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盛唐烟云》(14)
壮士(一上)
顷刻间,所有勇气再度从薛景仙的身体里溜走。什么功名富贵,什么壮志豪情,全都在不远处那道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浪面前被拍了个粉碎。整个人心里,除了“逃命!”二字,也再想不起其他。可偏偏四下周全是战马,他根本没有空隙拨转坐骑。想要大喊一声“让开!”,却又发现自己的嘴巴早就被远处那道冰冷黑浪给冻僵了,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薛景仙就要从瘫在马背上的当口,一个温暖而巨大的手掌托在了他的腋下。“末将王洵,奉命来保护钦差大人!”
“啊,呃,呃,呃……”薛景仙如同溺水之人突然看到了救命稻草,顺手抓过去,手指在王洵的臂甲上扣得发白,“呃,呃,呃,王,王,呃……”
见到他如此模样,王洵倒不感觉怎么奇怪。读书人么,十有八九都是这德行。没上战场时,个个都热血沸腾。待到需要动真章时,则手软脚软,连逃走的力气都失去了。“大食人虚张声势而已。跑了这么远的路,早就人困马乏。傻子才敢直接发起攻击!”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推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角,远处的滚滚黑浪猛然一滞。随即,黑浪下发出数阵狼嚎般的声音,几十面大大小小的战旗挑出来,在距离唐军五百步左右排成一条长长的直线。
旗面上写的都是大食文,薛景仙一个都不认识。但他却终于恢复了一点儿心智,能判断出敌军正在列阵。在阵型整理结束之前,无法发起进攻。“有,有劳王将军了!”转过惨白的脸,他向王洵轻轻咧嘴,“薛,薛某这是,这是第一次,第一次…….”
“钦差大人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两军对垒吧。”此刻的大块头王洵,笑容看起来要多令人舒服有多令人舒服。“不愧学富五车的才子,泰山崩于面前都不变色。哪像末将,第一次与敌军对垒时,差点连兵器都没力气拎!”
“你以为全天下都跟你一样啊!”宇文至带了一小队人策马赶来,整整齐齐地站在了薛景仙的另一侧,将薛大钦差和他的侍卫们护在了两队安西军中间。“我去年来这里,第一仗可就射杀了四名敌将!”
“得。谁不知道你?还吹呢,头几箭差点儿扎我肩膀子上!”第三个奉命赶过来的是宋武,听到宇文至又在吹牛,笑着揭穿他的老底。
三个年青人嘻嘻哈哈,丝毫没把远处的敌军放在心上。薛景仙和他的随从们看到此景,心境立刻又踏实了不少,一个个讪笑着松开紧握的缰绳,将坐骑慢慢收拢成列。
“薛某,薛某哪是镇定啊。是给吓得连害怕都忘了!”受到王洵等人的影响,薛景仙也拿自己开了个玩笑,“该死的大食狗,看看他们来了多少人!”
“人多才好,免得待会儿首级不够分!”王洵笑着向对面扫了一眼,嘴角上挂起几分轻蔑。
对面的大食人还在继续整队,一层层披着铠甲的士兵从骆驼上跳下来,在战旗下排开,用门板大的盾牌竖起城墙。紧跟在刀盾手之后的,是大食人的长矛兵,也是刚刚从骆驼上跳下,就迫不及待地将矛尖探过前排刀盾手的肩膀。随后,是弓箭手,高昂着头,寒森森的箭锋斜指向上。再往后,全身包裹在铠甲内的重骑兵,只穿了一件护胸的轻骑兵,没有任何铠甲,用黑布裹着半个脑袋的骆驼兵,一波波,一浪浪,从远处向这里汇聚,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只看了区区一小会儿,薛景仙心脏就又开始发紧。侧着脑袋再看自己这边,却发现安西军的士卒们连盾墙都懒得竖,就大模大样地骑在马上,仿佛在观赏敌军的表演。而就在自己不远处的安西军主帅封常清,仿佛也没有趁敌军立足未稳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的意思,半眯缝着眼睛,花白色的胡须随着呼吸上下颤抖。
这群疯子!两相比较,薛景仙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敌我双方众寡如此悬殊,他才不留在前线看热闹呢!对面的大食人规模至少是安西军的四倍,骄傲的封常清居然还给对方留下充足的列阵时间,不是自大到发疯的地步,还是因为什么?
与这群疯子一起上阵,纯属给自己找死!薛景仙心中又偷偷嘀咕了一句,伸手去摸腰间兵器。准备着万不得已时挥刀自杀。手指却在腰间摸了个空,本来该挂刀的地方只剩下了香囊,上面湿湿冷冷的,宛若留着一层水渍。
该死!薛景仙低声叫骂。这才想起来,临出寝帐之前,自己将削铁如泥的宝刀留给新收的美妾了。正懊恼间,王洵已经看到了他的窘迫。笑了笑,将自己的佩刀解下来,递了过去,“莫非钦差大人也手痒了么?先用我的凑合一下吧!是军中统一配发的横刀,刀脊有点太薄了,只适合追亡逐北。大人先凑合着用,待会儿我再给你寻把更好的来!”
“多谢王兄弟!”薛景仙将刀接在手里,真心实意的抱拳致谢。无论对方接近他是为了什么目的,至少,人家今日已经三番五次地替他解了围,并且每次都小心地顾及到了他这个钦差大人的颜面。
王洵这人大咧咧惯了,对薛景仙的回护,其实只是出于对同乡照顾,根本没想那么多。见对方端端正正地向自己作揖,赶紧在马背上侧开身体,笑着数落道:“不就一把破刀么?犯不着这么郑重吧!咱们两个可都穿着铠甲呢,别动不动就作揖行不行!”
“噢!也是!”薛景仙这才听见自己身上的铠甲撞击声,讪讪地笑了笑,放下平端着的胳膊。
见对方终于不再端着架子,王洵又将马头带近了些,笑着说道:“你要是真的想谢我也行。我最得了些小物件,需要人帮忙带回长安去。等你回去缴旨时,帮忙捎一下就行了。我家就住在崇仁坊,从左首数第…….”
“如是王兄肯让我抽头的话,捎点儿东西也不是不可以。”薛景仙的笑容被对方感染,随口开了句玩笑。“还有宇文兄弟,这位宋兄弟,有什么东西需要往回捎,待会儿打完了仗,一并送到我那边就是。反正我需要办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路上不必再紧赶慢赶!”
“那敢情好!”宇文至和宋武也笑了起来,年青的脸上充满了阳光。
“就这么说定了!”薛景仙笑着挥刀,这一刻,心情竟然是十几年来,最为轻松之时。
几个人谈谈说说,时间过得飞快。好像就在转眼功夫,远道而来的大食人已经布好了阵,黑漆漆一大片,远远望去,就像农夫秋天放火烧荒,不小心火头失控,燎了自家的堆放在地里秸秆一般,冰冷而又凄凉。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低沉的号角声再度响起,军阵中的大食人开始有所动作。不是向前,而是轮番跪倒在地上,嘴里发出喃喃的声音。
“他们在干什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到了此刻,薛景仙反而不像先前那般惊慌了。回过头来,向王洵虚心请教。
王洵对大食人的古怪举动也不熟悉,又不愿意在对方面前丢面子,想了想,信口胡柴道:“估计,估计是在向某个神仙祈祷吧。祈祷神仙保佑他们杀人放火,无往不利!”
“世间还有保佑强盗杀人放火的神明?!”薛景仙冷笑着撇嘴,心中对大食人的敬畏又降低了数分。虽然此刻,他已经能清楚地看见,对面的大食士兵身上的甲胄做工之精良,丝毫不亚于自己身边的安西军士兵。
凭心而论,大唐在西域的扩张,也不是丝毫不带血腥气。然而藏在中原人骨子里的仁义观念,还使得他们在击败了反抗者之后,尽可能地善待当地部族,而不是彻底将对方赶尽杀绝。当地人的信仰,拜火教、十字教、萨满教,甚至此刻煽动百姓与大唐为敌的天方教,都被很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虽然这些教义在某些方面,与中原人奉行的儒、道、释三家典籍格格不入,然而作为唐人,却有着海纳百川的胸怀和勇气,允许被征服者与自己的信仰共存,共生,甚至相互影响、促进。
反观天方教,只是通过短短的几天接触,已经在薛景仙心中留下了非常恶劣的印象。侍妾红莲对天方教的恐惧不是装出来的,军中流传的关于天方教狂信徒,把所有非教徒视为猎物的谣言,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这种残酷而又偏执的教义,与薛景仙心中的儒家理念冲突甚重,越是与其接触得多,越令他心生蔑视之感。
不是武力上的蔑视,而是作为文明对于野蛮的天生优越感,令薛景仙心中充满了骄傲。即便安西军今天真的打输了,除却逃跑与战死之外,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心里也没想过自己其实还有投降和当俘虏这两个选择。因为那两个多余的选择,不仅仅侮辱了他的一肚子文章,同时也侮辱了他身上的唐人血脉!
大食人的祈祷文很长,像苍蝇一般没完没了。薛景仙只看了一小会儿,便有些不耐烦了。用手肘碰了碰王洵,继续虚心求教,“这应该是个好机会啊。敌人都下了马。咱们只要拿骑兵一冲……”
“此战不是要将大食人击败,而是让其心服口服!”关于封常清的战略目标,王洵倒是理解得非常清楚,“安西军只有这么点儿人,即便获胜,也没力气继续向西开疆拓土了。而大食也算是个当世大国,据说国土、人口都与大唐不相上下。如果趁他们远道而来,立足未稳就发起攻击的话。胜算固然很大,但大食人输了之后,却未必对我军心生畏惧。只有给他们一个机会,堂堂正正地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才能让他们彻底怕了,至少有整整一代人,不敢再主动向咱们起衅!”
“不战而屈人之兵么?封节度真是大手笔!”薛景仙反应一点儿都不慢,被王洵一提,立刻明白了安西军的意图。只是这个意图是不是有些过于一厢情愿?本着读书人对化外蛮夷一贯恶感,他不太看好封常清的目标。
正准备再跟王洵探讨几句,对面的敌阵又发生变化。随着数声号角,所有将士从地上站起身,各归原位。随后,阵门忽然打开,有个身高过丈,横着量肩膀也足有六尺开外巨人,扛着把黑漆漆的弯刀,大步走了出来。
咚,咚,咚,隔着老远,薛景仙几乎能听见对方脚步的节奏。端的是一步一个脚印,将地面踩得来回晃动。当然,这些都出于他的想象,西域的地面没那么松软,大食巨人也不是蛮荒猛兽。但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还是令安西军中很多人的呼吸为之一滞。
“噢,噢,噢——”巨人走到战场中央,距离敌我双方都两百五十步左右,终于停下了脚步。将弯刀插到地面上,伸开没有任何铠甲保护的胳膊,用力敲打自己的胸口。“噢,噢,噢——”
如同野兽般的叫喊,迅速传遍整个战场。大食人闻之士气高涨,跟着巨人的节奏齐声呼喝。安西军这边的士卒们则破口大骂,气势上却明显比对面稍逊了一筹。
“都什么年头了,居然还跟老夫玩这一套单挑的把戏?!”封常清终于被惊动,睁开双眼,目中冒出一道寒光。“谁替我出去,把对面那个傻子给砍了!”
“末将愿往!”没等封常清把话说完,王洵的坐骑已经冲出了本阵。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大声喊道,“末将刚刚受了陛下破格提拔,无以为报。就拿这家伙的脑袋来顶账吧。诸位兄弟,千万别跟我争!”
周啸风、赵怀旭等人本来已经冲离了本证,听到王洵后半句话,笑骂着兜转了坐骑。只有宇文至不放心,远远地跟了上去,同时取下骑弓,将羽箭搭上了弓弦。
没等王洵冲到战场中央,巨人突然转过身,拔腿就跑。一溜烟跑出老远,又回过头来,冲着王洵又跳又叫。
“哈哈哈哈!”看到此景,本来还为王洵暗捏一把汗的薛景仙等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好奇间,又看到那个巨人拎着黑漆漆,侧面镶嵌了很多大宝石的弯刀,大步流星地走向了战场中央。
这傻子要干什么?众人微微一愣。旋即看到王洵也跳下了坐骑,将马槊挂在了马鞍桥侧,单手拎起了一柄又像链子锤,又像流星锤的奇怪兵刃。
原来那看着像个傻子的巨人一点儿也不傻。居然不肯吃敌人在马上,自己在步下的亏,所以才撒腿跑远,然后背靠着自家大阵提出了抗议。而王洵虽然不懂大食话,却从巨汉的举动上,猜到了他的意图。所以才跳下了坐骑,选择与对方公平步战。
他腰间的横刀刚才借给了薛景仙,所以此刻手边只剩下了高适所赠的铁流星可用。而对面的大食巨汉也算身经百战,一眼就看出了,前来应战自己的唐将犯了个致命错误,把极西之地重甲骑士所用的马上兵器,当做步下兵器来用了。
这种送上门便宜,不占才是傻子。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大食巨汉腾腾腾助跑了几步,大喝一声,挥刀冲王洵就来了记直劈。此刻的王洵也不再是半年前那个初经战阵的小菜鸟,先是向旁边轻轻跃开半步,避过对方的刀锋,随后一抖手臂,将铁流星迎面锤了过去。
“嘿嘿……”大食巨汉咧嘴冷笑,露出满口的黄牙。脑袋随即轻轻一歪,以与自己身形决不相称的敏捷,避开铁流星的攻击。然后迅速向前抢身,刀锋直劈王洵的面门。
铁流星本来极西之地的重甲骑兵,在第一波冲击完成,手中长枪失去作用后,用来横扫对方步卒的。因此链子设计得很恰当,坐在马背上,单臂正好可以轮圆。此刻被王洵稀里糊涂地当做了东方的步战兵器来用,链子就有些过长了。被巨汉抢近内圈,立刻成了累赘。害得王洵左躲右闪,根本没有能力还击。
那大食巨汉岂肯再容王洵缓过神来反攻。占到了便宜后决不松口,接连数刀,刀刀不离王洵脖颈和前胸。看到对方身体已经渐渐失去平衡,又是嘿嘿一声冷笑,刀锋由竖转斜,兜肩带背劈了下来。
眼看着王洵就要身首异处,薛景仙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年青人的刀在自己手里,如果他就这样死了,薛某人难辞其咎。正自责间,又听见一声喝彩,随后有一声凄厉的怒吼,瞬间冲入耳鼓。
“啊!”薛景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大食巨汉受伤了,王洵居然没事?他睁开眼睛定神细看,只见大食巨汉满身是血,左一刀,右一刀,追着王洵猛砍。但是脚步已经踉踉跄跄,显然受得伤不轻。
再看王洵,却是空了双手,围着大食巨汉来回兜圈子。先前被视为累赘的铁流星落在不远处的地上,锤头几个尖角在日光的照耀下隐隐发红。原来就在薛景仙闭眼之时,王洵突然猛地向回用力,然后松开铁流星,整个人向下一蹲,以地躺拳的救命姿势,逃离了对方的攻击范围。
而大食巨汉非常不幸地抢上,刀刃正好横扫到了铁流星的链子。失去控制的锁链立刻变成了一条毒蛇,在巨汉的兵器上绕了一遭又一遭。没等他在突然发生的古怪状况下将兵器扯回来,铁流星的锤头却因为王洵先前留在兵器的上的惯性,呼啸着扫回。顺着大食巨汉拉扯的力气绕了个圈子,正好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饶是那巨汉头上裹着铁盔,后脑处也被铁流星上的尖角敲破,鲜血汩汩外冒。然而此人却依旧无法接受被一个身材比自己矮,年龄只有自己一半的唐将击败的现实,怒吼着抡动兵器,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将王洵剁于刀下。
只可惜这个愿望实在有些奢侈过分。王洵只是随意绕了两个圈子,就将此受伤巨汉绕晕了头。瞅准破绽一脚踹于其腿弯处,将其踢翻在地。随后抢过刀来,猛然向下一挥。只见红光四射,有个硕大的头颅跃上了半空,双眼里兀自写满了愤怒与不甘。
壮士(一下)
“好啊——!”见到王洵阵斩敌将,安西军上下齐声喝彩。特别是心中自觉有愧的薛景仙,奋力挥舞着横刀,叫声比周围任何人都响亮。
对面的大食人中间,则发出了一阵刺耳的诅咒声。紧跟着,三名身披重甲的将领策马而出,挥舞着弯刀,直扑正在战场中向自家兄弟拱手的王洵。
“小心身后!”“不要脸,输不起么?”发现敌军趁机偷袭,安西将士立刻大声示警。听到袍泽们的提醒,王洵一把抄起链子锤和敌将的弯刀,迅速转身,质问的话脱口而出。“就这点儿出息啊!单挑可也是你们提出来的!”
