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盛唐烟云》(26)

第八十九章《盛唐烟云》(26)

不周山(一上)

在一干有心人的严防死守下,王洵等人果然没能探听到任何有用消息。几个当年在白马堡大营和安西军中结识的旧交,要么跟周啸风一道去了潼关,要么最近被派往别处公干,除了已经明显靠不住的岑参之外,此刻居然没有一个留在城内。而那些勉强能叫上名字的队正、伙长之流底层军官,方子陵倒是能找到几个。可他们级别根本没资格查看朝廷发下来的邸报,当然也给众人提供不了太大帮助。

至于大伙通过刀客和商贩们口中探听来的情报,更是乏善可陈。有说安禄山已经攻破了潼关,将哥舒翰、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捉走的。有说封常清和周啸风等人宁死不屈,以身殉国的。还有说安禄山已经被官军击败,封常清带领着队伍正杀向叛军老巢的……,林林总总,全是道听途说,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

最最荒诞的是,居然有人义愤填膺地告诉万俟玉薤,说朝廷下了一道旨意,把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斩首示众了。脑袋全挂在潼关的关墙上,以为不肯出力死战者则戒。没等对方把话说完,万俟玉薤就一个耳光拍了过去,“胡说!封帅怎么得罪了你,你居然敢如此诅咒他?!临阵诛杀两名大将,还把人头挂在潼关的关墙上,你当文武百官都是傻子么?还当咱们安西军弟兄们都是纸糊的?就算朝廷真的想拿封帅当替罪羊,谁敢到军中传这道圣旨?他就不怕被弟兄们乱刃分尸么?”

“那倒也是!”挨了打的人非但不生气,反而由悲转喜。“我也觉得不可能。皇上怎么会那么傻呢,连谁好谁赖都分不清楚!封帅他老人家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真的有事,某家拼了这二百斤肉不要,也得找地方替他老人家喊一声冤枉!”

“用得着你?!”万俟玉薤鄙夷地白了对方一眼,气呼呼地嘲讽,“有咱们王都督,宇文将军两个在,谁动封帅,都得掂量掂量!”

恼恨对方信口雌黄,他连告辞的话都懒得再说,铁青着脸往回走。来到临时居所,把探听到的消息跟王洵等人气哼哼地汇报。大伙一听,也觉得传言的确太不着边际。

“以咱们封帅的脾气,如果朝廷真的要治他的丧师辱国之罪,他老人家肯定不会反抗。不但不会,而且还将约束弟兄们,不准大伙阻止行刑!”赵怀旭跟封常清时间最长,对其脾气秉性也最了解,想了想,不无担忧地分析。“可把高仙芝高都护一并处斩,就有点太不着边际了。高大都护一仗都没跟叛军打过,能按上什么罪名?况且没了两位大都护,谁来统领咱们安西军?都交给哥舒翰?怎么这时候,陛下又不防着哥舒翰步安禄山后尘了!”

“也是!”即便最关心封常清安危的宇文至,听完了赵怀旭的分析,也连连点头。“自打安禄山谋反之后,朝廷对咱们封帅也好,对哥舒翰那厮也好,都跟防贼一般防着。眼下潼关城外,就这么两支真正打过仗的大军。如果都归了哥舒翰一人,到时候哥舒翰跟安禄山勾结起来,反戈一击。长安城立刻就得完蛋!”

“都不用勾结。若是封帅有个三长两短,弟兄们还肯跟叛军拼命么?他哥舒翰再有本事,麾下的将士临阵时,未战先溃掉一半儿。剩下一半儿也得撒了羊!”从用兵常识上,沙千里也相信传言不可能为真,笑了笑,在一旁低声补充。

“的确!”

“的确!”大伙都是有着临阵经验的“老将”,当然相信满朝文武不可能如此愚蠢。即便太子李亨、内廷权宦和中书门下诸省这三方势力斗得再天昏地暗,京师的安全也要放在第一位。否则,叛军一破潼关,什么功名富贵都将是过眼云烟。

无论结果如何,种种迹象表明,眼下封常清的状况恐怕不太好。而安西,至少是在疏勒城中,大伙是甭指望探听到什么实情了。审时度势,王洵只好无奈地接受现实。第二天让大伙休息了一整日,第三天上午,便早早地跟屯田使张素告了别,继续向长安进发。

在自家地位不受威胁的情况下,屯田使张素倒是表现出了几分长者风范。带着属下众文武将王洵等人送出十里,临别前,还长长短短地赠送了一堆宝刀宝弓之类,以壮大伙形色。冯治、吴贤等人,也各自备了一盒礼品奉上。不看清单,光看礼盒的装帧,就知道其价值不菲。倒是岑参,官职又低,人又吝啬,见同僚都送了礼,自家不好意思不送。咬着牙发了好半天狠,才红着脸从马鞍后取出一件黑不拉吉的包裹来,讪讪地捧给王洵:“明允,你我相交一场,此番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按理,应该帮你壮一壮形色才对。可岑某囊中羞涩,实在找不到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件从吐蕃人手里得来的犀牛甲,就送给你吧。就是尺寸有点短,你穿着肯定不合身。但好歹能做个纪念!”

“多谢岑司仓了!”王洵笑呵呵地将包裹接过来,看都不看,很随意地交给万俟玉薤,“帮我收着,这是岑司仓的一片心意。”

“是,大人!小六子,过来,把这包裹拿好了。这里边装的可是岑司仓的一片心意!”万俟玉薤也瞧不起岑参的为人,将话说的分外大声。

在场众人,包括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官职都远比岑参这个六品司仓高。因此一个个笑得肆无忌惮。岑参听了,一张老脸更是红得几乎滴出血来。讪讪地拱了几下手,退进了送别的人群。

羞辱了岑参一番,大伙总算出了一口闷气。快马加鞭继续前行,穿州过郡,每到一地,必先向留守官员打听潼关的最新战况和封常清的消息。怎奈安西都督府真的被抽成了空架子,大部分州县里边,都仅剩下了文官在维持。够得着级别的武将们早就奉旨赶赴了潼关,而留守的文官,要么推说半年之内根本没接到来自长安的任何邸报,要么信口开河的乱扯一通。问及消息的来源和可靠性,则两手一摊,表示自己也是以讹传讹,保证不了其真伪。

安西都督府管辖的地界虽然广袤,真正完全掌握在手里的,也就是南北两条丝绸之路上的五、六个重要战略据点。其他各州,名义上是大唐领土,实则完全由当地的部落头人控制。从文职的太守、县令到武职的都督、镇抚,皆为部落头人的子侄。平素也不需要向朝廷缴纳赋税,有战事时,才根据各自的实力派遣兵马助阵,以示对大唐的忠心。

在这些部落头人嘴里,王洵更甭指望能得到什么有用消息。所以他干脆也不绕那个冤枉路。沿着通向长安的最短路径,日复一日地狂奔。接连走了十余日,终于过了阳关,来到河西军地界。

昔日的阳关都督高适高达夫,早已被朝廷调往淮南训练民壮。此刻留守武将姓哥舒,单名一个荣。光从姓氏上就能推断出,此人是哥舒翰的什么同族。

王洵跟他套了一番交情,好歹打听到了,叛军此刻还没攻破潼关。至于封常清的下落,据哥舒荣说,是与高仙芝一道,被朝廷解除了兵权,到哥舒翰帐下戴罪立功。至于消息的来源和最近邸报,哥舒荣则将两手一摊,咧着嘴叫苦:“这个时候,朝廷哪还有胆子下发什么邸报啊!安抚人心还安抚不过来呢!特别是咱们河西和安西,不发邸报,各部落的大小汗们,还能小心翼翼地观望一阵子。万一让他们确定朝廷已经自顾不暇,还不都得趁机造了反。不信你往甘州那边走走,吐蕃人都快兵临城下了。朝廷如果再不把大哥调回来坐镇,恐怕临洮、甘、凉一线,全都不复为大唐所有!”

