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盛唐烟云》(8)

第七十一章《盛唐烟云》(8)

残醉(一上)

夏末的阳光很强,即便透过一层厚厚的窗帘,依旧能晒得人脸红扑扑的,如饮刚刚饮过半坛醇酒。

王洵用胳膊支住脑袋,借着晨光慢慢数白荇芷的睫毛。他已经醒来多时的,却迟迟不想下床,只想在白荇芷身边再多赖一会儿,能多久算多久。

白荇芷其实也早醒了,因为害羞的缘故,一直闭着眼睛假寐。昨天晚上两个人都太冲动了,冲动的代价就是,她现在从腰肢往下一直到脚趾无处不酸痛。那是一种美好且幸福的酸痛,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种酸痛迟早会来。却没想到,它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心中根本没做好相应的准备。

有一点点后悔!但心中更多的是安宁。当某种东西一直令人患得患失,有一天你却下定决心握住了它,再无法做任何更改之后,便是这种感觉。白荇芷不清楚王洵现在心里的感觉是否跟自己一个样,本来,双方都有所顾忌,有所保留。可现在,一切都木已成舟。都怪贵妃娘娘和她的前夫!她闭着眼睛在心中嘀咕,谁料一不留神,竟直接用嘴巴里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王洵没有听清,将头向后撤了撤,笑着追问。

“大清早的,你累不累啊?!”白荇芷的脸立刻变得更红,如同晨光中怒放的牡丹。努力闭住眼睛,不看对方脸上戏弄的笑容。只是睫毛之间偶尔露出的缝隙,却让王洵逮了个正着。

“不累。一点也不累!”王洵笑着扑了上去,咬住对方的嘴唇紧紧不放。双手同时在被子底下忙碌了起来,惹得白荇芷的身体来回扭动。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白荇芷费了好大力气才从王洵的嘴边逃开,心里发慌,四肢一阵阵发软。“妾身真的不行了,二郎怜惜则个!妾身……”

“我叫你装睡!这回一定要你知道郎君的厉害!”王洵笑着威胁,大手继续在被子里边游走。身体却悄悄挪开了数寸,与白荇芷保持了一拳之隔。

早在数年之前,云姨便依照大户人家的惯例,命紫萝做了他的通房丫头。这些年来,从生涩到熟悉再到老练,王洵早就把女人身体上的秘密探查了个清楚。像白荇芷这种初经人事的女子,第二天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所以,尽管嘴巴上喊得很凶,他还是小心约束了自己的行为。

“郎君……”挣扎了片刻,发觉王洵并没有进一步动作,白荇芷慢慢张开水汪汪的双眼。她知道王洵在纵容自己,这种纵容令她感到无比的幸福,同时又感到一点点负疚。“如果郎君真的很想的话……”

“该起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王洵笑着刮了对方一下鼻子,爬了起来,远离床榻。不想是假的,白荇芷身躯宛若一杯晃动着的琼浆,让人看到后就恨不能一饮而尽。但需要节制,将来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呢,不能贪一时之欢让对方坐下病根儿。

白荇芷没有回应,转过头,默默地看着王洵刀刻斧凿一般的身体。棱角分明,强壮有力,几乎每一条肌肉都随时欲从皮肤下弹出来。这给了她一种非常安全的感觉,仿佛躲在对方身后,就可以无惧外边的任何风雨。如果她自己是一朵白莲,他则是池畔的大树。魁伟的枝干,可以为她撑起一片没有任何委屈的天空,永远没有。

“去年在军营里天天被逼着举石锁,压的!”王洵笑了笑,伸手去抓自己的里衫。按照长安城的最新流行标准,他这幅身板就太粗糙了些。天宝年间的标准美男子是,唇红齿白,面若傅粉,猿臂狼腰,仙风道骨。而他的面孔因为长期在外边练武,已经被晒成了古铜色。肩膀太宽,脊背太阔,腰肢和手臂太粗,大腿太长。唯一符合标准的是牙齿,笑起来一闪一闪,仿佛有日光被反射回来。

“别动,我喜欢看!”白荇芷从被子里伸出玉臂,托住自己的脑袋。乌黑的头发立刻如流瀑般淌下,遮住她赤裸的肩膀。

这下,王洵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楞了楞,笑着数落,“有什么好看的,不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么?”

“郎君不穿衣服的样子其实很好看!”白荇芷快速吐了一句实话,随即卧倒,将面孔扎进了枕头,半天不敢再抬起。

“找打!”王洵笑骂,冲到床边,对着白荇芷的屁股轻轻拍了一记。然后又快速退开,手忙脚乱地往自己身上套衣服,“不跟你胡闹了。天已经大亮了,我得赶紧去找红姑!”

“噢!”白荇芷好像没睡醒般,低声回应。慢慢地将头再度抬起,望着王洵的每一个动作。这个男人要兑现昨晚的诺言,并非吃到嘴后便不算数。这个男人是认真的,从没试图用谎言相欺。天哪,我在想什么?!该死,哪有让郎君自己穿衣服,做妾室的却赖在床上的道理?

猛然意识到了这一层,白荇芷立刻慌乱了起来。“二郎稍等,我这就起床。梳子在梳妆台左脚第一个抽屉,面巾挂在脸盆架上。我马上就穿好衣服,伺候你洗漱。”

“你还是先顾一下自己吧。”看到对方那手忙脚乱的模样,王洵抿嘴而笑。“在军营里,我天天都是自己穿衣服。赶紧回床上去,小心有外人突然闯进来!”

“啊——”白荇芷这才发现自己胸衣的带子都没有系好,发出一声惊呼,以手掩胸。王洵见此,笑得愈发不可收拾。伸手抓起一件外袍,连头到脚将白荇芷包在了里边,抱着丢回床上,“行了,我知道你被人伺候惯了。好好收拾你自己吧。别光顾着逞能!”

“啊!”白荇芷又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柳眉轻蹙。王洵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恍然大悟,“第一天都有点儿,第二天就会好些,差不多到了……”

“都是你!”白荇芷羞不自胜,挥起粉拳在王洵的肩膀上捶打。捶了几下,力气便再度用尽,干脆将头扎进对方怀里迟迟不肯离开。

感受着怀里的温香软玉,王洵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幸福与满足。白荇芷终于是他的了,从此之后,所有歌声都将为他一人而唱。而他将兑现保护她一辈子诺言,永不反悔。

屋子里的温度慢慢在升高,日光透过窗帘,在地上照出一对相拥着的影子。看着床上那斑驳的血痕,王洵知道自己这回真的长大了。长大了不仅仅意味着凡事需要自己给自己做主,还意味着一份义务,一份责任。而在昨夜之前的他,只能算一个半大孩子。

“待会儿拿回了你的卖身契,我先带着你去鸣珂巷住下。然后找万年县的孙捕头,让他想办法单独给你立个户!”良久之后,王洵慢慢说道。

“嗯!”白荇芷这回没有做任何质疑,只是在王洵怀里轻轻地点头。

“这样,你就变成了良家女子,再与锦华楼没任何关系。我也可以从容跟云姨商量咱们两个的事情。她那个人嘴硬心软,即便生气,也肯定不会逼着我改变主意!”

“嗯!”白荇芷舒服地在王洵怀里拱了拱,换了个姿势继续享受对方身体的温度与气味。既然已经把自己交给了对方,她便不想再为自己多操心。相信对方,相信自己,相信冥冥中的诸多神明。

“等云姨那关过了之后,我便将你接回家。安顿好了之后,马上去安西投军,想办法建功立业。”拍了拍对方后背,王洵继续规划两人的未来。

“非去不可么?”白荇芷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露出了几分不舍。“其实妾身一直住鸣珂巷也没关系。反正郎君这辈子肯定不会辜负妾身。”

“傻瓜。哪能让你一辈子做外室!”王洵笑着捏了捏对方娇俏的鼻子,“即便你不在意,将来咱们还有孩子呢?他不能一辈子进不了王家的祠堂!我得教他练武,读书,考进士…….”

“噢!”白荇芷突然变得很笨,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王洵考虑得有多长远。庶出的孩子就已经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的爵位,如果是外室所生,并不被家中大妇接纳的话,非但是爵位没份儿,连同家产、田宅都无资格染指,彻底形同路人。

“紫萝其实也很好相处。她从十三岁时就跟了我,从没拂过我的意思。家中其他人……”唯恐白荇芷担心,王洵慢慢跟对方介绍。

“可安西那么远,又那么荒凉!”白荇芷的眼睛又湿润了起来,凝视着王洵,哑着嗓子说道。上回在王洵给安西将领安排的酒宴上,她从周老虎嘴里约略听过几句玉门关外的情况。五月还没开春,八月便可能飞雪。“郎君从小就没离开过京城,为了妾身……”

“也不仅仅是为了你!”王洵笑了笑,轻轻摇头。“我最近看到的东西太多,越看心中越堵得慌。如果继续憋在长安城中,非把我憋疯了不可。有机会去外边转转,我心里也好受些。”

“可,可那边毕竟还在打仗!”凝望着王洵还略带一点稚气的面孔,白荇芷的眼泪越涌越多。她忽然感觉到很委屈,委屈得莫名其妙,委屈得只想大哭一场。“住在鸣珂巷也没什么?真的!红姑那里有个秘方,可以让妾身永远不怀孩子。楼里边很多姑娘都吃过。妾身不想让你走,真的不想!”

“傻瓜!”王洵轻轻拍打着对方的后背,满眼爱怜,“都说过了,不是为了你。是我自己想离开长安一段时间。这里太憋闷了,除了你和云姨、紫萝三个之外,我几乎无可留恋!”