大食人听不懂王洵的质问。即便听懂了,也装着充耳不闻。继续催动坐骑,恨不得立刻将王洵砍成碎片。
此刻王洵的坐骑不在身边,如果转身退走的话,肯定会被策马而来的敌将从背后剁成肉酱。只好把心一横,左右手各持一件兵器,摆出了迎战的姿势。本临死前也要多拉一个垫背者的想法,硬扛到底。
眼看着敌将已经靠近他二十步之内,耳畔忽听一声弓弦响。当先一人脖颈上突然插了跟雕翎,应声落马。紧跟着,第二声弓弦响起,左侧敌将亦被射翻在地。冲过来的第三名敌将见到已经没便宜可捡,迅速拨偏坐骑,向战场两侧远遁。冲上前替王洵抱打不平的宇文至岂肯放过他,从箭馕中掏出第三支破甲锥,稳稳地搭在弓臂上,弯弓如满月。“嘣!”第支雕翎破空,从背面射中敌将脖颈,将其直接推离了马鞍。
电光石火间,王洵面前已经没了敌人。赵怀旭和李元钦两个此刻也策马冲到了近前,一左一右,将其牢牢护住,“大帅有令,命你速归本阵!”
“稍等我一下!替宇文小子收拾了战果就回!”在生死两界迅速打了个转的王洵怒不可遏,对敌将的最后一丝尊敬也从心中消失殆尽。举起抢来的弯刀,收起刀落,“噗,噗,噗,噗!”在附近的三具尸体上各补一刀,然后将死者的头盔踢开,用手抓住四颗头颅的发梢,倒拖着向自家军阵走回。
见到自家将领接连战死,对面的大食人愈发恼羞成怒。十几名身穿黑衣的武士同时出马,试图凭借人数的优势将头颅抢回。安西军这边,也不肯再吃第二次亏。封常清一声令下,十几名悍将策马迎上,与李元钦、赵怀旭、宇文至三人一起,堵住大食武士激战。
有这么多人看顾自己的后路,王洵岂会再担心。迈开大步,一溜小跑来到封常清马前,将手中的四颗血淋淋的人头向地面上一掷,同时大声喊道,“末将王洵,幸不辱命!”
“胡闹。还不给我退下!莫非还等着老夫给你记功不成!”封常清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呵斥。
武将单挑,在汉代以前的中原就已经是一种过时的战术。如果刚才不是顾忌到己方军心,封常清根本不想理睬大食人的挑衅。对方的意图明显在于借机炫耀武力,以鼓舞其麾下兵卒士气。好在王洵这愣头青最后打赢了,否则,安西军未正式开战之前先折一将,气势上就已经输给了对方。
此刻王洵也有点儿后怕,嘿嘿干笑了几声,拎着两把兵器跑向自己的原来的位置。见了薛景仙的面儿,将新缴获的弯刀向对方手里一递,“给。大食人的人品不咋地,打制兵器的手艺还不赖。正经八本的天竺钢,比我那把横刀强!”
刀的长度足有六尺,侧宽五寸。对于薛景仙这种身板来说,实在有些过于笨重。但是,他还是伸出双手,将王洵的礼物接了过来。然后紧紧抱在胸前,一边感受着刀身的份量,一边笑着说道,“有劳兄弟了。下次切不可再这样冒险!”
“谁想到大食人这么不要脸!”王洵摇摇头,翻身上马。“打得怎么样了?真无耻,他们又在加人!”
“插标卖首而已!”到底是书生,薛景仙说话比王洵文雅得多。撇了撇嘴,不屑地点评。就在王洵回阵,缴令,送刀,这段时间,疆场上的混战已经又分出了胜负。远道而来的大食人接连被打下马四、五个,而安西军这边却只有一名将领受了很轻的伤,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对方主帅的心里却好像根本没有“公平”这一概念。见到自家将领接连吃亏,索性吹响号角,又调了数百好手同时出阵。非要在安西军身上讨到个彩头不可。
封常清再也没耐性跟对方耗下去了。抬头看看天空的太阳,估算了一下敌军从列阵起到现在的时间。笑了笑,伸手将一面淡红色旗帜举了起来。
“前军出击!”周围的亲兵扯开嗓子大喊,瞬间将号令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
“大帅有令,前军出击!”帅旗下,数百名将士齐声重复,紧跟着,激越的战鼓声轰然炸响。“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雷鸣般的鼓声中,安西军前锋就像一条被激怒了的狮子,咆哮着张开了尖利的牙齿。
统带前军是宿将李嗣业,闻听号令,立刻挥师向前。最前排为七百多名盾牌手,每个人都举着一把足以将整个身体遮盖起来的巨盾。盾牌表面,包了一层精钢。被盾牌的主人精心打磨,明晃晃的几乎可以照见对面的人影。
走在盾牌手之后,则是两千多弓箭兵。分成前、中、后三排,每排相距十余步,一边走,一边在领军郎将的指挥下,慢吞吞地调整着弓弦。跟在弓箭兵身后,则是两队长槊手和一队陌刀手。规模各有八百余人,单独结成了三个锥形阵列。
李嗣业本人就站在陌刀队前方正中央位置,头戴一顶镔铁盔,盔沿微微上翘,形成一个优雅的圆翼。圆翼之下,是一个黑漆漆的面甲,上面用簪花工艺敲打出一张金刚脸,怒目圆睁,红唇翻卷,看上去极其威武。面甲之下的脖颈,则被一层链子甲和一层皮甲牢牢护住,与下方的胸甲浑然一体,中间找不到半点儿过度的痕迹。而整个胸甲则又由几片不同的甲叶组成,如荷花瓣般彼此扣在一起。既能为铠甲的主人提供可靠的防护,又尽最大可能保证了铠甲下身体的灵活性。胸甲正中,则为一面亮闪闪的护心镜,遮住整个小腹。连在护心镜下的,是几片犀牛皮战裙,遮盖起护腿甲、护胫,和包铁战靴的上边缘。
跟在李嗣业身后的陌刀手们,几乎与他做相同打扮,皆是全身重甲。将领与普通士卒的唯一区别在于盔缨的颜色。李嗣业的盔缨在阳光下呈华贵的深紫,统带不同兵种的核心将领盔缨发蓝,直接控制一团士卒的校尉则头顶深红色盔缨。旅帅们的盔缨为绿,队正们的盔缨为灰,伙长和普通士卒站在一起,混同为一片耀眼的洁白。只有敌军的血液,才能给他们染上颜色。
如此厚重铠甲,与手中精钢打造的长柄陌刀加在一起,至少有六十斤分量。整个陌刀阵却能紧跟前军的节奏,寸步不落。只见他们踩着鼓点,不紧不慢地向敌军迫近,每向前数步,铠甲上的光芒便又明亮一分。刀刃处反射出来的日光亦更为耀眼。
说来也怪,见到唐军挥师冲阵。对面的大食人反而又吹响了收兵的号角,“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角声中充满委屈与不甘。在将所有活着的武士撤回本阵的同时,然后立刻开弓放箭,抢在唐军靠近之前,将自家军阵百步之内范围,硬生生射了一地鸡毛。
“大食到底要干什么?”薛景仙此刻心里对敌军已经没有了半分畏惧,一边目送着自家前军大步压向战场中央,一边小声向王洵请教。
“我哪里知道!”王洵也是满头雾水,“先是无聊的要求单挑。单挑占不到便宜,就直接群殴。群殴捞不到好处,就想混战。等两军真的该接战了,他奶奶的,又缩了回去!”
“估计双方对规矩的理解不一样吧!”薛景仙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心中总觉得能把铠甲兵器打造到如此精良地步的大食人,应该不像王洵描述的那样龌龊一般。然而对方此刻的表现,又令他着实找不到为之辩解的词汇。
由于前军尽数为步卒,所以推进的速度并不快。战场中厮杀的大食武士有充足的时间撤回本阵,而在混战中逞足了威风的李元钦、赵怀旭和宇文至等人,则不紧不慢地割下地上尸体的头颅,彼此招呼着,让开李嗣业所部前锋的攻击路线,绕向本军的两翼。
“等会儿咱们也要冲锋么?”又看了片刻,满头雾水的薛景仙终于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凑到王洵耳边,略带点儿惭愧地追问。
“你不想冲?”王洵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低声发问,“这种机会可是不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那我一会儿跟在你身边!”薛景仙挥了会手中刀,大声点头。“傻子才蹲在后边看热闹呢!”
敌军人数众多,装备精良,看上去还训练有素。可怎么看,薛景仙都不相信自己一方会打输。比起安西军来,大食人身上缺少一种东西。到底是什么,薛景仙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他却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不趁机砍下几颗大食人的脑袋来换取功勋,这辈子肯定都会追悔莫及。
男儿何不带吴钩!此番安西之行,值!
壮士(二上)
望着远方伴随着鼓点节奏缓缓推过来的刀丛,大食圣战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苦。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在这个时候,领军跟大唐争锋。东方有句格言说得好,‘如果你想打赢一场战争,至少需要满足以下三个条件之一。第一,要掌握有利时机。第二,要占据有利地形。第三,将领和士卒,国王和臣子们齐心协力!这三个条件重要性依次提高,特别是第三条,乃是重中之重!’而现在他手中的这支圣战军,却任何一个取胜的条件都不具备。
论时机,眼下大哈里发艾布﹒阿拔斯缠绵病榻,随时都可能亡故。第一继承人曼苏尔﹒阿拔斯威望不足,难以令首相和群臣信服。军队最高指挥者大艾米尔穆杰希德心灰意冷,沉迷于从西方传来的一种特殊饮料,终日精神恍惚。若不是教法官贾布里勒大人联合当年追随哈里发一同发动叛乱,驱逐了倭马亚家族的若干老兄弟们苦撑局面的话,整个帝国几乎要分崩离析。
论地形,坦叉始罗附近河谷众多,丘陵林立,根本不适合骑兵大规模展开。而对面唐军的重甲步卒,在这里却如虎归山。唐军已经抵达此地半月有余,基本上是在以逸待劳。圣战东征军却是远道而来,人困马乏。
论内部团结,此刻的东征军更是千疮百孔。当年恒罗斯大战结束后不久,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就被大哈里发下令毒死。其麾下悍将齐雅德﹒伊本﹒萨里稀里糊涂地卷入了一场叛乱,全家上下七十余口尽数被诛,无一人得到宽恕。更有叶齐德、贾哈姆、塞勒曼等一众勇士,立下了旷世奇功却没有受到应有奖赏,反而跟着阿布总督一道被杀,死得不明不白。眼下的东征军里核心将领,除了艾凯拉木本人,几乎全是从其他战场抽调而来,之前没有半点儿与唐军交手经验。
从某种角度上讲,眼下的这支东征军看起来规模庞大,盔明甲亮。真正实力还不如两年半以前,恒罗斯之战时与唐军遭遇的那支队伍的一半儿。当年的那支队伍,十五万人中有六万是嘎兹(圣战者),四万穆特瓦尔(愿意献身的人,志愿者),剩余五万才是从被征服各国临时招募的武士。领军的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前锋齐雅德﹒伊本﹒萨里两人都堪称一时名将。而眼下,十二万大军当中,居然有六万是临时拉起来的穆特瓦尔,三万余各国仆从,真正受过严格训练的护教嘎兹还不足三万。至于他艾凯拉木本人,虽然深受大哈里发的信任。但此刻他心里却非常清楚,自己的真实本领,距离前任呼罗珊总督阿布将军相差不是一点儿半点儿。(注4)
但是,艾凯拉木又不敢推辞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曼苏尔并不是一个宽容的人,此刻国内权力争斗的局势又不明朗。一旦被曼苏尔和首相两方之中任意一方误会自己跟另外一方是同伙,故意不听调遣的话。待争斗结果出来之后,艾凯拉木不敢保证自己的结局会比齐雅德﹒伊本﹒萨里好上多少。
坦叉始罗曾经为佛教圣地,对周边各国影响甚重。失去它,天方教所遭受的打击将不可估量。所以尽管准备不足,尽管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情愿,艾凯拉木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了东征重任。并且在清真寺中立下誓言,要将真主的旨意传遍整个东方,甚至一直传到唐人的国都,数千里之外的长安。
嘴上的誓言说得响亮,真正走上战场之时,他却慎之又慎。上次恒罗斯之战,阿拔斯帝国做足了充分准备,并且收买了对方的仆从军背后下刀子,才勉强获取了胜利。虽然将唐军打得大败亏输,自己一方也伤筋动骨。这回,唐军有备而来,阿拔斯帝国的圣战军却是仓促拉起,凭借着上次跟在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身边获得的经验,艾凯拉木不相信自己能创造更高的奇迹。
所以,他一直试图以巧计破敌。先将十二万大军齐头并进,期待着以人数方面的优势,逼迫唐军后撤,不战而屈人之兵。待发现这条计谋未能得逞之后,艾凯拉木又迅速想出第二条妙计,利用单挑的方式,打压唐人的士气,同时为自己一方争取更多的休息时间。
计策成功了一半,素有贤者之国的唐人,果然接受了圣战者的单挑请求。没有趁东征军立足未稳之际,立刻发起攻击。然而,令艾凯拉木始料不及的是,自己麾下那些打遍了整个西方世界未尝一败的圣武士,居然接二连三地败在了唐人之手,无论是单挑,还是群殴,半点儿便宜都没占到。
为了揭开圣战武士们集体意外失手之谜,艾凯拉木不得不派遣更多的嘎兹出战。尽管他心里面明明知道自己这样做,会遭到对手,甚至自己一方将领的耻笑。但是,为了达到最后目的,任何手段,都可以原谅。谁料想,先前一直不断谦让唐军主帅却突然改了主意,居然主动向圣战军这边发起了进攻。
第一波杀过来的唐军只有六七千上下,人数不及圣战军的十分之一。然而,就是这区区六千余众,却令艾凯拉木头皮发乍,心里发毛,需要用尽全身力量,才能稳住呼吸。那是怎样一支队伍,他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踏着鼓点,他们缓缓迈进,每前进一步,都好像踩到了对手的心窝子上,令眼前的战场来回晃动。
过午的阳光很暖和,艾凯拉木却觉得浑身发冷。他恨不得现在就立刻把全部兵马都派出去,直接用人数淹没对方。却不敢保证对面的那名白胡子唐人将领,还有没有其他妖术未曾使出。对,是妖术。异教徒最擅长的黑魔法与诅咒,否则,打遍了整个西方世界无敌手的圣战军,也不会被区区几千人,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曾经砍下无数西方骑士头颅的圣战者们,也不会突然就失去力气,被唐人像杀牲畜一样,肆意宰割!
破解对方诅咒的,只能是对信仰的虔诚。想到这儿,艾凯拉木忍不住在心里默念经文。这番虔诚的举动,迅速被身边的亲信学了去,继而传播开来,以最快速度传遍全军。“他们躺在宝石镶嵌的床上,长生不老的少年端着碗、壶和一杯最纯的酒;他们自己选择水果和喜爱的禽肉。他们还会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壳里的珍珠一样贞节…….”
“他们躺在宝石镶嵌的床上,长生不老的少年端着碗、壶和一杯最纯的酒;他们自己选择水果和喜爱的禽肉。他们还会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壳里的珍珠一样贞节…….”祈祷文慢慢从军阵当中响起,声音由混乱慢慢变为整齐,由低沉慢慢变为响亮。旋即,几乎所有大食将士都加入了进来,将经文如梵唱般传遍原野。
对面的安西军将士听见了,却依旧走得不紧不慢。他们仿佛根本无视于对方人数是自己近二十倍的事实。迈着整齐的步伐,他们继续向前推进,推进。一步,两步,从三百步推进到二百步,从二百步推进到一百五十步,一百三十步,一百二十步…….
