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番外:负解方程式》(4)
电话的那头,藤野律师的声音十分镇静。
“秋吉的父母现在在干吗?”
“正一个个地给能想到的人打电话呢。”
这可是自杀未遂之后的离家出走啊!说不定他是找个可靠的地方寻死去了。
“报警了吗?”
“还没有。”
秋吉翔太的父母说要马上报警,可被我制止了。我提议说,首先去他的同学那里找找看。
“好吧。那我们就赶紧去吧。”
她说,赶紧去三好淳也家。
“因为在这起事件中,他是头儿。”
我也觉得心理上走投无路的秋吉翔太所能依靠的,恐怕就是三好淳也了。
“可是,他们会在家里吗?这种情况下,孩子一般是会去家长照顾不到的地方吧?”
“对于三好淳也来说,自己的家就是家长照顾不到的地方哦。”
三好淳也与他父亲两个人一起生活。
“他父亲忙得不得了,基本上回家只为了睡觉。每学年四月份家访时,也都只有保姆在家。”
这就叫人无能为力了。
据说火野老师也只能苦笑不已。
“出于担心,副班主任新井老师曾去家访过好多次,可见到的仍只是保姆。所幸那位保姆是个好人,每周在固定时间上门服务。所以三好过的是事实上的单身生活。”
要匿藏秋吉翔太,留他一个晚上,简直是小事一桩。
三好淳也的家在品川区的北部。我跟藤野律师在品川车站会合后,就一同坐上了出租车。
“那些孩子为了体验集训事件而要做好事先准备,或叫作密谋策划,”藤野律师故意夸张地说着,脸上露出了怪异的神情,“聚在三好的家里,也是最方便的。”
确实,密谋策划如何陷害自己的班主任老师,安排在放学后的教室里毕竟不太合适。
出租车驶向前方的一幢超高层大楼。
“是那幢公寓大楼吗?”
“是的。”
“看来不太好进啊。”
“按门铃让他们开门就是了。”
或许我此刻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吧,竟把藤野律师惹笑了。
“别担心。据新井老师和别的了解三好淳也的老师说,他并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或许应该说,作为一名初中生,他是相当有头脑的。”
“估计是由于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备尝艰辛的缘故吧。”
据说这是新井老师对他的评价。
“这就是说,初三D班的头头,是个少年老成的家伙了。”
“杉村先生,”藤野律师一本正经地喊道,脸上却是一片愁苦之色,“前些天交谈时,我对于体验集训事件涉及的九名学生,所用的说法不太好。”
“此话怎讲?”
“什么‘意志薄弱’‘摆酷’‘主谋’啦。”
说来倒也是。
“我这么说,其实也并非蔑视他们,仅仅是因为我很生气而已。”
“从您的立场来看,这也是很自然的嘛。”
“不,我并不是作为火野老师的律师而生气,我是置身于他们的层面而生气。”
“基本上,是这样吧。”她又自我确认似的嘟囔了一句。不过对于我来说,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火野夫人说,在这个案子上,您是助手,主办律师是菅野先生,是这么回事吗?”
没想到,藤野律师听了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菅野律师是事务所的所长,确实是我的老板,我们所接手的案子,都是菅野的案子。但具体经办这个案子的可是我哦。”
“这又是为什么呢?”
“最初说由我经办的时候,就被火野老师驳回了。他说女律师是不行的。”
“是当着您的面说的吗?”
我不由得瞠目结舌,藤野律师则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没说不要没经验的年轻律师,也没说不喜欢女律师,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女律师不行。”
仅凭这一点,就能洞悉火野老师的部分心态了。
“可是,我对于这起案子可谓是干劲冲天,所以老板最后还是把它交给了我。”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老板啊。”
“您说得好。”
不一会儿,出租车来到了高耸于清晨的天空之中的超高层大楼脚下。我们一路小跑着进入正面的门厅后,藤野律师面对着公共对讲面板,不假思索地按下了房间号码:3115。
没有回应。她又按了一遍。叮咚。
“还在睡觉吗?”
