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盛唐烟云》(6)
惊蛰(一上)
“看看,我说他早就把你给忘了吧?你还不相信,这回,终于死心了吧!”见到王洵的目光向自己二人这边转来,婢女小萍立刻撅起嘴巴,发出了一串连珠箭般的质问。
毕竟是自己疏忽了,几个月来一直没给对方写信,王洵感到心里内疚,回头向军营门口望了望,确信没人在看自己的笑话。上前几步,柔声问道:“姐姐怎么到这里来了?这大冷天的,你穿了这么少,也不怕冻到!”
“我,我……”白荇芷一张口,眼泪立刻滚了满脸,“除了到这儿,我还能在别的地方找到你么?我,我一个风尘女子,连你们家的门儿……”
话说到一半,已经泣不成声。婢女小萍儿立刻又将话头接了过去,气愤填膺的指责,”招呼也不打一个,你就消失了。害得白姐姐日夜替你担心。想到你们家去问问,那些仆人却个个像恶狗一般,根本不准我们靠近。要不是昨天下午我碰巧在街上看到了马方,姐姐还不知道要为你担心到几时呢!”
“别说了!”白荇芷擦干了眼泪,轻轻扯了小婢女衣袖一下,制止了对方。“是我自己傻,怪不得别人!”
说罢,又是以手拭泪,无语凝噎。
闻听此言,王洵心里的内疚感愈发加重了几分。云姨对白荇芷的态度,他早就心知肚明。小丫头紫萝平素甭看在自己面前文文弱弱的,转头对上白荇芷主仆,恐怕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再加上小萍儿这笨丫头在锦华楼仗着女主人的势头跋扈惯了,根本不懂得富贵人家对欢场歌姬的真实看法。主仆冒冒失失闯入了崇仁坊这个地界儿,恐怕瞬间就一个跟头从云端栽到山沟底下。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轻轻摇头。看看四下除了自己和前来接自己回家的小厮王祥之外没有外人,上前几步,轻轻拱手,“的确是我不好,姐姐原谅则个。”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没诚意了些,白荇芷看了看他,轻轻摇头。“我不敢怪你,只怪我自己笨,一直…….”
话音未落,眼泪又是先流了下来。见白荇芷委屈成了这般模样,王洵心里好生怜惜。有心立刻将对方揽在怀里,低声抚慰,却耐着自己身上这身戎装,不敢被人看了笑话去。一时间,居然想不起太合适的安慰话,楞手楞脚地站在了当场。
没想到自己哭时,王洵居然连句服软的话都不肯说。白荇芷登时有些失望,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飞走了一般,怎么抓也抓不住。
这一下,原本装出来的三分委屈,也变成真的了。眼泪越涌越多,竟是再也止不住。没想到,令人她更加失望的事情紧跟着就发生了,一向聪明的王洵在旁边居然给哭得手足无措,想了好半天,终于才憋出了一句,“姐姐不要哭了!这儿风大,咱们先回城去。有什么话,咱们待会儿慢慢说!”
白荇芷慢慢张开泪眼,默默地看了看他,摇摇头,默默地转身向马车方向走。王洵讪讪地笑了笑,迈开大步跟了上来,伸手去拉白荇芷的胳膊“姐姐慢些,前几天刚下过雪,小心路上滑!”
白荇芷用力甩开他的手,低声呵斥,“别拉拉扯扯的,我摔死了,与你何干?”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王洵肯定会像块牛皮糖一样贴上去,顺口抛出一大堆甜言蜜语,将对方哄得破涕为笑。而今天,那些熟悉的招数却突然变得生涩起来,他只是讪讪地把手松开,陪着笑脸说道:“怎么会与我无干。姐姐大老远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看我么?”
白荇芷心里失望越积越浓,越积越浓,慢慢地变成了绝望。全变了,王洵早就不是当日的王洵,只是自己可笑,还一直想着如何像藤萝一般攀住他。想到这,白荇芷停住脚步,贝齿将下唇咬得通红,“我今天到这里来,的确是为了看你!我看过了,知道你很好。所以我该走了。王小侯爷,你老千万别跟过来!免得我一个风尘女子,阻碍了你的前程”
说罢,双手掩面,加快速度向马车跑去。
“姐姐这是什么话!”王洵被说得楞了楞,张开问道。“我几时把你当做一个风尘女子来!不过是最近训练忙……”
白荇芷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想再说些什么,瞬间却又发觉自己说什么好像都没有用了。以前的王洵,看到自己落泪,就会不顾一切冲上前,用尽浑身解数哄自己。可今天,他好像什么都忘了。
这种陌生的感觉,令白荇芷格外惶恐。找个合适时机嫁入王家,做他最宠爱的女人,结束风尘生涯。几乎是她最近一年来全部努力的目标。如今,这个目标突然变得遥不可及。照现在这样子,即便嫁入王家,恐怕也难逃人老珠黄后被转手送给别人的命运。‘他还没有长大,你今后有哭的时候。’公孙大娘的忠告在耳畔响起,声声犹如惊雷,敲打得她几乎连逃走的力气都要失去了。
见到女主人几乎是小跑着奔马车而去。婢女小萍猝不及防,这可不是主仆二人事先商量好的花招之一。用力跺了跺脚,她提起裙子随后紧追。一边追,一边低声喊道:“小姐,小姐,慢一些,不值得为这种人伤心。他就是块榆木疙瘩……”
“麻烦你闭一会嘴!”王洵早就看小丫头不顺眼了,听了这番话,终于忍无可忍,“我跟她怎么样,是我跟他的她事情。关你个小丫头什么屁事。再啰嗦,信不信我知会红姑把你卖了!”
“你……”婢女小萍扭过头来,想要反唇相讥,突然意识到王洵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吓得楞在了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以前觉得这小丫头心直口快模样挺可爱,几个月不见,却突然变得很讨厌对方的尖牙利嘴的模样,轻轻皱了皱眉头,王洵继续命令:“骑我的马,跟王祥一起走!马车里没有你的地方了,别再过来添乱!”
若是换做几个月前,小萍儿才不听他的安排。早就竖眉瞪眼,护巢母鸡咋呼起来了。但是今天,她却从王洵的言谈举止中,敏锐发现了一股从没有过的威严,眨了眨眼睛,低着头闪到了路边。
“你,护送萍儿回锦华楼,路上走得慢些。”王洵瞪了在旁边偷笑的小厮一眼,继续替大伙安排。
小厮王祥不敢违拗,将自己的坐骑让给婢女萍儿,翻身跳上王洵平素用的大宛良驹。用屁股在雕鞍上颠了颠,美滋滋向萍儿发出邀请,“走吧,我家大人和白行首的事情,你以后别瞎跟着掺和了!”
“德行!”刚刚在惊愕中回过神来的婢女小萍冲他翻了翻白眼,怏怏地爬上了为自己空出来的坐骑。
转眼之间,众叛亲离。发现此节,已经逃入马车的白荇芷愈发觉得软弱无助。双手用力捶打车厢,哭着命令,“老周,赶车,走,带我离开这儿!”
“驾!”车夫老周用力抖了下缰绳,却没有松开屁股旁的车闸。马车晃了晃,带着吱呀声开始起步,速度慢得如同乌龟在爬。
王洵向老周投去了感激一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车门前,用力拉住把手,“姐姐,开门。我上去跟你慢慢说。这是军营门口,被人瞧见不好看!”
白荇芷扑到车门前,用尽全身力气压住里边的把手不放,“那自己走好了。追我做甚。松开,赶紧松开。别让人看见,耽误了你的前程!”
“嗨!”王洵低声叹气。再度四下张望,确认没有人偷偷看自己的笑话。猛然一晃肩膀,将整个车门直接给从车厢上拆了下来。在内边压住把手不放的白荇芷来不及做出反应,一头栽出了车外。
“啊——”她发出一声尖叫,本能地松手闭眼。意料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额头所触处又暖又柔,鼻孔里亦充满了浓烈的男人气息。
“嘿嘿嘿嘿!”伴着一阵得意的奸笑,然后身体又是一轻。待白荇芷恢复了正常知觉,人已经被送回了车厢里,王洵宽阔身躯也跟着踏了进来,顺手用破门挡住了车厢口。
“无赖,下去!”白荇芷手脚并用,试图将王洵打下马车。
这点儿力气,跟捶背差不了多少。王洵宽厚地笑了笑,冲着前方低声命令,“老周,回锦华楼。小心赶车!”
“坐好了啊,白行首!”早就看惯欢场风云的车夫老周笑了笑,轻轻松开车闸。车轮立刻慢慢开始滚动,碾碎冰渣的“咯咯声”,如同轻笑一般钻入人的耳朵。
白荇芷发泄了一会儿,终于打得累了。认命抱住自己的肩膀,对着车厢角垂泪。
“唉!”背后又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带着点儿无奈,同时也带着一点儿迁就。白荇芷突然想回头看一看,几个月不见的王洵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为什么自己一向百试不爽的招数,今天彻底失了效?反而从一见面开始,自己在气势上就已经输了三分,以至于最后几乎溃不成军。
就在她默默地给自己恢复信心之时,背后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依旧带着一点点稚嫩,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增添了许多男人特有的粗哑,“姐姐别生气,行么?没有通知你就进了军营,的确是我的错。可我也并非故意冷落你,当时为了救宇文子达,我已经忙得焦头烂额。随后就被云姨托了关系,强塞进了军营里来避祸!”
听见王洵的语气越来越温柔,已经完全失去了自信的白荇芷瞬间又恢复了几分镇定,抽抽鼻涕,低声数落:“四个多月呢,四个多月,你就一张纸片都没功夫写?”
这个,的确是王洵的错误。他没有任何理由抵赖。但实话实说,未免太伤人心。犹豫了一下,他讪笑着解释道:“入营的第一天,我就想给你写信来着。可没等把纸笔拿出来,就被赶鸭子上架做了队正。每天不但自己要努力训练,还要盯着属下五十多名比宇文子达还赖的家伙。无论是我自己疏忽了,还是他们出了错,一旦被上司抓到,责任就全让我来背!”
这是白荇芷从来没听说过新鲜事,立刻令她的哭声减弱了几分。王洵见到自己的奇招见效,顿了顿,继续顺嘴胡编:“抓住一次,就是五十军棍。打得人皮开肉绽,然后用冷水泼醒了,还得继续训练……”
白荇芷吓得一哆嗦,头立刻转了回来,瞪着泪汪汪地眼睛在王洵身上来回检视,“你挨军棍了,打在哪儿。疼吗?”
“没挨多少下!”既然已经开了头,王洵慢慢又找回了数月前的自己。有点生涩,但很快就变得轻车熟路,“挨打时,我就想着姐姐的歌声。想着想着,就不那么疼了!”
谎话虽然是临时编出来的,却将白荇芷感动得一塌糊涂。“你受苦了!”用手一边抹泪,一边将王洵的脸扳向自己,“姐姐错怪了你,姐姐还以为…….”
“我的确该写信给你的。可实话实说,又怕你替我担心!”越来越熟练,王洵终于把另外一个自己完全给找了回来。虽然心里边带着一点点愧疚。“想来想去,还是准备把这一段日子先熬过去,然后再让你看看我几个月来有什么变化!”
“二郎的变化可大了!”白荇芷将王洵的脸转向车窗,借着穿过窗帘日光细细查看,“变得差点让我不认识了!”这是一句实话,就在刚才,她几乎认为已经完全失去了王洵。虽然以前她自己也认为,跟王洵之间的种种,多半是看在他的家世上曲意逢迎,并没付出多少真情。可当发现对方完全脱离掌控的一刹那,她的心居然就像碎了一般疼。
也许,这就是孽吧!她轻轻叹了口气,任凭马车将自己拉向任何方向。
惊蛰(一下)
情人之间的争吵向来如六月的雷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还没等马车将通往长安城的官道驶完一半儿,车厢里已经传出来了白荇芷低低的笑声。却是王洵将自己这几个月来,看到的和亲自做的一些荒唐事添油加醋的说了,博得红颜一个劲地用手指轻掩朱唇。
笑了一会,白荇芷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轻轻推了推王洵的胳膊,低声问道:“你刚才说避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几个到底惹了多大的祸,非要全躲到军营里去?”
“还不是都怪宇文子达那小子!他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非要去抱杨家的粗腿…….”说起自己进入飞龙禁军的原因,王洵心里就好一阵失落。若不是为了救宇文至出狱,雷万春也不会受了箭伤,自己更不会跑到军营里找罪受。虽然在四个多月的军旅生活里,得到的东西远远多于所付出辛苦。
捡着最紧要的部分,他简单将自己从军前那几天的经历跟白荇芷讲了一遍。末了,还念念不忘加上一句,“当初真的不该那么早把他给弄出来。多在万年县大牢地受几天罪,也能让他长长记性!”
“怎么了?他又给你惹麻烦了?!”白荇芷对宇文至一向不怎么待见,听王洵的话里透着愤懑之意,蹙了蹙眉,轻声问道!
“那倒是没有!”王洵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白荇芷描述发生在宇文至身上的变化,一场牢狱之灾过后,对方几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敏感、偏狭、凡事都爱斤斤计较。即便是先前说惯了的玩笑话,也会惹得他当场变了脸色。偏偏此人自己还意识不到这些,总是觉得有人故意针对他。就连一向与宇文至不分彼此的马方,如今跟他说话时小心翼翼的,唯恐稍不小心拂了他的逆鳞。
见王洵的脸上的表情郁郁的,白荇芷赶紧笑着开解。“那个人就是不知道好歹,二郎你别理他就是了。像臭狗屎般晾上他几天,说不定他就又涎着脸凑过来了!”
王洵勉强笑了笑,轻轻摇头,“估计不会了。他现在人大心大!早就不是当年的宇文子达!”
放在半年之前,白荇芷的主意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现在肯定起不到任何效果。宇文至的心思,已经远非他这个从小一起玩到大朋友所能猜透。明明当初投考飞龙禁卫,就是为了躲在高力士的旗下避祸。而现在,宇文至好像把当时的初衷全忘了,倒是把高力士的几句稍嫌过分的教训之言,一字不落地记在了心里。要说他准备自强自立,不再仰人鼻息吧?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情。上次华清池扫雪,恰巧又遇到高力士本人,他就像没骨头的蛇一样粘上去,大将军长,大将军短地的好一阵猛拍,令周围的弟兄们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不会了?那更好,省得他闯祸时,再找你补锅!”白荇芷撇了撇嘴,愤愤不平地补充。
王洵又轻轻叹了口气,没有搭腔。十几年的交情,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希望他能得到封四叔的赏识吧,虽然封四叔的实力没有高力士那么强,但维护身边一两个亲信,应该还不在话下。
“好了,别再叹气了!”白荇芷的话从再度耳畔传来,透着股子醉人的娇憨,“你就放心吧,他上次的案子,早就没事了。你才进军营没几天,京师里就风平浪静了!”
“你怎么知道?”王洵楞了楞,瞬间回过神来,低声询问。
看到自己成功地分了对方的心神,白荇芷脸色禁不住涌起一股子得意。“我当然知道了!上次京城里边,又不是只抓了宇文至一个人?他被放出来之后,紧跟着那波被抓的人也都放了出来。除了长安县衙门不小心弄死了一个姓韦的外,其他人都平安无事!”
“都放出来了?你听谁说的!”王洵的眉头慢慢皱紧,拼着命想把白荇芷透漏的信息消化掉。四个多月的军营生活,让他彻底脱离了长安城里的万丈红尘。入营后外边又起了什么风浪,在军营里几乎一点儿都没有听闻。
“周小伯爷,张小侯爷,还有公孙家的那个傻小子呗!”白荇芷笑得愈发得意,忍不住低声卖弄,“他们几个出狱的第二天,就跑到锦华楼里捧我的场子了,一个个没心没肺的,半点儿教训都没涨!”
那几个人都是跟王洵有过数面之缘的恶少,宇文至被抓的时候,他们也一个没跑掉。可宇文至被放出来,是因为高力士出了头。其他几个人呢,他们又抱上了哪根粗腿?难道说京兆尹王鉷突然发了善心,把所有用来打击杨国忠的把柄全放掉了?
见王洵脸色突然阴沉得可怕,白荇芷以为他在喝飞醋,赶紧陪着笑脸解释:“他们几个都只是来听我唱歌的,很快就结账走人了。你忘了?当初还是你把他们介绍锦华楼里来,让他们尽量多捧我的场子的呢!”
这番话,王洵全然没有听见,一颗心飞速地在推算,京兆尹王鉷此举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目的?杨国忠,李林甫,王鉷,三个身影持着宝剑,在他眼前飞来飞去。这些神仙打架的事情,他本来很少注意。但经历了上次一场风波,却再不敢认为既然事不关己,就可以置若罔闻。
不可能?即便京兆尹王鉷肯发善心跟杨国忠握手言和,李林甫也不肯。其中必定还有别的原因,只是自己一时猜不到而已。
“你不高兴,我以后不接待他们就是了!”始终听不到王洵的任何回应,白荇芷心里着了慌,用力冲着对方胸口捶了一拳。却像砸到了石头上一样,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啊,作死了,好端端的,你在衣服里边套件铠甲做什么?”
“铠甲?”王洵终于在沉思中被惊醒,低声反问,然后的得意洋洋地微笑,“哪有什么铠甲啊!你再捶一下看看,就明白了!”
说着话,将胳膊微微向身前一曲,胸口处立刻鼓起一个硬硬的大肉块儿来。白荇芷登时红了脸,想摸一下,无端又觉得有些害羞。最终还是拗不过心里的好奇,慢慢地将手伸向王洵的胸口,“怎么大的一块腱子肉,你这些天吃什么了?”
“哪是吃出来的。天天举石锁,练出来的!”再度说起军营生活,王洵的脸色终于恢复了先前的阳光。“一天一百下,到现在为止已经坚持了一百多天。我还认识一个人,每天挥刀一千次。长得像棵树根般,横着比竖着还粗!”
白荇芷轻轻地抚摸他的胸口,就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般小心,“他们,他们都知道咱俩,咱俩的关系。所以,所以不敢胡来…….”
“我知道!”王洵笑了笑,低声解释,“我刚才不是在生气,而是在想那些人为什么会被放出来。按照小张探花的推断,当时京兆尹下令抓他们,本来就是冲着杨国忠去的。”
“那还不简单,杨国忠和李林甫两个打和了呗!”白荇芷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想了想,漫不在乎地得出结论。
“那样倒是件好事!若是继续斗下去,终非国家之福!”王洵突然变成了张巡一般,叹息着道。
“二郎现在怎么关心起这些来了?”白荇芷见不得对方老气横秋的模样,撅着嘴问道。“人家等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你可好了,净说些不相干的事情!”
“好了,不提,不提!”王洵摇摇头,终于决定暂时把天下大事放到一边。美人在侧,说这些废话的确太煞风景。“这些天,姐姐过得如何?想我了没?”
“没想!”白荇芷回答得极其干脆了荡,“傻瓜才想你这个小没良心…….”
调情的话才说一半儿,她突然发现王洵又皱起了眉头。两只耳朵支楞着,大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抓住了上车后才从腰间解下的横刀。
“二郎……..”白荇芷好生委屈,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娇嗔。
“别出声!”王洵一把将她推倒在车厢内的软座上,紧跟着把身体俯了上去。“二郎,别,别在这儿,别在车里,老周……..”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白荇芷还是立刻浑身发软,喘息着,低声提醒。
“哆,哆!”两声脆响将车厢中的嫙妮气氛瞬间打了支离破碎。紧接着,第三支的冰冷的箭锋贴着她鼻尖飞了过去,在王洵肩头带起一串血花。没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身上猛然一轻,王洵一手拎着横刀,一手拎着半扇车门,从先前上车时被他破坏的地方跳了下去。
“啊——”白荇芷终于大声尖叫了起来,双手扒住车厢门,就想往外边跳。
“别下来!”王洵车厢门直接把她拍了回去,然后又是一记猛拍,将已经吓傻了的老周和迷迷糊糊地辕马一道拍醒,“走,进城,进了城就安全了!”
辕马受惊,拉着马车沿官道落荒而逃。“二郎,二郎——”白荇芷再度从车厢口探出头来,冲着车后撕心裂肺般大喊。
“走!”泪眼朦胧中,她看见王洵一手持车门,一手持刀,威风凛凛地挡在了官道上。朝阳洒下万道霞光,将其的身影照得宛若一座金甲天神。
“姐姐别怕,我会保护姐姐!”两年前,那个傻头傻脑的小屁孩儿如是承诺。
“二郎!”白荇芷趴在疾驰的车厢里,大声嚎啕。这回,每一滴眼泪都不是装出来的。
惊蛰(二上)
他们不是冲我来的!刚一跳下马车,王洵立刻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实。偷袭者的目标不是他,而是白荇芷。
用三个骑着马的蒙面大汉劫杀一个歌妓,还要动用弩箭?哪家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情!不待他继续猜明白其中因果,三个刺客已经策马冲了过来,“小面首,躲远点儿,这里没你的事情!”
“你们才是面首!你们全家都是别人养的面首!”王洵登时心头火起,从车厢门后探出半个脑袋大骂,“用伏波弩暗算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你们三个不是面首还能算什么?”
骂声未落,敌我双方都吓了一跳。“伏波弩,他们用的居然是骑兵专用的伏波弩!老天,幸亏他们射得不准。”王洵心中大惊,举起车门就向对方冲去,唯恐留给别人重新装填弩箭的时间。
“杀了他!”三名刺客心中也是大骇。伏波弩乃大唐军中专门给骑兵配备的弩箭,做工精良,射程直逼步弓。严禁寻常百姓之家严禁持有,如果胆大者从军中盗卖的话,被官府抓住,便会被扣上谋反的罪名!
对这几个人来说,谋不谋反其实无所谓,牵连到背后的东家才是大罪过。互相用目光一对,他们立刻分出了轻重缓急。两个人一左一右,向王洵包抄而至。第三个人则绕下官道,兜着圈子向白荇芷的马车追去。
“想得美!”王洵大声怒喝,跑动中猛然俯身后转,胳膊抡个半个圆,将左手里的车厢门当做暗器向追逐白荇芷的战马抛去。紧跟着双腿猛然发力,整个人由纵转横,一头扎下了官道。
四个多月的艰苦训练,此时效果尽现。那面车厢门被王洵当成了暗器,贴着地皮一路旋转,直接切到追逐白荇芷那匹战马的后腿跟儿上。可怜的畜生哪能受得了这么大的冲击,“唏溜溜”一声惨叫,一个侧翻,将背上的主人压在了身底下。
剩下的两名刺客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同伴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见王洵转身横向逃窜。把坐骑一兜,紧跟着追了下来。跑动中,王洵突然又开始转向,依旧双腿突然发力,由横转纵,又沿着与官道齐平的路线朝白马堡跑了过去。
“小子,哪里逃!”两名刺客紧追不舍,横刀在朝阳下荡起一片寒光。两条腿无论如何都跑不过四条腿,王洵无可奈何,只好转身迎战。“当”“当”凭着以前还算扎实的基本功和最近艰苦几个月训练出来的实战技巧,他接连挡住了对方两下攻击。手中横刀却吃不住这么大的冲力,从中间断裂,大半个刀身都飞到了半空中。
手中只剩下匕首长的半截残刀,王洵才没有那么傻,站在原地让人家白砍。趁着对方拨转坐骑的功夫,撒开双腿,又沿官道向长安城逃窜。
此时的官道上,已经零星有了行人。但是事发突然,大伙谁也弄不清到底是谁在杀谁。本着遇到灾祸能躲就躲的原则,纷纷向路边的田野里逃窜。整个官道刹那间就变得空空荡荡,令王洵想找个人堆儿往里扎都不可能。
“救命!”他大声嚷嚷,希望有人能挺身而出,哪怕是丢块石头过来,干扰一下刺客的视线也好。谁料不喊还可,一喊,人们跑得更快,上树的上树,钻雪地的钻雪地,数息后,官道两旁连个多余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耳听着身背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王洵一下子也发了狠。把半截横刀咬在嘴里,瞅准路边一棵合抱粗的老榆树狂奔。双腿在树根下猛然起跳,两臂勾住横着伸出来的树枝奋力下拉,借着树枝的反弹之力曲臂,收腹,翻身,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没等刺客追到,整个人已经跨坐在了树枝上。
变化突然,两名刺客根本来不及拉紧马缰绳,只好顺着树干旁急冲而过。看准其中一人,王洵飞身从树上扑下,一手抱住对方后腰,另外一只手翻过来用半截刀刃狠狠一勒。“噗!”鲜血立刻喷了满身满脸。倒霉的刺客半个脖颈都刀刃割断了,脑袋和身体间只剩下一层油皮,哼都没哼,立刻从战马的鞍子上掉了下去。
“别跑,看刀!”双腿夹住马鞍,王洵策动坐骑向最后一名发起了进攻。不是因为胆大,而是对方就在他身前不到半丈远,如果给了此人拨转马头的机会,自己拿着半截横刀,还是只有挨剁的份儿。
最后一名刺客哪里能猜到王洵心中的鬼主意,猛然回头,看见一个血人舞着“匕首”跟自己跑了个马头衔马尾,居然吓得发出了一声惨叫,用力磕打马蹬,落荒而逃。
“哪里逃,快快束手就擒!”王洵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弄假成真,磕打着坐骑紧追不舍。堪堪又追出了四十余步,就看到了先前被他用车门当暗器放倒的坐骑在官道旁悲嘶。马背上上骑手被坐骑压住了一条腿,半张脸栽于坚硬的泥土中,即便一时还没有死,下半辈子也得拄着拐杖过活了。
见到另外一个同伴也遭了敌人毒手,逃命中的刺客更是魂飞胆裂。将横刀丢在路边,高高地举起双手讨饶,“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
“别跑,别跑我就不杀你!”王洵是又惊又喜,咧着嘴巴继续咋呼。这种胆子居然也好意思来做刺客?几个月不见,长安城的混混们,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不跑,我不跑!”刺客高举着双手,求饶声里边已经带上了哭腔,“我不拉住缰绳,坐骑停不下来啊。爷爷,您别追了,我求您了还不行么?”
“真是个废物!”王洵哭笑不得,破口大骂,“做面首都没人要的家伙!”
骂过了,迅速用目光在马鞍侧扫视,果然如愿找到了一把伏波将军弩,一匣子整整齐齐的弩箭。
丢下“匕首”,他把弩弓抓起来,双手摆弄。也难怪几个刺客发完一矢之后想不起用第二支,在疾驰中,这种专门给骑兵用的短弩非常难以重新上弦。也就是王洵这种膂力大,自小骑惯了马的,空出两只手还能摆弄得开。换了个膂力差或者骑术不精熟的,没等把弩箭搭上,人早掉到马肚子底下去了。
数息间,王洵将弩箭重新搭稳。双臂平举,瞄准自己前方的刺客。“你回头看看这是什么?拉住缰绳,下马。否则,我就用弩箭射你了!”