真的无可留恋么?话说出了口,他在心里默默自问。长乐坊、临风楼、曲江池,有关年少的回忆,几乎留在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可太多的阴影,又慢慢延伸开来,将所有记忆变成了青灰色。

压抑、颓废、灰暗、冰冷。这里不是他喜欢的那个长安。也许,长安城本来就是这种青灰色的模样,只是,从去年开始,他才睁开眼睛认真看而已。

残醉(一下)

趴在王洵怀里默默哭了一会儿,白荇芷慢慢止住了眼泪。她年龄比王洵大,阅历也更丰富些。虽然心里很是不舍,却也非常清楚,眼下暂且离开京师去安西投靠封常清,对王洵来说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

去安西不仅仅是为了博取功名,虽然在封常清将军的照顾下,王洵去那边肯定会比留在京师升迁快。更重要的一点是,去安西与西域诸野蛮民族打交道,对王洵而言也许比留在飞龙禁卫军中更安全。他最近接触到的东西实在太杂了,很多秘密根本不能被暴露于阳光之下。那些秘密的主人,也许互相不忍或者无力伤害对方。但杀掉所有旁观者灭口,却是轻而易举!

即便别人没有灭口之意,以王洵这种大咧咧的性格,难免有一天就会被某个大人物视作眼中钉。到那时,恐怕封常清想保护他,也鞭长莫及。

“你,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抽了抽鼻子,她低声询问。

“尽快!趁着天气还暖出发。”王洵想了想,笑着回答。他心中现在只是有个大概的规划,根本无法定下具体时间。离开京师去安西,是他昨天骑马赶往锦华楼的途中才想到的主意。起初只是偶发冲动,谁料后来居然越想越认真,慢慢已经变成了执念。

“到时候,别太急着立功。有危险时让别人先冲,你在后边缓一缓,没人看得出来!”白荇芷丝毫顾不上挑王洵的话里的缺陷,揉着眼睛,小声叮嘱。

“知道了!”王洵摇头大笑,声音无意中拖得老长。“哪那么容易就有仗打?西域诸国,早就被高仙芝给打怕了。轻易不敢扎刺。我估计,短时间内,也就是驱逐马匪,肃清山贼什么的,根本不会有风险!”

自从李林甫执掌相权之后,醉心于党争,任人唯亲。大唐国力就慢慢走了下坡路。在边境冲突中,也是时输时赢,不复有永徵年间那种跺一跺脚周边国家抱头鼠窜的威慑力。而李林甫为了粉饰太平,又总是虚夸战果,掩败为胜。所以民间对唐军兵威反而有一种非常盲目的自信。特别是像王洵这种从小到大没听闻过兵戈之声的一代,简直把战争看得像喝酒打架一样轻松,根本不相信自己有可能会战败,负伤,甚至丢掉性命。

见情郎说得如此豪气,白荇芷不敢坏了口彩,沉吟了一下,继续叮嘱道:“那有空就多想想家里边。想想云姨、紫萝,还有我。别老想着打仗杀人,身上沾了太多的血腥气,佛祖会怪罪的!”

“佛祖哪顾得上管我。”对于怪力乱神,王洵一概嗤之以鼻。“他老人家自己的晚饭还没着落呢,上回听周老虎说,天竺国那边被大食入侵,很多佛寺被带着白头巾的人一把火全烧掉了。还自称是奉了神明的指使。也不知道是哪个神明,居然教唆出来一群打家劫舍的徒子徒孙?”

带着白头巾的大食人在长安城里也有不少。珠宝、香料、丝绸、首饰、甚至黑市人口买卖当中,都有他们的身影。这些家伙翻脸的速度堪比翻书,完全不懂得买卖不成仁义在的道理。并且喜欢扎堆抱团儿,强买强卖。因此在长安百姓中的口碑并不甚佳。听王洵口无遮拦地拿佛教徒和这些大食人开涮,白荇芷忍不住用力捶了他一拳,笑着骂道:“别什么话都说。神明都是顺风耳。说不定会听见。反正,你自己要多加小心,我从今天开始日日烧香,求佛祖保佑你平安回来!”

“希望你求的那个佛祖有良心吧!别白吃了你的香。”王洵笑着摇头,并不以什么佛祖为然,但心中终究十分感动。“现在先不说这些,你把小萍儿喊进来,让她伺候你洗漱更衣。我去找红姑!”

“噢!”白荇芷顺口答应,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仅仅披着一件外袍,里边什么都没有穿。脸色登时又羞得通红,推开王洵,一边自己往头上套小衣,一边嗔怪,“都怨你。弄得我现在还晕头涨脑的。别急着下楼,待会儿我自己跟红姑谈。你先帮我拉一下床脚的绳子。另一端系着的铃铛就在楼下萍儿的头顶上,她听见后,很快就会上来!”

“哦!”王洵闻言低头,果然在床榻左上角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段红绳。“怪不得以前,萍儿总是突然过来推门。”一边拉,他一边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你…….”

“作死了!”白荇芷自我保护的小伎俩被拆穿,羞得直挥粉拳,“人家昨天不是让你得手了么?还不知足?老提过去的事情干什么?”

“不提,不提!”王洵笑着又拉了几下,一边仔细追寻那隐隐约约的铃声,一边皱着眉头说道:“这么清楚,我以前根本没注意到!那昨晚,她岂不是…….”

猛然想到这一层,白荇芷立刻羞得无地自容。以手捂脸,低声惊叫,“啊?你怎么不早提醒我?这下惨了,都给她听去了,你让我怎么见她?!”

此刻再想办法补救,显然已经来不及。门环轻叩,婢女萍儿红着眼睛探进半个脑袋,“小姐,我可以进来了么?”

“别——!”白荇芷下意识拒绝,随即想到自己已经无可掩饰,将头扭向墙角,低声补充,“别站在门口。赶紧进来帮忙整理衣服。死妮子,睡得可真沉,也不早点起来帮我打洗脸水!”

这简直是无理取闹了,她不拉铃,对方哪敢上来坏其美梦?好在萍儿已经追随白荇芷多年了,知道女主人脸嫩,低声到了个歉,垂着头,默默上前,帮对方洗漱梳妆。

夏天需要穿的衣服很少,白荇芷很快就收拾完一身行头,坐在了梳妆台前。眼神扫过铜镜,无意间,她忽然看见萍儿举着梳子,正在自己背后默默流泪。楞了楞,笑着啐道:“你脾气还大了!我错怪你了,行不?别哭了,大清早,也不怕哭肿了眼睛!”

“小姐…….”闻听此言,萍儿愈发觉得伤心,竟然不顾王洵就不远处站着,抱着白荇芷肩头呜咽了起来。

彼此间互相照顾了这么多年,临别在即,白荇芷心头也有些伤感,叹了口气,声安慰道:“别哭,我带你一起走便是。待会儿,我替你跟红姑谈!”

“姐姐,你,你这回可真犯了傻!”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感受,萍儿哽咽着道。本来,二人一直互相配合,说好了要逼迫王洵先答应把白荇芷堂堂正正地接进崇仁坊的老宅,才肯让其得手。谁料,昨晚白荇芷一时晕了头,居然没坚守底限。甚至连个承诺都没要,就稀里糊涂地把她自己交了出去。

如果王洵吃饱了抹嘴走人怎么办?一个青楼女子还能找到地方声讨恩客负情薄幸去?如果进入王家之后,被她家那一对老少狐狸欺负怎么办?主仆二人无依无靠,到时候还能依仗谁?

越想,萍儿越是担心,昨夜竟然是睁着眼睛一宿未睡。今早见了白荇芷,便再忍耐不住,所有疑虑都化作眼泪淌了出来。

转头抱住婢女萍儿,白荇芷心中也是五味陈杂。在与王洵的智斗中,萍儿一直板着脸做恶人,而她,则伪装成娇弱无主的角色。事实上,所有好人恶人都出于她的暗中部署,萍儿只是个提线皮偶而已。

但是昨晚,是她自己主动拔下了发簪。将满头长发和干净的躯体一并交到了王洵手中。从某种角度,萍儿说她傻,半点也没有错。想到这儿,白荇芷收住眼泪,拍了拍萍儿的肩膀,低声耳语:“你说得对。姐姐是傻。但女人,这辈子早晚都会傻上一回。”

“为他?”萍儿楞了下,回头看向坐立不安的王洵。还是像以前一样懵懵懂懂,从两年前到现在,她一直也没看出此人有什么好来。

但一切都已经木已成舟。主人做了选择,她一个小丫鬟又怎有资格置喙?只好跟着赌上一局,听天由命而已。正自怨自艾间,又听见女主人笑着命令,“别瞪眼睛了。以后,咱们姐妹两个得全依仗着他呢。赶紧去大堂,把红姨帮我请过来。就说我已经决定嫁给王郎,今天就打算跟她告别!”

“嗯!”萍儿点点头,站起身,默默走了出去。片刻之后,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锦华楼的老鸨红姑,哭天抢地地冲了进来,“唉吆,我的肉啊,你怎么这般傻啊。怎么着,也先让我准备一下才是。说走就走了,这不是拿刀子剜我的心么……”

“红姐莫哭,该出多少赎身钱,你尽管开口便是!”王洵被哭得好生尴尬,侧开半步,赔着笑脸说道。

“这哪里是钱不钱的事儿啊!”红姑抓起手帕,用力擦拭自己的眼睛,“芷儿即便不是我十月怀胎,也是我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我本打算把锦华楼交给她,让她将来给我养老送终。谁料她女生外向,居然…….”

一边哭,一边哪眼睛偷看王洵。早在昨天晚上,看到王洵一直没下楼,她已经开始磨刀霍霍。只是不太清楚对方的底限在哪而已。报得太低了怕对不起自己。开价太高,又怕叫黄了,把白荇芷砸在手里。毕竟,过了昨晚之后,白荇芷就不能再算清倌人了。以后再锦华楼多留一天,价格就要下跌一截。

“我知道,她是锦华楼的招牌。可她跟我真的是两情相悦。所以,还请红姐成全则个!”听红姑哭得撕心裂肺,王洵未免有些误解了她的意思。讪讪笑了笑,继续求肯。

算来也是这姓王的太笨,换了别的客人,白荇芷恐怕在一年半之前,就早不是清倌人了。只有这个傻蛋,居然辛辛苦苦等到现在!这种傻瓜,不宰白不宰。想到这,红姑收起眼泪,哽咽着道:“没了芷儿,我也只好把锦华楼关掉了。这楼里百十张嘴,总不能随便给几个钱就打发掉。都是芷儿多年的姐妹,情同手足。若是小侯爷真的心疼芷儿……”

正准备报一个天价,谁料白荇芷那边已经忍无可忍。轻轻咳嗽了一声,上前插嘴,“阿姨可别这么说。锦华楼的招牌,可是姐妹们一同撑起来的。女儿不敢抢他人之功。我记得您老买我时,只花了三吊钱。后来谁人请过不少老师,教我唱歌跳舞写字画画,但从十四岁起,哪年我给您赚回来的钱少于千吊过?”