“咚、咚、咚、咚”从他们背后传来鼓声单调且响亮,扫过沙场,越过人群,刺入圣战者们的耳朵,令他们骨头发冷,手脚发木。
“咚、咚、咚、咚”接连不断的鼓声,始终以同一个节奏,穿透诵经者的耳朵,穿透他们的灵魂和心脏,如同乌云背后的一缕阳光,将诵经声搅得支离破碎。
“啊——”终于有大食人受不了鼓声所带来的压力,率先发出了一阵箭雨。一百二十步距离,羽箭可以命中目标,却无法射穿对方的护甲。走在攻击队伍最前排唐人刀盾手,只是随便将盾牌举了举,就拦住了大部分攻击。零星几支羽箭穿过盾牌缝隙,砸在铁甲上,发出“叮”的一声,软软落地。
“稳住,稳住。不准浪费箭矢!”艾凯拉木突然惊醒了过来,扯开嗓子大声喝止。
“稳住,稳住。不准浪费箭矢!”毕竟久经战争,他身边的嘎嗞们扯开嗓子,将命令迅速放大,传遍全军。
羽箭的密度迅速变稀,但有人还在盲目地乱射。一支接一支,落在唐人的脚下,与先前胡乱射出的羽箭混在一起,在军阵面前形成一道细密的屏障。
这种完全由木杆和羽毛组成的屏障,不具备任何防护效用。唐人的包铁战靴踏上去,立刻粉碎一片。一百一十步,一百零五步,一百步,忽然,鼓声猛然停顿,随即,化作一阵连续的雷鸣。
“咚咚咚咚咚咚咚——”伴着奔放不羁的节奏,所有唐人停住了脚步。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刀盾手猛然将手中巨盾向上一举,瞬间结成了一面明亮而低矮的城墙。所有盾牌,上缘都微微前倾,与头顶上已经走过天际中线许久的烈日,呈某种默契的角度。
刹那间,西域特有的明亮日光,就从打磨平滑的精钢盾牌表面上反射了出来。无数道反光汇聚成粗壮凝重的一团,狠狠劈向了对面大食人的眼睛。
“啊——!”艾凯拉木本能地选择了闭眼,耳畔惊叫声响成了一片。还没等他弄明白唐人到底有使用了什么古怪魔法,雷鸣般的鼓声又急转稀疏,“咚、咚、咚咚、咚咚……”踏着鼓点,安西军前锋再次向前推进,如同一只浑身闪着银光的巨龙般,压向黑漆漆的大食军阵。
“放箭,放箭!”到了此时,艾凯拉木再也顾不得什么控制战场节奏了。扯开嗓子,不顾一切地命令己方弓箭手进行拦截。命令被化作喊声和角声,迅速向周围传播。闻听号令,早就按耐不住的大食弓箭手弯弓,仰头……
无法瞄准。即便信仰再虔诚的嘎嗞,在这单纯的自然力量面前,也无法让自己睁开眼睛。他们只能凭着直觉,调整弓箭的角度。数以万计的羽箭腾空,大多却都成了无用角色。或者高高地从安西军头顶掠过,或者没等到达目的地,便一头扎向了地面。只有很少一部分,直接打在了移动中盾墙上,将光洁的盾面打出无数小麻点儿。然而,这些小小的麻点儿,根本影响不了整个盾墙的反光能力。粗壮的光柱继续劈来,晃得大食人两眼流泪,无法看清楚对面目标。
好在艾凯拉木麾下兵马足够众多,中军的弓箭手被盾墙晃成了瞎子,两翼的弓箭手还能尽最大可能地提供一些支援。通过侧向攻击,给前进中的唐军制造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为自己一方赢得更多的调整时间。只是这样一来,两翼的队形就无法保持齐整,慢慢地被自家弓箭手挤压向前,慢慢被挤压成了一个雁翅形,并且起伏不平。
连绵不断的箭雨越下越猛,前进中的唐军渐渐有了伤亡。一名位于队伍边缘的刀盾手身体猛然晃了晃,鲜血从肩窝处冒了出来。他身后的弓箭手立刻上前,先接过巨盾,然后将伤者推开,推向队伍后侧。随即,耀眼的巨盾再度举了起来,护住附近的大唐男儿。
又一名盾牌手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羽箭从空档处斜向扑入,射中了几名弓箭手。为了保持射击的准确性,唐军给弓箭手提供的皮甲,在一百步以内的距离上,防不住羽箭攒射。伤者被推开,盾牌被捡起,内排弓箭手在低级军官的指挥下迅速补位。整个队伍在行进当中做好了调整,脚步依旧不疾不徐。
“咚,咚,咚咚,咚咚……”终于,鼓声的节奏再度发生了变化。敌我双方,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前进中的唐军再度停住脚步,在距离大食人军阵不及八十步的位置,重新调整队形。盾墙两侧慢慢向后弯曲,为自家袍泽提供更全面的保护。盾墙正面的盾牌数迅速减少,反射的阳光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强烈。
“传,传令。让两翼约束队伍,小心唐军有诈!”艾凯拉木声音已经紧张的变了调,沙哑着嗓子调整部署。他麾下众位嘎嗞和穆特瓦尔的身体,似乎越休息越疲惫。只是匆匆射出了三五支羽箭,就已经有人无法拉开弓弦。他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没比别人好多少,心脏狂跳不止,几乎无法停下。嘴唇发干,手脚发软,平素随便就可以肆意挥舞得长矛此刻竟然好像重逾千斤!
一切都向最不利情况发展。这种状态下,艾凯拉木不敢轻易驱使大军上前决战。否则,根本无法预料麾下的弟兄们,会不会在激战当中,忽然失去全身力气。成为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安拉啊,难道您是惩罚仆人的信仰不够虔诚么?”抬头看了看可恶的太阳,艾凯拉木暗暗追问。虽然家族中偶尔有人也会做一些抢劫,勒索的勾当,但那都是针对异教徒的行为,按道理根本没有违反教规。为何今天圣战大军突然失去了往日的好运气?承受着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的磨难?
还没等他将心里的疑惑想清楚,对面传来的鼓声再度化作一阵阵雷鸣。在挡住了大食人数轮羽箭攒射之后,安西军刀盾手突然把盾墙撤开,露出了先前隐藏在盾墙之后,蓄势已久的弓箭手。
“嘣”一声整齐的弓弦响,切入了军鼓的节奏。数百支破甲锥同一时间发了出去。掠过八十步的距离,将正面的大食军阵,整整齐齐砸出了一道豁口。
八十步,唐人制弓技术之精良,在这个距离上表现的淋漓尽致。尖锋长达三寸,有着四个棱面的破甲锥轻易地撕破了大食人身上的保护,无论是皮甲、板甲、还是锁子甲。尖利的锥锋去势未尽,继续撕开皮肤,撕裂肌肉,将里边的五腹六脏搅得稀烂。
第一轮羽箭射起的血珠尚未落下,唐军前锋的第二排弓箭手已经松开弓弦。又是数百支羽箭同时升空,声响和威势与先前丝毫不差。唯一不同的就是,这轮羽箭为斜射,先向上飞了一段距离,然后急转直下,越过第一波弓箭手撕开的缺口,将后边的大食兵将射得人仰马翻。
紧接着,第三排羽箭又至,将更多大食人推向死亡的深渊。整个大食军阵正面登时一片混乱,很多训练不足的穆特瓦尔抱头鼠窜,将自家队形撞得百孔千疮。
一些参加过上次恒罗斯之战的大食老兵见状,不等艾凯拉木发令,立刻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持刀冲上前,严肃战场纪律。十几个血淋淋的尸体倒下去后,军阵正面终于恢复了一点儿秩序。另外数百名经过严格训练的圣战者也从骤然打击中缓过神来,弯弓搭箭,向对面的唐军发起反击。
“近卫营,严肃战场纪律!圣战营,反击,马上反击!”到了此刻,艾凯拉木好歹想起了主帅的职责,挥舞着手臂,大声命令。
更多的老兵投入缺口处,或者用刀锋逼迫穆特瓦尔们充当肉盾,或者加入弓箭手行列。冰雹般的羽箭从缺口处射了出去,逆着对方羽箭射来的方向,扎向大唐将士。一瞬间,双方队伍中都出现了大量死伤,血光在两支队伍头顶轮番飞溅。
站在前排的一名唐军弓箭手刚刚将羽箭搭上弓臂,就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他左右两侧的袍泽却不闻不问,前腿弯曲,后腿紧绷,用全身的力气,继续将角弓拉圆。紧跟着,左侧的弓箭手受伤倒地,角弓摔出老远。没受伤的右侧弓箭手目不斜视,继续蓄力,瞄准,松手,破甲锥如毒蛇般飞出,正中对面大食弓箭手的面门,将其整个人射飞起来。脖颈在半空中折断,脑袋被破甲锥穿透,前后各露出血淋淋的半截。
前、中、后,三排唐军弓箭手,每排都有不少人受伤倒地。但没被敌军羽箭射中的人,则继续遵从身边校尉的指挥,将破甲锥搭上弓弦,将弓臂拉满,将死亡的乌光送向指定的目标。
“啊…….”整整一排大食弓箭手倒地身亡。很快在弯刀和经文的驱动下,又补上了新的一批。
“噗”羽箭入肉,数名大唐男儿血染沙场,身边的袍泽迅速补位,拉开角弓,继续向大食人射出羽箭。
没有停顿,没有闪避动作,敌我双方面对面站在八十到一百步的距离上,瞄准对方的要害,不停拉弓,放箭。放箭,拉弓。
战鼓声依旧响如惊雷,却已经无法盖住弓弦的弹动声。“嘣”“嘣”“嘣”简单而又清脆的弓弦响犹如从地狱发出来的召唤,每一轮过后,都带数十条鲜活的人命。
一排大食人倒在了缺口处。转眼又是一排。
活着的人手开始发软,脚开始发虚,却不得不继续向前补位。否则,他们将无法证明自己对信仰的虔诚。
不虔诚者,死后无法升入天国,活着也会身败名裂。
不知不觉间,圣战者们又开始念诵经文,一声比一声急促,“他们躺在宝石镶嵌的床上,长生不老的少年端着碗、壶和一杯最纯的酒。”
“他们自己选择水果和喜爱的禽肉。”
“他们还会得到深色眼睛的天堂美女,如同蚌壳里的珍珠一样贞节…….”
“他们躺在宝石镶嵌的床上,长生不老的少年端着碗、壶和一杯最纯的酒。…….”
注1:黑衣大食建立于公元750年,开国哈里发姓阿拔斯,所以自称为阿拔斯帝国。
注2:当时的阿拉伯帝国横跨东西,对东西方文明都有涉猎。文中模拟阿拉伯人口吻翻译的孙子兵法,
注3:黑衣大食是政教合一国家。最高为哈里发,其下为首相,称作维齐尔。再下为教法官,负责审理教徒内部的诉讼。全国军队总司令称“大埃米尔”。
注4:嘎兹、穆特瓦尔都是黑衣大食国对战士的称呼。嘎兹:为圣战者,信仰虔诚,训练严格,打仗时奋不顾身。穆特瓦尔是志愿者,同时也是狂信徒。但没有经过严格军事训练。
壮士(二下)
弓箭手在战场上本来只是用做防御的辅助力量。主要用来对付敌军的大规模冲击,或者在攻城时负责压制防守一方的同行。在今日之前,大食人从来未曾尝试过将弓箭手派到战场最前方,充当进攻的主力。更没有人会想到,安西军主帅封常清,会在两军交战之初,就选择了这样一个不合常规的打法。
八十步左右的距离,对于大多数经过严格训练的弓箭手而言,命中目标几乎是十拿九稳。只要他能平心静气地瞄准,只要他能不受身边的惨叫声和对面刀盾手的干扰。
换句话说,是封常清以一种几乎疯狂的战术,将两军的第一回合,从传统的互相试探实力,直接变成了双方弓箭手之间的“单挑”。面对面互相射击,谁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胜利者。
很显然,大食人在这方面不占上风。即便有人数和信仰力量作为支持,他们身上的颓势也越来越分明。
双方的训练程度本来有一定差距。唐军最前方那一面面分散开来,在阳光下不断闪烁的盾牌,又严重影响了大食圣战者的视觉。大食圣战者手中的弯弓,是由他们自己掏钱购买,弓臂材料从桑木、柞木到山毛榉,五花八门,弓的力道大小不一。而对面唐军手中,却是由兵部统一打造,清一色的朱漆角弓。讲究的是“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体”。同样呼啸而来的羽箭,唐军的破甲锥可以轻松撕裂大食人护甲,入体半尺。大食人的弓箭却只能贯穿唐军弓箭手身上的皮甲部分,一旦遇到护心镜、铁护胸等物,威力就要大打折扣。
上述几项,大食人和唐人在每一项之间的差距都不算很大。然而数项加起来,却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后果。被圣战者发出的羽箭射中,唐军多是伤而不死。只要能及时撤回本阵医治,活下去的把握至少有六到七成。所以受了伤后,唐军弓箭手往往是不喊不叫,默默地倒下,默默地由自家袍泽将自己抬向阵后。而被羽箭射中了的大食圣战者,重则当场丧命。轻者,也会扑到在血泊当中,来回翻滚,惨叫不止。
整个弓箭对射的时间其实并没有进行多久。从搭箭、开弓到把弓弦松开,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只需要一个到一个半呼吸时间。前、中、后三排弓箭手循环往复三轮,总计也不过是十几个呼吸。但是,对于战场中处于下风的一方而言,这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却比从日出到日落还要漫长。在在钢刀的逼迫和诵经声鼓舞下,圣战者们前仆后继,一波接一波往缺口上填。每一波人填上去顶多坚持三两息,就又被唐军的弓箭手射成了筛子。终于,对信仰的虔诚再也抵挡不住对死亡的恐惧,有名全身包裹着黑甲的圣战嘎嗞突然大叫一声,掉头就跑。恐慌以他为核心如同洪水般迅速蔓延,刹那间,大部分与唐军对射的弓箭手都丢下了兵器,转身逃命,任由唐军的羽箭将自己的后背当成靶子,却再也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回去,回去!安拉在天国看着你们!”负责督战的大食老兵们气急败坏,挥动弯刀,剁翻惨叫最大声的几个弓箭手。然而,在绝对的数量面前,屠杀起不了丝毫作用。逃命者只是胡乱伸手一推,就将督战老兵推翻在地,然后数双沾满血浆的皮靴子踩了上去,将可怜的老兵踩成了软软的一团。
见到此景,大食圣战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不敢再犹豫了。瞪着通红的双眼高高举起右臂,同时声嘶力竭地命令:“近卫营,全体出击。将对面的唐人给我杀光。出击!安拉在天国见证你们的荣耀!”
近卫营都是精挑细选的老兵,素质还在被称作嘎嗞的圣战者之上。闻听命令,立刻催动坐骑,呐喊着从本阵正中央冲出。宁可将溃退下来的弓箭手们踏翻,也要尽可能地将胯下战马的速度提高到更快。
看着不远处持续加速的黑色洪流,大食人军阵的正前方八十步位置,百战老将李嗣业轻轻举起手中陌刀,沉声断喝,“进!”