明知对方说的未必是实话,王洵也无可奈何。只好陪着叹息了一番,然后起身告辞。过了肃州、凉州,沿途中看到的局势,果然如哥舒荣所言般,危如累卵。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不敢给守将添乱,随便交谈了一番,便匆匆继续前行。

沿途收集到的消息只鳞片爪,汇总到一起,基本可以确定,眼下在潼关城外的安西军,的确划归哥舒翰指挥了。但不知道是有人授意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各地留守官员,都对高仙芝和封常清二人的下落守口如瓶。一问起来,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推三阻四装作不知。

“朝廷,朝廷不会真的那么蠢吧!”距离长安越近,大伙心里越不踏实。宇文至在其中尤甚,每每议论起来,眼眶都变得通红。

王洵心里也直敲小鼓,作为一军之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强辩:“不会。你没听说么,都调到哥舒翰帐下戴罪立功去了。他们两个,特别是封帅,乃咱们安西军的主心骨。没了他,弟兄们怎可能继续给朝廷卖命!”

“是真的么?”宇文至不大敢相信王洵的话,目光中充满了疑问。

“当然是真的了!否则,他们就不怕你我闹将起来?!就沿途这线守军,不是我说大话,你我带两千弟兄,就能从疏勒一路推到兰州!况且杨国忠和你哥哥宇文德,此刻正指望着咱们回去撑场面!他们应该知道封帅在你我心中的分量。”

“倒也是!”后半句话,显然比前半句话更有说服力。宇文至点点头,沉默不语。

“快点走吧。到了京畿附近,找杨国忠的嫡系问问,不就全都清楚了?!在路上再着急,咱们也出不上什么力!”

“嗯!”宇文至点点头,狠狠磕打马镫,将坐骑催得咆哮不止。

在这当口,只要是一线希望,也会被当做救命稻草般,牢牢抓在手里。无论这线希望如何微弱,如何地不真实!

不周山(一下)

人在陷入困境之时,总会一厢情愿地忽略掉某些不利消息,以达到自我安慰目的。就像溺水者揪住一根稻草,明知道最后终究要沉下去,却依旧不愿放弃这最后一丝希望。

离开凉州,王洵和宇文至等人继续埋头赶路。穿鄯州、跨珉州,一路上有关平叛之战的消息越来越多,但涉及到封常清个人际遇的却依旧是凤毛麟角。即便偶尔能收集到一点儿,也荒唐得很,令人根本无法相信。

每过一州,王洵照例要通过驿站,向兵部反馈自己的位置,顺便咨询潼关一线的战况。谁料发出的公文皆如石沉大海,根本得不到任何回复。直到进了陇州地界,转距离京师只有五六百里了,才终于在华亭县内,被一个名叫张文忠的义宁军团练使给迎了下来。

“大将军您可是来了。朝廷的钦差已经在此地等了您老多时!”一见面,没等寒暄结束,张文忠便气喘吁吁地抱怨。

“等我?”王洵被弄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还是钦差?钦差大人在哪里?怎么提前派人知会一声?”

“嗨。您老走得那么快。即便派人去通知,也得保证跟您碰得上啊!”张文忠咧了下嘴巴,继续喋喋不休。“钦差大人就住在华亭县衙里,已经到卑职这三天了。生怕等您不上,每天一大早起来,就逼着卑职派弟兄四下查探您的仪仗。要说朝廷对您老人家,可是真够器重的。卑职当差吃粮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钦差等接旨人呢!”

他的年龄看起来足足是王洵的两倍有余,却一口一个您老,叫得人牙齿直发酸。宇文至在旁边看得心烦,挥了挥鞭子,低声喝道:“你没见过的事情多了,不差这一件。我来问你,圣旨上说的是什么内容?只给王采访使一个,还是还有圣旨传给其他人?潼关那边的,战况如何?”

“这,这卑职那里敢打听啊。卑职才一个六品团练使,哪跟钦差大人说得上话。潼关那边的战况,卑职倒是知道一些。上个月,郭子仪和李光弼兵逼范阳城下,打得史思明闭门不出。张巡和鲁炅两位大人,又分别在雍丘和邓州大败叛军。眼下安禄山已经成强弩之末了,估计用不了几天,就得被哥舒大将军给收拾掉!”

这是几个月来,王洵唯一听到的,经官方证实的好消息。令他疲惫的精神登时一振。正想再攀谈几句,从张文忠的大嘴巴里确认一下封常清的遭遇,城门口突然又窜出一队快马。数名飞龙禁卫簇拥着一个太监打扮的人呼啸而至。见到王洵,也不施礼,张口便大声喝令:“安西采访使王洵王明允何在?钦差大人有令,着你和宇文至将军、齐横将军三个,速速到县衙接旨!”

说罢,不管王洵听没听清楚,一拨马头,又疾驰而去。

即便是当年做校尉时,王洵也没被人如此呼来叱去过,当即脸色便一片漆黑。宇文至和齐横两人养气的功夫更差,冲着小太监的背影破口大骂。倒是团练使张文忠,也许是吃瘪吃得多了,已经吃成了习惯。笑了笑,低声劝解道:“几位将军不要生气。他们这伙人,向来是这般德行。无论对谁都意气指使,根本不是专门针对您。卑职在这义宁军中,沾着距离京师近的便宜。隔三差五,就得被人拎过去教训一回。早就见怪不怪了!”

“到底是在天子脚下当差的,涵养就比我们这些外地老粗好!”宇文至心里头火烧火燎,嘴巴上自然客气不起来。

张文忠却一点也不计较,笑了笑,继续开解道:“涵养不好有什么办法。关内、京畿两道的武将,有几个没受过内廷的气?人家再怎么着也是陛下养的家奴啊。你能扫陛下的脸面么?几位将军赶紧县衙门请吧,去得晚了,卑职也跟着吃挂落!”

“荒唐!莫非国家有难时,陛下还能派遣家奴上战场么?”王洵刚刚好转起来的心情,瞬间又跌落回了低谷。“烦劳张大人派一名头前领路,王某远道而来,对这里不太熟!”