闻听此言,刺客的讨饶声愈发凄厉,“饶命,饶命啊!”双腿却继续磕打马镫不止,死活也不肯停下来做俘虏。
白荇芷的马车跑不了多远,王洵没有更多时间在路上跟刺客折腾,手指一扣机关,把弩箭射了出去。一丈不到的距离,即便没训练过的人也不会射飞。侧前方的刺客应声落马,在地上翻了一个滚,口吐鲜血,眼见就不得活了。
第一次见到人死在自己面前。王洵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鼻孔里血腥味道忽然加重,张嘴就把早晨吃的东西吐了出来。一口未消化的食物喷出,他鼻涕眼泪同时流下。却不敢再做任何耽搁,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拨转坐骑,向被战马压残废了那个刺客奔去。
最后一个可问出事实的人,如果最后这个死了,自己的就等着蹲大牢吧。王家的免死金牌未必管用,恐怕封四叔出面也不好摆平。一边自己吓唬着自己,王洵一边跳下坐骑。伸手去推那匹被车门砸伤后腿的战马。
经过训练的战马都略通人性,见王洵前来救助,努力地配合着挪动身躯。一人一马耗光了彼此身上最后的力气,终于将压在马身下的刺客挪出。好在此人胸口还有起伏,王洵见状,心中大喜,伸手向对方面巾抓去。
“别动!”就在此时,官道旁先前被惊散的路人当中,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王洵微微一愣,伸出的手立刻改变方向去抓刺客落下的横刀。怕引起误会,那个大胆的路人又快速补充了一句,“他既然蒙着脸,肯定不想让人认出身份。你如果没把握对付他,索性不如装糊涂!”
“怎么装?”王洵的心思素来不慢,听完了对方的话,立刻打消了揭破刺客身份的念头。自己最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即便躲着走,还不停地找上门来。这些笨蛋刺客未必能奈何得了自己,但其背后的主人,却一定不好惹。
“他们三个西域胡人见色起意,光天化日之下劫杀一个大唐女子。你身为大唐男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本分!”敢情,自打战斗刚刚开始,给王洵出主意的这家伙就把所有经过看在了眼里,就是缩在路边不肯上前帮忙,“既然已经把责任尽到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能管的人去管。什么都没问过,什么都没看过,就当此事与自己无关!”
注1:女人的男宠,武则天时代比较流行。
惊蛰(二下)
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问过,只当路见不平!如果换在半年前有人给王洵出这种主意,早就被他一巴掌拍到地沟里去了!啥,装傻?咱王小侯爷是什么人?全天下除了住在太极宫里那位不敢惹之外,其他的给不给面子全看心情!怎肯做这种藏头露尾的蠢事!
可经历了宇文至入狱出狱这一档子事儿后,王洵就对自己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一山还有一山高,这京师里边,王家惹不起的远不止太极宫里的皇上。其他的宰相、将军、尚书、侍郎,也是能不惹就不惹为好。
回头冲给自己出主意的好心人笑了笑,他慢慢转过身,拱手施礼:“多谢小哥提醒,这几个拦路行凶的蛮夷,还是交给官府处理为好!”
“是啊,光天化日之下,几个西域来的蛮夷竟然敢在天子脚下行凶,真当我大唐没王法了么?”出主意的路人点点头,做出一幅孺子可教的姿态。
到了这时,逃到旷野里避难的其他路人才慢慢转了回来,有人看都不看,抓紧时间继续赶路。更多的人却立刻忘记的害怕,围在王洵身外十几步远开始交头接耳。
“这时谁家的小哥,真有本事,一个对三,居然赢了!”
“我哪知道,你看他那身衣服,好像是皇上的禁军才能穿的!”
“即便是禁军,杀人也要偿命的吧!咱们大唐毕竟是有王法的地方!”
“小声点儿,当心他拉你垫背!”
被众人无聊的议论声吵得心烦,王洵猛然回过头去,厉声断喝,“都给我闭嘴。躲远些,否则,我就说你们都是我的同党!”
“哄!”人群像受惊的苍蝇般逃开,没多远,又趔趄着停下脚步,继续向这边偷看。气得王洵无可奈何,只好抓起最后一名刺客的横刀,在还没死的那个家伙身边画了个圈子,示意无关者不要随意进入。然后放下刀,冲着刚才给自己出主意的好心路人笑着拱拱手,“恐怕我得再找几个人过来帮忙才行。否则,一会这里就乱套了!”
“你不能走!”好心的路人笑着摇头,“你一走,更要乱套。给官府留下杀人潜逃的印象,想再翻过来,可就难了!”
“那怎么办?”王洵顿时有些为难了。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多,按照惯例,凡是出了打架,斗殴和凶杀案件,衙门里的差役没有一时半会儿绝不会轻易赶过来。而两具尸体和一个伤者之间又隔着很大距离,若是有人趁机从尸体上拿走点儿什么东西,或者偷偷塞入点儿什么东西。自己即将面临的麻烦可就越来越大了。
“我也没太好的办法,顶多在这里帮你照看一下!”好心的路人想了想,继续说道:“但我建议你最好再找几个证人,否则,官府很难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证人?”王洵又是一愣,举头四望,吓得周围看热闹的众人再度纷纷回避。显然,大伙已经听到了关于证人的建议,谁也不愿没事儿跟官府去打交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府们一直希望百姓们如此,所以也不能怪看客们没义气。把目光转回唯一肯给自己帮忙的路人脸上,王洵才注意到此人的年龄其实跟自己差不多大小。生着副非常耐看的面孔,蚕眉凤目,鼻直口方,一笑起来,脸上就洒满了阳光。
“这里离军营没多远,你既然穿着身戎装,总有几个袍泽吧?”见王洵将目光又转回自己,阳光少年笑了笑,低声提醒。
“对啊!”王洵高兴地直拍脑袋,“你帮我看着,去骑马去找……。算了,算了,我自己在这看着,麻烦你去白马堡军营,找一个叫周啸风的都尉。就说王洵遇到了刺客,让他赶紧带几个人过来!这是我的凭记,交给你,你到门口一亮,就有人带你进去!”
说罢,解下自己的腰牌,直接递了过去。
“你就不怕我拿着跑了?”阳光少年笑着打趣,然后飞身上马,“你叫王洵是吧,我叫颜季明!记住,我回来之前,你最好先别跟差役走!”
“小弟一定谨遵季明兄吩咐!”被对方脸上的阳光所感染,王洵拱了拱手,冲着颜季明的背影喊道。
有这么一个机灵鬼帮忙,接下来的事情,他应付得比先前镇定得多。不一会儿,附近的里正带着几个身体强壮的庄户先赶到了,见一方身上穿着飞龙禁卫的戎装,出了事后也不急着逃走。而另外一方却个个脸上蒙着黑巾,藏头露尾。首先便认定了王洵肯定占理。为了避免发生误会,他先把庄户们留在远处,然后自己空着手凑上前,隔着十几步距离抱拳施礼:“小老儿乃这一片儿里正,姓刘,敢问军爷,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有劳刘老丈了!”王洵求之不得,赶紧长揖及地,以晚辈之礼相还,“麻烦您老找几个人,把尸体看好了,别让闲人乱碰。这些蒙面的家伙突然蹿出来试图用弩箭攻击一辆马车,我路见不平,才不得不出手管一下!”
“应该管,应该管!”刘老汉见王洵不但人长得方正,举手投足间还不失礼貌,立刻完全接受了他的说法。“藏头露尾的家伙,一看就不是好鸟。小老儿这噶达几十年没出过人命案了。唉,真是缺德!死都不挑个好地方!”
一边骂着,一边颤颤巍巍地走开。带领同来的庄户,看守远处的两具刺客尸体去了。
又过了片刻,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上百个差役,手持长刀铁棍,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一边纵马疾驰,一边呐喊着自己给自己壮胆儿,“哪呢,哪呢,别走了凶手,闲杂人等回避!”
闻听此言,看热闹的人再度一哄而散。带队那名捕头模样的家伙急冲数步,在距离王洵五十步外猛然拉住马缰绳,刀尖前指,“弟兄们,把他给我拿下了。先带回县衙再说!”
“是!”百十个差役互相壮胆,却没人肯第一个往前冲。
“抓我?”见来意不善,王洵猛然站起,用弩箭对准带队的捕头,“没长眼睛的东西,你看看这是什么?”
“啊呀~!”毕竟是京师衙门混饭吃的,见识就是跟其他地方不一样。听到王洵的提醒,所有差役、帮闲,不分职位高低,正职私聘,编制内外,同时缩颈藏头。“别,别冲动,有话,有话好好说!”
“哪个是带头的,报上名来!”知道自己若是稀里糊涂进了衙门,肯定浑身上下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王洵把伏波弩平端,冲着众差役不断挪动。阴森森的弩箭指向哪个方位,哪个方位的人就立刻缩回去一大截。
带队的捕头几曾受过这种羞辱,一边将身体往人堆里边缩,一边大声威胁,“小子,持械拘捕,罪同谋反。你手里持的还是…….”
“你再睁大眼睛看看我这身衣服!”有过跟孙仁宇大捕头打交道的经验,王洵知道对这种家伙就不能给好脸色。只有在气势上死死压住他们,才能免于被他们借机敲诈勒索。
“你这…….”带队的捕头暗暗叫苦。刚才接到某些人的提醒,他才知道今天出去办事的家伙们出师不利,把一件本来手到擒来的事情给搞砸了。本打算仗着长安县捕头的身份,先将坏了自家大人好事的傻小子抓到县衙里,再慢慢想办法将白的染黑,将黑的洗白。却没料到对方是飞龙禁卫的军官,手里还拿着自己人偷偷从军中弄来的违禁证据!
众目睽睽之下,他想否认自己不认识对方身上的戎装,根本没有可能。然而一旦案子被公事公办,后面的窟窿恐怕非他一个人能堵得住。甭说是他,连上头的长安县令把自己填上去都堵不住。正犹豫间,猛然听身边有人低声提醒,“头儿,先稳住他,让我带人包抄过去,解决了那边的两具尸体再说!”
“对!”捕头如梦方醒,定了定神,立刻换上了幅笑脸,“小兄弟,小兄弟,别着急,别着急。咱们长安县衙门,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你,你能不能先把弩箭放下,咱们有话慢慢商量!”
“报名!”王洵确认此人就是正主儿,干脆直接用弩箭瞄准了他的脑门。“别啰嗦,先报上名来。你们几个,别乱动。想死的,就从我身边绕绕看!”
一百多名差役,如果同时扑上的话,十个王洵也早放翻了。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事实上却没人愿意做那个唯一的箭靶子。在冰冷的箭锋威逼之下,已经打算迂回包抄的几个衙役们慌乱地退了回来。惹得远处野地里看热闹的百姓们一阵哄笑。
“奶奶的,老子的人都让你们给丢尽了!”捕头大人被现实气得直翻白眼。无奈之下,只好又退后数步,一边尽量避开王洵手中的伏波弩,一边笑着说道:“我,我乃长安县捕头贾季邻,小兄弟可否报一下名姓,说不定咱们还能交个朋友!”
王洵微微一笑,陡然提高了声音,冲着周围喊道:“在下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姓孔,名有方!今天路见几个蒙面歹徒袭击路人,不得己,拔刀而斩之。弄死了两个,还有一个,好像还剩下半口气!”
他已经认定长安县这帮差役对自己没安什么好心,所以鼓足了中气,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躲在远处看热闹的百姓本来就痛恨差役们一上来不分清红皂白胡乱抓人,此刻听见了王洵的话,立刻毫不怀疑地全盘接受。胆小的暗暗摇头,胆大的则拍起巴掌,大声附和:“好,杀得好。大白天用黑布蒙着脸的家伙,肯定不是好人!”
长安县捕头贾季邻又惊又怒,想要强带着众差役把“孔有方”拿下,又怕没等抓到人,自己喉咙上先挨一弩。蒙着脸的三个家伙他都认识,虽然身手差了点儿,也不至于死在一个普通路人手中。很显然,眼前这个名叫“孔有方”的少年武艺高强,随便收拾掉自己十几名属下估计不会成什么问题。
想到这儿,他额头上禁不住汗珠滚滚。公事公办,肯定不行。颠倒黑白,力有不逮。偏偏头顶上的太阳越升越高,官道上往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不光是平头百姓纷纷驻足,有几辆朱漆和铜装马车也被堵在了路上,车的主人拉开帘子,向对峙的双方探头张望。
“头,偷偷用弓箭结果了他!”先前给贾季邻支招的衙役再度开口,抛出一条绝户计,“抓紧时间,趁着他还没把刺客脸上的蒙面扯掉!”
是故意没扯,留几分余地吧!贾季邻眼前突然有灵光一闪。只要刺客的身份没暴露,这件事就有被对付过去的希望。只可惜,这个聪明的少年必须去死。否则,京师里要死的就是几百号。
再度偷偷将身体向后缩回数尺,贾季邻将脑袋躲在属下的背后,打手势示意几个心腹准备羽箭。随即,又探出半个头颅来,大声高喊:“放下弩箭,束手就擒,本官一定给你个公道。否则的话,休怪本官对你不客气!”
喊罢,他把手向后一招,就准备命人给王洵来个万箭穿身。就在这个当口,耳畔却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住手!老子倒是要看看,谁敢对老子的人不客气!”
“啊!”不光贾季邻被断喝声吓了一跳,其他捕快们也都吓得松开弓箭,纷纷向声音来源处抬头张望。只见数名飞龙禁卫,在一名疤瘌脸军官的带领下,风驰电掣般杀了过来。马背上,所有飞龙禁卫双臂平端,每人手里,都是一具上好了弦的骑弩。
注1:太极殿,李隆基做太子时所居,当皇帝后,成为其处理国事的地方。
惊蛰(三上)
来者只有十二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个带路的过客。但这十二个人,却把百余名差役压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对方手中拿的可全是骑弩,差役们谁也不敢怀疑只要自己这边胆敢率先发出一箭,所有人就会被对方立刻射成刺猬。虽然,在事实上,十一支骑弩,顶多能制造同样数目的牺牲者。
一转眼,飞龙禁卫们已经冲至眼前。马队中飞出两个人,一左一右将站在地上的王洵死死护住,其他八名禁卫呼啦一声,瞬间分散开,围作一个四面透风的圈子,将百许名差役团团困在了官道中央。
“把他们的兵器都给老子下了!”带队的疤瘌脸将领周啸风第一个到达,却是最后一个拉住坐骑,策马兜了一个圈子后,站在官道的中央大声喝令。
所有人,包括差役和远程的看客,登时全都傻了眼。以八名禁卫围困上百差役,还要下掉对方的兵器,只有疯子才会发这种命令。然而,八名禁卫却毫不犹豫地再度分成两队。四人继续持弩围困,另外四人将上好了弦的弩箭交给负责监视的同伴,赤手空拳地冲向了差役们。
众差役们手里抓着兵器,却不敢反抗,只是拼命往旁边躲。很快,冲入队伍的四名飞龙禁卫就被他们惹得不耐烦了,抡起大巴掌,直接往差役们的脸上招呼,“啪啪!”“放下兵器,别找不自在。”“啪啪”“把兵器拿过来,自己下马,否则爷爷就不客气了!”
“别,别…….”直到这一刻,贾季邻才终于有了一点带队捕头的模样,高举起双手,大声嚷嚷:“别,别打脸,给长安县的老少爷们留点面子!”
“面子?!”周啸风冷笑着撇嘴,“长安县老少爷们的脸,早就被你等丢光了!光天化日之下纵容蒙面刺客行凶。见到有人抱打不平,非但不心存感谢,反而处心积虑诬良为盗。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你们都敢做,还好意思在人前提什么脸面。呸!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贾季邻被骂得面红耳赤,想要反唇相讥,却怕对方真的发了飚,把弩箭射在自己喉咙上。哼哼唧唧地嘟囔了两句,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倒是站在他身旁,刚才建议将王洵用冷箭射死的那个家伙,胆子稍微大一些。从人群里探出半个头来,大声抗议道:“对面的都尉,你也别太嚣张。咱们可是天子脚下的差役,若是你…….”
“天子脚下的差役,就可以草菅人命了么?”周啸风立刻将弩箭转过来,正好对上此人的眼睛,“今天的事情,即便打到皇上面前,周某也不会理亏。给我下,下掉了兵器后,再问是谁主使!”
不用他再度强调,李元钦、赵怀旭等人已经将差役们的兵器劈手抢过来,乱七八糟扔了满地。站在贾际邻身边的那名差役试图反抗,苏慎行手疾眼快,食指一扣,便将弩箭送进了此人的肩窝。疼得此人丢下兵器,捂住膀子满地打滚。
有这么一个活生生先例在,接下来的任务便轻松多了。有的差役象征性地躲了躲,便将手中的吃饭家伙交了出去。有的差役更干脆,直接丢了兵器,跳下马背,双手抱着后脑勺任人宰割。
官道两旁的看客们终于明白什么叫“耍横”了,一个个张开了嘴巴,口水流出老长。飞龙禁卫仗着是皇帝亲兵的身份,在长安城里边一直横着走,这点,大伙都心知肚明。可长安县的差役也不是好惹的,他们手中的权力远远大于一般衙门里的捕快,普通人根本不敢招惹。双方以往也发生过针尖对麦芒的斗殴,互有输赢。但是像今天这般,十一名飞龙禁卫把一百多差役、帮闲当做灰孙子教训的场景,却是从没出现过。
“那些不是普通禁卫!”终于,一个从马车中跳下来看热闹的工部小官员发现了一点名堂,摇摇头,低声说道。
“从没见过血的家伙,碰上沙场打过滚的安西老兵,不吃亏才怪!”另外一名身穿青衫的礼部小吏凑过来,笑着跟几个被堵在路上的同僚解释。
“他们是高仙芝的人?怪不得我刚才感觉到一股杀气。”有人立刻楞了楞,然后做恍然大悟状。
“可这也太不给长安县面子了!”有人抱打不平,不敢把声音提得太高,唯恐被疤瘌脸的将领听见。
“面子是自己争来的,不是别人给的!”有人摇摇头,拉着坐骑绕路而行,“一边是三十年没见过血光的混混,一边是从恒罗斯河畔一路杀回来的老兵,也只能是这样了!”
就在大伙幸灾乐祸地小声议论中,长安县的差役、帮闲们全都变成了赤手空拳,坐骑也被抢走,一个个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就像一只只被褪了毛的公鸡。
看到脚下这帮家伙的窝囊模样,周啸风突然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丢人!”他收起弩箭,冲着地上重重地啐了口吐沫。然后回过头来,冲着王洵大声骂道:“既然惹了麻烦,不尽早跑回军营里求救,在这儿傻站着着干什么。唯恐别人没法向你身上栽赃么?到底怎么回事?你先跟我说清楚些!”
“诺!”王洵憋不住想笑,本着给长安县的差役们留点儿脸面的想法,尽量没有笑出声音来,“属下,属下今天,属下今天请了假回家,在半路上发现几个蒙面的家伙拦路打劫一辆马车,于是就……”
按照颜季明先前的建议,他尽量把这场厮杀说成见义勇为,不提白荇芷的名字,也不提自己为什么会坐在前者的马车里。一边说,一边用靴子尖轻轻点压脚下那名被俘刺客的脸,暗示周啸风自己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
见到他如此小心,周啸风忍不住笑着摇头。“笨蛋,既然捉了活口,更应该把他押回军营里边审问清楚,难道你小子还想私设公堂不成?来人,看看这个死透了没有,如果没有,直接给老子拖回军营去。敢在白马堡附近打劫,分明是没把咱们飞龙禁卫放在眼里!”
“诺!”负责监视众差役的苏慎行等人见对方已经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念头,答应一声,转而执行最新任务。长安县捕头贾季邻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想要阻止,又没胆子,抬起头偷偷地看了看对方,满脸乞求。
周啸风恰恰向他看过来,半空中与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你都听见了?用不用我的人再向你重复一遍?”
“听见了,听见了!”贾际邻的眼睛不敢与周啸风相对,只是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心里却恨不得能抛出一口飞剑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割下对方的脑袋。
“记住了?”周啸风向前带了带坐骑,吓得差役们纷纷向后挪动。
“记住了,记住了!”长安县捕头贾际邻的答话声里已经隐隐带上了哭腔。欺负人,太欺负人了。一点面子都不给留。如果官道上只有当事双方也罢,周围偏偏还有很多人把今天的一切看在了眼中!回去后,即便上头能把窟窿堵好,自己和弟兄们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脸再见人了。
绝望当中,他突然又听见对方说道:““我这人一向讲理!别人不欺负到头上来,也不为己甚!”
仿佛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丝阳光,贾季邻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期盼。
仿佛猜出了他的心思,周啸风耸耸肩,换了副相对缓和的口吻补充,“活人和凶器我带回军营里去,死尸体归你抬走。咱们不擅长审案,说不定稍一用力,就把最后一名刺客给打死了。所以,这个案子最后该怎么结,还烦劳你们长安县多费点儿心思。反正呢,这么多眼睛都看到了,倒是不怕你颠倒黑白!”
“不敢,不敢!”贾季邻如蒙大赦,恨不得抱着对方的靴子亲上几口。这几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疤瘌脸都尉只是护短,不想人陷害他麾下的亲信。至于什么伏波将军弩,什么刺客真名,人家根本懒得管!
有了这个承诺,他即将面临的压力也轻了许多。又嘿嘿干笑了几声,抬起脸来问道:“那,那么军爷,我,我可以现在就抬尸体了么?大过年的,官道上血乎淋拉的实在不好看!”
“随你!”周啸风看了他一眼,沉声许诺。随后将大手冲着弟兄们一挥,'“走了,走了,回营去陪高大将军下棋。大将军还在营里等着呢!”
“嗯!”刚刚准备起身的贾际邻差点没又一屁股坐到地上,怪不得对方那么横,原来有高力士在背后撑腰,这死老太监,什么时候如此爱管闲事起来!
腹诽归腹诽,表面上,他还得笑嘻嘻地目送对方远去。直到飞龙禁卫们的背影都自官道上消失了,才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嚣张模样,冲着属下的一干差役、帮闲大声呵斥道:“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兵器都捡起来。遇上点事情就拉稀,老子白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惊蛰(三下)
跟着周啸风等人往军营方向走了一会儿,王洵终是放不下白荇芷的安全,慢慢拉紧了马缰绳,讪笑着向众人道谢:“多亏了几位哥哥来得及时,否则,小弟非得被那帮无良差役给冤枉死不可。大恩不言谢,日后…….”
“想滚去会你的相好就赶紧,别跟我们几个老家伙绕弯子!”周啸风拉住坐骑,非常不屑地横了他一眼,“我们几个满大街找女人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子玩泥巴呢!”
“哈哈哈哈--”众位安西老兵齐声大笑,嚣张得无以复加。连带着替王洵报信的颜季明,也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王洵被大伙笑得有些脸红,抓了抓自己的后颈,继续解释道:“我,我不是担心那帮差役去找她的麻烦么?我刚刚托了她请公孙大娘为诸位哥哥献艺。如果…….”
“这么大个证人抓在咱们手里,你猜那些差役还有胆子再把事情闹大么?”周啸风用马鞭在半死不活的刺客背上抽了一记,非常不屑地回应。
那个刺客其实早就被坐骑给颠醒了,只是弄不清周围情况,一直装昏而已。猝不及防屁股上挨了一鞭子,立刻发出了一声惊叫“啊——”
“这种烂货,居然也拿出来丢人现眼!”周啸风的注意力瞬间被刺客吸引了过去,撇了撇嘴,大声嘲讽。“小子,别装了,老子没功夫陪着你玩。要么你就立刻咬舌自尽,要么就老实交代谁派你来的。否则,老子就拿军中审问俘虏的手段来对付你,保管你后悔活着到世上走一遭!”
听到这话,刺客立即扯开嗓子大叫,“我不是冲这位军爷来的,不是冲这位军爷来的!误会,这完全是误会!”
“误会?”周啸风眉头紧皱,半边脸的疤瘌愈发显得狰狞,“三个大男人,拿着伏波弩,只为对付我兄弟的一位小相好?这话,你猜有人会信么?”
“兄弟,我劝你还是趁早说了吧。前面就是军营,落到军法官手里,恐怕就不是这个待遇了!”李元钦怜悯地看了刺客一眼,目光在对方后颈骨上下来对打转。仿佛在找一个适合用刑的位置,以免届时手忙脚乱。
“我真的不是冲这位军爷来的啊!”被横绑在马鞍上的刺客咧开大嘴,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淌,“小的若是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几位军爷,小的上有八十……..”
所有安西老兵围着他,就像看一个乞丐在表演杂耍。到后来,反而是王洵第一个看不下去了,干咳了几声,讪笑着替可怜的家伙作证,“诸位,诸位哥哥,这,这家可能说的是真话。见到我从马车里跳出来,他们当时都楞了好一阵儿。”
“对,对,我们是冲着白行首,冲着白行首去的。这位小哥可以作证,这位小哥可以作证!”宛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棵稻草,刺客从马鞍上抬起脸来,大声补充。
这回,众安西老兵可真的傻了眼。一个个以目互视,谁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那刺客见大伙仍旧不相信自己,索性豁出了脸皮,继续大声叫喊道:“如果不是为了对付一个女的,我们也不会只出动三个人了。你们安西镇的军爷,谁不知道都能以一当十。离白马堡就这么一点点路,万一杀这位军爷不死,我们几个还跑得掉么?”
最后一句话相当有力,不由得周啸风等人不相信他说的是实情。刺客杀人,肯定要事先打听好动手的目标。王洵的武艺虽然不太扎实,可在长安城的纨绔子弟中也算个佼佼者。想要暗杀他,第一,不该在白马堡和长安城之间这段路上动手。第二,绝对不该派这样三个废物点心!
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周啸风忍不住轻轻摇头。太有意思了,这京师里的事情真他奶奶的太有意思了。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小女子,出动三个大男人不算,还要拿出军中专用的骑兵弩,谋划这次行刺的家伙,要么是个凶残到了极点的白痴。要么是个像刺客一样的废物点心。
“那你们为什么要杀白行首?”尽管王洵也觉得这场发生在光天化日下的刺杀行动实在荒唐至极,因为涉及到了白荇芷,还是不得不问仔细些。
“小的不知道!”刺客突然又变得硬气起来,摇摇头,低声回应。
“嗯?”周啸风眉头轻皱,发出一声怒哼。
“小的真的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小的只是奉命,奉命行事。”刺客吓得立刻又在马鞍上大喊大叫,被绑住的身体如同蚯蚓般上下扭动,一会儿功夫,鼻涕眼泪已经滴滴答答落了满地。
原来不是嘴硬,而是级别太低了,只配做这种下三滥勾当。众老兵看得又好气又好笑,纷纷摇头不止。周啸风略作沉吟,继续问道,“指使你的人呢,千万别告诉我他已经死了!”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是王小公爷,王小公爷今天一早命令小的三个在出城埋伏,如果看见白行首,先用弩箭吓她半死,然后装进麻袋里,驮到太原公府上见他!”软骨头刺客一边哭叫,一边大声解释。
“哪个王小公爷?说名字!”鉴于京城里的小公爷、小侯爷太多了,周啸风即便猜到了些端倪,也不得不要求刺客把话说明白些。
“是,是卫尉少卿王准,京兆尹王鉷大人之子。协助贾昌替皇帝陛下训练斗鸡的那个!”刺客叹了口气,耷拉下了脑袋。
又跟王鉷和贾昌扯上了关系,王洵头皮瞬间就开始发乍。抢在周啸风之前,大声追问:“白行首怎么得罪王准了?他要你抓白行首做什么?”