对讲机里传来了“嗯”的一声。
“是三好淳也吗?”藤野律师十分礼貌地打招呼,“一大早就来打扰,不好意思。我是藤野律师。请问秋吉翔太在吗?他的父母很担心,正在找他呢。”
对讲机沉默了。我从一旁插嘴道:“早上好。我是杉村。你是三好吧?或许你从秋吉那里已经听说过我了吧?”
估计秋吉先生是不会一本正经地跟儿子说什么“为了调查这个案子,我特意请了侦探”之类的话。但是,既然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那么这事被儿子察觉到了也很正常。或许正因为这样,他才急于要跟三好淳也商量,甚至不惜在半夜里偷偷地溜出来。
“我也很想跟翔太谈谈,他来这儿了吗?”
停了两拍,里侧的玻璃门自动打开了。
“你看,这不是让我们进去了吗?”藤野律师说道。
客厅特别宽敞。
固定式的饰品架和占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架。整张榻榻米那么大的液晶彩电与高级音响系统。真皮沙发、卧榻与安乐椅。地上散落着杂志、塑料瓶、电子游戏操纵杆和包装盒。
一面能从三十一层的高度俯瞰街市的玻璃墙,被遮阳窗帘遮住了一半。空调过于强劲,让人觉得发冷。
房间里没有酒精和香烟的味道。分立式厨房的吧台上一片狼藉——两个比萨饼盒,一个炸鸡块纸盒。
“这是昨天的晚饭吗?”藤野律师指着比萨饼盒问道,“要比萨饼的同时,也要份色拉比较好哦。”
三个刚起床的男孩子直愣愣地站着,没人吱声。
对,除了三好淳也和秋吉翔太,还有第三个人呢。我看过他们的照片,所以认得出来,是下山洋平。
“你们三个都睡在这里吗?”
秋吉翔太穿着夏威夷衬衫和牛仔裤,可衬衫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三好淳也穿着圆领背心和运动裤,下山洋平则是T恤加运动裤。三人都是一副居家服饰兼睡衣的穿着。
“打游戏来着嘛。”
“不是常有的事儿吗?”下山洋平开口了,似乎在说“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哦,是吗?打什么游戏来着?”
藤野律师说着捡起了一个游戏盒子。
“《火星之神》。是动作游戏吗?”
“科幻游戏。”三好淳也说道,“玩玩这个也没什么吧?”
眼下,他的头发睡乱了,脸也没洗,看着有点邋遢,可要是好好梳理一下的话,他应该还是挺帅气的。他要是与同年龄的男性偶像一同出现在电视上,我反正是分辨不出来的。
“仅仅是翔太来玩了而已,什么坏事也没干啊。”
“是啊。看来确实是这样。可他父母不知道呀。”
“我去打个电话。”
小声嘟囔一句后,秋吉翔太就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客厅。我跟藤野律师都没有拦阻他。
“我也是来玩的,经常来,跟父母说过了。只要说是去淳也家玩就行,不挨骂的。”
下山洋平说道。嘴里油腔滑调,眼睛滴溜乱转。或许借用年轻人的话来形容,“鬼头鬼脑”比较合适吧。
藤野律师微微一笑,道:“你们还放着暑假呢,是吧?”
“是啊。”下山洋平嘿嘿地笑着,瞟了三好淳也一眼——果然是“小弟”的角色。
我问三好淳也:“是你觉得手机联系不过瘾而将翔太叫来的呢?还是翔太为了寻求依靠,主动跑来的呢?”