“那是自然!”大嘴巴张文忠一边点头答应,一边继续补充,“您还别不信。陛下现在真的把打仗的事情,都交给了他们。咱们这些武夫,只有听吆喝的份儿。几位将军跟卑职来,华亭县就一条主街,过了城门继续向前走,便能看见县衙。”

“有劳张大人了!”王洵抱了抱拳,谢对方的领路之情。张文忠吓得立刻将坐骑拨开,一边在马背上打躬作揖,一边连声说道:“可是不敢,可是不敢。您老是正三品大将军,向我这六品下团练头目施礼,不是折杀卑职么?”

见惯了刀头舔血的猛将,乍看到这种浑身上下骨头加起来不到三两重的家伙,王洵还真适应不了。摇摇头,低声道“走吧!客气话回头再说!别作揖了,我头晕。”

“是,大人。大人您这边请。小心些坐骑,路上有坑,别委屈了您老的战马!”张文忠一边继续拍着马屁,一边领路。转眼,便已经到了县衙门口。

这座原本是县中官吏处理地方政务所在,此刻已经完全被钦差征用。数百名飞龙禁卫挺胸别肚子,威风八面,吓得附近的屋檐上连只鸟雀都不敢落。看到王洵等人到来,立刻又有名太监摸样的人上前招呼,“采访使大人请下马,将随身兵器交给在下保管。几位郎将、都尉,也请暂且于门前留步。采访使大人的安全,在衙门内暂且由我等负责!”

“滚开!”王洵忍无可忍,双目瞬间瞪了个滚圆,“莫非欺负王某不懂规矩么?戎装在身,即便见了天子也不必解刀。怎么里边这位,规矩比皇上还大?”

他本来就省得魁梧,最近几年又总在刀尖上打滚,浑身上下攒满了杀气。猛然发作,立刻将传令太监吓得打了个哆嗦,身后往后一退,差点没坐倒在地上。“你,你,你,大胆……”

“王某胆子向来不小!”王洵又向前走了一步,手按腰间刀柄,“这把刀在西域,至少砍过二十余人。你要是想逼王某解下,倒也不难。站起来,自己伸手来拔便是!”

“你,你……”传令小太监踉跄着后退,声音里边已经带上了哭腔。周围那些威风凛凛的飞龙禁卫们本想上前帮忙,被万俟玉薤用眼睛一瞪,立刻两脚发软,谁也鼓不起惹事儿的勇气。

门口这么乱,里边的钦差早已被惊动。哈哈干笑了几声,快步迎了出来,“果然是横扫西域的王大将军,名不虚传!冯某刚才一句话没吩咐到,惹大将军生气了。该打,该打。大将军别跟他们这些东西一般见识,只管进来,咱们先到内堂交接了圣旨要紧!你们这些废物,还不让开!一点眼力架都没有,冯某平素怎么教导你们的!”

后半句话,却是对门口的小太监和侍卫们所喝。几个倒霉蛋心中有苦说不出,悻悻地拱了拱手,让开道路。

“王某不知道有圣旨在前头,让钦差大人久等了!”见对方已经有所收敛,王洵也不为己甚。上前半步,抱拳施礼。

“岂敢,岂敢!大将军万里跋涉,不惧日晒雨淋,只求早日到京师为国出力。冯某理当恭迎大将军才对!”传旨的钦差侧开半个身子,然后以平级之礼相还。“大将军请随冯某来,为了不耽误地方官员处理公务,冯某特地把香案设在内堂。”

门口站满着这种骄横跋扈的家伙,地方官员有本事入内处理政务才怪?王洵心中腹诽了一句,挥挥手,让王十三带领一众侍卫于门前等候。自己则和宇文至、齐横三人,由万俟玉薤、沙千里两个陪伴着,快步向县衙内走去。

华亭是个弹丸小县,虽然有一支刚刚组建的团练队伍驻扎,县衙也非常粗陋。不过纵向三进房屋,外加横向两个跨院而已。为了让钦差大人住得舒服,地方官员将衙门内收拾得非常干净。青石台阶擦得光可鉴人,红漆窗棱擦拭得一尘不染。就连平素拿来临时关押待审嫌犯的屋子,也挂起大红灯笼,与长满杂草的屋顶一对比,看上去非常扎眼。

王洵在大宛都督府那边,一直讲究的是凭战功说话。最不喜欢麾下文武官员将心思都放在拍马屁上。因此只是粗粗扫了几眼,眉头就又皱了起来。可他又懒得跟传旨钦差套近乎,不得不继续找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又是几眼扫视之后,心中猛然一凛,脊背上的汗毛登时树了个笔直!

不对,县衙里边岂止是干净!简直整齐得像一座军营!即便柘折城中的军营,平素也没这般整洁,除非其中有什么特殊安排!想到这儿,他悄悄地用目光向宇文至等人示警。却看见宇文至、沙千里、万俟玉薤和齐横四个都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目光齐齐向自己看了过来!

“怎么了,几位将军不舒服么?”走在前头的冯姓钦差也敏锐地察觉王洵等人的身上的变化,笑呵呵地回过头,关切地询问。

“几千里地一口气跑下来,铁打的汉子也得跑个半死!”王洵接过话头,笑呵呵地回应。

“需要先下去休息一会儿么。咱家命人伺候几位沐浴更衣?!”传旨钦差心中暗松一口气,笑呵呵地提出建议。

“算了!”王洵犹豫了一下,笑着致谢。“多谢钦差大人体贴。吃我等这碗马上饭的,都是急性子。还是先接了圣旨再说!”

“是啊。先接了圣旨,落个心里踏实!”宇文至和王洵搭档多年,不用暗示就知道如何配合。笑着向前赶了两步,与王洵站成了个互为犄角型。

“是啊,是啊,接旨,接旨。俺老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圣上知道名字呢!”齐横也讪讪而笑,瓮声瓮气地回应。

三名将军,两个随从,翻不起大浪。冯姓钦差默默子算了算双方实力对比,笑着道:“也好,咱家传完了圣旨,也正好早点儿回去复命!”

说罢,迈开步子走入后堂。吩咐在里边早已恭候多时的亲信们点燃熏香,摆起队列。待架势拉足了,才施施然走到香案之后,拖长的声音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西采访使王洵,三年前奉旨,以六百骑出葱岭,先破柘折,再灭俱战提,转而以新募之众击大食百战之师,又大破之……”

也不知是谁人代为执笔,文彩距中书舍人宋昱相去甚远。虽然前半部分写的都是嘉许的话,却听得王洵心里直皱眉头。好不容易把这段话熬了过去,突然听到冯姓太监语气一变,“……虽与封常清沉瀣一气,有结党至嫌。然战功不可轻没。值此国家用人之际,特许其戴罪立功,率本部兵马,至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帐下听用。与左右龙武军一道……”

“轰!”王洵只觉得眼前一黑,有股热血直冲脑门。“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封帅到底犯了什么罪名?朝廷怎样处置了他?”

