小孩子自然,急了说不清,就要讲印地语。

过了好一段时光,我又遇见那位“学生”,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招呼之后,我问他“初级”考过了吗?他却用印地语回答:“费尔(失败,由英语来的词)了。”

“还应考吗?”

他不回答,却说了一句梵文:“我去找那位学者。”

“那孟加拉少年呢?”

“回孟加拉去了。”

从此我没有再见到这两位小友。

我在鹿野苑见得多的小朋友是那个锡金小男孩。

他只有十岁,没念过书,很机灵。他父亲是那个小博物馆的看守。大概他们家里说锡金土话,所以他只会讲不合书本语法的口头印地语。他常到中国庙来。实际上他是教我口头印地语的小老师,对我讲的话很多。他那不照语法规则变化却很生动的口头语和加尔各答街头的“市场印地语”是一类。这才是印度通行的口头语。

他先留着头发,还照西式剪过,可是有一天忽然剃了光头。

我没有问他,他自己说:“我想到城里去,想到加尔各答去,爸爸不许,骂了我,还打我,把我头发剃光了,说我学坏了。不准再找外国人了。”我一听,很怀疑是说我把他带坏了,便抽空去了一趟博物馆,见那稍稍会点英语的锡金人。他对我还是和往常一样。我才明白,所谓“外国人”指的不是我。我还够不上在他们这些人眼中和心中当作“洋人”。

有一次这个孩子对我说:“我们穷,老爷们有钱。”他说。

“老爷们怎么有钱呢?”我问他。

“少少写一点,多多的钱就来了。”他说。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我,也不是什么作家之类。他说的“写”

是写账吧?他从哪儿知道的呢?

有些人相识很浅而印象却深。对于我,这三位异国少年就是这样。我至今还记得他们的面貌、口语和神气,已经几十年过去了。

德里一比丘

在鹿野苑住的时间稍长,我和斯里兰卡的法光比丘相当熟了。摩诃菩提会(大觉会)在这里的主要负责人是僧宝比丘。

法光比丘是负责人之一,但管的事很多,从一所小学校、一所小图书馆,一个小出版部,到招待香客的“法舍”都归他管。

除出版其他佛教书籍外,他还出版了一小本《法句经》,用罗马字母和印度现代天城体字母印成两种本子,附上他自己的英译对照和少数术语浅释。我住在那里,许多事都得到他的照应。

我刚一到就感冒发烧,也是他请来了一位有大胡子的锡克教徒药剂师给我治好的。我病时他送来一碗和尚们自养的牛的鲜奶,那浓厚的奶味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打算去德里观光几天。”有一天我对他说。

“你可以到我们庙里去住。我可以介绍。”

“怎么德里还有你们的庙?”

“不是我们修的庙。是‘比拉庙’旁边的那座佛教小庙。都是大资本家比拉出钱修建的。大庙供印度教的神,小庙供佛。

佛教庙就委托摩诃菩提会管,我们有个比丘住在那里。说是小庙,不过是比那座大庙小些,其实也不小。佛殿以外,僧房有好几间,可以招待香客,平时很少人去住。地方在新旧德里之间,很方便。你下火车,雇一辆马车直接到‘比拉庙’,到后让车停在旁边的佛教庙门前就行了。你哪天去?我给你写封信。”

本来我不过是“灵机一动”,经他这位热心人一说,倒不好不去了。这时我已匆匆大略读了《摩诃婆罗多》大史诗,据说那次大战的战场就是现在德里一带,而且婆罗门持斧罗摩消灭刹帝利王族武士三七二十一次,造成五大血池,也是在那一带。

传说的古迹没有了,看看历史的土地上的今天也是好的。于是决定去一趟。

果然很容易就到了所谓“比拉庙”。佛庙是连着的另一所院子,走另一个门。那位斯里兰卡的比丘是个年轻人,见到我很高兴。他接过我的介绍信看也没看,说“法光比丘早有信说过了。我正等着你呢。”他给我安排了一间很不小的僧房或“法舍”,就在殿后。他自己住另外一间,应当算是“方丈”了。不过这庙里只有他一个人,一切要自己动手。

