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盛唐烟云》(7)
羽衣(一上)
穿一身赤红色锦袍,王洵站在半人高的铜镜子前扭来扭去。镜子里的那个家伙脸上涂了很多粉,万一掉下块渣来,肯定能砸得人脚肿。可云姨还是嫌擦得不够厚,从紫萝手中抢过粉饼,继续在他脸上涂涂抹抹。
“应该行了吧?不就是吃顿饭么?擦这么厚作甚?我又不是梨园里边那些唱曲子的小丑!”实在忍无可忍,王洵皱着眉头抗议。
“别动,别动,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你再把头低下一些,好,就这样!在耳朵下涂一点,紫萝,把你的胭脂膏子也拿来,他这块晒得有点儿黑!”云姨就像多年前哄着王洵吃饭一般,声音里充满了温情,但不容拒绝。
王洵无奈,值得把膝盖向下弯了弯,任凭对方宰割。谁让他从小被云姨带大呢?谁让昨晚下棋,他又输给了小紫萝呢?男人么,在家里能弯腰时就弯腰。哄得一家人终日脸上带着笑,自己偶尔在外头做点出格的事情,回来后也好蒙混过关不是?!
两个女人显然没猜到王洵心里头的“卑鄙”想法,兀自前前后后忙个不停。小丫头雪烟和醉霞几次想伸手帮忙,都被紫萝笑着给挡了开去,“别动!你们两个别挡着亮。去,把侯爷的鱼袋拿来。就在我床头左首的柜子里。钥匙,钥匙在我腰间。我腾不出手来,你们自己往下摘!”
“对,就应该挂上鱼袋。那可是皇上赐下的。我怎么把这个茬儿给忘了!”明明知道紫萝在借机确立其自家地位,云姨却装作毫无察觉,反而主动替她张目,“雪烟,赶紧去拿。顺便通知王福,把马车也换了!别再用那辆乌漆的,看着就不大气。把前天我在胡记订做的那辆朱漆的推出来,用那两匹辽东锦云璁拉上!”
闻听此言,王洵立刻就急了,赶紧转身,冲着雪烟连连摆手:“等等,别去!那两匹是战马,不能用来拉车!万一伤了腰,以后就没法骑着上战场了!”
“就用这一晚上!”云姨一把扯住王洵的衣袖,将其重新扯回了镜子前,“一晚上不可能就伤了腰。再说了,上战场哪轮得到你?要是飞龙禁卫都得上战场,大食人岂不打到长安城下来了?!”
“我只是说…….”王洵皱着眉分辩,话说了一半,又理智的闭上了嘴巴。从小到大,跟云姨讲道理,他就没赢过。所以干脆弃械投降!反正那两匹辽东锦云璁不算极品良驹,只是骨架和毛色生得很漂亮而已。况且周老虎也曾说过,骑着白马上战场,基本等于提醒对方弓箭手靶子在哪!
想到自己在白马堡大营里结识的那些同僚,他心里不禁有些黯然。大伙都走了,解决了京兆尹王鉷这个隐患之后,飞龙禁卫的整训事宜也就告一段落。周啸风、李元钦、赵怀旭,还有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苏慎行,都跟着封常清回了安西。就像没来过一般,半点儿不留恋京师里的繁华。只是自己,依旧在长安城里面混吃等死。
王洵不清楚自己到底留恋长安城里边什么地方。这座城市里边的舞榭歌台,他早就看腻了。斗鸡走马的诸般乐事,也玩不出什么新鲜花样。但想到自己一旦去了安西,就要很多年不能回家,他心里头就极其恐慌。所以,尽管封常清把招揽的条件一加再加,他终是没有答应对方的邀请。反倒对飞龙禁卫军里的旅率之职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到最后,封常清只好摇头放弃。但是,老将军也不愿意这个颇有才华的少年人就此被埋没,在临走之前,居然通过高力士的关系,替他弄到了个飞龙禁军昭武校尉的实缺。
一番折腾下来,王洵王明允,这个去年长安城里有名的无赖,现在的正式称呼应该是,云骑尉、留县子、敕授飞龙禁军昭武校尉、赐紫铜鱼袋王洵!
其中,云骑尉是武勋,代表他有大功于国。留县子是世袭于父亲和祖父爵位。飞龙禁军昭武校尉是手握三百禁军的实职。而紫铜鱼袋则为皇家的恩典。作为正六品武官,他本来没有佩戴鱼符的资格,但由于在“平叛”过程中表现出色,被授予了配带五品官员饰物的殊荣!
从云姨充满欣慰的唠叨声里,王洵得知,整个崇仁坊,除了攀上李林甫的关系外放刺史那位之外,他是这一辈中,第二个有资格正式佩戴鱼符的人,并且比前者足足年轻了二十岁。这种进境,着实另左邻右舍羡慕得两眼放光。王家上上下下,进出家门时也跟着把头又抬高了几分。但是,有一个烦恼也跟荣耀接踵而来。以前总指着王洵背影教育自家儿郎引以为戒的世婶、世姨们,突然发现王洵年近弱冠,居然还没有定下的亲事!便争相把自己认为与王家门当户对的女子推销上门。
于是,王洵在去军营当差之余,赴宴就成了一项任务。每次,都被云姨像打扮梨园子弟般在脸上涂一层厚厚的白粉,装在双马拉的座车里押送出门。而在酒宴中的近半时间里,则是被一群身穿不同等级命妇服色的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刨问祖宗八代。
“这简直是上刑!”才去了几次,王洵就受不了那些相亲宴的氛围了。直着脖颈大声抗议。可在这种事情上,他的抗议显得毫无力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有娶了正妻,生下男丁,他才对得起王家列祖列宗。以前云姨不给他张罗亲事,是因为王洵的父亲去世得太早,家里缺少一个男人支撑门面,与王家门当户对的那些人不肯让女儿下嫁。如今王洵已经凭着真本事证明他可以重振开国侯府门楣了,婚事自然也就提上了日程。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是,如果王洵不娶妻的话,云姨就绝不准许他纳妾。包括紫萝,在正妻入门之前,也只能是通房丫头,而无法正式确立侍妾的身份。至于白荇芷,那更是桦树皮做鼓面儿——响(想)都不要响(想)。
羽衣(一下)
明明身边已经有了两个情投意合的好女子,偏偏不能娶她们之中任何一人做正妻。反而要像乡下土财主赶集一般四处赴宴,去寻找另外一个与先前自己素未谋面的女人。只因为她比前两人血脉纯正、家世显赫。
这事儿,怎么跟家里配牲口似的,还非得名种名血?细琢磨起来,王洵连砸桌子摔茶碗的冲动都有。但既然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他就必须遵守长安城里的约定俗成的规则。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好,为了王氏家族的利益也罢,总之,他只要想消消停停地过完这辈子,就不能无视规则的存在。
对此,紫萝倒是看得开。每当王洵私下里抱怨的时候,总是笑着揉揉眼睛,温柔地说道:“郎君是开国郡侯之后,当然要找个门第相当的女人才能配得上啊!至于紫萝,郎君不必过于担心。只要日后在大妇生气要处罚紫萝时,郎君记得多少回护一些,紫萝就心满意足了!”
“六品敕授校尉呢?再往前半步就是游击将军。整个长安城里,除了皇族子弟外,不到二十岁能做到正六品实职的能有几人?”同样的话,从白荇芷嘴里说出来,就不如紫萝说得中听。总像带着股子嘲弄意味,恼得王洵恨不能立刻拂袖而去。但想想是自己无力兑现承诺在先,气焰随即便矮了半截。
“我家二郎前程似锦,当然要好好把亲事挑一挑!无论是谁家的女儿,嫁给你都是福气!”唯恐王洵临阵胆怯,云姨的话语了总是充满了鼓励。
“狗屁前程,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立这场功劳呢!”不敢当面顶撞云姨,但是在私下里,王洵却忍不住大发牢骚。
他不喜欢被人像挑牲口般拉着去相亲,跟不喜欢跟那些世婶、世姨们一遍遍地讲述自己在“平叛”过程中的光辉事迹。凭心而论,最近这场平叛“奇功”,对他来说,的确是索然无味。首先,王洵自己就不相信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叛乱。跟着万骑军郎将邢縡一道自尽的那二十几个汉子,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如果他们真的是处心积虑、图谋不轨的话,找个合适时机突然发难,飞龙禁卫们未必那么容易将其镇压得下去。
其次,朝廷公布的所谓万骑军郎将邢縡图谋不轨的证据,也非常荒唐。居然是对方酒醉之后,说得一堆牢骚话。类似的牢骚话,放眼长安,没有一万人,也有九千人说过。无非奸贼当道,城狐社鼠乱国之类。高适、李白、岑参他们几个,喝了酒之后指点江山,说出得话比邢某人所云尖刻十倍。只不过他们几个运气好,没交到户部郎中王銲这种朋友而已。
第三,万骑军郎将邢縡临死之前说的那几句话,对王洵深有触动。道理就是道理,不在于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眼下大唐朝廷当中,的确有很多不大对劲儿的地方。不单单姓邢的一个人心存不满,就连小张探花这种稳重人,提及现实,,每每也是苦笑着摇头。只不过,小张探花在失望的同时,还在继续期待朝廷能够重新振作。而邢縡和他的那些弟兄,则是由失望渐渐走向了绝望!
在王洵眼里,整个所谓的“谋反案”,脉络其实非常清晰,也非常荒唐。万骑军郎将邢縡和几个兄弟借酒撒疯,抨击朝政。经常跟他下棋好友,户部郎中王銲恰巧在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銲回到自己家中之后,便请来江湖术士任海川,命其看自己的宅院中有没有帝王之气。任海川不敢回答,吓得连夜逃走。王銲唯恐任海川将自己的问话传扬出去,便动用了哥哥王鉷手下的爪牙,从长安一直追到了大荔,捏造罪名,杀人灭口。
偏偏任海川有个朋友叫韦会,是安定公主的儿子。觉得任海川死得冤枉,就跟朋友嘀咕了几句。而王鉷也是横行惯了,听不得别人的诋毁。居然借着上次李林甫命令其打击京城中纨绔子弟的机会,将韦会从家里抓进了大理寺,半夜悄悄用绳子勒死。而韦会的几个好朋友,出狱后恰恰在白荇芷面前提及过此事。于是,当朝极品大员,身兼二十余职的王鉷,在把韦会的几个好朋友弄得死得死,躲得躲之后,又指使自己的儿子王淮,瞄上了歌女白荇芷。
于是,才出现了几个月前,王淮“抬举”白荇芷做妾不成,愤而派遣刺客出手的闹剧。怎奈三个刺客的能力实在有限,运气又差到了极点,居然遇到了王洵。被当场格杀了两个,生擒了一个。于是,京兆尹王鉷认为自己有把柄被奉命整训飞龙禁卫的大将军高力士抓在了手里,愈发进退失据。于是,当杨国忠鬼使神差突然出头弹劾王家兄弟有不臣之心时,在明知道皇帝陛下还没有丧失对自己信任的情况下,京兆尹王鉷居然试图带领自己的爪牙,绊住杨国忠的卫队,将邢縡等人放走。日后再悄悄想办法灭口。谁料皇帝陛下还留了一手,在命令王鉷协助杨国忠抓捕钦犯的同时,还命令高力士带领飞龙禁卫从城外杀来。
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邢縡最后一次当众发泄了对朝廷的不满,愤而自杀。自始至终都没打算将“好朋友”王銲牵连进案子中。而王鉷发现邢縡没有留下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证言之后,居然立刻又嚣张了起来,拒绝承认对自己的任何指控,并且当众辱骂杨国忠,并威胁率领家丁前来救火的左相陈希烈不要落井下石。这种有恃无恐的态度令高力士极为恼火,也愤然加入了“倒王”行列。随即,中宗之女安定公主、冬天时儿子掉进曲江池淹死的张老侯爷,春天时儿子从马背上上掉下来摔断脖子而死的周老将军,还有已经在安禄山帐下做了侍卫的公孙亮,也一道出面指证王鉷、王銲的“谋逆”罪行。
古往今来,帝王可以跟人分享权力,却绝不会跟人分享江山。于是,皇帝陛下震怒,亲笔颁下《赐王鉷自尽诏》,诏书中列举了王鉷杀死任海川,勒死韦会、和邢縡交往密切,纵容弟弟王銲参与作乱等诸多罪状,斥责王鉷“内怀奸诈,包藏不测”。
当夜,王鉷畏罪自杀。第二日,王銲在朝堂上被杖杀。随后,王鉷的儿子王准被长流岭南。王鉷的妻子和女儿被流放交趾,王氏兄弟多年积蓄下来的家产被查抄,共折算开元通宝一千四百多万贯。接近大唐户部全年的收益。
王鉷在京师的爪牙,长安、万年两县的官员尽数被撤换。长安县县尉贾季邻和万年县县尉薛荣光被斩首示众。其他党羽或者被抓,或者逃走,半月之内,散了个干干净净。
“活该!”对于京兆尹王鉷的下场,周啸风等人心里没有半分同情。但提及自杀身亡的邢縡,大伙心里却怀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意。不过是一个空怀报国之志,却找不到任何门路的热血汉子而已,不幸卷入了权贵们的争斗中,成了一粒弃子。然而大伙的境遇又比邢縡好多少,还不是一样被人利用,一样身不由己?
如此想来,因参与“平叛”之故,大伙新获得的鱼符上面就带着股子血腥味道。是邢縡及其手下那二十几位兄弟的血,成就了大伙的功名!京兆尹王鉷虽然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借势一举接管了朝堂上大部分权力的杨国忠,又比王鉷能好上多少?
于是乎,当封常清正式向皇帝陛下请辞,准备回到安西镇时,周啸风等人也跟着走了个干干净净。尽管白马堡大营的规模比先前又扩大了一倍,紧跟着还要整训左右龙武军、万骑军、左右千牛卫。尽管高力士给安西军的老兵们开出了足够丰厚的条件,却没能留得一人。包括功利心极重的宇文至,都跟在封常清身后跑到了千里之外,再不回头!
只有王洵,一贯胸无大志,又舍不得白荇芷和长安城的王洵王明允,厚着脸皮留了下来。官升数级,成了飞龙禁军的昭武校尉。协助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和龙武军统领陈玄礼,训练刚入营的又一批新兵。但他现在也丧失了先前跟马方、苏慎行等人在一起时的进取心,总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好在龙武军统领陈玄礼知道他是封常清的晚辈,对他的偷懒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了到白马堡训练新兵之外,王洵第二件提不起精神,却必须小心应对的就是接连不断的相亲宴了。鉴于只为一个庶母的身份,大部分相亲宴,云姨都没资格列席,虽然王家大事小情实际上由她来说得算。这可加倍苦了王洵,每次赴宴几乎饭菜都吃不上几口,大部分时间要用来回答那些已经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的问话。至于别人准备塞给自己的正妻长什么模样,生得什么性情,是温柔贤淑还是彪悍善妒,连分辨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羽衣(二上)
今天设宴请王洵过府的“世姑”姓韩,其祖父和王洵的曾祖都在巨鹿泽落过草,后来又跟程名振一道受了大唐高祖李渊的招安,算得上是生死兄弟。只不过后来王家连续几代在京师闲居,而韩家的后人则一直在地方上为官,彼此之间的联系也就慢慢少了。
但世交就是世交,王洵有了出息,韩家一样觉得脸上有光。于是便请了这位已经出阁多年,丈夫在国子监为经学博士的韩世姑出面,设家宴向王洵道喜。当然,以上一切都不过是个由头,真正的情况是,国子监博士许士良的女儿恰恰及笄,贤良淑德、秀外惠中,正需要一个有出息、肯上进的夫婿托付终生。而王洵无论是家世、长相和未来前程都与许家择婿的条件相近,所以在家中闲得无聊的韩世姑便打算做一次月老,把王、许两个孩子的姻缘线给系到了一起。
同类的酒宴,王洵已经出席了多次。也不怕再多这一回。被云姨和紫萝两个联手抹了一脸白粉后,便坐上马车,慢吞吞地向韩世姑家中驶去。按照大唐习俗,客人不能比跟主人约定的时间到得太早,所以在沿途,他还顺带着去了趟东市上的斗鸡坊,把跟秦国模、宇文至等人合伙的生意照看了一下。春天时京城里的那场荒唐的叛乱带来的影响已经消逝,斗鸡坊里的热闹更胜从前。只不过喧闹的人群里少了哪些熟悉的面孔,多了哪些新加入的后辈纨绔,就没人能看得分明了!
过了东市往南,便是亲仁坊。这一带的人家的宅院规模远不如王洵所居的崇仁坊内诸多老宅尊贵大气,但胜在精致华美,生机勃勃。许多经科举出身的新贵,便住在这里。韩世姑的丈夫吴博士三年前买下了亲仁坊左首第三座院子。因为院子的前主人在墙内种了百余株青竹,便给自宅起了个竹园的雅号。平素往来者皆为饱读诗书的鸿儒,像今天这般敞开大门接纳京师贵妇的机会不多。所以院子前有些拥挤,马车从门前的上马石一溜停到了坊子口!
连续这么多场子赶下来,王洵已经有了一定经验。粗略用眼望了望,便分辨出今天的家宴上,至少还请了位郡主列席。这倒不让他觉得受宠若惊,李氏皇族子孙众多,头上顶着郡主名号却连皇帝陛下面都没见过的女子在长安城内随便一抓就一大把。令他觉得略微好奇的是,虢国夫人的银装马车居然也在!这个女人跟王、韩两家可是没半点交情!好端端的,她跑到这里搅什么局?
带着几分戒备,王洵缓缓下了马车。早有吴博士的管家迎上前,将贵客迎接入内。先入正堂拜见了“吴世姑父”,送上一份薄礼,寒暄了数句。然后,王洵就被作为自家晚辈,请入了后宅。
后宅中,一堆身穿不同服色的命妇们,正在一边品茶,一边唠家常里短。听到小丫鬟的汇报,立刻收起笑容,正襟危坐。王洵入门,先以晚辈之礼拜见了韩世姑。然后再由对方引着,转向了左首第一位头发雪白的盛装老妇,“过来拜见安定公主殿下,也是你姑父的婶婶,按辈分……!”
虽然事先有所准备,王洵还是略略一惊,赶紧上前,长揖及地:“卑职王洵,参见公主殿下!”
“你这孩子,也忒地着急,我刚要告诉你今日家宴,咱们只论辈分,不论尊卑呢!”韩世姑一把没拉住,赶紧在旁边大声补充。
话音未落,对面的安定公主已经站了起来,一把托住王洵的胳膊,大声回应,“恩公不必多礼。我今天到这儿来,是专门向恩公当面道谢的。可不敢受你这一拜!”
“恩公?”王洵眼前冒出一团迷雾。自己什么时候对一个公主有恩了,还是这么老的一个公主?
