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寻找
第135章寻找
三年后。
十一月的钢铁城市。大雪满城。
落地窗的玻璃上凝了蒙蒙的水雾,窗外的梧桐又瘦了,它们安静地伫立在白色的荒野上。壁炉里的火焰刚刚熄灭,悠悠轻烟萦绕不去,带点木材潮湿的香味。
壁炉旁边窝着懒洋洋的棕色小猎犬,偶尔咂咂嘴巴,半张脸埋在温暖的羊毛毯子里。
如果有来客光顾这栋房子,一定会发现一条神奇的定律:在这屋里,狗的待遇比主人好。
这位堪比苦修僧的主人正默默站在落地窗边,白色的荒野倒映在他寂静的瞳孔里。
天空和原野模糊了界限。
小猎狗一把扑到主人身上乱蹭,想必很享受一头撞在那饱满的腹肌上……
虽然它是个雄性。
这屋里一共就两个雄性。
“巴哥,今天还要出去散步么?”修长的手指毫不费力地把小狗掂起来,冰山一样的脸透出一点柔和。
名叫巴哥的小狗噤声,卖萌。
楚子航满脸黑线。
半小时过后,一人一犬的身影出现在荒野里。头顶凌乱的天线把天空切得支离破碎,成群黑色的小鸟在天线上蹦哒,震落下纷纷的碎雪。
大片荒凉的白色,像是要把人吞没。
已经三年了,三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屠龙任务的完成,让他在学院里一时风光无两。然而临近毕业,他只是默默收拾了为数不多的家当,一个人飞往法国。
作为执行部专员,被派往巴黎。
“夏弥,2012级新生,在协助执行’大地与山’任务时,阵亡。”回学院那天晚上,他面无表情,在键盘上敲击出机械而冷漠的词句。
他是在隐瞒。
瞒得住什么呢?茶水隔着杯子传递到手心的温度,烫得让人发怔。
然而总有些东西,是不一样了。
比如一向抵触阿猫阿狗的楚面瘫忽然养了一条狗,还起了“巴哥”这么富有喜感的名字。比如他远在BJ的亲娘给他的邮件里,偶尔会出现“以前来我们家那小姑娘你还联系不?追没追上”之类诡异的问话。
比如他片刻不离身的钥匙少了一枚。
比如他在巴黎郊区远离人烟的房子,虽然没有一个女佣,但房顶旧旧的烟囱,每天会准时冒出炊烟。
因为她。
——只是因为她,而已。
栗色长发明媚地一晃,夏弥眨巴眼睛,睫毛忽闪:“哇呀呀师兄你竟然会做饭!你个宜室宜家的祸害要遗臭万年的喂!”忽然低了头,细碎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明媚的眼睛,脸上微微的红,“嗯……我是说,可以做个饭给我看看么。”
就知道嘴硬,还不是想着吃。
回来的时候天快黑了。巴哥照例要在洗澡之前闹腾一阵,这时候浴室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
他微愣,一股血直冲大脑。
重重拉开浴室背后的门,一尘不染的洗手池和毛巾架,电光安静地亮着。
空无一人。
洗手池里却放满了水。水龙头一直开着,水漫出来,溅到瓷砖上,哗哗的响。
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蠢事。
熟练地给巴哥吹干身上,楚子航把它丢在温暖的小窝里,一个人穿过寂静的回廊。
回廊在夜色里显得空旷,脚步声清晰地回荡在耳边。他按亮了走廊里的灯,朴素的窗棂间,夜色悄悄窥探。
窗户没关,夜风呼啸着灌进来,白色的纱帘被吹得飞扬起来,时而饱满时而干瘪,阴晴不定的诡异。夜被灯光割裂,投下深深浅浅的影来。
把晚饭用过的盘子丢进洗碗机,擦过一遍水池。
刀叉碰撞的微弱声音,仿佛地狱的门轻轻扣响。
回头,餐厅里空空荡荡。
再度穿过回廊,他的背影被黑暗悄然侵蚀。
很久以前的夜晚,曾有人和他并肩仰望星光寂寥的夜空,夜风吹起栗色的长发。
还缠着我么?