“进!”八百陌刀手,一千六百长槊手齐声回应。同时端平手中兵器,呈三个尖锐的锥形阵列,大步向前推去。
已经出色完成使命的刀盾手,弓箭手们在几名郎将的指挥下,迅速变为纵队。沿着陌刀阵和长槊阵之间的空隙,迅速向后撤去。
一瞬间,陌刀阵和长槊阵完全暴露,如同猛兽的牙齿一般,亮在了大食禁卫营面前。
“咚,咚,咚!”鼓声再度传来,还是那个单调低沉的节奏。踏着鼓声,三个锥形阵列稳稳前推。百战老将李嗣业手举陌刀,走在了整个队伍的最前方。
转眼之间,敌我双方就撞在了一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黑色的洪流被雪亮的铁锥硬生生刺出了三道巨大的豁口。红色热浪就沿着这三条豁口向西推去,如同火焰一般,迅速点燃天空与大地间的所有颜色。
“进!”李嗣业举起带血的陌刀,大声高喊,劈落。将自己正对的大食武士连人带坐骑,同时劈为两段。
“进!”身后的陌刀手和不远处的两队长槊手齐声响应。兵器并举,将周围蜂拥而来的大食人,砍翻,刺倒,变成脚下的尸体。
八十步的距离,根本不够骑兵用来加速。没有惯性作用,战马立刻表露出求生的本能,扬起前蹄,死活不愿往刀丛和槊丛中硬冲。失去了坐骑的助力,人数足有唐军前锋五倍之多的大食近卫营,对着平行推进的三个钢铁丛林大声喝骂,却找不到任何下手机会。对面的唐军则对此早有预料,在领军核心将领和数名校尉的协调指挥之下,槊出,刀落,将靠近自己的对手杀得人仰马翻。
“进!”李嗣业举起陌刀,厉声断喝。
“进!”八百面陌刀同时举起,同时落下,将敢于挡在面前的一切障碍扫成齑粉。
“进!”长槊向正前方刺出,无数黑衣大食人从马背上掉下来,变成了一个又一个血葫芦。
黑衣近卫纷纷后退,双眼里边充满了委屈和不甘。唐军的步槊长达两丈四尺,锋刃部分完全由精钢打造,然后由一条两尺多长的套管,固定于硬木制造的槊身之上。而他们手中的弯刀却只有五或六尺来长,连对方手中槊杆的木制部分都碰不到,更甭说是攻击到对方身体。
这种既借不上坐骑的力气,又无法靠近对手的滋味,憋得他们就像春天的公狗般,放声嘶吼。嘶吼罢了,一肚子憋屈依旧无从释放,只能顺着自家人流,不断向后退避。
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禁不住大骂禁卫营主将白舍尔愚钝,“绕到侧面去,攻击他们的侧翼。攻击他们的侧翼。笨,笨得向石头一样。来人,给我下死命令,挡不住唐军,我就将他们全家变成奴隶!“
没等传令兵把命令和威胁转化成号角声,禁卫营主将白舍尔已经开始尝试攻击唐军的侧面。在他的调度下,十数名低级将领分头散开,各带百余名近卫,缓缓地在人流中兜了半个圈子,从不同角度扑向了陌刀和长槊阵。
长兵器的弱点在于不利近战,万一被对方贴身迫近,就无法进行有效回防。大食近卫军中士卒以呼罗珊地区的百战老兵为主,反应速度远远高于普通圣战者。发觉自己一方有新的应对举措,立刻拨转坐骑闪避,主动让出数条缝隙,给侧向扑上的同伙创造机会。
“进!”
“进!”
陌刀手和长槊手们对敌军的变化视而不见。依旧按照固定的节奏,高呼向前。迂回扑上的大食禁卫喜出望外,用双脚再次磕打了一下马肚子,尽可能此从胯下坐骑上压榨出一点儿速度来,然后高高地举起弯刀,狞笑着劈落。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天国的荣光。然而,一声断喝却击碎了所有美梦。
“进!”冰冷单调的呐喊声中,后排的安西士卒猛然发力,将长槊向斜侧前方刺出。前方紧邻他的袍泽对身边砍过来的弯刀不闪不避,以同样的姿势,刺向更前一排斜侧偏上位置。再前排,长槊举起,也是同样一个角度。
锥形阵列的外围迅速扩大,数百杆同时刺出的长槊,在烈日下,宛若一朵绽放的钢铁牡丹。红光闪耀,一个个大食近卫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软肋上的槊锋,手臂一软,弯刀无力地掉落于地。
迂回到陌刀阵侧翼的近卫们结局更为惨烈。在志在必得的一击当中,他们几乎把自己整个肩膀和肋骨,暴露给了比目标稍后一排的唐人。随着一声断喝,六尺余长的刀锋从侧后凌空劈落,毫无阻碍地劈到了大食近卫的软肋处。将他们的上半个身子连同高高举起弯刀一并扫起来,跃起数尺,带着血雨惨叫着跌落。
“进!”左右两个长槊阵,同时发出断喝。长槊手们互相照应,将正前和斜前方的敌人扎下马背。
“进!”陌刀阵平推向前,剁碎周围一切阻挡。
“进!”手起,槊出。
“进!”手起,刀落。
随着单调冰冷的“进!”“进!”声,身穿黑色铠甲的大食近卫纷纷落地。领军主将白舍尔凭着优势的人数,不断调整应对之策。但所有妙计都撞在了三个一成不变的钢锥上,次第化为一滩滩血肉。
“进!”
“进!”
“进!”
“进!”
李嗣业不知疲倦,安西将士也不知疲倦。随着他们单调冰冷的呼喝,先前如同乌云般涌来的大食近卫就像被阳光照到了般,不断向后退,向后退,猛然发出“哄”的一声,四分五裂。
壮士(三上)
“进!”“进!”薛景仙扯开嗓子,喊得声嘶力竭。
这一刻,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肩头的使命。也再顾不得读书人的斯文。只想用尽全身力气,将心中的狂热喊出来,喊出来,大声地喊出来。
“进!”“进!”“进!”“进!”追随薛景仙一道前来的钦差护卫也完全迷失于战场上的热浪中,根本想不起刚才是谁,被吓得几乎纵马逃命。更狂热的是那些被薛景仙高价雇佣来的刀客,饶是已经见惯了鲜血,他们依旧一个个挥舞着手臂,喊得声嘶力竭。仿佛如果自己稍有懈怠,就分不到薛景仙事前许诺的金子一般。
这趟安西之行,即便没有金子,刀客们也觉得值了。以前光是从比尔嘴里听说大唐如何如何,强汉如何如何,却从没亲身体验过。今天,他们与护卫们一道,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身为唐人的骄傲和威严。
是的,他们都是唐人。天底下信仰最不虔诚的一伙。有人家中供着佛祖,有人家中供着真武道君。有人家中供着匠神鲁班。有人家中甚至把赵公元帅和孔老夫子并肩而立。他们喜欢逢庙烧香,见神磕头,只要对方传说中能够为自己提供保佑。与对面的大食圣战者相比,他们简直可以说毫无信仰。然而,一个“唐”字,却可以让他们所有人热血沸腾。
每一个唐人心中,都站立着唯一的一个神明。不是真主,不是上帝,不是一团火焰或者一团混沌,更不是哪个蹲在寺庙里故作高深的土偶木梗。
他们真正信仰并会为之付出一切的,是自己记忆里的祖先,是自己身体里的血脉,是自己背后已经屹立数千年,并且将永远屹立的巍巍华夏。
这一刻,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霍去病,深入大漠,封狼居胥。
这一刻,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班定远,万里觅封侯,无须生入玉门。
他们走到哪里,就会把文明带到哪里。像火把一样,照亮周边沉沉黑暗。让四方蛮夷感受到唐人的文章之美,胸襟之阔,武力之强,百业之盛。
他们站在哪里,华夏就在哪里。
听着周围山呼海啸般的呐喊,王洵同样心情激荡。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大唐重甲步卒列队冲阵。然而,像今天这般,以区区两千五百人组成的三个锥形阵列,直捣对方中军,将数倍与己的敌军砍得人仰马翻的场景,却是在梦里都没有想到过。
比呐喊声更令他如醉如痴的,是视觉上带来的冲击。
那陌刀,那长槊,那一步步稳稳前进的动作,那平静而华丽的节拍。那队列与队列,士卒与士卒之间的娴熟配合。猛然间,让他如遭醍醐灌顶。
凭借严格的训练和精妙的配合,重甲步兵完全可以与敌军的骑兵正面硬撼,并且可以干净利落的击败他们;长槊手和陌刀手,临战时无须考虑来自侧面和后方的敌人,只要能保持队形的齐整,就能保证自己的安全;骑兵冲击时声势浩大,但如果速度优势被克制,威力就无法正常发挥;真正的良将,往往会利用战场上一切有利条件,发挥己方的长处,压制敌方的优势……
这些话,当年在白马堡中他都曾被逼着记得滚瓜烂熟。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当年自己从封常清、周啸风等安西前辈手里,到底学了些什么!不远处战场中央,此刻正挥舞着陌刀带队前进的李嗣业,等于在亲自示范,给王洵上了一堂生动的临阵指挥课。让他这个懵懂少年,半瓶子醋将军,终于能窥探到兵法的堂奥。
眼前仿佛劈过了一道闪电,把战场上的所有一切照得分外明亮。每一个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包括敌军每一次的应对,和己方的每一步变化,此刻,在王洵眼里都清清楚楚。心头的热血依旧汹涌澎湃,耳畔的呐喊依旧响若雷鸣。他的眼神却渐渐从狂热中冷却,渐渐变得沉静而锐利。
大食人又挺不住了。为了保证中军不被李嗣业所带的重甲步卒冲垮,对面的大食主帅不得不再度从两翼抽调兵马。接到号令的敌将显然汲取了先前的教训。不再试图原地与大唐的重甲步兵硬撼,而是远远地兜了半个圈子,准备高速迂回,冲击李嗣业的后方。
封常清当然不会让敌人的奸计得逞,挥动令旗,派遣苏慎行和齐横两名别将各带一千轻骑兵上前迎战。从两翼前来支援中军的大食人看到这种情况,不得不在迂回途中再度分兵,一半儿继续绕向唐军重甲步卒的身后,一半儿挥舞着弯刀,直扑新投入战场的唐军。
尽管如此,大食人的兵马,在局部依旧远远超过了唐军。所以他们一个个大呼小叫,自觉稳操胜券。然而,一个突然发生怪事,却令敌我双方所有观战者的呼吸同时为之一滞。跑在最前方的那几匹大食战马,前腿猛地一弯,将背上的大食黑甲甩了出去。紧跟着,“扑通!”“扑通”,人体与地面撞击声络绎不绝,左右两侧迂回而来的所有大食圣战者乱成了一团。
“他们完了!”用眼睛直勾勾盯着战场的王洵轻轻摇头。骑兵对冲,落马者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即便未被当场摔死,也会被后面冲上来的马队踩成一堆烂肉。更关键一点是,轻甲骑兵的攻击威力,大部分都要依靠战马才能发挥。如果军阵混乱,坐骑突然减速,就等于变成了一个个活靶子给对方砍。
“大唐!”齐横本来就擅长把握机会,见到敌军胯下战马突然脱力,不禁喜出望外。断喝一声,挥刀抹过去。
锐利的横刀借助胯下坐骑的速度,在半空中抹出一条诡异的红线。顺着红线的延伸方向,身穿黑色铠甲的大食骑兵,如同秋天的麦穗一般,纷纷往下掉。近千安西轻骑紧随齐横两侧与身后,手臂张开,刀刃斜抹,无数条红线在半空中陆续拉开,宛若一只梦醒的凤凰,慢慢展开了火焰之尾。
另外一侧的苏慎行依旧保持着他先前的闷葫芦本色。带领麾下弟兄,在奔驰中排成齐整的楔形队列。每一名与这个楔形接触的敌人,身上都中了不止一刀。有几个既没来得及招架,又无力躲避的大食人,陆续被数把横刀抹中,脖子、前胸、小腹和大腿上部纷纷裂开,惨叫着扭动挣扎,内脏零零碎碎落处老远。
手持横刀的大唐轻骑无暇回顾,将横刀斜举,继续列阵猛冲。所过之处,大食黑甲要么被杀,要么拨马逃开。原本就乱哄哄的队形越发散乱,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
“大唐,大唐!”“大唐,大唐!”薛景仙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骑兵吸引,扯开嗓子,喊得不知疲倦。
远处的重甲步兵阵列完全被马蹄溅起的烟尘遮挡,唐军这边,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然而,那单调和沉稳的呐喊声却依旧保持着同样的节拍,“进!”“进!”“进!”,穿透烟尘,穿透血光,把凛冽的战意,送到每一名大唐男儿的耳朵里。
‘如果去年我能掌握李将军一半儿本领。不,也许两成就够。’听着烟尘后的呼喝声,王洵心中暗想。如果去年一众飞龙禁卫在遇袭时,能组成今天李嗣业将军所统带的那种陌刀阵。扮作沙盗的古力图等贼根本没有任何获胜的希望。可那场战斗中,同样是手持陌刀的飞龙禁卫,伤亡却高达七成以上。
一百飞龙禁卫,最后活下来的不过二十几人。背后唆使哥舒翰下黑手的杨国忠,如今又成了大唐的宰相,第一权臣。可以说,王洵这辈子,基本上已经看不到报仇的希望。哪怕他的官职升得再快也不能!
没等他来得及懊恼,一阵骄傲的呐喊声,迅速又将他的思绪拉回眼前。大唐轻骑已经击穿了敌军的阵列,弟兄们纷纷策马杀回。“跟上,把大食人砍成肉块!”曾经跟王洵有过一场冲突的齐横满身是血,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哪些是自己的。只是他的眼神却愈发狂热,刀尖向剩余的黑甲一指,又策马扫了过去。
“那边!”苏慎行终于开口说话,刀锋指的不是散布在战场上,失魂落魄的对手。而是自家重甲步卒的身后。“帮忙,杀!”
“杀!”他麾下的弟兄行事风格完全跟主将相同,简短地回应了一个‘杀’字后,立刻拨转马头。
千名轻骑冲破烟尘,冲破黑暗,如同一把钢刀般,插向了另一波敌人。血光再度在战场中央呈现,惨叫声不绝于耳。本想包抄到唐军背后,自家背后却受到攻击的大食人或者逃走,或者被杀,迅速土崩瓦解。
转眼间,三个重甲步卒阵列就又回到了人们的视线当中。与先前不同的是,两侧的锥形槊阵,已经都变成了前后都有一个尖角的菱形。将陌刀阵的两翼和后背牢牢护住。近半士卒面孔朝后,持槊挺立。另外一半却继续与陌刀阵相伴向前,平稳推进。
而陌刀阵的最前方,此刻已经抵上了敌人的本阵。
“进!”李嗣业手举陌刀,大声断喝。
“进!”数百大唐男儿齐声响应。刀锋所指,黑色如潮水般退却。
壮士(三下)
太阳很足。倒映在刀刃和槊锋上的寒光,却令所有大食人从冷彻骨髓。
没有人愿意直面那耀眼的寒光。即便在士气旺盛的情况下,保持严整队形列阵而战也不是大食人的强项,更何况他们刚刚目睹了数以百计的圣战者被缓缓移动过来的陌刀和长槊搅成碎肉。
实事求是的讲,唐军重甲杀人的效率并不高。从双方开始白刃接战到现在,死在陌刀和长槊下的也不过才几百人。但是,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却令所有大食人,包括信仰最坚定的圣战者,都不敢直搠其锋樱。
挡者,必死。
并且一定是世间最惨烈最难看的死法,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回来。
在血淋淋的断肢碎肉面前,天国圣处女的诱惑力顿时大打折扣。只要还来得及,大多数圣战者们都本能地做出相同的动作,拨转战马,退向两侧。少数不幸正挡在唐军前进道路上者,则不顾一切从马背上滚落,手脚并用朝任何不需面对槊锋和刀锋的方向逃窜。
黑色的人潮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缝,如同乌云遭遇到了烈日。
裂缝尽头,正是艾凯拉木的帅旗所在。
大食圣战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的脸色登时变得像石灰一样惨白。如果此刻不顾一切命令左右两翼向中军合拢,凭借绝对的数量优势,他有极大的机会,用人海淹死这群踏步而来的唐军重甲。
然而,随后东征军必然要面临一场灾难。他的对手,安西军主帅封常清向来就以擅长把握机会而闻名,没有理由坐视圣战军撅起了屁股,依旧按兵不动。
如果继续用中军死扛,艾凯拉木相信,一刻钟之内,他的身体就要像先前那些冲上去的圣战者一样,被陌刀或者长槊直接搅成碎片。
到底何去何从,答案其实不难选择。
命是自己的,坦叉始罗城是哈里发的。
圣战嘎兹打光了可以再培养,志愿者穆特瓦尔耗没了可以再招募,家族失去一位举足轻重的贵胄,可是要十几年甚至数十年缓不过元气来。
“吹角,吹角。全军向我靠拢,跟唐人决一死战!”只是稍作犹豫,大食圣战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就举起了令旗,
身边的亲兵一直眼巴巴地盼着的就是这句话,迅速将命令化作连绵的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左右两翼,数以百计的号角迅速回应。如同一群在冬夜里对着月亮嚎叫的野狼。在未曾探明唐军实力之前,就仓促与其决战的确要面临一定风险。但是,所有大食人的心脏都受够了陌刀和长槊的压迫与折磨,宁愿尽早与对手分出结果。
刹那间,天地当中所有的黑色都向战场最中央涌了过来。圣战嘎嗞、志愿者、试图到东方发财的强盗、囚犯,还有被携裹而来的仆从军,高举着黑色战旗,在战场上形成一个个黑色漩涡。仿佛要吞噬一切,席卷一切,将天地间所有颜色,都变成死一般的纯黑。
然而,就在无穷无尽的墨色正中央,却有一团白色的亮光始终耀眼。如长夜中的火种,黎明前的晨星,每一次闪烁,都令黑暗为之颤栗。
“救他们啊!救他们啊!”看着大食人疯了一般往中军靠拢,薛景仙的眼眶几乎瞪裂,伸手扯住王洵的绊甲丝绦,大声祈求,“赶紧去跟封帅说,赶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封帅自有主张!”轻轻掰开对方的手指,王洵小声回应。“你慢慢看好了,大食人这回已经输定了。”
“可李嗣业将军也在里边!”薛景仙楞了楞,瞠目结舌。虽然不懂军略,他也能看出,对面的大食主帅方寸已乱。安西军这边只要不出太大的失误,最后肯定能稳操胜券。然而那两千多持长兵冲阵的重甲步卒和后续上前支援的两千多轻骑怎么办?如果他们只是诱饵的话,安西军所付出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
难怪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默默看着远处即将被重重黑暗吞没的军阵,薛景仙只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要凉透。什么万里觅封侯,什么封狼居胥。煊赫的战功背后,分明是尸山血海!