就在这一犹豫间,安定公主已经颤颤巍巍跪了下去。吓得王洵立刻跳在一旁,却不敢伸手搀扶,只顾连声否认:“弄错了,弄错了。您老人家一定是弄错人了。晚辈跟您老人家从没碰过面,不可能对您老人家及有什么恩情!”
距离王洵最近的几位命妇也被安国公主的举动弄了个措手不及,纷纷上前抱住安定公主的胳膊,“公主殿下您这是做什么?他是您的后辈,怎敢受殿下您的大礼?”
“没弄错。没弄错!”安定公主看起来老态龙钟,实际年龄却只有五十左右。硬坠着身体往下跪,大伙还真的拉她不住,“我家会儿被姓王的害死后。他阿爷吓得连声冤枉都不敢喊。多亏了明允这孩子,识破了王家父子的奸谋,让他们身败名裂,才使得会儿的在酒泉之下瞑目。老身今天特地赶来,只为替我家会儿拜你一拜。恩公在上,请……”
说着话,她已经泣不成声。
闻听此言,大伙眼前的迷雾终于散开了些许,把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王洵。几个月前,京兆尹王鉷因为涉嫌参与谋反畏罪自尽,其弟户部郎中王銲被诛,其子卫尉少卿王准在流放途中试图逃走被差役打死,整个家族就此灰飞烟灭。而导致王氏父子阴谋败露的关键人物,就是大伙眼前这个的翩翩少年郎,年龄刚满十八的飞龙禁军正六品昭武校尉王明允!
饶是脸皮厚,王洵在一旁也禁不住面红过耳。所谓率先洞悉王鉷父子的奸谋,完全是封常清和高力士二人为了抬举他而编造的说辞。诛杀两名刺客,属于误打误撞。而在城门口跟王准大打出手,则纯属于少年人争风吃醋,跟忠君爱国一文钱关系都没有!可功劳已经安在他头上了,嘉奖的圣旨里也浓墨重彩写了个清楚。即便他想说出实情,也不会再有人相信。反而会给大伙留下一个机心过重,故作谦虚的坏印象。
正手足无措间,虢国夫人已经笑着挤上前来,双手扯住了安定公主的胳膊,“老姐姐,你这就太见外了。论辈分,他不是您老人家的侄孙么?叔叔被奸臣迫害致死,作为侄孙,明允岂有袖手旁观之礼?若依妹妹之见,明允他不过是做了一个晚辈应该做的事而已。您不拜他,亦心安理得。若是非要把谢字挂在嘴边上,反而冲淡了亲情!”
几句话说得丝丝入扣,既化解了在场所有人的尴尬,又借机抬高了王洵身价。安定公主闻听此言,果然不再坚持给王洵叩头。一边拉着虢国夫人的手起身,一边哽咽着说道:“还,还是妹子明,明白道理。谢,谢人不能光用嘴巴来谢。我家那个窝囊废身无长物,也不可能在仕途上助明允一臂之力。这样吧……”她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这孩子想必也知道吴夫人是为何安排的这场家宴,凭着你的家世人品,估计同样的家宴还要赴不少场。无论你今后看中了谁家姑娘,新婚之时,就把这支簪子插在她的头上。”
说着话,不顾虢国夫人的劝阻,从发间直接取下了一支镶嵌这珠子的金凤来,硬按在了王洵手中。“你别嫌礼物轻。这是我父皇成亲时,祖母所赐之物,整个大唐,估计找不出第二支来!”
“晚辈,晚辈愧……..”闻听此言,王洵吓得又是一个哆嗦,推辞的话都说得结结巴巴。安定公主的父亲是大唐中宗,大唐中宗之母,当然是一代女帝武则天。大唐皇家心胸豁达,民间女子头上插枝金凤簪子不算僭越。可是要把武则天赐给儿媳妇的金簪带在头上,恐怕满堂宾客吓得连酒杯都不敢举了。
在场的命妇都是识货之人,看向王洵的眼睛里登时冒出了光来。众目睽睽之下,王洵愈发不敢收取如此贵重的礼物。但看见安定公主那未老先衰的面容,他又实在无法伤一位母亲的心。正犹豫间,耳畔又传来了虢国夫人那善解人意的声音,“既然是晚辈了,长辈有所赐,还能拒绝么?还不赶紧让吴夫人替你包好了收起来?日后藏在家中,也会日日记得大唐皇家的恩德!”
“是,晚辈多谢婶祖母所赐!”事到如今,王洵也只能就坡下驴。先将金凤交给韩家世姑,随后整顿衣冠,重新向安定公主施晚辈之礼。安定公主这回没有躲闪,瞪大泪眼看着王洵在自己面前俯下身躯。'会儿当年,也是这么懂事。待人也是这般彬彬有礼。会儿被奸臣勒死在狱中,作为皇帝的堂兄居然不闻不问。若不是眼前这个少年撞破了奸臣的图谋…….'
所谓皇家,哪有什么亲情?不过是一群争夺金銮殿的疯子而已。做父亲的手足相残,做儿子的反噬其父。做妻子的鸩杀其夫。反不如寻常百姓,兄弟父子相亲相爱,有始有终。
注1:国子监,隋唐的中央最高学府,同时兼管一部分科举选拔功能。内设经、史、医、算等诸多学科。由博士和助教对适龄学子进行深造。在唐代,国子监博士还可以弹劾官员,抨击时政。宋后渐渐变成了专门的教职。
羽衣(二下)
拜过了安定公主这个捡来的婶祖母,王洵又被韩世姑拉着引荐给其他几位盛装命妇。无非是大姑八大姨之类,或则与韩家,或者与周家,或者与许家联络有亲。有的是受了许家所托,前来替人相看女婿,有的则纯属在家里闲得无聊,没事儿凑热闹来了。
大唐胡风甚胜,对于等级尊卑看得重,对于男女之妨却看得极其轻微。因此世姑世姨们瞅向王洵的目光就像在珠宝行选首饰,即便是替别人买,也恨不能自己先戴在头上试试方才甘心。好在王洵临来之前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粉,所以即便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倒也看不出脸红。
女人们没兴趣照顾一个晚辈少年的心思,酒席刚一开始,就接连不断地向王洵发起了盘问。而其中大多数问题,王洵已经回答了十几遍,心里愈发觉得不耐烦。才动了几下筷子,便对面前的珍馐失去了兴趣。
正当他举着一盏淡酒百无聊赖地品味的时候,耳边突然听见一个非常娇糯的声音问道:“我听人说,明允几个月前,曾经在城南痛殴叛贼王准。在几百名王家爪牙的环饲下将他给生擒活捉。当众狠狠地羞辱了他一番,可有此事?”
“啊,噢!”王洵没想到有人会突然问起与自己家世不相干的问题,楞了楞,差点没被酒水给呛到。放下酒盏,他向问话方向轻轻拱手,“回襄郡夫人的话,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但当时并非晚辈一个…….”
“你这孩子!”没等王洵把话说完整,襄郡夫人翘着兰花指遥遥戳了一记,“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么,论辈分,我是你的姨母,你该叫我一声四姨才对!怎么突然又生分起来了?”
“是,是……”被对方那风情万种的眼神看得有些头皮发木,王洵讪笑着回应,“是晚辈疏忽了。晚辈当日跟王准打架,不是赤手空拳。旁边还有十几个朋友帮忙。当日在一群家丁之中,将王准那厮生擒活捉的,也不是晚辈。而是晚辈的朋友雷万春!”
“哦!”襄郡夫人朱口微张,摆出了一个非常好看的姿态。“那你也是以寡敌众,并且没被王家父子的气焰吓住。要知道,当时在京师里,敢跟王家父子动手的可是找不到几个。就连,就连…….”说着话,她四下看了看,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就连永穆公主,都得亲手给他端茶倒水!就像个受气的小丫鬟般。而那位驸马爷,居然站在一旁,不敢说出半句抱怨的话!”
大唐国家强盛,君臣自信,对民间言论向来不怎么约束。在酒席宴上聊几句有关皇家的逸事,乃为大伙司空见惯的娱乐方式之一。特别是一些官员的眷属,每每以此作为消息灵通的象征。但当着安定公主的面儿,编排另外一位公主,就有些太过于失礼了。王洵听得又是一楞,咧了下嘴,笑着解释道:“晚辈不是被逼急了么?连命都顾不上,哪还想得到他是谁的儿子?况且当时晚辈身边还有雷大哥,南大哥给撑腰,也算不得势单力孤!”
“男人就得有点胆气,关键时刻豁得出去!”襄郡夫人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说话得罪人,拍了下手,继续笑着点评。“要是被人欺负到了老婆孩子头上,还唯唯诺诺的话,这种男人要来何用?还不如…….!”
这回,非但王洵觉得尴尬,一直讪讪地向安定公主赔笑的韩世姑也坐不住了。举起酒盏,大声提议,“各位长辈,各位姐妹,今天难得聚在一起。来,大伙再干一盏!”
“干!”有几位相对持重的命妇立刻大声响应,硬把襄郡夫人的话淹没在劝酒声里。趁着大伙转移了注意力,王洵偷偷抹了额角,暗中同情起襄郡夫人的丈夫。也不是几辈子没积德,居然娶了这样一个女人。看模样倒是一等一,但肚子里头恐怕装得全是谷糠。
正腹诽间,襄郡夫人已经又放下了酒盏,轻启朱唇,柔声问道:“明允,我听人说,那天早晨王准还派了三名家将去强抢一个歌女,却碰巧被你遇见。当场击毙了两个,活捉了一个。是不是真的?”
说罢,一双桃花眼崇拜地望着王洵,里边水波盈盈。
“也是误打误撞。那三个家伙武艺太差,又都用黑布蒙着面。我不知道他们的来历,就出手打败了他们!”王洵额头上终于有汗珠冒了出来,低下头,苦笑着回应。
“那明允当时心里头不害怕么?你跟那位歌女,先前有过交往么?大清早的,她怎么会跑到城南的荒郊野地里去?!”襄郡夫人越问越收不住,居然开始追问起了细节。
“估计是头天晚上,那边有人请她去唱曲子吧!”正当王洵被问得手足无措间,虢国夫人笑着把话头接了过去。“城南那边,我记得有好几个大庄子,都是致仕高官的别院。想必是已经远离了京师,却放不下红尘中的热闹。请歌女回家唱几首曲子,第二天早晨再给打发回来,也不足为奇!”
“事实应该如此吧!”虽然这样说有些对不起白荇芷,王洵还是朝虢国夫人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反正我碰见蒙面者拦路劫人,不能不管。”
“路见.”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大唐男儿本色!”抢在襄郡夫人开口之前,虢国夫人抚掌赞叹。“后来王准带领一群爪牙出来找你,想必是为了夺回他的家将?”
“嗯!”王洵笑着回应。故意不用眼角朝襄郡夫人那边看,免得那个缺心眼的女人再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你刚才说被逼急了,倒也没错!”虢国夫人非常配合,根本不给襄郡夫人再度插嘴的机会,“你说当时在场的,还有雷万春和南霁云。其中那位雷万春,可是当年千里为人报仇,事后只取一个鸡蛋为偿的雷大侠?”
‘你明明知道,还来问我?’王洵笑着又看了虢国夫人一眼,却还是将话头接了下去,“正是那位雷大侠。他当年在河北……”
这个话题,显然比刚才襄郡夫人提及的那些皇家逸事更适合用来佐酒。众命妇都转过头来,眨巴着大眼睛看向王洵。一边听,还不忘了感慨几句。骂地方官员的无能,骂歹徒的残忍,赞叹雷万春的仗义。待听到雷万春婉言拒绝了女子的以身相许,拿了对方一个鸡蛋当酬劳的举动之后。更是抚掌不断。只有襄郡夫人,望着自家涂成朱红色的长长指甲,冷笑着道:“什么啊,分明看不上人家。给自己找个借口罢了。若是那个女子美得像天仙般,估计什么雷大侠脚都软了。还会急巴巴走开?”
“雷大哥可不是那种见色起意的人!”王洵再也忍耐不住,提高了声音反驳。“他纵横江湖多年,走南闯北,见过了美女不计其数。我可没听说他为了哪个女人,连路都走不动了!”
“想必是没遇到让他心动的人吧!”襄郡夫人弹弹手指,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王洵懒得再跟这种女人争辩,笑了笑,举起酒盏轻抿。虢国夫人也笑着举了举酒盏,低声问道:“我听说雷大侠一直追随张探花左右。如今张探花去了真源为县令,雷大侠想必跟去了吧?”
“还没去。他新收了个徒弟,正在指导对方武艺。所以暂时不会离开京师!”王洵想都没想,信口回应。话说出来了,才忽然意识到,今天遇到的这位虢国夫人,与自己印象里的那位截然不同。以前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听人传闻,还是自己亲眼所见,虢国夫人都是风情万种外加盛气凌人。而今天这位,却是雍容大度,外加善解人意。根本不像传闻中那个人尽可夫的,反而比襄郡夫人更像一个能够相夫教子的当家大妇。
“哦!”虢国夫人的脸色以常人难以察觉的的幅度变了变,转瞬又回归了先前的平静。这一轻微的动作被王洵捕捉在眼中,瞬间如见闪电。‘她在向我打听雷大哥?这才是她今天到这里来,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我解围的目的!’
‘这个女人,难道对雷大哥动了真情?难道雷大哥留在京师,不是为了就近指导徒弟马方,而是为了她?’即便不喜欢探听别人的隐私,王洵还是为自己的想法大吃一惊。雷万春娶虢国夫人,这个情景他想都不敢想。且不说前者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尉,后者却已经爬上了龙床。但是前者高大伟岸的侠客背影,和后者阴险的桃色形象,摆在一起就格格不入。
但是王洵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虽然雷万春还是终日嘻嘻哈哈,但王洵能感觉到,这位豁达干练的老大哥最近过得并不开心。“师父总是喜欢叹气!”下一个瞬间,王洵又想起前几天遇到马守直时,对方跟自己说过的话。胸口猛然一紧,仿佛有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那里!
羽衣(三上)
作为一个讲义气的小家伙,‘能以朋友的快乐而快乐,忧伤而忧伤’是王洵的行事准则之一。虽然没有办法帮上雷万春什么忙,他还是把自己所知道关于的对方一切情况,当做奇闻异事,转弯抹角地说给了虢国夫人听。
也不知道是王洵误解了虢国夫人的意思,还是雷万春本来就自作多情。一大堆听了足以让男儿热血沸腾的传说讲了出来,引得各位命妇们不断抚掌叫好。只是虢国夫人的表现反而不如先前,就像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般,既不比其他人热衷,亦不比其他人冷淡。
“早知你不在乎,我又何必多此一举!”看着虢国夫人淡淡的笑容,王洵心中觉得老大没趣。杯中酒水的味道也立刻跟着寡淡了起来。整顿了下衣衫,他冲着韩世姑笑着拱手,“晚辈酒量浅,再多喝下去,就要在长辈面前露丑了。不如今日…….”
“啊?这么快?刚才光顾着听你讲故事了,正事还没办呢!”韩世姑楞了楞,如梦初醒。“先别忙着走。喝醉了我让仆人送你回去。你丁姨那边,还有些话没问你呢?”
所谓的丁姨,就是受了女方所托来相看女婿的中人。刚才听王洵说侠客故事听得入神了,也把女方的托付丢在了脑门子后。此刻听到周夫人的提醒,赶紧把心神从故事中拉回体内,笑了笑,低声附和:“其实啊,明允的人才肯定是一等一的。根本不需要挑。但姻缘这东西,不仅仅是需要人品好,有才情。还要看冥冥中是否有缘份。所以,我再替女方多探听几句,明允千万别嫌丁姨烦!”
“晚辈不敢!”王洵笑了笑,轻轻拱手。心里其实巴不得早点儿脱身。耐着性子又应付了丁夫人几句,见酒宴还没有散的意思,便寻了个尿急的借口,先跑出来透透风。
早有伺候在门前的小丫头迎上,将王洵引到五谷轮回之所附近。有心在外边多逗留一段时间,王洵便赏了小丫头几个铜钱,笑着说道:“多谢姐姐引路。我今天实在喝多了些,需要多在外边吹会儿风。姐姐如果有事…….”
那小丫头也就十三四岁年纪,还没被收过房,脸嫩得很。一路上鼻孔里不断嗅到王洵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本来就已经心慌意乱。听闻对方还要在五谷轮回之所逗留很长时间,立刻摆着手,连珠箭般说道:“不敢接您的赏。不敢接您的赏。您先在这里忙着,婢子去给您叫一壶茶来!”
说罢,立刻脚不沾地,逃也般去远了。
“茶水倒不用了。你帮忙估摸着时候。别让姑母觉得我有意怠慢就好!”王洵哈哈大笑,,望着小丫头的背影消失,身子一歪,径自钻进了五谷轮回之所旁边的竹林当中。
此刻时令已是仲夏,太阳底下热得人发晕,竹林中却是凉爽得很。更妙的是,竹林深处,还有一张石头桌子,四个石墩。有这么一个舒适的地方纳凉,王洵更不想再回酒席上受罪了。把两个石头凳子搬了搬,一个坐在屁股底下,另外一个摆在桌子对面拿来垫腿。双臂支在桌子上,自己给自己找借口:什么朝廷命妇,大家闺秀,分明是一群完全不考虑别人感受的泼妇。那许家小姐有这么一堆不讲理的亲戚,即便贤惠,恐怕也是有限得很!明摆着没可能娶她回家做老婆,老子何必委屈了自己。还不如先在这边喘口气,待这身汗落了再说!
正得涅斜着醉眼,迷迷糊糊地想着,耳畔又听见一串细密的脚步声响,王洵眉头立刻一皱,心中暗骂“这小丫头,动作也忒麻利了些。让你走远些,你却这么快就跑了回来。孤男寡女,就不怕老子借着酒劲儿把你给吃了!”
带着几分促狭之意,他回过头来,脸上堆出一幅色迷迷的表情。原本准备捉弄那个小丫头一下,却突然发现,对方的身材变得丰满了许多。赶紧抬头,恰恰看见襄郡夫人那花一般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不喜欢被人家问来问去,所以学了鸿门宴上的刘邦!”襄郡夫人摇摇头,如大姐姐般低声哄道。“我也不喜欢,没意思透了。还不如在竹林里头吹吹风!”
说着话,也不客气,径自走过来,坐在了王洵的腿边。
对方年龄比他大了至少一轮,论辈分又是他的姑姑或者姨母,在林荫下这么坐着,可是有些过于太亲昵了些。王洵吓得把腿往回一收,立刻站了起来,笑了笑,低声道:“我今天喝得太多了,不敢在长辈面前失态,所以才出来透透气。没想到还是被四姨给看见了。我这就回去,可不敢让长辈们多等!”
“不妨,她们正忙着探讨你跟许家小姐是否般配呢,估计一时半会儿得不出确切结论!”襄郡夫人伸手拉了王洵衣袖一把,五根手指白如春葱,“况且人家也不好独自坐在这里。凉飕飕的,吹得肩膀发冷!”