“那可不能这么算!”闻听此言,红姑立刻变了脸色,“为了保护你不让人欺负,我可是费尽了心思!还有胭脂水粉,珠宝首饰,一项项,全捡着最好的给你挑。就拿你住的这……”

“姨娘。咱们不是说好了么?好聚好散。楼里这么多姐妹,谁能守在您身边一直到老呢?你老并不缺钱,又何必不给她们留一个从良的念想?”白荇芷立刻也收起了柔弱姿态,将身体往王洵肩上靠了靠,笑着回应。

“这……”没想到白荇芷会变得如此强硬,红姑登时语塞。做青楼这行,一本万利,同时也把脚踩在了刀刃上。她年青时,曾经亲眼见过,一个攀上高枝变凤凰的名妓,如何将从前的老鸨逼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今日若是她咬紧牙关不松口,固然能从王洵身上刮出万贯肉好。可这个价钱一开出来,就等于给锦华楼里的其他“女儿”做了榜样。那些找不到王洵这种冤大头的,难免会怀恨在心。日后若是有人也侥幸时来运转,恐怕锦华楼的繁荣也就到了尽头。

况且王洵本身就是个世袭的子爵,六品校尉,前程一片大好。白荇芷很显然又是个即便做了妾也能长期受宠不衰的。若是他们两个发达后掉过头来算旧账…….

“我听人说,飘洋过海贩珠之利,不过二十倍。”看到白荇芷满脸骄傲地靠着自己,本来有些被欢喜冲晕了头的王洵也慢慢恢复了清醒,想了想,微笑着补充,“算上这些年荇芷在楼里的开销,我给您一千吊肉好,您看如何?日后您老还是荇芷的长辈,我们两个永远不会忘记您老的好处!”

一千吊肉好,足够在机会合适时,买到一百个女孩,并且从小调教到大了。已经做好了赔本打算了红姑岂会不肯?假装没看见白荇芷狠踩王洵的小蛮靴,扬了下手绢,没口子答应,“行,行,多谢小侯爷恩典。别的我也不说了,这间房子里的东西,荇芷喜欢什么,尽管拿好了。连同这个小丫头片子…….”说到这儿,她伸手一指对着王洵怒气冲冲的萍儿,“算作添头,白送!”

注1:清倌人。只卖艺不卖身的歌伎或者舞姬。

残醉(二上)

锦华楼的顶梁柱,小四绝中居于第二位的歌仙白荇芷被人赎走了!消息传开,立刻在长安市井中掀起了渲染大波。特别是那些自诩经纶满腹,却一直籍籍无名的读书人当中,对此简直失望至极。想自己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却既没混得朝廷高官厚禄相待,又没博得红颜知己慧眼识珠!那姓王的不过是个破落了的勋贵,要才华没才华,要名气没名气,凭什么就能抱得美人归?

“这恐怕与礼不合!”失落之余,立刻有人在此事中寻到了破绽,本着咱家得不到也不让你日子过舒服的态度,抱着一壶浊酒在饭馆里边义愤填膺,“姓王的乃显贵之后,却娶了一个歌姬为妾。按照大唐律例,娶倡女为妾者,杖……”

“行了,老路,你当那姓王的小侯爷是傻子么!”同桌一道就着半碟子盐渍黄豆下酒的同伴摇摇头,撇着嘴打断,“人家早就做好了准备。我听说……”把手掩在嘴边上,此人故作神秘,“那姓王在给白行首赎身的当天,就把卖身契还了她。还找了万年县衙门疏通关系,给她在长安城里单独立了户。眼下,人家纳的是良家妇女,可不是什么艳压群芳的歌姬!”

“那,那岂不是要花很多钱!”刚才还满脸不平的老路立刻放下酒盏,瞪圆了眼睛追问。“老仁,你从哪听来的?要是白行首突然变了卦,他岂不是人财两空?”

“当然不会太少!”透漏消息的老仁将碟子中的黄豆向自己这边分了一大半儿,洋洋得意地继续,“我五舅三姨夫就在万年县当差,据他说,光是给白行首赎身,姓王的就出了这个价.”

“五十吊!嘶,他可真舍得花钱!”盯着对面竖起的五根手指,老路倒吸一口冷气,压根儿没注意到同伴又多占了自己二十粒腌黄豆的便宜。

“五十,你当白行首是斜对门的小红么?”酒鬼老仁满脸鄙夷,好像在看着一个白痴,“五千!这还不算给对方添脂粉和买衣裳的钱。再加上给衙门里塞的红包,少说也得万吊以上!”

“这败家子!”老路又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把几个空盘子拍得上下直跳。

“要么怎么说富不过三代呢,就照这个糟蹋法.”趁着老路沉浸在愤怒当中,透漏消息的同伴老仁赶紧将盘子里的黄豆往自己嘴里捡。

旁边桌子上的几个酒客显然也听见了,带着几分醉意一同谴责败家子王洵,“吁!祖宗褴褛筚路聚之,子孙金沙珠砾败之。上位者若不幡然醒悟,我大唐恐怕……”

正搜肠刮肚地忧国忧民,靠近窗口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呸!你们几个活该落榜一辈子的酸丁,人家娶自己的媳妇,花自己的钱,是人家的事情。与你们几个酸丁何干?有种躲在角落里乱嚼舌头,怎不见你们到衙门口为民请命去!”

“你这……”几个头戴布冠的读书人立刻拍案而起,对着说话的壮汉怒目而视。看看对方不低于九尺的身板,和此人旁边穿了一身宫廷侍卫服色的同伴,满肚子火气立刻又烟消云散。

“怎么,雷某说错了你等?枉自读了一肚子书,不想想怎么为国尽力,却总盯着别人裤裆底下做文章。还好意思说是自己圣人门下!我要是你等,早尿一泡尿把自己给淹死了!”越看几个读书人越不顺眼,壮汉继续破口大骂。

有道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壮汉旁边还坐着个太子府的锦衣卫士?读书人们不愿跟此类“俗物”计较,摇了摇头,叫来跑堂伙计,将没吃完的剩菜打了包,陆续结账离开。

望着一干无聊的酸丁去远,雷万春用手指敲了敲桌案,对着陪自己喝酒的马方抱怨道,“明允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娶了白行首过门,也不说请大伙喝杯水酒!难道还怕我等出不起礼钱?”

“明允这时恐怕自己在家抓脑袋呢!”马方笑了笑,偷偷跟雷万春解释,“师父你千万别怪他。据我所知,他在家,向来自己做不了主!白行首虽然倾国倾城,毕竟担了个歌姬的名头。而崇仁坊那边,住的又全是开国勋贵之后。即便他先想办法给白行首单独立了户,身份差距这道坎儿,恐怕也不是简单能对付过去的!”

“怎么?那婆娘……”雷万春又轻轻叩了下桌案,满脸怒气。转念想到云姨曾经对自己的好朋友张巡有恩,语气迅速软了下去,“那云姨娘我也见过,不是个不讲道理的长辈。她既然把明允视若己出……”

“越是视若己出,恐怕越管得严!”经过了白马堡和太子府两个地方的历练,小马方非但人长高了不少,心思也成熟了许多。“明允将来不走仕途则已。如果想走仕途,名声就非常重要。如今他没娶妻,先纳妾,虽然想办法免除了官府的麻烦,但门当户对的人家,谁还肯把女儿嫁给他?他上面又没有什么过硬的长辈,缺了联姻这层关系,无形中就少了一个强援。眼下只做个小小校尉还可以,假若再往上走,被御史台那帮吃饱了没事干的家伙盯上后,恐怕要死死揪住不放!”

“那帮家伙管得可真叫宽!”雷万春继续愤然拍案,却清楚马方说话是事实。全大唐的官位就这么多,勋贵世家占掉其中一大半,皇亲国戚占掉其中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留给历届科举出身的读书人,地方举荐的名士,还有走终南捷径的隐贤们分得,显然僧多粥少!所以官场中越往上走,倾轧也就越剧烈。任何名声履历上污点,哪怕是极不起眼,被竞争对手抓到后,也能做出一笔大文章来。当然,如果背后有李林甫、杨国忠这样的权臣撑腰另算!

“何止管得宽!”提起御史台,马方就一肚子不满。“那帮家伙,就靠给人挑毛病吃饭。连太子府去年冬天多用了几车竹炭,都能做出戒奢侈、戒淫逸的文章来!”

雷万春听得直撇嘴。“这帮家伙!如果太子殿下算做喜好奢侈的话,那两位丞相往哪摆?!”

鉴于前几代做太子者鲜有善终,当今太子李亨为人一向低调。平素深居简出,非重大场合时上街只乘两辆朱漆车,带五六个随从。比起动辄前呼后拥到骊山洗温泉的皇帝陛下,和出入皆有银装车队开路的李林甫、杨国忠,简直可以用寒酸二字来形容。而御史们偏偏不敢找李林甫和杨国忠等人的麻烦,反而揪住太子府多用了几车竹炭取暖的小事儿做文章,这种欺软怕硬的行为,实在无法不让人觉得鄙夷。马方摇了摇头,低声道:“如今这时代,怎可能有人肯做魏征第二?他们的算筹打得很精细!如果弹劾了李相和杨节度,恐怕第二天就得卷铺盖回家。唯独太子,虽然名为储君,却没任何实权。即便陛下百年之后,太子即位,恐怕也不好意思翻御史台的旧账!”

