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番外:负解方程式》(3)
火野岳志的家位于西东京市的北部。从最近的电车站出来坐公交车过去,大约需要十分钟。那一带商品房林立,看着会让人误以为是房展现场。
因为是星期天上午,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有人在忙乎着。有洗车的,有侍弄盆栽的,还有父子俩在练习投接棒球的。有的人家甚至在塑料游泳池里放满了水,让幼童在里面扑腾。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的景象。
火野家是一幢二层楼,玄关旁有一个停车棚。现在,停车棚里并没有汽车,一辆锈迹斑斑的旧自行车横放在地上,一个身穿T恤短裤的少年正在给自行车做保养。少年的身旁有个打开的工具箱,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还有油枪、喷罐等。
看这架势,与其说是做保养,还不如说是在修车呢。车把和车座已被拆下了,眼下,那少年正在拆车链。少年看上去也才十二三岁的样子,可摆弄起自行车来手法却十分老练,仿佛他已经修了半辈子的车似的。
玄关的门开了,出来了一位身穿白色T恤和东南亚民族风长裙的女性。只见她轻快地走下玄关前的台阶,对车棚里的“修车技师”说道:“怎么样?能修好吗?”
那少年卷起拆下的车链,“嗯”地应了一声。
“冰淇淋做好了。午饭后,可以当作甜品来吃。”
“巧克力碎片别放太多。”
“知道了。”
那女性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随即,她便注意到了我。我对她微微地点头致意。尽管我今天也没打领带,却是穿着夏天的薄西装来的。
大门旁的姓氏牌[10]写着:
“火野岳志,瑛子,育司。”
“请问,您是——?”
火野夫人有着一张温和的圆脸蛋,她看着我递过去的名片问道。她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只伸手一摸就会被咬一口的小动物似的。
“我丈夫大概在半个月之前就去小石川[11]的老家了。毕竟住在那儿会更方便一些。”
屋里稍显零乱,但看着还挺舒服。
本以为会吃闭门羹,所以当火野夫人十分爽快地将我让入客厅时,我稍觉意外。其实,令人感到意外的,还有一件事。
或许是校方的处心积虑生效了吧,这次的“体验集训事件”并未被媒体盯上,就连网上也没见热炒。当事人个个守口如瓶。用秋吉先生的话来说,就是:
“上私立学校的学生都知道,自己的学校发生了不好的事,有可能影响到自己的升学甚至就业,所以不会随随便便地将事情捅到推特上去。”
其结果就是,火野一家人并未遭受“社会”这一无形大军的攻击。然而,夫妇之间以及家庭内部的焦躁和担忧则是另一回事。
即便如此,火野夫人给我端来大麦茶时,脸上并无憔悴之色。裙子的腰部略显宽松,或许说明她消瘦了几分,不过她的眼眸还是相当明亮,嘴角边的皱纹也不明显。
“您刚才说的‘方便’,是指与学院进行交涉方面吗?”
“也包括这个吧。不过首先是找工作的方面。”火野夫人有点不好意思地微笑道,“很难找啊。可我丈夫说,没工作的话太丢人了,所以正拼着命找呢。”
“没有在精华学院复职的意向吗?”
“打了理事老师呀,估计是没希望了。其实我丈夫也只是想把那个‘体验集训事件’搞清楚罢了。”
我点了点头后,火野夫人便露出探寻的眼神问道:“杉村先生您是菅野先生事务所的吗?”
“菅野先生?”
“就是那位律师先生呀,城南共同法律事务所的。”
“就是您先生委托其与校方进行交涉的法律事务所吗?”
“是啊。不过我没有去过。”
“我倒是见过他们的一位姓藤野的女律师。”
“啊,您说的是藤野先生啊。”火野夫人的嘴边露出了笑容,“我见过一次的。她是菅野先生的助手。”
哦,怪不得藤野会说什么“我们”,并跑到学校去拿什么课程表。
“是这样啊。不过我跟城南共同法律事务所毫无关系,完全是受别人委托的。”
“这么说??是那些学生?”
“不。我的委托人不是‘体验集训事件’的当事人。他只是个想了解事件真相的人。”
撒这么点小慌,我是毫无心理负担的。在我做侦探的头一年里,想要说谎时,谎言总是缠在舌尖上,怎么也不肯出去。到了第二年,谎是说得出口了,可总觉得鼻子跟前有股子臭味儿。如今呢,我已经到了脱口而出、毫无感觉的程度了。
火野夫人像是泄了气似的说道:“那就是班里其他的学生了。唉,想不到连累了这么多的人??”