说罢,居然把肩膀缩了缩,做出了一幅弱不禁风的模样。
这下,王洵可是愈发慌了神。笑了笑,低声道:“我,我还是回去吧。免,免得姑姑会派人出来找!”
他故意把姑姑两个字咬得极重,示意对方这是在别人家里。谁料襄郡夫人一点不知惧怕,反而将手臂像蛇一般顺势盘了上来,一边在王洵身上游走,一边喃喃地说道:“她,她们哪里顾得上啊!她们一聊起来,从不会记得时间。你听我的,保管……,嗯,呜…….”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话未说完,两片红唇已经与王洵的嘴巴近在咫尺。“腾!”,一股邪火瞬间从王洵肚子里涌起,烧得他心头滚烫。两腿之间也登时鼓起了一块,几乎要撑破外袍。但是,在灵魂深处,却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同时响起,“不能。不能。这是韩世姑的家,丢人不能丢在这里。”
“明允…….”扬起的红唇里,传来太息般的呼喊,令人听了骨头发软。不像紫萝那般青涩,也没有白荇芷那种矜持。热烈,坦白,诱惑得毫无掩饰。
“四,四姨!”王洵用力咬了两次牙,努力把自己想象成小张探花那种古板君子。他本以为那会很难,事实上却比想象起来简单许多。不知不觉间,灵台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并且将对方从身边推开一段距离,喘息着提醒,“四姨醉了,晚辈去喊个下人来!”
“喊什么人啊!你个傻孩子!”襄郡夫人楞了楞,脸上瞬间涌起一丝恼怒,但很快,又吃吃笑再度拉住王洵的胳膊,“四姨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还不过来,扶四姨回去!”
“我,我还是去叫个人吧!”眼看着自己的手就要被对方拉向胸口,王洵用力抽回自己的胳膊。谁料对方的身体居然像没有重量般,居然顺着他的动作扑了过来。整个人直接贴住了他的胸口,两支手一上一下,上边勾住了他的脖颈,下边直接去解他的衣服袢儿。
“四,四姨!”王洵额头上汗珠滚滚,想大声呵斥对方,却又怕招来外人,一时间,竟被逼了个手足无措,眼看着衣服就要被女人给解开,只好使了个摔跤的动作,把对方直接抱起来,狠狠丢了出去。
“啊——”没想到王洵居然如此不怜香惜玉,襄郡夫人惨叫一声,撞在了一株翠竹上,把竹干撞得四下乱晃。
“晚辈乃习武之人,出手不知道轻重!失礼之处,还请四姨见谅!”王洵冲着惊魂未定的女人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才迈出三、五步,襄郡夫人的声音又从背后响了起来,其中充满了怨毒,“小样!莫非你还指望着虢国夫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四姨,请不要信口雌黄!”王洵也有些动了怒气,转过身,瞪着眼睛喝道。“不要把别人都当成你。也不要拿你的心思揣摩别人!”
“唉吆,我还冤枉你了。”襄郡夫人又羞又急,脸色红得就像身体里边憋着一股子火,“刚才也不知道是谁,虢国夫人眉来眼去的?你也不仔细掂量掂量自己,人家虢国夫人现在可是六王爷的禁脔。哪块肉儿还有你的份?”
“六王爷?”王洵楞了楞,不知道对方说的是谁。更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竟然给外人造成了这种误会。
“傻了吧,哈哈!”见王洵的脚步突然停住,襄郡夫人心中觉得好生快意。“论辈分,那可是皇上的族叔。现在,连皇上都不敢随意再碰虢国夫人,更何况你个小小的校尉?!”
“谁碰不碰谁,那跟我有什么关系?!”王洵终于猜到了对方的话中所指,皱了下眉,再度迈开步子。恶心,他突然觉得很是恶心。虽然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虽然他也曾跟别的女子逢场作戏。可今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穿着新靴子踩上了狗屎堆,对襄郡夫人,还有襄郡夫人所说的话,要多厌恶有多厌恶。
羽衣(三下)
才走出三五步,又听襄郡夫人在背后喊道:“站住!你不就是想把姓杨的寡妇弄上手么?只要你让老娘开心,老娘可以教你一个办法,保管有效!”
一股浓烈的酒意登时冲上了顶门,王洵再也按捺不住,回过头来,恶狠狠地骂道:“夫人请把嘴巴放干净些?别再拿这种肮脏事埋汰王某,也别再埋汰你的夫君,毕竟他做官还需要些脸面?”
“肮脏!”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被王洵的话给激得失去了理智,襄郡夫人咯咯冷笑,“肮脏,你嫌我肮脏?那做父亲勾搭上儿媳妇怎么算?做哥哥的爬上弟媳妇的床又怎么算?你嫌我脏,敢问,这长安城里,除了曲江池旁的汉白玉栏杆外,还有干净的东西么?”
“你……”这女人是个疯子,王洵真后悔自己刚才没走得快一些。只有疯子才敢说那种大逆不道的话,虽然她陈述的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当今天子最宠爱的贵妃娘娘,的确曾经是皇子寿王的发妻。皇帝陛下看上了她,先诏令她去做女道士,然后又将其册封为妃。而所谓哥哥爬上弟媳的床,则说的是大唐太宗皇帝风流故事。先在玄武门杀掉了齐王元吉,随后将齐王的妃子杨氏掠入了自己的秦王府。
“怎么了?哑巴了不成?有贼心没贼胆的小屁孩!”见王洵几乎是狼狈而逃,襄郡夫人愈发狂态毕露,紧追了几步,笑着调戏。“做人就该干脆些,想要就要,别藏着掖着。看上哪个女人,纵使亲兄弟也不要客气,该动刀子就动刀子,该……!”
“夫人!”王洵停住脚步,怒目而视,“不要因为自己内心龌龊,就容不得世间半点干净。别人怎样,王某管不着。但你要再埋汰王某,休怪王某这双拳头不客气!”
说罢,挥拳砸向身边一棵青竹。只听“咔嚓”一声,足足有小儿胳膊粗的青竹居然被硬生生给砸歪了半截,径直挡在了自己和襄郡夫人之间。那襄郡夫人虽然阅人无数,却没见过这种野蛮粗暴的莽汉,竟吓得接连后退了数步,抱肩缩头,唯恐躲得稍慢些,就被王洵一拳头砸在脸上。
“欠揍!”王洵终于弄明白对方是什么毛病了。迈开大步,扬长而去。直到他整个人都走没了影子,襄郡夫人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目光四下探了探,随即露出了一缕怨毒。
“夫人怎么透风透到这里来了,当心被竹子绊到!!”还没等她想好如何报复不识好歹的王洵,一个声音在竹林外淡淡地问道。
“你少管!”襄郡夫人立刻竖起一双桃花眼,挑衅般地瞪将过去。
“婢子不过是恰巧经过这里,哪敢管夫人的闲事?”来人乃虢国夫人的侍女香吟,自问也不是个善茬,明知道襄郡夫人做贼心虚,依旧咬住不放,“不过公主殿下好像刚才也出来透气,不知道她老人家听到竹林中的母鸡求偶声没有?”
“公主殿下听到又怎么样?她又不是皇上的亲妹妹!连她……”襄郡夫人兀自嘴硬,瞪着对方,恶狠狠地补充。话说出了口,猛然意识到刚才自己可是把皇上和皇上的曾祖父全给稍带了进去。安定公主虽然与当今天子关系处得淡,可把听到的内容传到宫中去的办法还是有的。一旦惹得皇帝陛下震怒,恐怕自己的丈夫再懦弱,也要奉命休妻了。
当即,心思在肚子里转了无数转,脸上的怒容迅速变成了笑意,“看香吟妹子这话说的,公主殿下无缘无故,怎么会跑到后园中来?想必是妹子刚才走得匆忙,一时间看花了眼吧!”
“夫人不也是无缘无故,就跑到别人家后园中来了么?”有心替自家女主人出气,虢国夫人的贴身婢女香吟摇摇头,微笑着反问。“婢子眼神虽然差,公主殿下的服饰是什么颜色,却还是能看得清楚!”
自高祖李渊起,大唐官员和命妇们的服饰颜色,都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今日与宴的贵妇人们品级各异,袍服颜色自然也明显不同。特别是安定公主,作为中宗皇帝的女儿,当今天子的堂妹,她的服饰在今天的人群中可以说是独一无二。根本不存在认错得可能!
想到这儿,襄郡夫人脸上的笑容愈发妩媚,几乎是讨好般,甜腻腻地凑到香吟跟前,讪笑着说道:“人家刚才不是走错路了么?所以才误闯到这里。公主殿下是此间主人的婶母,自然不会像人家这般笨!好妹妹,你刚才都看见了什么?能不能跟姐姐说得详细些!”
“我可高攀不起。”香吟笑着向旁边躲了躲,抬手隔开了襄郡夫人蹭过来的肩膀。“香吟不过是别人家的一个小婢,怎会有当郡夫人的姐姐?!
“哎吆,看妹妹这话说的有多生分!”襄郡夫人丝毫不以香吟的冷淡为忤,继续挺着胸脯往前贴,“能伺候虢国夫人,是几辈子修来的福!谁敢真拿你当奴婢看?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长得跟我亲妹妹一般。”
大唐富足,民间少有饥寒。所以女子皆以丰腴为美。襄郡夫人也不能例外,人还隔着半步,胸前软软的两团肉已经蹭在了香吟的手臂上。小婢女香吟饶是跟在虢国夫人身后见多识广,却也未曾遇到过如此自甘下贱的女人。见对方笑得双目流波,忍不住心中涌起一股促狭之意,伸出双手,满满地握了两握,“那姐姐何不投入夫人门下,也好跟我日日相见!”
“唔!”感受到胸口传来的力度,襄郡夫人轻哼一声,双目中的春意立刻淌了满脸,“好妹妹,好妹妹。你说怎样就怎样。姐姐一切都依着你便是!”
这下,轮到小婢女香吟受不住了。松开十指,鸟雀般跳了开去。“你这人真是个疯子!男的女的都不放过。我得走了,你自己爱跟谁玩跟谁玩去!”
话音未落,人已经逃出了一丈之外,比长了翅膀还要迅捷。
“妹妹别走!”襄郡夫人提起裙角,紧追不舍。“姐姐还有话要问你呢?刚才安定公主…….”
“公主走得很快,估计什么都没听见!”小香吟哪敢停步,一边逃,一边回应。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襄郡夫人立停止了追杀。拍拍自己波涛汹涌的胸脯,娇笑着骂道:“小样,跟老娘斗!就是你家主人,在老娘面前,也未必能讨到半分便宜去!”
骂罢,猛然又想起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自己是看中了王洵强壮英俊,所以才追着对方如厕的脚步而来。那虢国夫人的婢女又跑到男人撒尿的地方做什么?莫非她是前来替自家女主人穿针引线?怪不得姓王的家伙放着白送的蜜桃不啃,原来已经把虢国夫人勾搭上手了!
那咱们可得好好把这笔账算算。襄郡夫人一边冷笑,一边在心里头发狠。自从十岁起,凡是她看中的东西,几乎就没有弄不到手的。偶尔错过了一两样,也一定要千方百计从拥有者手里夺过来,或者千方百计将其毁掉。总之,我没有,别人也不能有。否则,睡觉都睡不安宁!
王洵哪里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踩上了这样一堆狗屎?急匆匆回了酒席前,脸色非常尴尬。好在七大姑八大姨们正家长里短聊得热闹,也没人过多注意他的表情。所以端起酒盏随便抿了几口,就把一切遮掩了过去。唯独安定公主,一直对王洵感激于心,见他走得满头是汗,笑了笑,低声数落:“你这孩子,大日头底下跑这么快干什么?在座的都是长辈,谁还会计较你离席时间稍长一些?赶紧喊人来把额头上的汗水擦干净了,免得一会儿被风吹得头疼!”
“不妨事,不妨事!”闻听此言,王洵的脸色登时又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晚辈乃练武之人,轻易不会感染风寒。况且这大热天的,哪会被冷风吹到!”
“还是小心些为好!”安定公主慈祥地笑了笑,仿佛王洵真的是自己的直系晚辈般,目光中充满了怜惜,“越是赤日炎炎,越要小心房檐底下吹来的阴风。男子汉大丈夫,真刀真枪未必能放得倒,但不经意的一点疏忽,却总是能要人的命。你日后在长安城里摸爬滚打,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宁得罪君子,别招惹小人。宁得罪男人,别招惹女人。男人之间有了冲突,端起酒盏来,也许就一笑了之了。而被某些女人惦记上了,很可能纠缠你一辈子。倒不如给她一个痛快,也省却日后许多麻烦!”
说这话,眼睛向门口微微一瞥,恰好落在了正进门的襄郡夫人脸上!
霎那间,半空中宛若出现了一把刀,逼得襄郡夫人楞了楞,快速将头低了下去。
注1:开元二十三年,杨玉环被册封为寿王妃。由丞相李林甫和陈希烈持节颁旨(相当于证婚)。开元二十八年,唐玄宗带领儿子儿媳去温泉宫。二十九年春,突然下旨命儿媳出家为女道士。不久召之入宫侍寝。
羽衣(四上)
一直到酒宴结束从韩世姨家里告辞离开,王洵心里头一直觉得堵堵的,恨不得将吃下去的东西全给吐将出来。
怎么可以这样?
那襄郡夫人的丈夫分明是朝中三品大员,她怎么可以丝毫不顾丈夫和家人的脸面。随便见到一个年青的男人就想让对方做自己的面首?
怎么可以这样?
那安定公主的儿子分明几个月前被人冤杀,令她尝尽了丧子之痛。她怎么可以轻轻松松地就说出要给某人一个痛快的话,完全不在乎对方还拥有四品诰命的身份?
人毕竟不是禽兽,见到强壮的雄性就要主动蹭过去,把自己的躯体毫无保留地奉献在对方面前!
人毕竟不是蝼蚁,看着不顺眼就伸手碾死,过后可以没有任何负担!
王洵一直没敢对人提起的是,数月前在长安城南奋起反击格杀两名无能的刺客之后,他至少有一个多月都在连续不断地做噩梦。这也是他不愿意去安西镇效力的原因之一。他很怕再见到血,再见到一条活生生地性命于自己眼前消失。即便对方是仇人,是外敌。
也许,在公主眼里,襄国夫人的命还不如一只蝼蚁。
但在更高的权势面前,公主殿下又与蝼蚁何异?!
他很后悔今天来赴这场无聊的相亲宴。不仅仅为襄郡夫人的无耻,更为安定公主的狠辣。虽然,后者的话完全是站在他的一边考虑。
因为襄郡夫人的轻薄举止就要杀了她,这未免太小题大作了些。对方只不过是一个闲极无聊,想弄几个年青面首的贵妇人而已。整个长安城中,这一类贵妇人数不胜数。若是因为行止不端就该处死的话,恐怕尸体能从朱雀门一直摆到明德门外。
“这长安城中,只有曲江池畔的汉白玉栏杆是干净的!”想起襄郡夫人的话,王洵就觉得肚子里头翻江倒海。
对方的话虽然刻薄,却未必离谱。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正所谓。上有所行,下有所效。连皇帝陛下都明目张胆地霸占自家儿媳妇了,又怎能对官员和命妇们的品行要求太严格?
“官呐!”几个月前苏慎行对王鉷、杨国忠等人的评价,怎么看怎么都恰如其分。
人的思维方式很奇怪,当你心情烦躁的时候,往往想到的没有一件是愉快的事情。今天,半醉半醒的王洵就陷入了类似的牛角尖,从襄郡夫人的无耻下贱,想到安定公主的狠辣蛮横,再想到京兆尹王鉷龌龊阴狠,杨国忠的卑鄙下流,越想,越觉得长安城里一切都不顺眼,甚至连空气中都散发着一股子糜烂味道。
“呕!”他在马背上张大嘴巴,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在韩世姨家,他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些许酒水也早已化作尿液排了出去,此刻胃里边空荡荡的,根本不存在任何可吐之物。
“小侯爷,小侯爷!”一直紧跟在王洵背后的小厮王祥吓得脸都白了,连忙磕了下马镫,直接追到家主身边,“您怎么了?是不是今日酒喝得太急了。您稍微忍忍,小的这就给您找茶水去!”
“别,别去。”王洵用衣袖抹了下嘴角,低声阻拦。“被人看见,笑,笑话!”
虽然路边茶馆里的散客不可能人人都认识他这个小侯爷,王洵却觉得大伙都在向这边张望,时刻准备看一个醉鬼的笑话。不带丝毫同情之心。其中好几个面孔还很熟悉,不是杨国忠的爪牙,就是某个达官显贵的亲随。他们都在笑话自己,笑自己不知道好歹,笑自己自命清高。
这令人愈发觉得愤懑。这是大唐,曾祖们追随在高祖身后,用血与生命打下来的大唐。这是长安,他自幼长大的长安。但此刻的大唐与长安看起来居然如此丑陋,如此肮脏,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一直生活在这里。
城狐社鼠窃居高位,有才华者却报国无门。这大唐看似花团锦簇,实际上早就被蛀得空空荡荡。这是谁的话?好像是反贼邢縡的。大逆不道,一瞬间却在王洵耳畔却异常地清晰。如此大唐,有何可留恋。如此长安,有何割舍不下?半睁着朦胧醉眼,王洵忽然又很后悔自己没接受封常清的邀请。相比于纸醉金迷的长安,安西的空气也许更清新。相比于长安城达官和命妇们的阴险与无耻,军中汉子的直率愈发显得可贵。
从没见到过自家少主醉到这般地步,小厮王祥一下子有些六神无主了。此刻才是下午申时,大路边的茶馆门可罗雀。只要跑过去丢下几个钱,小二哥肯定能送上一壶上好的茶汤过来。可王祥却不敢保证,等自己从茶馆里折返回来的时候,少主人是否还能找得见。穿着一身六品校外的常服,醉醺醺骑马在街上乱跑可不是什么好事。即便巡街的差役们不敢管,万一被哪个无聊的御史看见了,过后就是没完没了的麻烦。
正犹豫间,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让路,让路,找死啊你们!”