“杉村先生,”藤野律师将我喝住,“多余的问题就别问了。”不过她的脸上仍带着微笑。
“不好意思。不过,问东问西正是我的工作。因为我是侦探嘛。”
三好淳也不动声色。下山洋平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真的吗?太土了吧。”
他说得没错。在如今这么个社会里,侦探确实很“老土”。至少是这种职业的名称,太“土”了。
“杉村先生,你碍事了。”
再次遭到藤野律师的叱责之后,我便老老实实地“退场”,踩着厚厚的地毯,开始环视室内。
书架上放满了书。紧紧挤在一起的商务用书和过期的经济学杂志等,应该是三好淳也父亲的藏书吧。漫画书肯定是三好淳也自己的。人气作品一应俱全。
除了书籍以外,电影DVD也占了不少地盘。不过更多的是游戏软件。从包装盒上来看,既有崭新的,也有稍旧一点的。形状、大小也各不相同,全都混在了一起。
其中有个盒子上的图案,我觉得不久前还看到过。
“电话响过几次,可我一个人在的时候,都是启动录音电话的,就没去接。”
针对藤野律师的提问,三好淳也如此回答道。
“是吗?毕竟也会有这种紧急情况,还是听一下留言的好。”
“好的。以后就这么办好了。”
我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次插嘴道:“秋吉的父母都快要去报警了。要知道,你们离家出走,不知去向的话,对于你们的父母来说,就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啊。”
三好淳也看着我的脸,略带慌张地眨着眼睛。看起来他是为了不让我看穿他的心思,才故意这么做的。
“嗯,知道了。”
“昨天,秋吉大概是什么时候来的?”
“十点左右。”
“你的父亲呢?”
“他出差去了,星期五回来。”
“保姆呢?”
“今天下午过来。”
“下山——”
这次轮到三好淳也拦住了藤野律师的话头,直接问我:“翔太的爸妈也把这事儿告诉了火野老师吗?”
我点了点头。
“凡是能想到的地方都打过电话了,应该也通知了吧。”
“翔太怎么会到‘热血教育’的老师家去呢?”下山洋平在一旁打岔道。
“这有什么问题吗?”
面对藤野律师的询问,三好淳也一时间没答上来。只见他小小的喉结上下动了几下,最后,冷冰冰地否定道:“也没啥。”
可他脸上的表情,分明流露出了另一种感情。
这时,下山洋平又吵吵嚷嚷地插嘴道:“我可是十一点之前来的哦,律师先生。”
我转过身去,继续检查书架和饰品架。只听得背后,三好淳也对于藤野律师的询问答得寡言少语,而下山洋平则一个劲儿地在打岔。
大画面电视的旁边,有个银色的相框,里面嵌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女性,眉眼的模样跟三好淳也很像。
估计她就是三好淳也的母亲吧。照片的旁边放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枝雪白的玫瑰。玫瑰已经开到了极致,掉落了一枚花瓣。看来换新花,也是等会儿要来的保姆的工作吧。
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我回头一看,见秋吉翔太正表情僵硬地站在客厅门口。
“给家里打了电话,叫我马上回去呢。”
“好啊,那我们就回家去吧。”
藤野律师十分干脆地就收工了。这时,一直愣愣地站着与之对答的三好淳也,突然像是泄了气似的微微摇晃了一下。盘腿坐在地板上阴阳怪气的下山洋平那冷笑不断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放下心来的神色。
“律师先生,拜托您说几句好话,别让翔太挨骂哦。哦,对了,不行的,律师是站在火野老师一边的。”
他一副得意忘形的嘴脸,噘起嘴,继续嘲弄起藤野律师来。
“就靠这个赚大钱了吧。还是求求侦探先生吧。翔太就拜托您了。”
“不巧的是,我赚的钱不多,不包括这方面的服务。”
“哈,老土。”
藤野律师催促着翔太,朝走廊走去。
“翔太。”三好淳也喊道。
秋吉翔太立刻转过头去,脸上的神情就跟马上要淹死的人看到了别人抛来的救生圈似的。
“别再闷闷不乐地想不开了,别胡乱吃药了。”
“就是,就是。”下山洋平赶紧附和道,“我这个最大的受害者都没怎么样呢,你倒留下了心理创伤,这算什么事?”
“嗯。”
“是啊。你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啊,下山。”我夸张地用手捂住胸口,插嘴道,“内心的创伤一定很深吧。虽然是说着玩的,可毕竟也被大家指着说‘你去死吧’。结果哭哭啼啼地喊来妈妈,一个人逃回家去,也是情有可原嘛。”
这个得意忘形的机灵鬼,一听这话立刻就跳了起来:“谁逃走了?谁哭哭啼啼了?别胡说八道!”