——那么很好,来吧。
整整三年,我做着同一件事。
等待折磨。
楚子航毕业的前一天,校长室下午茶的邀请送到他手中。
晶莹的红褐色液体在午后的阳光里荡漾,白色的雾气袅袅不绝。
茶色古朴的小桌对面,那双有些苍老的、藏在玳瑁镜框背后的眼睛,折射出瞬间的锐利。
“我隐瞒了事实。”楚子航淡淡地说。
“换句话说,它会令你永远以为她还活着,但你永远找不到她。”
永远找不到她。
楚子航没有收回目光:“我还能活多久?”
“最多五年。”昂热低声叹息,“我们也许可以对你进行催眠,稍微减轻你的痛苦,但这有可能导致部分记忆的丢失。”
“不用,谢谢您。”楚子航收拢了目光,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你明天就要毕业了吧?为什么不看看我们准备的临别礼物?”昂热推开屋顶的天窗。
楚子航微微僵滞了脚步。
从来没有过这样恢宏的祭奠——
漫天的白鸽腾空而起,时聚时散,犹如一场白色的风暴。清澈的鸟鸣响彻云霄,浩荡天光之下,群鸟抖落下碎碎的羽毛,像是在半空里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钟楼深处有梵音敲响,如山脉沉重。
钟楼前的栏杆上,成千上万的鲜红色丝带随风猎猎舞动,飒飒作响,如同波涛翻卷。
落日掩上最后的余晖,鸽群消失在白云深处。
远到天地尽头。
“这是对我们的新生夏弥的送别仪式,也是你的毕业纪念。”昂热拍拍他的肩膀,“此后,楚子航和夏弥的名字将会以英雄的名义,铭刻在英灵殿深处。”
“她不会以龙王的身份死去。”
楚子航没有说话。他仰望天光,能灼痛人心的光亮。
女孩在茫茫天光下向他奔来,满天的红色丝带像极了她发带的颜色。她跑了很久,似乎是累了,就默默等在钟楼前的草坪上,白裙翻飞。
她的眼神潮湿而明亮,惊艳了世人。
他等了很久,那个身影终于模糊下去,消失在云层深处。
这一次,再也不会听不见你叫我的名字。
而你已经沉默。
再无应答。
“夏弥。”
白色的飞鸟振翅掠过万里长空。
“夏弥。”
一切都是我一个人演的戏。
是我放了满池的水忘了关掉。我忘记收起刀叉让它从餐柜里滑落。我做饭偶尔烧糊。我出门的时候,刚刚推开门,一回头的恍惚。
一座虚妄的架空之城,把自己囚禁在最深处。
那里回荡着你归来的脚步。
你恶作剧放了一池子的水。
你把刀叉弄得乒乒乓乓乱响。
你做饭烧糊了一锅粥。
你藏在白色的纱帘后面对我做鬼脸。
我出门的时候,你守在门前的平台上眺望下雪的荒野,飞扬起来的,白色的裙裾。
你归来时的脚步。
——伴随声声晚钟。
——这一次,再也不会听不见你叫我的名字。
——而你,却已经沉默。
零点,长街尽头,褐色的小木屋隐匿在风雪里。
这是一家小酒馆,午夜还亮着灯。壁炉里火苗跳动着疲倦的影子,酒客稀稀落落。
酒柜前面靠着迷迷糊糊的老板娘,把冰块丢进威士忌里,咕咕哝哝跟年轻的酒保在调情。
她粉饰夸张的红唇一张一合,吐出一个含混不清的故事。
“沉默的老牛仔爱上了卖花的流浪姑娘——唔,你别说,老头子恋爱就是着了火的老房子,烧起来了不得——”
酒保昏昏沉沉地点头,像是一只瞌睡的母鸡。
“于是他抱着深红色的玫瑰穿过小巷……姑娘拒绝了,她说我更喜欢自由,我宁可露宿街头也不愿结婚。”
老板娘自得其乐,微微眯起眼睛,“老牛仔没有说话,照旧去赶他的马。直到有一天他喝醉了,冻死在雪地里。”酒馆里回荡着《PorUnaCabeza》,老板娘的脚轻轻打着拍子。
“没了?”酒保丝毫不感兴趣。
“听到消息的姑娘把牛仔送的玫瑰和自己一起丢进了塞纳河。”
“她死了?”酒保接过威士忌,漫不经心地问。
“当然死了。”老板娘晃一晃光亮的棕色卷发,“老牛仔去赶马的前一天下了大雪,姑娘挤在人群里看着他离开,挥舞手绢。老牛仔看见她在说话,但没有读懂她的唇形——”老板娘富于戏剧性地收住。
没有人注意,门口的风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年轻人。他的肩膀和头发上落满了雪花,像是一座沉默的雕塑。
他东方人的瞳孔里,噙着飘忽不定的温柔。
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她说什么?”
