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凉风
第122章凉风
小藜走过来扶起他,他们从废墟和沉默的人群中走过,火炭灰和水珠一起溅在身上。
“从前云津对我说,这里有一条路是通向坟场的。我一直不知道坟场在哪里,所以每次回来都很小心,很怕会惊扰睡在地下的人。后来,有个新的坟包鼓了起来,上面还没有长草,光秃秃的只有泥。”小藜停下了脚步,轻声说。
阿川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会……你为什么呢?”小藜轻轻地说,几乎是在耳语,“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了什么看中我?”
“你不都听到了,怎么还问?”阿川低下头看着她,隔着烧得焦黑的面具。
小藜伸出手,把他脸上已经破烂的面具揭了下来。阿川的面容一点点露出来,清澈而寂寥,像是山中僧侣的面容。
“夏天的时候,我对樱井小暮撒了谎,我骗她说我母亲去世了,想回去奔丧。但我其实并没有母亲,我只是想在不戴面具的时候出去走走。我骑着马穿过京都,在人群里看到了你。记得吗?”
小藜终于回想起那个寂静的夏日,京都的长街上蝉鸣漫长,几乎没有人迹。她背着一个人的包裹走在树荫下,走走停停,想找个能做事的地方。这时她听到了身后匆匆的马蹄声,烟尘转眼而过,马背上的人一身素服飘扬,只给她留下一个遥远的背影。
她久久地伫立着,望着那个人来的方向。长街尽头是朱红巍峨的楼宇,护城河在夕阳下缓缓流过。
极乐馆。
“那,是你让我来的,是吗?”小藜问。
“是我让你来的。”阿川淡淡地笑了。
忽然,他们听到了巨木缓缓裂开的声音,像是午夜的钟声那样清亮入云。所有人都仰起头望着,等待极乐馆的末日。横梁轰然倒地,这座京都最高的楼阁从中间拦腰断裂,连带着无数陈设、器皿和古旧的尘埃,连带着四面的楼宇,扑倒在青山下,化成了一片茫茫的烟云。火海中惊起一片凄厉的婴儿啼哭声,那是被压在废墟下的死侍在哭泣。
人们环绕着废墟,火光一一照亮了他们的脸庞,像是林立的墓碑。
“这些东西,傀儡,死侍,所有的人,这楼里的一切,从来都不曾属于我。它们只是从我手上流过而已,最终流到哪里,谁会知道呢?它们只属于一副面具,一个名叫王将的人。我感激他,我也憎恨他……如果不是他,我永远都只是渔港里的水手,庸庸碌碌直到老死;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藏在面具后面一辈子,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死人的傀儡……我演不好他,才会演得这么狼狈,落到最后一无所有。”
白夜正在消退,群星向着未知的天地外奔涌。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阿川的眼光似乎极快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寂静的水潭里掉进了一颗星星。
“那我呢?我到底是谁?我有时候也会想,我这一生有过什么东西吗?有的,只有一件东西,就是那个寒秋的夜晚。
“那天夜里,我把自己的傀儡丢在顶楼,然后回到小屋里,送你出门。我原来想,你至少还可以回家。后来这些事,你都不用经历,也不用明白。你还是那个小镇上的女孩子,小藜,或者,如果你愿意,就叫露葵……你哥哥会从战场上回来,你可以好好地这样过下去,还有很多人都会陪着你,让你一生平安……”阿川轻声说,“可是我后悔了,我居然会后悔!我把最后一个傀儡放在小屋里,偷了槿姬的血,滴在傀儡头顶,让她赶在半路上拦住你,然后自己去找你。我知道自己一定是疯了,藤原槿一定会怀疑我,追查我,可是有些事一旦做了,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整个晚上,我都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出现。我在荆棘丛里一直坐到天明,四面都是草虫声,头顶的星星亮了一夜。这见鬼的星星到底有什么魔力,能把一个魔鬼变成疯子?结果,后来你看到我的时候,我一身都是露水,真的像个四处游荡的疯子。
