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安宁

第124章 安宁

第124章安宁

椒柏酒,御神签,镜子饼。

辛香,松软,微甜的气息,被新鲜的炉火一煨,就热腾腾地挤满了屋子。

小暮搓了搓冰凉的手,贴上自己的两颊。寒冬腊月里,呵出的气息也是暖的,贴在镜面上化成一片暖洋洋的水雾。

虽说是除夕,到底还没冷透。楼上蹲着的铜镜,趴着的窗棂,没有点燃的蜡烛捧着一点微红,和服里紧抱着的棉絮,似乎都露出一点隐微而自得的喜色。打更的人远远地喊了一声,小小阁楼便睁开眼睛,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人间。

阿川才送来的梅花,也在窗口盈盈立着,吸足了室内的暖意,开得平和清润,真不像平时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笃笃”两声叩窗响,还没来得及起身去开,稚女就抱了满怀的红笺纸,从外头一跳跳进来,见吓了她一跳,眼角眉梢的笑意引得满屋子喜气都流动起来。

磨了墨,便坐在窗下写字。小暮虽然出身樱井家,从小识字读书,可当着他人的面写起字来多少有些羞怯,再加上这些年少下笔,更加生疏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写。

稚女低下头笑了一笑,便向这边凑过来,替她摆正了石押纸,在耳边说得郑重其事,“你的名字会写么?”

小暮离他最近的那一侧脸颊意料之中地开始泛红。他来得太早,她还散着长发,连白粉都还没敷,有些担心自己肤色不好,一旦红了脸更是无可遮掩。素净的面庞给上面一抹嫣红衬得有了冰晶般的质感,在他看起来像极了初生的雪花的样子。

小暮咬了咬牙,还是提起笔,埋头不看他,一笔一划写了自己的名字。她的字虽然称不上格外秀丽,倒也端正好看,是一种有天然灵气的好看。

没承想他盯着她的字,认认真真看了许久,在旁边又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源稚女。这个名字对男子来说是过分秀气了,可不知为什么,用在他身上却如此恰如其分,毫无矫揉作假。

这个空间忽然格外寂静,冬天也显得特别漫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双名字在红笺上对望着,好像人也不必离得太近,就已经足够亲密。小暮走到镜子跟前梳头,也许是镜子擦拭得太明亮的缘故,她的面前是一片茫茫的白色,无数雪花交织而成的白。她在镜中的影像逐渐模糊,满天的雪花纷纷向镜中扑来,雪山巅峰的光芒凝聚在她唯一清晰的眼中,旋转,飞逝。

她听着寂寞的更漏声,隐隐感到光阴的流驶。再过几个钟头,黄昏便换成了古旧的蓝夜。月亮爬上来,也会是悄无声息的。人们将会入睡,然后再醒来,再醒来——再在镜中看见那些无法捕捉的时间,还有无法永久停驻的宁静岁月。

长街上的门开了又阖上,吱吱呀呀的声音回荡在落雪的古城中。

只有长河,被雪花擦拭得如镜面般光洁,向着寂静的北方一路流去。

一觉醒来,窗外居然是一片银白。外头很静,所有的声音都在雪被下面睡着了,只听见极轻微的鼾声。

小藜从被子里钻出来,赤着脚跑出来。走廊里到处点着热烘烘的暖炉,炉子里的火炭还唱着毕毕剥剥的童谣。朝瑾已经梳洗过,正披着一领雪青的大氅,抱着小手炉,在门廊下剪些金箔纸,小心地贴在新糊的灯笼上。见她跑出来,便放下手头的灯笼,同她一起向窗边走去。

小藜踮起脚开了窗,伸出手去接外面的雪花。

像是心灵感应一般,一瓣雪花儿轻飘飘地落在手掌心,化成了冰凉的水滴。

雪已经繁盛了一夜,此刻正叶落归根。她入神地观察着这些白色的小精灵,它们像是浮在空中的梦境,甜丝丝软绵绵的,可是一碰触就消融不见了。

“冷不冷?”朝瑾替她捂了捂手。

朝瑾今天起得早,气色也好。难得脸颊有些红润,裹在密密的白色风毛里更显得柔软可爱。

于是都披了厚衣服,穿上木屐,打着白鹤莲花绣样的天青伞,到楼下的院子里去踩雪。墙角的老梅半开着,折枝的时候枝桠一颤,就有银白的雪花扑簌簌滚落下来。疯了半天,两个女孩子脸都红扑扑的,不禁看着对方发笑。