“放心好了,封帅从来不会抛弃自己的弟兄!”仿佛听到了他内心里发出的狂喊,王洵再度偏过头来,笑着安慰。“至少我从没听说过!”
仿佛在印证着他的话,在左右两侧,突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吱咯咯声。薛景仙扭头看去,只见百余具架在木轮上的大弩,被一群身穿轻甲的士卒小跑着推到了阵前。
紧跟着,又是一阵令人牙酸的车轮摩擦声,一排密密麻麻的轻弩被士卒们推出,在大弩之后排成前后数列。还没等薛景仙弄清楚安西军到底在搞什么鬼,耳畔突然传来一通凄厉的号角,千余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盔甲防护的壮汉,冲到阵前,每个人肩膀上,都扛着一把早已上好了弓弦的强弩。
“最大的那种,是伏远弩,三百步内可穿透重甲。稍小的那种,是擘张弩,致命射程二百三十步。弟兄们手里拿的,是角弩,射程也在二百步之外。”唯恐薛景仙再来拉扯自己,王洵侧过头,低声向他解释,“封帅马上就要下令进攻了。待会儿,你跟紧我。千万别自个儿往前边冲!”
“进攻?你怎么知道?”薛景仙傻傻地追问。话音刚落,帅旗下果然传来一阵激越的鼓声。所有唐军,无论骑在马上还是走在步下,同时缓缓向前移动。
“怎么不让骑兵先冲?”薛景仙紧随王洵身后,嘴巴像被拧了弩弦一般,啰嗦个没完。
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只是本能地用这种方式来掩盖自己内心深处的紧张。“敌军可都是骑兵!天哪,薛某居然也有持到上阵的机会!天哪,该死的大食人居然分兵过来迎战了。天哪,陌刀阵,陌刀阵还在。他们还在,还在!快点,大伙走快点啊!天哪,怎么又停下来了。又停下来了!”
回答他的是一声急促的脆响。
军阵的正中央,一架伏远弩被人用绳索拉动了扳机。
青黑的弩箭呼啸着腾空,带起一道黑光,直扑对面高速冲过来的大食黑甲。当先的一名大食圣战者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弩箭从马鞍上推了下去。粗大的弩箭透过他的尸体之后,余势未衰,继续穿透第二名圣战者,射翻第三名圣战者,随后,将第三名圣战者和其背后正对的一匹战马的脖颈钉在了一起,才终于停了下来,尾部冒出数道血箭。
“啊!”最后一名被弩箭射穿的圣战者却还没有死透。躺在马尸体上,厉声惨叫。无数铁蹄从他身体上踏了过去,将他,战马,以及战马的主人一道踏成了肉饼。
没有人敢于停下来施以援手。骑兵高速冲击过程中,任何停顿都等同于自杀。为了获得马速的优势,大食人几乎个个都将坐骑的潜力压榨到了极致。两军之间的距离,转眼就被他们跑完了一半儿。当发现唐人突然停下来发射弩箭时,想改变战术已经来不及。只好一个个拼命将头压向马脖颈,同时继续踢打马镫。
“继续!”看着不断向自己冲来的敌军,封常清笑了笑,轻轻挥手。
从左到右,百余架伏远弩依次被拉动扳机。巨大弩架迅速向后一顿,将蓄势待发的弩箭,一支接一支射了出去。
伏远弩,弩强十石,以绞车开弓。弩臂上置巨矢一,长三尺五寸,精钢为锋,枣木为杆,尾部嵌有三片铁翎。三百步内,当者立毙!
每一支弩箭都是根据同样的标准精心打造,彼此间重量的差异不会超过一钱。被同样做工精良的伏远弩发射出后,在半空中次第组成了一把黑色的镰刀。
这把镰刀带着罡风,带着呼啸,迅速向前。猛然间碎裂成片,将数以百计的大食人,从马背上扫了下去。
为了保证弩箭的最大杀伤力,经验丰富的安西射手们,都尽量瞄准敌军的脖颈偏下位置。大食人赖以自豪的板甲,在破空而来的巨弩之前,如同纸糊。精钢打造的弩锋毫不费力地穿透铠甲,撕裂肉体,然后从目标的胸腔飞出来,飞向下一个牺牲者。
几乎每一支弩箭都至少射杀了两个目标。个别发射角度足够刁钻者,甚至像第一支凌空而起的弩箭那样,接连杀死三到四个目标,才被尸体所阻挡。大食人狂奔而来的队伍当中,立刻出现了无数巨大的缺口。缺口边缘,侥幸没被巨弩招呼上的圣战者们既失去了高速前冲的勇气,又不敢将坐骑拉住,一个个将身体伏在马鞍上,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摇摇欲坠。
注1:唐代军弓弩装备率也非常高,并且工艺精良。基本上每十名士兵,要装备六把角弓。各种强弩,也是军中必备。其中伏远弩有效射程三百步,擘张弩有效射程二百三十步,角弩有效射程二百步。
壮士(四上)
数万人,涌在横向宽度不到二里战场上,每名参与者对全局的把握程度可想而知。
冲在最前方的大食圣战者们已经彻底失去的进攻的勇气,迟迟不肯移动脚步。跟在纵深处的狂信徒们却对前方发生的情况毫无察觉,为了取得攻击主动,他们继续拼命地磕打马镫。这样做的结果只有一个,很快,后面涌上来的大食狂信徒与前面的失神者撞在了一起。将自家军阵,挤成一个又一个黑疙瘩。而后面稍远的地方还有更多的大食圣战者稀里糊涂地继续前涌,撞在由自家袍泽组成的黑疙瘩上,人仰马翻。,
两军对垒,这样的失误可谓致命。
操纵伏远弩的安西士卒两年多来,日思夜想就是如何洗刷恒罗斯血战之耻。见到此景,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不用带队的郎将督促,立刻手脚麻利地从弩车侧面的木匣中取出新的巨弩,迅速卡在射击用的凹槽上。然后,一名伙长带着几名弟兄合力推动绞车轮盘,随着一阵“咯吱咯吱”的摩擦声,竟然在两军阵前,重新从容不迫地绞起了弩弦。
“不好!”大食黑甲中,也有很多参与过上次恒罗斯血战的老兵。听到远处传来的弩臂蓄力声,立刻从慌乱中回过神,挥舞着弯刀向前狠劈几记,杀死挡在自己马前的倒霉鬼。同时,扯开嗓子大声示警,“冲上去。冲上去呀!傻站着干什么,等大弩上满了弦,大伙不都成了活靶子么!”
这些人平时虽然因为受到上一任呼罗珊总督阿布?穆斯林的牵连,这辈子升迁无望。可关键时刻,却发挥出了无可代替的作用。当即,一些低级将领断然醒悟,学着老兵的模样,挥刀在自己人中间砍出一跳血路,带领身边弟兄奋勇西向前。
不顾一切冲上去才是正道,这个距离上,稀里糊涂地挤在一起,只会给唐人的巨弩当靶子射。很快,更多的圣战者从恐慌和茫然中回过神来,加入老兵们的队伍,呼喝前进。
“他们给弩箭上弦需要时间。靠得越近,大伙越安全!”带队冲在第一排的一名参加过恒罗斯血战的老兵受到鼓舞,挥着弯刀大声给后面的人鼓气。
“散开些,大伙别靠得太近。安…….”他的后半句话永远憋在了腔子里。第二轮弩箭破空而来,像冰雹扫过麦地般,将挡在飞行路线上的大食黑甲,无论是奋勇前冲者,还是原地徘徊者,硬生生扫翻了一片。
由于敌军挤得实在太密集,这一轮齐射的杀伤力比上一轮更大。除了少数几支弩箭实在不走运落在了空处外,大部分都像穿羊肉一般,从大食人身体上一个挨一个穿过去,直到弩箭上的蓄力被耗尽。
被弩箭透体者胸口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窟窿,一声不哼,仰面便倒。比起后面的人来说,他们死得很痛快,至少不必再忍受那临终前的煎熬。而最后一个被弩箭射中的人,就没那么轻松了。已经被血肉之躯磨钝了的弩锋行至半途,在他们的身体内猛然停顿。枣木做弩杆上余力却还没有耗尽,借着惯性上下乱颤。
“啊!”频死者大声惨叫。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弩杆握住。他们的手腕立刻脱臼,光滑圆润的枣木弩杆此刻却锋利得像刀子般,快速晃动,硬生生撕开附近的铠甲和血肉,将目标的内脏搅个稀烂。
整个战场上瞬间一滞。这回,几乎所有冲过来的大食人都亲眼目睹的伏远弩的威力。反应迅捷者立刻拨转坐骑,避开与弩车正对路线。大多数人却本能地拉住坐骑,宁可被后边冲过来的自家袍泽撞下马,踩成肉酱,也不敢亲身品尝铁钎穿肉串的味道。只有极少数老兵和宗教疯子,此刻反而被血光照得两眼通红,高举弯刀继续向前猛冲,同时在口中大声朗诵经文。
“真主使不信道者末能获胜,忿忿而归;”
“真主使信士不战而胜。”
“真主是至刚的,是万能的。”
…….
此刻双方距离已经不到三百步。以大食良驹的速度,跑完这三百步的距离,不过是七八个呼吸的事情。威力巨大的伏远弩显然已经来不及再装填,操纵它的大唐弩兵们齐齐转身,将弩车后面的绳子扯上肩膀,撒腿便撤。
“唐人撤了,大伙一起上!”见到此景,先前已经被吓得躲在人群中不敢动弹的大食伊马木们立刻活跃起来,扯开嗓子,大声鼓动。
按照大食传统。他们这些人平素负责组织教徒诵经,祈祷,教导平民学习基本队形队列,遵守秩序。战时则自动转为中级军官。因此在军中威望很高,声音一出,立刻有很多人盲目追随。
攻击的队伍立刻又壮大了不少,很多原本信仰不太虔诚的人,也看出了对面大弩装填不便的缺陷,呼喝着加入了冲锋行列。
只是他们加入得实在太晚,前方的老兵和狂信徒们冲得又实在太急。一时间,整个战场上竟然出现了十几股进攻队伍,都是由老兵或者狂信徒带领,拖拖拉拉扯开老长,如同几条成了精的蟒蛇般,向唐人的弩兵蜿蜒吐信。
即便不拖曳如此沉重的大家伙,两条腿的人也跑不过四条腿的战马。眼看着冲在最前方的大食狂信徒就要将自己与伏远弩手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百步之内。唐军阵中突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战鼓,紧跟着,一排密密麻麻地擘张弩被推上前排,挡住大食狂信徒的去路。
“射!”随着一声低沉的断喝。有道乌光平平地飞了起来,掠向大食人的队伍。弩箭排得是如此之密,肉眼在中间几乎看不到任何缝隙。策马猛冲的大食狂信徒们吃惊地瞪圆通红的眼睛,如傻了般看着乌光向自己飞过来,飞过来,然后惨叫着被乌光推上天空。
冲在最前方的数百名狂信徒无一幸免,全部都被乌光射下了马背。个别人不止被一支弩箭射中,整个身体在半空中变成了筛子。血肉飞溅。
十几股由老兵和宗教疯子拉起来的攻击队伍,就像菜贩子手中的蟒蛇一样,被人一下子砍去了头。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身体,还在不甘心地挣扎扭动。不知道是被同伴死时的惨状给吓傻了,还是真的被经文给忽悠傻了。侥幸没被弩箭射中的狂信徒们,此刻竟然不知道转身逃走,继续茫然地跟在攻击队伍中,快速向安西军迫近。
“安拉在天国看着我们!他会用乐园换取信士们的生命和财产。他们为真主而战斗;他们或杀敌致果,或杀身成仁”关键时刻,伊玛木们再度响起。他们不会傻傻地冲在第一排送死,心思也转得比普通信徒快。稍作迟疑后,就立刻在人群中呼喝起来,出面稳定军心。
安西军的第二排擎张弩迅速推上,取代第一排的位置。机关扣动,又一道乌光平平地飞了起来,毫无悬念地将距离自己最近的百余名大食狂信徒送上了他们期待已久的天国。
由于双方队列问题,很多弩箭都没有找到合适目标。平平地在空中飞了片刻,一头扎在了地上。
“噗噗噗噗!”烟尘四溅。在远离唐军本阵二百五十步左右,齐齐地竖起了一排由弩杆组成的栅栏。
看到那黑漆漆散射的寒光的怒杆,很多原本准备跟在自家袍泽身后捞军功的大食黑甲也瞬间改变了心思,死死地拉住的坐骑,任由队伍中伊马木如何鼓动,都不肯再向前一步。
失去了后续支援,大食人的攻势立刻断裂。战场中央,数以万计的骑兵不动如山。几百名弩箭攒射下的漏网之鱼却已经冲在了唐军阵前不到三十步位置。只需要再度磕打一下马镫,他们就可以砍翻无数手无寸铁的弩手。可是,他们却已经没有勇气举起手中弯刀。幸存者们先是犹豫着放慢马速,然后左顾右盼,紧接着,轰地一声,像苍蝇般四下散去。
只是,此刻再逃,已经来不及了。第三排擎张弩迅速推上前来,在不到五十步的距离上,从容瞄准,发射。
逃命中的大食狂信徒被弩箭从侧后方追上,一个接一个掉下马背。转眼间,安西军主阵与大食人之间就空荡了起来。再没有狂信徒敢组织冲锋,也没有伊马木敢上前给予濒死者最后的安慰。只有数百匹失去了主人的战马,站在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血泊旁,不住地嘶鸣,嘶鸣!
战场上的大食人数量是安西军的四倍。封常清没有时间给予敌军怜悯。将帅旗向前微微一倾,大声命令,“进!”