对于这些官场上的鬼花样,雷万春素来不熟悉,听起来觉得很累,打了个哈欠,笑着道:“算了,反正老子这辈子做不了什么高官。犯不着看这帮家伙来气。说正事儿吧,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刀法进境上又遇卡住了!”

“师父说的极是!”马方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回应。

“坐下,别动不动就作揖。老子就不是什么牌位?!”雷万春曾经是个无拘无束的大侠,对于世俗礼节向来不怎样在乎,最讨厌马方在自己面前循规蹈矩。“你学的那套刀法,原创者就是个惊世骇俗人物。如果你学不到他的为人和心胸,纵有进境,也难登堂入室!”

“是!弟子尽量改!”虽然做了东宫侍卫之后,马方已经很少挨打。但父亲的影子却依旧印在他的身上。纵然刻意去反,一时半会儿却也改变不了。

“算了,不跟你计较。”雷万春无奈,只好笑着作罢,“说罢,到底卡在什么地方了?是不是你小子最近又贪多求快,没学会走先想着跑!”

“弟子可是每天都勤练不缀的!”闻听此言,马方大急,立刻红着脸替自己辩解,“这套刀谱,前半部分我翻来覆去练了好几个月,每一招的关键都能倒背下来。练熟之后,也能感觉到其中的道理。无非‘手疾眼快,料敌于先’八个字。但从第二十五招起,却是生涩异常,仿佛不是一个人所创,怎么练都找不到感觉!”

“第二十五招?”雷万春抓起筷子,在半空中比比划划。好一会儿,才笑了笑,非常苦涩地说道:“这个,恐怕我也没办法帮你。这套刀法,记录了前朝一个名将毕生所得。但前半部分,是此人幼年跟随一隐士所学,带着几分轻松惬意。而后半部分,却是此人经历了一场国破家亡之恨后,自己所悟。刀意充满悲愤和失望,每一刀下去,都恨不得让对手碎成数块。你如此年纪,又没什么阅历,能悟到其中三味,才是怪事!”

“啊!”马方登时满脸失望,“那,那我岂不是永远学不会了!”

“有前半部分,足够你在军中打滚了。别贪多嚼不烂。”雷万春敲了对方一指头,笑着开解,“后半部分,要看机缘。不如先熟记在心里,日后慢慢再领悟。”

“哦!”马方叹了口气,终是无法甘心。凭着雷万春所教的刀法,他现在于东宫六率中混得如鱼得水。很多比他资格老,背景深的侍卫,跟他比试过后,都对他深表叹服。但对于太子身边的几个顶尖高手,马方就只有仰视的份了。想要跟对方平辈论交,武艺在短时间内,非得要更上一层楼不可。

“刀法这东西,跟手艺一样,也是活到老,学到老!”雷万春猜到了徒弟的心思,摇头而笑,“没有人是刚出道就天下无敌的,需要在实战中,把刀谱上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也能达到大成之境。即便刀法的原创者,跟你这般年纪时,据说也是稀松平常。但后来他东征西讨,斩将无数,刀法也就渐臻化境!”

“斩将无数。是侯君集么?”马方毕竟年龄小,很快就从沮丧中走出,转而关心起刀法的来历。

“侯君集乃一代名将,但跟此人比,还差了些!”雷万春摇头否认。

“是王君廓!”马方眼神突然一亮,大声喊道。

“此人纵横中原时,王君廓恐怕只能给他做马前一卒!”看了一眼马方,雷万春继续摇头。

“那,那……”马方搜肠刮肚,在自己所熟悉的开国元勋中,无论如何找不到这么一号使刀的人物来。

“你甭想了,书中没有!”雷万春笑了笑,低声补充。“你阿爷也许知道,但不会跟你说。这个人,就像李孝恭、徐世籍一样,本朝巴不得将他的功劳全夺了,按在别人头上!”

“李孝恭,不是说,他是个太平王爷么?”马方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徐世籍因为受到其孙徐敬业的牵连,被武则天挖骨抛尸。其生前所立战功,大多也都被马屁文人硬挪给了同代名将。但李孝恭的事迹,马方就不太清楚了。只晓得此人是个高祖的侄儿,曾经领过几天兵而已。

“本朝?”没有张巡这个诤友在身边,雷万春说话显然越来越肆无忌惮,“太宗可是亲自干涉过修史的。把隐太子和齐王的战功全一笔抹了。李孝恭若是太平王爷,那凌烟阁上其他人就都全是狗屎。一军主帅优柔寡断,懦弱无能,事事全靠李靖这个长史来安排,你信么?”

这句话的确击中了很多主流说法的软肋。李靖被后世推崇备至,但其在开国之战中大部分功劳,却是在行军长史这个职位上立的。而他的顶头上司,恰恰正是李孝恭。想到这层,马方哑然失笑,“真过分。他们怎么能这样?那刀谱的主人,岂不是跟李孝恭齐名的英雄?”

“至少不比李孝恭差!”雷万春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正想把刀谱的来历合盘托出,无意间却看到酒馆门口走进一个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直直的,半晌无法移动分毫。

注1:终南捷径。唐代君王喜欢寻访隐士出来做官。所以很多人就到终南山隐居,方便被寻访。久而久之,终南捷径就成了成语。

残醉(二下)

顺着雷万春的目光方向望去,马方的喉咙立刻发出一记轻微的“咕咚”声。门口又进来两个读书人,皆身穿一袭裁剪恰当的苏绸青衫,看上去非常干净利落。右边一个马方曾经在斗鸡坊见过,正是虢国夫人的贴身侍女香吟。纵使身着男装,亦无法掩盖她骨子里的妩媚之态。而左边的那个年龄稍长者姿色更胜一筹,竟令人一见,就有种想走上去揽在怀里的冲动。

虢国夫人,她怎么到这种小酒馆来了?努力将目光收回,马方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怦怦”跳个不停。像这种只能提供几样不入流小菜的路边酒馆,客人通常为各家店铺里下了班的伙计,出卖苦力的挑夫,赶大车的莽汉,或者科举屡试不第,穷困潦倒的书呆子。若不是雷万春租住的客栈恰巧在酒馆附近,马方相信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走入此种地方。

但虢国夫人却易装而来,根本不在乎她身上的苏绸长衫与酒店里油渍渍的胡凳格格不入。非但如此,她还不顾酒保酒客们错愕的目光,带着同样一袭男装的贴身婢女香吟,落落大方地走到雷万春和马方两人的对面,坐下去,笑着说道:“这个位置靠窗,肯定比较凉快,想必两位不介意跟我们拼张桌子吧?”

那古铜脸汉子好福气。登时,酒店中仅剩的几名客人个个满脸羡慕,恨不得将自己的座位跟雷万春换一换。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虢国夫人举起莲藕般白净的手臂微微一招,“小二,上两样招牌菜,再给我温一坛子老酒!”

“来了——!”一看就知道对方是花得起钱的大主顾,身兼酒店掌柜、账房和店小二三职的地头蛇贾五兴高采烈的答应一声。脚不沾地,直接向后堂跑去。

“师父!”已经变得六神无主的马方在桌子底下轻轻踩雷万春的脚。希望对方能开口抢回主动,别让虢国夫人一直得寸进尺。谁料,平素在他眼里顶天立地的师父今日却突然如同换了个人,楞楞地坐在那里,从开始到现在一个字也不肯说。

“走了这么远的路,我还真是饿了!”见雷万春不肯接招,虢国夫人轻轻伸了个懒腰,登时让周围酒客眼珠子掉了满地。谁料更令人羡慕的事情还在后边,她好像被饿得有些急了,居然不等自己点的酒菜送到,直接从桌案中央的竹筒中抽出一双筷子,从雷万春和马方两人吃剩下的盘子里拣了片五香驴肉,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这下,马方再也不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机会跟名满长安的虢国夫人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路边酒馆里同桌而食。更没想到,对方居然不计较自己和师父二人的口水,对着几片驴肉大快耳颐。

按照大唐律例,无故屠杀耕牛,判刑一年半。所以没有背景里的街头酒馆,通常只能给客人提供狗肉、马肉和驴肉佐酒。而马肉太糙,狗肉夏天时吃又太热,所以驴肉便成了酒客们的首选。

可这些都是针对雷万春等平民百姓之家而言的。换了马方和王洵,家中随时都能有牛肉、羊肉或者鹿肉吃。至于地位和背景犹在马方之上的虢国夫人,恐怕连刚出生的乳牛都不知吃过多少头了,又怎可能真的对几片驴肉如此迫不及待?

莫非,她真的对师父有情?猛然想起王洵私下里对自己旁敲侧击的几句话,马方心头亮起了一道闪电。那今天这场偶遇好解释了。根本不是偶遇,而是虢国夫人刻意主动寻了过来!只可惜自己如此后知后觉,居然还赖在师父身边当蜡烛,没在第一时间逃出门去。

现在再找借口走,肯定太做作了。那样会令在场的气氛更加尴尬,也会给师父和虢国夫人都留下自己还没长大的印象。冥思苦想找不到脱身之策,小马方急得满头是汗。脚下的力气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大,踩得雷万春忍不住轻喝出声,“小家伙,你到底要干什么?赶紧把脚给老子拿开!”。

一喝之后,雷万春自己也清楚无法再装下去了,叹了口气,低声命令:“今天的刀法就说到这吧。你先回家去,把我今天教的东西自己领悟一遍。改天,我再到你家中给你喂招!”

“哎!哎!”已经猜到八九分真相的马方如蒙大赦,站起身,冲对面轻轻抱了抱拳,拔腿就往外走。一路上碰歪了三张桌子,踢翻了两张胡凳,却也浑然不觉。

看见马方狼狈不堪的模样,虢国夫人莞尔一笑,登时让黑漆漆的笑酒馆亮了三分。偏过头,她冲着贴身婢女香吟吩咐,“路上我看到一家卖糕点的老字号,你去帮我买包桂花糕来。要新出锅的,别太硬!”