“我想,您先生一定也挂念着学生们。”
停了一会儿,火野夫人答道:“那是自然,他肯定会的。”
这时,玄关处的大门开了,并传来了人声。
“火野夫人,你们好啊。”
“妈妈,是金田伯伯来了。”
“您请便。”
我一催促,火野夫人就出去招呼了。
外面传来了热情的交谈声。那位叫作金田伯伯的客人,好像是位上了年纪的男性。或许他有点耳背吧,说起话来嗓门很大。
我悄悄地移动了一下位置,观看起挂在一旁墙上的好几个相框来。相框里装了好几张六英寸大小的生活照。有老照片,也有最近拍摄的。
有一张像是火野岳志大学时代拍的,是足球队员在操场上合影的纪念照片。他好像是个守门员。还有在精华学院正门口拍摄的照片。夹在老教师中间,他这个新教师笑得有点尴尬。
火野老师与学生一起拍的照片也很多。有班级的集体照,有修学旅行或校园文化节时抓拍的照片。他好像担任过多个社团的顾问:篮球部、垒球部、兜网球部,还有穿着统一制服的吹奏乐团。照片上人人笑逐颜开,还有学生举着优胜旗帜、奖杯或奖状。
有没有和家人一起拍的照片呢?有一张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在公园的沙坑里玩儿的照片。估计是育司吧。还有育司跟火野夫人穿着泳装,在不知哪儿的海水浴场拍摄的照片。
一家三口一起拍的照片只有一张。火野岳志站在玄关门前,育司站在低一级的台阶上,火野岳志将双手放在育司肩上。火野瑛子则坐在育司脚边,双手放在膝盖上,正面对相机怯生生地微笑。育司看样子要比现在小一圈。估计是买下这幢房子后拍摄的纪念照片吧。
“那么,我就告辞了。育司,拜托了。”
金田伯伯走了,大门关上了。火野夫人抱着个大西瓜回到客厅。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来的是邻居。”
她的眼神十分柔和。
“说是育司给他修车,特地来表示感谢的。”
“我刚才看到了也很佩服啊。育司真是心灵手巧。”
“他就喜欢干这种细致的活儿。”
“我手笨,看着就羡慕。育司今年多大了?”
“六年级了。”
“真是个能干的孩子。”
“金田伯伯的自行车说是已经骑了三十年了。车站前的那个自行车店跟他说,还是换辆新的更合算,他生气了,所以让育司给他修。”
不论是什么状况,不论对象是谁,母亲只要听到自己的孩子被夸奖,都会高兴得话多起来。
“真是个好孩子。”
我站起身来说:“今天冒昧打扰,真是不好意思。能告诉我您先生在小石川老家的住址或电话号码吗?然后我就告辞了。”
“您要跟我丈夫见面吗?”
“是的。老师现在怎么样了,身体可好,有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我的委托人都十分关心。”
火野夫人的脸色微变。
“是这么回事呀。多谢了。”
她的脸上露出了刚才在照片上看到过的那种怯生生的微笑。
“虽说我丈夫原本就受学生们欢迎,可出了这种事,还令他们担心,真是过意不去。”
来到屋外,我看见育司正用一把小刷子仔细清扫挂车链子的齿轮。
“再见了。”
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我下台阶来到车棚处,朝他的手边看去。火野夫人也站在玄关的台阶上朝这边看着。
“这辆车哪里出毛病了?”
“骑着的时候,车座直晃悠,还经常掉链子。”
“这可危险啊。”
“据说,一捏闸,还会发出怪兽一般的叫声。”
“哦,怪兽叫啊。”
凑近一看,我发现这个小技师所用的工具箱不是真正的工具箱,而是个代用品。大概有A4纸大小,塑料制品,套着尼龙套子。上面印着名称和赛车图案,但由于蹭了不少油污,看不太清楚。
“育司,能问你个问题吗?”
火野夫人像是微微地吃了一惊。
育司眯缝起眼睛望着我:“什么问题?”
“我跟我的孩子都喜欢吃带巧克力碎片的冰淇淋。你不喜欢吗?”