“进!”数千人的吼声,一齐炸响。震得整个战场都在晃动。
听到吼声,处于军阵最前排,已经放空了箭矢的弩手们迅速整队,一边推着弩车前进,一边用机关盘紧弩弦。
正在从容后退的伏远弩手们也迅速转身,拉着巨大的弩车跟在了擎张弩手的身后。一边走,一边重新将巨大的弩箭,扣到了发射槽上。
“吱吱咯咯”,令人牙酸的声音又在军阵前响了起来。汇成这个时代最恐怖的乐章。
注1:早期大食帝国,伊玛木们同时也是地方领主。负责传教,训练。并且在战时带兵上阵。这种政教合一的组织形式,使得阿拉伯帝国的武力远超当时的西方世界。
壮士(四下)
为了保证有效射程,每一具伏远弩的弩臂都有碗口般粗细,一丈长短。想要支撑如此笨重的弩臂,整个弩车难免要做得很大。此外,为了发射方便,车身两侧还各携带着一个巨大的箭匣,每个箭匣内所装铁羽弩箭不多不少,各自十五枚。全算下来,整个伏远弩及其配属部件的重量加在一起,已经不下千斤。
如此沉重的庞然大物,完全靠操弩手们肩拉手推,肯定不可能走得太快。然而整个安西军大阵的移动速度却完全以伏远弩为标尺,丝毫不以被大食人团团困在起中军附近的袍泽为念。从轻骑到具装重甲,从普通士卒到封常清本人,都跟在弩车之后,踩着鼓点,不急不徐。
偏偏他们走得越慢,汇聚起来的压力越大。弩锋所指方向,空气仿佛凝结成了一个巨大撞车,不断向对面不远处的大食黑甲撞去。“轰”“轰”“轰”无声的冲击砸得大食人东倒西歪,左摇右晃。
在此无形的重压下,即便是经历过上次恒罗斯之战的大食老兵,一个个也面如土色。上次的战斗中,唐军的大小弩车,也曾经给他们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但是,那次战斗中,安西军出动的全部弩车加起来也不过是几十辆,还没有今天的一个零头多。更未曾像今天这般,把大大小小的弩车连成片,射击起来片刻不停。
上次,他们付出一定伤亡后,便可以冲到弩车跟前,令这些庞然大物彻底失去作用。而今天,当庞然大物们排成阵列后,他们却连冲到弩车前的机会都没有。
两相比较,经历了前年那场灭顶之灾,唐人的实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大大增强了。无论装备和战术,都令他们只能仰视。
非但老兵们如此,站在很远处负责调度全军的大食东征圣战军主帅艾凯拉木,看到那数以千计列阵逼来的大小弩车,心中也涌起了一股无力感。
如其所愿,发出决战命令后,四下汇拢过来的大食精锐,已经团团将唐人的重甲步卒包裹在里面,曾经令他胆寒的陌刀阵,在短时间内,再也威胁不到他的帅旗。然而,他的心却一点点往下沉,越来越重。
此安西军非彼安西军,封常清也不是高仙芝。当年的安西军除了骁勇善战外,从上到下个个都眼高于顶。根本没把大食人放在眼里,更不屑与躲在弩车后边,完全依靠装备的优势来赢取胜利。当年的高仙芝,打仗时完全凭着麾下精锐横冲直撞,骄傲得像一只苍鹰。而今天的封常清,却是阴险得像一头狐狸,从战局还没开始到现在,几乎算计好了每一步。
虽然手中还没有任何证据,艾凯拉木甚至相信,就连军中勇士们突然出现手脚发软现象,也是封常清在其中搞的鬼。此人要么是派遣了死士,在十几万东征大军的粮草中下了毒。要么就是精通一种巫术,侵蚀了圣战者们的灵魂,连同真主最虔诚的信徒都不能抵抗。
想到巫术,艾凯拉木忍不住再度向神明祈祷,“安拉啊,您即便真的不在乎您的信徒。难道一点也不在乎这块插上根柳条就能长成大树的沃土么?”
就在他怨天怨地的时候,远处唐军主阵再度停了下来。巨大的伏远弩被推到最前方,操弩手再度毫不犹豫地拉动扳机,“嘣,嘣,嘣,嘣…….”每一声都清晰无比,包括弩箭撕裂空气发出的呜呜声,都毫无遗漏地传进了艾凯拉木的耳朵。
一片血雾在人群中升腾。
敌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被缩短到二百步,奉命对唐军主阵进行阻击的大食黑甲已经退无可退。所有人,包括骑兵和步兵,圣战者、志愿者和临时携裹而来的仆从,密密麻麻地挤成一个巨大的黑团。巨大的弩箭就从这个黑团最外侧撕进去,深入丈余。沿途所有阻挡,生机瞬间窦被夺走,红殷殷裂成数到血线。
“传令,传令,让他们杀上去!迎战,迎战!”艾凯拉木不顾一切地大叫,声音如破锣般嘶哑。“传令给阿木尔,加里卜和哈西里,让他们亲自带队往前冲。谁敢后退,我将禀明哈里发,杀他全家。传令给那边所有伊马木,如果他们敢撤回来,我会亲自把他们绑给教法官,让他们生不如死。传令给所有圣战者,为真主献身的时候到了!”
一道道疯狂的命令化作角声传出,起到的作用却非常有限。远处的大食黑甲们只是快速膨胀的一下,然后就又收缩成了巨大的一团。数以千计的弩箭凌空飞来,在这个巨大的黑团正对唐军的侧面,狠狠扯下了一层。就像洪流在撕扯一窝倒霉的蚂蚁。
最外侧的“蚂蚁”惨叫着死去。其余蚂蚁继续挤在一起,既不反抗,也不知道如何逃走。又一波弩箭凌空飞来,呼啸着在黑团外侧撕扯下第二层。紧跟着,第三层,第四层,血雾升腾,染红整个天空。
“愣着干什么,等死啊!”艾凯拉木的眼中,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暗红色。血水混着泪水,从他的两个眼角缓缓流下。太惨了,太惨了,简直就是屠杀。该死的阿木尔,该死的加里卜,该死的哈西里,该死伊马木们,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安拉在天国看着你们呢,安拉在天国看着你们呢!”如果此刻艾凯拉木长了一双顺风耳,他就会发现,被他点到名字的那几名将军和所有一众伊马木们,确实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乱作一团军阵当中,这些人和他们的亲信喊得嗓子都冒烟了。然而平素百试百灵的鼓动,到了此刻却突然失效。天国圣处女的诱惑,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了被弩箭射上半空,穿成肉串的恐慌。虚幻的乐土,也掩盖不了血淋淋的现实。
要死别人先去,只要不射到自己头上,便是幸运。反正弩车装填缓慢,唐人很快就会将这一波发射完。此刻,几乎所有大食人都抱着同样的想法。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了。伏远弩和擎张弩的确迅速发射完毕,操弩手们再度开始忙碌。一大队手持角弩的唐人,却快速涌到了军阵的最前方。平端弩臂,扣动扳机。
“嘣!”“嘣!”“嘣!”“嘣!”“嘣!”“嘣!弩弦嘈嘈切切,宛若雨打芭蕉。铺天盖地的弩箭飞了过来,呼啸着落入人群。一百七十步,依旧是可以轻易撕破重甲的射程。正对着唐军主阵方向几百大食人同时倒地,整个战团瞬间被咬下了整整一大块。
第一排角弩手发射完毕。弩手原地坐下,手脚并用,重新张开弩弦。第二排角弩手迅速涌上来,超越他们,扣动扳机。
又是整整一大块鲜活的血肉从大食军阵中被啃下。惨叫声不绝于耳。
第三排角弩手涌出,越过原地坐倒的第二排弩手,扣动扳机。
第四排角弩手涌出,越过原地坐倒的第三排弩手,扣动扳机。
第五排角弩手涌出,越过原地坐倒的第四排弩手,扣动扳机。
第六排…….
整整两年时间,安西军的弩手们都在重复同样的训练,阵型和动作都早已成为了本能。只见他们在战鼓的指挥下,机械走向前排,扣动扳机。压根不看战果,紧跟着迅速坐倒,用脚张开弩弓。然后,一跃而起,手持重新装填的角弩,等待下一个给予自己的命令。
领军郎将则竖起耳朵分辩鼓声。当听到那段属于自己的鼓点儿,立刻高高举起手中横刀,“进!”。
“进!”第一排角弩手涌出,越过原地坐倒的第六排弩手,扣动扳机。
“进!”第二排角弩手涌出,越过原地坐倒的第一排弩手,扣动扳机。
第三排…..
第四排
一排排由弩手组成的巨浪,不断向前翻滚。每滚动数步,对面的大食军阵,便像内崩裂数尺。
世间没有任何兵马能承受这种压力。第二轮六段攒射还没结束,由数万大食黑甲组成的战阵,居然就出现了开裂现象。正对唐军方向,整个战阵凹下去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人与马的尸体摞在一起,血水汇流成河。
圣战者们陆续将坐骑拨歪,避开弩锋所指。个别胆子极小的家伙,干脆直接将坐骑转向,把本来就混乱不堪的队伍搅得越发混乱。
“冲上去,为真主而战斗的时候到了;杀身成仁的时候到了!”将军和伊马木们不甘心就这样身败名裂,继续舌灿莲花。除了极微弱的回应之外,他们得到了只是一道道冰冷的目光。按照教义规定,真主最虔诚的信徒是这些将军大人和伊马木。按照世俗规矩,教派内平素享受好处最多的,也是他们。此刻应该是他们拿出点儿具体行动来,证明自己虔诚的时候了。
“安拉在…….”几名正在喋喋不休的将军突然觉得身体发冷,本能地侧头张望。他们看见,一条巨大的缝隙在自己身旁断裂开来。裂缝尽头,正是隆隆前行的弩车。
伏远弩,弩强十石,三百步内,当者立毙!
“啊!”没等看到巨弩离弦,将军伊马木们就吓呆了。策动坐骑,拼命往别人身后躲。大食黑甲们则一个接一个拨马避开,像躲瘟疫一样唯恐闪避不及。
壮士(五上)
“嘣!”随着一声沉闷的弩弦响,百余支铁翼巨弩再度飞出。所有挡在唐军主阵前的大食将士,无论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还是临时招募来的志愿者,拨转坐骑,撒腿就跑。
毕竟只能做直线攻击,大部分铁翼弩箭都落到了空处,没像前两次射击那样,给敌军造成巨大的杀伤。但是,对大食军整体而言,这波攻击的效果远好于先前两波。凡巨弩掠过的路径的三尺之内,周围便没有一个站着的大食人。弩箭最后的落地处,居然硬生生在大食人队伍中开辟出了一个个圆圈。距离落地点附近的大食人互相拥挤着,拼命向远方遁去。若是有人胆敢阻挡则一把推开,根本不管拦路者死活。
“咯吱吱吱……”比伏远弩体积小了近一半儿的擎张弩被唐军不慌不忙地推上前,一字排开。还没等操弩手用绳索拉动机关,挡在唐军主阵前的大食人惨叫一声,抱头鼠窜。数万人组成的攻击阵列,居然硬生生被安西军用弩箭压得分崩离析。
恐慌从前到后迅速蔓延。几个领兵的大食将军用尽全身解数,也无法再度将队伍收拢收拢。很快,隔在拦截战团之后,正忙着在大食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调度下绞杀李嗣业所部唐军重甲的另一伙大食兵马也被惊动了。纷纷在战马上回过头来,举目向恐慌的起源地张望。
一看之下,所有人大惊失色,攻势登时为之一滞。
两军交战,无论众寡有多悬殊,在其中一方崩溃之前,实际接触的范围,却是以人数少的一方周边长度为限。此刻包围在安西军重步兵周边的大食黑甲足足有四万余,然而真正能跟重步兵们交上手的,不过是最靠近三个锥形阵列的那区区数千。再往战团外围的大食黑甲,则完全是在给自己人壮胆。只有与安西重步兵交手的那些大食人被砍死或者戳死之后,才轮到他们上前补位,以延续“蚂蚁多了咬死大象”的人海战术。
只可惜这头被困住的“大象”过于凶残,每摇晃一下身躯,都要踩死数以百计的“蚂蚁”。而负责拦截唐军主力的几支大食兵马却已经崩溃,另外一只庞然大物踩着鼓点,正在隆隆迫近。所过之处,一切活物都化作齑粉。
到了此刻,东征圣战军主帅艾凯拉木哪里还控制住局势。这边手忙脚乱地挥动令旗,从后队中调遣兵马去阻挡溃退下来的乱兵。那厢又不甘心让已经近在咫尺的唐军重甲步兵溃围而出,杀到自己的帅旗下。直忙得晕头转向。连续几道命令都前言不搭后语,让麾下将士们愈发无所适从。
“咚、咚、咚咚!”与大食这边乱成一团的模样相比,不远处徐徐逼来的唐军主阵则显得气定神闲。在战鼓的统一调度下,他们稳步向前推进,依旧是弩兵在前,其他兵种一律跟在弩兵之后,每逢遇到阻挡,就先用伏远弩和擎张弩轮番招呼,然后再用角弩将顽抗者彻底射成一只只刺猬。
眼看着唐军的弩箭就要射到自己背上,而身为主帅的艾凯拉木依旧在胡言乱语。几个一直奉命围杀唐军重甲步卒的将领互相看了看,呼喝督战声戛然而止。那些圣战者们早就被陌刀和长槊杀得胆战心惊,完全因为身后的督战队逼着才不得不一波波拼命往上扑。感觉到来自背后的逼迫消失,脚步立刻停止前进。
围困在重甲步兵战阵外的压力顿时减弱。李嗣业身经百战,哪里不懂得把握如此良机?立刻双臂用力,剁翻自己面前的敌军,然后将陌刀高高举过头顶,“进!”
“进!”所有手持长兵的安西重甲大声回应,齐齐向前踏出一步,又将挡在前方的人墙砍了个四分五裂。
“啊!”人墙后,数名督战的大食低级将领大惊失色,转过身体,撒腿便逃。李嗣业根本没有兴趣在这些小鱼小虾身上浪费时间,陌刀斜斜地向前虚指,断喝一声“进”,双脚又奋力向前跨出一大步。
“进!”长槊陌刀齐挥,寒光令风云变色。
周围的大食黑甲齐齐后退,为逃避被剁成碎片或者戳成筛子的命运,哪怕是将自己人挤下战马,也毫不在乎。
“进!”又是一声断喝,血肉横飞。李嗣业又向前跨出的一大步。身边尚能拿起兵器的弟兄,亦跟着大步向前。
大食人被逼着又后退了一大步。然后继续主动大步后退。忽然间呼啦一下,各自撒去,比受惊了的兔子跑得还快。
三个锥形的军阵彼此照应,如同三支雪亮的狼牙般,从四下散开的黑甲后缓缓推了出来。锋刃所指,依旧是大食东征圣战军的帅旗。
此刻,圣战东征军的帅旗距离李嗣业已经不足二十步。大食主帅艾凯拉木还指望着能在真主的保佑下创造奇迹,将弯刀交到左手,右手去抓传令号角,准备亲自吹角鼓舞士气。冷不防却抓了一个空。定神再看,负责背号角的传令兵早已经拨转了坐骑,磕打着马镫正欲逃命。
“背叛真主者,死!”艾凯拉木将弯刀迅速举起来,凌空向传令兵丢去。可怜的传令兵被自家溃卒阻挡,根本不可能跑得太快。艾凯拉木的宝刀盘旋而来,从背后将他的脑袋切离了脖颈。
“考验你们忠诚的时候到了。考验你们忠诚的时候到了!”艾凯拉木也不拿其他兵器,挥舞着两只空手,冲着周围的溃兵大喊大叫。
唐军的陌刀都快砍到屁股上了,溃兵们哪里还有勇气肯理睬他?头一低,钻过自家主帅的腋下,策马继续逃命。左右两旁的亲卫见状,赶紧一拥上前。拉胳膊的拉胳膊,扯马缰绳的扯马缰绳,拽住艾凯拉木,加入了逃跑的人流。任后者如何诅咒威胁,也死活不肯松手放他去陌刀阵前送死。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艾凯拉木先是疯子一般的咆哮,挣扎。然后突然间肩膀一缩,低下头,大声嚎啕,“让我去奉献忠诚吧。让我去奉献忠诚吧。仗打成这般模样,我怎么回去向大哈里发交代啊!”
“穆圣当年在麦加城下,也曾以示弱的方式来迷惑敌人。但是,却获取了最终的胜利!”一名跟上来逃命的伊马木心思机敏,看出艾凯拉木并不像是真的想要寻求解脱,凑上前,朗声说道。
话音落下,艾凯拉木果然止住了嚎啕,睁开泪汪汪的眼睛,低声追问,“你,你说什么?”
“当年穆圣在传播真主荣光时,也曾受到过挫折。但他却能忍辱负重,直到获取了最后的胜利。将军今日虽然没有取得一场辉煌的胜利,又怎知道这不是真主对您的一个考验呢?”那名年青的伊马木想了想,继续引经据典。
“对啊?”仿佛暗夜中看到了一丝亮光,艾凯拉木双眼一下子就重新充满了生机。怪不得今天所有一切都不对劲儿,原来是安拉给我的一个考验。心中将这个理由默默地念叨了几遍,他终于振作起来,一边拼命磕打坐骑从人群中撞出条血路,一边低声询问,“你是谁,我怎么看着你的面孔很熟?”