“着令宇文至,宋武各领一千兵马,即日前往邓州,受镇守使鲁炅节制。”传旨钦差怜悯地看了王洵等人一眼,继续扯开嗓子宣读圣旨,“着令……”

“且慢!”王洵大吼了一声,将其打断。然后拱拱手,继续追问,“敢问钦差大人,朝廷到底给封节度安的是什么罪名?王某与封帅结党,又是怎么回事?请大人先说个明白,再继续宣旨不迟?!”

“封常清的事情,等会儿再说!”连续两次被打断,传旨钦差再也忍不住,板起了脸强调,“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大人问了也白问。待冯某……”

“请大人先说清楚!”王洵轻轻向前跨了半步,声音不大,却透出一股决绝。

“莫非你想抗旨不成?”冯姓太监吓得大步后退,声音登时变得又尖又哑,“你可想清楚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王某不敢!”一直拒绝相信的传言,终于变成了事实,王洵心里痛如刀搅。强压住熊熊怒火,沙哑着嗓子继续追问,“王某只是想,活得稍微明白些。不继续稀里糊涂!”

“你这又何苦!”传旨钦差见王洵没有继续向自己靠近,语气稍稍放缓,“封常清和高仙芝两个盗卖军粮,克扣军饷,早在数月之前,已经被陛下传旨处斩了。只是为安稳军心计,没发邸报晓谕天下而已。陛下念着你的功劳,不愿过多株连,所以吩咐有司,把以往的事情一笔勾销。你等……”

“胡说!”没等王洵开口,宇文至已经怒不可遏,“封帅穷得连一座像样的府邸都置办不起,怎可能贪污粮饷。是哪个陷害的封帅,老子,老子非杀了他不可!”

“大胆!”钦差用力一拍桌案,后堂两侧,立刻涌进了百十名全副武装的飞龙禁卫。“你等到底接不接旨,还是辜负圣上恩典?再执迷不悟,休怪冯某不客气!”

“末将,接旨!”众寡悬殊,王洵伸手大手按住宇文至肩膀,咬着牙表示服软。

宇文至拼命挣扎,怎奈身手和体力都远不如王洵,被压得面色青黑,气喘如牛。万俟玉薤和沙千里两个见此,也赶紧上前,帮助王洵一道制服宇文至,然后躬身向钦差道歉,“宇文将军阅历浅,不懂事,一时犯浑,大人千万不要见怪。等会儿让王都督劝劝他,自然就会想明白了!”

“请大人原谅则个!王某过后必有重谢!”王洵也赶紧拱手哀求,以免对方图穷匕见。传旨钦差见王洵被自己吓住,摇摇头,脸上的表情由怒转喜,“不妨,不妨。能念旧情,说明他心肠厚道。好叫王将军知晓,咱家也奉了旨意,做你的监军。请后在军中,还请王将军大人多多照顾!”

“不敢,不敢!王某愿以大人马首是瞻!”王洵笑着拱手,眼睛处,却有一行淡红色的泪水,缓缓地滑落了下来。

冯姓钦差知道他是痛惜封常清的结局,不敢逼得太狠。笑了笑,将圣旨卷起,双手递给王洵,“那就请王将军接旨吧。别再耽误时间了!”

“王某遵旨!”王洵再度肃立长揖,以军礼向皇帝陛下致敬。然后缓缓上前,双手捧起千斤重担般的圣旨,重新展开。

按程序,他有权重新检验圣旨的内容和三省大臣附署。冯姓钦差自然不能阻拦,笑了笑,凑在一边示好:“如今是太子殿下和杨相共同辅政,所以有两者之一的印信就够了。你看看下角,这里是陛下的御印,这里是门下省的,这里是太子殿下的,啊——,你要干什么?”

还没等解释完,整个人已经被王洵给扯了起来。手脚在半空中乱舞,“来,来人!有人谋反了。谋反了!把他给咱家拿下,拿——,啊--”

不周山(二上)

两旁先前冲出来的那些飞龙禁卫原本就是为预防王洵不肯奉旨而准备的,听到冯姓钦差的命令,立刻毫不犹豫地往上冲。只可惜他们太低估了几个猎物的本领,还没等靠近到王洵三尺之内,三道寒光已经凌空闪起。宇文至、万俟玉薤和齐横同时抽刀,相互配合着转了半个圈子,将冲得最快数人齐齐斩于刀下。

血瀑布般落下,将众人染了个通红。红色的血雾中,王洵彻底变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不怕死的就过来!”他大声怒吼。单手手拎着冯姓钦差做盾牌,抬腿就往屋子外边走。两名旅率打扮的飞龙禁卫还不甘心,相互使了个眼色,再度带队前扑。被他一脚一个踢飞,连同背后的门板一道跌入院子内,口中鲜血狂喷,眼见就不得活了。

还有数名不怕死的陆续冲上,被宇文至、齐横和万俟玉薤三个手起刀落,砍成了数段。王洵手里拎着个人盾,来不及抽刀。干脆拿双脚当兵器使,冲着挡在身前的人影猛踹。

“啊——!”“啊——”几把砍过来的横刀,都差点落在钦差大人身上,吓得他大声惨叫。持刀者不敢伤害钦差,动作稍稍停滞。王洵的包铁战靴如重锤般踢破刀光,将几名挡住自己去路的飞龙禁卫踢出门外,个个都摔得筋断骨折。

宇文至等人簇拥才王洵两侧和身后,跟他齐心协力往外闯。这四个人加在一起,纵使在大食精兵中,都能硬趟出一条血路来,更何况面对的是一群从没上过战场的菜鸟。转眼间,便已经从香案前硬闯到了门口,身后的尸体和断肢摆了满地。

从没上过战场的飞龙禁卫们几曾见过如此阵仗,被吓得惨叫连声,相互推搡着往后退。短暂的惊慌失措被王洵等人毫不犹豫地抓住,钢刀人盾并举,再度奋力前冲,一刹那,又从二堂正门直接闯到了院子内。

院子内埋伏的飞龙禁卫更多,听到惨叫,刀矛并举,列阵而上。王洵往前冲了几步,发现寡不敌众。立刻快速后退,将自家脊背贴住二堂前侧的砖墙,左臂夹住冯姓钦差,同时右手拔出横刀压住此人的脖颈,“谁敢再过来,老子先杀了他!”

“让他们都让开。否则我先宰了你!”宇文至也发现前路不通,靠到王洵身边,拿着血淋淋横刀冲着钦差的两腿之间比划。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冯姓钦差倒也光棍得紧,生死都掌握在别人手里了,嘴巴却丝毫不肯服软,“全给我上,别管咱家。上——啊,疼!”