“这个夜晚,我后来常常想起……这就是我一生所拥有的全部东西,而余者不过是一场多余的梦。这一头是黑暗的生,另一头是黑暗的死,人活一世,能有几个瞬间是亮着的?小藜,你会有全新的生活,而我的时间已经到了,该到那一头去了。我并不替自己惋惜,也没有遗憾。”
他从身后取出一个包裹打开,里面尽是沉甸甸的木盒,“这些药,我不瞒你,是用藤原氏族人的鲜血做成的。你的血脉被我们污染了,这些就作为给你的补偿。发病时喝下,可以保你平安。如果不愿意喝,丢掉也好,送人也罢,随你。”
“你要去哪里?”小藜问。
“战事是我挑起的,这些人也是我害死的,我还能说自己无罪么?”阿川轻笑,握了握她的手,“小藜,再见。”
他放下包裹,转身走进火场的阴影中。通往外面的甬道已经塌陷,他稳稳地踏过废墟,走向燃烧的大门。门口把守的蛇岐八家士兵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平静地停下脚步,伸出手臂。验血的刀在臂上划过,漆黑的血液汩汩流淌下来。
“跟我们走。”一队士兵押着他,出了大门,渐渐消失在黎明的微光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阿川似乎在踏出门槛之际回过头来,看着她微笑。
那样明净,恰如策马京都的那一瞬。
不远处,樱井小暮正伫立在废墟旁边,静静地目送他远去。她想起当初少年时,早上醒来,会看见枕边放着一捧新鲜的梅花。现在一想,只能是阿川送来的,只不过这些年她不肯相信罢了。相识于卑微时,未尝不是可怀念的缘分。
晨曦从云中落下,如满城飞羽。她倚着那棵老旧的梅树,恍惚间天已经亮了。
平安末年,京都陷落。
次年一月,鸟羽天皇退位。
七月,源家长子受封为幕府将军。此后大权尽归幕府,史称镰仓时代。
镰仓初年夏天,极乐馆开始重建。
“将军,这是山中监狱释放血统病患的名录,请您过目。”年轻的侍臣上前几步,呈上一卷名册。
“这是最后一批人了么?”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厅堂中端坐的源稚生沉吟了片刻,提起朱笔写下,“令暂居极乐馆。所有军士外撤一里,不得惊扰,惊扰者斩。原先经商、务农、游艺者,皆复其位。生死丧葬,听其自然。”
侍臣看得有些发愣,源稚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白玉,怎么了?”
白玉摇了摇头,垂首退下。海滨湿热的风拂动着竹帘卷,把它晃动得轻响。在修竹青翠的纹路中,隐约可见源稚生低眉沉思的身影,刚毅而疲惫。
翻动书卷的声音在白玉身后响起,翻得极轻,几乎难以听见。他知道,那是一卷簪花小楷,是将军的某一位故人的遗笔。翻动它的声音总是格外小心,日子久了,他几乎把它当成了一支听熟了的曲子,只在夜深人静、大殿里只留将军一人时,才会悄然奏响。
这也是被人们奉若神明的将军最像寻常人的时候。他的神情,就像是燃起一支香,隔着历史的尘烟,抚摸着另一个人宁静而遥远的面貌,然后头枕着竹案安然睡去。
毕竟是镰仓元年了。战火焚城的时光已经抛下他们远去,新生的婴孩开始呱呱坠地,就像日复一日拍打着城池的海浪,永远向着人间奔流不息。
将军最初登位时,曾经派他去京都看过那里的情形。集市上人潮依旧,小楼上丝竹管弦,一派平和景象。只有南边一隅,背靠青山和湖泊的地方,有一片荒芜而广阔的废墟,像是一寸被火灼伤的肌肤。荒野的岩缝中已经钻出了数丛白色形似芦苇的花芽,听将军说,它是京都才有的花儿,名叫秋音草。
这一年的秋日,北海道,海崖镇。
结衣已经十四岁了,还没有见过大海。听爸爸说,藤原家最早是从北海道来的,那里的海水是山峰一样冷冽的冰蓝色,行船的时候可以看到无数神秘的暗蓝色花纹,比画片里的还要美。
清斋女御扶着她下了马车,沿着海岸向前走去。
海上暮色垂落,波澜浮荡,一轮夕阳被海水托着,正悠悠地航向天际。结衣从清斋女御手里接过一个粉色的偶人,在沙地上走着,看见海风吹拂着她斑白的鬓发,心里有点儿柔和的凄凉。
“藤原小姐,这里是海崖镇,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女御在称呼她“藤原小姐”的时候,面上总有些黯然。
“这里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眼看两个人离海边小镇越来越近,结衣说。
“那结衣心里想的北海道是什么样的?”