王祥吓了一跳,赶紧扯着自己和王洵的马缰绳往大路旁边躲。几名浑身上下散发着酒臭味道恶少的贴着主仆二人的身边疾驰而过,将几个躲避不及的百姓撞得满地乱滚,却连停都不停一下,哈哈大笑着继续向远方狂奔。
酒后策马在闹市上横冲直撞,类似的事情,王洵在一年多以前也常干。只不过没有蓄意伤人而已。此刻醉眼里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居然被气得怒火中烧。不顾小厮王祥的劝阻,一抖缰绳追了上去。
他胯下的坐骑是安西镇的兄弟临别时所赠,乃大宛良种和安息良种杂交后选优而成的后代。非但长相神骏,脚力也是一等一。好久没撒过欢了,突然得到了主人的命令,岂敢不珍惜?当即“稀溜溜”发出一声咆哮,四蹄腾空,转眼间,已经与前方队伍中最后一人追了个马头衔马尾。
“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借着三分酒意,王洵大声断喝。左臂斜伸,一把抓住前方恶少的腰带,径直将对方从马鞍上拎了起来。
“救命——!”猛然间被人拎离了坐骑,恶少吓得扯开嗓子大叫。喊声未落,身体已经在半空中斜飞数丈,一屁股坐进了路边的排污渠中。
好王洵,一不做二不休。靴子轻磕马镫,迅速与下一名恶少拉近。大手张开,如老鹰捉小鸡般揪住对方,高高地举了起来。
“放下我,我阿爷是——”第二名恶少大声威胁,想凭着父辈的官威把王洵吓住。他得到只是一声冷笑,早已憋了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的王洵胳膊一抖,将其也扔进了排污渠中。
长安城中的大部分污水走的都是明渠,流速十分缓慢,深度也仅仅及膝。王洵在白马堡大营中时,曾经带领士卒清理过其中一段,所以知道污水淹人不死。两名被丢进污水中的恶少哪里知道深浅,手脚上下乱扑腾,一边哀声呼救,一边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脏水。
“好!”从错愕中回过神来的百姓们却不肯施以援手,站在水沟旁大声喝彩。有促狭者,干脆从路边捡起些烂菜叶子,劈头盖脸朝落水者丢去。
欢呼声中,王洵策马追上了第三名恶少,不管对方如何求饶。直接从马背上拎起来,丢进了臭水沟。经历了最初的困惑,跑在前方的其他几名恶少也发现了背后追来的煞星,纷纷拨转马头,将装饰用的佩剑抽出来,高高地举在手里。
“剁了他!”刚才跑在最前方,此刻却距离王洵最远的恶少大喊大叫,光闪闪的宝剑四下乱舞,“剁了他,凡事有我阿爷兜着!”
“剁了他,剁了他!”其余四名恶少举着宝剑在马上站成一排,却没人敢第一个上前。
见对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身后的父辈,王洵愈发压抑不住心中恼怒。虽然他也曾经是个纨绔,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背弃了原来的自己。
既然这帮王八蛋喜欢仗势欺人!今天就让他们彻底尝一尝被人欺负的滋味!霎那间,王洵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大侠,手提三尺青锋,荡尽世间不平。
“你阿爷没告诉过你们,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么?”从腰间拔出横刀,王洵冷笑着反问。随即双脚一磕马镫。胯下坐骑以为到了战场上,立刻将速度冲到了极限。几名恶少还没等决定是将对手直接用宝剑捅死,还是捅成重伤再逃之夭夭呢,横刀已经到了眼前。只听“噗噗噗噗!”四声轻响,血光飞溅,四名恶少直接滚进了血泊中,宝剑摔出老远。
“杀人了!”排污渠旁的看客们大声惨叫,一哄而散。三名在污水里挣扎的恶少也吓得猛一蹬腿,靴子直接踩上了渠底的软泥。
“没事!”感受到脚下传来的支持力,排污渠中的恶少喜出望外。随后,便一起扯开嗓子惨叫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有人在东市口儿杀人了!”
“救命,救命!”和坐骑一道倒在血泊中的恶少也跟着厉声惨嚎。压根没注意到所有血都是马脖子上冒出来的,自己浑身上下一根汗毛都没伤到。
最后一名未落马的恶少早已吓瘫在马鞍上,伴随着“当啷”一声,手中价值千金的宝剑落地。有股淡黄色的水流也缓缓从胯下淌了出来,淅淅沥沥流过马腹。
羽衣(四下)
见对方那幅脓包模样,王洵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厌恶,用滴血的刀尖向前指了指,沉声问道:“你是自己下马,还是让我砍你下来?”
“别,别杀我!我,我阿爷是……”最后一名恶少立即用双手抱住脑袋,身子在马背上缩成一个球,“我,我阿爷是.”
“老子才不管你阿爷是谁!下马,否则,我砍你下来!”没等对方把话说完,王洵烦躁地打断。除了拿自己的父辈吓唬人外,这几名纨绔要本事没本事,要胆色没胆色,真是丢尽了勋贵子弟的脸!
“我,我,我的腿动不了了!呜呜,呜呜……”恶少抱着脑袋,嚎啕出声。“我真的动不了了啊,好汉爷,我没法下马了啊!”
闻听此言,王洵又好气又好笑。正琢磨着该怎样处置这个被吓瘫了的胆小鬼间,眼角的余光又看见其他四名先前躺在血泊中哀嚎的恶少悄悄地爬了起来,争先恐后朝来路上跑。立刻把马头一拨,大声喝道:“站住。谁跑得最远,我先杀了谁。不信,你们就再跑几步试试?”
“救——”四名浑身上下沾满了马血的恶少登时僵了僵,嗓子里的呼救声嘎然而止。随即,他们以目互望,倒退着开始向回跑,唯恐自己比同伴离马上的那个恶魔远出分毫。
“过来,全给我走过来。靠近些!”王洵笑得肚皮直抽,继续摆出一幅穷凶极恶模样,“到我马前来,别磨磨蹭蹭的。”
“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几乎无师自通,四名恶少同时转过身,冲着王洵的马头跪倒。“我们刚才不是故意冲撞您老人家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们三个,是自己爬上来呢。还是试试我的箭射得准不准!”不理睬马前这四名已经被吓傻了废物,王洵将头转向排污渠,冲另外三个试图涉水逃走的纨绔问道。
“好,好汉爷息怒。我们,我们自己过去!自己过去!”不愧是臭味相投的同伙,其余三名纨绔动作与前四人如出一辙,一边哭喊求饶,一边趔趄着爬出了排污渠,手脚并用,爬到王洵马前。
到了此时,先前惊散的路人们也发现没有人伤亡,纷纷从房门后、桌案底下以及沿街院落拐角处钻了出来,指指点点地继续看热闹。见到先前嚣张不可一世的恶少们此刻竟然被收拾得像条赖皮狗一般,心里觉得好生痛快,忍不住就有人大声冲王洵喝起彩来。
“打得好,打得好,军爷好本事!”
“揍他。揍这些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
“军爷,狠狠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永远忘不了今天!”
听见周围人声鼎沸,恶少们愈发觉得恐慌,跪在地上,不断冲王洵叩首乞怜,“好汉爷,好汉爷息怒。我等,我等再也不敢了呀!”
“娘咧,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我们给您磕头,给您磕头还不中么?”
看着对方奴颜婢膝的模样,王洵自己都觉得脸红,用刀尖冲瘫在马背上的那个银样蜡枪头一指,恶狠狠地命令。“少废话,去,把他给我从马背上卸下来!”
闻听此言,七名恶少立刻起身,不由分说冲到瘫在马背上的同伴身边,抱大腿的抱大腿,掀马鞍的掀马鞍,将对方径直从马背上扯下,按着跪在地上,比久经训练的仆人动作还要干净利落。
做完了,还不忘将后者的头向下压一压,好像自己成了王洵的帮手,而后者已经与自己完全划清了界限一般。
“扶他站好,别折磨他!”倒是王洵自己,反而觉得看不下去了,瞪了七名恶少一眼,大声喝止。
“唉!”七名恶少架住原来自己这伙人的首领,抬头等待王洵的下一步指示。
“往回走,走到你们刚才撞人的地方去!”王洵心里叹了口气,把语气放缓和了些,低声命令。
恶少们楞了楞,不敢违抗,架着瘫软的同伴,拖着一身污水和马血,晃晃悠悠地沿来路折返。王洵策马跟在这帮废物身后,目光四下逡巡,想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找出刚才被恶少们纵马踏伤者。谁料看客们虽然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每当与他的目光发生接触,就迅速将眼睛闪在了一旁,仿佛多对视片刻,就会被牵连般,更甭提主动上前搭腔。
直到半条街都走完了,依旧没有受害者出来痛打落水狗,也没有人主动出头请他主持公道。王洵做大侠的欲望无法满足,心里便觉得有些气闷,瞪圆双眼,冲路边的看客们喊道:“刚才是谁被他们撞到了,请出来一下,我让他们当面向您赔礼道歉!”
看客的人们纷纷向后退去,唯恐躲避不及,被卷进这场稀里糊涂的热闹当中。见到此景,王洵心中愈发觉得失望,想了想,继续鼓励道:“大伙别怕,出了事情我一个人担着。今天哪位被他们撞伤了,或者被他们的坐骑撞坏了东西,请出面说句话。我立刻让他们赔钱给你!”
道路两旁的看客纷纷摇头,脚步不停向后挪动。几个破碎的竹篮子和装干果的陶罐从大伙脚下露了出来,却没人承认那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发现受害者不敢露面,八名恶少立刻松了口气,偷偷将头转过来,冲着背后的持刀恶魔上下打量。直到现在,他们才看清楚了,马背上的恶魔其实跟自己差不多年纪。也是生得一幅富贵相,细皮嫩肉,浓眉大眼,根本没有刚才自己心里想得那样可怕。
被恶少们看得心里发虚,王洵勃然大怒,将刀尖一摆,厉声呵斥:“看什么看?以为没有苦主,你们几个就得意了不是?给跪下,冲着路边的老少爷们磕头赔罪。”“好汉爷啊……..”一名恶少试图打个商量,被王洵用刀背直接抽了跟头。惨叫着满地打滚。
“少废话,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指了指前车之鉴,王洵竖起眼睛威胁。
其他几名恶少登时收起了侥幸之心,齐刷刷地冲着路边的看客们跪倒,一边磕头,一边乱七八糟地嚷嚷,“各位父老乡亲,我刚才骑马不小心……”
“别给自己开脱!”王洵策马过去,刀尖在众纨绔头顶虚晃,“说你等有人养没人教,闹市纵马,伤天害理。请父老乡亲们原谅!”
“我等有人养,没人教…….”众纨绔们惹王洵不起,只好按着他的命令重复。
“大声点儿,没吃饱饭么?刚才纵马伤人的劲头哪里去了!”王洵用刀背在众纨绔头上乱敲,就像在军营里训练新兵一般,醉熏熏地呵斥。
“我等有人养没人教…….”众纨绔们扯开嗓子,唯恐惹背后的魔头不满,再拿自己脑袋当木鱼使。
“算了,算了。”看客们先是觉得有趣,稍后又开始可怜起几个纨绔子弟来,纷纷摆着手回应。
“我等有人养没人教…….”得不到背后那么恶魔的首肯,众纨绔不敢停声,继续扯开嗓子大喊。
“算了,算了,这位军爷,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反正今天又没弄出人命来!”人群中,有几个老者过意不去,居然替纨绔们求起情来。
“都是你们这些家伙,挨了欺负却不敢吭声,才把他们惯成这般模样!”喝了一肚子闷酒,王洵本来就有些神智不清楚,见看客们拿好心当驴肝肺,酒意一个劲地往脑门上撞。“不都是一条命么?他策马踩你,你拿刀子捅他便是?捅翻几个,看下次还有人敢胡作非为不?遇到事情就知道呼天抢地,有了报仇的机会却又滥发好心。下次再被人用马踩了,我看也是活该!”
“你这话太过分了!”有人立刻觉得受了伤害,大声冲着王洵反驳。
“谁说的,谁说的,到我面前来,重复一遍!”王洵怒不可遏,瞪起一双通红的眼睛,试图找出反驳自己者。
没有人肯接茬,大伙纷纷向后退去。一边退,有人一边苦笑着摇头,“原来是个醉鬼。哧!”
“军爷真的喝醉了!”一个又一个看客叹息着散去,谁也不愿意跟醉鬼一般见识。何必呢,他喝醉了酒抱打不平,日后肯定得受惩处。大伙跟着瞎掺和,又能得到什么好处?稍有不慎,反而惹了一身麻烦,这辈子理也理不清…….
“站住,你们!”王洵皱了下眉头,策马欲拦。谁料不动则已,一动,本来走得不是很快的人们立刻受了惊吓,竟然像躲瘟疫般,加快速度向远处逃去。
“你们,你们这……”王洵气急败坏,横刀上下乱挥。纵使皇帝老爷,也没有将不愿意接受赔偿的受害者抓回来治罪的道理,他又能将大伙如何?一时间,竟憋得满脸青紫。就在这当口,跪在最远处的一名恶少忽然跳了起来,扯开嗓子冲更远的地方喊道:“孙捕头,救我!赶紧过来救我。抓住他,我让我阿爷给你连升三级!”
羽衣(五上)
事发突然,王洵根本来不及阻拦。一名恶少带头,其他几名恶少连滚带爬,顷刻间,居然像苍蝇般一哄而散。待他反应过来拨马欲追,恶少们已经跑出了二三十步,冲着远处一所茶楼拐角处不断大喊呼救,“孙捕头,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有人持刀杀人了!”
架不打完,衙门里的差役赶不到现场,乃为长安城里的惯例。万年县县尉孙仁宇其实早就闻讯赶来了,只是不愿意提前露面,坏了规矩而已。此刻见自己躲无可躲,只好从藏身处闪出来,遥遥地冲着王洵拱手,“小侯爷,您老暂且息怒。这几个家伙到底怎么惹到您了?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们!”
“是你……”王洵楞了一下,被酒气烧红的眼睛慢慢开始恢复明澈。对方跟他没什么交情,但毕竟肩上担负着维系地方治安之责。当着他的面儿打人,恐怕有些太不讲道理,并且也有损于捕快们的威望。
他有心就此罢手,纨绔们却突然又来了精神,撒腿跑到孙仁宇等一干差役后,立刻狐假虎威。冲着这边张牙舞爪,“孙捕头,赶紧将其拿下,我阿爷一定会重赏你!”
“几位公子,请先不要着急!”孙仁宇看看这边,瞅瞅那边,心里好生为难。因为卷进了京兆尹王鉷谋反的案子,长安、万年两县的捕贼官吏几乎被清洗一空。唯独他这个从外地调来的捕快,因为跟上司和同僚都不太熟悉,所以非但没受到牵连,反而在事后被升了数级,直接从捕快跃居县尉,成了万年县衙门里除了县令、主簿之外的第三号重要人物。
越是喜出望外,孙仁宇心里越不踏实。他看到过前任县尉薛荣光当初是何等的威风,也看到过京兆尹王鉷一家的下场是何等的凄惨。深知京师重地藏龙卧虎,自己这个小小的县尉根基浅,底子薄,能不招惹是非,就不招惹是非为好。
本着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倒也混出了个好人缘。非但上司们觉得其勤勤恳恳,市井商贩也因为头上突然少了许多摊派而对其感恩戴德,有了事情总会主动向衙门通风报信。如此几个月下来,居然把所辖范围内治理得欣欣向荣。虽不敢说夜不闭户,哪里有个风吹草动,却总瞒不过他老孙的耳朵。
但今天,孙仁宇这个和事老恐怕做不成了。挨打的几位中,恰巧有一个是他顶头上司,新任万年县令魏弘的儿子。而打人的这位,最近才实授了六品武职,将来的前途也许不可限量。
“姓孙的,难道你跟贼人有勾结么?”
“如果你敢放走他,咱们肯定跟你没完!”见孙仁宇迟迟不肯奉命,几位纨绔立刻瞪起了眼睛,恶狠狠地威胁。
“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他们几个还没玩够呢!孙兄,你还是让开吧!”王洵不想让孙仁宇为难,磕了磕马镫,慢慢向前靠近了数步。
“别,别让他过来!”几位纨绔立刻吓白了脸,躲在差役们的身后,脑袋拼命往衣襟里边缩,“拦住他,拦住他重重有赏!”
“小侯爷,小侯爷,息怒,息怒!”孙仁宇连连作揖,唯恐稍有不慎,让王洵找到发作的机会,“他们几个不知天高地厚,您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回过头,他又赶紧冲着几位纨绔子弟解释,“几位公子爷,你们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他一让行么?”
“就你?一个小小县尉?”先前被吓得无法走路的纨绔把嘴一撇,丝毫不给顾忌孙仁宇的脸面。“你有什么面子。赶紧着,把他拿下。不然咱们走着瞧!”
“姓孙的,你别吃里爬外。否则,我让我阿爷明天就撤了你的职!”另外一名纨绔子弟也以手插腰,七个不服,八个不应。
“我的公子爷唉!”孙仁宇急得直跺脚。见过缺心眼的,没见过这么缺心眼的。“您看看他身上那套衣服。六品校尉,飞龙禁军,陛下的亲兵。这京师里边的治安,本来就有权过问。就是县尊大人亲自在场,也不会下令抓他,更何况我了?”
“禁卫军校尉怎么了?不才一个六品么?”纨绔子弟们纷纷撇嘴。“我阿爷……”
话音未落,众人头顶斜上方的茶楼二层忽然打开了一扇窗户,有个二十八九岁的古铜脸汉子探出半个脑袋,笑着提议,“我说县尉大人,你还是走远些吧。人家根本不用你管。他阿爷明天一句话,就能解决所有麻烦。”
“是啊。先让王校尉把他们打残废了。然后你再露头不就得了么?好端端的,给自己找什么麻烦呢!”另外一个年青的面孔紧跟着露了出来,笑嘻嘻地提出建议。
“这……”孙仁宇哭笑不得。要是刚才不被纨绔子弟们看见,他当然是能躲多久就躲多久。可现在,却没有任由事态继续闹大的道理。只好苦笑几声,冲着提建议的人连连拱手,“多谢两位指点。但孙某好歹也是个县尉,没有看着他们被打死的道理!”
“你胡说些什么?”几个纨绔大怒,指着孙仁宇的鼻子呵斥。
“几位公子爷,公子爷!息怒,息怒,听小人解释一句!”孙仁宇急得直擦汗,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这几位缺心眼儿的家伙认清眼前形势。
跟在孙仁宇身后的捕头、捕快们见此,心中实在气愤不过。干脆耸耸肩,自行走开,将纨绔们直接暴露在王洵马前。这下,比说什么都管用,纨绔子弟们立刻放过了孙仁宇,一边往远处退,一边冲着茶楼骂道:“哪来的乡巴佬,多管什么闲事?!再啰嗦一句,爷爷把你黄子捏出来!”
“孙子你骂谁?”古铜脸汉子没想到这当口,众纨绔们还敢招惹自己,被骂得登时楞了楞,操着明显的河北口音回骂。
“爷爷就骂你,怎么了?”纨绔子弟们惹不起王洵,却不怕这个外乡佬,跳着脚反击。
“好,好,爷爷刚才正看得手痒呢!”古铜脸汉子腾身而起,直接从窗口跳了下来,半空中打了个旋,如同老鹰般扑向几位纨绔。人没落地,脚已经先到,“咚、咚、咚!”接连踹翻了三个,才稳稳地收住了势头。
“啊——”挨了打纨绔躺在低声惨叫。
“杀人了,杀人了!当着捕快的面儿杀人了!”没挨打的几个藏在孙仁宇背后,揪住对方的外袍下摆死死不放。“救命,孙大哥救命……”
“我的天呐!”孙仁宇双手抱着脑袋,直接蹲在了茶楼下。先前出了一个王洵,已经让他头大三尺了。如今又跳下来的外乡汉子,到底什么来头不说,就凭他外袍胸口上绣的那只麒麟,就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级别。(注1)
他本来长得就不算魁梧,往下一蹲,背后更是藏不住任何东西。那古铜脸汉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冲上前去,一脚一个,将剩下的纨绔统统踹翻在地。过后还觉得不解气,一边用靴子尖朝肚子上猛踹,一边恶狠狠地骂道:“杀了你们又能怎样?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大不了老子一条命,换你们八个!”