没等此刻回应,一众安西老兵已经把眼睛转了过来,目光里充满了调侃。早在王洵钻进白荇芷的马车之时,他被一个绝色美女接走的消息,已经于军营里不胫而走。如今刺客又是一口一个白行首,那王准为什么要派人吓唬她的原因还用猜么?无非是想一亲芳泽未得,转而欲霸王硬上弓而已。反正京师里丢了一个歌女,绝对算不上什么大案奇案。衙门里再重视,最后也要落到王准自家阿爷的手中。爷俩个后院里一商量,案子可以结了,绝对无须劳动更多人。
软骨头刺客的招供,也恰恰证明了大伙的猜想,“小公爷前几天去了趟锦华楼,不知道为何冷着脸出来了。然后今天一大早,我们几个就接到了任务!”
一瞬间,王洵的脸红得几乎要滴下血来!折腾了一大早晨,弄进去两条人命,害得十几个同僚与百余差役大打出手,结果,却是为了争风吃醋事。即便责任不在于他,也足以令人惭愧得无法抬头。正欲强撑着向大伙说几句道歉的话,一直凑在旁边看热闹的颜季明却突然插嘴说道:“不对,此事绝不会像他说得这么简单!”
“小爷,我真的没说假话啊!”软骨头刺客艰难地将头扭过去,哭喊着抗议。
“我不是指责你说假话!”颜季明摇摇头,把目光转向若有所思的大伙,“那位太原公的威名,我在河北也听说过一些。以他家公子的身份,想对一个歌女用强,恐怕无需派人于城外埋伏。趁着王洵兄弟不在家的时候,直接把轿子往门前一堵,京师里边,又有几人敢为了一个歌女出头?”
“对啊,这不是牛刀割鸡么?”赵怀旭看了一眼王洵,低声附和。根据他所了解的情况,王洵这个小侯爷,跟王准这个少公爷,可是一点儿都没法比。真要惹恼的京兆尹王鉷,一巴掌拍下来,恐怕连实授的大州刺史都要粉身碎骨,更何况一个从没出过仕的小小子爵。
闻听此言,赵怀旭、李元钦等一众老兵忍不住轻轻皱眉。半年多来,在京城里看到的那些东西,早就远远超过了他们这些直心肠汉子的想象。大伙不怕在两军阵前跟敌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对于来自背后的冷箭,却是防不胜防。
“再多,估计这小子也不知道了!还是不要问了!先把他带回军营,处理了伤口为好!”还是周啸风有主见,略作沉吟之后,便笑着做出了安排。“谨言,从今天起你就跟着王中侯,免得他再英雄救美时,找不到帮手!其他人,就当今天的事情没发生过,不要乱说,也别再于此事上浪费心思!”
“诺!”苏慎行和一众安西老兵立刻收起嘻嘻哈哈的面孔,拱手领命。
见周啸风安排了专人贴身保护自己,王洵心里好生过意不去,想了想,笑着推辞:“反正这两天我就在城里,还是不用劳烦苏大哥了吧!”
“去!”周啸风笑着冲他扬了扬马鞭,“老子怎么安排,你听着就是了。别多嘴。赶紧找到你那小相好,把三天后的酒宴安排妥帖。大伙还等着见见公孙大娘,回去后好跟西域的弟兄们吹嘘呢!”
惊蛰(四上)
跟众位同僚告了别,再度折返长安的路上,王洵一直闷闷不乐。
指使刺客劫杀白荇芷的是卫尉少卿王准,京兆尹王鉷大人之子。一个他从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招惹的人物。若不是今天恰好坐在白荇芷的马车中,误打误撞击败了三个笨蛋刺客,王洵甚至不确定,自己得知白荇芷被掠入京兆尹府,或者被京兆尹府的爪牙杀死的消息后,有没有勇气为白荇芷讨还公道?
也许会一时冲动去铤而走险,也许会为了云姨和紫萝不受牵连而忍气吞声。更大的可能是,即便铤而走险,也奈何不了王鉷父子分毫!双方的实力差距太悬殊了,悬殊到王鉷父子稍稍动动手指头,就可以令自己像灰尘一样消失,整个长安不会有任何人敢于为此多说半句话。
这是半年来,王洵第二次感觉到自己的弱小与无助。作为一个习惯于借助家族势力欺负别人的家伙,没有什么事比被别人欺负却无法还击更令人郁闷了。弱肉强食,这长安城的规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变得如此简单直接!如果你不想被人欺负,就只能努力向上爬,把欺负你的人统统踩在脚下。然而向上爬的路又是那样漫长,从目前的正七品下怀化中侯爬到正四品上忠武将军,才能与王准目前的职位等级持平。需要连升十三级,即便背后有封四叔照顾,每一级至少也需要四个月到半年时间。也就是,想要保护白荇芷不被王准抢走,他至少需要四到六年的不断地加官进爵才行。而到了王准那个位置,他还需要面对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兼京兆尹、太原县公、京畿及关内采访黜涉等使王鉷!
在王鉷之上,还有开府仪同三司、行尚书左仆射、兼右相、、安北副大都督、持节朔方知节度事,管内军郡采访处置等使李林甫。再往上,还有若干个李姓郡王,皇亲国戚。很少考虑那么长远的王洵突然发现,若想保护白荇芷和自己身边的其他人不被欺负,自己这辈子就需要不断往上爬,往上爬,这条路,没有止境!永远没有!
怪不得宇文子达出狱后性情大变!他发觉自己终于有些理解好朋友的想法了。并非权势的诱惑令人疯狂,而是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闭目等死的滋味,除了想方设法爬到高处,将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手中之外,宇文至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喂,傻了!用过人,连个谢字都懒得说么?”一路同行,见王洵始终不跟自己说话,颜季明有些不高兴,用马鞭在空中虚抽了一记,低声抗议。
“啊,嗯嗯,啊——”听见马鞭击打空气声,王洵的身体猛然后仰,新换的横刀迅速出鞘。把刀刃都端得与肩膀齐平了,他才瞬间清醒,楞了楞,收刀入鞘,同时低声抱怨:“别乱开玩笑,我现在都快成惊弓之鸟了!”
“练武之人,招数收发却不由心。等于还没窥得门径!”颜季明也被王洵的过度反应吓了一跳,将坐骑向旁边带了带,笑着数落。
“换你,好好的突然被人拿弩箭当靶子射,过后能不草木皆兵么?”王洵冲他翻了翻眼皮,没好气地回应。
“我还以为你乃神勇之士,谈笑杀人,面不改色呢?原来心里也是后怕!”纯粹为了缓解王洵心中的压力,颜季明摇摇头,继续笑着打趣。
“不怕才怪。”王洵咧嘴苦笑,“我又不是天生的刺客!”
说起刺客,他又猛然想到,对付王准、王鉷这种仗势欺人者,也许最有效的途径是做一个像荆轲,聂政那样的大侠。管他头上有多少顶官衔,半夜翻墙进去,一刀捅死,官职再高也是白搭。
可那又需要过人的武艺!雷万春曾经亲口说过,对付十个二十个壮汉,他勉强可以应付。五十人以上,就只能落荒而逃。况且武无第二,练武这条路,同样也无止境。一山还有一山高,你想着凭借武艺逍遥自在,有个武艺比你高的家伙欺负上门来怎么办?还不是跟现在一样束手无策?!
“又傻了!”见王洵说着说着便两眼发直,颜季明气得直嚷嚷。
“初次遇到这种事情,我难免有些心神恍惚。季明兄原谅则个!”王洵苦笑着收回混乱的心神,冲新交的朋友拱手赔罪。
“有为难的事情,跟我商量啊!我虽然未必能出什么好主意,至少咱们三个人商量,比你一个人发呆强!”颜季明倒是个热心肠,主动替王洵排忧解难。
“他叫苏慎行,字谨言!”王洵将手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同僚指了指,笑着替对方引荐。
“啊,哦!”颜季明这才意识到,自打与周啸风等人分开,苏慎行居然一个字都没说过。楞了楞,笑容里露出了几丝促狭意味。
苏慎行恰恰抬起头来,笑了笑,难得地说了几个字,“你们说,我听!就行!”
“那怎么行?”颜季明立刻找到了目标,笑呵呵地抗议,“论年龄,苏兄肯定比我们两个都大许多。论阅历,苏兄显然也是刀丛中打过滚的,生死估计都看透了,更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乱了方寸。论谋略……..”
没等他把一大队恭维话说完,苏慎行已经受不住了,无可奈何拱了拱手,笑着回应:“颜公子过奖了,苏某不敢当。需要苏某做什么,请直说!”
存心刁难苏慎行这个锯嘴葫芦,颜季明指了指王洵,笑着询问:“有人要杀那个白行首,他不知道原因。想替白行首出头,也不知道从哪下手。如果换了苏兄,该如何自处?”
“问。找白行首问明情况,再做决定!”话音刚落,苏慎行已经给出了确切答案。
注1:作为天宝年间的三位权臣之一,王鉷身兼二十多个实职。文中只是列举了其中比较有威慑力的几顶官帽。
注2:原文用来形容荆轲,这里颜季明为了缓解气氛,挪用调侃王洵。
惊蛰(四下)
“哈哈,姜还是老的辣,苏兄一语便道破了关键所在!”听完了苏慎行的话,颜季明立刻大笑着抚掌。
只是他这番做作并没得到预料中的响应。苏慎行只是笑了笑,便将头侧了开去。王洵则默默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在冷笑。
颜季明立刻意识到自己今天聪明过了头。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被自己逼着说出真话的苏慎行,还有已经走远的那些飞龙禁卫军官们,恐怕谁心里都清楚,解决问题的第一步关键就在那个什么白行首。问她跟卫尉少卿王准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比审问软骨头刺客所得到的消息还要更靠谱些。可是大家都没有将这层窗户纸戳破,把选择的权利留给了王洵。只有自己,还卖弄聪明,故意用话语挤着苏慎行向大伙刻意忽略的地方绕。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更何况白行首这种女人,即便嫁入王家,顶多也只能做一个地位最低贱的妾!在颜氏家训中,女人仅仅是男人的附庸与玩物,可以亲近她们却不可因为他们耽误了正事。因此,颜季明习惯性地认为,王洵应该找到那个女人,逼问出事实真相才对得起众位好朋友的信任。可看看王洵刚才那神不守舍的模样,他又隐隐觉得这种话不适合由自己来讲出,毕竟,自己跟对方刚刚认识了还不到一个时辰!
被王洵看得有些不自在,颜季明抬起头来,左顾右盼,“前面好像来了很多人,会不会是又来找你麻烦的?那个,那个女的好像也在。王兄,她带着人找你来了!”
后半句话,他几乎是带着几分雀跃喊出。终于解脱了,那个女人来得正是时候,免除了自己很多尴尬!见对方的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刻意作伪,王洵将信将疑地举头张望,恰好看见四匹骏马向自己这边疾驰而来,其中一人两眼通红,满脸是泪,不是白荇芷,又能是谁?
“白姐姐!”这一刻,悬在嗓子眼儿的心脏终于落下,顾不得颜季明目光里的嘲弄,他用力一磕马镫,快速迎了上去。才奔出两步,猛然意识到白荇芷身边还有雷万春、南济云和张巡,讪讪笑了笑,慢慢又放松了缰绳。
“我就说么?你小子没那么笨。即便打不过那三个刺客,跑也跑得赢!”雷万春哈哈大笑,策马上前,用力在王洵肩膀上捶了一拳。“行,赶紧去看看白行首吧,她可是为了你,可是差点把长安城都给翻过来了!”
“你小子,没伤着吧!”张巡也策马靠近,却没做半分停留,目光在王洵肩膀上被弩箭擦破的地方扫了扫,便笑着走了过去。
南霁云更是洒脱,干脆直接把坐骑带到了一边,连招呼都不打。转眼间,官道中央就只剩下了王洵和白荇芷,两人四目相对,心里有无数话要说,却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说起。
眼看着二人就要在官道中央变成一道风景,雷万春把大手一挥,笑着提议,“好了,好了,有话还是回城里再说吧。大冷天的,刚刚跑出一身汗来。咱们这些大老爷们不打紧,女人家却未必受得起这股子白毛风!”
一句话,立刻让王洵和白荇芷两人都瞬间清醒。扭头冲大伙讪讪一笑,却把马头并在一起,相跟着朝长安城走了。
看到此景,颜季明忍不住悄悄吐了吐舌头。这位王兄对他的白行首,还真不是一般的痴迷。好在自己除了逼苏慎行说了一句话外,没再多管人家的闲事。否则,非但落不到半分感激,恐怕日后连朋友都没的做!
重色轻友,猛然间,四个字闪过颜季明的心头。这种人,以往他从来不愿意与之交往。但今天,去越来越觉得王洵有点儿意思。与自己父辈那些人,与自己先前的那些朋友,有很多很多不同。
这个时候,王洵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了。雷万春、南霁云和张巡都是值得一交的好朋友,是朋友就不会在乎自己一时失礼。而白荇芷,他将头扭过去,仔仔细细重新打量,刚才曾经以为她已经被人夺走了,现在,终于确定她还在自己身边,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看什么?”白荇芷脸色不觉一红,扫了王洵一眼,把头又快速垂了下去。
沉默,沉默,王洵讪笑着不知道从哪说起。下一个瞬间,两人几乎又同时开口,“你有事没?”“你没受伤吧!”,然后,又同时闭住了嘴巴。互相张望,彼此的目光在半空中相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浓浓的关切。
有一个紧绷在心里的东西,缓缓地松开了。王洵感觉得清清楚楚。笑了笑,他低声道:“没受伤,除了刚开始时被弩箭擦破的那处之外。其他地方连根汗毛都没被碰道!那几个刺客都是笨蛋,很快就被我打发掉了。只是后来为了对付官差,,才不得不回军营里搬了一支救兵!”
几句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听在白荇芷耳朵里,却觉得甜滋滋的,心中亦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骄傲。他都是为了我,他已经可以保护我了!作为女人,她无法不为这些而感到高兴,如果不是后边跟着一群尾巴,她恨不能现在就将头靠过去,靠在那坚实的臂膀上,永远再不分开。
这个想头明显太奢侈了些,走在同一条官道上,后边的朋友即便有心给二人腾出空间,也无法躲得太远。更何况,在前方不远处,又有二十几匹骏马,风驰电掣地向这边冲了过来。
“二哥,你没事吧!”小马方拎着两把弯刀,满脸污渍,活脱一个刚刚下山的土匪。紧跟在其后的,则是宇文子达,马鞍桥下挂了十几个箭馕,比两军对阵还要夸张。再往后,则是秦国用、秦国桢哥俩,还有若干秦府家将。乱哄哄地围拢过来,一个个跑得满头大汗。
“没事,我没事,谢谢诸位兄弟。谢谢诸位哥哥!”旷野当中冰雪未尽,王洵心里却涌过了一股融融暖流。来得都是他的好朋友,不问他得罪了谁,只要有人敢动他一根寒毛,就准备给对方死拼到底。
“你没事就好!”几个月不见,秦国用还是像先前那般稳重。上下打量了王洵一番,然后低声补充,“那几名刺客想必已经被你打发了。咱们先回城去,找个安稳地方给你压惊,然后再慢慢弄清楚到底是谁下的手!”
“嗯!”王洵笑了笑,轻轻点头。
“连峰,去王家报个信,说小侯爷跟我们在一起。让王家上下放心,吃完了中饭,我们就送他回家!”见王洵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秦国用又扭转头,主动做出相应安排。
“是!”一名家将拨转坐骑,沿着官道风驰电掣而去。
“连喜,你带几个人,在路边等。看到有官差前来,就说王小侯爷被请到秦府吃酒了。让他们自己先把案子查清楚后,再过来打扰!”顿了顿,秦国用又做出了第二波部署。
“不用了,不用了!”王洵赶紧摆手拒绝,“官差已经来过了,安西军的周都尉替我出头打发走了他们。长安县的贾季邻已经当众保证过了,今后不会再找我的麻烦。”
“周都尉出头?长安县的贾捕头答应不再找你的麻烦?”秦国用有些无法消化王洵提供的信息,楞了楞,迟疑着问道。扯着秦家的大旗替王洵出面,已经是他冒着被父亲责罚的风险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具体能不能让长安县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有所忌惮,还不得而知。然而,安西军的一个小小都尉,却做到了连秦府都很为难的事情,能力之大,未免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噢,周将军只是暂且兼任飞龙禁军的新兵营折冲都尉,原本是安西军的册授忠武将军。”见秦国用眼神中露出几分茫然,马方主动上前解释。
那好像也只是正四品而已!听了马方的话,秦国用脸上的疑惑一点儿也没减少。长安县尉贾际邻是京兆尹王鉷的嫡系爪牙,平时仗着王鉷的势力,连许多皇亲国戚都不放在眼内。如何会突然转了性子,在乎一个区区四品将军的颜面?
“我捉了一个活口,被周将军扣下了,直接带回了白马堡大营!”不愿意让秦国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继续深究下去,王洵主动补充了一句。
这下,秦国用立刻就明白了。想必是刺客心里藏着令贾际邻非常忌惮的把柄,所以他不得不退让一步,以求将大事化小。
好不容易把秦国用给应付了过去,那边,马方的好奇心却又被勾了起来,“莫非那几个刺客就是贾际邻的手下?二哥你什么时候又得罪了他?”
“我怎么知道!”王洵偷偷看了看白荇芷,尽量替对方遮掩,“也许是他们杀错了人吧!反正这件事儿,已经到此为止了。三个刺客被我失手杀掉了两个。他们却连我的寒毛都没碰到一根!”
“二哥你真厉害!”马方眼中的好奇立刻变成了崇拜,望着王洵,笑呵呵地夸赞。
“凑巧而已!”看了看自己手上刚刚干掉没多久的血迹,王洵肚子里忍不住又是一阵翻滚。无论白荇芷怎么得罪了王准,她都是自己的女人。自己必须将此事扛下来,即便扛得再费力,再辛苦。
偏偏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王洵的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语的宇文至突然插了一句,“恐怕不是对二哥来的吧。否则,选在离白马堡这么近的地方动手,这几个刺客未免太托大了些!”
话音落下,秦国用、秦国桢和张巡、雷万春等人都愣住了,目光一同转向了宇文至,“你说不是冲二郎来的?什么意思?不为了二郎,他们为了谁?”
“冲我来的!”白荇芷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刚才王洵看见自己之时,脸上除了喜悦之外,隐隐还藏着一丝别人注意不到的痛楚。霎那间,她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是我不祥,拖累了二郎和大伙。我,我……”话未说完,她已经泣不成声。
惊蛰(五上)
见到白荇芷落泪,王洵心里立刻一痛,伸出手去,抓住对方的手,低声喝道:“别哭,甭管是冲谁来的,我都挡了便是。我不信,把他私养刺客,偷盗伏波弩的罪证公之于众,这长安城内,所有人还都能装作视而不见!”
“二郎,我,我……”听王洵说得坦诚大气,白荇芷心里愈发感到凄苦,抽抽噎噎,眼泪成串成串地往下落。作为一个风尘女子,试图嫁给一个开国元勋之后,双方之间悬殊的地位差异,本来已经令这场姻缘如薄冰一样脆弱。现在又多了一条行为不检,给男人招惹麻烦的罪名,想要让王家上下接受自己,恐怕更是难于登天。
众人纷纷把头侧开,脸上的表情好不尴尬。“原来是桩风流案!”秦氏兄弟轻轻咧嘴,好生后悔没问清楚,就跟白荇芷赶了过来。“这女人恐怕是个息妫、绿珠之辈!王兄弟还是早点儿回头的好。”老成持重如张巡者,也在心中暗暗叹息。唯有雷万春,皱了皱眉头,大声说道:“是别人劫杀你,怎么又成了你的错了?哪个王八蛋使得如此下三滥?你告诉我,假如官府不肯管的话,我去替你出头!”
“雷大哥…….”白荇芷抬头看了雷万春一眼,想要说,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白姐姐,你至少告诉大伙谁想掠走你,再哭也来得及么?这次抢不到你,难免他还会来第二次。”小马方心思最少,话说得也最直接。“说不定他把二哥也恨上了,咱们也好提前做些防备不是?”
“是卫尉少卿王准!”轻轻握了握白荇芷的手,王洵替她给出答案。“刺客已经招供过了,他们三个今天准备先吓白姐姐半死,然后将她趁乱掠走。如果失手的话,就杀人灭口!”
听闻“杀人灭口”四个字,白荇芷的身体猛然战栗了一下。抬起泪眼看了看王洵,却从对方脸上看不到半丝厌弃之意。相反,手掌间有股温暖的感觉不断传来,让她冰冷的心脏一点点变得柔软。
“原来是他,怪不得敢盗用伏波弩!”秦国桢的话恰恰传来,一字不落地传入白荇芷耳朵,“那小子仗着其父的势力,一直无法无天。这回偷袭不成,未必肯轻易罢休。不过…….”
“他不光是为了劫持我!”白荇芷突然收住了眼泪,大声打断。“他是怕我泄露了他的秘密,所以,所以才…….”
看了看王洵的脸色,她希望得到他的认可。王洵笑着点点头,低声鼓励,“没事,你说出来,让大伙有个准备也好。毕竟,这里边涉及的麻烦不小!”
“嗯!”白荇芷轻轻点头,声音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三天前,有个自称叫王准的家伙来包我的场子,红姑见他出钱爽快,就答应了。谁料他进房后,不肯好好听歌,反而说些疯言疯语,要我嫁入太原公府给他做侍妾。我不肯答应,他就拿出一大锭金子来,问我记不记得以前几个客人在我这里说过些什么?我告诉他,来锦华楼听我唱歌的人很多,谁说些什么,我根本不可能往心里去。请他不要侮辱我。随后,他丢下了几句狠话,就摔门走了。我以为他只是个被惯坏了的公子哥,也就没往心里头去。谁料,紧跟着就发生了今天的事情!”
“那他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他问的是哪几个客人?”颜季明和张巡一前一后,问了两个极其相近的问题。
白荇芷贝齿在朱唇上轻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抬头看看王洵棱角分明的面孔,她点点头,低声道:“他问的是周伯钧,张双和公孙亮三个,是不是曾经一道在我这里吃酒听歌,席间说没说过关于太原公府的闲话。另外,另外三个人,在几个月前,也卷进了跟子达同样的案子里。比子达出狱略晚了几天。的确曾经到锦华楼来听歌压惊。但只是那一次!之后就再没来过!”
“他们的确不可能再来锦华楼。张小侯爷两个月前,掉到曲江池里淹死了!”宇文子达眉头一跳,沉声补充。“周小伯爷上个月外出打猎,被野猪撞下马来,摔断了脖子。只有公孙亮,刚出狱没几天,就被他阿爷一封信送去了渔阳,投靠在了安禄山麾下。所以勉强还保住了性命!”
“啊?”众人忍不住低声惊呼。若不是宇文至出言提醒,谁也不可能把京师里常见的两次意外,与白荇芷今天被人刺杀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王准想掩饰的,恐怕不是一般的秘密!”众人当中,年龄最长的张巡亦变了脸色,皱着眉头,低声说道,“白行首,当日他们说了些什么话,你真的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么?”
“我,我怎么可能记得住!”白荇芷摇了摇头,哽咽着道。她先前还是担心因为王准图谋不轨的事情,影响到王洵对自己的看法。如今,却发现自己可能牵连王洵把性命和前程都搭进去,一着急,眼泪登时又掉个不停。
“好了,好了,天还能塌下来不成!”不忍看她哭得伤心,王洵笑了笑,低声安慰。“刺客被关在白马堡军营里。他盗用的伏波弩也被周将军收了起来。他若是再不知进退的话,大不了我就把证据送到上头去,看谁最后能落得了好下场!”
听他说得果决,白荇芷心中慢慢又恢复了几分勇气。想了想,低声道:““可二郎你刚刚谋到的前程……..”
“不妨,王家的手,目前还伸不到禁卫军里。”王洵微微一笑,脸上写满了不在乎。两个刺客都被自己宰了,事情再坏,还能怎样?难道还能因为王准父子实力大,自己就把白荇芷推出去不成?那样,自己又成了什么人,日后如何在这世上立足?
“他们王家如果欺人太甚,咱们就一起跟他拼了!”马方也挥了挥弯刀,大声表态。“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他王家难道还能把所有官员都收买了不成?”
秦国用看了看自己的弟弟,然后笑着接口,“那倒是未必,据我所知,王鉷自己最近日子也不好过。这件事,十有是王准瞒着他阿爷干的。那家伙,从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是啊,为了上次的事情。李相对王京兆很是不满呢!”秦国桢点点头,为哥哥的话做出注解。
这可是其他人接触不到的秘闻,一时间,大伙的注意力都被秦国桢所吸引。在众人催促的目光下,秦国桢只好低声补充,“上次杨国忠利用一个把柄,逼得王鉷率先退缩。随后又因为忌惮高力士的插手,李林甫不得不跟杨国忠握手言和。但心里边,李林甫却非常痛恨王鉷背叛了自己。如今,夹在杨、李两大势力中间,王鉷已经是全力苦撑。谁料他儿子王准在这个当口还不醒事,居然继续为王家惹麻烦。若是…….”
若是今天的事情再被有心人利用起来,王家也许就要万劫不复。秦国桢没有把话说完,在场所有人却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所以白行首和明允两个,不必担心王准借助他阿爷的势力在明处对付你们。”秦国用接过弟弟的话头,笑着补充,“如果是来阴的,只要咱们多加提防,也未必就怕了他!”
“明允在军营里,大可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白行首那边,我看看能不能找几个老朋友,暗中照顾一下!”雷万春想了想,主动替朋友分忧解难。
“与其被动应战,不如主动逼他收手!”颜季明摇摇头,笑着否决,“王兄手里不是有个没死的刺客么?把他的供词抄一份出来,派人送太原公府送去,相信他们父子不敢再造次!”
这个办法与上回张巡逼杨国忠的那招如出一辙,令大伙登时将头全转向了他。颜季明被众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四下拱了拱手,笑着自报家门,“琅琊颜季明,见过诸位哥哥!”
到了此时,王洵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向大伙引荐刚刚结识的朋友,赶紧松开白荇芷的手,笑着冲大伙抱拳,“几位哥哥,是我疏忽了。这位颜兄,今早曾经帮了我的大忙。如果不是他,我恐怕就自己把自己送进长安县的大牢里去了!”
“王兄言重了。我只是当时恰巧遇见,不好袖手旁观而已!”颜季明被他夸得脸色一红,笑着自谦。
“琅琊颜家,可是平原颜太守的同宗?”秦国用对各家姓氏族谱揣摩研究最深,听对方自报为琅琊人,想了想,笑着追问。
“正是颜某的二叔!”颜季明点点头,笑着回应。
“原来是濠州颜刺史的公子!”张巡也立刻醒悟过来,笑着上前跟对方见礼。“愚兄张巡,跟令尊大人曾经有过数面之交!”