育司难为情地笑道:“因为放了巧克力碎片,冰淇淋就变得不顺溜了啊。”
“是这样啊。”
跟他们母子告别后,我就离开了。虽说时间不长,收获还是挺大的。
看来,火野夫人和育司没有了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火野岳志,日子过得也很安稳。而要断定“反倒过得安稳”,似乎还为时尚早。但是,母子俩轻松愉快的笑容,完全能旁证墙上那些照片所反映的情况。
在家人聚集、招待客人的客厅里,全家福的照片只有一张。
没有夫妻两人的照片,没有一家人外出旅行的照片,连圣诞或新年的照片也没有。
没有育司的近照。明明有好几张展示火野老师与精华学院的学生共同度过的时光的照片,却没有体现育司成长的照片。
并且,也没有火野瑛子单独的照片。也没有她跟家人以外的熟人——朋友或同事合拍的照片。
这个家庭,不太正常。
校医小川医生,在东京都内的自己家里开了个内科诊所。电话打过去,是他本人接的。而且,应对之中毫无疑惑,他十分爽快地就答应与我见面了。
他剃着个小平头,脸色红润,一看就知道是个性格开朗的人。至于肤色较黑,估计是打高尔夫时晒的吧。身上穿的POLO衫也是高尔夫装。
“这儿最安静了。”
说着他把我领进了诊所的候诊室。
“您在精华学院不坐班吧?”
“要是学校里需要医生那么忙活,那还得了吗?”他苦笑道,“平时只要有保健老师在就可以了。搞活动或修学旅行时,我都会去。我也会出席全体大会。开恳亲会或聚会时,他们也会叫我去。”
“那么,那种时候,这里谁照料呢?”
“有我儿子在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候诊室的墙上挂着两张行医执照呢。
“你已经是第五个了。”
还没等我切入正题,他就直截了当地开腔了。
“此话怎讲?”
“大家都来问,如今的精华学院还靠得住吗?那些初中部的家长都很担心,所以来找我商量。看来他们不敢完全相信学院方面的说法啊。”
对于体验集训事件以及之后的罢免火野老师一事,精华学院官方给出的解释是“活动中学生发生健康事故以及与此相应的处分”。初中部的部长和教务主任也被理事会处以了口头警告并减薪三个月的处分。
“健康事故”这种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估计了解事件细节的初中生家长中,很多人都难以接受这样的解释吧。也难怪,这样的说法,确实叫人放心不下。
“是啊,您说得没错。”
“你家的孩子读几年级呀?”
既然他已经认定我也是学生家长,我也就乐得顺杆上了。
“初一。升学考试费了老大的劲儿,好不容易让他考入了私立学校,我们总不能老是提心吊胆的吧。”
“明白,明白。”小川医生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我已经做了二十年——呃,二十一年的校医了。年头不短了。比起有些老师,我的资格更老些。”
“而且,您也是体验集训事件的当事人之一呀。”
生性爽朗的小川医生听了这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话就别提了。那天夜里,我并不在那个乱七八糟的现场。没说的,那就是火野老师的过错。”
看来小川医生对于体验集训事件本身,是毫不怀疑的。
“当天,在开始集训之前,您是为学生们做过体检的,对吧?”
“就是简单地问问情况而已嘛。”
“在那会儿,都没有问题吧?”
“是啊,都健康着呢。”
“有没有显得特别紧张的呢?因为像这样的体验集训,别的学校可从未搞过啊。”
“也是,公立学校是搞不起来的。”
“我们家小孩直到现在还惶恐不安、心有余悸呢。是不是太过严酷了?”
小川医生猛地瞪起了眼睛,说道:“又不是在三伏天里不让开空调地蛮干。再说之前也搞过好多次了,从未有人受伤或得病呀。”
“可是,即便是我这个家长,要让我去学校的地板上睡一个晚上,也还是不大情愿的。”
“我小时候遇上刮台风,还在庙里住过呢。那可是真正的避难,确实很可怕。现在的这个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模拟体验罢了。”
“可对于学生们来说,还是有点胆战心惊、惶恐不安的吧?”
“怎么说呢?每个学生的感受不尽相同。不管怎么说,这类体验集训以后也不会搞了,往后就不用担心了。”
他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这样就万事大吉了。
“在您看来,火野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川医生愣了一下,说道:“他已经不干了呀。”
“他原本就是个急脾气吗?据说在事件发生后,他还在教职员会议上打了初中部部长斋木先生,是吧?被罢免的直接原因应该在这方面吧?”