“我是来自麦加的阿里·本·哈迈德·本·波尔克……阿迪!”尽管是在逃命当中,年青的伊马木还依旧念念不忘地报上了一个冗长的姓名。
艾凯拉木只听清楚了阿迪两个字,目光登时愈发明亮。大食人姓名在外界看起来虽然非常复杂,事实上却有着一个十分完善的命名规则。那个年青伊马木的姓名中,包括了其父亲、祖父乃至曾祖的名字,最后一个,却是清清楚楚地报明了,他来自著名的阿迪家族。乃是四大圣徒之一,巨商奥马尔的后人。
虽然临阵指挥能力一般,艾凯拉木的站队本事却是一等一。否则,也不会能在原阿布·穆斯林派系将领都受到严厉打压的情况下,出面执掌东征大军。“你跟紧了我。只要我能通过安拉的考验,就不会忘记你的提醒之恩!”又看了年青的伊马木一眼,他低声吩咐。双腿狠狠夹了下马肚子,带领着一干亲卫迅速向西转进。
主帅一逃,其余大食黑甲更是无心恋战,虽然人数远远高于唐军,却连有秩序地撤退都组织不起来。很多刚刚从西线调过来的高级将领,丢下本来就不熟悉的士卒独自逃命。失去了主心骨的士卒们四下乱窜,有的策马向西,有的策马向南,有的转身向北,只要不回头面对唐军,哪怕前面就是大漠,也毫不犹豫。
那些本来就是强拉来的仆从军更为过分,干脆成帮结伙地下马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唐军将领乞降。然后把头盔用白布一裹,再度跳上坐骑,充当起了唐人的仆从,带头追杀起四下逃窜的大食人来。
论身手本事,那些大食圣战者和志愿者们远在被强征来的仆从之上,随便一个人出手,都能将仆从军打翻两三个。然而,他们却没胆子在战场上耽搁,遇到仆从军从侧面包抄过来,要么调转马头改变逃命方向,要么抱着脑袋继续前冲,只要当场被砍死的不是自己,就算是暂且又逃过了一劫。
好在唐军的人数较少,安西战马的冲刺速度,整体上又远在天方马之下。所以只要不管不顾地逃命,安西军还真难将他们全体留下。大部分圣战嘎兹和志愿者都逃了出来,远远地跑出了三十余里,直到耳边再也听不到战鼓声了,才稍稍放缓了坐骑,相对着大声嚎啕。哭着,哭着,他们猛然发现,先前困扰大伙的那种手脚酸软的情况居然不见了。每个人除了跑得又累又渴外,身体上再没有什么异常状况。
“莫非安拉本来就不希望咱们进攻东方?”这下,不但少数志愿者开始怀疑此番东征的必要性了,连素来以信仰坚定著称的圣战者和伊马木们,也开是疑神疑鬼。唐军的齐整阵形,精良装备和高明战术,无一不打击着他们继续向东传播教义的信心。特别是那如林陌刀,每当想起来,都令众人不寒而栗。
还没等几个幸运的伊马木将心中的困惑整理出个头绪来,逃命的队伍末尾,凄厉的惨叫声又起。淡黄色的烟尘中,一员唐将纵马杀到,手中链子锤顺势一抡,就将数名躲避不及的圣战者扫于马下。
壮士(五下)
大食军中最善战的一名勇士,今天就是死在此锤之下。故而众溃兵对持锤追来的唐将印象极为深刻。自认不是对手,大叫一声,上马便逃,不求跑得过唐兵唐将,只求逃得比自家袍泽快上半步。
追来的唐军人数有限,也未曾起将所有溃兵一口吞下的心思。只是跟在后边草草地撵了一阵儿,截下了逃得最慢的几百人,也就再度停下来消化战果。
那被唐军截住的几百溃兵当中,被大食人临时征召的部族仆从军又占了一半以上。见到退路已断,立刻跳下坐骑,举手投降。一众曾经豪情万丈地准备将天方教用屠刀传播到东方的圣战志愿者们受到影响,心中再也鼓不起向安拉证明自己忠诚的勇气,紧跟着下了马,跪倒在地上任唐军宰割。只有队伍中的少数圣战嘎嗞和几个哈马木,自知像自己这样的人即便投降也未必能得到宽恕,聚成一团试图顽抗到底。他们这伙残兵败将又岂是安西生力军的对手?被王洵带着自己的嫡系纵马一冲,也就纷纷如霜打过的枣子般落到了地上。
“杀贼!”早就在旁边跃跃欲试的薛景仙见此,迅速跳下战马,带领随从徒步上前。按住被打下坐骑的敌兵敌将,挥刀朝脖颈处猛剁。转眼间,就将一个个血淋淋的头颅割了下来。
按大唐军功统计方式。临阵斩首三级,则策勋一转。连续策勋三转,则官晋一级。若是杀的是敌军中的将领,则按照死者在生前的军职高低,另外再折算升赏。虽然这批割下来的脑袋,按道理要给王洵及其部属分大头,薛景仙和他的随从们只能捞到其中很少的一部分。可架不住数量充足,并且今天的追亡逐北战斗远没到结束的时候。随便从每次战斗中揩得一点儿油水,一次次积累下来,也够薛景仙和他的随从们每人都升上一级两级了。
猜到了对方的心思,王洵也不加拦阻。只是命令麾下弟兄一边下马恢复体力,,一边小心翼翼地在旁边警戒,以防哪个落马的敌军伤得不够重,临死之前拉上钦差大人垫背。至于薛景仙麾下的那些刀客们杀得兴起,偷偷地把几个投降者也给割了脑袋,则完全装作没有看见。
有道是什么将带什么兵。薛景仙本人喜欢到处占便宜,所带的随从们也一个赛一个刁钻奸猾。看出王洵不怎么在乎俘虏们的生死,立刻用眼神互相打了个招呼,迅速向被俘志愿者当中几个铠甲最华美的家伙扑去。
“投降,投降!”第一个被盯住的目标厉声惨叫,手脚并用向俘虏堆中缩。两个刀客像抓绵羊一般,将他从人群中拖了出来。用刀刃往咽喉处一抹,立刻结果了性命。
另外一名被盯上的俘虏是个天竺人,信仰颇为虔诚。见到几名满脸横肉的刀客联袂向自己扑来,惨叫几声,低头颂经不止。刀客们哪里管他口中嘟念的是什么,拖出人群,一刀了账。
大食军在攻略西域诸国之时,获胜后也有屠杀俘虏的习惯。一众俘虏既然下马投降,便等于已经认命。即便被拖走的人原来就躲在自己身旁,也是两眼一闭,不敢做任何抵抗。倒是王洵身边的小校魏风心肠软,见俘虏们态度恭顺,便策马上前,陪着笑脸向薛景仙祈求道:“钦差大人饶他们一命吧。都是人生父母养的,都杀光了恐怕有违天和!”
对于王洵麾下的所有弟兄,薛景仙都不愿得罪。讪讪地笑了笑,信口地解释道,“我这不是怕他们再串联起来弄什么妖蛾子么?!所以才放任弟兄下了狠手。杀将留兵,也恰好符合古代处理降军的惯例。”
魏风在来安西之前,就是个种地的大老粗,怎可能辩得过薛景仙这种正经科举出身的读书人。想了想,觉得钦差大人说得也有道理,便将头转到了一旁,眼不见为净。
就在这一晃儿功夫,已经又有数名铠甲华贵的东征圣战军将领被拖出来斩首。身上的板甲也被刀客们当做战利品,剥下来挂在了缴获的战马之后。众人还是觉得首级不够分,目光又转向了最早带头乞降的那些仆从军,以期望从中寻到什么大鱼。
众仆从兵将的铠甲都是自备,谁职位高,谁家富有,比身穿统一制式铠甲的大食人还要分明。当即,数个打扮华贵的家伙就无所遁形,被刀客们一个挨一个从俘虏堆中拖了出来。
“杀完这些就行了。剩下的押回去等候封大帅处置!”唯恐王洵等得不耐烦,薛景仙大声命令。
“饶命,饶命啊,唐人老爷!”话音刚落,被拖出来的俘虏当中,有一个年青人人忽然用唐言大叫。字正腔圆,居然是标准的长安口音。
“停下,先别杀他!”薛景仙心里吃了一惊,快步上前,挥刀加在了求饶者的脖子上。“你怎么会说唐言?从哪里学来的?”
“小的,小的不是大食人。小的是木鹿城那边商户。当年追随父辈到长安贩货,所以学了一些唐言。小的是被大食人逼着参军的,不是自己主动来的呀。小的自知罪该万死,请唐人老爷念在我等迫不得已的份上,千万饶恕则个!”年青俘虏一边磕头求饶,一边飞快地解释道。
“抬起头来!”薛景仙大声喝令。
“小的不敢!小的长得丑,怕惊了唐人老爷!”年青的俘虏口中大声回应着慢慢抬头。高鼻深目,果然长了一幅波斯人面孔。
“你真的是被携裹来的?”薛景仙想了想,迟疑着问。念在对方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言份上,他准备发一回慈悲。
“薛大人还是快点儿把他杀了吧。跟一个小商贩有什么可啰嗦的!”一直在旁边将养马力的王洵突然大步走上前,笑着跟薛景仙商量。
“也是!”薛景仙楞了楞,旋即转身准备离开。目光与王洵目光交错的瞬间,快速向对方挤了挤眼睛,表示自己已经心领神会。
那年青俘虏不知道有诈,吓得立刻扑过去,双手死死抱住薛景仙的大腿,“唐人老爷,唐人老爷,我家有钱,我家有钱啊。可以赎身,可是给我赎身!”
闻听此言,众刀客和随从们忍不住哈哈大笑,纷纷围拢过来,看此人口不择言时,还能闹出什么乐子。薛景仙也被逗得双肩直耸,强忍住笑意,继续沉声说道,“你当我穷疯了么?需要你那点儿臭钱?不过是三五吊而已,我还得白养着你好几个月!”
“不是三五吊,是很多,很多!”年青俘虏一手继续紧紧抱住薛景仙的小腿,另外一只手来回比划,“很多,很多钱。唐人老爷,我马上就可以派人给我父亲送信。您饶我一命,他肯定会报答您的恩德!”
“一个商贩的报答,我不稀罕!”薛景仙向外抽了抽腿,满脸不屑。“把你的脑袋交上去,我至少能记一等功。官升得快些,啥都有了,不好过拿你家几个臭钱?!”
“不是臭钱,臭钱。是香钱,香钱!”年青俘虏唯恐薛景仙走开,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我父亲不仅仅是个商贩。还是,还是木鹿城的赋税总管。就是,就是你们中原的户曹大人!”
“你父亲恐怖不止是个小小的户曹吧!”薛景仙冷笑着转过身,用刀尖压住对方的血管,“说实话,你父亲到底是做什么的!再敢满嘴跑舌头,我就直接放了你的血!”
他长得原本就不怎么英俊,一发起狠来,更是满脸阴毒。年青俘虏被吓得魂都快飞了,手指抓住刀刃,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淌,“我说,我说,唐人老爷,我再也不敢了。我父亲就是木鹿城的总督夏普·苏伦,小的叫鲍尔伯,还有个唐名叫苏适!”
“苏适,对吧?”薛景仙蹲下去,用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白嫩的面孔,“除了钱之外,你还能给我什么好处呢?赶紧说出来,否则,我可没耐心再陪着你玩儿!”
他本想咋呼对方一番,从其嘴里逼问一些大食人在这附近的详细情况,以防追杀过程中遭遇敌人的援军。谁料叫做苏适的小家伙却会错了意。一把抓住薛景仙伸过来的手掌,大声喊道,“我,我父亲可以帮你们。一起对付大食人!在大食人打来之前,木鹿城就是我们家的,我父亲在百姓当中威望很高!不信,不信你问他们几个!”
说罢,将手向另外几名被拉出来的俘虏一指,用一种古怪的语言哇啦哇啦喊了一大通。
那几名铠甲颇为华贵的俘虏本来已经觉得生还无望,没想到自家少主跟唐人老爷还能说得上话。立刻爬了过来,手按自己胸口,同时,嘴里哇啦哇啦地不住嚷嚷。一看就知道是在赌咒发誓。,
“我说得不算。你们向他讨饶吧。他才是主将!”薛景仙侧身让开,笑着把众人的目光引向王洵。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苏适立刻带着随从爬向王洵,双手伏地,头如捣蒜。
“你怎么能保证,你父亲可以帮我们一道对付大食人!”突然间捡到一个宝贝,王洵也有些心动。皱了下眉头,继续追问。
“我,我…..”唐名叫做苏适的年青俘虏四下看了看,确信周围没有其他俘虏懂得唐言,压低了声音回应道,“不瞒唐人老爷,我家本来就是被迫投降大食人的。我曾曾祖父活着的时候,还做过你们大唐的官儿。叫什么刺史,对,东安刺史。当时整个那密河沿岸都向大唐效忠,被叫做康居都督府!我家还有人做过康居都督府的长史,负责宣扬大唐教化。”
“怪不得此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言!”薛景仙冲着王洵笑了笑,低声说道。唯恐王洵不知道这段历史,他又耐心地向对方介绍,“至少是总章二年之前的事情了,当时咱大唐疆域直达阿姆河。只可惜随后便失去了此地。而国内又因为武后当政,导致内乱不断……”
听出自己活命有门儿,苏适立刻打蛇随棍上,“我,我曾曾祖父,也是因为没有得到大唐的及时支援,才不得不投靠大食人的。否则,我家族的人也不会一直学习唐言!”
这话未必说的是实情,但苏伦家族准备在大食与大唐两大势力之间骑墙的心思,却暴露无疑。否则,其家族也不会将九十多年前的故事,告诉给子孙。并且还费了好多心思教导苏适学习标准的长安言语。
想到这儿,王洵向薛景仙看了看,迅速做出决定,“我决定相信你的话,但你需要拿出点儿实际行动。证明你是真心投降!”
“真心,真心。如果有半点假心,天打雷劈!”苏适自知已经逃过一劫,又爬将过来,用嘴唇狂吻王洵的战靴。
王洵厌恶将此人踢开,低声喝道:“还有哪些是你从木鹿州带来的亲信?把他们全部挑出来。替我押着这些俘虏回大营。我会另外派二十名弟兄协助你。如果你敢起什么歹心的话,他们就直接把你剁成肉酱!”
这更令苏适觉得喜出望外了,原地打了个滚,快速站起,“遵,遵命!小的这就去召集属下。你,你,还有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唐人老爷要给大伙立功赎罪机会了!”
“这厮!”饶是脸皮已经被磨砺得足够厚,薛景仙也是自愧不如。摇了摇头,低声向王洵提醒,“二十个人押送俘虏,够不够?万一他们路上起了歹心,岂不是……”
“周围还有咱们的人在追杀溃兵,没人能翻起大浪来。况且这姓苏的波斯小子怕是巴不得有这么一个机会呢!”历经这么多风雨,王洵早就不像在长安城时那般稀里糊涂,笑了笑,耐心地向薛景仙解释,“西域这边,很多小国都是朝秦暮楚。前些年高将军打了败仗,他们就一股脑投降了大食。今天咱们再这里大破大食人十二万联军,消息传出之后,恐怕很多小国的国主,又要改换门庭了!”
“这厮倒是因祸得福!”薛景仙想了想,瞬间就明白了其中奥秘。姓苏的波斯小子如果半途逃走,一旦唐军继续向西推进,肯定会被其家族绑了当做罪人送给唐军以表诚意。如果替家族跟唐军主帅搭上关系,回去之后,此人的地位恐怕就要被其家族另眼相看了!
注1:撒马尔罕一带。曾经作为附庸归顺唐朝。但后来被天方教势力所蚕食。
壮士(六上)
“是福是祸,倒也难说!据传言大食也算万乘之国。不会因为一场胜败就轻易认输!”王洵摇摇头,微笑着回应。
这神态倒有几分封常清的味道了,令薛景仙忍不住微微一愣。随后,便笑着调侃道:“我记得王将军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吧,怎么就像活了好多年的老狐狸一般?!”
“是么?”王洵自己倒是感觉不到自己身上那种已经与实际年龄大不相称的成熟,笑着咧嘴,“估计是安西的风沙大,吹得人容易显老吧!不说这些,大食人只顾着埋头逃命,人马都不得休息,体力肯定无法持续。趁着天色尚早,咱们赶紧再追杀他一阵!”
