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定计浣云庄
春末夏初的时候,天亮得很早,蕊心迎着第一缕曙光出门了。行入京郊农庄时,天已大亮,从翠幄马车里向外看去,只见油绿的农田,暗绿的树林,鲜绿的池塘,依次从身边划过,晨风挟着泥土的芬芳透入胸臆,使孟冰恍惚间想起小时候全班去野外春游的情景。
走了两三个时辰,蕊心觉得车外之景并无什么变化,青鸾却熟门熟路地笑道:“到了凌云庄了。”
果然,延着田野小径不过拐了两个弯,就见远处一座农家庄院拔地而起,淡黑的瓦檐,青黑的院墙,院门外乌压压地立着一群大姑娘小媳妇,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开外的妇人,深青色的一身细棉布衣衫,青鸾瞧见,远远地就跳下车来,叫道:“娘——”
这时车已然行至跟前,青鸾的娘抚了抚溜光的鬓角,恭肃地领着身后的人给蕊心行礼,蕊心虚扶了她一把,笑道:“大娘何必客气,我不过来住两日,不好扰了这些人。”
青鸾娘看了看身后一群人,笑道:“咱们虽是庄稼人,但礼数不可废,姑娘轻易不来庄子上,如今来了,叫她们也见见主人家的面,也是她们的造化。”
青鸾娘给介绍一番,蕊心才知道原来这庄子上有些头脸的大小管事家的女眷,都想趁着这个机会看看侯府的小姐,纷纷央求着来给三姑娘请安。
蕊心见后面十几个女人中,有的羞口羞脚地低头,眼睛却歆羡地看完蕊心的藕合色夹金线的绣鞋,又去看烟霞紫倭缎缕金丝的留仙裙,有的开朗些地中年妇人热情地请蕊心往院子里歇息,却又不住地去看青鸾娘的眼色,生怕错了礼数,叫三姑娘笑话。
蕊心一路保持着端庄的微笑,跟着青鸾娘进了院子,丫鬟端上茶点来,青鸾娘赔笑道:“庄子上一应茶食比不得侯府,难免粗疏些,姑娘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了!”
青鸾本姓李,蕊心就笑道:“李大娘言重了,这乡间的野趣儿,府里想要还没有呢。”
青鸾娘见三姑娘年纪虽小,谈吐气质不凡,不由暗赞,到底是大家子的嫡出小姐,平和淡然而无倨傲之色,笑语晏晏中却不失威严。
蕊心是来庄子上办事的,哪能沉得下心,只喝了一口茶,就朝青鸾打眼色,青鸾会意道:“方才已经遣了个小子到浣云庄去说了,只怕崔嬷嬷这时已得着信儿了。”
侯府姑娘没有男仆,蕊心就跟弟弟谢子昂暂时借了两个人来使。
青鸾娘也知蕊心来意,连忙找着由头把一众女眷打发了,对蕊心道:“姑娘做了两三个时辰的车,怕是累了,不如奴才这就去吩咐人做饭,等吃了饭再过去也不迟。”
这时离午膳还尚早,蕊心心里挂着事,也不觉得饿,因笑道:“我还不饿,崔嬷嬷知道我来了,想必也是等着,不如这时就叫青鸾带我过去,倒也便宜。”
青鸾娘听了,也不强留,只把自己跟前伺侯的两个得力女孩子,放到蕊心院子里,管着往来传话,蕊心谢过了,又带人登车,一径前往浣云庄。
崔嬷嬷果然早已备好茶点等着了,见蕊心远远地来了,离着还有五六步,崔嬷嬷便欲跪下给蕊心行大礼,蕊心连忙叫丫鬟扶起来,见崔嬷嬷四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身紫黑细布衫裤,脑后紧紧地挽着一个髻子,只在左腕上套了一只宽边银镯子,眼角唇边已经生出缕缕细纹,只一双眼睛奕奕有神。
蕊心道:“嬷嬷是从小伺侯母亲的,我怎能受您的大礼?”
崔嬷嬷笑道:“太太还好吧?”
蕊心笑道:“很好,就是十分挂念嬷嬷。”
主仆二人就坐下说话,青鸾先前来时,早已把府中情形以及蕊心的打算都告诉崔嬷嬷了,崔嬷嬷被平氏变着法儿的弄到庄子上,虽然没失体面,却终究憋屈。一听蕊心想叫她回去帮着与平氏斗法,崔嬷嬷正好趁愿,可还是有些犹豫,杨氏是个懦弱的,这位三姑娘的性子随她娘,如今虽然看起来懂了些事,可万一到时候又撑不起来,那自己岂不又要被平氏弄个没脸,只怕到时连体面也保不住。
崔嬷嬷可忘不了,当时平氏做了那么多损害二房的事,谢墀回家时有所警觉,私底下问杨氏母女,三姑娘竟还帮着杨氏给平氏打掩护。
蕊心也知道崔嬷嬷会有这个担心,谁让先前的谢蕊心给人留下那么个印象呢!所以她言谈之中除了表明心志,还说万一平氏耍诡计,可以叫父亲回来作主。崔嬷嬷一听,胆子就壮了五分,二老爷这人她是知道的,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既然三姑娘撑腰叫她去查平氏,只要到时候捏住平氏的把柄,就不怕不能全身而退。
崔嬷嬷笑道:“姑娘的打算,奴婢是极赞成的,只是有一件事,想请教姑娘,太太田庄铺子里的新任的管事吃里扒外,根子还在大房那一位的身上,若一起抖出来,只怕太太会顾及侯府颜面,对她心软,不知姑娘准备如何处置。”
蕊心郑重道:“除恶务尽,否则麻烦就会如山间蔓草,逢春再发,永无宁日。嬷嬷放心,我会全力劝说母亲,叫她洞明此事!”