佛教庙里也有来观光的,但拜佛的香客不多。这边不像那边大庙门前人群拥挤得和中国的庙会差不多。这大概是因为佛教庙靠后些,又另有大门走,和大庙隔断;去大庙的人望见相连的佛殿,却走不过来。专程前来的人就不多了。

印度的庙不像中国的寺院,没有许多匾额之类,不过在门前石上刻个名字;甚至连名字也没有,或则不写出来,随人叫。

“‘比拉庙’你自己去看吧。我不陪你了。你要到别处,我可以奉陪。反正这里没有什么事,我不用守在这里。我一个人也不想走出去。你来得正好。我们一起去看红堡、‘古都’塔和那根大铁柱吧。你先休息休息。”他说完,自己回前面大殿去了。

中国的寺庙我见得不多,但像西湖灵隐寺那样的庙还去过。

印度的古庙我也见得很少,只觉得那烂陀寺遗址虽然没有建筑只有地基,却是规模宏大,有中国大庙的气派。波罗奈城的那座神圣的古庙中不过是有个石头亭子,中间立着一根大半人高的石头圆柱,算是神的象征。院子很小,人都挤不动,肉眼实在看不出大自在天的威风。这座所谓“比拉庙”是现代建筑,当时还很新,仿佛是要和德里大清真寺比一比的。清真寺没有雕塑只有大建筑,和中国佛教道教的庙宇风格大不相同。这座印度教的庙虽然建筑和色彩是印度式,但是规模远不及灵隐寺,庙内几乎无可看。我脱鞋上大殿一望,殿上只有两座不大的男女神像站在那里。原来这是那罗延庙,神像是毗湿奴(那罗延)和他的夫人吉祥天女(拉克希米)。神像实在不够神气。吉祥天女是财神,这其实是个财神庙。在看惯中国庙的眼光中,这财神庙有点像暴发户,不免带点寒伧气。据说那时庙刚盖成不久,还没有真正完工,神像也只是临时安装的,带有过渡性质。壁画还没有画上去。这大概是事实。现在过了快五十年,不知道扩大改建了没有。这座庙不叫正名而被人叫做“比拉庙”,倒有为活财神宣传的作用。

我回到佛殿这边来,望望那位如来佛端然正坐,有点中国庙的模样。那位青年比丘和我攀谈起来,问我的印象如何。

“拜神的不多,观光的不少,我还见到几个欧洲人。”我说。

“基督教徒脱了鞋可以上殿,伊斯兰教徒却不能进庙。当然他们也绝不会来。”他说。

“有人能进庙拜神,有人不许进。我看门口也没有人看守,里面也没有人管,谁来过问?光凭服装是可以看出来一些,但是有的禁忌不是从服装打扮看得出来的。”

他笑了:“那是因为你还不熟悉印度人。再过些时,你和他们再混熟些,就知道了。在我们佛教徒眼中,印度教徒并不更宽大,伊斯兰教徒并不更窄狭,基督教徒也不是处于中间。”

“还有耆那教徒、锡克教徒、拜火教徒、犹太教徒等等呢?”

“我到这里还不久,见到的人还不多,不过什么样人是望得出来的。不是光看服装打扮,帽子、鞋子。你看,有人来了。

明天我们一起去逛德里古迹,门口就有马车。”

第二天他和我一同出游,一同登上了那座细长的高塔。这是著名的“古都”(这个阿拉伯字译意应是“北极”)塔。这不是佛教的塔,是伊斯兰教的建筑。从里面盘旋一级一级登上去,到了顶上,伸头一望,没有顶,周围有铁栏杆。我们出来站在顶上最高层,仅能转身,大约最多只能站三个人。我问他,是不是本来上面还有一两层。