“给我闭嘴!”宇文至被叫得心烦,反手一刀,割在此人的大腿根儿处。紫色苏绸袍子登时被割开了长长的一道,鲜血和皮肉跟着刀锋飞了出来。

“啊——”冯姓钦差疼得厉声悲鸣,却依旧咬着牙威胁,“你等这是谋反。谋反。按律,要被族诛,赶紧放了--啊,好疼——”

“老子就是谋反了,你又待怎地?!”宇文至又是一刀下去,片下老大一块皮肉,疼的冯姓钦差白眼直翻。“原来是个死太监,怪不得不怕被老子割卵蛋!退后,全他娘的给我退后。否则,老子下一刀,就直接挖他的心。失了传旨钦差,你们都被军法从事!”

按照唐律,侍卫保护不周导致主将身死,至少也得打一百脊杖。如果连主将的尸体都没抢回来,那就是斩立决,先前曾有有多大功劳都抵不得。众飞龙禁卫相信宇文至这狠人说到做得到,纷纷犹豫着向后缩。就在这一瞬间,万俟玉薤抓起随身号角,奋力吹响。

“呜呜呜呜呜呜呜——”宏亮的牛角号声,将众飞龙禁卫们震的脸色发白。门外的王十三早就发觉情况不对,听到警报,立刻抽刀在手,带领着侍卫们冲向衙门口。

衙门门口附近的飞龙禁卫赶紧出手阻拦,却哪里是王洵从西域带回来的这些百战勇士的敌手?转眼间,已经被砍杀了一大半儿,剩下见势不妙,丢下兵器,连滚带爬地就往院子里跑。

王十三带领侍卫们紧随其后,一路杀过正堂,直扑警报响起所在。院子内的众飞龙禁卫们既得不到统一指挥,又没有决死之心,仓促着抵抗了几下,便被王十三冲了个七零八落。

“十三,堵住正门,侧门。一个别放走!沙大哥,下他们的兵刃,敢不弃械投降者,格杀勿论!”这回,轮到王洵发号施令了。开口,就没打算留任何回旋余地。

“诺!”王十三和沙千里两个齐声答应,就在众飞龙禁卫面前分了兵。一个退出去包围整个县衙,另外一个带队开始收缴兵刃。

论人数,飞龙禁卫们足足是王洵所带侍卫的三倍,此刻却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胆子小的,见到大势已去,干脆选择直接投降。胆子大的,勉强在沙千里面前走了几招,便死得死,残得残,再也不敢继续抵抗了。

有几人自恃机灵,转身去翻墙壁。被宇文至瞥见,从距离自己最近的飞龙禁卫手中抢过一把步弓,一箭一个,给钉死在墙下。这回,更没人敢继续抵抗了,纷纷丢下兵器,双手抱头蹲在了血泊当中。

“齐横,你带五十个人去封了华亭县城门,不准任何人出入。赵大哥,你带五十人去抓张文忠和这里的文武官员,把团练也顺便给我控制起来。”见局势已经渐渐被自己人掌握,王洵想了想,迅速下达善后命令。每一条,都令腋下的冯姓钦差的脸色更灰败几分。

眼下形势兵荒马乱,某个钦差和他的侍卫集体失踪了,朝廷还真未必顾得上追查。想到自己肯定会被杀人灭口,冯姓钦差终于坚持不住了。挣扎了几下,喘息着道:“你不能,不能如此。如果,如果咱家失踪了的话,高,高骠骑肯定能猜到是你下的手。到那时,即便有人替你说情,你也难逃一个谋逆之罪!”

“老子不谋逆,高力士那老太监,会让老子活么!”王洵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将冯姓钦差狠狠丢在石头台阶上,一脚踩住,“封帅几曾谋过逆来?高仙芝几曾谋过逆来?老子当年就一个小小的校尉,又几曾有本事谋过逆来?!你们这些没卵子的家伙,没本事对付叛军对付自己人,却是如此狠毒!”

“封,封矮子,啊——”冯姓钦差辩解,刚提了句封常清的绰号,便被宇文至又补了一刀。

“没卵子的家伙,你再敢说一句对封帅不敬的话,老子就割你一条腿下来。不信你就试试!”

“呜呜,呜呜,你,你不能这样对待咱家……”冯姓钦差又疼又怕,眼泪和尿液上下齐流。“咱家,咱家当年,与你有过救命之恩!若不是咱家在干爷面前替你说情,你,你……”

“胡说,老子哪里用你来救!”宇文至根本不相信对方的花言巧语,把血淋淋的横刀向上举了举,继续竖着眼睛威胁,“你少给我转移话题。说,到底是谁谋害了封帅?又是谁派你来对付我等的!”

“咱家,咱家真的没说谎啊!”冯姓太监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哭得眼泪婆娑。“你当年被人抓进了监狱,王,王都督四处托人往外捞。辗转托到了贾昌那里,他们两个花了二十个金元宝到咱家开的酒楼吃饭……”

老子当年捡回一条命,还真跟这厮脱不了关系。宇文至举刀四顾,心里一片茫然。可什么恩情,能抵住封帅数年来的子侄般相待?想到这儿,他心里又是一痛,向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大声骂道:“二哥当年付了钱给你,咱们早就两清了。你甭想拿此事来给自己讨人情。赶紧老实交代,封帅,封帅到底被谁害死的?”

“封,封……”冯姓太监不想交代,又实在惹不起宇文至着催命无常,一边哭,一边拿眼睛四处瞄。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院子内埋伏的数百飞龙禁卫,已经全被沙千里带人缴了械。几个偷偷藏起了来的,也被细心的赵怀旭搜出,直接带到俘虏们面前砍了脑袋。殷红的血迹面前,没人再敢玩什么鬼花样。众飞龙禁卫一个个低头耷拉脑袋,谁也没胆子往钦差大人这边看。

“还不老实!”宇文至等得不耐烦,再度一刀割下。将冯姓太监疼得拼命挣扎,“饶命,饶命。我老实,我老实还不成么?我说,我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王洵轻轻叹了口气,松开脚,伸手将冯姓太监拎起来,走向先前接圣旨的屋子,“在屋子里说,你的话轻易不会传到你高老太监耳朵。王某就给你这一次机会,你可要好自为之!“

“哎,哎!谢王都督,谢王都督。”冯姓太监感激得热泪盈眶,一边打躬作揖,一边低声回应,“您老的大恩大德……”

“别啰嗦!”宇文至把眼一瞪,又把冯姓太监给吓了个趔趄。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扶住香案站稳了身体。想要缓一口气,却又不敢。可怜巴巴地看着宇文至,低声道:“不罗嗦,小的不啰嗦。封,封常,不,不,封爷爷前头得罪了边令诚,最近又不肯接受咱家干爷的拉拢。干爷怕他跟杨国忠勾结起来,就,就跟陛下提了提,提了提安西军上下都替他抱不平,不肯卖力作战的事情。然后皇上就给了边令诚一道圣旨……”

”无耻!”没等他交代完毕,宇文至已经再度举起了横刀。前头已经反了个安禄山,老太监又跟昏君说,安西军上下眼里又只有封常清。这不是怂恿着昏君早杀封常清,以免后患么?只可怜那封帅,恐怕临死之时,都没想明白自己到底触了陛下哪块逆鳞,居然连个阵前拼命的机会都没有!