这主意正合了崔嬷嬷的心,看来这位三姑娘心里是极明白的,崔嬷嬷欣喜道:“蒙姑娘信得过奴婢,奴婢自当全力以赴。不过其实这事最难处倒不在大太太,而在那个蔡忠。”
就是蔡总管,蕊心疑惑道:“哦?请嬷嬷明言!”
崔嬷嬷道:“大太太娘家不得力,她又是个深闺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道她哪有这等神通广大的本事,能从外头寻来那些管事,去接手二太太的铺子?还不是蔡忠的功劳!若只是把现在铺子的管事们换了,到时候蔡忠再替大太太走动,在别的事情上打二房的主意,咱们却是防不胜防啊!”
蕊心倒抽了一口冷气,崔嬷嬷这话不错,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蔡总管是平氏十几年来花大工夫笼络提拔的人,此人如同平氏的锋利爪牙,若不拔除,则平氏之祸无休矣!
蕊心忖了半日,道:“既如此,到时候还须请嬷嬷细心查检,只要能抓到他的把柄,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崔嬷嬷替蕊心续上茶,道:“这个何须姑娘说!只是蔡忠此人是个滑不溜手的,凡事都能甩脱个干净,十年前,侯府的厨房采买贪没公中银子,便是与蔡忠合谋,且大头都叫蔡忠拿了去,可最后查将下来,竟未能查到他的蛛丝马迹,唉,那些金蝉脱壳的法子,真是旁人想都想不到的。”
蕊心见过这人,一双黑豆小眼滴溜溜地转,长得像条泥鳅,连崔嬷嬷都说他棘手了,想必是个劲敌,可无论如何,蕊心也要想法子把他扳倒,任何人都不可能一辈子天衣无缝,蔡忠坏事做多了,总会有叫人抓住把柄的地方。
蕊心道:“我虽不才,愿从旁尽力协助嬷嬷,也请嬷嬷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为母亲出一份力。”
崔嬷嬷肃容中终于绽开笑颜,说道:“三姑娘放心,太太从小待我极好,这事奴婢自当尽力,只要咱们主仆同心,再厉害的人,咱们也不怕。”崔嬷嬷想了想,又问,“最后一件事,姑娘把该换的管事换掉之后,可有没有新人可以接手铺子的?”
蕊心胸有成竹道:“这个我也想好了,田庄这边只被大太太换了一位庄头,到时候不过叫青鸾的爹娘帮着一起照看就成,还有四五间铺子,我想,崔嬷嬷若有人选,自然最便宜的,若是人还不够使,少不得我去求外祖母,从肃国公府拨两个人过来。”
来之前,蕊心就已经打听明白了,崔嬷嬷的小儿子在肃国公府当差,是个能干的,且受家里影响,也是个生意经,只不过他年纪尚小,肃国公府的肥差又没有空缺,只得跟在管家身边打下手,这一回若能把平氏的人清理了,蕊心一定会把他要来,作铺子管事,就算年轻少些经验,可一家子都是这里头的人,还愁教不会他?
崔嬷嬷一听蕊心这话,也已经会意,心想这位三姑娘办事果然周全,前因后果都虑到了,又能施恩于下人,早晚必是个顶得起来的,她暗赞不已,也为杨氏感到欣慰。
想到平氏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可能要崩盘,锦心理想中的丰厚嫁妆可能要化为泡影,蕊心就觉得痛快。
院子里的气氛终于轻松起来,崔嬷嬷眼看日头挂在头顶上了,苦留蕊心吃饭,蕊心也想趁着吃饭的时候,再向崔嬷嬷学些管事的手段,只是看着青鸾冲她打眼色,便明白一定是青鸾的娘已经在凌云庄为她备好了饭菜。
蕊心眼珠一转,笑道:“好久没见嬷嬷,我也正想与嬷嬷叙谈叙谈呢,不过刚才李大娘说要备饭的,不如打发个小子去凌云庄,叫李大娘拣几样菜,拿过来吃吧!”
青鸾想着这个法子倒是两全,便主动要求回去拿菜,“小厮们不知道姑娘的食性,手脚也怕不稳当。”凌云庄到浣云庄不过一顿饭的工夫,青鸾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打开漆成大红色的黄杨木食盒,拿出来看时,见是一碟清炒芦蒿,一碟油煸香麻叶,一碗莼菜羹,一碟黄桅子蒸的甜糕。
崔嬷嬷一看,笑道:“不知道的,还当三姑娘要吃斋呢!”
青鸾笑道:“要吃鱼肉谁还到这里来?姑娘尝尝这些野菜,才觉得别有风味呢!”
蕊心尝了尝,果然纯香可口,这时崔嬷嬷伏侍的两个女孩子,也把菜蔬端上桌了,蕊心看时,见是一碟鲜嫩的花椒叶炒蛋,一碟烙的荠菜鸡蛋饼,一碟薄荷鹅脯肉,一碗热腾腾的清炖鲢鱼汤。
崔嬷嬷笑道:“这鸡蛋才从鸡窝里摸出来的,鹅是自家养的,鲢鱼是才从五云溪里捞上来的,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不过吃个新鲜。”
蕊心才了了一桩心事,此时胃口大开,又要拉青鸾一起上桌吃,青鸾不肯,笑道:“这不合规矩,奴婢还是坐在脚踏上吃吧!”
蕊心坚持道:“到庄子里来就是为了松泛松泛的,不必拘着礼数。”其实蕊心一直对自己坐着吃饭,三四个人边儿上杵着觉得很不自在,弄得她一张嘴就要考虑吃相雅不雅观,所以平时只要一吃饭,总要把丫鬟们遣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去。
崔嬷嬷也劝道:“既是姑娘恩典,就一起来吃吧。”青鸾这才斜签着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