“听说是本来还一直上到只能容一个人的顶尖,人一上来就会立刻头晕跌下去摔死。因此拆了顶层,加上栏杆。就这样,还有人跌下去。是自杀的好地方。有人建议封闭,不许人登塔。”

“那边那根铁柱竖在那里是什么意思?这样高的铁柱怎么铸出来的?哪有那么大的模子?还有……”

“这些你去问印度人吧。不过这都是莫卧儿时代的,也许伊斯兰教徒更清楚。”

他劝我到旧德里去看看,不过他不能陪我去。我知道一定是他披着袈裟去不方便。

从完全现代化的政府所在地的新德里到德里或说老德里,尽管是连着的,却完全是两种风貌,是两个世界,两个时代。

英国人真有意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东、西,新、旧,连接并列,好像是办展览。

一进闹嚷嚷的狭窄的德里街内,两边商店用波斯字母写的乌尔都文招牌引人注目。从右向左的和从左向右的印度各种字母拼写的各种广告贴满了,挂满了,内中也夹有英文。看不到一个西方人。汽车当然进不来,马车也不行,只能走路。稍一注意才发现杂乱之中还很有条理。如果不为花花绿绿的颜色和字母迷惑,就可以看出无论是商店,是行人,都是分开的,有区别的。我想起了加尔各答的“唐人街”,仰光的中国街,中国大小城市中的牛街之类。外人不留意也不大看得出,自己人却是都明白。这种区别是不能混淆的。“有别”是正常的,“无边”

不过说说而已。我的穿着显不出他们中间的任何特色,又不是西方人打扮,所以暂时是个“中性”无害的身份,还可以自由自在走来走去不显眼。我望了望小杂货铺,进去几家小书店,遥遥观察了饮食店。没敢进小巷子,所以也没有进入住宅区。

我多少知道一点他们各方面的各种忌讳,所以敢于穿行,但是再深一层的就不知道了,不能乱窜。尤其是说话,更得留神,一言不合、一个词用得不当,就会引起事端,至少是引起注意。

特别是当时是战时,印度局势很微妙,虽说中国是英国的盟国和印度的朋友,中国人是侨民,但还不是可以到处伸头的。谁知道那么多人中的什么眼睛在望着我呢?连印度上古诗歌里都提醒这种眼睛的洞察一切了。我想到这句诗,赶忙从莫卧儿王朝的都城退出,回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前期的柏油马路上,松了一口气。

回到佛教庙,比丘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说:“看到了一百年前的莫卧儿帝国,只少一个皇帝。”

他呵呵笑起来,说:“佛涅槃快两千五百年了。你不觉得在这里对着我是回到两千多年以前吗?你在鹿野苑没有想到遇见佛度五比丘,为他们讲‘四谛、十二因缘’吗?怎么到了德里想的不是大英帝国,大印度帝国,却是莫卧儿帝国呢?”

我觉得这位青年比丘很有意思,便回答他:“都是帝国,何必分别?是我错了。”

他不知为什么和我好像有点“缘法”,竟对我说了一些他来这里以后的见闻感想,最后说:“我不会在这里住很久的。我们的工作期限有定,我还要回去,回去之前要去鹿野苑,希望那时你还在那里。”

“那时也许世界也变了,我也回去了。”我说。

“欧亚型”女郎

有一天我到一位朋友那里去,赶上他不在屋,却有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女郎坐在他床上。她一见我进屋便用英语说:“请坐一会儿。他出去了,就会回来的。”又加一句解释:“我来替他看屋的。别客气。”

我从来不知这位朋友有这么一个女朋友,看起来还是个孩子。也许是个子长得大,实际上还不到十五岁。她穿着一身西式连衣裙,光着两条腿,翘在床沿上。长得不黑,但也不是纯粹白种人。