这下子,不但众捕头捕快们傻了眼,猛然变成看客的王洵也有些发懵。古铜脸汉子虽然没用兵器,下手可比他狠多了。才三两脚补下去,纨绔子弟当中有人嘴巴里已经吐出了血沫来。怕对方再打下去真的弄出人命,王洵赶紧跳下坐骑,拱手为礼:“多谢这位大哥出手相助。这几个家伙虽然仗势欺人,但也罪不致死。犯不着为了他们,耽误了大哥的前程!”
“我才不在乎什么狗屁前程。这长安城里的官,做着没意思透顶!”古铜脸汉子撇了撇嘴,丝毫不以王洵的提醒为意。“刚才如果不是来不及下楼牵马,我就跟你一道追他们了。先让他们尝尝断胳膊断腿的滋味,然后再跟他们讲道理!”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孙仁宇终于缓过了一口气,双手抱住了古铜脸汉子的大腿。“求求您了,别打了,再打下去,下官和弟兄们的饭碗就没了!”
“没了到我那去,吃得不比现在差!”古铜脸汉子气哼哼地回应了一声,终于收住了双脚。“你也真是,这么窝囊的县尉,有什么可留恋的?装孙子有瘾是不?”
孙仁宇无言以对,摇着头叹气。古铜脸汉子四下看了看,又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纨绔补了一脚,冷笑着道:“记住了,今天打你们的,是平卢左卫将军史朝义。你们哪个不服,尽管让家人找老子的麻烦。趁着老子这几天就住在京城。别太晚了,太晚,老子就没功夫赔你们玩了!”
注1:唐代武官常服外有装饰刺绣,称为袍花。胸前刺绣麒麟者为各镇领兵的将军,或者禁卫军首领。
羽衣(五下)
“完了,几个家伙今天这顿揍肯定白挨了!”听古铜脸汉子自报家门,众差役忍不住悄悄咧嘴。
由于皇帝陛下偏执地认为胡人性格忠厚,所以北方几大边镇主帅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些异族血统。如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出身高句丽,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出身突厥,范阳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则出身于万里之外的康胡。
三人之中,以安禄山地位最为尊崇,一人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麾下总计拥有部众近四十万。兵骄将悍,行事蛮横。非但地方的各级官员被他欺负得有苦说不出,就连当朝宰相李林甫,见了安禄山本人也要客客气气,唯恐不小心惹恼了他,无端生出什么是非来。
而古铜脸汉子既然自称为平卢将军,必为安禄山的属下。再联想到他的姓氏,此人的来历也就呼之欲出了。
不管孙仁宇等一众差役如何目瞪口呆,古铜脸汉子史朝义大步从纨绔子弟们的身体上踩过,来到王洵近前,抱拳为礼,“久仰明允兄大名,一直想找个机会见见你。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上了!”
“久仰,久仰!”也许是因为喝醉了的缘故,王洵的反应明显慢了半拍,嘴里说着客套话,脸上的表情却极为牵强。
史朝义摇头而笑,转过身去,冲着自己刚才跳下来的那座茶楼大喊,“小颜,还不赶紧滚下来给老子引荐。你再不露面,明允兄弟恐怕还以为我在忽悠他呢!”
“来了!来了。我可不像你那么皮糙肉厚,从二楼跳下来也不怕摔断腿!”刚才与史朝义一道煽风点火的年青人小跑着从茶楼底层闪了出来,整顿衣衫,冲着王洵笑呵呵地拱手:“明允兄,你的身手可是越来越矫健了!”
“原来是你!”王洵先前就觉得对方的声音耳熟,此刻定神细看,立刻认出了这张方正中又略带一点玩世不恭的笑脸。“怎么在下每次遇到麻烦时,你都碰巧在场?!”
“王兄这话就不对了,应该是在下总计来了两次京师,都恰巧看到王兄大展神威!”颜季明笑了笑,立刻连敲带打地还了回来。
论嘴上功夫,王洵自知这辈子永远不是颜季明的敌手,摇了摇头,把目光转向史朝义,“这位史兄……”
“他乃平卢兵马使史公之子,现在跟我一道在范阳节度使麾下效力。我们两个这次来京师,是奉命押送一批契丹战俘!”颜季明收起笑容,郑重回应。将头转向史思明,他又继续补充,“史大哥,这位就是我多次跟你提起过的王明允,开国郡公王蔷之曾孙,曾一个人空手击败三名刺客!”
“等着你,热乎包子都晒凉了!”史朝义明显读书不多,说话时总带着一些方言俚语。但这种习惯丝毫不给人土气的感觉,配上他那大咧咧的模样,反而令王洵觉得亲切。
“我现在是文官,自然得小步慢走!岂敢跟你们两个武夫相比!”颜季明白了他一眼,笑着调侃。
“拿着刀子写字的文官?”史朝义微笑着耸肩,摆出一幅我还不知道你小子底细的神态。
“当然,难道只许某些人以笔为刀,就不准颜某以刀为笔么?”
几句调笑话说完,登时将三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史朝义看了看被差役们架在肩膀,一个个鼻青脸肿的纨绔,再看看周围躲躲闪闪却不肯离去的人群,耸耸肩,笑着提议:“既然是难得碰到一起了,咱们干脆找个地方喝杯酒吧!长安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刚好有些掌故想找人请教。”
明知道对方后半句说得完全是客气话,王洵却没法拒绝,略作沉吟,笑着点头,“那好,附近就有一家酒楼,我跟里边的掌故还有些交情。让他整治一桌地道的长安风味,估计没什么问题!”
“是临风楼么?”颜季明的兴致立刻被勾了起来,“明允兄能否让掌柜的打开当日咱们聚会的那个雅间。或者,留有张探花墨宝的那间亦可。昨天我就想带着史兄去,掌柜的却推说房间都在一个月前就被定走了!”
这个问题倒难不住王洵,临风楼的大部分股本都是他家所出。最受文人墨客们青睐的两个雅间,也完全是他一手造就。当下,点头答允,将坐骑丢给小厮王祥,命其头前去准备。自己举步与颜季明、史朝义二人同行。
那临风楼掌柜听闻东家要摆宴请客,岂敢再推三阻四?当即命伙计们打开了轻易不肯让人进入的二楼雅间,摆出当日李白用过的酒盏,高适握过的筷子,岑参拍过的矮几,崔颢坐过的鹿皮,将一道道风行于长安的珍馐陆续端了上来。
颜季明出身书香门第,讲究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对每一道菜肴都非常有鉴赏力。非但能够自己大快耳颐,捎带着还能以半个主人的姿态,向史朝义介绍一些名菜背后的掌故。而古铜脸汉子史朝义,则显然接受不了这种过于精细的吃食,每道菜送到面前后只是懒懒的挑上几筷子,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酒了。
王洵见对方瞳孔灰中透黄,猜到此人必定是汉化的胡儿。拍拍手,笑着叫过伙计,“我今天饿了几乎大半日了,这种吃法几时才能吃饱?赶紧让厨房烤只母鹿来,不必烤得太老,有三四成火候即可!”
史朝义闻听,登时眼中就是一亮。待几个伙计用铜盘抬着一头半熟的母鹿入内,更是食指大动。当即举起酒盏,大笑着说道,“多谢明允老弟对我这个粗人多加照顾。切鹿的事情,就不必劳烦伙计们了吧。咱们兄弟三个围将过去,自己动手,边吃边聊,岂不是更是痛快!”
“理当如此!”王洵点点头,笑着起身。
“焚琴煮鹤!”颜季明白了史朝义一眼,低声抗议。却无法以一人之力与其余二人强拗,只好端了酒盏,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长安城内,原本就有很多投降过来的突厥贵胄居住。所以厨子们烤鹿烤得极其地道。表面上金灿灿油汪汪,一刀子下去,贴着骨头处却能带出新鲜的血津来。史朝义年龄看上去比其二人长上几岁,便理所当然做了持刀者。先将鹿头前额处的肉切了,摆到盘子里敬给此间主人王洵。然后又将鹿背处最细嫩的肉切下一条,笑着送到颜季明面前。
这是标准的胡人礼节,王洵和颜季明都约略有些不习惯。但同时也都念在史朝义为人豪爽大气的份上,笑着用双手将盘子接了。见新老两位朋友如此照顾自己,史朝义愈发感到高兴。端起酒盏,引吭高歌,“苍狼子孙,雄鹰为伴。四野无际,群山连绵。天高万丈,鹰翔其上。山立千仞,狼嚎其巅。白云遮不住雄鹰的眼睛,青山挡不住苍狼的视线…….”
调子是突厥人的长调,歌词却是翻译成了汉家文字,无论韵脚和意境,都无甚可取之处。但听起来却别具一番苍凉滋味,隐隐还透着几分无法折服的骄傲。王洵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原汁原味的祝酒歌,不觉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见史朝义还没停下来的意思,赶紧又命伙计给自己斟满了一盏,端在手里大口品味。
接连喝光了三盏葡萄酒,史朝义才终于把一首祝酒歌给唱完了。喜欢王洵喝得痛快,自己也举杯陪了两盏。然后用刀子割了一块带着血津的鹿肉,边吃边道:“痛快,今日真是痛快。没想到来了长安,还能遇见明允这般豪爽人物。此番即便半点赏赐都替安伯父讨不到,也不虚此行了!”
“岂止是不虚此行!”听不得相交多年的好朋友猖狂,颜季明笑着调侃,“你坐在李白写诗的地方,高歌一曲。日后凡是到临风楼喝酒的人,提起李白诗,必然也会提起你的歌。真是星月辉映,相得益彰!”
“小颜休要戏弄我!”跟颜季明混得已经无法再熟了,史朝义直接唤着对方的姓氏抗议,“我不过是个老粗,怎配跟谪仙相提并论。只是觉得跟明允一见投缘,所以拿一首歌来助兴而已。待会儿咱们走了,掌柜的估计要命人连洗五遍地,才觉得洗干净了这间屋子里的俗气!”
“那倒不至于!”很欣赏史朝义的坦率,王洵笑着摇头。“追究诗之本源,想是古人一时兴起所唱。只求唱得痛快,有感而发,直抒胸臆即可,未必非得合辙押韵,也未必非要字字珠玑。史兄刚才那一曲,恰恰符合此道。”
“有感而发,直抒胸臆!这句话说得好。我喜欢!”史朝义毫不客气,立刻全盘接受了王洵的恭维。
“呸!”颜季明气得差点没把一口酒全喷在自家衣服上。想要出言反驳,却突然发现王洵的话根本无从驳起。‘四诗’当中,的确有许多直抒胸臆的经典。比如“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类,分明是个女人发的毒誓,粗鄙之处,并不比史朝义刚才唱得长调强上多少。
注1:安禄山的父亲为来历不明的西域胡商,母亲为突厥巫女。其本名为轧荦山,与亚历山大同音。
注2:四诗。.《诗经》的四体:《风》﹑《大雅》﹑《小雅》﹑《颂》。
羽衣(六上)
好不容易见颜季明吃一次瘪,史朝义心中大乐。干脆故意找一些离经叛道的话题跟王洵闲聊。而王洵本来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别的本事没有,曲解古人意思,牵强附会地信口胡说可是其长项。最近又憋了一肚子愤懑无处发泄,借着三分酒意,居然把几个话题引申得头头是道。
越聊,史朝义越觉得与对方相见恨晚,端起酒盏,大声提议:“来,咱们再喝一轮。为了明允今日的话!也为了今日能跟明允一道打架喝酒!”
“干!”王洵也觉得跟史朝义聊得非常投缘。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见到这两个家伙臭味相投,颜季明只好捏着鼻子赔了一盏。喝过之后,立刻抢在史朝义开口之前,笑着询问:“今年春闺已经结束,不知道结果出来没有?上次在这里吃酒时,我隐约听闻两位秦家哥哥准备入场应考。以他们的才学,想必不会被轻易埋没吧!”
“不清楚。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们兄弟两个了!”王洵摇了摇头,言语中隐约带着几分失望。“榜还没放出来,但他们两个都是读书的料子,结果应该不会太差!至少,看在他们父辈的份上,考官不敢轻易废了他们的卷子!”
自从上回在临风楼设宴款待周啸风等人之后,秦家兄弟就开始闭门读书。随即,宇文至随着封常清去了安西,马方进入东宫做了太子身边的千牛备身。往日几乎朝夕不离的一众好兄弟,如今互相之间想见一面都很难了。很多年青人在成长阶段特有的话题,王洵也再找不到合适的人分享。弄得他心中的孤独感越积越深,即便走在人群当中,也怀着几分形影相吊的滋味。
“哦!”颜季明楞了楞,轻轻点头。他并非真的关心秦氏兄弟的考试结果,而是想借机将话题引开,不再让自己的耳朵受王、史二人的荼毒。此刻见王洵眉头隐隐中带着一股郁郁之气,便动了开解的心思,很快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莫非明允兄也想下场一试么?以你的现在的情况,想必不屑于明经。而考策论么,亦不急在一时。”
大唐科举项目繁杂。经史、算学、策论、律法均在可选范围之内。但难度最大,出来后也最受朝廷重视的,却只有策论。故而民间有云,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说的便是明经科考取容易,策论科出头艰难。
然而通过了策论考试,至少能有资格候补县令的空缺。考中明经科,却只能在各部衙门或者地方上誊抄公文,做一辈子抄书匠了!
王洵年龄还不及弱冠,已经获得了六品武职,再去考明经科当然没任何意义。若是跟秦家兄弟一样去考策论,则功底又太差了些。好在他这个人虽然嘴巴上嚣张,心里却甚有自知之明,见颜季明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摇摇头,笑着道:“考进士,这辈子我估计是没指望了。甭说布局谋篇,光揣摩题目的意思,就足足把我憋死在考场当中!”
“考进士有那么难么?连明允这种大才都不敢下场?”听二人说到科考,史朝义忍不住插嘴。在他所认识的人当中,论书读得多,颜季明当属第一。论才气和投缘程度,王洵却还要排在前者之上。
“我哪里有什么才气!”没想到自己信口胡诌的话都被史朝义当了真,王洵赶紧笑着摆手。
“明允兄不要过于自谦。你博闻强记,小弟可是由衷地佩服!”出人意料,颜季明反而开始称赞王洵的好记性。
“就是么?明允若是考不中,只能说考官长了颗歪心眼。”史朝义毫不隐瞒自己对王洵的推崇,大声附和。
这下,王洵可真的有点儿脸红了。一边摆手,一边笑着解释,“我可是真的不行。两位千万别再拿我开玩笑。秦家两位哥哥的文章我亲眼见过,那境界,恐怕我再头悬梁,锥刺骨地苦读十年,也达不到!”
“两位秦兄想是在文章方面下过一番苦功夫!可惜上次相处的时间短,没能向他们讨教。”不忍见王洵难堪,颜季明又开始转移话题。
史朝义却有些分不太清楚有真才实学和离经叛道之间的差别,瞪了瞪一双大眼睛,闷声闷气地说道:“如果连明允这样的人都考不中的话。那些考中的,估计也没什么真本事,光会死啃书本而已!这种考试,有还不如没有!”
“你这话有点道理,但不一定全对!”颜季明见史朝义一个劲儿的胡搅蛮缠,摇摇头,笑着给他讲解,“当年咱大唐高祖皇帝推行科举的目的,为国家选取贤能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通过科举,可以让士族庶民都看到一个改变前途的希望。而不同出身的人站在同一个朝堂上,也能使得决策者可以听到不同方面的声音,在做决策时能顾及到士庶两方的利益。不至于太偏颇,再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
这个解释很到位,但显然超过了史朝义的理解能力。后者眨巴了半天眼睛,也没把其中精髓吃透。反而很不服气地强辩道:“若考上的人没什么真本事,又怎能做出长远决策来?!还不是一样的稀里糊涂?弄不好,反而耽误了皇上的大事!”
“通过了科举,只是说明他有了做官的资格。真正能影响朝堂决策,还需要很多年的历练!”颜季明无可奈何,只得从头跟他解释大唐朝科举选材的详细规则,以及进士们获取官职的具体过程。临了,还不忘了拿探花郎张巡为例,让对方理解仕途的艰难。
谁料史朝义不听则已,一听,立刻又从颜季明的话里找出了纰漏,“照你这么说,考上进士和做官,还是两码子事情了!那又打什么开科取士的幌子?张巡考了第三,这么多年却只能当个县令。那些考了第四,第五的,若是背后没个硬靠山,岂不是到现在还在候补着呢?”
自从李林甫执掌相权后,大唐朝官吏的选拔和升迁越来越任人唯亲,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这点儿,颜季明即便有心替朝廷遮掩,也无从下手。正为难间,又听见王洵信口插道:“可不是么?开元年间的进士,现在还有留在京师里等候补缺的呢!上次我在平康里就见到过一个,穿着一身绿袍,却站在街头帮人写家书为生。看样子都六十多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补上一官半职!”
“那和不考有什么区别?”史朝义听王洵支持自己的观点,愈发不知收敛,“选取贤能的功用已经没了,改变前途的希望也抹了。留着一个科举的空架子糊弄谁去?还不如直接跟百姓们说,你们别费劲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省得人家辛苦读了一辈子书,到头来却什么都落不下!”
“的确。书读得再好,不如有个好家世。”对于世道的不恭,王洵这几天感触良多。他本人又没有太多的阅历,所以被史朝义一提,立刻顺着对方话头将肚子里的愤懑发泄了出来。
“哈哈,那还不如换给考法!”史朝义拍案大笑,“弄这么复杂干什么?干脆比谁阿爷官大。考卷上不写任何题目,叫考生直接默写家谱便是!祖孙三代没有当过官的,继续回家去种地。当过宰相的进中枢,当过刺史的守牧地方。当过衙役的,就直接接过阿爷的水火棍。连堂威怎么吆喝都不用再学,打小听习惯了的,!”