“小侄刚才就猜到是张叔父,一直没敢贸然相认而已!”颜季明赶紧跳下坐骑,以晚辈之礼拜见。
张巡也从马背上跳下,笑呵呵地拉起他,“咱们还是单独算好了。否则,这里众位兄弟,便都比你长了一辈。”
颜季明也大笑,依照张巡之言,称呼对方为兄。张巡笑呵呵地拉着他,跟秦氏兄弟、马方、宇文至等人重新见过。算起来,大伙的长辈们拐着弯都有些交情,相互间称作世交,也不为过。
一番寒暄下来,反倒把王洵和白荇芷两个落在一边了。趁着大伙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王洵想了想,低声对白荇芷说道:“你别怕,有我在,别人奈何不了你。转头我跟云姨商量过了,就可以拿轿子抬你入府。我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还敢到崇仁坊来抢人!”
这话如果放在以前,白荇芷肯定要追问一下自己进入王家,到底算做什么身份。而现在,却只能从王洵的话里,感受到浓浓的关切。点点头,低低“嗯”了一声,一瞬间,红色从两颊蔓延到了脖颈处。
见白荇芷顶着两只红眼泡,却娇羞不胜,王洵心里大觉有趣。暂且把如何应对王鉷父子的事情搁在一边,专心专意地替对方考虑道:“云姨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只要你不刻意得罪她。紫萝那丫头有点小性子,但也不会处处针对你。我回去后给下人们定个规矩,让他们不准轻慢你,这样,即便我不在家之时…….”
话才说道一半儿,猛然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大伙纷纷转头,看见几十个身穿黑衣的恶仆,在一名锦袍华服的痨病鬼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围了过来。
“小心!”雷万春大喝一声,率先拔出了兵器。南霁云长剑出鞘,纵马与其比肩。十几名秦府家将训练有素,迅速散做了两排,以雷、南两个为前锋,成雁阵型,把其余人牢牢护在了队伍中央。
已经到了上午巳时左右,官道上行人极多,看到两伙人剑拔弩张,吓得纷纷逃入了旷野,远远地绕路而走。须臾间,就把宽阔的官道给让了出来。
带队的痨病鬼一声令下,众恶仆也迅速整队。乱七八糟结了个方阵,人数虽然多,气势上却比这边差了不止一分。
“且慢!”眼看着双方就要厮杀在一起,秦国用分开众人,策马来到队伍正前,冲着痨病鬼轻轻拱手,“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道王少卿挡住我等的去路,所为何事?”
“呵呵,我还猜是谁的家丁呢,居然训练得比皇家禁卫还要精良?原来是胡国公府上的人马!秦小公爷,敢问仗着胡国公的余威,你就能强行带走我家的逃妾么?”
“你家逃妾?”见对方说得煞有介事,秦国用不禁微微一愣。旋即,意识到对方是在恶人先告状,冷笑了几声,摇头斥责,“我只看到有人仗着父辈势力,试图强抢民女。却没看到你家的逃妾在哪?莫非,对于王少卿来说,只要看到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就要赖做你家逃妾么?”
“少废话,把那个女人交出来,咱们不跟你计较!”站在痨病鬼身后,一个身高过丈,膀大腰圆的西域壮汉厉声嚷嚷。
“对,少废话,赶紧交人滚蛋!”一干家奴狐假虎威,冲着秦国用不断挥舞兵器。
秦国用涵养甚好,不理睬那些恶奴,眼睛只盯着带头的痨病鬼。那痨病鬼却仿佛没听见属下在说什么般,双手抱在胸前,满脸轻慢。
此刻不用任何人介绍,单从白荇芷惊恐的脸色上,王洵就猜到来者是谁了。也跟着分开众人,来到了秦国用身边,跟对方并肩而立。不说话,一双眼睛却像刀子般,朝那些喧嚣不止的恶仆们望去。
四个多月的军营锤炼,令他变得挺拔如山。再加上那还没来得及洗掉的一身血迹,登时将对面的恶奴们逼得呼吸一紧。王洵的目光看向哪里,哪里的叫嚣声就小了下去。没等一圈扫完,眼前的队伍已经鸦雀无声。
“你想替那贱女人出头?”痨病鬼王准不甘心输了气势,往前带了带坐骑,举起马鞭冲着王洵指点,“就凭你,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你家王爷…….”
“你家王爷今天没功夫给你闲扯!”王洵劈手夺过马鞭,轻轻一捋,就将其捋成了三截。随手往地上一丢,恶狠狠地说道:“你派出的那三个刺客,被我杀了两个,剩下的那个,直接送进军营了。你若是想要打官司,咱们就直接去大理寺。你家王爷奉陪到底。想要动手给他们报仇么,就放马过来!”
“你,你……”痨病鬼王准本打算仗着人多势众,先把白荇芷抢走。然后再慢慢想办法遮盖今天早晨刺客失手捅下的篓子。却没想到对方这么硬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还敢承认刺客被他所杀。并且一上来就给了自己个下马威。
这可是完全不在他的推算之内。以往,他王准仗势欺人,连当朝宰相李林甫的儿子李岫都退避三舍。谁料眼前这个小小的七品武官,居然比李岫胆子还大!为了一个歌伎,竟想硬扛太原王家。
然而结结巴巴叫嚣了半天,他也没说出更有威胁的话来。此事如果闹到大理寺,恐怕自己盗用军械的事情立刻会败露。可就这么毫无所获地铩羽而归,又等于留下了另外一个致命的隐患。
两害相权,好像没一件是轻的。叫嚣着,犹豫着,王准觉得自己越来越气馁。“把他给我拿下!”终于,他想到一个扳回局面的主意,一边迅速拨转马头,一边大声召唤背后的恶奴们动手,“秦家哥俩,这是我跟他的私人恩怨,你们哥俩少管!”
注1:息妫,春秋时息侯的妻子,因为美貌给息侯带来亡国之祸。绿珠,南北朝时石崇的爱妾,其美貌被人垂涎,导致石崇灭门。
惊蛰(五下)
都是长安城有名的纨绔,这一招又能骗得过谁?早在互相理论威胁期间,王洵就一直盯着卫尉少卿王准的眼睛。看到对方的眼神一变,立刻磕动坐骑,直接冲了过去。他的坐骑不用掉转方向,自然比王准向后拨马来得快,眼看着就要将对方生擒活捉,恶奴之中,那名身高过丈的西域汉子奋不顾身从马背上跳将起来,双腿直接跨过自家主人王准的头顶,两只钵盂大的拳头一并,直杵王洵胸口。
人坐在马鞍上,王洵根本无法躲闪。只好先放弃对王准的追击,两脚用力踩紧马镫,长身直臂,双手向斜前方猛托。耳畔只能“嘭”的一声闷响,西域壮汉的前臂与王洵的双掌碰了个正着。虽然大部分扑击之力都被王洵用巧劲化掉了,剩下余威依旧压得王洵的身体晃了晃,一屁股坐回了马鞍之上。
“一齐上,一齐上!杀了他们!”被这几下兔起鹘落惊得魂飞魄散,卫尉少卿王准不顾一切地命令。对面除了秦氏兄弟外,其他人的背景都可以忽略不计。只要把白荇芷趁乱掠走或者弄死,剩下的事情就可以算作两波公子哥为了一个歌女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虽然传扬出去,对自己和父亲大人的名声有损,甚至会影响到自己今后的仕途升迁,但比起抄家灭族的惨祸来,些许名声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如意算盘打得清楚,怎奈胯下坐骑实在跑得太“慢”了些。堪堪就要与冲上来的恶奴们汇合到了一处,脑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想跑,哪那么容易!”却是雷万春见事情紧急,受到了那名西域壮汉的启发,直接甩开坐骑,脚踹马鞍,从半空中扑了过来。
“救……”卫尉少卿王准大声呼救,真的是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四品高官的颜面。声音刚喊出了一半,便噶然而止,整个人被雷万春如老鹰拎小鸡一样拎着从空中落下,脖颈处因为衣服紧勒而透不过气,痨病鬼般的面孔憋得通红。
“想让他死,尔等就再上前一步试试!”雷万春一手抓住王准的后脖领子,另外一只手提着他的腰带,大声断喝。他长得身形魁梧,手长脚长,而卫尉少卿王准又恰恰因为好色无度淘空了身体。两相比较,就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千年古树之上吊了具风干尸首,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已经围拢过来的恶奴们见状,纷纷拨马闪避。个别愣头青抽出尖刀想捅雷万春个措手不及,却被雷万春直接拿王准当盾牌挡了回去。恶奴们赶紧收刀,宁可伤了自己也不敢伤了少主。却吓得王准两眼紧闭,双腿抽搐,一泡尿水再也憋不住,滴滴答答透过锦袍淌了下来。
“腌臜货,这般模样也好意思站立于朝堂之上!”鼻孔中闻到一股骚臭之气,雷万春皱了皱眉头,低声斥骂。单手扯住王准的腰带,尽量将对方拎得与自己远些,一边大步前行,一边左右舞动。每前进一步,跟着王准来的恶奴们就后退一步。十几步过后,一干恶奴皆吓得闪到了路边,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般低头耷拉脑袋,连看都不敢再向雷万春这边看一眼。
只有跟王洵拼命的那个西域恶汉,根本不管背后发生了什么变故,仗着自己在马下变招灵活,而王洵的身体一时难以离开坐骑,双拳一刻不停地往王洵下三路招呼。本指望三下两下擒住王洵,解决战斗。却不料王洵虽然也是个纨绔子弟,却不像他的主人那般不堪一击。双手在身前身后左撑右挡,被逼得很是狼狈,却没让对方占了到丝毫实质上的便宜去。
假装没听见雷万春的威胁,那西域壮汉还想继续纠缠,至少要把王洵抓住换回自己的主人。从双方交手之时起便一直护在白荇芷身边的南霁云却看得不耐烦了,拉过两名秦府健仆,将白荇芷挡在中间。随后一声长啸,轻飘飘跳下坐骑,一拳冲西域壮汉的后心打去。
“你耍赖!”明明自己这边已经输得无可再输,壮汉却反咬一口。丢下王洵,双手来抓南霁云的胳膊。南霁云怎肯被他抓住,脚掌发力,飘然而退。跃开数步,低声喝道:“蠢材,你再不停手,你家主人就死定了!”
既然已经豁出去了脸皮装傻,那西域壮汉就不在乎再多丢人。见南霁云长得眉清目秀,一副翩翩公子哥模样,料定他不会比王洵力气更大。口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手冲对方肩膀搭了过去。
这回,不光是秦国用、王洵等人忍无可忍,就连他们自己的同伴也看不下去了,纷纷张开嘴巴,大声喝止,“万俟,赶紧住手,小公爷快被人掼死了!”
“没分出胜负!”被唤作万俟的西域壮汉头也不回,只想把南霁云搬住肩膀摔倒。遇到这么一个蠢货,南霁云气得直摇头。双手平举,截住对方的手腕,顺势斜带,脚下使了一个绊儿,连衣服都没被碰到,就将对方摔了出去。
“蹬,蹬,蹬”那名叫万俟的西域壮汉踉跄数步,一头扎进了官道旁的雪地里,摔了个鼻青脸肿。顶着一脑袋白雪沫子挣扎着抬头,他还想再看看有没有下手偷袭的机会。马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将弯刀往其脖颈处一压,“有本事你就继续抬头,看我敢不敢把刀刃按下去!”
“啊!”那西域壮汉万俟脖颈吃痛,爬在雪地上不敢再动弹。小马方得势不饶人,冲着对方的胖胖的屁股狠踹了两脚,一边踹,一边大声骂道:“胡虏就是胡虏,你家主子的死活,难道你一点儿也没放在眼里么?”
眼看着一场血淋淋的火并,瞬间就变成了一场闹剧。躲在官道两旁野地里的过客们顾不得害怕,纷纷大笑了起来。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巡不想闹出人命。策动坐骑向前走了几步,冲着雷万春喊道:“老雷,小心些,别真的摔死了他!”
“你放心,这种货色,雷某杀他都嫌手脏!”雷万春点点头,大声答应。手臂回转,再度由单手斜举改为双手平端,只听“哎呀!”一声,卫尉少卿王准终于哭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远处的过客们笑得前仰后合,没想到平素令京师百姓闻名色变的酷吏王鉷,居然养了出如此一个脓包儿子。听到周围的笑声,王准哭得愈发伤心,一边手脚乱蹬,一边大声威胁道:“放开,赶紧把我放开,否则,你们几个谁也甭想逃得掉。”
“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如何脱身吧!”雷万春将手臂微微向高提了提,吓得王准又是一阵干嚎。哭够了,发现对方没有将自己活活摔死的意思,胆气瞬间再为一壮。扯开嗓子,大声叫嚷:“姓秦的,老子今天记住你们哥俩了。有种你就叫人杀了我,否则,只要我活着,你们哥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
“与秦家兄弟无关!”雷万春手指稍稍用力,顷刻便把王准的胡言乱语憋了回去,“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河北雷万春是也。向来是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今天就把这条命豁出去了,看你王家怎么让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说罢,在路边寻了块青石,将王准高高举起,作势欲掷。手指间却又悄悄松了松,给对方留出了呼吸的空间。有道是,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听雷万春说得狠辣,王准吓得哇哇双手乱挥。一边挣扎,一边哭着喊道,“别,别。我求您了。别摔,别摔,我服了还不成么?”
“哈哈,哈哈哈哈”,周围看客们笑得直捂肚子。一干恶仆也转过脸去,唯恐继续看到自家少主如何丢人。俯在地上的西域壮汉万俟更是无地自容,干脆把头扎进雪里边,装作什么都没不见。
哄笑声中,雷万春将王准的身体放低了些,沉声问道:“真的服了?”
“服了,服了,心服口服!只要壮士你今天放过我,咱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唯恐一个回答不对,就被人拿脑门跟青石比谁硬,王准连声叫嚷。
“没发生过,说得轻巧!”雷万春低声冷笑,将王准瞬间又举了起来,“那我妹子今天早晨被你派人追杀,这笔帐该怎么算?你刚才不说他是你家逃妾么?卖身契在哪,掏出来给大伙看!”
“没有,没有,我信口雌黄,您老别跟我一般见识行不行?”王准吓得两眼紧闭,眼泪鼻涕一起往外淌。
“哼哼!”雷万春冷笑两声,不置可否。
“饶命,大侠饶命!”王准立刻吓得一激灵,讨饶的话冲口而出,“今天的事情,全都是我的错。您老别跟我一般见识。您妹子受了惊吓,我十分过意不去。愿意拿出钱来给她压惊。十吊,不,一百吊,您老抓稳了,我求您了!”
一百吊钱,已经够京城中等人家花销四五年了。雷万春对于钱财没什么概念,目光悄悄转向了张巡。探花郎张巡本来想见好就收,免得日后惹得京兆尹王鉷疯狂报复。见到王准是典型的吃硬不吃软,笑了笑,低声道:“一百吊,你当白行首没见过钱么?她一曲清唱,恐怕也不止这个数。你今天当众恐吓她,让她日后怎敢再于人前露面?不拿一千吊钱出来赔罪,我等今日就是拼着性命不要,也必须替白行首出了这口恶气!”
“别,别,一千吊,一千吊,我赔,我赔!”王准求生心切,根本不在乎拿出多少钱,反正过后他直接一赖,谁也不敢到太原公府上讨还。
雷万春跟张巡相视而笑,将手慢慢放低了数寸,继续逼问:“一千吊,你现在就拿。在场这么多人都听见了,休想回头就赖账!”
“我,怎么可能随身带那么多钱啊?”王准的鬼心思被人戳破,哭丧着脸求肯。
“立字据,然后找人担保。说你诚心悔过,不会再蓄意找大伙麻烦。也不会仗着家族势力赖账。”雷万春想了想,低声命令。
“我,我找不到保人”闻听此言,王准嘴巴一咧,又哭了起来。随身带来的家奴,肯定没有替他做担保的资格。秦家哥俩被他刚才的话得罪透了,当然也不会多管闲事。剩下的宇文至、马方,还有远处看热闹的路人,要么跟他素不相识,要么跟他有过节,看笑话还来不及,谁肯主动惹这个骚。
正哭哭啼啼间,不远处突然闪出一个俏丽的人影。“我给他担保吧,雷壮士你看行么?”
“你!”闻听此言,雷万春登时一愣。双目圆睁,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月前跟大伙有过数面之缘的公孙大娘。先冲着众人摆摆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暗示,然后笑着走到雷万春近前,踮起脚尖,往王准脸上瞅了瞅,接着退开数步,笑着问道:“卫尉大人,您想必不会事后赖账,让小女子无法见人吧?”
王准的主要职责就是协助贾昌训练斗鸡,跟经常出入宫廷的公孙大娘非常熟悉。唯恐对方信不过自己的人品,扯着嗓子大声保证,“大姐,公孙大姐如果肯帮忙,我这辈子忘不了您的好处!我发誓,我拿王家的列祖列宗发誓!”
公孙大娘笑了笑,轻轻摇头,“那到不必了。你今后别再找白妹妹的麻烦就行了。贵妃娘娘新谱了个曲子,正寻白妹妹去给她对词呢?若不是碰到了她的贴身丫头,我还真没想到小公爷您胆子这么大!”
“呃——”王准吓得一口气没喘过来,差点没当场死掉。所谓贵妃娘娘谱的曲子,十有都是出自当今皇上陛下之手。如果被皇上陛下知道自己准备抢他的歌姬,王家势力再大,恐怕也得被连根拔了。
想到这儿,他不敢再怠慢,立刻连连点头。“不敢了,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这次的确是我喝酒上了头,大白天撒酒疯。赔多少钱,我都愿意!”
“我不要你的钱!”白荇芷的声音突然从人群中传出来,令王准如闻天籁。分开人群,她策马慢慢向前走了十几步,来到雷万春身边,低头看向在半空中挣扎的王准,“卫尉大人担心的事情,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小女子卖唱为生,每天接待的客人数以十计。要是谁说的话都能记在心里,就是累,也早给累死了!”
“谢谢,谢谢白行首!”闻听此言,王准心里愈发高兴。不管白荇芷的话是真是假,既然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日后肯定不会出面告发王家的图谋。早知这样,自己又何必苦苦相逼?弄得灭口不成,反而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白荇芷继续说道:“但是,小女子相信,抬头三尺有神明。想要灭口的话,最好的办法是当初什么亏心事都没有做。否则,即便小女子不记得你担心的是什么事情。天知,地知,你自己心里也放不下!”
“那是,那是!”王准居然难得脸红了一次,喃喃回应。
既然话都已经说道这份上了,雷万春也懒得再跟对方纠缠。哈哈一笑,双臂用力,“枉你是个四品高官,还没一个小女子懂道理。”笑罢,手指一松,将王准像垃圾一般丢了出去。
“啊——”半空中,卫尉少卿王准厉声嘶嚎。本以为自己这回死定了,谁料屁股底下突然一凉,整个人落在一片未化的积雪上,惨叫着向前滑去。
众家奴赶紧一拥而上,将王准用力搀起。被自己人围在中间,喘息了片刻,卫尉少卿大人才终于确信自己活着脱离了危险,回头看了看王洵、雷万春一众人等,鼻孔中轻轻冷哼。
雷万春的目光如电一样扫了过来,吓得他立刻又堆出了一幅笑脸,“多谢,多谢雷大侠大度,今天的事情,您老既然不打算追究了,能不能把那个奴才也一起放过来!”
“谁?”雷万春回头张望,这才看见马方刀刃下还押着一个。笑了笑,低声命令,“马小子,把那个蠢货放了!”
“哎!”马方最崇拜的人就是雷万春,立刻笑着答应。收起弯刀,转身走开。
西域壮汉万俟从雪地上爬起,先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然后冲着马方长揖及地,“多谢小哥不杀之恩!”。不待马方回应,他又走了几步,冲着王准轻轻抱拳,“小公爷,万俟无能,保护不得您的周全。您还是另请高明吧。从今以后,咱们各走各的路,谁死谁活,都与对方无关!”
说罢,把身体一转,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向西去了!
注1:鲜卑族姓氏,拼做moqi(莫奇)
注2:一吊钱为一千文。按照开元年间购买力,一百吊钱,相当于现在四十到六十万左右。
惊蛰(六上)
“你,你到哪里去?回,赶紧给我回来!”王准又惊又怒,向前追了几步,大声呵斥。
“怎么,卫尉大人还想强留在下么?”西域汉子万俟突然转过头,脸色冷得像一块冰。王准被吓得连连后退,想要命令家奴们将此人拿下,却又怕一不小心,再被身高过丈的万俟抓了做人质。楞了片刻,将声音放柔和了商量,“万俟壮士何出此言,你只是我家礼聘的护院,又没签死契?我只是觉得咱们好歹主仆一场,不应该让你空着手走。不如先跟我回府,把这半年的聘金结了如何?”
“万俟没本事,不敢再要聘金!”西域壮汉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看得王准直往后缩。这几年,死在王家后院里的外乡人不止一个两个了,跟这小子回去,还有命再出来么?
知道自己心里的那点儿坏水又被人猜了个通透,王准咽了口吐沫,喃喃地说道:“你,你本事很,很好。如果要走,我,我也不拦你。这,这点钱,拿着,拿着路上花!”
说罢,用手在贴身口袋里掏了掏,摸出两个压荷包的银锭,犹豫了一下,又偷偷放回去了一个。将另外一个拢在手心处,强笑着递给了对方。
万俟笑着摇头,不肯接王准的馈赠。四下看了看,语重心长地劝告:“小公爷,我觉得那位白行首的话很有道理。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我走了,你以后好自为之罢!”
说完,四下里拱了拱手,再度扬长而去。
“你……”王准气得直咬牙。无可奈何,只好喃喃地骂了几句‘不知道好歹’,收拢起队伍,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稀里糊涂地又打了一场架,秦氏兄弟心情也不太好。目送着太原公府的人马消失了,转过头来,对大伙低声叮嘱:“从今天起,咱们都小心点儿。他们父子两个在京师里横行惯了,未必能咽得下这口气。有什么变故,尽量第一时间通知我们哥俩。念在先祖的功劳上,家父在朝廷里边多少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雷万春最见不得有人如此畏手畏脚,笑了笑,很不在乎地说道:“他还想怎样?若是朝廷法度管不了他们父子,就休怪我等无法无天。大不了,雷某改头换面,天天在他们父子上朝的路上盯着。看看最后谁先受不住!”
“老雷!”听雷万春越说越离谱,张巡立刻出言喝止,“又信口胡说?他们父子如此横行,早晚有不被国法所容的那一刻。何须由你我越俎代庖?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兵曹,有这身衣服穿着,就要受……”
雷万春耸耸肩,权当张巡的话是耳旁风。王洵知道这两位向来便是如此,笑了笑,低声道:“秦大哥的话乃出于一番好心。雷大哥的话也不无道理。无论明的暗的,咱都不要吃亏最好。我、子达和守直很快就要回军中,估计太原公的手伸不过来。至于荇芷…….”
“白家妹子这几天要跟我入梨园去教授宫女们唱歌,王小侯爷不必为她担心!”没等他把自己的意思说清楚,公孙大娘笑着打断。
“我……”王洵一下子愣住了。本来都想好了,宁可冒着惹恼云姨的风险,也要把白荇芷带回家中去,免得日后王准那厮再度来找麻烦,没想到竟被公孙大娘横插了一杠子。
“小侯爷以为我刚才是信口说瞎话么?”公孙大娘看着王准,脸上的表情非常令人玩味。“我今天一大早就到锦华楼找白家妹子,商量入宫授艺事宜。若不是后来碰巧遇到了萍儿,还不知道城外居然出了这档子事情……”
“大娘……”白荇芷红着脸呼唤,想把自己跟王洵刚才的约定说与对方听。公孙大娘却横了她一眼,低声调笑,“顶多就是两三个月的功夫,莫非你们两个,已经连这么几天都等不得了么?”
白荇芷登时羞得脸上几乎滴出血来,垂下头,不敢再接一句话。凭心而论,是否现在即嫁入王家,她自己也没考虑清楚。只是被外力所迫,继续寻一个避难的地方而已。而天底下,躲避贪官逼迫的最好所在,莫过于皇宫…….。偷偷看了看王洵,一时间,她居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看来,你不松口,她不敢跟我走!”公孙大娘把头转向王洵,继续调笑。
被公孙大娘热辣辣的目光逼得无处可遁,王洵只好笑了笑,低声向白荇芷商量:“若只是入宫授艺的话,你去几天也好。反正最近我还要回军营里边受训,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
“嗯!”白荇芷低低地回应了一声,心里突然感觉好生失望。
既然白荇芷的安全已经不用自己操心了,王洵心里都也觉得轻松了不少,回头看了看大伙,继续说道:“两位哥哥和张大人…….”
“我们哥俩准备应考了,估计最近轻易不会出府!”秦氏兄弟笑了笑,低声回应。
“吏部考核已经结束了,张某不日就要离开!”张巡也笑了笑,冲着大伙微微拱手,“本想找个机会宴请诸位,答谢多日来照顾之情。没想到今天竟意外在此相聚!”
“这么快?你高升到哪了?”马方还惦记着向雷万春讨教刀法,楞了楞,冲口问道。
“真源县令,平调。”张巡笑着回应,脸上居然看不出半点儿不甘。
闻听此言,众人纷纷谴责吏部主事没长眼睛,居然对张巡连年优等的考绩视而不见。倒是张巡本人,心里边对此已经早有准备,笑了笑,低声道:“吏部估计也有吏部的难处,眼下朝廷冗官成灾,能这么快补上实缺,已经令张某感到庆幸了。至少,我还能到地方上做些实事!”
不管张巡心中是否真的这样想。在挫折之下,还能说出这等言语来,已经令大伙佩服不已。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宇文至笑着提议,“既然大伙今天已经聚齐了,不如由在下做东,到临风楼喝几盏水酒。诸位意下如何?当日相救之恩,在下还一直没机会向诸位当面道谢呢!”
“那可不行!”又是公孙大娘,第一个出言反对,“照理,小宇文这番好意,我等不该推辞。但我找白家妹子的确有事,今天回城后,请容我们姐俩个先走一步。”
“我,我得赶紧回家,今天,今天出门时,没跟我阿爷打招呼!”马方想了想,也很不好意识地说道。
“不如改在三天之后吧!”王洵怕宇文至觉得尴尬,笑着接过话头,“我今天也得回去跟姨娘报个平安。实在不敢再多耽搁了。三天后,恰巧我也要在临风楼宴请几位同僚,张大哥要向诸位辞行,咱俩三场酒席,不妨合在一处摆!”
“甚好!张某刚才正打算跟你借地方!”张巡略作沉吟,大声答应。
闻听王洵要宴请军中同僚,不用猜,宇文至就知道肯定是周啸风等几个。这么好的一个跟上司交流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拒绝,笑了笑,也大声答应,“也好,那就干脆合三为一。几个哥哥,公孙大家,白姐姐,届时请务必赏光!”
白荇芷记得王洵早晨时所托,立刻不由分说出言替公孙大娘答应了下来。公孙大娘轻轻向她腰上掐了一把,算作警告,但推辞的话,却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我记得那日李谪仙和高书记,每人还欠了公孙姐姐一首诗。不知道他们还记得没有?”白荇芷腰间吃痛,心思却愈发伶俐,笑了笑,低声问道。
雷万春的脸色立刻发红,笑呵呵地提议,“那我就去把他们几个也请来,替公孙大家当面讨账!诸位觉得如何?”