“是!”小婢香吟微微一笑,同样是如羞花照水。这下,一直满脸羡慕的酒客们全明白了,敢情人家古铜脸壮汉不是有福,那个相哥是他的旧相识。也对,像这种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相哥儿,据说最喜欢身强力壮的男人.

正一脸淫秽地想着,忽然又看到古铜脸壮汉竖起眼睛瞪将过来。登时,满肚子的花花肠子全不见了,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东张西望。

顾不上跟这些好事者认真,雷万春轻轻叹了口气,看着虢国夫人,低声问道:“你怎么来这种地方来了,有事需要我帮忙么?”

“如果没事需要帮忙,大哥是不是就不想见到我了?”虢国夫人也轻轻叹了口气,顺势放下了筷子。

“当然不是!”雷万春摇头否认,声音里明显透着底虚。事实上,自从那天离开对方府邸之后,虢国夫人的影子就一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虽然明知道两人这辈子永远没有在一起的可能,还是忍不住想找机会再见上对方一面。

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不用说话,不用微笑,心中也觉得非常安宁。雷万春已经不再年青,但年青时都没有过的冲动,却在不该被点燃的时候萌发于心底,浓烈如酒,炽烈如火。

“那大哥是不是一直很想见到我?”虢国夫人紧紧咬住对方话头,抬起一张期盼的面孔。

“这……”雷万春语塞。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一时间,竟然憋了个满脸通红。

二人说话的声音都不甚高,但经不住酒馆的面积只有巴掌大。一瞬间,刚才还准备看稀罕的几个酒客们都受不了了,肚子里的酒食直接往上涌。赶紧把该结的酒菜钱摆在桌子角,争先恐后地逃了出去。

两个大男人。其中一个还生得虎背熊腰,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卿卿我我。刚刚端着酒菜从后堂跑进来的店小二也直犯恶心,将虢国夫人要的酒菜往桌案上重重一丢,转身走了开去。

“大哥不说,我就当是了!”见雷万春尴尬成那般模样,虢国夫人无端心中一紧,叹了口气,幽幽地道。

“不。不是!”雷万春再度摇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之所以留在长安没有继续追随张巡,的确有想再跟虢国夫人见一面的因素。但同样很重要的是,他发现马方人品资质都适合做自己的传人,所以才不惜花费一段时间来指导对方。至于这两条因素哪一个更重要些,恐怕雷万春自己也无法说清楚。更甭说当面回应虢国夫人的逼问了。

“大哥觉得我很讨厌么?”虢国夫人脸色登时一黯,垂下头,珠泪闪烁。

“不,不是那个意思!”见不得女人哭,更见不得自己关心的女人哭,刹那间,雷万春方寸大乱。大手上下比划了好半天,终是不敢替对方拭泪,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低声回应,“我的意思是,你穿男装,不,不如穿女装好看!”

“扑哧!”虢国夫人破涕为笑,宛若春花在阳光下绽放,“大哥说不好看,我就不穿。这破帽子,扣在头上热得很!”

说罢,信手摘下头上的儒冠,秀发如流瀑般缓缓滑落。

此地的掌柜、账房兼店小二贾五已经被恶心得从屋子角抓起笤帚准备扬灰,闻听此言迅速回头,楞了楞,瞬间如遭雷击。

那相哥居然是个女人!店小二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数息之后,又开始两眼放光。山一样魁梧的男人,花一样娇艳的女人。怪不得古铜脸汉子半年来几乎每天都在这里喝酒,原来,他一直在等着今天。怪不得一身上等苏绸女人肯进入路边小店,原来,她要找的人在这里。

也就是他,才能配得上她。小二哥再度向店中的两位客人投去祝福一瞥,捡起不知何时从手中掉落的笤帚,悄悄从前门走了出去。把一个打烊的标志树在了门口。作为一个给长安城最底层百姓提供吃食的酒店主人,他平时听到看到的郁闷事实在太多了。难得在黑暗处发现一缕温情。他不介意损失几个铜钱,给这缕温情多腾出一点点空间。

注1:相哥。男妓。

残醉(三上)

坐在为了这次出行临时买来的青布篷马车里,身边挤着婢女香吟,虢国夫人感觉心情无比的宁静。

比起她平常用的银装马车,这辆青布车的箱体窄了足足二分之一。车座垫子里塞得也仅仅为蒲草,而不是鹅绒。至于车窗则更简单,居然连层青纱都没舍得钉,随便挂了几串民间唤作草珠子的东西敷衍了事。但这三伏天的夜晚,蒲草显然比鹅绒更凉爽,草珠帘子也比青纱更透风。

见自家主人时而嘴边露出浅笑,时而眉间流出数分娇羞。小婢女香吟非常不愤,用靴子尖轻轻踢了踢车厢板,板着脸提醒:“那种一吊钱可以住一个月的小客栈,向来就是虱子窝。夫人小心沾上一身虱子回来,用多少药水也杀不干净!”

虢国夫人正在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听到心腹婢女酸溜溜的话,也不生气,摇摇头,笑着回应,“哪里有你说的那样不堪!雷大哥看上去很粗豪,实际上是个很细致的人!”

“我可真没看出来,夫人不会是爱屋及乌吧!”追随虢国夫人多年,香吟早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姐姐,见对方沉浸在温情中无法自拔,笑了笑,继续大泼冷水。

“你没看出来的东西多了!”虢国夫人白了心腹婢女一眼,再度摇头。“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样的男人叫好,什么样的叫坏?!”

“我当然知道了!”最怕虢国夫人拿自己当小孩看,香吟立刻坐直了身体,连珠箭般反驳,“没见过几个,我还没听人说起过么?上次你让我去韩国夫人家还琴,婢子曾经亲耳听她和别人说起长安城的七大美男子,什么玉树临风崔宗之,冰肌雪骨汝阳王,粉面朱唇雷海青,柳腰猿臂李三郎……”

“作死!”没等香吟把话说完,虢国夫人立刻一巴掌拍了过来,“连陛下都敢编排,你可真是活腻烦了.”

“又不是婢子自己编出来的,是韩国夫人说的吗!”小婢香吟把嘴一扁,做垂泫欲泣状。

“又装,又装!”虢国夫人将香吟拉过来横在膝盖上,照着屁股结结实实地拍了两巴掌。拍完了,却又摸着对方的头发说道:“她们借酒撒疯,那是她们。你可千万不要跟着学。免得一旦犯了陛下的忌讳,连我也保不住你!”

“嗯!”拼着屁股上挨两巴掌,成功换回了主人的关注,小婢香吟自觉很值。在虢国夫人的怀里拱了拱,用鼻孔懒懒的回应。

“你啊…….”虢国夫人轻轻叹气,这一刻,眼睛里居然充满了慈爱。

有关长安城七大美男的说法,她也略有耳闻。其中排名第一的崔宗之乃宠臣崔日用之子,袭爵齐国公,素有玉树临风之称;排名第二的汝阳王李琎为唐睿宗之孙,当今皇帝陛下之侄。皇帝曾经亲口赞他”姿质明莹,肌发光细”。排名屈居第三者,为一梨园子弟,擅长琵琶与舞蹈,深受皇帝陛下宠爱,特许随便出入禁宫,昼夜不限。而排名第四的李三郎,则是皇帝陛下本人,贵妇们不愿直呼其名,私下以他的排行称之为李三郎。

长安城内已经三十余年未闻兵戈之声,宫廷和民间皆以男生女相为美。仅从这一点上而论,以上排名确实非常公允。但在虢国夫人眼里,这个排名准则未免太幼稚了些。适用于十六岁刚刚开始怀春的少女,而不适用于她这种年龄的少妇。少女对男性一无所知,自然只会欣赏那种阴柔之美。而对于已经历尽风霜她来说,需要的则是一个像山一样结实的肩膀。

想着想着,她便又开始出神。不知不觉,思绪再度飘回半个时辰前,雷万春租住的那间四面透风的小屋子中。仿佛怕她着凉,他一直紧拥着她的身体,从始至终。那粗壮的双臂就像一道铁箍,紧紧地箍住了她,让她无处可逃。

事实上,她也不想逃,反而将双臂伸过去,用力扳住他的肩胛,直到激情完全消退。事过后,他们肩并肩躺在一起,静静地听彼此的心跳。曾经有一刻她非常担心雷万春对自己背上的那些刺青刨根究底,毕竟几个月前的牡丹,还未呈焦骨之态,与现在的相差甚远。但他仅仅是用手摸了摸,却什么都没有问。

“如果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带你离开这儿!”在准备告别的时候,他突然没头没脑里来了一句。

“去哪?”那一瞬间,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问出来的话完全不经思考。

“东南西北,只要你喜欢的地方!甚至漂洋过海。”当时,雷万春的笑声是那样的坚定,仿佛这世间就没有东西能阻挡他的脚步一般。“我听人说泉州往南乘船五天左右,有个大岛,上面的气候四季如春。如果你喜欢冷一点的话,咱们也可以去北边的渤海国,我有个师弟就住那边!”

下一个瞬间,她几乎答应了。但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我怕,我怕我自己会想家!”

然后,她就看见他的笑容渐渐凝固在脸上。凝固得令人心疼。伸出手去,她又抱住了他,脑袋刚好能贴住他的胸口,“大哥别急行么?让我再想想!多想几天,从小到大,我一直跟家人在一起,从没分开过!”

没有什么不能答应了,似乎只要她说,他便会轻轻点头。那一刻,她真想对方能野蛮一点,把自己抱起来放在马鞍上劫走。她可以肯定自己不会反抗,不会哭闹呼救,顺从得像一头小绵羊。从此把自己交在对方手里听天由命。

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动作比父母抚摸女儿还要轻柔。

“想什么呢你!”被虢国夫人没完没了的抚摸动作弄得心里痒痒的,小婢香吟伸了个懒腰,慢慢坐直了身体。

“没,真的没有?”仿佛偷东西被人当场捉住了手腕,虢国夫人的脸突然红了起来,目光迅速向窗外躲闪。

“骗人!”小婢香吟追过去,把头与虢国夫人的头靠在一起,“当我猜不到么?可他到现在只混了个县丞当,并且还拖着不肯去上任。真到配得上夫人的时候,不知要何年何月!”