“不妥,不妥,还得排排班次。否则,职位估计也不够分。比如父辈当过两任以上刺史,子孙才能实授刺史。只当了一任,或者连一任都没干满的,则顶多给个县令!”王洵大口喝了一盏酒,笑着补充。
他和史朝义二人一个是刚刚接触了很多先前想象不到的东西,心理落差太大,因而变得有些玩世不恭。另外一个则是看不惯朝廷的文恬武嬉,趁机借题发挥。因此你一句,我一句,极尽阴损之能事。颜季明开始听着,还觉得几句醉话无伤大雅。越往后,却越觉得两位朋友过于口无遮拦。在自己面前发发牢骚无所谓,万一于其他场合被有心人听了去,未免会招惹许多麻烦。
想到这,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咳嗽了几声,正色打断,“二位兄长,今天有些话可是太过了!朝廷在选拔官员上,的确有很多弊端。但也未必像二位说得那般不堪。况且我等三人,若非借着父辈的余荫,在仕途上还能够如此顺利么?既然受益于其中,我等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注1:明经,唐代科考的一种方式。将儒学典籍分段摘抄下来,让考生填空。借以比较对典籍的熟悉程度。因为难度比较低,所以即便考中了,也只能到各部充当小吏,负责抄抄写写。
注2:按周制,男子二十岁行冠礼,意味着成年。王洵今年十八,所以没有加冠。
羽衣(六下)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太直接。史朝义和王洵同时被臊了个大红脸。特别是王洵,只是因为正处于少年人特有的躁动年龄段,再加上阅历不足,喜欢随口发泄一下而已。内心深处其实对大唐没有半分敌意。
史朝义的年龄比王洵和颜季明都大许多,定力也强了许多。只是哈哈一笑,便把满脸的尴尬遮掩了过去。随即举起酒盏,笑着说道:“季明不愧为颜子之后,言语犀利直追乃祖。不说今天你可说错了,史某的一切的确仰仗父辈余荫,但史某却不认为这种方式公道。看见不公道的事情么?史某性子直,少不得就要说上一说!管上一管!”
颜季明与史朝义相交多年,知道对方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既然已经达到了提醒的目的,便笑了笑,不再接茬。以免让对方找到借题发挥的机会。谁料史朝义今天似乎酒喝得有些上了头,晕乎乎的竟丝毫不知收敛。见颜季明笑而不语,便放下酒盏,继续说道:“我书没你们两个读得多,道理也没你们两个懂得多。但有一个精卫填海的故事,不知道你可曾听过?”
“早就听过不下一百遍了!”颜季明皱了下眉头,仿佛不认识般看着好朋友。在他记忆中,对方可是没读过几本书,说话素来直接了荡。像这般引经据典,却还是第一次,远不像他平时所为。
就在这一愣神功夫,史朝义已经口若悬河,“山海经有记载,炎帝之女到东海游泳,却被海水给淹死了。她死后魂魄不散,化作数只精卫鸟,日日衔木头石块,试图将大海彻底填平!天长日久,那东海之神便受不了了,跳出来,大声骂道,‘呔,你这傻鸟。每天吃的鱼,喝的水,全来自这海。你还妄想填平了他,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有关精卫填海的原文,王洵也曾经读过。但山海经中的文字简短干涩,远不像史朝义发挥出来的这般生动。听对方说得有趣,便给自己倒了盏酒,举在嘴边上细细品味。根本没注意到坐在自己旁边的颜季明脸色已然发青。
“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还是我以前一直看错了他?”同样举着一盏酒,颜季明舌头上泛起的却是一阵苦涩。精卫填海,精卫填海,史朝义将自己比作精卫鸟的话,他所恨的,不正是大唐么?
“我本是好好的一个人身!”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史朝义突然憋细了嗓子,学着女人的声音说道,“却被你变成了一只扁毛畜生!难道我不填平了你,还感谢你提供的臭鱼烂虾不成?”
说罢,他哈哈大笑,举起面前酒盏一干而尽。有股冰冷的感觉却像蛇一般爬上了王洵的脊背,大热天的,他居然忍不住想去关窗子。山海经中的记载,可不像史朝义说得这般祥尽。并且几乎每个字,每句话,都充满了怨毒。
“史大哥喝醉了。明允千万别跟他计较!”正惶恐间,又听见颜季明笑呵呵的解释。
王洵笑着摇摇头,将不舒服的感觉甩出身体。“咱们今天的确喝得有些急了。吃这种油腻大的东西,最忌讳酒喝得太急!”
“喝醉了,喝醉了,但喝得真叫痛快!”史朝义好像坐都坐不稳了,却犹自在不断给自己斟酒,“明允,我今天跟你一见如故。便说几句大实话。你虽然也是勋贵之后,但在京师这丢一块石头能砸到三名国公的地方,恐怕很难混出头。不如跟我去塞上。那边咱们都是些直心肠兄弟,可以天天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安大帅又素来重视英雄,凭你的本领,三年之内,哥哥保你能做到将军,独领一卫兵马!”
王洵现在是实授的昭武校尉,等级为正六品上。而独立领兵的将军,即便最低的明威将军,也是从四品下。比王洵目前的职位整整要高出五级。并且按照大唐军中惯例,越往上,升迁越为艰难。很多人在军中摸爬滚打一辈子,到老时不过是个正五品郎将,最后一道坎儿死活就是攀不过去。
但将军这个头衔,对王洵的诱惑力却远不及别人期望得那样大。一则他年纪青,初入仕途便混到了校尉,对其中艰难感触不深,升官的愿望便不太迫切。二来他自幼遗传了父辈那种懒散的性子,这辈子最大的奢求不过是平平安安混吃等死,根本不愿意承担任何风险。
见王洵始终举着酒盏不接自己的茬,史朝义未免有些失望。皱了皱眉头,低声抱怨,“怎么?难道明允还信不过史某么?你我相交时间虽然短,史某却真的拿你当做朋友。所以才恨不得将心窝子掏出来给你看!”
“怎么会呢?史大哥言重了!”王洵摇了摇头,笑着将举盏举到眼前,“史兄待我这份情谊,兄弟心领了。但兄弟我自幼生活在京师,从没去过离长安超出五十里的地方。乍闻史兄之邀,未免有些犹豫。说实话,兄弟在家里还有长辈,自己其实做不了自己的主!”
“男子汉大丈夫当志在四方。怎么都这么大了还要事事由长辈定夺?”史朝义一摆手,非常不客气地说道。
“父母在,不远游,自古以来便是中原人的规矩。”见王洵婉言拒绝了史朝义的邀请,颜季明心中暗松了一口气,连忙笑着替对方打圆场。今天的情况不对劲,非常地不对劲。不光今天,这趟到京师公干,史朝义的表现就有些古怪。拜访了很多没必要拜访的人,花了很多没必要花的钱,该张扬时,突然低声下气。该收敛时,又特别地张扬。
这不是他早就认识的那个史朝义。以前他认识的那个史朝义,书读得虽然不多,却不至于胡搅蛮缠。更不可能将山海经中一个小小的故事,能说得如此清晰,如此生动。“难道他们?”突然想起一个流言,颜季明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平生最忌讳的人便是当朝宰相李林甫。曾经亲口跟属下说过,自己不怕见当朝天子,但每每跟李相交谈,过后都会汗流浃背。而随着几个月前京兆尹王鉷的倒台,李林甫在朝廷中的权威已经大不如前。杨国忠一系隐隐已经呈后来居上的态势,随时都可能将李林甫拉于马下。
“如果那样……”颜季明不敢再想。以他所处的地位,当然知道父亲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安禄山的实力有多强悍。且不说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总兵马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京畿卫戍力量。就是双方人数相当,京畿兵马也远不是范阳军的对手。前者三十年未闻兵戈之声,战靴上都开始绣各种花鸟。而后者,日日与契丹、奚、室韦诸部厮杀,早已被锤炼得像方下磨刀石的利刃一样。
“若是日后得到机会,自然会前往塞上找史兄喝酒。但现在么?呵呵呵呵…….”王洵虽然性子直爽,却并非胸无沟壑。听颜季明替自己说话,立刻顺着台阶往下溜。
史朝义无可奈何,看了眼从小跟在自己屁股后玩到大的好友颜季明,又看了眼满脸英气的王洵,摇头而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强了。你们中原的规矩,和我们胡人总是不大一样。很难说谁好谁坏。但日后明允要是有事情需要帮忙,尽管给我送封信便是。只要能做得到,史某决不推三阻四!”
“多谢史兄。王某也是如此,他日史兄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说话。只要能做得到,决不推辞!”王洵再度举起刚刚斟满的酒盏,笑着提议,“来,再干一盏。”
“干!”史朝义大笑,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接下来,在颜季明的刻意努力下,双方都没再说任何出格的话。在一种亲切而又生疏的氛围中,宾主尽欢而散。
暮色中的长安城,比起白天,有着一种不一样的繁华。街道两边挂起了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灯笼,远远看去,就像一条天河,一眼根本望不到边。肉香、茶香、酒香和各种各样的饭菜香味游荡于天河两岸,不断往人的鼻孔里边钻。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拎着壶小酒,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往各自的家中走。无忧无虑的顽童则骑着竹竿,大呼小叫地互相追逐。
行在灯笼下的人们,有的衣衫华贵,有的肩膀上打着补丁。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带着一股子从容与平静。这是久不闻兵戈之地才特有的安宁,在塞上很难见到。虽然这种安宁氛围很容易让人浑身发懒,不知不觉便想沉沉睡去。
望着眼前阑珊灯火,颜季明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冲动,他不想这份安宁被打破,尽管他也觉得长安城的人活得太颓废了,颓废得有些令人厌恶。策马与史朝义贴的更近了些,他笑着问道:“史大哥今天那个精卫填海的故事是从哪听来的?怎么以前从没听你说过?”
“我信口胡诌的!”史朝义肩膀微微一颤,脸上却依旧带着大咧咧的笑容,“怎么,我说得不好听么?”
“不能说好听,也不能说难听!”颜季明将对方所有动作都看在了眼里,心中愈发觉得一阵阵你发沉。他们父子都隶属于安禄山的管辖,如果节度使安禄山和兵马使史思明两个起了异心,他们父子很难置身事外。但在事发之前,偏偏他们又无法向任何人示警。第一,安禄山对他们父子一向礼敬有加,没有更确凿的证据情况下,随便给人家扣上一个灭门的罪名,实在有愧于心。第二,以朝廷对安、史二人的信任,自己和父亲即便上本揭发,也不会有任何效果。朝中诸公忙着争权,根本顾不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并且,也没人愿意轻易招惹两个手握重兵的悍将。
“好听,难听,我都已经说了!”史朝义又看了颜季明一眼,似笑非笑,“说出去的话,永远无法收回来。倒是你,小颜,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日后我如果有事需要你帮忙,你肯不肯给我打下手?”
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暗示了,颜季明心中凛然生寒。他不希望与好朋友决裂,但更不想成为对方的爪牙。犹豫了片刻,抬起头,正色说道:“那要看史大哥需要我做什么事了。有些事情,我当然愿意效劳。有些事情,恐怕不能!”
“说说!”史朝义在马上伸出大手,尽力去拍了下对方的肩膀。颜季明很瘦,但衣服下却长了幅坚硬的骨架,拍起来很咯手。
“利国利民,则愿意效劳!”颜季明伸手,将史朝义的胳膊从自己肩膀上支开,笑着回应,脸上的表情却非常认真,“反之,兄弟必会挡在大哥马前!”
“就凭你?”虽然心里早有预料,史朝义依旧非常失望,咧着嘴,又一巴掌拍将过来,“小样,我从小就”
“有所为,有所不为!”颜季明依旧在笑,双目之中却流露出一股子令人无法回避的坚韧。
羽衣(七上)
有的人喝了酒之后会变得清醒,有的人却是越喝越糊涂。有的人喝醉了酒之后能够过目不忘,有的人喝醉了之后却是根本记不得清醒时到底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王洵就属于最后一种,稀里糊涂下了临风楼,在小厮的照应下稀里糊涂回了家,然后又稀里糊涂面对了云姨的指责和紫萝的抱怨,稀里糊涂就一觉睡了过去,把白天的事情忘了个干干净净。
第二天早晨,他唯恐又被云姨强按着去参加什么相亲宴。便推说还有公务在身,跳上坐骑往白马堡大营逃去。距离营门还老远,就看见当值的队正方子陵遥遥地向自己挥手,“王校尉,你怎么才来。骠骑大将军已经在里边点了两遍卯了!”
“高骠骑,他怎么来了?”王洵吓了一跳,赶紧将坐骑丢给守门士卒,徒步向营内跑去,“他老人家不是一直忙得脱不开身么?今天又怎么又有了闲功夫?!”
“您还是赶紧吧!卯点三遍不至,可是掉脑袋的罪名!”方子陵大声提醒,看看四下里没有外人,又紧追了几步,小声补充道:“好像有人到骠骑大将军面前把您给告了。小心点,别自己往大将军的火上浇油!”
“告我?”王洵又是一愣,接连晃了好几下脑袋,才想起自己昨天当街教训几个恶少的事情来。对于此,他自觉理直气壮。飞龙禁卫本来就肩负维系京师治安的职责,那几个恶少纵马伤人在先,在自己面前拔刀示威于后,挨顿打已经是轻饶。如果换了宇文至那狠货,估计至少要留下几条胳膊。
“嗯。好像有两个红袍文官,一大早就堵在营门前求见陈将军。恰巧骠骑大将军也来了,就把他们一起带了进去!”方子陵一边陪着王洵向营内急行,一边继续补充。
按大唐的服饰等级规定,只有五品和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有资格穿绯红色的袍服。昨天挨打的那几个家伙看样子背景不小。想到此节,王洵的脚步禁不住慢了些许。但转眼又开始加快,“行了,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当值吧。改天,我请你到临风楼喝酒!”
“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下次王兄跟人打架,一定叫在下。从小到大,我跟人打架就没吃过亏!”方子陵嘻嘻一笑,转身离开。
“滚吧!”王洵猛然转过身,冲着方子陵的屁股虚踢。
转眼来到中军,第三遍点卯已经开始。闻听值日参军口中叫到自己的名字,王洵赶紧猛跑几步,冲着帅案中央毕恭毕敬地抱拳,“到,昭武校尉王洵,参见骠骑大将军!”
“拖出去,给我重重地打!”一向待属下很和气的大将军高力士铁青着脸,厉声怒喝。
“大将军,属下有……”王洵没想到高力士连个分辩的机会都不给自己,扯开嗓子大声嚷嚷。话才说了一半,就被急冲上来的四名金甲侍卫拉胳膊扯腿,直接拖到了门外。有亲兵搬来一条长凳,将他往上面一按。监刑官扯开嗓子,声音传遍了整个军营,“行刑,一…….”
“啊——!”从小到大,王洵哪曾受过这份苦。第一棍子打在屁股上,立刻觉得大腿和腰杆猛地一抽,浑身上下肌肉都向臀部涌去。同时,一股火辣辣感觉瞬间从脚跟冲上顶门,惨叫声脱口而出。
“二……”监刑官不动声色,继续报数。带着风声的军棍重重挥下,发出与皮肉撞击的闷响,“啪!”。
“啊——”王洵本能地发出一声惨叫,随即却惊诧地发现,屁股上传来的痛觉与第一下相去甚远。仿佛有个热乎乎地东西隔在了自己的屁股和军棍之间,卸掉了大部分痛击的伤害。
“三…….”伴着监刑官的报数声,第三记军棍转瞬即至,这回,王洵的感觉更清晰了,的确有个热乎乎油腻腻的东西挡在自己的屁股和棍子中间,使得军棍发出的声音甚为巨大,造成的伤害却半点儿都没有。
转过头,他好奇地向后张望。脖子却又被金甲武士重重地按在了长凳上。同时,一个沙哑的声音迅速钻入耳朵,“王校尉,麻烦你配合些,别让兄弟们难做。”“啊——”
后一个惨叫声是从别人嘴里发出来的,听上去却跟王洵刚才发出的一模一样。
“老程…….”王洵大惊,却顺从地将头低了下去。他分辨出,此刻按着自己脖颈的人是程元振,也是一名太监,当日曾经跟自己一道去王銲府上“平叛”。后来一直奉高力士的命令掌管白马堡大营的辎重钱粮。
“别动,有人直接把状子递到宫里去了。大将军也很为难!”不愧为高力士的心腹,程元振两句话,就点明了事情原委。王洵昨天打的人背景太深,关系直通皇宫大内。所以高力士才不得不抽出时间来赶往白马堡大营处置下属,以给所有告状的人一个交代。
“啊——”“啊——”军棍继续有节奏地下落,身边的惨叫声先是凄厉,后转沙哑,慢慢地,一声低于一声,听起来却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王洵顺从地趴在长凳上,心中充满了感激。这一切肯定是高力士大将军事先安排好的,否则,给监刑官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徇私舞弊。除了第一下军棍之外,其他的都打在了垫于自己屁股和军棍之间的东西上。闻味道,那好像是块带着血的猪肉。而行刑的弟兄们事先已经料到了自己可能会穿帮,居然连帮忙喊疼的人都预备下了。
须臾,五十军棍打完。程元振将护在王洵屁股上的猪肉先上下抹了抹,然后迅速拿开。监刑官强忍住笑,扯开嗓子大声汇报,“启禀大将军,五十军棍责打完毕。王校尉已经昏过去了,是否继续行刑!”
“用冷水泼醒了,然后带上来给两位大人验伤!”高力士面沉似水,大声命令。立刻有人打来一盆冷水,冲着王洵当头浇下。然后伴着一声痛苦的呻吟,几名金甲侍卫从长凳上扯起落汤鸡般的王洵,拖着他往中军走。血水顺着衣角,淅淅沥沥淌了满地。
前来找麻烦的两名高官都是文职,几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看到王洵将头耷拉于金甲卫士肩膀上,奄奄一息。再看看其身背后拖出的那一条长长的血迹,肚子里早就翻江倒海了,哪还有勇气凑上前验看伤口?赶紧长身站了起来,冲着高力士连连拱手,“不敢,不敢。我等只是觉得王校尉当街行凶,有损天子禁军名声,岂敢干涉大将军执行军法?快些将他带下去敷药吧,免得耽搁时间太久,整个人都废了!”
“不见识下军法的严苛,别人还以为白马堡大营是菜市场呢,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本爵既然替陛下练兵,自然会掌握分寸,把这支队伍带出个样子来!不包庇,不纵容,该打军棍打军棍,该砍脑袋砍脑袋。可若是谁故意找我属下的麻烦,哼哼,”高力士扫了两名朱衣官员一眼,低声冷笑,“咱家也不会装孙子,任由属下被人欺负!”
“大将军说的是。说的是!”两位朱衣官员一边听,一边不断地点头。人家高大将军都把属下打成这般模样了,他们再继续纠缠,就显得太没意思了。况且人家高大将军说得明白,这支队伍是他的心头肉。谁要再穷追不舍,他也绝不会客气。
“两位大人想必也清楚,咱家向来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咱家也一向教训麾下弟兄,低调做人,小心做事,别到处惹是生非。”高力士笑了笑,继续强调,“王校尉当街折辱令郎,的确做得过分了些。可令郎闹市纵马伤人,也实在有违两位的家风。若一味由着他们胡闹下去,哪天真的弄出了人命。恐怕在天子脚下,京兆尹那边想大事化小,也不太容易吧!”