“那我倒是要谢谢雷大侠了!”闻听李白即将被“强押”到场,公孙大娘眼神登时一亮,笑殷殷地向雷万春致谢。
“应该的,应该的!”雷万春不好意思地摆手。目光扫过人群,又看到了今早一直跟大伙共同进退的颜季明,笑着向对方发出邀请,“颜兄弟,你届时一定也来。临风楼,就在启夏大街和金光路的交汇处,唯一的三层小楼便是!”
“颜某恭敬不如从命!”颜季明对新交的这些朋友很有好感,笑了笑,轻轻拱手。
谈笑间,一场盛宴便安排妥当了。众人说说笑笑顺着官道往长安城走,心里慢慢忘记了今天上午的不快。入了启夏门,秦家哥俩先跟大伙告辞。然后公孙大娘扯了扯白荇芷,也将对方拉入了自己的马车。
透过厚厚的车帘,听着窗外的人喊马嘶,白荇芷心中突然生出几分不舍。这条街继续向前走,快到尽头处便是崇仁坊。王家的大宅子就在那里。入了他家后,再想出门像先前那般闲逛,恐怕就很难了。
“你真的想好了,不接我的衣钵,一定要嫁给他做妾?”公孙大娘的声音恰恰传来,一字一顿敲进白荇芷耳朵里。
惊蛰(六下)
嫁给王洵,从此远离烟花之地。似乎在双方相识后没多久,白荇芷心中便有了类似的念头。并非为了爱,而是为了寻求开国侯府的庇护!
所以才跟婢女小萍儿串通好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戏给王洵看。把主动权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不达到有一个明白身份的目的决不罢休。
但是似乎又从某个时间开始,这种半为做戏半当真的举动,慢慢地变了味道。不知不觉间,主客已经慢慢易位,她迁就王洵的次数越来越多,而王洵的心思却越来越难以琢磨。
就拿这次从军多月,却只言片语没有遣人送来的事情说吧!换做一年前发生,白荇芷肯定至少要半个月不给王洵好脸色看。任他哀告、讨饶、送礼、求肯,不让他从此长个记性绝不罢手。而今天早晨,在见到王洵那一刻起,先前私底下发的种种毒誓就全忘记了。竟然明知道对方的话语不尽其实,还是主动接受了他的借口。
什么时候我变成了这个样子?白荇芷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内心深处,乱成了一团麻。唯一清晰的地方就是,当弩箭飞来之际,王洵手持车厢板,威风凛凛地挡在自己身前。
“姐姐,我保护你!”几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儿一时冲动所说出的话,居然变成了现实。而几年后,当时那个心机深沉的“坏女人”,却几乎忘记了她的初衷。老天,为什么会这样?白荇芷如同做了场噩梦般,额头上瞬间冒出了无数细小的汗珠。内心深处,那个幼稚到了极点的声音却愈发清晰。
“姐姐,我保护你!”
“姐姐,嫁给我,我对你好一辈子!”
“姐姐,你这个发髻,比上次那个好看!”
“姐姐…….”
“你这妮子,又发花痴!”见白荇芷一直沉默不语,公孙大娘摇摇头,笑着数落。
她终身未嫁,膝下无儿无女,因此把同行姐妹都当做自己的晚辈开看顾。与白荇芷名为姐妹,实际上更像一对母女。站在自己人的立场上,对白荇芷试图嫁入王家的选择,始终持否定态度。认为王洵品性远未定型,甭看现在一口一个姐姐叫得火热,日后说不定就会把兴趣转移到别人身上。而白荇芷出身风尘,即便嫁给王洵,也只能做妾。按照大唐律例,妾的地位近乎于奴仆。如果这辈子不能生一个儿子作为依仗,待到人老珠黄之时,境遇比人家自小养大的通房丫头都不如。至少,后者跟下人们还能混个脸熟,轻易不会遭到暗算。
“姐姐——”白荇芷推了公孙大娘一把,娇声嗔怪。“人家刚才只是想,王准那厮会不会……..”
“甭理睬他!”公孙大娘微微冷笑,“快死的人了,还能嚣张几天。你先跟我到梨园里边躲一躲,用不了多久……”
话未说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泄露了一个大秘密。顿了顿,快速以手掩口,“除了父辈的权势,你看他还能依仗谁?养了那么多家奴,被别人三拳两脚就全打趴下了。而太原公王鉷也未必赞同自己的儿子四处惹祸。只要家里边老的不出马,王准那厮凭着他自己,能折腾到今天这样已经到头了!”
“噢!”白荇芷轻轻皱眉,做出一幅很好奇的模样。“可我听说,太原公那人护短得很。有一回王准到驸马府做客,吓得永穆公主都亲自出面替他端茶倒水。生怕得罪了他,害得太原公事后找驸马的茬?”
“当时太原公和李相结盟,的确权势熏天。可现在,连李相他都得罪了,这份权势也……”公孙大娘笑了笑,低声解释。话又说到一半,猛然意识到白荇芷在故意转移话题,伸手戳了对方一指头,低声数落道:“死妮子,心眼儿全玩到姐姐头上了。遇见了王家那傻货,就被人吃得死死的。有这份机灵劲儿,你倒是想办法给自己争个名分啊。他虽然只是个落了势的子爵,但也能娶一妻一媵。正妻的资格你这辈子估计难指望了,能想办法搏个媵的身份,也不枉自己跟了他一场!”
“按大唐律例,如果他娶我为媵,会被判刑两年半!”白荇芷显然早就动过这种念头,把其中绕不过去的地方都打听的一清二楚。
“那你还要嫁入他家,就这么想给人家做牛做马去?”公孙大娘本以为白荇芷不清楚,听对方如此说,惊得立刻瞪圆了双眼。
“可他,可他…….”白荇芷语塞,结巴了半天,也没能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个充足的理由。以她目前在歌女中的地位,只要不嫁人,就是名副其实的花魁。每天有无数王孙公子蜜蜂一般围着转。待到人老珠黄时,要么出家做个女道士,要么像公孙大娘这般以给王孙贵胄之家训练歌姬为生,这辈子自食其力,既不用小心翼翼担心失去男人的宠爱,又不用跟大妇、婢女们勾心斗角,实在比嫁入豪门为妾逍遥得多。
况且公孙大娘已经多次摆明了要以衣钵相授。凭着公孙大娘留下的人脉,即便皇宫里头也能结下不少手帕交,又何必担心像王准这种货色欺负上门?
但王洵那棱角分明的面孔却在眼前挥之不去。任白荇芷自己偷偷列举出多少不嫁人的好处,都比不上对方脸上一缕阳光的重量。沉吟了好半天,她终于咬了咬牙,低声道:“我也不清楚他到底哪里好,但,但我,我已经放不了手了!”
“你呀你……”公孙大娘无可奈何,只有还以一声长叹。
白荇芷继续沉吟不语,默默想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怯怯地问道:“大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唉——”公孙大娘继续叹气,想了片刻,才斟酌着回应,“已经这样了,我还能说你什么?赌吧,干脆就赌得大一些,关键时刻不要再犹豫。要么赌他是个有良心的,要么赌他没良心,这辈子一定会辜负你。到最后认赌服输就成!”
“嗯!”白荇芷用贝齿轻咬下唇,默默点头。半年前,她保证自己能赌赢,而现在,却一点把握都没有。王洵已经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纨绔子弟了。短短几个月,他如同脱胎换骨,变得结实,厚重,棱角分明。这样的奇男儿,在她认识的所有贵胄子弟中,根本找不到第二个。假以时日,也许就要一飞冲霄。让哪个女子敢轻言,可将他一辈子牢牢抓在手里?
“行了,别犯傻了!真拿你没办法!”公孙大娘气得又拍了白荇芷一记,恨不得将其一巴掌打下马车去。“快到我那了,你先收收心思。在最近这几天之内,跟我把宫廷内的礼节学清楚。免得到时在皇上和贵妃娘娘面前,一不小心说错了话,那样,可是没人敢给求情!”
“不是,不是根据曲子把词对清楚,唱上几遍就完了么?”白荇芷从来没进过皇宫,按照自己平常的习惯,忐忑不安地追问。
“你以为像在锦华楼一样呢,随便添上几个词,唱唱就算糊弄过去了?”公孙大娘瞪了她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皇上和贵妃娘娘两个,对音律可是精通得很。外边流传的霓裳羽衣曲,其实就是陛下亲手所谱。每段舞步怎么安排,每段唱词如何与音律糅合,也是贵妃娘娘和皇上两个一同揣摩出来的。”
霓裳羽衣曲脱胎于周穆王去拜会西王母传奇,但是结合了唐人习俗,将故事演绎成了一个人间帝王梦遇月宫仙子,互生爱慕,终成眷属的神话。全曲共三十六段,融歌、舞、器乐演奏为一体。曲调婉转,歌词清丽,配乐大气恢弘,实乃古今舞蹈、诗歌与音乐的巅峰。
此舞诞生之后,起初只是在梨园里边排练,供大唐皇帝陛下和妃子、近臣,以及李姓王爷们鉴赏。后来才渐渐流传于梨园之外。但外边流传的只有三两段,无论规模还是艺术造诣都与皇宫里边的相去甚远。
而这样的神作,居然是皇帝陛下与贵妃娘娘亲手所制,即便先前隐隐听人提起过,此刻从公孙大娘嘴里得到证实,也不由得白荇芷不震惊得目瞪口呆。愣了半晌,猛然想起自己很快就要面对两个绝世行家,她不禁吓变了脸色,扯住公孙大娘的衣角,喃喃祈求道:“我,我对诗词可是一窍不通啊。若是随便弄几首小令出来,还能凑合。如果非要我分辨哪段诗作与曲子更为配合,哪段诗如何演绎才更有味道,可不是要了我的命么?”
“知道了吧?”公孙大娘又是一指头戳过来,将白荇芷脑门戳出了一个明显的红印,“整天就想着如何嫁人。却不知道女人家除了嫁人之外,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做。霓裳羽衣,歌舞之道岂有止境?就是皇上自己,也翻来覆去将曲子改了很多回呢?”
话说到这,她脸上居然现出了一种夺目的光辉。就像当日策马夸功的凯旋将士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着股子说不出的骄傲。
注1:唐律,妻妾的等级分明。地位低下的女子只能做妾。如果强行娶她为妻,就等同于蔑视礼教,判刑两年半。通房丫头如果不生下男孩,或者对主人家有什么说得过去的奇功,依仗宠爱强行被纳为妾的话,一旦有人上告,男主人也要被判两年半徒刑。
惊蛰(七上)
然而,这种骄傲却不无代价。
以音乐舞蹈为道,穷毕生之力而逐之。怪不得公孙大娘的舞技如此精湛。也怪不得大娘身边至今没有一个男人。她的心思已经全在歌舞上了,根本无暇再于男女之情上分神。所以,长安城各行魁首几乎年年更换,二十年来,却无一人可取代公孙大娘。
佩服归佩服,然而白荇芷自己却没胆子去尝试。笑了笑,低声回应,“大姐的境界,又岂是庸人所能企及的?小妹这辈子,只求吃饱穿暖,再找个合适的男人嫁掉,让他好好待我一辈子罢了!”
“你不是无法企及,只是不舍!”公孙大娘笑着摇头,一语戳破白荇芷的小心思。“即便他将来能够建功立业,凭本事打通关节,取你为媵,为你挣得一身诰命。你还是要攀附于他。依仗别人带来的荣耀,哪如自己争来的靠得住?过几天到梨园里,你可以见到很多同行前辈。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不妨好好想想我的话!静上一静,确定自己这辈子究竟想要什么也不迟?”
要什么?我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么?白荇芷微微一笑,没有反驳公孙大娘的话。对方是从深宫里走出来的,见惯了显贵荣华。而自己却生长于烟花之所,自幼辛苦学艺,不过是为了早些脱离这个地方。经历不同,看东西的角度也就不同。没必要争辩,相信对方出于一片好心便是。
公孙大娘见白荇芷不再吭声,以为自己的话已经将她说动了。心中不免觉得有些欣慰。正高兴间,马车突然猛地停下,猝不及防,二人同时扑向前,差点一头撞在车厢上。
“老曲,你怎么赶的车?”饶是平素脾性好,公孙大娘无法容忍这种错误,伸手推开车门,冲着前方质问。
“回,回大家的话!”车夫老曲早就从车辕上跳了下来,一边拱手谢罪,一边低声解释,“虢国夫人的车队突然从前方路口拐了出来,小的不敢冲撞,只好让马车先停下。您没事吧,要不要去请郎中!”
“没事!吓了一跳而已!”不待车夫老曲解释完,公孙大娘已经看到了前方那一长串银装马车,摇摇头,主动熄灭了怒火。
“尾巴都快翘上天了,真的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东西?”白荇芷却替公孙大娘咽不下这口气,恶毒的话脱口而出。
“也是一个可怜人罢了,没必要跟她较真儿!”公孙大娘笑了笑,轻轻掩住了车门。贵妃娘娘对自己有恩,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不该对她的姐姐背后指手画脚。
“她还可怜?”白荇芷的内心里,无论如何无法将虢国夫人和可怜两个字对上号,瞪大了一双眼睛,低声抗议,“姐姐你没说错吧,驾着八辆银装马车天天招摇过市的,居然是个可怜之人!!!”
“你只看到了表面那层银装而已!”公孙大娘笑了笑,轻轻摇头,“一个女人家,终日周旋在不同男人之间,又几场宴是她真正想赴的?如果她再不装的强势一些,恐怕更会被人欺负到头上来!”
“她妹妹可是贵妃娘娘,哥哥是杨国忠!”白荇芷抿了抿嘴,笑着提醒。
“贵妃娘娘那个性子,本来就不是擅抓权的。而他那个哥哥,呵呵……”公孙大娘轻声冷笑,“恐怕恨不得她裙子下多几个男人,好为自己拉来强援。特别是在这种关键时候,妹妹开心不开心,远不如多一个帮手来得重要!”
见白荇芷脸上始终带着一缕茫然,她笑了笑,提高了声音向前边问道:“老曲,刚才那队马车从哪边过来,你看清楚了么?”
“从安兴坊那边插来的,在咱们前边拐了个弯,奔永昌坊去了!”车夫老曲眼力非常好,迅速满足了女主人的好奇心。
只要是女人,大抵心里头都喜欢打探些家常里短。白荇芷自然也不能例外。听了车夫老曲说的那两个方位,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安兴坊,那不是几个皇子和公主们住的地方么?她怎么刚从那边出来,又奔几个王爷家里去了?”
“当然是替其兄寻求援军去了!”公孙大娘低声口气,以非常理解的口吻解释,“咱们大唐天子,可是最重兄弟之情的!”
这代大唐天子登基前就是出了名的孝友,当了皇帝之后,除了突施辣手杀掉了太平公主极其党羽之外,对自己的嫡亲哥哥弟弟都非常宽厚。一点儿不像太宗,高宗时代那样,恨不得将亲生兄弟们赶尽杀绝。
爱屋及乌,连带着高宗、中宗的其他后人也受到照顾,重新在皇宫附近聚集起来,形成了一股影响朝中人事变迁的巨大力量。当年皇帝陛下力排众议,提拔姚崇为相,就是因为后者得到了皇兄李成器的支持。而李林甫能在朝中专权这么多年,其身上的皇家血脉,也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这句话,对白荇芷而言,显然又过于深奥了些。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她在心里不住地推测虢国夫人的行程安排。上午跟一位皇子耳鬓厮磨,下午又躺在了一位皇族弟或者皇族叔怀里,装憨卖痴。这个虢国夫人,怎么跟平康里那种随便接客的娼女一般下贱?
“等价交换罢了!”公孙大娘又叹了口气,替虢国夫人的行为作出注解。“他们啊,还真以为皇宫里的那位对外面的事情什么都看不见呢。不过是耐着过去的几分情义罢了。如果有人把这份情义给用尽了,难免有哭的时候!”
“皇宫里的那位?”白荇芷好像不清楚公孙大娘所指,侧着头反问。
“装,我要你装!”公孙大娘一巴掌拍将过去,笑着说道:“不过这样也好!别问,就当什么都没看见。等着吧,已经用不了几天了!”
注1:古代歌舞伎和娼妓身份差别很大。歌舞伎多是卖艺不卖身,有点儿现在女明星的味道。所以白荇芷虽然出身风尘,一样看不起平康里的娼妓。
惊蛰(七下)
“等着吧,已经用不了几天了!”同样的话,从某个面色苍老的男人嘴里说出来,却完全是另外一番味道。
“你到底要我等多久!”虢国夫人回过头,脸上写满了哀怨,“两年前,你就这么说。两年后,你还是同样的话。难道你们李家,就找不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来么?”
“我们李家的事情,又岂是你这个娼妇能了解的!”老男人低声斥骂。声音里没有丝毫愤怒,听起来却令人觉得如同被一条毒蛇爬进了衣袖里。
虢国夫人身体猛然一颤,紧跟着就呻吟出声音来,“唉啊,慢,慢点儿…….”
“小娼妇,别乱动!”老男人眉头轻皱,慢慢从虢国夫人丝缎般光滑的后背上,抬起三根修长手指。手指之间,一根银针耀眼升寒,几滴血珠,顺着针尖缓缓地流了下来。
“疼,疼得厉害,麻烦您老稍微轻一点儿!”虢国夫人在鼻孔里发出哀鸣,与其说是讨饶,不如说是诱惑。
面容苍老的男人却不为所动,用侍女递上来的棉布擦干净针尖,又不疾不徐的刺了下去。神情之专注,就像在摆弄一件绝世绣艺。
此刻他针下呈现的,也的确堪称一件绝世佳作。只是没有绣在绸缎上,而是硬生生刺在虢国夫人的皮肤中。每一针下去,虢国夫人都疼得一阵战栗,却不敢将身体移开分毫,以免老者手下的针落错了地方,还要用更多的痛楚来补救。
即便移动,她也无法离开身底下的毡塌。有四条粗大的铁链,从毡塌四脚处的地面上拉过来,分别锁住了她的双手和双脚。一件墨绿色玉石枕头,恰恰垫在她的小腹下,将其的臀部垫起来,上身与下身摆成了一个近似的直角。
两条宝蓝色的轻纱,遮住她的胳膊,臀部和大腿,使得她裸露在外的脊背愈发显得光滑细腻。而就在这细腻光滑的肌肤上,一树妖艳的牡丹真正慢慢成型。
枝干是墨黑色,叶子是青绿色,明显不是同一时间刺就涂色,却浑然天成,与生在皇家禁苑的牡丹别无二致。在重重绿叶的衬托下,几朵娇艳的花朵蓬勃怒放。
每一片花瓣,都堪称完美。
老者不容许有缺陷的作品存在,偶尔一针刺得不到位,一定会想方设法修补。或者用一连串细密的阵眼,将花瓣纹出脉络。或者用一连串叠刺,绣出花瓣的阴影。
几十针下去,老者惨白的面孔渐渐红了起来,喘息声粗重如牛。他迅速拔出银针,轻轻放在侍女递过来的托盘之上,然后用另外一名侍女递过来的冷毛巾轻轻在额头上擦拭。“你这娼妇,今天怎么这般能忍?是不是又想着早点从我这里离开,到别处去出卖色相?自己交代,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王,王爷,想,想到哪里去了!”虢国夫人疼得连说话都不利索了,偏偏脸上还带着妩媚的微笑,“奴家今天上午,可是刚刚听到你的召唤,就立刻驾车赶过来了。前后一共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
“从庆王哪里到我这儿,需要半个时辰么?”老者笑了笑,声音宛如夜鸮般低沉。“我看,你是需要长点记性了!”
“别,别,庆王,庆王他…….”虢国夫人吓得花容失色,连声解释。没等她把话说完,老者已经抓起一根比原来粗了四倍的钢针,一针扎在她的脊骨上。
“啊——”虢国夫人长声惨嚎,身体不由自主像蛇一般在雪白的毡塌上扭动。将铁链扯得叮当作响。老者却更加兴奋起来,抬腿跨坐上去,压住虢国夫人的粉臀,钢针飞速上下舞动。血珠飞溅,中间夹杂着铁链叮当和女人的厉声哀鸣。两名侍女很快就看不下去了,将头偷偷转向了墙角。老者粗重的呼吸声却跟哀鸣一道传入她们的耳朵,刺激得她们冷汗淋漓,手足酸软。
终于,哀鸣声噶然而止。虢国夫人身体如垂死的鲤鱼般挣扎了几下,趴在毡塌上一动不动。老者的喘息声也到了巅峰,突然把钢针丢到一旁,伸手扯下虢国夫人下体上的最后两片遮挡。
满屋子的血腥味道里,突然混入了一股难闻的淫靡味道。两名侍女不敢离开,也不敢回头,紧并着双腿,慢慢蹲了下去。裙子下摆,转眼之间已经湿淋淋一片。
那名老者仿佛要的就是这种境界,驰骋着,喘息着,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伏在了虢国夫人血淋淋的脊背上,身体不断打起了摆子。
两名侍女知道今天的劫难就要过去了,慢慢站起身,一步步挪到粘塌前,一个拿起毛巾,轻轻替老者擦汗。另外一个从托盘中拿起一把银亮的钥匙,去开虢国夫人手脚上的铁锁。
“放下!”已经瘫做一团的老者突然又直起了身子,皱着眉头大声怒喝。胆小的侍女手一抖,“当啷”一声,把一整串钥匙掉在了地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王爷责罚!”小侍女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跪在毡塌前头如捣蒜。老疯子用手一把扯起她的头发,狞笑着上下打量,“责罚,想得美。你这料子,怎配老夫亲自下手。来人--”
“在!”两名全身披甲的昆仑奴立刻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架起那名小侍女。“三十鞭子!扒了衣服,吊在窗外那棵梅花树下打!”疯狂的老者狞笑着吩咐。
两名昆仑奴答应一声,像拖抹布一般将小侍女拖了下去。不一会儿,窗外就传来清脆的皮鞭声和女人厉声的惨嚎。
“嗯!”听着侍女的惨叫,老者像喝了醇酒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娼妇,她比你叫得可难听多了。你说说,你是伺候了多少男人,才学会了如此销魂的叫声!”
闻听此言,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虢国夫人又战栗了一下,扭过头,脸上的笑容若暴雨后的桃花,“王爷,难道不觉得外边的叫声太青涩了么?不如先把她赐给奴家,让奴家几天,学会了怎么叫,再给王爷送还回来继续抽鞭子。”
“好,好,好…….”老者听得甚是高兴,伸手推开窗子,冲着外边喊道:“停,别打了。剩下的先记账。把她送到虢国夫人府上,半年后再接回来!”
“诺!”昆仑奴们答应一声,拖着脊背已经被抽得血肉模糊的小婢女退了下去。屋内屋外瞬间又恢复了寂静。另外一名小侍女手握着毛巾,身体不断地颤抖,颤抖。
“怎么,你也想挨几鞭子尝尝味道?!”疯狂老者回过头,两眼中射出一道寒光。
“啊!”小侍女像受惊的雌鹿般跳起来,抓起毛巾,在老者枯树般的身体上四下抹拭。“笨!”老者一巴掌将其拍出老远。亲手从托盘里抓起另外一片毛巾,着走到靠着墙的多宝阁前,拿出一瓶剑南道进贡的烈酒。向毛巾上洒了半瓶,然后大步走回毡塌前,将润了酒的毛巾向虢国夫人的后背抹去。
“啊——啊——啊——”又是一串婉转哀鸣,夹杂着无尽的痛楚与诱惑。老者再次兴奋起来,三把两把将虢国夫人背上的血迹抹干净了,然后丢下毛巾,向一旁伸开鬼爪般的大手,“来!”。
这回,小婢女终于变聪明了些。从脚下的托盘里拿起一只琉璃瓶,拔出塞子,迅速递了过去。“嗯!”老者满意地点了下头,用小拇指从瓶子里勾出一点点黑绿色的染料,小心翼翼地涂在钢针刺出的痕迹上。一边涂抹,一边自言自语,“焦骨牡丹,懂么。原来那几根枝干怎么看都缺了一点神韵,而今天新刺的这一段残枝,却恰恰弥补了先前的不足!”
“王爷也说是好的,一定就是好的!”虢国夫人疲惫地笑了笑,温声细语地回应。背上的牡丹图案,她自己也曾对着镜子检视过。的确纹得巧夺天工。而这个历时两年都没有彻底完成的牡丹图,带给她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屈辱。
“那老家伙,还能蹦跶几天,就算为了咱们杨家,你迁就一下他算了!”第一次被此人折辱后,哥哥杨国忠如是劝告。
从此,牡丹花的每一片叶子,每一片花瓣,都是为着同样理由。
然而,老者却迟迟没有死。从两年前一直活到现在,越活越精神,越活越疯狂。“我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就用那把宝剑!”望着锁住自己双手的漆黑色铁链,虢国夫人展颜微笑,这一刻,笑容居然无比地娇媚。
背后的焦骨牡丹渐渐成型,疯狂老者手中换了另外一只玉瓶,一边用手指勾出艳红色往虢国夫人背上的针孔里边涂,一边笑着说道:“小娼妇,就你会说话。念在你今天陪老夫作画的份上,老夫就教你一个乖。我们李家可以跟臣子共享权力,却不会共享江山。你哥哥不是个笨蛋,你把老夫的话带给他。他自然会懂!”
说罢,信手涂上最后一抹,刹那间,有树焦骨牡丹,绽放得令人目眩神摇。
惊蛰(八上)
看见崇仁坊内那座熟悉的宅院,王洵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四个多月前,坊子里的枫叶正红,而现在,干枯的树梢头却透出了隐隐绿意。仿佛一觉醒来,秋天和冬天就都过去了,天宝十一年的春天悄然而至,谁也没听见她的脚步。
季节不是昨日的季节,少年也不再是昨日的少年。人纵有一天都会长大,无论他长得快,长得慢,长得是否情愿。
初入军营的那几天,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放弃受训,卷铺盖逃回家,继续过那种混吃等死的日子。而现在,那些看似很艰苦的训练,却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甚至每天早晨不起来跑上几圈,他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门房王福见少主人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迈步,还以为他又喝多了,伸出大手,用力扶住少主人的胳膊,“小侯爷,您往这边。紫萝已经烧好了醒酒汤,马上就能给您端来!”
“去,你闻闻我身上有半滴酒味儿没?”王洵没好气地推了对方一把,低声数落。
“嘿嘿,嘿嘿!”王福也发现自己马屁没拍对地方,讪讪笑着,却不肯把胳膊收回,“这边,这边,今天早晨听说您回来,主母亲口吩咐我等铺的地毡!”
听到对方的提醒,王洵才意识到,从父亲过世后就很少开启的宅院正门敞开着。有一条猩红色的地毡,从院子里铺出来,一直延伸过了上马石。看阵仗,比前些日子迎接封常清来访还要郑重些,楞了楞,顺口问道:“有客人来么?谁?”