说罢,挥手叫来校尉魏风,命其带领二十名轻骑“协助”木鹿城少主苏适,一道押送俘虏回大营安置。然后吩咐方子腾去招呼弟兄们整队,朱五一带人去将缴获的战马当中,看上去骨架比较宽大的都拉出来,留作大伙的备用。待将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又转过头来向薛景仙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一道跳上坐骑出发。
薛景仙几乎眼皮不眨地看完了整个过程,心中对王洵好感愈发浓烈。在长安中找寻门路的那半年多来,他可是于应酬场合见过不少世家子弟。但这些人要么眼高手低,只会夸夸奇谈地指点江山,真正做事时却拿不出半点儿章法。要么就是一味混吃等死,心中没有任何长远打算。而像王洵这般待人又谦和,做事又条理分明的,一百个里边也挑不出一个。
“也难怪陛下对此人另眼相待!”想到自己在长安城时听说的一个传闻,薛景仙忍不住暗暗点头。
京师官场中很难藏住什么秘密,除非其干系实在太大,可能导致人头落地的那些。而王洵被破格提拔的事情,显然不属于此列。况且皇帝陛下已经很多年没有重点关注过一个勋贵子弟了,突然间对王洵青眼有加,没法不引起群臣们的格外瞩目。
所以早在薛景仙离开长安之前,各种分析就已经说得有鼻子有眼。但是所有分析中,没一个猜到,被破格提拔的年青人的确有着一身过人的本事。
“如果把他拉到太子这边……”心念一动,立刻变得无法收拾。瞪着眼睛上下打量王洵,怎么看怎么觉得是上上之选。
即便是在纵马疾驰中,王洵的!那你可得坚持一下,像这种毫无风险的追逃战,可不是天天都能遇上的!”
“哪能呢?君子六艺,薛某好歹也都有所涉猎。”薛景仙赶紧将歪心思收起来,笑着用手向身后的随从们指点,“况且我要是现在就回去,他们几个岂不恨死我了?”
众刀客追随了薛景仙这么久,也知道这位雇主嘴巴虽然尖酸刻薄,为人其实并不算坏,策马靠近数尺,笑着反驳:“大人又拿我等开玩笑!也不知道是谁,刚才非要跟了过来!”
薛景仙心情正好,说话也非常随意,“一群不知道好歹的东西!我是想替你们谋个前程!当刀客有什么意思,同样是和人拼命,哪如像王将军这般,功名但在马上取!”
“我们这些人,怎敢跟王将军相提并论!”刀客们对王洵的武艺也是好生佩服,摆摆手,大声表示谦虚,“人家可是祖辈父辈积累下来的福缘,不像我等,生来就一幅劳碌的命!”
“这么说对王将军可不太公平!”薛景仙心里,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拿血脉说事儿,“他也是凭本事夺得这份富贵。你等多学着些,将来未必就一辈子寂寂无闻!”
“承大人吉言了!要是真有祖坟冒烟的那一天,我等一定请大人喝酒!”众刀客拱了拱手,笑着敷衍。内心深处,对于博取功名的渴望却又热切了许多。
风驰电掣般又追出了十余里,前方果然发现了一大群溃兵。安排人保护好了薛景仙后,王洵策马冲了上去,手起锤落,将挡在马前的敌军割麦子般扫落坐骑。大食溃兵们一个个累得半死不活,根本没力气反抗。呼啦啦四下逃散了一大半儿,另外一小半儿,被方子腾和朱五一两个带人咬住,接二连三地从背后砍于马下。
战斗刚一结束,薛景仙就又带着自己随从跳下的马背。争先恐后地收集大食残兵的人头。这波敌军当中,被大食人强征来的仆从甚少。故而也没有几个人主动投降。薛景仙怕王洵再分兵押送俘虏耽误了大伙的时间,干脆主动替他分忧。带着刀客们将活着的俘虏也全砍了,脑袋瓜子一并拴在马背上凑数。
待打扫完了战场,队伍中就又多出了几百余匹大食良驹。虽然已经跑得精疲力竭,可让它们空着鞍子,体力也能慢慢恢复。
王洵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又不疾不徐地带领麾下弟兄向西追了下去。沿途不断更换坐骑,让战马轮番将养体力。因为对策得当,速度反而没受到路程太多影响。很快,就又遇见了第三伙和第四伙溃兵,
照旧是王洵带着安西弟兄们上前冲杀,然后薛景仙负责带人打扫战场,清点收获。转眼间,又是两百余颗首级入账。与前两波的收获加在一起,差不多每名参战者已经能分到三颗以上了。然而薛景仙却还不满足,一边与王洵策马继续追击敌方溃兵,一边笑着提议道:“我看这一路上的大食残兵,已经都被咱们安西军追废了。根本没力气举刀。下次再遇到,干脆让我带几个人绕到前面堵截,你带弟兄在后边砍杀。咱们来个前后夹击……”
“那可不成!”没等薛景仙把话说完,王洵赶紧笑着打断。“薛大人有所不知,这追亡逐北,其中也有许多讲究。必须给敌人留一分逃命的希望,他们才不会拼死反抗。若是连希望都不给留,恐怕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两口!”
“就凭他们?拼命又能怎样?!”薛景仙对大食人的战斗力充满了轻蔑,皱了下眉头,不认同王洵的说法。
“今天两军阵前的情景大人也看到了。咱们安西这边,除了李将军所带,直捣大食人中军的重甲步兵,和后来上前支援他的那两波轻骑伤亡较大外,其他各部,在整个战斗过程中损失堪称微乎其微。可在敌军开始逃命之后,反倒有不少弟兄因为立功心切,不小心将性命搭了进去。”
“唔!”薛景仙回头一想,事实果然如王洵所说。今天这场仗,封常清几乎是完全凭借弩箭就射垮了敌军。双方主力没有发生贴身肉搏,当然不会遭到什么损失。但当敌军主帅从战场上逃走之后,安西军急于扩大战果,反而被某些垂死挣扎的大食黑甲给咬了一口。虽然只伤亡了几百人,但毕竟出现了损失,给先前的完胜局面蒙上了一丝阴影。
封常清对此怒不可遏,当着全军将士的面,痛斥了几名应对失当的核心将领。随后的分兵追逃过程中,王洵便表现得异常小心。宁可少收获一些首级,也不肯把敌人迫得太急。
这点儿,此人倒又得了封常清的真传。对麾下士卒性命珍惜得要死。根本不像个谈笑间取敌人首级的悍将。要知道古来慈不掌兵,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便是兵法大家。为了获取胜利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才应该是为将者的最佳选择。
正腹诽间,忽然又听见王洵笑着叹气,“薛大人是不是觉得,只要能将敌军多堵住一些,咱们哪怕损失几个弟兄,也是值得。可咱们安西军就这么点儿人。每条命都金贵得很。封帅曾经说过,哪怕用一名弟兄,换一百敌人,对咱们来说,也是笔亏本买卖。王某不才,不敢忘记封帅的叮嘱!”
这话,在薛景仙心里倒是能找到许多共鸣,点了点头,他大声说道,“那倒是!咱们是大唐男儿,他们算什么?刚才那些话就当我没说,该怎么打,大伙还是听你王兄弟的!”
“再追上一程,差不多也该往回返了。”抬头看了看已经西斜的太阳,王洵笑着说道,“其他各路弟兄恐怕都已经收兵。一旦成了孤军,就轮到大食人追杀咱们了!”
看到薛景仙脸上隐隐带着不甘之色,笑了笑一下,他继续补充道:“想必薛大人日后难以再有亲自上阵杀敌的机会。今日的收获,该算在王某名下的,就全送给薛大人吧!难得有人从长安来,总不能让你两手空空回去!”
“这怎么成!不行,不行!”薛景仙被王洵的慷慨吓了一跳,赶紧连连摆手,“你肯让我跟着沾光,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薛某即便再不知道进退,也不能抢你拿性命换来的功劳!”
“薛大人不必客气!”王洵有心成全对方,笑着摇头,“临阵斩将,我已经立下了一件大功。足够报答朝廷的破格提拔了。今日即便再砍下更多敌人的脑袋,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况且王某刚刚才连升三级,哪怕此刻立下天大的功劳,官职还能升到哪去?”
壮士(六下)
薛景仙本来就精通于官场规则,略一琢磨,便明白了王洵所说的话甚有道理。眼前这个年青的勋贵才到安西半年就连升数级,不到二十,已经位居正四品中郎将,无论是资历,还是其背后的根基,都难以服众。虽然自己在颁发圣旨时,没有人当面表示质疑。可要说整个安西军上下所有将士心里都对王洵一点儿也不觉得嫉妒,也是根本没可能的事情!所以即便单纯从保护年青人的角度上讲,最近一段时间封常清也必然会暂时将王洵的风头稍稍往下压一压,以免日后其真的木秀于林。
偏偏今日王洵临阵斩杀敌将,又出了一个大大的风头。这个功劳为众人亲眼所见,根本不可能抹掉。故而在接下来的追亡逐北过程中,王洵有没有斩获,斩获多少,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可这年青人怎么会老成到如此地步?’猛然间,薛景仙又突然觉得送上门的礼物开始烫手。同样年龄的官宦子弟他见过很多,其中没有一个像王洵这般,能清楚地把握上司意图,并能让所有与他接触的人都心生好感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示好,又为了什么?’
薛景仙在官场沉浮多年,心中早就没有初出茅庐时的那份单纯和做人的是非观念。然而,收了别人的礼物,就要替人办事儿,却是他给自己定的最后原则。唯恐王洵过后给自己出什么难题,他笑了笑,拱手道:“本来么?王将军这番好意,薛某是不该推辞的。但将军来安西的时间并不长,想必也需要多结善缘。所以替将军计,这份厚礼不如将军自己留着,拿来送与更合适的人!”
“薛大人这是什么话?”王洵眉头一皱,怒形于色,“你不要,我分给弟兄们便是。安西军中,哪个需要首级,自己不会拿刀去砍么,谁还稀罕王某名下的这几颗?”
他昨天主动与薛景仙交往,初衷的确就是探听长安那边官场动静。但今天送功劳给对方,却是顺手而为,根本没包含任何交易的奢求。谁料反而被对方误会了,硬拿官场潜规则来往里头套。因此心中不免觉得甚为乏味,带了带坐骑,便准备离薛景仙这厮远一些,免得看着此人那幅嘴脸闹心。
薛景仙见状,赶紧催动坐骑跟上,伸手扯住王洵的马缰绳,“王将军莫要生气!薛某跟你一见如故。所以才替你着想。王将军应该也知道,薛某是个刚升上来的文官,在朝中根本无法替你说话……”
“哪个需要你替我说话来?!”王洵回过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王某不过是念你一个文官,难得来这边一趟,所以才想多让你立点儿功劳带回去。免得日后回想起来,觉得白受了一番苦。你若是心里头过意不去,今后朝廷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多给王某透漏一二就行了。这边离长安几千里路,朝廷中的任何变化,传过来至少都得一两个月。若是能比旁人早知道几天消息,做到事事有备而无患,岂不是比攀上什么高枝都强?”
这番话半真半假。倒让薛景仙心里头登时安生了不少。送个消息对他来说肯定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更何况日后为了替太子巩固基业,他肯定还少不了要与安西军的将领打交道。想到这层,他笑了笑,轻轻点头,“如此,薛某就不客气了。日后有用得着薛某之处,王将军尽管言语!”
“若是用不着,咱们便老死不相往来了么?”王洵看了薛景仙一眼,笑着追问。
薛景仙被问得又是一愣,抬起胳膊,笑着拱手,“薛某说错了。说错了!王将军若是不嫌薛某高攀,薛某交了你这朋友便是!”
“早该如此!”王洵又狠狠地看了薛景仙一眼,气哼哼地说道。
说罢,二人俱是哈哈大笑。彼此的心中都感觉轻松了不少。
向西追了片刻,大伙又遇到了一伙大食溃兵。规模在五百上下,人和马都跑得口吐白沫。薛景仙怕别人说自己尽占便宜,竟然不顾劝阻,挥舞着弯刀跟在王洵身侧,连斩数名敌军下马,举止如同疯虎。
他的随从见自家大人如此,也都冒死跟在了安西军身后冲杀。几个来回过后,居然将五百余大食溃兵杀了干干净净,没有让任何一名敌军漏网。
那些从长安来的钦差侍卫以前没跟大食人打过任何交道,还不觉得今天的战果有何奇怪。几个薛景仙于半路上雇来的刀客随从却惊诧莫名,收拢了敌军的首级之后,一边喘息着跟着大队人马往回返,一边兴奋地议论,“大,大食兵,兵将素,素以强悍闻名,今,今儿怎么都变成了纸糊的?”
“那还不简单,安西弟兄比他们更强呗。”有人嘴快,带着几分恭维的口吻回应。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令大伙满意。一名年龄稍老的刀客摇摇头,低声感慨,“人家也是一路从西打到东,沿途破国无数的。按道理实力不应该这么差。不过,安西弟兄比他们强,也是个谁也否认不了的硬道理!”
“这个,薛某倒能猜到一二!”走在队伍前头的薛景仙有心卖弄,回过头来,笑着插了一句。
队伍当中,数他读书最多,说出来的话自然有人捧场。立刻,不光是随从们竖起了耳朵,王洵麾下的一些安西士卒,也都眼巴巴地看了过来。大伙心中其实也甚为纳闷,在开战前,军中老兵曾经小心告诫,切莫看轻了大食人。当年高仙芝大将军便是因为打久顺风仗,一时不察,才导致在恒罗斯河畔阴沟翻船。可今天的战场上情况却和老兵们说得恰恰相反,整个大食东征军,从主帅的临阵调度,到士卒的决死之心,武将的战斗之力,基本上都乏善可陈。简直就是一群纸糊的人偶,被大伙用力一捅,就彻底现出原形了。
“依照薛某之见,原因有三。”薛景仙理了理思路,得意洋洋地卖弄,“第一,我大唐国运正盛,大食国虽然疆域广阔,毕竟是个蛮夷之邦。萤火虫难与皓月争辉!”
“呵呵!”众将士咧嘴而笑,嘲弄的意思立刻写了满脸。
薛景仙也不以为意,顿了顿,继续卖弄,“第二么,自从上次恒罗斯血战之后,安西军上下卧薪尝胆,苦等这一天足足等了两年。从上到下,都做足了准备。而大食人,恐怕还沉浸在上次偶然占到便宜的得意之中,压根儿没把咱们大唐男儿放在眼里。古语云,骄兵必败,就是这个道理!”
还甭说,即便是信口开河,薛某人也胡诌得头头是道,把众将士唬得眼神发愣,脸上的表情立刻带上几分钦佩之意。见到大伙被自己糊弄住了,薛景仙更为得意,笑了笑,拉长了声音道,“这第三么,就是封大帅的高明之处了。悬师城外,围而不攻。逼着大食人远道来救。结果大食人跑得人困马乏,战斗力剩下的还不到原来一半儿……”
“哎,算了吧大人……”闻听此言,众人脸上的表情立刻又变成了不屑状。围城打援不是什么太神秘的计策,老实说,从封常清下令对健驮罗城停止进攻那一刻起,军中大部分将士就猜到了主帅的战略意图。大食人那边其实也未必猜不到,只是不得不来而已。所以在赶路之时,大食主帅必然会考虑到麾下将士的体力情况。要么距离唐军远远地就扎营休息,要么就是在尚有足够的体力战斗之前,才会向唐军示威。根本不可能出现先自己把自己跑个半死,再送上门来挨刀子这种情况!
“那你们说,今天大食人到底是怎么了。个个如同软脚虾一般,难道安西军中,还有人会咒术不成?”薛景仙心里不服,摸了摸滚烫的脸,笑着反问。
“这儿……”包括王洵在内,大伙虽然不认同薛景仙的第三项剖析,却真说不出所以然来。正为难间,只见校尉朱五一向人堆中挤了挤,讪讪地说道,“卑职,卑职倒是能,能猜出个一二来。就是,就是不知道对,对还是不对!”
“说罢,咱们不是都在瞎猜么?管他是对时错,说出来算!”在一群武夫之间,薛景仙倒也不愿意摆什么文人架子,招招手,笑着喊道。
“那,那属下就斗胆了!”朱五一先是向王洵拱了拱手,然后笑着分析,“属下,属下当年在码头上替人,替人扛过活。明白这么一个道理。如果,如果哪天接了个大活儿,需要装卸的东西特别多,大伙又不想拖到半夜才干完的话,中间休息时,就不能在原地站着。必须,必须来回走动,好把血脉给活动开。否则,否则一旦中间休息时站着不动。等再去搬东西时,肯定浑身都没力气,没一两个时辰,根本,根本缓不过劲头来。”
“着啊!”话音未落,薛景仙已经大声抚掌。怪不得封常清明知道大食人主帅在给其麾下兵将创造喘息机会,还是任由对方拖延下去。并非为没看破对方的如意打算,而是巴不得对方如此,将计就计。
其谋划布置,竟然慎密如斯!
我大唐有如此将士,还惧什么区区大食?!纵使其来势如同天河决口,又当如何?
自有壮士挥臂力挽,净洗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