“那是,那是!”早晨的天气不算热,两名官员却同时开始流汗。心中暗自后悔不该听了人的挑拨,上门来找这个最受皇帝陛下宠信的老太监的麻烦。自家儿孙被打的场子是找回来了,跟飞龙禁卫的梁子也结下了。日后若是京城里再有什么风吹草动,谁能保证老太监不会授意属下浑水摸鱼?
“咱家还有军务要处理,就不送两位大人了!”见自己敲山震虎的目的已经达到,高力士直接下了逐客令,“回头见到李相,替我给他带个好。咱家身为内宦,不方便出宫拜访他,但心里对他老人家,却是一向佩服得很!”
“李相?”趴在金甲武士肩膀上的王洵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他看见两名朱衣官员脸色登时变得有些苍白,额头上汗珠滚滚。“又是李林甫这厮在搞鬼?老子怎么得罪他了!”一边在心里偷骂,王洵一边暗中思索。将自己一年多来所有做个的事情细数了个遍,却没发现与当朝宰相有过任何牵扯。
羽衣(七下)
有道是玉璧不会碰瓦片。即便自己曾经有得罪之处,作为当朝宰相,李林甫对付一个小小的六品校尉,又何须费这么大周章?于情于理,这都说不过去!可两位朱衣高官脸上的表情,却又分明证实了高力士的猜测丝毫没错!
正百思不解之际,王洵突然听见高力士笑着骂道:“行了,小兔崽子,别装死了。外人已经走了,赶紧给咱家滚起来说话!”
“多谢大将军!”王洵打了激灵,立刻从金甲侍卫肩膀上滚下来,冲着高力士长揖为礼。
“你个小东西,倒也不傻!”高力士撇了撇嘴,笑着骂道,“闯祸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寻思一下轻重?!”
“属下,属下昨天被他们逼急了!”王洵当然不敢直说自己是喝过了量,所以才借酒撒疯。只好讪讪笑了笑,低声解释。
“逼急了?这个理由倒也不错!”高力士的眼神陡然一亮,如刀子般,直接扎进了王洵的心口。“知道咱家今天为什么要打你军棍么?在老封手底下时,你还没吃过这种苦头吧?玉不琢不成器,他这个人啊,就是太惯着你了!”
“没!”王洵摇摇头,老老实实地承认。然后咧了下嘴,笑着道:“大将军今日的回护之恩,晚辈一定牢牢记在心里。那两个狗官既然敢找上门来,想必背后有所凭借。大将军……”
话没说完,高力士立刻不耐烦地打断,“来人,拖出去,再给咱家打五十军棍。这次,结结实实地打,不准你等徇私!”
“是!”左右亲卫答应一声,作势就往前扑。王洵见状,赶紧大声讨饶:“大将军饶命,大将军饶命。属下知道错了,知道错了!”
“知道了,错在哪了?”高力士摆斥退亲兵,笑着问道。
被老太监的笑容弄得心里直发毛,王洵先是搜肠刮肚想了好一阵,然后硬着头皮回应,“属下不该下那么重的手。不,不,属下不该给大将军找麻烦。不,不,属下刚才不该偷听大将军的话之后,擅自瞎琢磨”
“呸!”高力士重重地吐了口吐沫,满脸不屑,“笨,真是笨得可以。真不知道老封他为什么如此赏识你小子。咱家平素行得正,走得直,还怕别人放出的两条狗?他们汪汪得再欢,咱家只要不高兴,一样拿军棍打出门去!咱家是打你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多管闲事!别人闹事纵不纵马,伤没伤到人,关你小子屁事?背后追出人家一里多地,居然还找出了被逼急了这种烂借口!他们怎么逼你了,倒骑着马追杀你了,还是个个在背后长着第三只眼睛?”
“属下,属下知道错了!”谎言被人当场拆穿,王洵不觉憋了个满脸通红。“但,但是他们……”
“他们在东市口儿纵马伤人,自然有万年县管。如果万年县管不了的话,上头还有京兆尹衙门,大理寺!何时轮到你多事来?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就强出头,嫌自己命长不是?朱雀门内,还有很多陛下顾不过来的地方呢,有本事你也管管去!”
“属下,属下……”王洵被骂得满头是汗,半晌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回应。高力士知道他心里未必肯服气,将语调放缓了些许,大声说道:“天下之事,最要紧的是有秩序。文官武将,士绅百姓,各安其分,各守其职。不该自己管的事情,别随便乱管。否则,你也上前啰嗦两句,我也上前插上一脚,天下就该大乱了。”
“属下莽撞,多谢大将军教诲!”虽然心里觉得自己教训几个恶少教训的没错,念在上司是出于一番好心上,王洵恭恭敬敬地致谢。
见他态度如此谦和,高力士心中本来就不多的怒气又散了几分,摇了摇头,柔声道:“年青人心中藏着一股正气,这是好事。但千万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咱家追随陛下这么多年,始终没犯下什么大错,就是因为时刻记得‘少管闲事’四个字。你是老封极力抬举的人,别辜负了他,也别辜负了父辈对你的期盼才好!”
“晚辈不敢!”王洵擦了下额头淌出来的汗珠,以晚辈对待长辈的姿态回应。
“最近外边乱,没事别到处瞎跑。”高力士笑了笑,摆出一幅自己人的口吻,“老老实实给咱家在军营里猫上一个月。每天按时点卯,按时带队操练。这白马堡大营虽然没多少人,外边可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呢!”
留在军营里一个月不准回家?意味着不能跟小紫萝耳鬓厮磨,不能到斗鸡场呐喊助威,不能找白荇芷卿卿我我…….,这惩罚也太严重了些!但大将军已经把话说的这个份上了,王洵想拒绝也鼓不起勇气来。只好躬身领命,然后怏怏退了下去。
好在高力士没时间天天在白马堡盯着,而他的顶头上司陈玄礼又知道体谅下属。明白像王洵这种人,如果天天憋在军营里,肯定会被憋出犄角来,便尽量多安排些外差给他。
所谓外差,无非是下雨天疏通疏通排污渠,走水时带队救救火,以及替皇帝陛下和哪家王爷清清场子之类,没什么难度,并且容易出风头。王洵去年便曾经因为带队清扫通往骊山行宫道路上的积雪而捞过一票功劳,此番旧业重操,自然是轻车熟路。
他为人直爽,出手大方,又不爱摆什么长官的架子,小半个月干下来,倒也跟麾下新老弟兄们打成了一片。白马堡中很多年青贪玩的低级军官,都把跟着王校尉一道执行任务视为美差,做起来争先恐后。
堪堪到了夏末,京师里接连下了几场暴雨,曲江池的水位就有了外溢的危险。为保证京城万无一失,陈玄礼便让王洵等几个对京师熟悉的军官轮流当值,日夜于池畔警戒。这个差事也没什么难度,只是有点耗人。时间久了,众飞龙禁卫们便闲得有些腰疼,纷纷开始在周围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能在曲江池畔占据一亩三分地的,背景肯定不会太浅。王洵不想再被高力士打军棍,便从早到晚来回巡视,对着弟兄们千叮咛万嘱咐。弟兄们被叮嘱得不胜其烦,便信口敷衍道:“行了,校尉大人!您放心,我们懂得分寸。宰相家的门房六品官,您就是借我们三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在这种地方给您惹祸啊!”
“就你们,我能放心才怪!前些日子也不是谁,差点惊了薛王的坐骑!”王洵耸耸肩,指着几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嚷嚷。
“我们不也是认真负责么?大半夜的,他老人家连随从都不带,一个人骑马在外边晃荡。知道的相信他是咱大唐的王爷,不知道的,还以为半夜撬门的恶贼呢!”跟王洵时间久了,众禁卫也摸透了他的脾气,笑了笑,大咧咧的对付。
“就你等?少装大头蒜吧。真要是贼,还指不定谁抓谁呢!”王洵气得直撇嘴,压根不相信对方的解释。
“要是我等真能抓到个贼呢?校尉大人,是不是请我等到平康里那边开开眼界?”队正方子陵跟王洵关系最亲切,凑到跟前,笑呵呵的反问。
“扯淡,除非哪个贼活得不耐烦了,自己捆住手脚往你们手边上送!”王洵一脚踢在对方屁股上,将对方踢出老远。
“我们,我们前天傍晚真的看见了一个贼。不信,您问问老郑,还有老朱他们几个?若是骗您,天打雷劈!”方子陵单手捂住屁股,跳着脚赌咒发誓。
见对方说得不像作伪,王洵忍不住心里也涌起了几分好奇,“前天傍晚?那你们怎么没将他抓住?!”
“是,是个哪种贼。哪种……”方子陵一脸坏笑,神神秘秘地再度凑了过来,“不是,偷,偷东西,是偷,偷那个。您懂得?就在那间后院种了很多柳树的大宅子里。前天傍晚,天刚擦黑,一个男的乘着辆淡青色的马车来到了人家的后门口,然后就被一个小丫鬟带了进去。紧跟着车夫就赶着马车自己走了。老郑跟我觉得他们行事诡秘,偷偷爬墙去看。发现那个男的和一个贵妇人抱在一堆儿哭,心呀肉呀的好不凄凉!”
“哪边?这一带家家后院都有柳树,”王洵微微一愣,随口问道。
“那边,种得最多的那家!”方子陵唯恐天下不乱,伸出手指向王洵示意。
“她…….”王洵的眉头登时拧成了个疙瘩,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虢国夫人的府邸。虢国夫人的艳名满长安,只要双方你情我愿,想让哪个男人做入幕之宾不可?何必要偷偷摸摸地从后门进入,还抱在一起哭?”
“校尉大人知道那是谁的府邸?”见王洵神色不对,方子陵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追问。
“不知道!”王洵摇头否认。“但是高大将军说过,让咱们少管闲事!”
话虽然如此,他却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早在此前,,已经隐隐约约猜到虢国夫人跟雷万春之间好像有些纠缠不清。但以雷万春的为人,绝不会从后门偷偷摸摸去拜会一个女人。更不会软弱到跟对方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大将军的话,咱们当然要遵从。”方子陵随口敷衍,“可那家的男主人,也忒傻了些。老婆都被人偷了,自己居然半点察觉都没有!”
“行了,别乱嚼舌头。跟老郑,老朱他们也打个招呼,这事儿别乱传。”王洵收起笑容,郑重吩咐。随后,又鬼使神差般信口追问:“那男的长得什么样?很壮实么,个头比我高还是比我矮!”
“跟您可是没法比!”方子陵看了一眼王洵,满脸贱笑,“他的个头也就到您肩膀。瘦得像个痨病鬼般。也不知道哪点赢人,居然把一个朝廷命妇搭上了手。不过那个女人长得可真不赖,隔着那么远,也差点没把老郑的魂看飞了!啧啧,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真是有点可惜。换了校尉您还差不多,要模样有模样,要体力有体力…….”
“滚!”王洵作势欲踢,心中的石头却终于落了地。不是雷大哥,他为人磊落光明,断不会做如此无聊之事。那又会是谁呢?难道虢国夫人那天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关切眼神,真是装出来的?
此刻太阳已经落了山,湖畔人烟渐稀。放眼望去,一片烟波托着几处舞榭歌台,竟有股子说不出的苍茫滋味。王洵不想再管虢国夫人的闲事,便转过身,拔腿向自己的坐骑走去。刚走了几步,还没等拉住马缰绳,身后却又传来了方子陵神神秘秘的声音,“来了,来了。那天差不多也是这般时候。您看,就是那辆淡青色的马车,您快看,又是后门下车,进去了,又进去了。!”
“你们几个别多……”王洵皱了下眉头,低声呵斥。话音未落,却看见数匹骏马从不远处的官道上疾驰而过,马上的人簇拥着一个紫袍官员,威风不可一世。
“杨国忠,他怎么也来了?”凭着当日与剑南节度牙队一道“平叛”留下的印象,王洵认出马背上的那位身穿紫袍的大人物。“来捉自家妹妹的奸么?还是……”
回过头,他发现方子陵等人已经踮着脚向别人的后院墙附近溜。赶紧追了几步,低声命令,“你们几个,都给我躲远边上去。别跟着添乱。老郑,你在这块警戒,不准任何人再去偷看。子陵,把我的马牵到水边饮饮……”
一连串命令发完,弄得几个属下面面相觑。正恍惚间,却看见自家校尉大人蹑手蹑脚靠近了那家院墙,双手轻轻一扒,将头探了过去!
注1:朱雀门,大唐皇宫的正门。
羽衣(八上)
本质上,王洵并非一个喜欢多事儿的人。前些日子出手教训几个恶少,不过是因为酒后失去了节制力,心中的压抑一并爆发而已。过后被高力士教训了一顿,也老老实实承认错误,心中并没觉得有多冤枉。
今天去翻虢国夫人家的院墙,亦非存心窥探他人隐私。襄郡夫人骂得好,这长安城里,只有曲江池畔的汉白玉栏杆才称得上干净。虢国夫人艳名远播,裙下之臣据说能从西北角光化门一直排到东南角的启夏门。虽然王洵私下里认为她可能跟雷万春藕断丝连,但像她这种女人,谁还能指望着她为了自己而守节不移?
只是杨国忠今天来举动实在太反常了,反而勾起了少年人的好奇心。王洵本打算探过头去看一眼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令杨国忠如此忌惮。谁料目光一落在后院亭子里的相对流泪的两个人身上,便再也挪不动分毫了。
此刻太阳刚落,天将黑未黑,从墙头上探过半个头的王洵看不清院内人的面孔,但凭借直觉,他相信那不是自己曾经为之惊艳的虢国夫人。
不是虢国夫人。院子中那个女人个头比虢国夫人略高,身材也比虢国夫人更丰腴。但你决无法说她长得太胖,而是丰腴到了极致。增一分则有余,减一分则不足。与其以手拭泪的娇弱动作相配,令人心头登时涌起一股想揽之入怀的冲动。
但这种冲动又与第一次见到虢国夫人之时截然不同。虢国夫人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娇艳欲滴,香气四溢,无论哪个男人看到,都想将其摘下来把玩一番,即便被花枝扎得满手是血也心甘情愿。而此刻在亭子内垂泪不止的那个女人,则如同一朵静静照水的白莲,美则美矣,却令人只想亲近而不想亵渎。
如此绝世姿容,难怪老郑、老周他们几个看过一眼就念念不忘!恍惚间,王洵竟然有些羡慕起了亭子里的那个男人。虽然那个男人也在一直默默流泪,但伤心的时候有这样一个倾国之色陪着,即便就哭上一辈子,也是值了。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带着几分嫉妒,王洵皱着凝神细想。根本无法再顾忌自己刚才曾经看见杨国忠已经进了宅院的正门。据他所知,贵妃娘娘有三个姐姐,个个都堪称世间绝色。但那三个女人都是都是杨国忠用来跟朝臣拉关系的蒲包,想往外送还唯恐不及,又怎会惶恐成那般模样?除非她是…….
一瞬间,王洵的身体犹如雷击。长得与虢国夫人相像,又能让杨国忠如此着急的女人,恐怕全天下只有一个。那个名字呼之欲出,王洵却不敢宣之于口。他快速将头缩回来,打算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谁料动作太急,竟然将墙头的琉璃瓦碰歪了一块,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谁!”后院亭子里相对落泪的一双男女立刻如鸟雀般各自跃开数步,齐声惊问。
“是婢子,寿王殿下,赶紧离开这里,节度使大人闯进来了!”不待王洵想出脱身之策,院落之中,有个惶急的声音喘息着回应,“赶紧,王爷赶紧。夫人拦他不住,节度使马上就杀到后园来了!”
寿王殿下?双脚已经落在了墙外的硬地上,王洵两腿却一阵阵发虚。那个男人是寿王殿下,大唐皇帝陛下的十八皇子!他竟然跑到虢国夫人家中来,私会自己的前妻,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贵妃娘娘。天啊!怪不得杨国忠听到消息后会急成那般模样。真的惹得皇帝陛下醋海生波,恐怕杨家有多少颗脑袋都得一块儿砍下来!
他这厢吓得魂飞魄散,麾下几个亲信弟兄却以为校尉大人正在为墙里的女人惊艳,悄悄地围拢过来,压低了声音调笑,“怎么样,的确是个尤物吧。老郑昨天只看了一眼,就……”
“赶紧走,不想死,就快跟我离开这!”王洵一把揪住一个,拉着大伙快速退远,声音压得极低,面上的表情却穷凶极恶。“我不管你们前几天看到了什么,也不管你们今天看到了什么,最好全给我忘掉。谁也不准再提,更不准跟别人说三道四。否则,不用别人来找,我第一个拿刀砍了你们!”
从没见过上司连续两次强调同一件事,并且如此声色俱厉。方子陵等人把脖子一缩,凛然称是。唯恐大伙阳奉阴违,拉着大伙退出五六十步后,王洵再度低声补充,“刚才那个骑马穿紫袍的家伙,就是杨国忠。自从王鉷倒台后,他已经能跟李相分庭抗礼。咱们这些小鱼小虾,哪招惹得起人家?还是躲远些最好,免得人家迁怒起来,平白遭了无妄之灾!”
“啊——”方子陵等人楞了下,嘴巴张大得足以塞进一个鸡蛋。“我,我去给您刷马。”老郑第一个反应过来,从方子陵手里抢过马缰绳,拔腿就往水边跑。“那是校尉大人安排给我的任务,你别拍马屁!”方子陵也不敢再耽搁,撒开双腿紧随其后。
转眼间,先前一众唯恐天下不乱的兵痞们逃了个干干净净。把王洵老哥一个人丢在了暮色里,苦笑连连。他不怪弟兄们溜得快,京兆尹之王鉷当年动辄要人性命,连公主之子也敢抓进监狱直接勒死。杨国忠如今权势更胜王鉷,大伙不过是一群小杂兵,哪敢偷窥对方的隐私!
贵妃娘娘于歌舞一道上造诣极深,陛下亦为此中行家。他们两人正在合力重修霓裳羽衣舞,若是完成,则为古今第一华章……。沉沉暮色中,王洵猛然想起白荇芷曾经跟说过的话。霓裳羽衣,脱胎于周穆王与西王母互相唱和的典故。大唐天子将其改为人间帝王梦游月宫,与月宫仙子同游,同乐,两情相悦的故事。但此刻的王洵眼里,分明还印着刚才寿王和贵妃相对落泪,难舍难分的模样。近在咫尺,却如相隔天堑。
霓裳羽衣,浩瀚烟波上,他仿佛看到了白荇芷翩翩起舞的模样。好像又不是白荇芷,仙袂飘飘,罗袜生尘!