“没有啊?这不是为了迎接少主您回府么!主母吩咐下来的,小的们可忙活了一阵子呢!”仅仅通过几句话,王福就发现少主人已经比半年前成熟了许多,不敢怠慢,笑着解释。
“我又不是什么贵客?这么张扬做什么?”闻听此言,王洵又是一愣四下看了看,果然看到很多邻居家的小厮,正在朝这边探头探脑。
“这哪是张扬啊。小侯爷您现在可是正七品归德中侯!”王福摇摇头,陡然将声音提高了数分,唯恐邻里们听不见王洵现在的品级。“照这个升法儿,等到训练结束,最起码能实授个游击将军。咱这崇仁坊里,可是有些年头没出将军了!”
“就知道说嘴,也不怕别人笑咱们不知进退!”王洵笑着啐了一句,抬腿迈上地毡。云姨的想法他已经能理解一点了,这个家,的确需要一个有出息的男人来支撑门面。只可惜,自己领悟得太晚,若不是受到宇文小子入狱这件事情的刺激,说不定现在还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
“咱们这才哪到哪?”一边骄傲地左顾右盼,门房王福一边笑着跟王洵闲聊,“坊子最里头那个老史家,去年不过出了个小生徒,照着中进士还十万八千里呢,就张灯结彩庆贺了好几天。跟您这堂堂的七品中侯怎么比!今天早晨,他家的老管家上赶着跟我套近乎,我连都头懒得回…….”
“也不是谁,去年站在人家门口眼巴巴地看了好几天!”王洵撇撇嘴,笑着打趣,心中却也有些得意,脚步越来越轻飘起来。
即便是再不思进取的父亲,也希望儿孙能走正途。崇仁坊这一带,开国勋贵住了一大堆。可这一辈后人中,却是不争气者居多。有人在京师的学堂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辈子与进士无缘。有人走门路捐了散职,却没能力补上实缺,整天穿着身没有任何标记的绿袍硬充大头蒜。像王洵这种吃了了军营的苦,并很快得到升迁者,的确已经堪称是凤毛麟角了。
在自家很少使用的大厅里,云姨早就等得不耐烦。听见王洵的脚步声从外边传了过来,忍不住就想迎出门,想了想,又强迫自己坐稳,摆出一幅正襟危坐的架势。
王洵包容地笑了笑,上前几步,屈膝拜倒,“姨娘,我回来了!”
云姨立刻向被火星烫了般跳起,双手将王洵的胳膊拉住,“这是干什么?回来就回来了呗。好端端的,你拜我干什么?”
“这几个月,每每想到姨娘的教诲,心中都不胜惭愧!孩儿不孝,就知道惹是生非,如果没有姨娘照应着……”王洵顺势起身,笑着回应。场面话说到一半,心中突然动了真情,鼻子一酸,眼泪立刻盈了满眶。
“你这孩子,怎么尽说这些,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云姨那里早就已经撑不住,眼泪滴滴答答淌了满脸。四个多月,时间不算太长,却是王洵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开家门。第一次脱离了她的羽翼庇护。
这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却是她从小带大。如今孩子终于有出息了,做娘的心里如何能不高兴?即便将来见到他阿爷和他亲娘,也可以跟对方有个交代了。我没有辜负你们的嘱托,我把这个孩子养成人了!
几个小丫头赶紧递上毛巾,给“老”少两代主人擦脸。云姨接过来,胡乱抹了两把,笑着说道:“不是说要跟秦家哥俩一起去吃饭么?怎么提前回来了。饿了没,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合你口味的吃食!”
王洵忍了又忍,好一会儿,才把眼眶里的泪水顺着鼻孔里消灭掉。笑着拉住云姨的衣袖,低声回应:“我不饿!您甭忙了,让下人们随便弄点就成!”
“他们怎知道你的口味?”云姨挣扎了两下,甩开王洵,迈步向门外走,“你好不容易才回一趟家,不能没口热乎饭吃。还是我亲自去盯着吧。你先去后院换了衣服,紫萝也在那边等你呢!”
说罢,用手帕擦着脸,逃也般去了。从始至终,也没问过王洵那一身血迹由何而来,是不是又给自己闯下了难以弥补的祸患。
王洵脸上露出了浓浓的笑容。
这就是家,你不必提防着谁,伪装什么。你就是你自己,可以随意宣泄自己的感情,暴露自己的内心。当你累的时候,它不会嫌你一身酸臭。当你潦倒的时候,它也不会嫌你满脸晦气。而当你稍有成就,家中的所有成员都会以你为荣,尽管那点儿成就在别人眼里几乎微不足道。
带着暖暖的感觉,他快步走向了自己居住的房间。小紫萝没资格和云姨一道迎接自己的郎君,站在门口,手中捏着根绣花针,绷子上却没有一根丝线。看见期待已久的身影在眼前出现,立刻将绷子和绣花针丢给雪烟,小鸟一样扑入了王洵的怀里。
王洵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血腥味和汗臭味一并钻进了她的鼻孔。她把脸抬起来,约略有些惊异。转眼,就又毫不犹豫地贴了上去。双手将王洵的后腰搂得紧紧的,唯恐一松开就要失去。
无悔,亦无惧。哪怕王洵是个被通缉的江洋大盗,这辈子也要跟他赖在一起。富贵贫贱,悲伤快乐,永远在一起,永不回头。
王洵笑呵呵地抱着紫萝,感受着自己胸口一点点变得湿润。四个多月来,从没有一刻,他的心脏如现在般柔软,里边充满了幸福与满足。这是他的家,他的女人,他这辈子要保护的所在。没离开之前,不觉得有多牵挂。几个月不见,才一点点发现家的重量。
“你,你可回来了?”紫萝哭得唏哩哗啦,鼻涕眼泪一起往王洵胸口上蹭,把干涸和血迹重新润湿,染了自己满脸。
王洵轻轻笑着,没有回应。已经长满茧子的大手,慢慢从对方丝一般的头发间捋过。由发根,到发梢,说不出地惬意。紫萝慢慢抬起头,王洵也恰恰准备嗅一嗅她的发香,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立刻纠缠在了一处,彼此羁绊拉扯,再也无法分开。
紫萝的脸突然变得如春花般绚丽,红嘟嘟的嘴唇慢慢举起来,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王洵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如饮醇酒。紫萝的身体瞬间发出一阵战栗,腰肢越来越软,整个人几乎都开始融化。王洵慢慢抬起头,双眼含笑,手臂猛然一用力,抱着紫萝,大步走进屋子。
“郎君,别,雪烟在旁边看着呢!”小紫萝立刻吓得花容失色,双臂却紧紧地勾住了王洵的脖颈。王洵哈哈大笑,快步走到床前,将紫萝放了上去。“雪烟,去厨房给我烧一桶洗澡水。顺便跟姨娘说一声,我要先洗了澡,然后才能吃饭!”
小紫萝在床上打了个滚,抓起一件刚绣完的丝帕,盖在了自己的脸上。两只鸳鸯在一波春水间交颈而游,随着她火热的呼吸,整件丝绣栩栩如生。
注1:生徒。唐代通过官学内部选拔,被推荐参加进士考试者,统称为生徒。
注2:唐代服饰,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绯袍,佩银鱼袋;六品以下绿袍,无鱼袋。绿袍无标记,则等于没有任何实际职务,只有一个空头官衔。
惊蛰(八下)
小别胜新婚。
接下来的几天,王洵过得极其滋润。要么在家中跟紫萝腻在一处,说一些只有两个人才觉得有趣的傻话,做一些彼此都开心的事情。要么出门去找白荇芷,听歌,喝酒,打情骂俏,乐此不彼!
经历了一场风波,白荇芷变得比原来还要纵容他,除了最后一层壁垒之外,几乎满足了他一切要求。“反正,清萍开在池塘里,早晚还不都是二郎的!你就容奴家保留一个小小的心愿,待嫁给你之后,二郎要如何,奴家便如何好了!”
“我要你每天晚上唱歌给我听!”经历了几个月的军营生活,王洵的性子也比先前沉稳了许多,将大手从对方的衣服里抽回来,笑着打趣。
“二郎现在每天不都在听么?”白荇芷没想到王洵居然提出了这么一个简单了要求,楞了楞,依恋的眼神中露出了几分好奇。
“当然不一样,我要你…….,唱歌给我听!”王洵笑着把嘴唇递过去,贴住白荇芷的耳朵。
“坏蛋!”白荇芷登时满脸飞霞,逃也般滚出老远。抱了个靠枕当盾牌,躲在后边,遮住半边身体,又羞又娇,声音宛若歌声的余韵,“如果,如果二郎真的喜欢,也,也未尝,未尝不可!”
“真的?”王洵大笑,两眼登时冒出了热烈的光芒。
“嗯!”白荇芷咬着牙点头,然后又飞速摇头,“真是没正经。人家还以为你脱胎换骨了呢!”
“脱胎换骨,那还不容易?”王洵立刻收起笑容,摆出一副私塾先生的刻板模样,长揖及地,“娘子,月明星稀,乌雀南飞,咱们行一回周公之礼,可否?”
“呸!”白荇芷一把将靠枕丢了过来,笑得在毡塌上直滚。
笑闹够了,二人又把头并在一起,仔细规划答应给周老虎等人的酒宴。有了白荇芷这能接公孙大娘衣钵的欢场行首在,宴会安排起来从容得多。几乎每个细节,包括括客人们的口味和喜好,酒令的难易程度和针对范围,都考虑得清清楚楚。
转眼到了三天后,周啸风、赵怀旭等人如约而至。没想到王洵真有本事将公孙大娘和李白两个请来,平素气焰嚣张的周啸风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比划了好一阵儿,才让终于让大伙明白,他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碎叶城附近驻扎,城里边,无论是汉人、羌人、回纥人,还是突厥人,都以那里出了一位大诗人为荣。其中好几次,为了争论李白到底是奉命改姓为李的突厥王族,还是正宗的汉人血脉,百姓们大打出手。多亏了安西军及时赶到,才没弄出更大的乱子!
对于此等殊荣,李白早就见怪不怪。笑了笑,冲着周啸风轻轻拱手,“给周将军添麻烦了。李某乃陇西布衣,恐怕跟突厥王族搭不上什么关系。至于祖上是谁,家谱里记载不祥,李某自己也没精力去穷究。”
“谪仙真是洒脱!我记得有位前辈说过一句话,人不是畜生,不需要名血名种!”赵怀旭接过话头,笑着赞颂了一句。
“此言甚妙!”李白楞了楞,大笑着抚掌。“为了这句话,也该喝一大杯!”
“干!”众人立刻举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盏,周啸风却怕李白误解了自己质疑他的血脉,结结巴巴地继续解释道:“我,我,唉,我是个粗人,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青莲居士不要责怪才好,我只是想说,在碎叶一带,无论胡汉,皆以李兄为荣!”
“父老乡亲们的厚爱,着实令白惭愧!”李白冲着周啸风轻轻点头,“好多年没回去过了,不知道故乡那边变成了什么样子?”
“没,没什么变化!”提起安西四镇的风貌,周啸风紧张的心情终于略有缓和,喘了口粗气,向李白描述道:“一切都是老样子。大漠、黄沙、古道、驼队,还有的就是一排一排的胡杨,胡杨树……..”
“还有我大唐将士,手持长缨,在大漠雄关之间纵横驰骋!”高适快速接了一句,替周啸风补全了整个西域的雄伟画面。
在座当中,李白出生于碎叶,崔颢曾经去边塞上游历寻找出人投地的机会,高适充任过陇右节度使高仙芝的掌书记,岑参刚刚加入封常清幕府,做了一名掌管文书判官。相互之间,倒也不乏共同话题。很快,便热闹地打成了一片,杯来盏往,不亦乐乎。
公孙大娘依旧没忘记上次酒宴的欠账,不待酒酣,便寻了机会上门逼债。李白和高适早有准备,笑着调侃了几句后,便把两首赞颂其舞姿的诗作拿了出来。看得白荇芷极其眼热,暗中不断给王洵使眼色,让其向李白等人替自己也求一首诗,以便日后跟同行姐妹们炫耀。王洵却不好意思每顿酒都要求对方拿诗作来换,摇摇头,故意将白荇芷的威胁视而不见。
见二人老是眉目传情,周啸风等人便又开起了玩笑,问白荇芷是不是觉得欠了王洵的救命之恩,打算以身相许?白荇芷登时羞得面红耳赤,径直往公孙大娘身后躲去,逗得众人哈哈大笑。笑过了,高适和李白却不知道周啸风口中的救命之恩是怎么回事情,忍不住好奇追问。跟大伙一混得脸熟,周啸风立刻本相尽露,当即添油加醋,将三天前王洵英雄救美的壮举描述了一番。
故事说完,立刻搏了个满堂彩。李白、崔颢、高适、王荃等人都拍案赞叹,佩服王洵武艺超群,给了某些仗势欺人的家伙一个痛快的教训。王洵却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低声解释道:“不是我的武艺好,而是那三个家伙身手太差了些。连马上重新装填骑弩的本事都没学会,偏偏还出来当刺客!”
“小家伙,不带你这么埋汰人的!”高适以为王洵在谦虚,忍不住笑着打趣。
“是啊,你赢得固然干净利索,却也别太看扁了别人!”作为王洵的好友,张巡也笑着忠告。
“他们的身手的确很差!”颜季明第一次跟李白、高适这种风流人物打交道,却一点儿也不怯场,见大伙误解了王洵的意思,立刻主动帮忙解释。“当时我就在路边,本打算上前帮忙的,可没等找到合适机会。明允兄已经把刺客都解决掉了。依晚辈之见,不光是那几个刺客身手差,王家养的一众家将,还有长安县的捕快,帮闲,以及守备城门的禁军,好像本领都不怎么样。反应慢得出奇不说,遇到硬茬,就立刻怂了。”
“得,照你这么说,京城里边的各个衙门,还有禁军各营,等于养活了一群废物了!”作为一名京师勋贵子弟,马方非常不满意颜季明说起长安城时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轻慢,笑了笑,低声反问。
“除了各位所在的飞龙禁卫之外,其他恐怕正是如此!”颜季明笑了笑,毫不客气地回答。
“你可真敢说,好像见过多少精兵强将一般!”马方立刻撇起嘴,冷笑着点评。
“至少,跟在下见过的范阳节度使麾下兵卒比起来,相差距甚远!”颜季明也年轻气盛,立刻针锋相对。
李白在几个月前因为一场误会,曾经跟王洵交过手。知道后者实际斤两到底有多重。虽然后者又在军营里苦练了四个多月本领,可若说到达了脱胎换骨地步,未免有些太夸张。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颜季明的看法,并且很是认真地追问道:“你从河北来?见过范阳节度使麾下的精兵?”
“家父曾经在安节度麾下行走多年,最近蒙其推举,出任常山太守之职!”颜季明点点头,低声回应。
自从那日看到长安县的捕快们和太原公府的一众家将相继出乖露丑之后,他心里就一直有些忐忑不安。这种不安的感觉到底从何而来,却又很难说得清楚。今日跟马方一斗嘴,颜季明心里随即意识到了真相。令他不安的是范阳节度使麾下的骄兵悍将,与长安城的武备力量之间那种鲜明对比。前者跟后者站在一起,就像恶狼身边趴了只羊羔,想要让恶狼不起任何邪念,简直是没有任何可能!
不禁官府的爪牙们外强中干,通过几天来的观察,颜季明还清晰地发现,护卫京城安宁的几支禁军,除了正在被封常清重手整训的飞龙禁卫之外,其他也都是徒有其表。这样的兵马,如果拉上战场跟范阳精锐对阵,恐怕没等交手,已经被对面将士身上的血腥之气吓尿了裤子!又如何能指望他们威慑四方,令天下居心叵测者不敢蠢蠢欲动?
但是这种担忧,颜季明却不能明白地宣之于口。首先,安节度对颜家有恩,他不能因为安禄山的实力过于强大,就污蔑此人图谋不轨。其次,以他现在的身份,即便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也没几个人会认真听。反而会让大伙觉得,父亲和叔叔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得了人家好处之后还反咬一口。
好在,座中有几人一样心忧国事,听闻颜季明开了个头,就立刻顺着同样的思路想了下去。“禁军糜烂,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而如今边镇上诸将的势力越来越大,对朝廷而言,这恐怕不是一件好事!”张巡本来就以正直敢言而闻名,心中想到了什么,嘴上立刻就说了出来。
“张大人这话就没意思了!咱安西镇的高帅和封帅,对皇上可是一直忠心耿耿!”彼此的利益不同,看问题的角度自然就不同。见张巡言谈中似有所指,周啸风立刻板起脸来,大声反驳,“况且西域距离长安有数千里之遥,如果主帅事事都需要向朝廷上奏,却没有专断之权,等到朝廷的批复下来,恐怕黄瓜菜早都凉了!”
“张某无意影射高帅和封帅!”张巡赶紧拱了拱手,低声赔罪。“张某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边镇兵强,腹心空虚,实非国家之幸!”
赵怀旭把眼一瞪,怒气冲冲地说道:“那是禁军自己不争气,关边塞几镇屁事?你可知道,带着白帽子的大食人已经快打到热海边上了!这些年来,全凭着安西子弟浴血奋战,才把他们顶在了恒罗斯河对岸。如果再有人胡言乱语,说得朝廷起了削减边镇兵马的念头,玉门关外三千里江山,恐怕早晚不复为我大唐所有!”
“若是中原有事,安西四镇保住了,又有什么用?”雷万春听不太懂双方在争论什么,完全凭着个人好恶,站在了张巡的一边。
“保住了四镇,就保住了中原重夺西域的机会。否则,一旦让回纥,突厥、吐蕃和远道而来的大食人勾结在一起,大唐将永无宁日!”李元钦也不肯示弱,把安西军众将的一致看法大声说了出来。
眼看着双方你一言,我一语,把好好的盛宴搅翻了个,高适赶紧笑着打圆场,“呵呵,几位都请息怒,且听高某说一句。京畿之地已经近三十年未闻角鼓之声了!禁军散漫一些,恐怕在所难免!但如今陛下对此已经有所察觉,所以才委托封将军重整飞龙禁卫,并且招募良家子弟入伍,凭本事授予武职。像明允、守直这般的少年才俊,不已经都暂露峥嵘了么。照这样下去,不出三年,禁军必然会脱胎换骨。而其中表现优异者,又可以奉命到边塞建功立业。届时,恐怕几位刚才的争论,全都成了杞人忧天!”
“那倒也是!”周啸风想了想,低声回应。西域地广人稀,中层将领们折损后一直得不到足够的补充。如果这次整训中发掘出来的人才,如王洵、马方和宇文至、韦珏等能被陛下指派到安西军中,就令人高兴了。
“高书记此言,如同醍醐灌顶!”同样的话听在张巡和颜季明的耳朵里,却有了另外一番感悟。经过京师大营整训的军官,对朝廷的忠心肯定不成问题。将他们派往边镇之后,就能成为朝廷的耳目和爪牙。不但对边镇重将可以起到监督作用,慢慢地还可以形成一股牵制力量,让心有异图者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我等不必杞人忧天!”高适举了举酒盏,笑着提醒,“否则,恐怕对不住公孙大家和白行首的绝世歌舞!”
“的确如此!”众人立刻醒悟到,此地不是争论的合适场合,一齐笑着点头。
“那就干杯,为我大唐国运!”高适抓住机会,大声提议。
“干杯,为我大唐国运!”无论文人武将,都放下了刚才因为争论而引发的不快,大笑着举起酒盏,
惊蛰(九上)
虽然因为颜季明的无心之言,导致大伙发生了一场争执。但整场盛宴还是在公孙大娘和白荇芷二人的刻意推动下,气氛越来越浓。借着三分酒意,周啸风拔剑起舞,为众人助兴。舞罢,却又厚着脸皮,请李白为安西军中诸将赋一首诗为和。
一别三十余年,难得又听见了熟悉的乡音,李白也是心潮澎湃。竟不怪周啸风行事莽撞,吩咐一声,“取纸笔来!”即席挥毫泼墨,信手写道:“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好一句无花只有寒!”没等最后几个字写就,在座诸人已经拍案叫绝。五月在长安城中本是盛夏,玉门关外依旧白茫茫一片。有人吹起幽咽的笛曲《折杨柳》,眼前却不见半点绿意。简简单单四句,看似波澜不惊,却道尽了塞外生活的单调与清苦。宛若一幅淡笔勾出了水墨画,将边塞风光,一下子就拉到了众人眼底。
而在如此艰辛的环境之下,大唐将士们居然毫无怨言,哪怕是凌晨与敌军接战,半夜抱着马鞍休息,士气也不减分毫。最后两句急转高亢,以西汉傅介子计斩楼兰王的典故,直抒将士们的胸臆,如洪钟大吕,一响之后,百乐失声。
有如此巨作现世,其他几个诗人,便只剩下的摇头苦笑的份了。此生幸甚,能与李太白生于同时。此生不幸,亦是与李太白生于同时。当即,高适从白荇芷手中借来锦瑟,亲自为李白的这首塞下曲兑上了调子。公孙大娘持剑起舞,白荇芷引颈而歌,岑参、崔颢用手指在桌案上敲打节拍,将诗中意境演绎的淋漓尽致。
一曲终了,众人皆醉,无需此间主人再劝,纷纷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接下来,大伙或歌,或舞,或墙上题字,或泼墨作画,每个人各展所长以助酒兴。虽然没人再肯主动提“赋诗”两个字,却也将这场盛世欢宴点缀得精彩纷呈。直到华灯初上,众人才慢慢收起了狂态,笑呵呵地与王洵拱手道别,各自打马归去。
李太白醉写塞下曲,高达夫试调五十弦。不多日,发生在临风楼上胜景和一首新出炉的《塞下曲》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各家酒楼的幕后掌柜闻讯,无不扼腕长叹,羡慕王家那小兔崽子傻人有傻福,居然能够在半年之内两度请到了李白、高适、公孙大娘、小张探花等风云人物赏光。而旅居长安的迁客骚人,则纷纷拿了荷包,不惜花重金预定座位,也要到临风楼上把盏吟唱一回。虽然到了临风楼,也未必能写下与那首塞下曲比肩的诗作,但是到李白曾经坐过的房间里借一点对方的才思,也自觉不需此行了。
作为临风楼的幕后老板,王洵自然又赚了个盆满钵圆。可令他高兴的不仅仅是临风楼自从李白两度莅临之后,每日账面上了流水翻了四倍。而是与军营中的诸位同僚,从此后相处得愈发融洽。凡是能出风头露脸的任务,几乎不用封常清做任何暗示,都有人主动将其交给王洵所在的新兵营七旅二队执行。凡是上头发下来的好处,不但王洵本人能比其他几个队正多拿一份,连带着麾下的弟兄都跟着沾光。
“你们有本事,也到李谪仙那求一首塞下曲来!”遇到有人抱怨上头处事不公,过于照顾王洵,明法参军王腾总是第一个出头反驳。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也只有李太白,了解咱们这些边镇将士的辛苦!”私下里,周啸风不止一次跟同僚们说道。
“有了这首《塞下曲》,哪怕再过五百年,人们提到当今盛景,也不会忘了大唐的强盛,是咱们这些武夫用命换回来的!”提起李白的赠诗,节度副使封常清也是感慨万千。
长安城诗人一抓一大把,但李太白却只有一个。听到了上司们的这些话,很多低级军官即便心中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王洵的确给弟兄们长了脸。特别是那些从安西归来的低级将领,更是觉得李太白的这首《塞下曲》,简直写到大伙心里头去了。爱屋及乌,看向王洵的目光难免又柔和几分!
只有马方一个人与众不同,私底下,没少调侃王洵走的是狗屎运。帮人打架,都能打到李白,并且由此跟对方攀上交情。而自己当天被岑参揍了鼻青脸肿,到现在,却成了对方手底下的一名小跑腿儿。这人比人,真是得活活气死!
“这算什么。太白向来就是个福星。当年有个犯了军规要斩首的家伙,刚好被他看见,求情救下。现在都已经快做了一镇节度了!”在军营里厮混得久了,绿衣判官岑参身上也沾染了不少兵痞气,听见了马方的抱怨,摇摇头,笑着说道。
“谁,还有比王明允运气更好的么?”闻听此言,马方立刻瞪圆了双眼,羡慕地追问究竟。
“朔方节度右兵马使郭子仪啊,你们没听说过么?”岑参楞了楞,笑呵呵地反问。
众人闻听,登时惊了个大眼瞪小眼。朔方节度使位置一直由太子遥领,此时的朔方节度右兵马使,实际上掌握的就是节度使的权力。大伙都知道郭子仪是武举人出身,科考之时,骑射,步射,马槊、膂力四项皆列第一,却都没听说过他居然还有如此倒霉的时候。年纪稍大一些者,如赵怀旭等人,就当是个岑参讲的是个与自己不相干的故事,笑笑也就忘了。年纪青青如王洵、马方等,则个个都听得心中滚烫,恨不能自己这辈子也能奇遇连连,像郭子仪成为封疆大吏。
志向虽然远大,王洵和马方两人却有一个共同的毛病,那就是舍不得长安城的繁华。只有宇文至,看样子是打定主意准备跟着封常清去安西建功立业了,终日向老兵们讨教在西域的生活经验。所以三名好朋友虽然还经常碰面,话却是越来越说不到一处。慢慢地,连碰头的兴趣也薄了。
对于这种情况,王洵和马方两个除了心里感觉到很遗憾之外,想不出任何解决办法。宇文子达寻求上进,大伙不能出言劝阻,以免耽误了他将来的前程。而功名富贵虽然对前两人同样重要,在心里边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骨肉亲情。况且王洵心里边还多牵挂着一个白荇芷,若是一去边塞三五年不归,未等自己功成名就,白姐姐却已经先老了。
有卫尉少卿王准这个恶例在前,对于京师里边的其他纨绔会不会趁自己无暇分身的时候,乱打白荇芷的主意,王洵心里边可是一点儿也不敢保证。回营后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借着人脉熟的好处,厚起脸皮跟周啸风请假跑回了长安一趟。见到白荇芷,大诉离别之苦。调笑间出言询问,却发现自从那日被自己和雷万春等人联手收拾了一顿之后,卫尉少卿王准居然信守承诺,再也没靠近锦华楼半步。不觉暗自吃惊,信口说道:“那厮倒是长了记性,也不算白被雷大哥摔了个屁股墩!”
“我估计除了被二郎你跟雷大哥打怕了之外,他还非常忌惮公孙姐姐。毕竟贵妃娘娘跟公孙姐姐的关系很好。万一被她告到皇宫里去,恐怕太原公也招架不住!”几番进出宫廷,白荇芷身上又多了些富贵气,说起话来慢条斯理,陈述自己的见解之余,还很好地照顾到了王洵的情绪。
“有很大可能!”能看到白荇芷平安就好,至于到底是谁的功劳,王洵也不屑一争。“公孙大家还要用你到什么时候?贵妃娘娘的新曲子,快弄完了吧!”
“早着呢!”白荇芷以手掩口,轻轻摇头,“皇上和贵妃娘娘哪有那么多闲功夫,天天耗在歌舞上边。十天半个月能听我们排演一回,已经很难得了。照这个速度下去,恐怕再耗上一年都完不了!”
“那你…….”王洵想重提自己用轿子接白荇芷进门的事情,话说了一半,猛然意识到自己在白马堡接受的新兵整训的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算是个尽头,此刻提了等于白提,索性主动闭上了嘴巴。
白荇芷却在这一瞬间看到了王洵的内心,有些害羞,更多的是高兴,垂下头,低声道:“进宫授艺的事情,其实是公孙姐姐为我寻找的一个保护伞。随时都可以辞掉不去的。只要二郎腾出了时间,奴家,奴家…….”