性格开朗的小川医生,顿时觉得不痛快了。
“你连这个都知道了?那还来问我干吗呢?”
我赶紧满脸堆笑道:“不好意思。可是,这类道听途说难免会走样啊。”
小川医生摸了一把鼻子底下,气鼓鼓地说道:“动粗是事实。但他们俩早就不和了。”
“哦,‘不和’。”
虽说这里没有旁人,可小川医生依旧凑到我跟前后才小声说道:“火野老师跟斋木先生互相看不上眼,都很讨厌对方。所以,出了这事儿后,就总爆发了嘛。”
“有什么过节呢?”
“斋木先生总说火野老师狂妄自大。嘿,反正合不来呗。”
从教职员简介来看,火野岳志被录用为精华学院的教师,正好是在十年前,二〇〇一年四月。而斋木先生则是于二〇〇八年四月,从精华学院的事务局长,被调任为初中部部长。也就是说,他原本是事务管理人员而非教师出身,结果却当上了初中的“校长”。这种现象恐怕也只在私立学校里才会有吧。
我决定试探一下小川医生。
“火野老师或许觉得,一个从未上过讲台的人竟然成了初中部的头头,难以接受吧?”
“就是,就是这理。”小川医生立刻表示赞同,“他本就是个热血汉子嘛。他自己的信条就是‘热血教育’,想要将自己的满腔热血都献给学生。所以他很受拥戴啊。即便是在学生家长之中,他也有些狂热粉丝。”
反过来说,遭人嫌弃也就不奇怪了。无论是在上司那里,在家长那里,还是在自己班上的学生那里,都一样。
“听说他做社团的顾问也取得了十分骄人的成绩呢。”
“他确实很热心,很投入。年轻时就弄断了跟腱,所以现在参加不了激烈的运动项目了。不过,做做指导还是没问题的。”
“是啊。如此看来,火野老师还真是‘文武双全’。他指导的吹奏乐团也在什么大会上获得了个冠军,是吧?”
小川医生有些古怪地笑道:“我说,你难道比我的资格还老?你回去问问你家孩子吧。那不是什么吹奏乐团,是行进管乐队。”
“啊?”
“就是拿着乐器一边演奏一边变队形的那种,是一种游行表演,跟运动部的活动差不了太多。”
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得那个奖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他自己也老抱怨,‘近来光是指导学生学习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也难怪,过去三年,他是D班、C班、D班的班主任嘛。这说明他在精华学院内老是接手些学习能力差的班级。
“出事的那个班级,就是D班嘛。”
“嗯,在开会时,他就经常讲起那个班的补习问题。”
“那么,火野老师是出于某种考虑,才把自己的工作重心转移到这方面来的吗?也就是说,他是想多关心一点那些学习有困难的学生了?”
小川医生“嗯——”地哼了一声,将胳膊抱在胸前。
“我跟他也不算特别熟悉啊。”
尽管如此,就目前来看,他还是对火野老师抱有好感的。
“只是——嗯,是啊。火野老师再婚了,也接受了妻子带来的孩子。估计他也是有多方面因素的考虑吧。我记得在喝酒时,他稍稍透露过一点。”
我故作惊讶地说了一声“啊,怪不得呢”。可脸上的表情应该没什么变化。实际上我也并不感到吃惊。
但是,这样的小把戏还是早点收场为好。
“明白了。星期天冒昧造访,真是不好意思。告辞了。”
“哎?这就行了吗?”
“嗯,足够了。哦,对了——”
我一边放好脱下的拖鞋,一边装作临时才想起似的问道:“到目前为止,您听说过老师体罚学生的事吗?”
“你这是什么话?”小川医生立刻瞪起了眼睛,并厉声道,“怎么会有体罚学生之类的事情呢?我说,你真是学生家长吗?”
“是吗?哦,真的告辞了。”
我赶紧跑出来,来到最近的一个电车站,给秋吉先生打了个电话。
“不好意思,十分突然地问您一个情况。火野老师是再婚的,他夫人带了个孩子过来,这事您知道吗?”
秋吉先生的吃惊程度似乎要比我刚才的稍大些。
“我不知道。我问一下内人,请稍等。”
没过多久,秋吉先生就回来了,并十分仔细地确认道:“您说火野老师的夫人是带着孩子来的,那就是说,他夫人也是再婚的,是吧?”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吧,当然也不能排除单身母亲的情况。”
“哦哦,是啊。不管怎么样吧,我内人知道火野老师离过一次婚。据说那事儿还挺出名的呢。”
既然是这样,恐怕还是火野老师自己跟学生说起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他是个笃信“热血教育”,将全身心都献给学生的老师。
“你们看我,尽管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可并未因为一次失败而对人生丧失信心。我现在不是照样生活得很幸福吗?”