“我只是来看看他的,没有什么事。”我转身要走。我来时看见门只虚掩着,就闯了进去,不料碰上这位女客。

“别走!陪我谈谈,我正闷得慌。他就要回来的。”她毫不客气,接着又说:“我叫乔伊斯。”

我不用听名字,一看就知道,她是所谓“英印混血儿”,正确些应当说是“欧亚型”。照印度习惯分类,她属于所谓“基督教徒”。这样的人我接触过,是在办公室里或是街头,却从没有这样聊过天。反正没有事,我就在一张椅子上对着她坐下。

“告诉你吧,他去邀请人去了。你正好自己上门来。你打桥牌跟我合伙吧。他未必找得齐人。我们两人一定能配合好,我打赌。”

“啊!我不会打桥牌。”

“对!我知道了,你是打麻将的。中国人爱打麻将。不要紧,我新学会了打麻将,不过打得不好,只懂输赢,不会战略战术那一套。”

“我也不会打麻将。”

“多可惜呀!我不信。你是不愿和我配对吧?你这个‘绅士’!不打桥牌?”

“你没去上学?”我把话岔开。她不客气,我也不客气了。

这分明是个孩子。

“上学校?学上完了。考完了。闲下来了。”

“不去进什么学院?”

她把手掌向我—伸,说:“你替我付学费?”她脸色不那么天真了。“我正闲得发慌。一个个同学都去找事。事有那么好找?到处门口都挂着‘无空位’的牌子。有‘空位’的,也有,可我不去。你看到了吗?前面街上有—家门口大名片上名字下面写着‘艺术家’。我能当那样的‘艺术家’吗?那是什么艺术家?我要当艺术家就要去演电影。我能当一个好演员,只要有人要我。你看我哪点不够格?”她腾身一跃而起,站在我面前,好像是让我评定。她接连说了两个女电影明星的名字,说:“她们有什么了不起?不是和我一样的?只是要有门路。我也学过唱歌、跳舞,能讲印度斯坦语,讲得出标准的德里乌尔都语。

上等人、下等人,我全会装。”说着,打了一个转身,做出一个姿态,还唱了一句歌词。“你看怎么样?”

“可惜我不认识电影界的人。”我想起我去“托莱坞”参观过电影场,却没有说。

“不要紧。我也会打字,会速记,会写各种文件。你们中国人越来越多了。我去过两处中国人的办公室,门前没有挂‘无空位’的牌子。他们不知道。我碰了钉子,下次再去,挂上了。

大概去找事的太多。你能不能给我找个事?告诉你吧?学校一毕业,家里不管我了。我到这里来,不是来打桥牌,是来找事的。不瞒你说,我活不下去了。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在这里不断开设什么办事处,需要我这样的人,能说,能写,知道情况。

我能帮助你们。我知道还有个中国电影厂的办事处。我跑去了,那位中国绅士说,他是来买机器的,不是来招演员的,也不要秘书。总之是把我推出来了。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证件我都有。我已经成年了。我愿意给中国人做事。中国现在不是英国的盟国吗?中国人对我们客气,不像印度人。”

我吃了一惊,她到底自认为英国人呢?印度人呢?

她见我不做声,又站近些,说了下去:“请告诉我,你是在这里办公吗?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能告诉我你是什么公干吗?”现在她不是开头那样的顽皮小孩了,摆出办事员的姿态。

她倒确实可以演戏。

“我不是在这里的。我新从贝拿勒斯(瓦腊纳西,古名波罗奈城)来的。”

“啊呀!你朝拜圣地去了?你喝过恒河圣水了。了不起!了不起!有两个法国孩子,跑去学印度人,在恒河洗澡,洗完了又用圣水漱口,还喝了一点儿。当天晚上上吐下泻,几乎把命送了。不是印度教徒,能喝上圣水吗?那火葬场边上的牛,那小船上坐着手持贝叶的光身子、大胡子、长头发的大仙人,你惹得起吗?哈哈,你朝拜圣地回来,怪不得一身神圣气。仙人总是要受诱惑的;你不怕我引诱你吗?”她又恢复顽皮了,而且毫不在乎地真向我做了一个媚笑,大概是为了显示她的表演才能。

可是,转眼她又严肃起来,问我:“你去过那个古庙吧?