说到最后,声音几乎细不可闻。王洵闻之,心中大乐。扑上去香了对方一口,大笑着说道:“快了,快了,也就是一两个月的功夫了。下月初五,皇上要派人来校阅。我估计校阅之后,大伙也就都交了差!”
说罢,留下一句,“不要着急,等我回来!”,飞奔下楼。
“呸,跟谁稀罕你似的!”白荇芷捂住脸上的红印,低声啐道。慢慢追了几步,依在二楼的栏杆上慢慢挥手。
不知不觉间,曾经的少年已经长大,其背影越来结实。
惊蛰(九下)
回到军营,王洵立刻全心投入到本队弟兄的整训当中。作为一个讲义气的小家伙,他不敢让七旅二队在即将开始的校阅中表现太差。因为在他看来,如果本队弟兄不争气,非但关乎着封四叔的颜面,也有愧于周老虎、赵怀旭等人长期以来对自己的照顾。
同样,因为王洵讲义气且出手大方,新兵营七旅二队的弟兄们也很给他这个队正面子。每天的各项训练完成得保质保量,在个别科目方面,甚至达到了全营最高水准。乐得新兵营折冲校尉周啸风咧开了嘴巴,逢人就吹,自己知人善任,为飞龙禁卫军培养了一队精锐。暗地里,在物资给养调拨方面,也愈发向新七旅二队倾斜。羡慕得同旅的其他几个队正人人眼蓝,天天偷着骂周老虎心眼长到了肩膀子上。
过了数日,校阅如期开始。皇帝陛下因为临时有事未能亲临,却派了太子李亨带领一干文武前来检视飞龙禁卫的整训成果。秦家兄弟的叔叔,还有马方父亲也赫然在随行之列。这两人平素虽然对王洵没什么太好的印象,关键时刻,却依旧看在晚辈的颜面上顾及到了几分香火之情。不动声色在旁边品评了几句,立刻令太子李亨目光集中在马方和王洵二人所在了队伍上。
有长辈在点将台上观望,王洵和马方也都各自使出了浑身解数,把几个月来的训练成绩,超常发挥到了十二分。校阅完毕,王洵所在的新七旅二队和马方所在的新五旅四队脱颖而出,都进入了全营前五之列。王洵因为协助上司训练本队士卒有功,再度高升一级,头衔成了正七品上致果校尉。实职待新兵整训结束后,根据飞龙禁军的具体情况候补。马方则因为被认出是当朝大员的儿子,小小年纪就放弃了锦衣玉食,主动从军为国效力,得到了太子殿下的褒奖。当场赐予备身腰牌一面,明光铠一领,待整训结束之后,便可到东宫就职。
其他在整训中表现优异的军官、士卒,也得到了升迁、赐甲、赏金等各种奖励。命令宣布,全场欢声雷动。全然忘记了半年之前,大伙私下里是怎么骂封常清和高力士两个老家伙‘没事找事,变着法子折腾人’的情景。
校阅结束,几乎每个受训者都兴高采烈。新兵们立刻眼巴巴地盼着全营放假,好把心中的喜悦与自己的家人分享。从飞龙禁卫和安西镇调过来的老兵们则盼望着队伍早日解散,大伙好带着新到手的虚职,回军中去谋取实缺。偏偏两位行事素来利落的主帅,这个时候突然又拖拉了起来。只是命令各团校尉带领麾下士卒继续训练,巩固先前取得的成果,却迟迟不肯宣布大伙的去向。
一巩固就是一个半月,即便是性子再沉稳的人,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大伙知道王洵和马方能跟上头搭上话,便拐弯抹角找上们来,求他们两个去周老虎那里打探动静。王洵和马方二人也急得百爪挠心,斟酌了片刻,便找了个由头,往中军位置走去。
谁料素来很好说话的周老虎这回突然板起了脸。先把王、马二人狠狠数落了一顿,让他们不要恃宠而骄,忘记了军营的规矩。随后,看着二人手足无措的模样,又忍不住心发软,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你们两个甭多打听了。就是我,也仅仅知道个大概。回去等信儿吧,这种事情,本不是咱们武夫该掺和的,索性离得越远越好!”
“离得越远越好?”王洵和马方相互对视,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疑虑。不像其他人那般对时局毫无所知。他们两个,最初进入军营的缘由,可就是为了躲避京师中莫测风云的。带着满肚子疑团,二人闷闷地离开了中军。走在路上,却再按捺不住,低声议论了起来。
“李相和杨国忠两个不是握手言和了么?”认为马方的消息总比自己灵通一点儿,王洵皱着眉头追问。
“我哪知道啊?”小马方满脸无辜,“我都快俩月没回过家了。即便能回去,以我阿爷那性子,会把他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么?”
“那倒也是!”王洵点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还没完了呢。害得大伙都跟着倒霉!”
张巡说过,朝廷上权臣内斗不断,实非社稷和百姓之福。王洵、马方两个都是勋贵子弟,对于社稷和百姓的关心,远不如自己的切身利益。朝廷上的风暴再起,就意味着他们两个在城里合伙开的那些铺面要受影响。时局一日不宁,也就意味着他们两个一日无法离开白马堡,完不成各自最迫切的心愿。
“二哥,你说子达会不会比咱们知道的多一点儿?!要不,咱们到他那转转去?”任务没完成,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受大伙的抱怨,马方犹豫了片刻,再度提议。
“嗯,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王洵想了想,点头同意。宇文至现在是封常清的亲兵,作为主将身边的心腹,肯定能听到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消息。
想明白了此节,二人立刻转头去找宇文至。费了好大力气,才在军需官那里将对方寻到。没等开口说明来意,就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你们两个,这个接骨眼儿上乱窜什么?还嫌自己不够引人注目不是?赶紧回各自的营房去,没事儿少往中军晃悠!”
“嗨!你小子什么意思?”马方立刻就冷了脸,扯开嗓子,大声反问。“才攀上高枝,就嫌我们哥俩丢人了是不是?!谁稀罕找你啊,我们不过是来看看,某些人又被抓进大牢没有?”
“你小声点!”宇文至气得两眼直冒烟,“别拿好心当做驴肝肺!要是换了别人,我还懒得提醒他呢!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别人都能躲多远躲多远,就你主动往火堆上凑!”
“行,行,你厉害,行了吧!二哥,咱们走!”马方越说越生气,拉着王洵就准备离开。
“我真是…….”宇文至见王洵的脸色也开始发阴,上前一步,拉住马方的胳膊,“你真的以为,陛下整训飞龙禁卫,是为了重塑京师武备么?说实话吧,咱们这些人,从一进白马堡大营,就已经成了别人棋盘上的子!”
“你说什么?”作为一直将白马堡当做避难所的王洵和马方两个,宇文至的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双双瞪圆了眼睛,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对方陈述的是一个事实!
“我还以为,你们多少会觉察到一些呢?!”宇文至低声冷笑,四下看了看,继续补充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过来!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能改改这种过了今天不管明天的性子!”
王洵和马方被宇文至数落得直撇嘴,却不由自主跟在了对方身后,三拐两绕,来到一处堆放辎重的房间。宇文至拉开门,自己先走了进去检视了一番,然后探出头来,冲着两位朋友轻轻挥手,“进来吧,这没人。我跟你们一次说清楚,省得自己枉做小人!”
“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见宇文至模样郑重,马方心里已经信了三分,撇了撇嘴,低声骂道。
换做以前,宇文至肯定要反唇相讥。这一回,却难得地没有报复。将二人带进房间内,仔细掩住了屋门,然后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你们俩想过没有?去年怎么高力士一出手救我,李林甫那边立刻就偃旗息鼓了?!李林甫和杨国忠两个王八蛋斗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为什么太极宫里的那位总是装聋作哑?他老人家当年可是一登基就辣手除了太平公主的人,会那么容易被臣下糊弄么?”
“陛,陛下…….”提起大唐天子,王洵和马方都不像宇文至那样随意,不知不觉,已经用上了敬语。“陛下因为宠爱贵妃娘娘,所以懒于过问朝政!”这是民间的一致看法,但现在说出来,却明显有些不靠谱。
“难道是说,陛下,陛下手中缺乏可以调派的力量?”突然想到一个答案,王洵自己把自己给吓了一跳,话刚出口,就立刻用手掩住了嘴巴。
“哼哼!”宇文至继续冷笑,脸上却露出了几分赞赏意味,“至少,陛下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来控制局面。李林甫执掌相权十数年,几度逼得太子无力自保。京兆尹王鉷身兼京畿及关内采访黜涉大使,把京畿一带除了禁军之外的力量都握在手里,偏偏又跟李林甫眉来眼去。而禁卫军恰恰又糜烂不堪,换了谁是太极宫里那位,恐怕也…….”
全明白了。全明白了。刹那间,王洵犹如被闪电击中,眼前白亮亮一片。
其实,宇文至今天没有说任何内幕,只是比大伙多了个心眼,把最近半年多来发生的事情,慢慢穿成了串而已。
秋天,高仙芝派遣封常清入朝献俘。在明知道安西军刚刚在恒罗斯河畔经历了一场惨败的情况下,太极宫里的那位,依旧将错就错,把封帅和其麾下数十名死人堆里杀回来的百战老兵留在了京城!
紧跟着,李林甫通过王鉷向杨国忠发难,却因为高力士的突然介入儿不了了之。
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奉命重整飞龙禁卫,实际上,就等于将这支几乎废弃的武力,重新抓到了皇帝陛下自己之手。
随即,飞龙禁卫通过公开比武招募和严格训练的方式,力量得到了不断加强。
有人开始揣摩皇帝陛下的立场。有人开始摇摆不定,有人开始悄悄改变选择。只有王准那个笨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借着父辈的力量狐假虎威。
不对,那个笨蛋根本不是狐假虎威,而是狗急跳墙。去白荇芷处饮酒作乐的几个纨绔,肯定听说了什么惊天秘密,所以,他们几个先后横死。为了以防万一,王准一定要控制住白荇芷。
却万万没想到,在关键时刻,自己凭空横插了一杠子,将王准派来的三名刺客杀死了两个,活捉了一个。
活着的那名刺客进入白马堡后,就销声匿迹。
长安南门外的一场冲突,将京兆尹之王鉷手中力量的真实情况,暴露无疑。与王鉷手中力量外强中干相对应,飞龙禁卫军却在封常清的整训下,脱胎换骨。
如今,飞龙禁卫校阅结束,真实情况,想必已经通过太子之口送入了皇宫深处。太极宫里的那位圣明天子,此时已经完全有了控制局面的把握!
所以,飞龙禁卫这把利剑,悬而不落。一落,便将流血漂杵!
半年多经历的事情接踵从眼前晃过,晃得王洵脸色苍白,额头上冷汗淋漓。他发现自己真的太简单了了,的确像宇文至斥责的那样,过了今天不管明天!早就深处漩涡当中,几乎不小心经历了其中的每个细节,却始终懵懵懂懂,对危险一无所知。
站在王洵身边,马方此刻也是目瞪口呆。校阅的当天,得到了太子殿下钦赐的备身腰牌,他还为此欢呼雀跃。万万没有想到,从接过腰牌的那一瞬间起,他已经将自己的家族,直接拖入了这场权力争斗中!
京师里的龙争虎斗,失败者,肯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和王洵都是稀里糊涂卷了进来,脚步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却如同梦游一般懵懵懂懂。
他和王洵如同两粒棋子。站在黑白经纬之间咋咋呼呼,却不知道,执子者只要轻轻一挥手,就可以将他们统统扫到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事实上,在这一刻,他们都是小孩子,天真善良的小孩子!
注1:备身,皇帝和太子的贴身侍从武官。级别有千牛卫将军,千牛备身、备身左右、备身、主仗等,分别为从三品将军到七品带刀侍卫。实际权力不大,但因为在皇帝和储君身边,升迁机会极多。
惊蛰(十上)
冥冥中的那只手伸过来时,作为棋子者,根本无处可逃。
就在王洵和马方两人被隐约猜测出来的真相惊得六神无主间,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宇文校尉,宇文校尉在么?大将军找你过去!”
“在呢,在呢,马上就来!”宇文至的脸色立刻惨白,一边答应着,一边将王洵和马方两个往辎重垛后面塞。没等后两者理解他的意图,门猛地被人从外边踢开,有个长相非常秀美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
“宇文校尉,原来你在这里,让咱家这通好找!”来人分明是个男儿身,声音却比女人还娇柔。一声抱怨含嗔带怒,令王洵和马方两个肚子里登时一阵翻滚。
“这不,他们两个抱怨兵器不趁手,求我帮他们换一件!您老先去,我随后就到!”对于同样腻人的声音,宇文至早已见怪不怪。笑了笑,伸出手臂揽着对方往外边走。
“是王校尉和马副尉吧。原来你们俩也在这儿。”来人毫不客气地拍开宇文至的胳膊,笑着说道。“正好,省得咱家四处跑了。跟宇文校尉到中军待命吧,高骠骑在那等着!”
闻听此言,宇文至大急,用身体堵住门口,沉声反问:“程,程门令,大将军没有亲自点将吧!”
“怎么,宇文校尉质疑咱家拿鸡毛当令箭么?”程姓太监脸色立刻一冷,眉毛直竖到头皮深处,“骠骑大将军有令,凡知道内情者,要么一道入中军待命,要暂时关入罪囚营,以防泄密。刚才咱家喊你,这两位兄弟都听见了。不叫他们一道去中军,难道要咱家关他们去罪囚营受苦么?”
“你!”宇文至恨得直咬牙,却从对方的话里挑不出半分毛病来。眼看着好朋友为了自己竟然不惜得罪高力士身边的太监,王洵非常感动,先前对宇文至的种种不满登时抛到了九霄云外,上前半步,笑着说道:“既然高骠骑有令,王某自然不会让程大人为难。但是,这位马兄弟,却是太子殿下的看中的人,一旦在执行任务时有个闪失,反而不美。还请程大人帮忙想个办法,免了他这趟差事,如何?!”
说罢,继续上前,与宇文至并肩而立。
经过几个月的锤炼,他的身子板结实得像块石头一般。往程姓太监面前一站,登时把对方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程姓太监本来还想为难三人一下,看看宇文至阴冷的眼神,再看看王洵蒲扇般的大手,心里突然有些畏惧。翘起兰花指,柔声说道:“哎呀,若不是王校尉提醒,咱家几乎忘掉马副尉已经领了东宫备身腰牌这档子事情了。不去就不去吧,反正这营盘里空得很,随便在里边躲上几天便可,别四处乱走乱说就是了!”
“我跟你们俩个一起!”马方丝毫不肯珍惜王洵和宇文至为自己争来的脱身机会,大步上前,贴着王洵肩膀站好。“二哥,我跟你们一起去。是福是祸,咱们兄弟共同当之!”
“看看,看看,马兄弟真仗义。咱家一直就羡慕,没交到如此仗义的好朋友!”见马方根本不知道好歹,程姓太监立刻煽风点火。
“马小子,你在营里好好待着,别瞎掺和!”宇文至大怒,伸手就去抓马方的胳膊。
“放开!”马方毫不客气地架开他的手臂,“你又不是我老子,凭什么替我安排。这趟差事,我去定了。谁要是敢拦着,我就自己到高骠骑面前请缨。”
“你这傻…….”宇文至又是气愤,又是感动。自知无法劝动马方,只好用眼神向王洵示意。
“让他一起去吧。我护着他就是了!”王洵看了马方一眼,笑着做出决定。他发现,马小子也长大了,已经无需再做大伙的跟屁虫。该如何选择,此人心中自然有数。
既然王洵也支持马方一道同去,宇文至无可奈何,只得闪身让开了门口。程姓太监在前,兄弟三人随后紧跟着,一溜小跑,转眼进入了中军大殿。
中军大殿内,高力士和封常清二人在帅位左右正襟危坐。左右两侧按照官职高低,侍立着五六十名飞龙禁卫和安西镇军官。看到王洵、马方、宇文至三人鱼贯而入,封常清的眉毛以极其轻微的幅度跳了一下,随即,便笑着说道:“既然你们都来了,就站在两旁候命吧。其他弟兄,马上也会过来!”
“诺!”三名少年拱了拱手,各自前往恰当的位置,长身肃立。
安西军的老兵差不多都到齐了,包括刚才急着赶大伙走的周老虎!校阅当天,表现比较出色的新兵营弟兄差不多也都被点了将,陆续入内候命。站在中军大殿中没多久,王洵就把基本情况摸了个大概。果然如宇文至先前所说,飞龙禁卫是皇帝陛下提前布下的一支奇兵。高老太监花费半年功夫,完全掌握了这支精锐。如今,这把刀已经磨利,就差砍向的目标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更多的将士被传了进来。大伙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奉命在左右各站成了两列,眼珠子不断四下乱看。见到这种情形,封常清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皱着眉头呵斥道:“看什么看,训练了半年多,令行禁止四个字,难道你等还没学会么?”
众人闻听,面色登时又是一凛。连忙收起各自眼中的疑惑,挺胸拔背,站得像两排木桩般整齐。
“呵呵!封将军对他们要求太严格了!”关键时刻,高力士突然又变得慈眉善目,“是咱家没把话说清楚,不怪他们心存困惑。”
“嗯!那就请高大将军下令。”封常清拱了拱手,主动要求对方正座。
高力士也不推辞,长身而起,大步走到帅案之后,清清嗓子,笑着发问:“诸位兄弟可否记得,咱们飞龙禁卫的军训是什么?”
“飞龙禁卫,天子爪牙!”早有事先安排好的亲信扯开嗓子,将飞龙禁卫的日日要背诵的军训吼了出来,“飞龙禁卫,天子爪牙!”虽然日日都要喊上好几遍,突然跟这么多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异口同声,王洵心里陡然涌起一股豪情。
“刀山敢前,火海不退。身死名存,忠义千古!”已经进入中军候命的百余名将士,齐声高呼,震得天花板上瑟瑟土落。
“既然大伙都没忘记,那咱家也就不多啰嗦了!”高力士将手向下压了压,止住了大伙的口号声,“咱家不管你是谁推荐来的,从前跟过谁。只要进了白马堡这个大门,就是当今天子的亲兵。一旦听见陛下命令,便要不顾生死。即便亲生兄弟,父母挡在前面,也要抬脚从他们身上踏过去!”
最后两句,他的声音陡然变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到了此时,大部分将士才感觉出今日气氛有些不对来,心中不禁暗暗叫苦。想要抽身,却已经完全老不及。
“王参军,若是有人不肯奉令,该当如何?”看到众人脸上的犹豫表情,高力士突然大声问道。
“当斩之,枭首示众!”明法参军王腾立刻跨步半步,朗声回应。
“很好!”高力士挥挥手,示意对方入列,“既然军法写得明白,诸位就别怪咱家不客气。来人,请天子所赐尚方宝剑。”
“诺!”又有一名内宫太监大声答应,齐眉捧着一柄黄色剑鞘的宝剑举到高力士面前。
高力士微微一笑,右手将尚方宝剑举过头顶,“奉天子口谕,飞龙禁卫军众将上前听令!”
“属下在!”封常清第一个站起来,走到高力士面前,抱拳肃立。
“属下在!”紧跟着,周啸风、李元钦、赵怀旭等一干将领,都站到了封长清身后,肃立听令。
“属下在!”几个脸上明显带着迟疑之色的前飞龙禁卫军官,也快步上前,冲着尚方宝剑抱拳施礼。
到了现在,谁想后悔退出都来不及了,只好于中军大殿内整队,一个个却默默祈祷,希望高力士这死太监心中尚存一丝良知,不要带领大伙做抄家灭族的勾当!
仿佛猜到了众人畏惧什么,高力士又是微微一笑,“天子口谕,户部郎中王銲,龙武军郎将邢縡,私养死士,图谋不轨。着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安西节度副使封常清,统领所部飞龙禁卫讨之。钦此!”
说罢,将手腕轻轻一抖,亮剑出鞘,“诸君,高某陪伴陛下近四十年,从未有过丝毫闪失。今日奉旨讨贼,请诸君随我前行,一道为陛下建功,为国家除害!”
“诺!”封常清带领众将齐声答应,躬身领命!
注1:王洵为正七品致果校尉,宇文至为从八品御武校尉。都可以称为校尉,中间相差五级。程姓太监的官职为门令,就是内宫的看门官。级别大约六品左右,比前两人都高很多。
惊蛰(十下)
“高明!不愧是骠骑大将军,就是高明!”一边跟着大伙整顿铠甲兵器,王洵一边在心里胡思乱想。
到了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感慨世事无常,自己躲进了白马堡大营,最终还是没有躲开京城里的这场风暴。他感慨的是,皇帝陛下的这招妙手。不打击勾结边镇大将,一手遮天的宰相李林甫,不收拾执掌京畿兵马大权,专横跋扈的京兆尹王鉷,而是轻飘飘一记绝杀,点向了户部郎中王銲!
京城里谁都知道,户部郎中王銲是京兆尹王鉷的亲弟弟。如果此人谋反的罪名被坐实,王鉷又怎可能脱得了关系?!可如果王鉷出手阻止高力士对自己的弟弟发难,那便更是心中有鬼,等于自己把谋反的罪名顶在了脑门子上。
可京兆尹王鉷深受皇帝陛下的信任近三十年!又有谁令皇帝陛下对他起了疑心?紧皱着眉头,王洵猜不到谁才是真正的执子者,居然布出了如此绝妙好局?三十年的信任,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打破的。虽然下令高力士调动飞龙禁军的肯定是皇帝本人!当初重整飞龙禁卫,也是因为皇帝陛下察觉出几个权臣的势力太大,已经有可能威胁到了他的安全!
肯定有一个家伙,拿出了足够的证据,才促使太极宫里那位痛下杀手。而这个人出招之阴险,远远超过了大伙的想象。王鉷与李林甫狼狈为奸,共同把持朝政十五载,曾经令多少政敌家破人亡?杨国忠依靠着集后宫宠爱于一身的妹妹,崛起迅速,在朝堂上,却始终被李林甫和王鉷二人挡在身后。待到王鉷一倒,李林甫的位置紧跟着也岌岌可危。假使杨国忠趁着这个机会再度发难,众仇家借势推墙…….
杨国忠不可能放掉送上门来的良机!连自己这种蠢笨如牛家伙都能看明白的局势,又能瞒得过谁的眼睛?想到此节,王洵不禁哑然失笑。没必要继续琢磨了,这事儿根本不是自己能琢磨明白的!也跟自己压根儿没半点儿关系!神仙们打架,越是赢得干净利落越好。越相持不下,自己这种臭鱼烂虾越跟着受折腾。
不像王洵的想法这么多,对于大多数飞龙禁卫军将士而言,高力士那句,“高某陪伴陛下四十多年…….”,才是他们最关心所在。从皇帝陛下还是太子之时起,高力士便是他心腹中的心腹。铲除太平公主,扑杀权楚壁叛乱,在一次又一次宫廷争斗中,此人每回都代替皇帝陛下冲在最前面。如果京师文武百官当中,真的有人试图谋反的话,那个人绝对不是高力士。因为除了当今天子之外,没有人能给予一个太监比骠骑大将军更高的职位。也没有人能够像当今天子这般,对一个太监推心置腹长达四十余年!
既然如此,高力士想诛杀谁,就都无所谓了。户部郎中也好,龙武军郎将也罢,就算他要铲除当朝宰相李林甫,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不是谋反作乱!大伙跟着他冲杀一番,保准有功劳可赚!在类似心思的驱使下,众将士气高涨。一个个跨马提刀,跟在高力士身后出了白马堡大营,风驰电掣往长安城杀去。
沿途中,又有一支颇为精干的队伍前来汇合,竟是来自不远处的一座濒临废弃的行宫。带队的也为一名太监,名叫崔光远。与高力士显然早有约定在先,当即将两家兵马合二为一。共四百余人。士卒大多出自行宫守卫,而从统军主帅到带兵伙长的各级军官,却完全由高力士临时从白马堡拉出来的飞龙禁卫组成。
难得的是高力士和封常清两位主将经验丰富,一边赶路一边着手调整。待大军来到长安城的南侧的启夏门外,已经牢牢地控制住了队伍。
长安城南侧有三座城门,明德门乃天子专用,平时很少开启。文武官员和市井百姓,则从安化、启夏两座偏门出入。在启夏门城楼上当值的武将名叫薛宝贵,乃是京兆尹王鉷一手提拔的心腹。两个多月前,王洵、雷万春等人在城门口痛揍和卫尉少卿王准及其家奴,此人当时就站在敌楼上,却连下来问一问的勇气都没有。今日忽然见到高力士手持尚方宝剑,带领四百多名浑身披甲的精锐杀到,居然吓得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身体一晃,直接瘫倒在了门洞子里。
“程元振,你带十个人控制住此门。准许百姓照常出入,却不准一个带兵器的从城门下经过,如果出了纰漏,咱家要你的脑袋!!”高力士一脚踢开面如土色的薛宝贵,沉声命令。
“您老人家就放心好了!包在小人身上!”内宫看门太监程元振娇媚地答应一声,带领一队士卒,大步踏上了城楼。
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启夏门上原本有一百名守军常驻,危急关头敲响警钟,还能从附近的军营里,再调来数千龙武军士卒登城协防。但主将薛宝贵被手捧尚方宝剑的高力士给吓傻了,其他士卒又怎敢轻举妄动?只能乖乖让开登城马道,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人味十足的小太监振将启夏门接管了过去。
百余甲士,不如咱家麾下一名太监。高力士满意地点点头,带领其余兵马继续赶路。从始至终,都没正眼看过薛宝贵一回。待众人全都走远了,瘫做一团的薛宝贵才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望了望高力士的去向,口中喃喃地哭道:“王公,王公,今日之事,不能怪薛某啊!是您老人家自己连个准主意都没有,薛某又能怎么样!薛某又敢怎么样!”
哭罢,居然将身上的头盔铠甲腰牌佩刀全都解下来放在一堆儿,头也不回地走了。监门令程元振在敌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也没心思派兵去追。
启夏门附近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按常理,明德门中的守军早就应该听到了消息,敲响了警钟。可今天,明德门的城楼子里也是静悄悄的,龙武军大将陈玄礼手按剑柄,背靠着用来示警的铜钟闭目养神。有这么一尊大佛坐镇,龙武军内其他将领也不敢轻举妄动,手扶城楼栏杆,望着高力士等人去向摇头不止。
某些人嚣张了。总觉得自己的权力大得没了边。却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权力来自何方?当源头已经断掉时,纵使算尽机关,又能再多折腾几天?!
几乎是在龙武军的目送中,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带领四百甲士杀到了户部郎中王銲家门口。王家早就一片狼藉,男人女人拎着大包小裹,乱哄哄的挤在门口。看见四百多名骑着高头大马的甲士冲来,立刻吓得“哎呀!”一声,做鸟兽散。
一见王家已经乱成了这般模样,高力士猜到正主肯定得到消息跑了。但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派出两伙甲士左右一兜,便将试图卷了细软逃命的王家仆役全部给堵了回来。其中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不待高力士发问,立刻跪了下去,以头抢地:“将军饶命,将军饶命,我们都是都是下人,对家主的作为毫不知情?”