想必他会这么说吧。
“杉村先生,这件事跟体验集训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不过这方面的信息还是具有参考意义的。”
“好吧。那我就提供一条信息:火野老师与他现在的夫人,是经过他大学老师的介绍认识的。这是去年春天开恳亲会时,内人听火野老师亲口说的,应该是没错的。”
我表示感谢后,挂断了电话。接下来,就该由笔记本电脑大显身手了。
利用秋吉先生所提供的账号和密码进入网站后看到的教职员名单是每年都更新的,但精华学院校友会的《年鉴》保存着从二十年前一直到现在的教职员以及在校生们当时的名单和住址。浏览这些内容后,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在三年前的《年鉴》上,火野岳志的住址是文京区小石川,那个他夫人告诉我的“老家”。再往前推四年,则是杉并区荣西町的高级公寓三〇四室。
这就是说,在十年前进入精华学院的时候,火野岳志估计是在杉并区荣西町的高级公寓里与前妻住在一起的,可后来一度又住回了自己的老家。这是因为与前妻离婚的缘故吗?还是他带着前妻与自己的父母一起生活后,两人再离婚的呢?这就不清楚了。
总之,直到三年前为止,他是住在小石川的老家的,之后,就住到西东京现在的家了。基本可以确认,这是为了与瑛子再婚,并与育司三人一起生活而买的新房子。
两三年前的话,育司应该是八九岁的样子。在火野家客厅里挂着的唯一一张在新房大门口拍摄的全家福中,育司要比现在小一圈。这一点也是符合的。
一般而言,夫妻离婚时,某一方仍留在原先一起生活过的住所里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有的是因为嫌搬家太麻烦,有的是因为对房子很满意。也有人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或不想让正在上学的孩子转校等。原因可以是多种多样的。
火野岳志的前妻和他跟前妻之间的孩子(如果有的话),现在仍住在杉并区荣西町的高级公寓里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是,不去赌一下就太可惜了。
结果,我赌输了。因为,当我按下三〇四室的对讲机后,尽管已是星期天的傍晚时分了,应答的却像是一个刚睡醒的年轻男子的声音。
而且,他告诉了我一件有趣的事情:
“应该是上星期吧,有人找过以前住在这里的什么火野啦木野的。”
据说是一个律师。
“还放了一张名片,说是想起什么的话请与之联系。”
“那张名片,还在吗?”
“你等会儿——”
对讲机里不再传出声音。可过了两三分钟,一个身穿松松垮垮的运动衫、脚上拖着双沙滩拖鞋的年轻人就出现在了门厅里。
“你就是刚才那人吗?”
“啊,是啊。”
“就是这张名片。不知道什么来头,挺烦人的,给你吧。”
正因为有时会有这种意外收获,所以遇上什么机会就该赌一把。
“城南共同法律事务所,律师,藤野凉子。”
“喂,我是藤野。”
电话中传来热闹的生活背景音,还夹杂着人声。
“我是杉村,就是在精华学院前面被您逮住的私家侦探,您还记得吗?”
这话似乎把对方吓了一跳。电话里沉默了片刻。
“有何贵干?”
“啊,您还记得我,真是太好了。”
“今天是星期天啊。杉村先生,律师也是需要休息的。难道私家侦探是不休息的吗?”
“个体经营嘛,哪能讲究那么多呢?我说,您那印着手机号码的名片,还是别到处乱撒的好啊。”
“工作与私人,我是分别使用两部手机的,不用担心。”
既然是这样,当时也给我一张名片不就好了。
“你是从哪儿弄到我的名片的?有什么事?”
我本想再逗她一两句,可她那头隐隐约约传来了幼儿哧哧的笑声,便作罢了。
“您正和家人一起,不好意思,打扰了。”
藤野律师“嗯”了一声后,说道:“我换个地方。”
她那边的嘈杂声消失了。
“怎么说?”
“您为什么要寻访火野岳志的前妻呢?当然了,我并不想打探您的动机。我只是觉得,您是律师,如果想知道的话,直接问他不就行了吗?”