“哦,是这样啊——你不是逃回家的,是吗?”
下山洋平的脸涨得通红。
“杉村先生,到此为止吧。”藤野律师斩钉截铁地将我拦住了,“我们走吧。”
我老老实实地服从,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三好淳也。他面无表情,就跟套了个假面具似的。
我们神情肃穆地踏上了归途。坐在出租车里,翔太默不作声。藤野律师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所以既不提问,也不说教。
直到看到自家屋顶的时候,翔太才用低低的声音喊了声:“律师先生。”
“什么事?”
“要跟我父母谈谈吗?”
藤野律师温柔地说道:“将你平安送达后,我们马上就走。”
翔太瞪大眼睛道:“可是——”
“要谈也是你跟父母先谈,是不是?杉村先生也是这个意思吧。”
“嗯,同感。”
将秋吉翔太移交给他的父母后,我跟藤野律师就朝电车站走去。
“虽说学院方面严防死守,可你的调查工作做得也不错呀。”
“那是因为在‘纳瓦隆要塞’的内部,也有想知道事情真相的人。”
“哦,对了,对了。”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这个词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纳瓦隆要塞》是我父母年轻那会儿的电影了,你怎么会知道呢?”
藤野凉子开心地笑了。
“我妈喜欢看老电影。我在跟那些孩子一般大的时候,经常陪她一起看。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们当时还是租录像带看的呢。”
“二十年?”
当时读初三的话,那现在她应该就是三十四五岁了。
“我还以为您更年轻些呢。”
“多谢了。不过别想套我什么话哦。”
她的鞋跟踩出的声音,既清脆,又坚定。
“不是说好‘并肩作战’了嘛。我已经给你提供了秋吉翔太内心动摇的特大新闻,简直就是‘亏本买卖’了。”
“仅仅是动摇而已,就现在这个样子,他还不会招供呢。”
突然间,藤野律师的口气变得刻薄起来。
“临走时,不是被‘大哥’打了预防针,又回到了贝壳紧闭的状态吗?”——“别再闷闷不乐地想不开了。”
“那就算是我先欠你的,请告诉我,三好淳也与火野老师是否也有过关系亲密的时期呢?”
藤野律师突然停下脚步,紧盯着我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没别的意思。话说,新井老师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吗?”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三好淳也三年来一直在火野老师班上。这一点,你注意到了吗?”
“当然。”
藤野律师似乎很意外。
“初三的学生,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到了三年级呢?当然是经过初一、初二了。不仅限于三好,那九名学生的学校生活,我也全都调查过。”
“可是,最主要的还是作为他们的‘头儿’的三好淳也吧。他似乎也有过被火野老师欣赏的时期呢。”
学习成绩暂且不说,总之他不是个被火野老师讨厌的笨孩子。
“我觉得,可能就是他通过努力从初一的D班升到初二的C班那个时期吧。可是,过了这个时期,他跟火野老师的关系就恶化了,甚至对火野老师怀恨在心。恐怕这就是此次事件的根源吧。”
比起从一开始就合不来而一直互相厌恶的关系来说,有过一段亲密期,之后又反目成仇的关系,恐怕感情波动更大,想要陷害对方的负面动机也更强些吧。
“如果没有这种类似于助燃剂的感情,学生会有意陷害老师吗?”
藤野律师用指尖按着脸颊,思考了片刻。随后,她摇了摇头。
“很遗憾,没有这方面的迹象。哪儿也没听到过这方面的信息。”
“是吗?”
“我觉得三好跟火野老师从未有过什么亲密期。还有,杉村先生,D班和C班,并无多大的区别。要是D班的学生升入了B班,才能说明他努力了,而来往于D、C之间,仅仅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关系。至少基于火野老师的价值观而言,就是这样的。”
我并不甘心。
“可是,刚才您也看见三好的表情了吧。他问秋吉离家出走的事是否也告诉了火野老师,您问这有什么问题吗,他支支吾吾地糊弄过去了。就是那时他的表情。”
——“也没啥。”
我觉得三好淳也在如此低声嘟囔的时候,心里似乎十分难过。
“那可不是因为同伙发生动摇之事让火野老师知道了不好的表情,也不是表示‘糟糕!’的表情。”
“那是什么表情呢?”