拜了那块石头没有?你知道那个庙后面巷子里是什么?去过没有?圣地是有两副面孔的。你不知道吧?白去了一趟。”

忽然,她又忧愁了,“你瞧,我怎么办呢?有事情可以赚钱,名义还好听。有人去了,告诉我说,那里还要人,可我决不去。

我不愿和那些穿卡其制服的男孩子打交道。他们都是野蛮人。我还要结婚呢。钱再多,我也不去。我宁愿死,也不去。我家里不管我了。英国人那里去不成,印度人那里不要我,我想只有中国人好,又大方,可是没门路。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你看不出来?放心,我不是犹太人。他们是另一类人,有自己的办法。

我父母都是正派人,在公司工作。我父亲、哥哥都不是警官。”

我不知道怎样对她说话才好。

她忽然过去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也是一个“欧亚型”的女的。

“怎么样?漂亮吧?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先在马戏班干了一气。现在去当‘主妇’了。两百块钱(卢比)一个月,连那人的吃住都包在内。卖得太便宜了。你想,这样的事,我能干吗?

你懂不懂?当‘主妇’就是当妻子。”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肯这样什么话都对我说。

“告诉你吧。我是来找你的朋友帮忙的。你能帮我忙,替我说几句话,请他务必给我找件事做,给我一个机会。只要够一个人生活就行。我要的是正派的事,我要做正派人。我打算结婚。有了事才能有对象。请你帮帮忙吧。你的朋友是有办法的。

他还不十分信任我。我担保,我一定规规矩矩工作。一个女人想正派活下去怎么这么难啊!”

我实在坐不住了。糊里糊涂说了几句似安慰似鼓励的话,站起来走了。

不久,我见到那位朋友,他告诉我,那是他一个邻居的孩子,老是缠住他要找事。他也没办法。那孩子说的话是真的,没撒谎。

过了没几天,我在加尔各答的大广场里草地上又遇见她,和另一个女的在一起。

“哈啰!又遇见了。还记得我吗?”

“哈啰!你找到事了吗?乔伊斯!”

“暂时有饭吃,还没有找到理想的事。”她指了指那位和她同样的女的,“临时代替她工作。她另外去试工,成功了,这里我就顶替她。”

“祝你幸福!”

又过了些时候,一位朋友邀请我一同去了解一下游泳池。

先到一处,门口有牌子:“仅招待盟友。”我们要进去,门口的一个印度人拦住了我们。

“不是招待盟友吗?”

“那是指美国人。”

“中国不是英国的盟友吗?”

“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工作了将近二十年,从来没有见到一个有色皮肤的人进来过。”

门里边就是游泳池,看得见池里池外几个男的女的全是白皮肤的。我的朋友还想辩论。

“请你们到管理这游泳池的俱乐部去讲吧。”那个印度人说。

我们转到了另一处。门口没有“招待盟友”的牌子。守门的印度人没有阻拦。我的朋友问他这里有什么限制。

“限制?买票就是。那边存衣。”

“这里没有写明‘招待盟友’。”

“啊!限制的是欧洲人和印度人。白皮肤的另有个俱乐部游泳池。黑皮肤的自有江河池塘。”

我们进了门,门里就是游泳池。突然一个身材苗条穿游泳衣的“欧亚型”女郎跑过来同我握手。原来又遇上乔伊斯了。

“怎么样?工作顺利吗?”