“杉村先生,您又是为了什么要寻访火野老师的前妻呢?”
“因为他现在的家庭生活不太正常,所以我想知道之前的家庭是怎样的,离婚的原因又是什么。”
“火野老师的私生活与体验集训事件没什么关系吧。”
“我不这么认为。教师也是人啊,当他面对同样是活生生的人——学生时,在其作为教育工作者的表面之下,原本的人格特征也会显露出来。正因为这样,学生才会与之产生共鸣,或对此反感。因此,我想了解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藤野律师沉默不语。
我继续说道:“虽说平时和上司就有些过节,但在开会时竟因一时冲动殴打上司,这样一个具有暴力倾向的人,发起脾气来就可能殴打妻子,殴打孩子。如果他当了老师,就有可能殴打学生。”
“您要是怀疑有体罚行为,那就想错了。”
“是啊。如今的老师,其行为都受到了严密监视。可是,具有暴力倾向的人,也并不都是希望看到鲜血的。只要能让对方屈服,能够支配对方,也就心满意足了。物理层面的暴力行为,只是其手段之一。”
“您这话像是出自心理学家之口。”
“只要有必要,什么话我都会说。”
眼下正是提高私家侦探身价的好时机,所以我干脆横下心,一吐为快。
“如果火野岳志在家里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么有可能他在教室里也是这样一个教师。说不定他就因此遭恨于D班的学生,所以学生们要通过这次事件来陷害他。您不这么认为吗?”
这次电话里传来的不是呼吸声,而是叹息声了。
“我瞒过火野老师去打探他前妻的消息,是觉得如果直接去问他,他就会反问‘有这个必要吗?’。这样,事情反倒更复杂了。”
“嗯,是啊。”
“您说得不错,我也怀疑火野老师平时的言行以及在班级管理上是否有过火之处。这不是作为教师的能力问题,而是他性格、脾气方面的问题——这正是此次事件的起因。可关于这一点,去问他本人或拥护他的人,都无济于事。”
要为主张自己遭人陷害之人找出证据来,就必须找出其会遭人陷害的原因。而这么做的话,就必然会挖出些连受害者本人都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来。
“律师先生,我们并肩作战吧。”
“啊?”
“明天,我会去见D班的学生。”
“很难见到的——我记得跟你说过的吧。”
“就您的身份来说,是比较困难。可我就不同了。因为我不是火野老师一边的。再说,我要去见的不是体验集训事件的当事人,是从一开始就表示不参加体验集训的,D班中另外的六名学生。”
“为什么?”
“因为那种串通一气的做法,不可能是在事发现场临时完成的。那九名学生肯定早就做好了准备。而这种准备工作,自然包括将那些不肯合作的‘老实人’和有可能泄密的‘胆小鬼’排除在外。所以说,没参加集训的那六个,才是关键。”
藤野律师又沉默不语了,但这次的沉默让人感受到一种深入思考的沉重。
“我去找那些学生,您继续在火野老师的身边打探,获得信息后我们彼此交换。您看如何?”
说到这儿,我停下来喘了口气。可随后,我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因为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尽管很轻,却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粗话:
“妈的!”
随后,藤野律师多少有些粗声粗气地说道:“好吧。交易成立。”
紧接着她又说道:“为了避免走弯路,我先给您提供一些信息吧。我已经联系到了火野老师的前妻。她是他大学里的学妹。两人一起过了四年左右。离婚的原因据说是‘性格不合’。”
而且,她表示夫妇间并未发生暴力冲突。
“说是从未动过手,但他们经常吵架。她说火野老师总是对她的工作和社交关系指手画脚的,叫人受不了。这当然仅仅是她的一面之词了。”
想要支配曾是学妹的妻子,让她凡事都听自己的——也算是“热血汉子”全心全意的“热血教育”吧。
“是大学的学妹啊。原来如此。”我说道,“火野老师现在的夫人瑛子,据说也是他大学里的老师给介绍的呢。”
看来他尽管打了看不顺眼的“校长”,却是个重视论资排辈、重视上下级关系的人。
“这事儿,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打听这种事情,正是我的本职工作啊。好了,律师先生,从明天起,就拜托您了。”
然而,我当时所说的那个意义上的“明天”,并未到来。第二天凌晨五点刚过,我就被秋吉先生的电话给叫醒了。
“翔太不见了!”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他半夜里离家出走了。这次连遗书也没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