“你懂什么!”这回,虢国夫人被触到了逆鳞,瞪起眼睛,低声怒喝。“不懂,就不要乱说。他就是个县丞又怎么了?有人行运早,有人行运迟。李靖在这般年纪时,地位还不如他。后来不也凌烟阁上标名么?况且雷大哥根本无志于官场!否则,以他的武艺,拿个武状元还用费力气?”

第一次被主人这般呵斥,小婢女香吟吓得直眨巴眼睛。楞了好半天,才撅着嘴,非常委屈地解释:“奴婢不是为了夫人着想么?以您现在的地位,如果想风风光光地嫁给他,当然会遇到很多麻烦。如果只想如今天这般,那又…….”

“风风光光地嫁给他?”虢国夫人好像自己都没想到这一点,“你说什么呢?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夫人说过,雷大哥不是寻常男子!”为了证明自己正确,香吟把二人之间以往的悄悄话都翻了出来。

“他当然不是寻常男子!”闻听此言,虢国夫人忍不住轻轻叹气。可我也不是寻常女人啊?!同时,一个声音在她心中响起。自从丈夫亡故之后,自己身边就没缺过男人。有的是自己无力拒绝,有的则是自己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主动送上门去。而雷万春,他的名字却干净的像一匹白绫,随便滴一点墨上去,便是一个大大的污渍。

“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只要夫人您真的想跟他在一起!”仿佛年龄比对方还大一般,香吟低声开导。

“嗯!”虢国夫人从鼻孔里回应,目光却依旧盯着马车之外。真的在一起的话,日子可能会很清苦,但每一天都充满快乐吧?她突然发现,哥哥妹妹们其实早已经得到了他们从来没想到的富贵。自己的确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如果跟着雷万春离开长安,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两人的地方.

那想必会是个新的开始。就像车窗外这些男男女女一般,手里提着灯笼,半夜了还不回家,目光彼此牵引。

“怎么回事,今天不霄禁么?”猛然间,虢国夫人意识到外边的景色有点不对。寻常到了这种时候,除了少数特权者的马车之外,长安城街道上早就没了行人。而今天,车窗外的灯火却汇流成了一条长河。

“今天是七夕吧!”小婢女香吟想了想,大声提醒,“七夕,肯定是七夕。您看那边,很多人在城隍庙前求姻缘呢!”

“原来是七夕啊!怪不得…….”虢国夫人笑着朝香吟手指方向望去。城隍庙前,灯火璀璨,一双双男男女女的眼睛里,憧憬着幸福。

残醉(三下)

在长安城住了这么多年,虢国夫人还没见过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如何过七夕。今日难得好心情,索性命令车夫老周将马车停在路边,挽着婢女香吟,施施然加入了路边的人流。

她主仆二人都做儒生打扮,修身长腰,粉面朱唇,恰符合长安城内最流行的美男子标准,很快,就吸引了无数少女火辣辣的目光。

七夕本来就是青年男女互相结识的日子,而长安城内胡风又甚胜。看到两个年青男子也向城隍老爷求签问姻缘,很多高鼻深目的女孩子便顾不上害羞,搭讪几句,便主动将香囊送了过来。虢国夫人开始时还抱着开玩笑的心态收了两个,胡乱杜撰了家世和住址,哄女孩子们开心。到后来,香囊居然越收越多,隐隐有怀里揣不下的趋势。赶紧拉着已经笑得前后打跌的香吟,跳上了马车,落荒而逃。

如此一耽搁,二人回到曲江坊便已经是两更时分了。曲江池畔住户少,四下里一片幽静。与刚才城隍庙前的热闹相比,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前者为喧嚣人间,后者好似广寒寂寞。望着远处的阴沉沉的自家宅院,虢国夫人忍不住又低低叹了一声,“唉——!”

“夫人叹什么气,还嫌香囊收得不够多么?”明知道此刻虢国夫人心里想什么,小婢女香吟依旧笑着打趣。

“去!你如果稀罕,这些香囊全都拿走好了!”轻轻白了对方一眼,虢国夫人信手将刚刚收到的香囊全掏出来,丢进对方怀里。“看看哪个女孩的针线好,我找人去给你做媒。把你当做男孩子送去入赘,省得天天惹我心烦!”

“婢子哪敢惹夫人心烦啊!”香吟笑着回了一句,将荷包摞起来,借着车内的烛光仔细挑拣,“还真有几个针线好的。可惜我不是男人,否则,真的哪个都不舍得放下,要不这样好了,哪天我打听一下她们是谁家的女儿,派媒人说给昢少爷做妾…….”

“作死!你可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虢国夫人一抿嘴,微笑着捶了对方几拳。心中郁闷一扫而空。

二人口中的昢少爷,是杨国忠的次子杨昢。长得风度翩翩,唇红齿白,俊秀处丝毫不亚于崔宗之,并且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但这个人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便是惧内。自从娶了万安公主之后,每天定点出门,定时回家,从不敢在外边耽搁片刻。婚后还不到半个月,从小一起长大的通房丫头便被公主殿下找了个机会打发出府,从此无法再靠近驸马半步。至于什么纳美妾、养歌姬,赏娇花、品嫩莲等男人们通常最爱做的事情,驸马更是想都不用想。后来竟发展到连同僚间的应酬都不准参加地步,稍有违背,家中必然鸡犬不宁。

皇帝陛下从杨贵妃口中听闻此事,亦觉得自家女儿过于跋扈,曾经将万安公主宣入宫中训斥,并将当着她的面儿赐下两位妙龄宫女给驸马暖床。谁料公主殿下前脚还在父亲面前痛哭流涕,发誓永不再犯。后脚回到家,便将两个宫女送去了城外的田庄。宣布如果对方非经自己允许敢离开田庄半步,即提刀相见,不死不休。

两个无依无靠的宫女,哪敢跟公主殿下拼命。只好自认倒霉,忍气吞声到田庄里替杨家看谷仓去了。皇帝陛下闻讯,也只得一笑了之。

小香吟怂恿虢国夫人替侄儿杨昢娶妾,分明就是推女孩子下火坑。非但被选中的女孩子要一辈子以泪洗面,恐怕驸马本人,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也要灰头土脸。

当然,虢国夫人不会真的这样去做。虽然她最近对族兄杨国忠很是反感。自打借助虢国夫人的帮助,一举斗垮京兆尹王鉷之后。杨国忠的举止越来越嚣张。以前还懂得自己的地位来之不易,口头上感念几个妹妹的鼎力襄助。现在,却动辄摆出一幅长兄的架势,对除了贵妃之外的其他三个妹妹呼来叱去。

今天,好像杨国忠的车驾又在。马车转了个弯,猛然间看见家门口那一大溜仪仗,虢国夫人刚刚露出的笑容立刻又冷了下去。“老周,直接把马车开到后门去。香吟,一会儿替我把后院通往前院的中门锁住。有人问起,就说我在外边吃酒吃醉了,怎么唤就唤不醒!”

“知道了!”对于最近动辄找上门来的杨国忠,车夫老周也很不感冒,答应了一声,调转了车头。

谁料还没等香吟把后院通往客厅的门关好,杨国忠已经得到了消息,不顾一切闯了进来。将敢于阻挡自己的人都推到一旁,他抬脚踢开妹妹的卧室门,冲着里边大声咆哮:“你到哪去了?怎么这么晚了才肯回来?从申时起,我一直等你等到现在!”

“哥哥有事么?我正在换衣服!”没想到自己的族兄居然如此鲁莽,虢国夫人立刻也冷了脸,皱着眉头问道。

“没事,谁大老远往曲江池畔跑?你以为我喜欢这边的风景么?”见到自家妹妹酥胸半露,杨国忠心里立刻腾起一股热浪。强忍住冲动将目光移开,继续大声呵斥,“别装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那种三文钱一碗的淡酒,喝起来跟白开水差不多,怎可能把你给喝得人事不省?”

“你跟踪我?!”本来以为很秘密的行动,居然完全落入了对方眼里,虢国夫人就像当众被剥光了衣服般,禁不住又羞又怒。顾不得再遮掩自己半露的身体,抬起手,指着对方的鼻子大声喝道。“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敢这样!”

“跟踪你,我才懒得费那力气呢!”杨国忠伸手将面前的手指拨开,走到床前,一屁股坐了下去。“京兆尹衙门,如今上上下下全是我的人。哪怕长安城多飞来一只苍蝇,半个时辰之内,也会将报告送到我的手上。就你那身打扮,光做衣服的料子钱,就够穷人家吃两年的。偏偏又坐了一辆就快要散架的马车……”

“我愿意,关你何事!”终于明白问题出在了哪,虢国夫人心态稍平。自己没过过真正的穷日子,所以装平民百姓肯定怎么努力都装不像。被杨国忠的眼线盯上了,实属正常。但那跟对方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自己一举一动,还需要跟对方汇报么?

“当然关我的事了!”杨国忠把眼睛一竖,撇嘴冷笑,“至少,你还是我妹妹。至少,你准备给我找的妹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做兄长有权力过问一下吧?”

“兄长?”虢国夫人刚刚转弱的火头,一下子又被点了起来,“敢问兄长,你准备怎么关心小妹呢?是遣人给小妹做媒,还是把你看着不顺眼的人想办法做掉。不过我劝你别打他的歪主意。否则,出了什么后果你将追悔莫及?”