“还好,不过还不稳定,还是临时代理。又换了两处地方,还是不行。多谢你还记得我,关心我。你那朋友总不肯帮忙,我也不找他了。请问你,你能在中国人那里给我想想办法吗?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她眼光从我转到我的朋友身上。

我连忙说:“他是个教员,没有多少办法。不过我一定留心。”

“多谢你。要找我,找你那位朋友就行。我的地址你记不住。好,换衣裳游泳吧。”

“我还不会游泳。”

她大吃一惊,大笑,问:“那你来干什么?不要紧,换了衣裳我教你,包管一学就会。那边是更衣处。”

我的朋友有点不耐烦了,忽然转念,也问:“我们想知道这里是什么人来游泳?”

“哈哈!你们来调查来了。告诉你,这里就是给我们这些人游的。中国人,犹太人,也行,就是不让印度人进。”

我们没有游泳就离开了。

“你怎么认识这样一个人?”我的朋友问。

我说是在一位朋友处碰见过。

在等公共汽车时朋友说:

“印度地方的游泳池不让印度人进。在印度生长的人不自认为印度人,又不被认为欧洲人。真是岂有此理!——啊!忘了问美国的黑人兵能进哪一个游泳池。”

“那还用问?哪一边也不让进。他们应当有自己的游泳池。”

“他们是美国人,不算‘盟友’?”

“‘盟友’也要分类,是有等级的。分类和分等,这就是我在印度学到的‘天下之通义也’。”

从此我没有再见到乔伊斯,也没有再见到她的邻居那位朋友。和我一同调查游泳池的朋友战后在美国当了教授,他大概记不得这件事,也不再关心这种限制了吧?

不过我每一想起来,总还惦念着,不知究竟乔伊斯后来找到了什么事。

沉默之塔

“沉默之塔”,听说孟买郊外有—座,我久已想去。有一回确实去了,可是只在远处望了一望。据说那座建筑物就是著名的“沉默之塔”,拜火教徒的天葬场。

有一次,我差一点自己把自己送进“沉默之塔”。

那是鹿野苑早春的清晨。我照例出来走动,看看草间树下的四脚蛇和头戴一顶耸立羽冠的小鸟,去望望亭子里铁栏杆围绕着的断了的阿育王石柱,然后上那只剩下一层的倒塌的古塔。

从空洞的塔门进去,一级一级盘旋而上,到基层的顶,也就是二层的基,豁然开朗,上面什么也没有了,只四周有参差不齐的断墙颓壁。我便盘膝坐下,脱去上衣,闭上眼静坐,在初升的太阳光中曝晒一下,算是日光浴吧。

去了两三次,我在闭目打坐时忽然“心血来潮”,开眼一看,周围没有动静,向上一望,瞥见一只老鹰在盘旋,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不是老鹰,是秃鹫。它在我的顶上盘旋。它画出的圆的中心看来正是我。四下里别无大生物,它的目标不是我是谁?我在动物园见到过这个庞然大物。心里一惊,连忙站起来。那秃鹫又飞高了。我上下四周一望,静悄悄的一片。真是一座“沉默之塔”啊。我差不多是陈列在塔上献给秃鹫的死尸了。所幸我还不是拜火教徒,不求“天葬”。下塔回屋,再也不去作这种清晨日光浴了。

印度的野生野死的大动物不少,即使没有献祭的“沉默之塔”,秃鹫也不会缺少吃的。还有善于啃死肉骨头的“胡狼”,也许是豺吧?有天傍晚我就遇上一个。我稍稍离开了大路,一转身,见到一只似狗似狼的东西,没有狐狸的大尾巴,站在我的面前,双目炯炯对我望着。我大惊之下,知道不能慌张逃跑,那便会引它上前。我缓缓转身,仿佛要迎上前去,绕路抓它。