“咱家没功夫管你知不知情!”高力士冷笑一声,马鞭戟指,“那是长安县衙门的事情!咱家只管问你,你家主人往哪跑了!”
“老爷,老爷……”管家犹豫了一下,终是舍不得陪着家主一道去患难,低声说道:“一个时辰前,老爷被邢将军请到家中下棋去了。这会儿,应该还在那边!”
“谁告诉你等王家出事儿的?你等为何要跑?”高力士皱了下眉头,继续追问。
“是,是……”管家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带着哭腔回应,“就在刚才,杨国忠带领亲卫来过。没抓到老爷,又奔邢家杀去了!”
“这厮……”高力士心中暗骂杨国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脸上却不愿表现出来,咬了咬牙,迅速将坐骑朝西方一捭,“跟我走,去金城坊继续捉拿反贼!”
“诺!”发觉对手居然如此不堪一击,众将士愈发士气高涨,答应一声,跟在高力士马后直扑目标。
金城坊位于长安城西北,与皇城仅有一坊之隔。须臾之间,众将士拍马杀到,却只看见坊子口掉了一地兵器,几名身穿剑南节度使牙兵服色的家伙,围着一棵三尺多高的珊瑚树大打出手。
“这是怎么回事?”高力士大怒,跳下坐骑,抡起马鞭,冲着几名争抢珊瑚树的牙兵抽将过去。
“你,你敢打我!”几名牙兵被打懵了,本能地低头捡兵器,却又被李元钦和赵怀旭等人拥马槊抽翻在地。明晃晃的槊锋面前,他们终于恢复了几分理智,楞了楞,大声喊道:“别动手,别动手。这玩意给你们就是了。王家里边,宝贝多得很,大伙犯不着动刀子!”
“你们这些废物!”连一向待下属比较宽容周老虎都看不下去了,上前数步,一人赏了对方一个大嘴巴,“睁开你们狗眼看看,面前站得是谁?节度使大人哪里去了?怎么就留了你们几个废物在这儿丢人现眼!”
“啊!”几名牙兵捂住肿起来的面颊,定神细看。这才认出先前拎着鞭子抽人的是个身穿大将军铠甲的太监。脑袋瓜子立刻“嗡”地一声大了三寸,一个挨一个跪倒在地,大声求饶:“不知道高骠骑驾到,我等该死。骠骑大将军高抬贵手……”
“去你奶奶的高抬贵手!”高力士抬起腿来,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节度使牙兵踢翻在地,“老子没功夫搭理你等。杨节度去哪了?反贼被抓到了么?”
“跑,跑了!”其他几名牙兵赶紧停住求饶声,争抢着回答,“朝西南方跑了,节度使大人命令我等在此封门。禁止任何闲杂人等……”
说到这儿,他们终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咧了咧嘴,讪笑着解释:“小人们都是打剑南来的,没,没见过这么多宝贝。正,正想抬一棵给贵妃娘娘送,送到宫里边去……”
即便他们不把贵妃娘娘抬出来,高力士也没心思处置他们。对方是杨国忠的亲卫,打狗也要顾及几分主人的颜面。况且眼下两个谋反要犯全都不见踪影,谁有心情跟几个垃圾小兵为难?
跳上坐骑,高力士带领一众禁卫,沿着紧邻金城坊的小巷,径直向南。这回倒是没费太多周章,就辩明了钦犯去向。因为每隔着十几步或二十几步,大伙都能在巷子旁看到一滩血迹。在血泊中打滚的或者是节度使府牙兵,或者是长安城的差役,或者是龙武军小卒,身上的伤都未必立刻致命。一个个却喊得撕心裂肺。
“如此货色,怪不得颜季明瞧他们不起!”亲眼目睹长安城日常守卫者们的窝囊废模样,王洵都跟着觉得脸红。就这类货色,平素居然用来拱卫京师?真的有外敌打过来,不用太多,像安西军那样的精锐有五千人,就可将长安城轻松拿下。
猛然间,他又想起了两个多月前的酒宴上,张巡和周啸风等人的争执。当时他也觉得,小张探花过于杞人忧天了些。如今跟实际情况对照一下,恐怕谁都无法否认,小张探花当日的担忧很有道理。
“京畿之地已经近三十年未闻兵戈之声……”恍惚之间,高适当日的话也在王洵耳畔响了起来。“陛下已经对此有所察觉,所以才委托封将军重整飞龙禁卫…….”
只可惜,高夫子没预料到,皇帝陛下重整飞龙禁卫,不是像他想的一样,看到了大唐兵力部署外实内虚的弊端,准备大力整饬。而是仅仅为了防备权臣们图谋不轨。
“如果高夫子知道真相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尴尬!”正不找边际的胡思乱想着,队伍猛然停顿了下来。王洵一个猝不及防,直接从队伍的中央冲到正前方。
“小子,不是这种勇敢法!”周啸风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王洵的马缰绳。“小心,对面有个用弓箭的老手!”
“哪儿?!”王洵信口问道,这才发现,就在自己魂不守舍的时候,大伙已经在京城里兜了个圈子,一路追到了曲江池边上。
这个地方王洵很熟,距离他上次跟李白打架的位置不远。前方有几座大宅子,都是京师贵胄的别院。平素很少住人,只有几个负责护院的武师在侧面的角门出入。
“你小子,这个时候还走神,真是找死!”周啸风迅速发觉了真相,王洵根本不是急于表现,而是心不在焉。气得冲着对方的头盔狠狠拍了一记,低声骂道:“两军阵前,一个疏忽就是生死!跟紧我,别再做出头椽子!”
“嗯!”王洵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定住了纷乱的心神。他发现,此地不仅有与自己同来飞龙禁卫,旁边不远,还站着二百余名剑南节度使府牙兵。稍远些,则是近千身穿各种服色的衙役、捕快、帮闲,临时被拉来的龙武军巡城小卒,乱轰轰地聚在一堆儿,像苍蝇一般嘤嘤嗡嗡。
相比之下,飞龙禁军队伍显得分外齐整。虽然混编了大量的行宫守卫,但那些守卫也经过严格整训过,军容风貌远在其他两队兵马之上。高力士所依仗的,正是这一点,举起马鞭,冲着对面大声斥责,“杨节度,你不等咱家到来,就提前动了手。怎么现在还没将钦犯捉拿归案?你剑南节度使麾下的牙兵,手里拿的家伙难道都是废铜烂铁么?”
“你……”闻听此言,杨国忠又羞又忿。在侍卫的重重保护下冲到本队正前方,看了看高力士身后那个齐齐整整的方阵,再回头看看自己身后那乱七八糟的一坨,气焰登时就矮了下去。拱拱手,低声回答:“骠骑大将军明鉴,非杨某做事不力,而是有人与钦犯勾结,故意扯杨某的后腿!”
“姓杨的,你休要落井下石!”长安、万年两县的差役队伍当中,也迅速钻出来一个胖胖的三品大员,手指杨国忠,破口大骂。“老夫已经把亲弟弟交出来了,你还想怎样?老夫今日虽然蒙受了不白之冤,但陛下圣明,早晚有一天,会重瞳亲照!”
“是京兆尹王鉷!”马方立刻扯了下王洵背后的披风,低声提醒。“这个大胖子就是京兆尹王鉷,我曾经在酒宴上见过他。他奶奶的,都到了这时候了,居然还如此嚣张!”
“他是觉得有恃无恐!”王洵想了想,低声回应。“别多说话,咱们好好看稀罕!”
“嗯!”小马方轻轻点头。半年前,京兆尹王鉷受了李林甫指使,在京师里重拳打击勋贵子弟,害得他无辜挨了一顿板子。两个多月前,王鉷之子王准仗势欺人,劫杀白荇芷,马方跑出来抱打不平,回家后又被自己的父亲臭揍了一顿。细算下来,两顿板子都是因眼前这个死胖子王鉷而起、此刻能亲眼看着他倒霉,马方心里甭提有多畅快。
此刻宇文至的心情,比马方有过之而无不及。半年前那场牢狱之灾,害得他差点把命丢掉。出狱后,最恨的人便是这位京兆尹。见对方死到临头还不知醒悟,忍不住微微冷笑,手指悄悄地往腰间的弓馕里摸去。
“别乱动。等大将军下令!”还是周啸风,几乎后脑勺上长了眼睛。没有回头,就及时制止了宇文至的莽撞。
宇文至只好怏怏地耸了耸肩,把拉了出一半的雕翎放回原处,手指抚摸着弓弦,耐心地观看杨国忠、高力士和王鉷三人如何勾心斗角。只见杨国忠后退半步,侧过头来向高力士这边喊道:“大将军,您看。他先前就是这般,口口声声说他自己和钦犯王銲是被冤枉的。拦着本官不准抓人。结果反贼邢縡带领死党往外一突,他麾下的衙役们立刻就让开了道路!”
“姓杨的,你休要血口喷人!”“姓杨的,邢縡分明是从你那边突围出去的!”王鉷背后,立刻传出了一阵大骂。长安县捕头贾季邻,万年县捕头薛荣光,还有一干平日被王鉷养下的爪牙,七个不服,八个不应地反驳。
“嗯?”高力士只用了一声冷哼,就把所有嘈杂声压了下去。“谁在大声喧哗,站出来说!谁,给咱家站出来!”
闻听此言,京兆尹王鉷也立刻扭头,满怀期待自己养熟的忠犬们能出面替主人说话。谁料薛荣光等甭看敢站在人堆里胡乱起哄,却无一人有勇气直接面对高力士的怒火。见到此景,杨国忠心里大乐,上前半步,冲着高力士再度拱手,“大将军,您老人家这回看清楚了吧。就这么一群废物,居然也想学着别人造反……”
“你说谁造反!”京兆尹王鉷大急,立刻拔出兵器作势欲扑,其背后的薛荣光等也发觉局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呼啦一下,冲出本队,向杨国忠冲去。
杨国忠身后的牙兵们也不肯示弱,立即拔刀迎上。眼看着双方就要来一场火并,高力士眉毛陡然向上一挑,从侍卫手中接过尚方宝剑,高高地举了起来,“飞龙禁卫,听我号令!”
“诺!”四百多名武装到牙齿的甲士齐声断喝,将手中马槊端平,径直地指向了正前方。
一股澎湃的杀气喷涌而出,没等发动,已经冲得杨国忠和王鉷两方人马楞了楞,潮水般向两侧散去。
“前方两股兵马,来历不明…….”见到另外两支队伍被飞龙禁卫吓住,高力士故意拉长了声音,引而不发。
“别别别,别动手,杨某听你调遣就是!”
“大将军,大将军,有话好说!”杨国忠和王鉷两个见手底下的兵马不争气,立刻服软讨饶。
“老夫可是只奉陛下圣旨,不管两位什么身份!”高力士冷笑着看了对方几眼,大声强调。
“应该的,应该的。我们两个也是奉了圣旨行事!”杨国忠和王鉷异口同声,难得的互相配合了一次。
“嗯?”高力士楞了一下。杨国忠虽然急于抢功,提前发动了对叛逆的扑杀。但皇上的确给他下了命令,要求他配合自己捉拿叛贼。京兆尹王鉷明明是叛贼的亲哥哥,怎么也会是奉命行事?
“圣旨,快把圣旨拿出来!给大将军验看!”唯恐高力士不相信自己,王鉷一边擦汗,一边大声吩咐。四月的天气,根本不算很热,他的脸上却已经有汗水汇成了小河。
立刻有亲信将包着黄色缎子的圣旨捧出,双手举到了高力士马前。这东西在高力士面前做不了假。在皇帝身边伺候了四十年,只要目光朝圣旨表面一扫,不用看内容印记,高力士就能分辨出其真伪。
“嗯!”高力士有些犹豫了。作为皇帝最宠信的太监,他非常清楚自己背后那位主人的性情。既然在命令自己和杨国忠带队抓拿户部郎中王銲之后,又很快给王鉷下了另外一道圣旨,说明陛下本人对王家兄弟谋反这个指控,也很犹豫。至少,还准备给京兆尹王鉷留一条生路。
揣摩圣心,是做太监的第一要务。猜到皇帝陛下心里已经开始犹豫,高力士也立刻变得没有了主见。谁料就在这个时候,京兆尹王鉷上前数步,“扑通”一身跪在了高力士马前,“骠骑大将军,王某也为陛下臣子三十余年了,岂会轻易辜负圣恩?王某已经把舍弟从邢府骗出来,绑在队伍后了。望大将军念在咱们两个相识多年的情分上,给王某个证明清白的机会!”
说罢,叩头不止,声泪俱下。与先前的嚣张模样若判两人。
这种窝窝囊囊的王鉷,看在王洵眼里,比刚才那个骄横跋扈的王鉷还要觉得恶心。刚才那个骄横的王鉷,至少还对得起他身上三品大员的袍服。此刻摇尾乞怜的王鉷,却令人恨不得上前再踹他几大脚。
“官呐!”一向不爱说话的苏慎行,冷不防从嘴里冒出了两个字。
“官呐!”没有什么话形容此刻的场景,比这两个字更恰如其分了。王洵和马方等人举目互视,心中都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半年前,第一次发现自己背后的权势不可靠之后,他们几个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只有自己出仕做官,做高官,才能保证自己不被别人欺负。而现在,曾经跺一跺脚就令京师地面震动不止的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兼京兆尹、太原县公、殿中监、闲廏使、陇右郡牧监使,天下户口色役、和市和籴、坊作、园苑、长春宫、栽接、京畿及关内采访黜涉等使王鉷,就如一条赖皮狗般跪在大伙马前。
看到王鉷任人宰割的模样,高力士心中既觉得庆幸,又觉得好生不忍。想了想,换了副和气的口吻说道:“你若是相信自家清白,就不要耽误咱家捉拿反贼。事后陛下问起,咱家自然会把你今天的表现如实上奏。你也知道,陛下对臣子素来宽厚。只要你与谋反之事无关,肯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多谢高骠骑,多谢高骠骑!”京兆尹王鉷又磕了两个头,才从地上爬起来。将面孔转向自己带来的那些差役、帮闲和打手,大声命令,“还不把九爷,把王銲给带过来,交给高大将军!”
“阿爷!”卫尉少卿王准大声阻止,却被王鉷狠狠地把下面的话瞪了回去。事发突然,王家在左右龙武军以及京畿各地兵营中的力量,根本来不及调动。眼前只有千把临时拉起来的差役、帮闲、打手和正在巡街的散兵游勇。这些东西一百个绑在一起,也顶不上一个飞龙禁卫新兵,除了暂且隐忍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王准楞了楞,再看看周围一个个面如土色的随从,只好紧紧闭上了嘴巴。几名差役押着五花大绑的王銲走出,将其交给了高力士身边的亲卫。王鉷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再看了看高力士背后那四百蓄势待发的飞龙禁卫,叹了口气,转身闪到了路边。
长安、万年两县的差役、帮闲,还有被王家临时从街上拉来的士卒们见此,也纷纷收起兵器,退到了路边。有些人心中非常不甘,大多数人却偷偷擦掉了额头上冷汗,长长吐气。终于解脱了,谁是反贼,谁属清白,与咱们这些人什么关系?升官发财未必轮得到咱们,一不小心却可能把命搭上。哪个皇帝登基,地方上不需要衙役?哪位大人掌了权,家门口不需要巡街捕盗的小卒?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等待上头们分出高下来再说吧!没事掺和与自己没关系的事情,那不是闲得慌么!
看到高力士三言两语逼得王鉷解散了队伍,杨国忠喜不自胜,当即向高力士一抱拳,主动请缨,“大将军远道而来,想必也有些累了。反贼邢縡及其爪牙就躲在前面那座宅院里。请容末将先带人冲杀一阵!”
“你——”高力士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有些不太相信对方的本事。杨国忠立刻觉得受了辱,拱了拱手,大声说道:“请大将军拭目以待!”
丢下这句硬邦邦的话,他立刻重整队伍,再度向前方的宅院发起了猛攻。怎奈麾下这些牙兵们素质实在太差了些,甭看一个个长得膘肥体壮,临战却与市井无赖没什么差别。才乱哄哄地向前冲了三十余步,便被宅院内的弓箭手放翻了十几个。剩下的发出一声惨叫,转过身,将后背露给敌人当箭靶,连滚带爬地逃了回来。
“哈哈哈!”已经彻底成为旁观者的差役、捕快们哄堂大笑。对杨国忠及其麾下的窝囊废们好生鄙夷。笑声中,杨国忠面红耳赤,整了整头顶上的铁盔,大声喊道:“弟兄们,跟着我来。老子这回走第一个,人死鸟朝天…….”
“行了,行了!”高力士策马冲上,挡住了对方的去路,“杨大人先休息片刻,让咱家的弟兄上吧。一旦你有什么闪失,咱家跟贵妃娘娘那边,也不好交代!”
说罢,不再理睬面孔被憋成了茄子色的杨国忠,将尚方宝剑再度高高举起,“飞龙禁卫——”
“小心——”封常清突然喊了一声,冲上前去,一脚踹在了高力士的马脖子上。
可怜的坐骑突然受到袭击,惨叫一声,撒腿便向路边窜去。几乎与此同时,一支黑漆漆的破甲锥贴着高力士的肩膀掠过,将护甲铜板擦出了一溜火花。
“保护大人!”十三带着几名亲兵扑上,团团将封常清围在中央,退回本队。周啸风则策马冲向高力士,伸手拉住了对方受惊的坐骑。骤然遇袭,高力士也被吓得脸色煞白,退在人群中缓了好一阵儿,才拱拱手,低声向封常清道谢:“多谢封兄弟出手相救。否则,咱家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奶奶的,姓邢真有本事,居然能笼络到如此神射手!”
“刚才就是这个家伙,射死了我麾下两名得力爱将!”见到高力士吃亏,杨国忠心中好生舒坦,假惺惺地走上前,笑着搭腔。
“一百六十步!”高力士没有理睬他话里的幸灾乐祸之意,回转头,冲着远处的高墙判断。“如此算来,刚才咱家的位置,距离对面至少在一百三十之外。一百三十步之外能瞄上咱家的哽嗓,此人真是个用箭的行家!”
“雷大哥当日……!”队伍中,马方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再度偷偷地跟王洵嘀咕。
“我去会会他!”听到这句话,宇文至立刻从马鞍下取出角弓,主动走向了高力士。没等他把请缨的话说出口,高力士已经摇头拒绝,“你不是他的对手!虽然勇气可嘉。骑弓本来就没有步弓射程远,你在明处,他在暗处…….”
“求大将军再指派两个人,分对面那家伙的神!”不待高力士把话说完,宇文至主动献计。
高力士看了他一眼,轻轻皱眉。对方的神射手箭无虚发,派去分其神的人,十有要死被其一箭射穿喉咙。牺牲两条袍泽的性命,只为自己有所表现,这小家伙,心肠可真够狠毒。
“十三,你带几个人,到附近拆门板做盾牌!”不待宇文至继续请求,封常清低声下令。“周都尉,你去准备些树枝和干草,准备用烟熏对面那些人的眼睛。咱们这边是顺风。赵都尉,李都尉,你们两个各带五十名弟兄,迂回过去,堵住这个宅子通往别处的路口,免得贼人再次逃掉。其他弟兄,下马,放弃长槊,准备短兵相接!”
一连串命令传下去,被不折不扣地分头执行。眼看着飞龙禁卫将士们如同封常清的手臂一般,迅速地行动了起来。高力士心中暗叫一声佩服,笑了笑,不再越俎代庖争夺这支队伍的指挥权。唯恐老太监多心,封常清待属下刚刚忙出了头绪,立刻笑着跟他解释,“大将军亲自出马抓拿叛贼,如果再让他们走脱了一个人,岂不有损大将军英名?让儿郎们先去忙碌着,咱们两个慢慢等。待他们把口袋扎好后,想怎么捉拿贼人,大将军尽管伸手便是!”
“不必了。”高力士倒也豁达,笑了笑,跟着封常清一道退向了路边的柳荫。“若是再年青二十岁,老夫定要跟对面的叛贼比比射艺。而现在,呵呵,人老不逞筋骨之强!”
“那就给晚辈们一个表现机会!”封常清点点头,笑着说出自己的设想。“一会儿我让周都尉先用点起几堆烟来,遮住宅院内弓箭手的视线。然后以盾牌手潜到墙下,翻墙而入。其他人趁机一举杀上,直扑大门”
“干脆再砍几棵大树做攻城锤!”高力士想了想,笑着补充。
“也好,只可惜了这湖边的大柳树!”封常清笑着点头
四百飞龙禁卫快速行动,很快就将各种设想落到了实处。看见外边的飞龙禁卫动作有条不紊,宅院里负隅顽抗的“叛逆们”知道今天已经没了生路,从院墙后探出半个身子,齐声喊道:“是高力士大将军么?请出面一叙,邢某有话要说!”
“大将军小心有诈!”不待高力士做出回应,已经只剩下看热闹资格的王鉷快步冲上前,大声阻止。
“不妨!”高力士轻轻摆手,将尚方宝剑交给随从,自己拎了把横刀,走出树荫。在距离敌军一百五十步左右站稳身形,笑了笑,大声喊道:“高某在此,邢将军,有话请讲!”
封常清不放心,立刻派了数名亲信围了上去,随时准备用身体替高力士遮挡冷箭。谁料对面的神射手却没有偷袭的打算。抓着一把大弓,站到了墙上,与邢縡并肩而立。
“韦教头?”看到邢縡身旁那高挑瘦削的身影,高力士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楞了楞,冲口问道。
“是韦珏,那天得了第二,负气离开的韦珏!”飞龙禁卫中,立刻也有人认出了对面神射手的身份,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
当日在校场比武授职,此人明显技压群雄,但却因为高力士心情不佳,被刻意打压做了第二名,只授了个九品司戈职位。事后封常清心里觉得这样处置有失公允,曾经破格礼聘其为弓箭教头。但此人在比武结束后却负气离开了军营,从此销声匿迹。
谁也没想到,他居然是“叛逆”的亲信。或者是因为受到了不公平对待,愤而投靠了叛逆!
“高公公,咱家的射艺,该当第几?”瘦高个韦珏肚子里明显还记着当日遭受到的不公,笑了笑,大声问道。
“单论射艺,老夫亦不及你!”高力士又是一愣,随后大声回应。“但你因为一时委屈,就委身事贼。恐怕也只配得个第二!”
闻听此言,瘦高个韦珏气得双肩颤动,恨不得立刻搭上羽箭,将老太监射个对穿。万骑军郎将邢縡却抱住了他的肩膀,笑着说道:“高骠骑,那你可看走眼了。这位韦兄弟,早就在我麾下效力。当日去白马堡比箭,只是玩玩而已,根本没想争什么头名。我们二人,的确早就怀有异心,但是却非针对皇帝陛下,而是针对他们……”
说着,邢縡将手指遥遥地指向杨国忠,“凭着献妹邀宠的杨国忠,专横跋扈的李林甫,还有尸位素餐的陈希烈。杀此国贼,以清君侧。咱大唐看似花团锦簇,内部却已经被这些城狐社鼠蛀得空空荡荡。陛下如果再不振作的话,恐怕这穷无数英雄豪杰毕生之力开创的国度,就要大祸临头了!”
“一派胡言!”杨国忠再也听不下去,跳出来大声嚷嚷。
“死到临头,休要再血口喷人!”京兆尹王鉷见对方没有随便攀扯自己,也鼓起了几分勇气,在一旁大声帮腔。
神射手韦珏立刻弯弓搭箭,吓得杨国忠连滚带爬地跑到了侍卫身后。他把弓箭缓缓移向王鉷,也吓得对方张皇逃避。“看到了吧,哈哈!”万骑郎将邢縡哈哈大笑,眼泪顺着两颊缓缓下淌。“你们看看,陛下所倚重的权臣,都是些什么货色?这种人窃居高位,国家还能往兴旺里走么?这种人充塞朝堂,真正有本事的,还会看到出头之日么?邢某今日身边只有二十余弟兄,仓促应战,还在一位节度使,一位京兆尹所统带的上千号兵马中,溃围而出。若是他日京师有警,凭着这等货色,如何保护得了皇帝陛下,如何保护得了我大唐子民?”
“你,你,你……”杨国忠被气得直哆嗦,却只敢从侍卫身后探出半个头来,大声嚷嚷。“你死到临头,还,还废,废什么话!”
“邢某今日自知定无幸理!”万骑军郎将邢縡抹了把眼泪,笑着回应。“但邢某堂堂七尺男儿,却不会死在你等小人之手!”
说罢,抽出腰间横刀,往脖颈处一抹。登时血光飞溅,将一百五十余步外的所有人逼得向后直退。明知道不可能被人血浇到脑袋上,却依旧不敢正视那具缓缓倒下的尸体。
“哈哈,哈哈,哈哈!”神射手韦珏抱住邢縡,放声大笑,“好兄弟,你走好,韦某这就来了。”
随即,将尸体缓缓放平在墙头上。自己抓起几支狼牙箭,往小腹上一戳。登时刺进了半尺有余,笑了笑,随着邢縡去地下了。
事发突然,高力士被惊了个目瞪口呆。待想起劝对方不要自寻短见的时候,墙头上已经只剩下了两具尸体。
“还不赶紧冲进去,捉拿活口!”见到神射手韦珏已死,杨国忠立刻来了精神,冲着远处的宅院大声提议。
高力士瞪了他一眼,把头转开。封常清瞪了他一眼,把头转开。就连已经落了势的王鉷也瞪他一眼,满脸不屑。只有杨家从剑南带来的牙兵们,苍蝇般冲着远处的尸体扑过去,争先恐后,唯恐舔不到那片血迹。
没等他们到达宅院门口,一个火头,陡然在院子内跳了起来。紧跟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浓烟滚滚。整座宅院都冒起了火舌。“汉兵出顿金微,照日明光铁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騑騑。”
一支熟悉的曲调,从火海中传出,火辣辣钻入墙外每个人的耳朵。王洵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丢了什么东西般,失落不已。
这是白荇芷的拿手曲子之一,只是从白荇芷嘴里唱出来,却从没像火海中那些叛逆者所唱得那般决绝,那般雄壮。
“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正属四方朝贺,端知万舞皇威。”火焰越腾越高,逼得人不敢靠近。杨国忠麾下的牙兵们冲了几次,都被烟熏得仓皇退了回来。
“少年胆气凌云,共许骁雄出群。匹马城南挑战,单刀蓟北从军。”临近的院落很快也被火星点着了。主人不住在这儿,看门的家仆们手忙脚乱的救火,却无法阻止火势的继续扩大。
擒拿叛匪的任务,很快被救火所取代。高力士、封常清、杨国忠、王鉷四人不得不联起手来,指挥着各自的属下从附近百姓家借来水桶,取水灭火。
跟在人群中,王洵拎着一只空桶,却不知道去曲江里边提水。熟悉的曲调在他耳边萦绕,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一鼓鲜卑送款,五饵单于解纷。誓欲成名报国,羞将开口论勋。”悲歌声里,无数雕梁画栋轰然而倒。
注1:牙兵,即亲兵。按照唐代规矩,节度使府上可以蓄养一定数量的亲兵,称为节度使牙队。平时充作护卫,战时负责保护主将,传递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