“就凭他?”杨国忠满脸不屑,“一个好勇斗狠的匹夫而已。他能把我怎么样?随便伸出两根手指头,我就能让他粉身碎骨。”

“那你不妨试试!”虢国夫人气得脸色煞白,咬着牙开始发狠,“我正愁找不到债主呢?从今天开始,他如果少一根汗毛,我就直接入宫,把这些年看到的事情,一件件讲给陛下听。看看,到最后谁粉身碎骨!”

“你敢!”杨国忠腾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举手欲打。虢国夫人也不示弱,退后半步,信手抄起挂在墙上的宝剑。香吟、绮墨等小丫鬟见状,也抄棍子的抄棍子,出门喊人的喊人,一时间,乱了个不亦乐乎。

听见窗外的嘈杂声,杨国忠猛然间意识到这里是虢国夫人府邸,自己眼下跺跺脚半个长安城晃悠,却未必能在妹妹家讨得到任何便宜去。忍了忍,笑着放下手掌,“看我这臭脾气,发起急来总是不管不顾。行了,好妹妹,把你的剑放下,让下人们散掉吧。难道,你还真能在我身上捅个透明窟窿不成?”

“那可不好说。真要把我逼到无路可退的份上,只好鱼死网破!”虢国夫人又瞪了他一眼,缓缓将宝剑推进剑鞘。无论如何,对方都是他的族兄。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她的确做不到。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跟自己妹妹逗着玩儿,你们这些奴婢瞎掺和什么?”不愿把气氛搞得更僵,杨国忠避开虢国夫人的目光,将头转向围拢过来的丫鬟和仆役。“你,你,还有你,不知道这是后宅么?你们几个大男人,怎么随随便便就闯了进来!”

“他们是我的下人,好像轮不到你来管!”虢国夫人笑了笑,冷冰冰地打断。转过身,她将头探向窗口,“行了,大伙都去休息吧。下回记住了,没我的准许,无论谁想进后宅。全给我直接将腿打折了。不用怕,所有责任由我来负!过后即便把官司打到太极宫,咱们也占着理!”

“妹妹这是什么话。我今天不是心里着急么?”闻听此言,杨国忠脸色终于红了红,讪讪地说道。

“着急管我跟谁喝了酒,跟谁上了床?”虢国夫人关上窗子,背对着杨国忠,用披肩将自己的胸口裹了个严严实实。她曾经不在意于人前展露自己的丰腴,但从今天起,她希望自己的美丽只有一个人能看。

残醉(四上)

“瞧你说的,我哪有那般不堪!”见妹妹脸色稍缓,杨国忠向前凑了凑,目光左顾右盼,“我今天来找你,真的有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先让下人们回避一下,有些话,不好听见的人太多!”

“你堪,堪得很!”虢国夫人不耐烦地退开半步,回头冲外边命令,“行了,大伙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吧。香吟,去厨房让人给我烧洗澡水。绮墨,带几个去把澡桶帮我收拾好,顺便到花园采些新鲜花瓣!”

“是,夫人!”婢女们不放心地看了杨国忠一眼,陆续退下。不待众人的脚步声去远,虢国夫人将面孔一板,低声命令:“行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但是请快一点儿。我今天已经很乏了!”

“是,是这样的……”杨国忠咽了一口吐沫,很遗憾刚才没盯着妹妹的酥胸多看一会,“六,六王爷下午派人到我那里,问你最近为什么不到他那去了!问,问我是不是……”

“我是欠了他债,还是天生的贱骨头!”没等杨国忠把话说完,虢国夫人立刻火冒三丈,“你现在也是朝中数得着的大员了,就不能拿出点儿骨气来?!人家找你,你就跑来拉皮条。难道你天生有当龟公的瘾么?”

“我,我……”毕竟身居高位多年,杨国忠隐约也能感觉到一点羞愧,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不是怕他找你的麻烦么?那老东西虽然不在朝中,可皇家的大事儿小情,他都能插上一脚。”

“那让他直接来找我的麻烦好了。我倒要看他能把我怎么样?牛不喝水,难道还能强按头不成?”越看族兄那畏畏缩缩的模样,虢国夫人越觉得憋火。竖起眼睛,怒气冲冲地回应。

“他,他”杨国忠急得团团转,想要把妹妹拉到怀里来,用非常手段强迫她就范,又恐再度受到下人们的围攻。直憋得抓耳挠腮,火头恨不能从脑门上冒出来。

烂泥就是扶不上墙,虢国夫人失望之余,不怒反笑,“哼哼,他什么?他能怎么样?即便他跟皇上的关系再亲,也没有打上门来强抢民妇的道理!”

“我,我不是还有求于他么?”实在无托词可讲,杨国忠只好实话实说。“好妹妹,你就再多应付他几天。李林甫那老东西已经被我逼得告病了,差一步就彻底完蛋。只要李林甫一倒台,咱们就再用不着六王爷那老色鬼。到时候,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做兄长的绝对不拦着你!”

“兄长?你居然还记得自己是我兄长?”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话,虢国夫人笑得花枝乱颤,“你见过做兄长的,拿妹妹当娼妓往别人床上送么?你见过当兄长的,为了往上爬,把妹妹当肉垫子踩么?恐怕我这个妹妹,还不如你府中一个下人吧?至少利用完了他们,你还记得给几文钱打赏。而我,却是不用白不用!”

杨国忠被骂得连连后退,直到脊背顶到了墙壁,才站稳脚跟,低声反驳,“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毕竟帮过咱们不少忙。即便不是为了搬倒李林甫,过河拆桥,总是没有道理!”

“过河拆桥?”虢国夫人继续冷笑,“谁过了河,谁是桥?你只记得老色鬼帮你对付了王鉷。知道我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哈哈,即便知道,恐怕你也不在乎。反正我们姐妹有四个,用坏了一个,还有其他三个替补。”

“还能是什么代价!”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杨国忠也豁出去了脸皮。“不就那点子事情么?咱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又不是什么都没经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所有风言风语。虢国夫人犹自不解恨,抬起脚来冲着对方肚子猛踢,“你这个禽兽,杨家怎么出了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经历过,经历过,今天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你凭什么打我!”毕竟是小混混出身,杨国忠可没有原地挨打的习惯,侧开数步,避开虢国夫人的断子绝孙脚。顺手从腰间抽出佩剑,指着对方的脖颈威胁。

“有本事你今天就一剑捅过来!”愤怒至极,虢国夫人仰着脖颈往剑尖上凑。“天生犯贱的乌龟王八蛋,你怎么不把自己的老婆送给老色鬼去玩?你什么都经历过,好,好,我让你看个明白!”

说罢,她猛地向自己肩膀一扯,遮挡身体的罗衣瞬间四分五裂。几近完美的胴体立刻呈现在了灯下,有朵焦骨牡丹,火一样绽放。

对于这具胴体,杨国忠垂涎已久。只是耐于最后一点廉耻之心,没好意思要求妹妹给自己看。今夜突然如愿以偿,呼吸立刻变得滚烫。但只是一瞬间后,他心中的欲念便全冷了下来。手中的宝剑再也掌握不住,“当啷!”一声,掉落于地。

“看啊,看啊。你不是一直想看么?别以为我猜不到你的心思?从十四岁起,我就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虢国夫人一边大声狂笑,一边流着泪转动身躯,“好好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最好把它刻在心上。看看,看看,好看不?这焦骨牡丹,你见过么?老色狼一针一针刺出来的,用了整整两年时间。两年,为了你,为了你们杨家,我每次都恨不得当场死掉。你还让我继续给他玩,你怎么不自己去试一试!”

“我,我…….”杨国忠又是愧疚,又是怜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合适。楞了好一会儿,才俯身从床头抓起一条单子,隔空抛在了妹妹身上,“赶紧穿好,别再让我看了。我受不了了。那老色狼,早晚我会替你杀了他!”

“你杀不杀他,那是你的事,别拿我当借口!”虢国夫人根本不领情,用床单从头到脚再次将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以前的事情,算我为了杨家跟他做的交易。如今王鉷已经倒了,李林甫再也奈何不了你。我跟老色鬼的交易已经完结。从此各走各的道,谁也不欠谁!”

“是啊,是啊!”杨国忠的脸色瞬间变换了好几次,抹着额头上汗水回应。他没想到,在大唐皇族中素有贤德之名的六王爷,私底下竟然是如此一个疯子。他更没想到,虢国夫人做事如此干脆,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但眼下他却无法拒绝六王爷的要求,取代李林甫成为大唐首辅,是他多年的梦想。不能因为怜惜自己的妹妹,在关键时刻失去皇族重要人物的支持。

“如果没什么事情,我要洗澡了!”发泄出了心头郁闷,虢国夫人觉得筋疲力竭。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尽早离开自己的卧房。

“这,这个.”杨国忠继续期期艾艾,直到听见门外又传来婢女们的脚步声,才狠了狠心,压低嗓音说道:“妹妹最近看上的那个雷万春,是咱们大唐数得着的好身手。先前吏部只给他授了个县丞的职位,的确是屈才了。最近刚好左龙武军出了个郎将的缺,我可以推举他担任此职。只要他不惹大麻烦,三年之内,我保证能让他升到怀化将军!”

“怀化将军?”虢国夫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化将军之职为正三品下,并且有权调动一卫重兵。即便有大功于国的将领,想拿到这个职位都要费上好多力气。杨国忠与雷万春素不相识,今天怎么想到替他谋划起来?

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本着对自家兄长的了解,虢国夫人非常谨慎地追加了一句,“你推荐他,恐怕不只是想为国举贤吧!他那个人性情耿直,恐怕不容易受你操纵!”

“不是还有妹妹你么?”见虢国夫人心思松动,杨国忠立刻打蛇随棍儿,“他的武艺那么高,的确也能担任此等要职。况且他做了我的妹夫之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当然是力气往一起用,你说,哥哥我这话对不对?!”