“似乎三好淳也内心里对火野老师多少怀有一点好感或同情。”
所以他才会猛然想到,不,是感觉到“又给人家添麻烦了,真过意不去”,于是在脸上流露出了真情实感。
“确实,他回答时的样子,让我也觉得有点怪,可是——”
藤野律师皱起了眉头。
“或许是我们多虑了。据保健老师说,三好原本就有多愁善感的一面,还说他学习上不去,恐怕也与之有关。”
说是“无法重新振作起来”。
“因为没了母亲嘛。”
母亲的遗像,一朵白色的玫瑰。
“是因病去世的吗?”
藤野律师点了点头。
“据说她患了癌症,在三好七岁的时候去世的。那就是七八年之前的事情了。”
一个七岁的孩子看着母亲跟绝症作斗争,不久之后母亲便去世了,留下自己跟父亲两个人。由于父亲忙于工作,幼小的心灵得不到关怀,在怀有精神空洞的状态下进入了少年期。
“可即便这样,他也通过了入学考试,进入了私立学校。说明他原本就是个学习认真的孩子。再说在此之前,他也没出过什么事。”
“关于他母亲的事,保健老师是直接听他本人说的吗?”
“据说是在初一时,教务主任从火野老师那儿听到‘家访时只遇见保姆’的汇报后,就嘱咐保健老师要关心一点他。”
说是有可能需要营养方面的指导。
“于是保健老师便时常询问他有关日常生活方面的情况,一来二去地,三好就讲起了自己母亲的事。据说那时三好十分难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藤野律师,”我说,“一点也不‘易守难攻’啊。”
藤野律师满不在乎地说道:“啊,托您的福。”
之后,我就去拜访D班没有参加体验集训的六名学生了。
有的联系不上,有的联系上后又拒绝了,结果,我当天真正见到的只有三名学生——男生一名,女生两名。
无论去哪一家,我发现学生都理所当然地与母亲在一起。只有一名女生家里父母都在,因为她父亲是在家里工作的。
无论哪家的家长,一开始都戒备森严,可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话比学生本人更多。
“那个老师真是太不像话了。”
对于班主任火野老师,他们的评价都不好。
“我们家孩子好歹也是通过了入学考试才入学的,可在他嘴里,简直就跟个不入流的差生似的。”
“来家访时他威胁说什么待在D班是没有前途的,不拼命用功学习,将来考不上大学,吓得我女儿缩成了一团。”
“不问青红皂白就说什么母亲不能太娇宠孩子。我说起我在打零工,他就说,‘你难道想让你的孩子将来也只能打零工吗?你这做妈妈的,今后一定要严加管教’。您看看,他说的居然都是这种话。”
关于这三名学生为什么没参加体验集训:
“学校举办这样的活动太夸张了。”
“我们家孩子容易得感冒。”
“让现在的初三男女学生睡在一起,不就等于叫他们搞事情吗?”