“露葵,阿川送来的信快把屋子塞满了,要我给你一封封读么?还是我直接教你认字?”朝瑾捏了捏她的脸颊,眼含戏谑。

“胡说什么呢……”小藜有些心虚气短,推了她一下,红着脸不去看她了。

于是,一整个漫长的下午和夜晚,她们都在小楼中度过。她盘腿坐着,依偎着炉火,朝瑾低下头,翻着厚厚的书信,轻声念给她听。

小藜后来再想起来这一幕的时候,仿佛一切都陷入一种年代久远的模糊中。只有窗外落雪的声音,那么迅疾,那么清晰,奢侈得让人叹息。朝瑾读完了信,拉她起来去后厨和面,要做一盘镜子饼。她沾了满手的面粉,又糊了一脸,跑到镜子前面看着自己咯咯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笑得这么激动,这么肆无忌惮,仿佛自己从心底就是光明的,快乐的,就是永远这样也乐意。

但她心里又很清楚,在她脚步起落的瞬间,窗外有雪花正在落下。它好像从窗外直扑过来,极轻盈地经过她,轻飘飘地打了个呼哨儿,使她打了个寒噤。回到里面时,朝瑾已经倚着火炉睡着了,光亮的窗户斜映着她熟睡的脸。

渔港的灯光更暗了,连带着更远些的海面,都沉入四际的黑暗中。风斜斜地吹着,雪也微微倾斜,像是女孩子轻柔的发梢在颤动着。

阿川有些酒意,但并没有醉。他不愿意让路上的行人看出自己喝了酒,虽然他们都是行色匆匆,并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披上蓑衣,戴着斗笠,脚下木屐深深浅浅地从雪地过去,大家都是一样。这样淹没在行人中,他偶尔看向那些匆匆的背影,他们都是拉紧了的弦,向着某个方向无声地滑过去。只有一个小婴儿的襁褓漏了风,正张了粉嘟嘟的小嘴,在母亲怀里哭起来。孩子的哭声传到他耳朵里,他觉得刺耳,便多看了几眼,一时间竟不能把目光从那个小小襁褓上移开。

如果老爹还在,大概也三天两头催着他娶亲,他说不定哪天扛不住就娶了个镇子上的姑娘,那他的怀里,不久也会多出一个婴儿,也是这样依偎着他的衣襟,哇哇哭着。

阿川忽然意识到自己没穿什么厚衣服,寒风刺骨。再往前走,就没有行人了。港口的灯塔是亮着,还是已经熄灭?它淹没在满城灯火里,无法分辨。他仰起头望了望,远山正腾起雪雾,像人一样呼出白气。

他很久没有离开过极乐馆了,可是从这里走到渔港的路,他一直记得。今夜是樱井小暮与源稚女的婚事,一定太热闹,这股热浪还没开始就像股无形的力量把他推出了门,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走在这条路上,直到风雪扑面。

桅杆的阴影斜坠下来,船篷静静地伏在甲板上,海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波浪。是个无人的海港,里面永远停着一艘蒙尘的船。下了这么多天雪,海的腥味没那么浓重,只是在甲板下涌动着。他摘了斗笠,掀开船篷,躺在甲板上,听到了轻轻的流水声。

他想起那个女人,她芬芳的微笑总像是旧画片里的,那种小时候赤着脚在积水的街上,用一两个铜子换回来的画片。他曾经爱惜过,后来就渐渐遗忘了,再捡起来的时候随手就扔到了甲板上,任由它被风刮向大海。

那个女人即将出嫁。

小时候枕着手臂躺在甲板上,男人把网上来的鱼拾掇拾掇丢进滚热的油锅里,呲啦一声,腾腾的香味直窜上来。吃了饭,鱼骨仍回到海里去,他在船头负责丢弃骨头,一小团油汪汪的海水钻进船舷下,被透明的蓝色吞没。现在想想,是大海在他努力记住一切的年纪,就早早教会了他遗忘。

海浪拍打着山崖,清脆的涛声在高空中碎裂,把水珠洒向空寂的渔船。水雾短暂地穿透了大雪,雪花儿艰难地推动着雾气行走。

阿川点燃了烟斗,坐在船头,看着这些离奇的景象。每次夜晚返航的时候,回看大海,总感到虚幻。月亮,烟火,游鱼,打鱼船,只有流动的东西能和海水共存,那些冰霜,积雪,衣服和房屋的破洞,污秽的积水,在这里是没有容身之处的。它永远流着,永远流着,像一个硕大无朋的梦境,为古城中的一切画下似是而非的倒影。