“咱家,咱家真的没说谎啊!”冯姓太监把头一缩,直接往王洵双腿之间藏,“王都督,王都督,咱家今天说的话,句句是真。句句是真!您老可是答应过,给咱家一次机会的。”

“先别忙着杀他!”王洵想了想,伸手拦下宇文至,“我还有话需要问这厮。说,高仙芝高都护,又是得罪了谁?王某这些年来,又怎生招惹了你们?”

“问明白了又如何?还能让人家将刀收起来么?”宇文至冷冷地看了王洵一眼,拔腿向屋子外边走,“你愿意问就问,我不拦着你。我先出去转转,看看他们善后事情做得如何了!”

“嗯!”王洵答应一声,将目光继续转向冯姓太监,“赶紧说,别挑战王某的耐心!”

“哎,哎,我说,我说。高,高都护,其实跟封,封帅一样,谁也没得罪!”冯姓太监从王洵胯下向外看了看,小心翼翼地继续解释,“他,他也是不肯,不肯表态支持干爷。而太子殿下请他赴宴,他也给拒绝了。为了避免他跟杨国忠勾结,防患于未然……”

又是为了“防患于未然。”王洵恨得牙齿都快咬碎了。杨国忠、太子和阉党们争权,关着高仙芝和封常清何事了,为何偏偏要拿他们的性命做筹码?难道这些家伙眼里,除了自己之外,就没把别人当做人看么?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当年他为了不成为那些高官们的眼里蝼蚁,不得不投军谋取功名。本以为做了飞龙禁军的校尉,并且在天子心中留下了姓名,就能高枕无忧了。谁料高力士和杨国忠两人根本没拿他一个小小的校尉当回事儿,随便动动手指,便差点将他从世间抹掉。

待到了安西军中,他汲取先前教训,继续努力上爬。从校尉、都尉,一路爬到中郎将,却依旧不能保证自己不被别人无端地谋害。然后他又拼命努力,从中郎将到将军、到正三品大将军,郡侯,眼看着就差点成为一镇节度了,原来却还没有逃脱一只蝼蚁的命运,随时都会被人踩得粉身碎骨!

就算成了一品大都护,封了国公又如何?几个太监动动手指,高仙芝和封常清还不是要身首异处?而自己到底要怎样做,才能不被人随意地当做棋子牺牲?这条人吃人人踩人的青云路,又何时才是个尽头?

越想,王洵越是绝望,只觉得头顶上的天空都即将塌陷了下来。冯姓小太监先前喋喋不休地提自家开脱,见王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吓得魂飞天外。双手死死抱住王洵战靴,大声哀嚎,“咱家真的是奉命行事啊。咱家本来不想来对付你的。是,是边令诚,是边令诚那老贼说,斩草要除根。否则,一旦你日后得了势,难免会替封常清讨还公道。咱家刚才只是想吓唬吓唬你,只要你肯低头,咱家就保证跟你一道,跟你一道带领兵马去,去抵抗叛军,保卫长安!”

“去你娘的保卫长安!”王洵此刻,恨不得化身共工,把天给捅出个口子来。一甩腿,将冯姓太监踢出老远,“找你家哥舒翰去,他不是跟你们这伙太监勾搭在一起了么?老子没空!”

“哥舒翰,哥舒翰兵败了啊!”冯姓太监趴在墙角,继续大声痛哭,“邸报今天才送到华亭县的。朝廷命令给地团练,立刻进京勤王。咱家,咱家收到后,才,才想起你手里有,有一支百战精锐!”

“兵败?哥舒翰怎么可能败了?他,他可是带着河西和安西两支大军!”宛若晴空中突然打了个霹雳,将王洵炸得头晕眼花。再顾不得发泄心中怨恨,冲上前,双手将冯姓太监从地上拎起,奋力摇晃,“你赶紧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哥舒翰带着近二十万大军,难道连潼关都守不住么?”

“我哪里知道啊?!”冯姓太监裂开嘴巴,放声大哭。“咱家临来之前,潼关还是好好的。谁料说丢就丢了。”

“邸报呢,邸报上怎么说!”

“邸报,邸报!”冯姓太监低下头,手忙脚乱从自己怀里找邸报,“咱家怕动摇军心,把它给藏了起来。这,这呢,大都督您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是哥舒翰不听监军边大人的劝告,执意出击,结果中了安禄山的埋伏……”

“去你奶奶的监军!”王洵劈手夺过邸报,瞪大了眼睛细看。他多么希望冯姓太监说的是假话!但白纸黑字,却告诉他,自己刚才听见的,字字都是真的。潼关丢了,近二十万河西、安西两镇的精锐没了。无数名将战死沙场,大唐天子眼里的最后一根柱石,哥舒翰大将军,却选择了投降。

“肯定,肯定是边令诚,逼迫哥舒翰主动出击,肯定是他,没错。这老王八蛋,最喜欢把责任推给别人!”为了能让王洵留自己一条活命,冯姓太监不得不主动把责任往自己人身上揽,“上次怛罗斯兵败,他就把责任都推给了高仙芝。这回……”

不周山(二下)

“该死!”王洵慢慢向前踏了半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用冯姓太监坦白,他也能猜到事情真相。放弃潼关天险,主动出城与叛军决战是边令诚的主张,与哥舒翰无关。哥舒翰那厮为人再怎么奸猾,几十年的领军作战经验积累下来,也知道此刻叛军士气正锐,不宜与其硬碰硬。更何况哥舒翰下半身早已残废,根本不可能亲自领军出征。

“是,该死!边老太监罪该万死!下重手对付您,也是主要是他的意思!”见王洵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冯姓太监接连打了几个滚,试图避开他的正面。“冤有头,债有主。您老眼下重兵在握,尽管去找他的麻烦。小的愿意给您老带路,给您老带路。长安城里已经没多少守军了,您老只要带领麾下兵马赶过去勤王,无论开出什么条件,陛下肯定都会答应!”

“该死!”王洵又低低重复的一句,脚步继续慢慢前移。速度不快,却如同座大山般,压得冯姓太监无法呼吸。此人迅速又向外打了几个滚,脑袋“砰”地一声撞上了墙角。退无可退,冯太监裂开嘴巴,放声长号,“真的不是小人要害您啊。王爷爷,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啊!您就放过小人吧!是边令诚,边令诚那老王八蛋,非要弄死您不可。昨天晚上,干爷还派人快马送信过来,吩咐小的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不要,尽量不要伤害您!”