它突然撒腿飞跑,一转眼不见了。我从此在黎明和黄昏时都再也不敢独自一人离开大路了。

至于路上一不留神,草间迅速蜿蜒出没一条花蛇或黑蛇,更是毫不稀奇的事。夜间自然不出门,不知道会在漆黑的天上地下出来什么东西。

但是大地并不沉默。夜间在入梦之前总可以听见鸟声、兽声、虫声猛然出现。有时一阵子此起彼伏,但也有时万籁无声,寂静得可怕。

“沉默之塔”是不能参观的。拜火教的庙宇也不能进去。我在庙门前走过,想象不出里面的祭火是怎样光明。

我也在犹太教的教堂大门前观望过,那也是不能进去的。

耆那教的庙可以进去。鹿野苑就有一所,长年关着门,没有人。有一回不知是逢了他们的什么节日,或是有朝圣的信徒来,门开了。有人告诉我,同我一起进去。里面除正中一座耆那的像外,殿壁上画的是一色的裸体的男像,个个一样。这是一代一代的圣人,成道后大家都一样了。耆那就是“大雄”,也是佛的称号。这两位圣人的时代相仿,生平类似,教义也相去不远,早先曾被西方人误认为一。这里的庙是“天衣派”的,但没有见到裸体的僧人。佛教经典上说的裸形外道未必是他们。

在印度,一丝不挂的出家人不止一派。我在大城市的加尔各答的一处湿婆庙前就有幸见过一位。庙只是一间屋,在并不十分僻静的街口。我经过门前时,正好一位信徒站在门口。他额画符志,全身涂青灰,手执一柄三股叉,站在庙门前纹丝不动,不折不扣一座雕像,俨然是大自在天湿婆下凡了。我觉得这和波罗奈城象征湿婆的那座石柱的形象各有千秋。一个森严,一个朴素,都有一种原始的魅力。可惜当我走过时,那位“涂灰外道”动了一下,好像要走开,却又并不是走,少了一份庄严。

小街上行人不算很少,男男女女都有,却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注视他的。我赶忙头也不回走了过去。在鹿野苑也有一回,远远望见一个人影如飞而过,全身赤裸。有人告诉我来了个耆那教和尚,也有人说是女的,不过是个过路的疯子。在佛教圣地舍卫国遗址,曾有人告诉我,那里没有佛教徒,却还有耆那教徒,是“天衣派”。裸形和尚们住在一个山洞里。有一年天气很冷,有人以为他们会冻坏了,跑去一看,他们安然无恙。

在加尔各答有一所耆那教的庙,是可供旅游者参观的。这是“白衣派”的庙吧?我去过,参拜的人远不及参观的人多。

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殿门前—对大镜子,长方形,正好相对,大小远近算得很准,两个镜子里互相映出对面镜子的影像,影像中又有影像,一个套一个,越过越小,终于最中间的再也分不清还有多少层了。这是形象化的哲学,无言的哲学,也是展示另一种“华严”(花饰)世界吧?

塔形建筑很多,作为礼拜对象的只有佛教的塔吧?缅甸仰光的大小金塔我都去瞻仰过,太辉煌耀眼了。鹿野苑的古塔只余一层,我登临过,它很像我小时候在家乡见到的那座古塔。

据说那是报恩寺的,是唐朝或宋朝的,记不得了。我见到的还有三层,后来听说又倒塌了一次,只剩下一层了。两座古塔有些相像,都是妆饰全无,只余石头和泥土。不过印度的这座塔还有门有阶梯能进内上去,中国的那座塔四面的石头门关得严紧,不知是不是修建当初就不准备让人进去登塔,还是后来封闭的。佛塔本来是供礼拜的,不是供登临的。据说佛去世前告诉弟子,以后就拜这个,将手中杖在地上一立,于是石柱、石塔应运而生,再往后多少年才出现“象教”,有了佛像。

崇拜光明的拜火教徒在这世上不多了。印度的古波斯人后裔称为帕西人,信仰拜火教,所以印度还有“沉默之塔”。可惜我终于未能证实我所见的确实不错。不过秃鹫在空中盘旋,我见过不止一次,并不稀奇。

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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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经典散文(汪曾祺、季羡林、冯友兰、金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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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金克木人苦不自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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