——我们都逃不出命运的圈套。PorUnaCabeza。一步之遥。
几个小时之前。
楚子航摁亮了卧室的灯,巴哥窝在床边睡着,窗外的风雪发出呼呼的声音。
黑夜属于睡梦。
破碎的梦仍然清晰,它一点一点地回放——
温软的发丝拂过臂弯,夏弥安静地蜷缩在他怀里,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又是这样的幻觉么?微笑,不止一次两次了。
然而他的手习惯地向前探去,却僵滞在半空里。
幻觉什么时候有了温度,有了气息。
多熟悉啊,颤抖的拥抱。
这一次,没有犹疑地,吻下去。
血腥味充斥了鼻腔,渗进肌骨。鲜血渗进衬衣的领口,疯狂蔓延,在雪白的床单上开出妖娆的花。
夏弥仍然沉睡着,在鲜血的襁褓里,像是新生的天使。
从梦里挣扎出来,一切依旧。没有鲜血也没有女孩。
电光里,雪白的床单上,静静躺着一根栗色的长发。
窗外积了一夜的雪,天光大亮。
梦的最后他一个人走在荒野里。无尽的,死寂的,纯白色的荒野。
时间倒退回那个午后。
昂热目送年轻人远去的背影,久久沉默。
身后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老男人腆着啤酒肚,四仰八叉地躺在靠椅上。
老男人灌了一口龙舌兰酒:“为什么不告诉他实情?”
“我告诉他的句句都是实情。”昂热瞥了一眼这淫荡的老家伙,抬脚把他踹起来。
“是哦,我们端掉了尼伯龙根搞死了龙王,水族馆那帮小崽子也洗过脑了,那幅画也搞到手了……你以为就完事了?”副校长把酒瓶子凑在昂热脸上,嘀咕。
“老友,有的事你比我明白。”副校长忽然说。
“耶梦加得为什么自杀?”昂热轻声说,“我们总不能把一条龙想象成行为艺术家。”
“伤不至死,失去战斗力,只能召唤弟弟让他来把自己吃掉咯。”副校长低声说。
“你认为耶梦加得这么做只是为了杀掉楚子航?”昂热扬起眉毛,“楚子航一个混血种,会把一位龙王威胁到这种地步么?”
“他已经在死结里了。”昂热抽出折刀轻轻抚摸,“我们只是不让他陷得更深。”
“但他会困死在茧里。”
藤蔓花纹的折刀缓缓出鞘,刀锋清冽如昨。昂热闭起眼睛,想象着那个男孩把折刀插进女孩的胸膛里,然后用力把她抱紧。很久以后他提着刀走远,大雨把一地鲜血冲得模糊。
“他一直都在茧里啊。”
窗外光影散乱,一地仓皇。
回到三年后的现在。卡赛尔学院,英灵殿深处。
成群白色防护服和口罩拥挤在技术台前,死水一样的沉默。
“胚胎已锁定。”回荡在大厅里的,冷漠的机械女声。
“胚胎确定为大地与山之王的最后一枚茧。”
没有人敢出声。时间艰难流逝。
“……”
“胚胎已抹杀。”
突如其来的掌声充斥了大殿,工作人员欢欣鼓舞。堆成小山的薯条和汉堡搬进来,随后是成箱的啤酒。
归墟。归于尘土。
大地与山,皆是尘土。
谁的虚妄城池,终于被打得粉碎。
朝心口上用力地开一枪,够不够痛。
够不够恨。
我曾以为你的世界是奔涌的大河,终年不息地流淌着绝望。
其实我错了。
你的世界是一片茫茫的黑暗。孤独的孩子在黑暗里相拥着茫然睡去,不知道明天在哪里。
楚子航走出酒馆,他的panamera正在小巷的尽头等他。荒野里一点灯光,是回家的方向。
星子稀稀落落地挂在天上,掉光叶子的老树沉眠在雪地里。
这样寂静的夜晚不属于巴黎。
他在巷子里走了很久,麻木的困意涌上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