唯恐王洵不信,一边尽力往墙角里缩,他一边迅速在怀中掏。鸡零狗碎的各色宝物掏出一大堆,最后,才从中找到一封手令,颤颤巍巍地举过头顶。“不信,不信您老自己看。小的先前那番布置,真的只是为了吓唬您一下啊!即便没有干爷的命令,小的也不敢对您老动手。小的仰慕您老.多时,巴不得……”

“拿来我看!”王洵劈手夺过信,木然查验。命令的确是高力士亲笔所书,同样的字体当年他协助陈玄礼训练飞龙禁卫时曾经亲眼见到过多次。由于是写给自家心腹,命令中所有言语都非常直白,明确地指示冯小太监,在能迫使王洵屈服的情况下,尽量不要伤害他的性命。以免导致从大宛赶来援兵军心涣散,令京城无法利用这几乎是最后一支有生力量。

原来,无意间救了某家一命的,竟然,竟然是安禄山!握住高力士的手令,王洵的身体里最后一点儿热血,也完全变冷。手令的字迹很潦草,一看就是仓促写就。显然,如果不是驻扎在潼关的近二十万大军被安禄山一战全歼,高老太监也绝对不会看得起从大宛远道赶来的这支队伍。那样的话,恐怕自己前脚刚迈进华亭县衙,立刻就会被蜂拥而上的伏兵碎尸万段!

见王洵的身体僵立在原地不动,冯姓太监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想了想,继续跟他表白“其实,其实干爷一直对您欣赏有加。他私下里跟小的说过好几次,当年在白马堡的一众弟子里面,只有您和宋武将军两个,是最出类拔萃的。如果不是为了替皇家掩饰,他老人家无论如何都不忍下令对付您。后来的事情,则纯属骑虎难下。您身边的亲信全是杨国忠的人,他老人家也难以回头了。只好,只好……”

也许,这是一句实话。可王洵现在已经不想听。弯下腰去,单手将冯姓太监慢慢从地上扯起,“封帅是不是也这样死的?是不是?别跟我说谎,我只问一遍!”

“封,封……”冯姓太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回应。猛然间看见王洵眼睛内了无生机,吓得浑身一僵,立刻扯开嗓子大叫起来,“不关小人的事情。不关小人的事情。是边令诚,是边令诚那王八蛋下的手。先借着传交圣旨为名,将封帅堵在了回军营的路上。然后就在香案前直接杀了他!真的不关小人的事啊,爷爷饶命,爷爷饶……啊——”

“王某饶你。谁肯饶过王某!”王洵不想再听下去了,手臂用力,将冯姓太监托过了头顶。肩膀向左侧一拧,腰部迅速向超斜前方一转,如抡草袋子般,将对方从窗口丢了出去。脑门正撞在院子里的一块太湖石上,“砰”地一声,四分五裂。

眼睁睁地看着钦差大人在面前被人摔死,蹲在院子中的飞龙禁卫们登时发出一阵骚动。沙千里和万俟玉薤毫不犹豫地提起刀,接二连三砍翻了数个。余者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又抱着脑袋蹲了下去。

“不想现在就死的,乖乖给老子蹲着!”王洵完全换了一幅摸样,整个人如同从十八层地狱下爬出来的恶煞。“已经杀了钦差,老子不在乎头上多加一条罪名!”

“不许动!蹲下,蹲下!”众亲兵齐声呵斥,手举横刀。目光直往俘虏们的后脖颈处瞄。被制服的一众飞龙禁卫们,大多都跟王洵原来一样,是混到军中捞功名的勋贵子弟。平素养尊处优惯了,几曾见过这种血肉横飞的场面?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两眼发直,根本不敢再抬头望自家身体两侧看。

“采访使大人饶命!”机灵人何时都不缺,发觉前景不妙,有飞龙禁卫立刻开始自己寻找出路,“采访使大人饶命,我等都是被逼着在这里埋伏的,不是自己要对付您老。念在同是白马堡大营出来的份上,放过我们吧!”

“饶命,饶命!是冯太监们逼着我们来的。他是高力士的干儿子,我等得罪不起他,得罪不起他啊!”

“罪魁祸首就是高力士和冯太监,您老冤有头,债有主。放过我们吧!”

“这里还藏着一个。这个也是!”有人带头,自然立刻就有人作出响应。转眼间,飞龙禁卫们全部都服了软,非但将先前巴结不上的冯姓太监骂得狗血喷头,并且将隐藏于俘虏队伍中的其他几名小太监也给指认了出来。

“大人饶命!饶命!”几名小太监也不肯吃眼前亏,以头抢地,如同捣蒜。“我们几个也都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

“我们几个愿意投降,投降。鞍前马后伺候您老,为您老肝脑涂地!”

没想到当年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飞龙禁卫,居然堕落成了如此摸样。王洵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气恼。本能地就想开口呵斥几句,却不料被几名校尉摸样的飞龙禁卫抢了先,“我等愿意戴罪立功,从此任凭大人驱策!”“请大将军收下我等。我等愿意追随大将军。您老让我等杀谁,我等就杀谁!”

“请大将军带领我等杀回长安去,除太监,清君侧!”有人更干脆,直接将安禄山的造反口号搬了过来,大声高呼。

“除太监,清君侧。除太监,清君侧!”唯恐自己落在别人后边,众飞龙禁卫跪在地上伸直脖子高呼,仿佛已经成了王洵的亲信,随时可以跟他同生共死。

“闭嘴!”王洵被恶得差点吐出来,心中的悲痛瞬间麻木了不少。“全都给老子闭嘴。敢乱说乱动者,杀!”

一个杀字落下,四周登时变得鸦雀无声。这就是白马堡大营培养出来的飞龙禁卫,封帅当年的心血结晶?这就是大唐天子的爪牙,朝廷的最后支撑?望着那些胆怯而无耻的面孔,王洵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封帅啊封帅,您老如果在天有灵的话,开眼看看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吧!您老戎马半生,大大小小的战斗经历了上百场,没被敌人所杀,却最终死在这些人手里,您老憋屈不憋屈?!

仿佛听见了他的呐喊,天空中急急地落起了细雨。落在院子内,将地上的血迹重新打成了一片惨烈的红。

双脚踩着红色的泥浆,王洵手按刀柄来回踱步。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有个声音在他耳畔呼喊。

“清君侧,清君侧!”无数声音在他心中重复。

他真想杀了所有俘虏,不管对方是飞龙禁卫还是太监。杀光这些既没有廉耻也没有骨气的家伙,杀光所有加害过封帅和试图加害自己的人。杀光全天下的太监、贪官和奸臣,杀光大敌当前还与太监们勾结一气,向自己人背后捅刀子的太子李亨及其党羽。杀光太极殿中所有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可那样的话,自己岂不真的跟安禄山成了同伙了?长安城已经危如累卵,如果自己带着前来汇合的大宛将士反戈一击,与叛军前后呼应,恐怕中原大地立刻就要改朝换代!