虽说理由各种各样(也夹杂着种种误解),可我觉得基本情绪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作为教育工作者,火野老师太傲慢无礼了,让孩子在由他说了算的地方睡一个晚上,大家都不放心。
有些不满言论是在他被罢免之后才终于被说出口的。有些似乎是受到事件影响后,马后炮式的夸张说法。但是,当自己的母亲讲得慷慨激昂时,老老实实地坐在其身边的孩子本人却没有加以纠正,也没流露出想要庇护火野老师的神情。
我记得火野夫人说过这样的话:
“我丈夫很受学生的拥戴啊。”
“有一些狂热的粉丝。”
他所指导的社团曾经取得辉煌的成绩。照片中学生们的笑容是多么自豪。
那样的称赞和如此的责难,难以相互抵消而同时存在着。对于将精力全都倾注在好学生身上的老师来说,这种现象也并非不可思议吧。要是放在一般的企业里,那就是过于露骨的偏心眼,其本人往往会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在福冈绿家,当她母亲稍稍离开一会儿的时候,她还悄悄地告诉我说:
“点名的时候,火野老师还经常把我的名字读错,说成‘福胖——呃,不对,是福冈’。”
她确实有个胖乎乎的身材。
“他还说不是故意的,老是笑我。我在班会活动时提出,不要开这种玩笑。他却说你连这种朋友之间的玩笑都开不起,怪不得没朋友呢。”
“嗯,是有点过分啊。”我说道。
有个初一时就在D班的男生,放学后经常被留下来补课。当时,老师总会将要补课的学生名字和补课次数写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留下来补课当然是必要的学习辅导,但将其名字公布出来就是纯粹的恶意了吧。
“他甚至会在贺年卡上写上‘你今年的目标就是补课〇次’。”
弄得人家从大年初一起就闷闷不乐的。
“要激励人家好好学习的话,也用不着写那样的话吧。”
一旁的母亲想起来就生气。
“那贺年卡能给我看看吗?”
那是一张用家庭照片制成的贺年卡。火野岳志挺胸站在房子大门口,脚下的台阶上,坐着夫人瑛子和育司。虽说三人的脸上都绽露着笑容,可他们的位置关系,却总让我觉得有些别扭。
妻子的背后,站着守护他们母子二人的男人。或者说在妻子的头顶上,有个支配着他们母子二人的男人。
“火野老师给每个学生都寄出这种带照片的贺年卡吗?”
学生母亲不快地说道:“真是的,这算怎么回事儿呢?老师的家庭跟学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火野岳志的手写字迹十分潦草、随意。小小的明信片上所呈现的竟然是与“恭贺新禧”极不相符的恐吓性话语。
这也让我觉得,照片上瑛子和育司的笑容已经不是拘谨,而是窘迫了。
在回事务所的电车上,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记忆是否有误,我用手机查了一下游戏软件。由于我平时对这方面缺乏关注,所以怎么也查不到。
换乘时,我顺便在秋叶原下了车,去卖游戏软件的商店逛了逛。柜台处一个年轻店员十分热情主动。
“您要找的游戏软件就是这个吧?”
屏幕上所显示的赛车图案确实没错。
“这是很火的赛车游戏。卖点不在比快慢上,而是可以自由‘改装’自己的‘汽车’。”
“不是针对孩子的游戏吧。”
“不,但它不是写实版的那种,所以也很受孩子们欢迎啊。”
“呃,为什么这么说呢?”
“完成任务、配齐零部件后,赛车就能在天上飞,在水中跑。而得到了突破大气层所必需的耐高温轮胎,赛车就能进入卫星轨道了。从外太空观看蓝色地球的画面,就当时的CG技术来讲,真是没话说了。”
据说初次上市是在七年前的五月,不过直到现在这款游戏仍很有人气,在二手市场上价格不菲。
“同样的包装,还有尺寸再大一点的吗?A4纸大小,十五厘米厚,塑料外壳的。”
“那就是首批限定版了吧。请稍等。”
店员开始检索起来。
“啊,就是这款了,操纵杆同装版的。”
我听着就跟外星人说话似的,问道:“你说什么?”
店员笑道:“就是该游戏专用的操纵杆跟软件一起包装出售,所以包装盒比较大。”
“那就是说,里面的东西拿出后,那个盒子可另作他用?”
“发烧友一般是不会那么做的。”
虽说三好淳也是个喜欢电子游戏的人,但从他那胡乱排放软件盒的做派来看,估计还没到发烧友的程度。将印有人气游戏图案的空盒子送给别人——譬如跟弟弟似的、比自己小的男孩子,是完全有可能的。
由于那是一款很“火”的游戏,淳也和比他小三岁的育司碰巧都拥有的可能性也并非没有。可是,我还是觉得,火野岳志跟三好淳也之间好像有过一段亲密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