注:杨贵妃在少女时代嫁给寿王,被封为妃。与对方共同生活了五年。之后被玄宗看上,先命其“主动”出家为道士,然后进入皇宫为妃子。如果帝王家有爱情的话,我不敢相信,她会不爱同龄的寿王,而爱上比自己大了足足四十岁的玄宗。
羽衣(八中)
有股难言的忧伤与冲动,同时从他的心底交织着涌了起来。
他突然发觉自己很想见到白荇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想见到。仿佛再不赶过去,说上几句话,对方就要凭空飞走了一般。
事实上,自从发觉自己无法兑现承诺之后,王洵去锦华楼已经不如先前那般频繁。尽管白荇芷从来没有催过他,但是从对方的眼睛里,他能看到毫无掩饰的失望。这种失望如同一道无形的墙,将二人悄悄地隔开。双方谁都能察觉得到,但谁都看不见,也不知道如何将这堵墙推倒。只好假装其不存在,却被其隔得越来越远。
原来失去一个人,竟是如此简单的事情。王洵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撞得他胸骨“砰砰”作响。他不敢想象,如果白荇芷被一个比自己地位高得多的老家伙看上,会有什么后果?也亦不敢想象,当日白荇芷为了自己拒绝王准之时,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要知道,当时的京兆尹王家,跟他这个破落户王家之间的差距,丝毫不亚于寿王和当今天子。后者都是随便弄弄手段,就可以令前者一无所有,甚至身死名灭。
原来她竟是如此在乎我!在弟兄们茫然不解的目光里,王洵拔腿跑向自己的坐骑。自己当时所都能给予白荇芷的,王准都可以给,并且可以给得更多。自己任性莽撞,有时还会故意把白荇芷晾上几天,以示威严。而任何一个花丛老手,却都可以低眉顺气,掷千金搏美人一笑。
原来,她竟然为我付出了这么多?不敢让对方变成贵妃娘娘的影子,劈手从方子陵手里夺过马缰绳,王洵飞身而上。“头儿,您上哪去?”正在给战马饮水的方子陵被吓了一跳,后退数步,站在水里追问。
“你甭管了。如果上面问起,就说我家中有急事!”王洵双腿狠狠一夹马肚子,大声回应。一瞬间,竟然什么都不想再顾及。
胯下的安西良驹打了个激灵,张开四蹄,腾云驾雾般冲了出去。在背后丢下满湖的马蹄声。
未曾娶妻又怎样?那些素未曾谋面的女子,谁可能像白荇芷一般跟自己共享快乐忧伤?可能被人嘲笑怎样,自打父亲过世后,左邻右舍,有几人曾经拿正眼看过自己?如果为了别人的赞许和承认,就要跟白荇芷渐行渐远,他宁愿不要这种赞许!
王洵这个年龄段的人,情绪最容易被外界所感染。看到了寿王和杨贵妃相对垂泪,便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带了进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跟白荇芷也可能咫尺天涯,心中愈发惶恐无助。双腿不停地磕打马镫,把坐骑催得风驰电掣。
好在身上穿着飞龙禁卫的官服,一路上没有差役胆敢前来找他的麻烦。待来到锦华楼前,坊子里已经是灯火阑珊。一波波年少多金或者年老有才的客人呼朋引伴,把楼门口挤了个水泄不通。见到此景,王洵心里愈发地感到紧张,将坐骑丢给迎客的伙计,拔腿就往里边闯。一众宾客猝不及防,被他挤了个东倒西歪。有脾气暴躁者缓过神来之后即破口大骂,他亦全当做了耳旁风。
门口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早惊动了锦华楼的老鸨红姑。见王洵脸色不善,以为他又和白荇芷之间起了误会,赶紧扭着屁股贴上前,娇声娇气地嗔怪,“唉吆,这不是小侯爷么?您可是有阵子没到楼里来了。怎么,今日不当值,还是顺道过来看看!”
“白姐姐呢,她现在在哪?”王洵下意识地用手在胸口挡了挡,大声问道。
“您说荇芷啊?她下午时还念叨您来着呢。但是就在刚才,几个外地来赶考的书生包了她今晚的场子”红姑停住脚步,身子挡在前面不肯让开。王洵的脾气她早就吃透了,跋扈虽然跋扈了些,却并非一个不肯讲道理的主儿。锦华楼既然开门迎客,就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即便他跟白荇芷二人两情相悦,也不能耽误了楼里的生意。
谁料今日情况不似从前,一向懂得体谅别人难处的王小侯爷仿佛吞了三斤生炭,火气大得怕人。居然伸手一扒拉,就将挡住去路的红姑推了个趔趄。随手又揪住了一个负责端茶倒水的伙计,大声问道:“白荇芷在哪个房间,速带我去见他。”
“白,白……”伙计被吓得直往后缩,一边看着红姑的脸色,一边搜肠刮肚。
不待红姑推辞,王洵的目光又向刀子一般射向了她的眼睛,“让他带我去!白姐姐今天这个场子的缠头,都算在我的账上。明天你自管派人去长乐坊取,一文都不会少了你!”
当了这么多年锦华楼的老鸨,红姑自然分得清谁得罪的起,谁得罪不起。发觉自己不会有任何损失,眼睛微微一眨,即分辨出来孰轻孰重。已经开始发黑的面孔瞬间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手绢向上一扬,咯咯娇笑,“吆!看小侯爷说的。好像我多贪财似的!罢了,罢了,今天为了您,锦华楼就坏一次规矩。小七,带侯爷到青云阁跟荇芷两个说话。那几个读书人也坐了不短时辰了,就请他们大厅里来喝碗醒酒汤吧。今天缠头,全退还给他们!”
“多谢红姑成全!”闻听此言,王洵抱拳施礼。也不待伙计头前领路,大步奔青云阁冲去。
今晚在锦华楼点了白荇芷场子的,是三名前来参加科举考试的外地书生。本届考试结果已经公布,三人没有在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不愿意灰溜溜地回家。便打着结伴温习功课的由头,合租下某处院落留在了京师。一边尽兴地品味长安城的繁华,一边想方设法向达官显贵家投帖子,指望着能搭上某个大人物,从而飞黄腾达。
在长安城待得久了,自然就听闻了大小四绝的名号。于是便凑了钱,一同到锦华楼里听白荇芷唱歌。正听得高兴处,忽闻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当即,其中年龄最长的一位便沉下了脸,用手指敲了敲面前的矮几,沉声喝问道:“怎么回事?这么大的锦华楼,难道没个规矩么?外边跑来跑去的,让我等如何能够静下心来咀嚼歌中三味?!”
不清楚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白荇芷也非常尴尬。只好暂且收了歌喉,陪着笑脸安慰道:“楚公子不要生气,想必是伙计们送茶汤来了。他们手里都拎着重物,自然脚步声也会稍稍沉上一些!萍儿,赶紧去招呼一下,让他们走得慢些,别搅了几位公子的兴!”
“是了!”琴师小萍点点头,小跑着走了出去探听消息。
“多此一举。听了白行首的歌,三月都不知道肉为何味,谁还会惦记着一碗茶汤?”斜坐在楚公子对面的,是一名衮州来的书生,冲着白荇芷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
“权公子过奖了!”白荇芷敛衽施礼,“妾身可当不起这等赞誉。不过是凭借此技谋生罢了,岂敢与古人相提并论!”
“咱们说你当得,便是当得!”第三位书生不甘人后,抓了根筷子做笔,在半空中指指点点,“待会儿咱们三个,每人赠一首诗给你。相信今日之后,整个长安城,都会传诵白行首的艳名!”
“周公子此言甚善。咱们不如现在就写!”楚公子微微一笑,胸有成竹。
“不过得麻烦白行首稍靠近一些,我们兄弟看不清你的花容月貌,下笔便无法传神!”权姓公子笑着补充。
“对啊,对啊。万一失了神韵,反而有损白荇首的声誉!”周姓书生往起一站,笑呵呵地过来扯白荇芷的衣袖。
这种无聊之人,白荇芷每天都能遇到好几个。所以也不甚着恼,笑着向后退了几步,抓起琴师小萍的琵琶挡在自己和对方中间,躬了下身子,低声说道:“小女子容貌本来就很平常,越看清楚,恐怕三位越会失望。咱们还是听歌为好,刚才唱的是洛阳女儿歌,接下来妾身唱一曲封侯乐,祝三位早日金榜题名,挂印封侯!”
“不求封侯乐,但求美人恩!”周公子以酒盖脸,拨开琵琶,伸手去抓白荇芷的手腕。还没等触到对方的衣角,脖领子猛然一紧,有股大力从背后传来,将其直接提到了半空,重重地向屋外掷去!
“滚!”早就在门口跟琴师小萍纠缠了半天,本想着先跟几名书生赔个不是再请其离开的王洵竖起一双虎目,厉声怒喝。
“别,别动手,有话,有话慢慢说!”已经从两侧包抄过来准备一亲芳泽的权公子和楚公子被吓了一跳,看看王洵比自己足足高出两个脑袋的魁梧身躯,赶紧停住脚步,连连摆手。
“拿上你们的东西,给我有多远,滚多远!”王洵的眉毛一跳,双目之前露出一股冷森森的杀气。
“我,我们…….”楚姓书生本想强调一下自己已经付足了今晚缠头,但突然看清楚了王洵没来得及换下的一身飞龙禁军官服,立刻气焰全消,耷拉着脑袋朝门外走。
羽衣(八下)
自己最不希望王洵看到的场景,恰恰被对方看在了眼里。白荇芷不禁又羞又怒,顾不得对方刚刚曾经替自己解围的情义,红着眼睛,大声质问:“你又来做什么了?你不是忙着相亲么?怎么,新娘子已经定好了是哪家名门闺秀,特地到我这里来显摆?”
“我,我……”没料到白荇芷会突然翻脸,王洵的满腔热情登时被浇了个凉透,退开半步,喃喃回应。“我看见他们几个轻薄你,所以,所以.”
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白荇芷愈发悲从心来,抹了把眼泪,凄然道:“哪个要你管了。我吃的就是这碗饭。不是被这几个人轻薄,便是被那几个人轻薄。你又不是日日蹲在这里,管得了今天,还管得了明天?”
“我,我,我以后管你一辈子!”王洵憋得面红耳赤,滚烫的话突然脱口而出。话音落下,他立刻觉得自己心头一松,干脆伸出胳膊,将白荇芷牢牢地抱在了怀里,“我管你一辈子,从今天开始管。再不让任何人靠近你,欺负你…….”
“放手!”白荇芷用力捶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会欺负我!”骂罢,不由得悲从心来,趴在王洵的胸口放声痛哭。
感受着胸口处传来的湿热,王洵的心也一点点发软。他突然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早一点儿把对方从锦华楼中带走,明知道对方是千肯万肯。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完全仰仗着歌喉为生。虽然占了一个小四绝的虚名,但在那些一掷千金的客人眼里,还不一样是可以买卖的玩物?今天这三个书呆子还算是好对付的,要换了一个跟自己同样膀大腰圆的武夫,还不知道白荇芷有多为难。
想到这一层,他愈发感觉到愧疚。平素的花言巧语全都忘在了脑后,只是紧紧地抱住白荇芷,任对方在自己的怀里哭个痛快。
事发突然,婢女小萍也不该如何插手。悄悄退了出去,伸手掩上了房门。尽管她的动作极其小心,门与门框相碰的声音,还是打断了白荇芷的哭声。抬起红肿的泪眼四下看了看,白荇芷发现素来很会哄人的王洵居然一言不发,楞了下,抽着鼻子抱怨:“你,你今天干什么来了。就是为来惹我哭么?”
“我,我今天来……”这话说起来好长,王洵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想了想,郑重道:“我今天到楼里来,是想当面跟你说,我打算立刻接你过门。不再等了,一天也不等了!”
“疯子!”白荇芷毫无准备,楞了下,抽噎地骂道。
“我是说真的!”王洵用力将白荇芷的身体摆正,眼睛看着对方的眼睛,“我今天来这里,真的就为了接你走。我不想失去你,一点儿也不想!你马上让萍儿把红姑找来,咱们俩当面跟她谈。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她!”
“二郎,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惊异之下,白荇芷的眼泪全憋了回去,伸出手掌去摸王洵的脑门。
王洵一把抓住对方的柔荑,紧紧相握,“马上去找,咱们今晚就跟她把赎身的事情敲定下来,明天一早,我用马车接你过门!”
“云姨答应了?”用鼻子在王洵身上嗅了嗅,确认对方今天不是喝醉了,白荇芷低声问道。
“没,不管她。过后我再向她赴荆请罪好了!”王洵略作迟疑,然后把心一横,大声回应。
原来还是去鸣珂巷!白荇芷心里刚刚涌起的喜悦登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勉强展颜笑了笑,柔声说道:“不是说过了么?青萍开在池塘里,早一日晚一日都是二郎的!你先回去把家里面的事情安顿好,然后再慢慢想办法纳了我也不迟!”
“不一样!”王洵用力摇头,脸上的表情看上去说不出的郑重,“再拖下去,我就怕彻底失去你。永远再也见不到你。即便费劲力气找到了了,也是相对无言,只会脸对着脸淌眼泪。我怕,白姐姐,我真的怕得厉害!”
听王洵说过各种各样的情话,今天这几句,无疑最为动听。白荇芷抿嘴一笑,未干的眼泪顺着腮边不断地往下滚,“傻话!除了锦华楼,我还能到哪里去。我可是打小就长在这里,连自己原来姓什么都不知道。”
“很多地方,你不懂。”王洵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忍不住用力跺脚,“京师里边,比我有权有势的人多了去。说不定哪天就有人看上你了,把你强行掠走。到那时我就没任何办法,只好跟他拼命。而拼命也未必能拼得过,人家雇着大把的护院,连雷大哥都未必能闯得进去!”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白荇芷愈发感到茫然了,擦掉了眼泪,惊诧地追问。“二郎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尽跟我说这些稀里糊涂的话?”
“我……”王洵急得直跺脚。转头四望,唯恐有人在旁边偷听。
这个动作令白荇芷瞬间清醒。在她的记忆中,王洵虽然年少懵懂,却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儿。上次即便对上了王准,明知道此人是京兆尹之子,过后依旧谈笑风声,仿佛一点没把对方背后的势力放在心里。可今天,他却好像看到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般,敏感得异常,也警觉的异常。完全没有了他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先别急,跟我来!”轻轻拉住王洵的大手,白荇芷如同个姐姐般带着对方跟自己走,“到我房里说,今天你到底看到什么了?居然像换了个人一般!”
“我不是换了个人,我是突然想明白了!无论如何,我今天一定要带你走!”一边任由对方拖着自己前行,王洵一边低声辩解。
白荇芷不再接口,迈开脚步一溜小跑。嫁入王家,本来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但是不能嫁得如此仓促,如此稀里糊涂。特别是在云姨正忙着给王洵相亲的时候。否则,一旦影响了王洵的前程。日后即便进了王家大门,在云姨这个长辈,王洵的正妻以及侍妾紫萝三人的联手攻击下,自己也没消停日子过。
转眼来到她的闺房,白荇芷先将王洵扯了进去,然后掩住了门,背靠在门上喘息着道:“这个房间你最熟,没我允许,轻易不会有人进来。说吧,到底怎么了!”
“我今天看到了贵妃娘娘,在虢国夫人家的后院!”知道不把话说清楚,白荇芷肯定不会跟自己走,王洵只好将自己内心的恐惧合盘托出,“她和寿王殿下在那里碰面,两个人本来是好好的一对儿夫妻,现在却只敢相对着哭…….”
“贵妃娘娘?还有寿王殿下!天啊!”没等王洵把话说完,白荇芷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惊呼。用手指掩住嘴巴,她先走到窗口向外看了看,然后又转过头去检查房门,确信附近找不到第三个人了,才松了口气,低声补充,“怪不得排霓裳羽衣舞时,贵妃娘娘的想法总是和陛下不一致。原来在她心里,还惦记着寿王!”
“她嫁给寿王那年,寿王只有十七。在一起整整五年。然后,才被陛下看上。”王洵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解释。
先嫁给了年貌相当的寿王,夫妻两人之间未必没有恩情。随后却进入深宫,成了昔日公公的贵妃。仔细追究其中究竟,白荇芷也忍不住轻声叹气。同样为女人,她不敢相信自己会放弃王洵,而选择一个比自己大了四十岁的糟老头。虽然那个糟老头比王洵有才华,有魄力,并且能赐给自己无尽的富贵。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可以选择。而贵妃娘娘当时,恐怕连拒绝的勇气都提不起来吧?!想着在编排霓裳羽衣舞时,皇帝陛下和贵妃娘娘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恩爱模样,再想想相对落泪的寿王殿下和同一个贵妃娘娘。白荇芷恍然大悟。
原来二郎把自己给代了进去!原来二郎居然这么在乎我。一股惊喜和一股感动交织而来,迅速填满白荇芷的胸口。“二郎.”她嗔怪地白了对方一眼,轻声呼唤。先前的所有隔阂,转眼之间荡然无存。
“在来的路上,我已经想过了!”见白荇芷不再怀疑自己,王洵将自己心中的打算一一道出,“云姨给我安排的那些女子,我一个都不喜欢。但我想娶你做正妻的话,的确又面临很多麻烦…….”
见白荇芷试图插嘴,他摆摆手,将语速提得极快,“你先听我说。规矩都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我现在人微言轻,自然奈何不了规矩。但我准备去安西,去投奔封四叔。那边立功的机会多,有他照应,我升迁的速度也会快一些。”
“另外,也恰好能躲开云姨给我安排的那些女人。等我身上有了军功,就可以用来给你谋出身。即便还是无法让你做正妻,至少,可以给你一个媵的身份,并且让衙门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荇芷先前还想开解王洵几句,听到一半,整个人便呆住了。静静地凝望对方棱角分明的面孔,静静地听对方勾画两个人的未来,再也不想把眼睛移开半寸,
毫无疑问,王洵的想法非常幼稚,实现起来困难极多,并且所消耗的时间,也不止是一年两年。但他心中的坦诚,却能清晰地感觉得到。白荇芷不敢辜负这种坦诚,虽然在此之前,她为了抓住王洵这个有钱且大方的金主,曾经使用过不少小心思。
终于一口气将自己的想法说完了,王洵咽了吐沫,带着几分期待追问:“你觉得怎么样?如果可以,我现在就去找红姑谈。”
“二郎……”白荇芷张了张嘴,想说几句话表明心迹,却突然发现自己所擅长的全部语言都很虚假。那些都是用来对付客人的,说给王洵听,简直是在侮辱对方和自己。此刻,只有淌在眼里的泪,干干净净,不带一点掺杂。
“如果你不愿意,还可以慢慢想办法!”见对方未语泪先流,王洵瞬间又失去了自信,“反正,我今天无论如何要把你的卖身契从红姑那赎回来。你自己拿着,先从锦华楼搬出去。将来即便不想嫁给我,也还能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说到这儿,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伟大,一转身,便准备下楼去跟老鸨谈价钱。脚步还没等走到门旁,又听见白荇芷在背后轻声喊道:“二郎,我怎么可能不愿意?你这瓜娃子,先别忙着去找红姑……”
“噢!”王洵被白荇芷娇柔的声音叫得心头一颤,茫然回头。却赫然发现,自己一直朝思暮想的白荇芷微笑着抬起手,缓缓抽下了头上发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