“容我想想!”能让雷万春留在京师,光明正大的与自己成亲,虢国夫人当然求之不得。但杨国忠的笑容,却令她非常地不放心。直觉意识到对方还有其他条件没明说,所以无论如何不敢露出半分欢喜的表情来。

果然,见到妹妹始终不冷不热,杨国忠立刻按捺不住,“其实,我这样也是为了你们好。毕竟以他目前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让一个国夫人下嫁。而妹妹你只需要忍耐几天,帮我哄住老色鬼。待把李林甫彻底扳倒了之后……”

“休想!”虢国夫人如同当头被浇了桶冷水,脸色登时变得一片惨白。“你都看到了,你……”她颤抖着用手指戳向杨国忠,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我以为你还算个男人。没想到你根本不是。你,你这没人性的东西,在你心里,除了权势之外,还剩下点儿什么?”

“我不也是没办法么,我!”知道不下狠手,很难逼对方就范,杨国忠用力跺脚,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你以为我愿意替老色鬼传话?我不也是被逼的么?那天傍晚,老色鬼亲眼看见了寿王偷偷跑进了你的后宅。而当天,四妹给皇上的出宫理由,也是来探望你这个姐姐!他今天撂下话了,如果你不主动到他府上请罪,他就把这件事情抖出来。到那时,四妹当然一定会身败名裂,我,你还有老二,老三,一个也跑不掉!”

残醉(四下)

“这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可能看见的?!”如杨国忠所愿,虢国夫人果然被吓呆了,后退数步,满眼难以置信。她跟杨国忠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亲情,但是对于其他几个妹妹,特别是小妹妹杨玉环,却着实割舍不下。

“怎么不可能!高祖的嫡系子孙被武后和韦后杀了多少?若是没点特殊本事,老色鬼他能活到现在?”见自己一招奏效,杨国忠立刻趁势追杀到底,“实话告诉你吧,老四在你这里私会寿王的事情,非但老色鬼一个人看到了,那几天在曲江池畔当值的飞龙禁卫,也有很多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虢国夫人彻底失去了方寸,瞪着无神的眼睛,喃喃地抗议。她是见妹妹暗中垂泪,一时心软,才答应了对方帮她安排与寿王碰面的请求。本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谁料想竟惹出如此大的祸端来!那李三郎自从得到四妹后,就视作禁脔,恨不能造座金屋给锁在里面。若是让他知道了四妹心里还念着前夫寿王,醋坛子岂不是要泼到天上去!

“寿王殿下虽然与老四有过夫妻之恩,可眼下,他们确是母子!皇上宠爱老四的确不假,可消息一旦传开了,天理伦常这关,恐怕他即便有心谅解,也无路可退!”杨国忠就像一条毒蛇,不断吐着冰冷的信子。

“你闭嘴!”虢国夫人突然爆发,厉声怒喝。发泄过后,心头的恐惧却愈发强烈。母子,母子,好一个母子!做父亲抢儿子的老婆时,文武百官都可以假装视而不见,因为他是皇上。可寿王与贵妃娘娘私会,百官们却无法容忍。因为他的前妻此刻已经成了他名义上的母亲,天理伦常,不容亵渎!

顾不上再管是否暴露身体,她快步走到窗子前,探出头去四下张望。“香吟,香吟,死哪去了?赶紧给我过来,守在门口,不准任何人靠近卧房三十步之内!”

“是,奴婢尊命!”小婢香吟早就在门外被吓得六神无主,答应一声,慌乱地挑起灯笼。不小心碰到了路边的花架,将上面的几个花盆一并撞下来,摔了个粉身碎骨。

“该死!”虢国夫人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骂莽撞的婢女还是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杨国忠。“四妹知道这件事了么?你有没有派人入宫通知她?”

“还没,目前我还能控制住局面。但再拖下去,结果很难说!”杨国忠想了想,故作沉着地回应。

“如何控制?”毕竟没在官场中打过滚,虢国夫人一步步踏入了对方事先设好的圈套。

杨国忠微微一笑,眼神慢慢变冷,冷得像一把涂了毒药的匕首,“那几天在附近当值的飞龙禁卫共有三十余人,名字我都逐一查清楚了。三五天之内,就能他们离开长安,再也没机会回来!”

“杀人灭口?”虢国夫人再度后退,包裹身体的床单顺着肩头徐徐滑下,她却压根儿没注意到。“那可是高力士的部属,他那个人一向护短!”

“此事已经由不得他!”杨国忠冷笑一声,轻轻撇嘴。“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他也不愿意看到陛下和寿王父子相残。所以,答应尽全力配合。”

三十几条人命,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就没了。虢国夫人心中好生难过。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的妹妹杨玉环,所有代价都不吝付出。“越快越好,最好找个适当的理由,别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这个我自有分寸!”杨国忠的目光迅速从妹妹的胸口扫过,心中突然觉得好生不忍。这么玲珑有致的娇躯,那老色鬼居然当做绣花绷子来用,真是暴殄天物。可现在他无法怜香惜玉,跟李林甫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最关键时刻,任何纰漏都出不得。

“封常清在安西磨刀霍霍,发誓要洗雪恒罗斯之耻!兵部已经认同了他的出征谋划,有一批兵器马上就要送过去。”狠狠地咽了一口吐沫,他继续补充,“飞龙禁卫做这件事情最为合适。而到了安西之后,我的人会给他们再安排个恰当差事。”

所谓恰当差事,自然是让这一批飞龙禁卫以身殉国了!站在自己人角度,虢国夫人从兄长的安排中找不到任何破绽。“一定要他们死吗?”她用颤抖的声音追问,心中却明知道答案是什么。

“死人才能最好地保守秘密!”杨国忠点点头,笑得像一头白毛老狼。“但六王爷那边,我却无法用这种手段,所以……”

“所以,我只能去继续受其蹂躏了!”终于想清楚自己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虢国夫人的心情瞬间又变得无比宁静。这是命运,如果无法拒绝,就只能默默承受。就像多年前,她葬了丈夫,随后任由公公爬上自己的床一样。“你需要多久才能彻底取代李林甫?我的意思是,你需要多久才能不怕老色鬼要挟,让我彻底解脱出来!”

“这个,很难说。”终于达到了目的,杨国忠心情大好,说出口的难得有几句实话,“也许是两三个月,也许需要一整年。李林甫目前正在装病,那老家伙,一向阴险。只要他一天不离开长安,我就无论如何不敢掉以轻心!”

“这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虢国夫人长长叹了口气,弯下腰,从地上重新捡起床单。俯身的瞬间,背上的焦骨牡丹如烈焰般摇曳。

“放心,我会给你补偿!”杨国忠目光瞬间又被吸引了过去,直到虢国夫人重新把身体包紧,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移开,“雷万春的职位,我会尽快安排。我麾下正缺他这样的高手,在任何方面都不会亏待他!”

一阵恶心的感觉瞬间冲上虢国夫人的嗓子,强忍住心头的烦恶,她摆手冷笑,“那我就替他多谢您了。今天太晚了,后天一早,老色鬼就会改变主意!“

“越快越好。最好提前给他递个话,免得他等不及!”杨国忠心情大悦,笑着敲砖钉角。见妹妹脸上始终带着几分鄙夷,笑了笑,他又迅速补充,“其实,这样对你,对雷壮士,都有好处。像他现在这般混,永远都甭想在长安城混出头。这的人虽然多,但大伙其实只有三条路可选,第一,融入。第二,离开,第三,忍受。而忍受的目的,其实还是为了最后融入。不管你心里愿不愿意!”

“行了,我知道了!”虢国夫人无力地挥手,制止了对方长篇大论。“你赶紧走吧,都后半夜了!”

“嗯,我等你的消息!”杨国忠咽下今晚的不知道第几口吐沫,面孔上依稀露出几分不舍。

再让他多停留一刻,虢国夫人几乎就能把自己恶心死。赶紧命令香吟组织人手自己送洗澡水。待杨国忠在婢女们的目送下离开后,她却又站在了木桶旁,愣愣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似乎没有必要再洗澡了。飘满花瓣的热水散发着幽香,跳下去,被污染的只会是它们。这具胴体,已经从皮肤脏到了骨子里,再多的水,也洗不干净。

这具胴体,无论如何也配不上雷大侠,无怪乎他的朋友几乎个个对自己冷眼相向。他本是云间一头白鹤,假若陷入长安城这团污泥中,只会慢慢变成一具腐尸。那样,虢国夫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自己。

仿佛突然想通了般,抛开床单,她一步踏进木桶。猛烈的动作立刻使洗澡水溅了出来,旁边吓得不敢说话的几个婢女躲闪不及,惊声尖叫,“啊——”

“叫什么叫!”向来对下人十分宽厚的虢国夫人突然冷了脸,厉声呵斥,“香吟,把这几个不开眼的带下去交给老赵,每人赏五十鞭子。”

“夫人饶命!”婢女们跪倒于地,连连叩首。虢国夫人却冷着脸,视而不见。小婢香吟等了好久听不到主人改口,只好慢慢走向前,扯起几个倒霉蛋往外赶,“走吧,五十鞭子死不了人。谁让你们几个不长眼睛了!”

“回来!”虢国夫人突然冲木桶中站起,水淋淋的身体直接暴露在空气当中。“让漪墨去。你,把墙上那把宝剑给我拿过来!”

“是!”被女主人的举动弄得晕头转向,小婢香吟慌慌张张地答应一声,快速取下宝剑。

这把剑是雷万春在此疗伤时留下的。虢国夫人一直视为至宝。从香吟手中接过剑,她抽出剑刃,将冷冰冰的三尺青锋贴在胸口。百炼精钢的温度瞬间让她的胸口处起了一层小鸡皮疙瘩,冰凉的感觉直通到心底。

剑,如果被锈蚀了,还能叫做剑么?轻轻摇了摇头,杨玉瑶将利刃用白绢抹干净了,重新插回剑鞘,递给随时准备扑上来制止她自杀的香吟。“你拿着这把剑,今夜去找雷大哥。就说,我想请他做一件事。做完了,请他立刻离开京城,永远别再回来!”

永远!一滴血从嘴角落下,溅于水中,散成一朵牡丹花。

焦骨牡丹,天香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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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三部曲(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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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盛唐烟云》(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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