“很冷清,连阳光都是冷的,海面上结了冰,可以从这一边走到另一边去。”
山崖上开满了洁白的芭茅花,她们迎风张开叶子的时候就像鸟儿的羽翼。打鱼的号子声远远地响起来了,山崖上的小镇笼在薄薄的炊烟中,像是水墨画里洇散的一笔。
“清斋女御,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结衣轻声问。
“会的。”清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这个偶人是你爸爸的礼物,要收好了。”
“那鹤汀会来吗?”结衣把偶人抱得更紧了。
“鹤汀不会来了。”清斋轻声说,“在陌生的地方,要勇敢一点。”
她们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晚钟鸣响了,一群群白鸥在霎那间腾空而起,飞越山崖,在暗金色的大海上缓缓降落。清斋心里想着,再往前走一点,就是鹤汀的坟墓。这个嘴上刻薄的女人,也一直梦想着能在海边的小城镇找个房子,做个小买卖,闲闲地看外面的行人来去。她听从了槿姬的遗愿,从雪地里寻回鹤汀的尸身,把她埋葬在北方的海岸。
这些年来,她的记忆已经斑驳,如果写下来,又是一部物语。只有那些跟在她身后走进极乐馆的身影,紧张的,羞怯的,活泼的,形形色色的女孩影像,逐渐连成洁白的一线,然后重叠为一,化成了她自己最初打开极乐馆大门,好奇地向里面张望的样子。在这个陌生的海岸,她的心忽然无止境地下沉,下沉到底,然后异常激动地搏动起来,好像一瞬间恢复了所有流失的青春岁月。
风停了。打鱼人纷纷撑船靠了岸,高声吆喝着捞起水中的渔网,甲板上弥漫着一片动人的金黄。她独自走着,直到天色昏暗,犹如穹庐般笼罩下来。
道化之世内
苏玉恒已是将自身的气机放了出去,开始在空域之中,顺着自己的感应,试图寻找起那位诸我来。
途中自然是遇到了不少定寰派门下的修道人,不过他皆是以水之大道作为掩护,将自己的那一缕气机遮蔽了过去,好令其人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这样一来,自然也就无人能主动寻到他,纠缠上他的气机,与他斗法论剑了。
这等做法,无疑省却了不少麻烦。
虽然在这方空域之中,同辈之间斗法论剑皆是在气息之中交战,放在外间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
但奈何却顶不住此方空域之中的修道人数目众多,要是不做这等遮蔽,被其人纠缠而上,那不知需要耗费多少心力,多少时间。
虽然这等斗法论剑对他自身的道法也是有着一定的好处的,但这于寻到那位诸我而言,却是显得有些不值一提了。
在这方空域之中,苏玉恒的那一缕气机不知飘荡了多久,最终在一处耀眼的光团之中,他终于感应到了那位诸我的气机了。
不过到了这里,他也只能将自身对于那位诸我的感应彻底镇压了下去,否则的话,在如此之近的范围内,那定然是会被其人所察觉到异样之处的。
反正眼下的范围已是被弱小了许多,便是无有这等感应之能,他也自信能够寻到其人的。
故而,在见到那团耀眼光团后,他便催动着那一缕气机,径直往其中落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