他的神说不定就睡在这里?睡在镜子下面,它是幻影的尽头,或者它就是世界上最庞大、最离奇的幻影。

“喂,出来说说话?”阿川抽了一口烟斗,对着船舷下光影起伏的海水说。

午夜时分,灯塔熄灭了。

他仰卧在甲板上,迷迷糊糊之间想起自己出门前寄出去的信。等于白纸,可那个小女孩看到了,想来也会微笑。

他想着那个模糊的微笑,像是水面上盘旋不去的涟漪,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微笑出来。

“凡以信仰生存者,必定软弱。”

源稚生走过幽暗而辉煌的甬道,走到一座孤零零的灵位前,放下手中的线香。这里冷冷清清,门槛上坐着的和尚从手边捞了一把线香塞给他,捏在手里邋遢而软绵绵。它在香炉中微微歪倒着,吐出一缕懒洋洋的白雾,倒像个叼着烟斗吞云吐雾的老爷子。

源稚生想起这个牌位的主人,他的养父,要是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了被供在这里,想必也是这样抱着胳膊叼着烟斗,盘腿坐在香案上,冷冷地打量着底下捻香跪拜的人。

离经叛道,却长了一副佛陀的面孔。

“靠信仰活着的都是懦夫,你是,你弟弟不是。”他几乎看见那个老人的幻影,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浑浊的双目似乎在凝视着烧红的炭火,又好像什么也没看,“所以我选了你。”

“为什么?”他像十年前一样问。

“没什么,对你有兴趣而已。”老人咳嗽了两声,默默咽住了话头,“喝口茶吧,好不容易来一趟。”

“从前我问你,知道鬼是什么吗?你答得很快,很简单,我很满意。那时候你只有十七岁,锋利得像刚开刃的剑。”老人的微笑隐藏在沟壑般的褶皱之后,“如今你二十七岁了,这个问题还能答么?”

源稚生沉默了片刻,轻声说,“血脉异变,膨胀流毒者为鬼。”

“很好,你还是很清楚。你是恒定的,简单的,稚女却变化莫测,无法猜度,也太难掌控。所以,你是我最珍视的坚刀,而他只能是一条养不熟的蛟龙。”

“所以我是屠龙刀?”源稚生淡淡地笑了,望着那张烟雾弥漫中的脸。

“世人对我来说就只有两类,一类是刀,一类是龙。”老人微笑。

“如果有一日,我要与他和解呢?”源稚生挑了挑眉,想看看他的反应,“比如今天,他要娶亲,邀请我去。”

“一旦和解,便不再是刀了。”老人似乎很是惋惜的样子,“稚生,所谓平安舒心的日子,未必就比刀头舔血的日子好过。”

源稚生缓缓闭上眼睛,老人的幻影消散了。门外的小巷里传来孩童踩雪嬉笑的声音,听起来寥远而寂寞。

挥刀的时候,世界清晰而简单。只剩下一只挥动的胳膊,一具待宰的羔羊,还有一个模糊的痛苦神情。只要一瞬间,一切就结束了。可是无穷无尽的日常琐屑,对他来说还是个未知。它像是一片温暖的沼泽,如此明亮,如此噬人,如同极乐馆背后的湖泊一样。

他花了十年的时间才懂得这句话,信仰是出于懦弱而不是勇敢。自己造一个天堂,当作最后的退路,无论在哪里都能栖身。再把人间的悲苦,统统丢进里面,就能每夜安心地睡去。也只有在他的信仰——大义面前,他才可以放心地矮化自己,孤立自己,把自己磨砺成笔直而冰冷的刀剑。

而鬼恰恰是因为没有信仰而勇敢。

他走出破旧的寺院,穿过古城的长街。落过雪的青石板有些滑,上面的积雪已经被扫尽,此时更光滑如明镜。

“你不照镜子?”从前,他偶然问起那个老人,因为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

在这个宁静的瞬间,在脚下石板的反光中,他忽然看见了极乐馆恢宏的倒影。似乎它不是笔直地矗立在古城中的,而是以镜面为地基,倒立在城市地面以下,向着另一方洞天无限生长,直至参天。如此辽阔的世界,几乎让他惊异。看了良久,才发现他的倒影覆盖在极乐馆的倒影之上,几乎与它融为一体。

黄昏降临,烛火亮起,这座古老的阁楼又成了年轻的新嫁娘。

脚下的世界隐隐飘来笙歌,他伫立在极乐馆大门外,那一线缝隙中正流出灼目的光来。

他抬起手,叩响了这扇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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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派修仙:我有一具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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