雨越下越大,俘虏们都被淋成了落汤鸡,却没人敢再出言讨饶。谁都知道,此刻他就在暴走的边缘,随时都可能拔出刀来,将身边一切砍个稀烂。

亲卫们也不敢出言劝王洵进屋子内避雨。抗圣旨,杀钦差,劫持地方官吏。此举已经与谋反无异。如果王洵真的决定要清君侧的话,他们只能义务反顾地跟主帅站在一处。

身体上的血被雨水洗下,与地面上的血汇流在一起,慢慢成河。王洵慢慢在血泊中行走,眼前世界也变得猩红一片。

破柘折,兵少难以服众,不得不默许诸侯们屠城。破俱战提,他无意多造杀孽,依旧无法保证麾下的军纪。几年来,他自诩所部为仁义之师,每每攻克一地后,尚要使得该城变为尸山血海,更何况安禄山麾下的那群虎狼?

长安城破,即便自己竭尽全力,又能保全住几个?!

云姨、紫罗、白荇芷、李白、公孙大娘,马方、秦氏兄弟,还有东西两市斗鸡场中,那一张张熟悉和不太熟悉的面孔,在王洵面前反复涌动。杀,把他们也一起推进尸山血海?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也要为这个昏君、太监和贪官们殉葬?

正徘徊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还没等万俟玉薤等人去查看来者是谁,有道熟悉的身影已经跌跌撞撞正堂后门台阶滚了下来。“都督,都督,不好了,宇文将军,宇文将军杀出城外去了!”

不周山(三上)

“你说什么?”宛若半空中炸了一个响雷,王洵瞬间从迷茫中被惊醒。顾不得再继续思前想后,一把揪住报信者的皮甲,大声询问,“再说一遍,谁出城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宇文副都督,还,还有齐横!”报信的都尉姓余,当年也是跟王洵等人在白马堡一道打过滚的,对军中诸将的情况非常熟悉,“就在刚才,宇文副都督带着几个随从冲到了城东门,要求开门。齐横将军上前跟他说了几句,被宇文将军骂了。然后齐横将军就开了城门,跟他一道向东走了。方子陵将军已经带人追了上去,临走前吩咐末将来报告大都督!”

“你这废物!”王洵吓得魂飞天外,推开余姓都尉。大步就向外走,一边走,一边解下横刀,顺手丢给跟上来的沙千里,“你留在这儿控制全局。有谁敢不服从号令,先拿我的横刀斩了他。万俟、十三,跟我去追!”

“哎!”万俟玉薤和王十三两个答应一声,从衙门口拉过王洵和各自的坐骑,飞身上马。

华亭县不过是弹丸之地,须臾间,三匹来自大宛的宝马良驹就冲出了东门,沿着门外的官道不要命地狂奔。

此刻雨已经下得像瓢泼,浇在人身上,从头到脚冰凉彻骨。王洵却半点儿也顾不上寒冷,双腿不住地磕打马镫。一定要把宇文至给追回来,一定。这家伙冲动起来就不管不顾,万一闯到京师去,过后谁也救不了他!

胯下的汗血宝马也知道主人心意,四蹄撒开,如腾云驾雾。转瞬间就追出了十几里,眼看着周围的景色越来越模糊,天色也越来越阴暗,宇文至等人依旧不见踪影。“该死,跑哪里去了!”王洵大骂,焦急的心情几欲绝望。就在这时,官道右侧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悲愤的怒吼:“姓方的,给我滚回去,别再婆婆妈妈。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敢跟上来的话,休怪老子的羽箭不认识你!”

“你有本事就先杀了我!”方子陵的声音里边已经带上了哭腔,“否则,休想把我甩掉。大都督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辜负了他!”

“杀了你又怎地!”宇文至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冰冷得如同毒蛇的尖牙,“那个懦夫连封帅的仇都不敢报,难道还敢找我算账不成。我再说一遍,别再跟着。否则……”

“否则又怎样?!”王洵被气得火冒三丈,怒吼着冲了过去,“老子跟上来了,有本事你就射!”

“二哥?!”宇文至紧握角弓的手抖了抖,无力地松开的弓弦。透过重重雨幕,他看见王洵那铁塔一样的身躯。被雨水淋得已经有些驼,却依旧沉稳如山。

跟王洵动武,他自问没有取胜的可能。但手中的角弓却始终没有放下,只是将坐骑又向右侧带了带,避开阻碍视线的几棵矮树,然后咬着牙再度将弓弦拉紧,“二哥不要再靠近。五十步内,你知道我的本事!不要再靠近,不要……!”

说话间,双方已经能彼此看见对方的面孔。“有本事你就射!”王洵毫不犹豫地继续催动坐骑,试图逼近宇文至,强迫他跟自己回去。谁料宇文至真的发了狠,手指轻轻一送,“嗖”地一声,羽箭直扑王洵头顶。

“铛!”盔顶的红缨被射中,凌空飞出老远。王洵被突然而来的重击敲得头晕目眩,身体晃了晃,本能地带住了马缰绳。

“都别过来,否则我绝不再留手!”没等他从晕眩中缓过神,宇文至已经把第二支羽箭搭上了弓臂,稳稳地瞄向了王洵的脖颈。“万俟、十三,你们不要逼我!”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哪里肯听,抽出横刀护在王洵马前,就准备与对方拼命。跟在宇文至身边的齐横等人见此,也都取了兵器在手,护住主将的左右两翼。眼看着双方就要来一场火并,王洵终于及时地醒转过来,张开空空的双臂,大声喝令,“都住手!把兵器收起来。齐横、吴六顺、小张子,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大都督么?”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方子陵等人不敢违拗,铁青着脸收起了兵器。对面被王洵点了名字的几个人却不肯再唯其马首是瞻,一起拿眼睛看向兀自擎着角弓的宇文至。

“我等都是封帅一手带出来的。”宇文至咬牙切齿,冰冷的箭锋被闪电照亮,闪烁一串串幽蓝。“绝不能叫封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你如果有胆子起兵替封帅报仇,大伙自然还是跟着你。你要是没这份胆子,就别再拦着咱们!大伙兄弟一场,好聚好散!”

“对。王都督,大伙好聚好散。你继续做你的大将军,我们做我们的反贼!”齐横等人也高声附和,看向王洵的目光里充满了决绝。

“我说过不替封帅报仇了么?”王洵强压住心头怒火,低声劝告,“报仇总得有个章法?就凭你们几个这样杀过去,恐怕没见到仇人,自己就被乱刃分尸了!”

“我等当然不会就这样去送死!”宇文至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冰冷如刀,“但我等也不会再相信你。二哥,你真的敢替封帅报仇么?无论是谁害了他?”

“当然!”王洵皱了皱眉,回答得毫不犹豫。

“怎么报仇,回京师去,敲登闻鼓,直接向皇帝老子喊冤?还是带领弟兄们逼宫,让皇帝老儿交出凶手?”宇文至根本不相信,撇着嘴,目光里充满了鄙夷,“他会听你的辩解么?若是他不肯替封帅主持公道呢,你又能怎么办?谁不知道,高力士也好,边令诚也罢,不过是皇帝老儿养的两条狗。没有主人的命令,他们敢擅自诛杀大将?”

“轰隆!”一道炸雷劈下来,照亮王洵涨红的脸。怎么办?如果皇帝陛下不肯替封常清主持公道呢?你该怎么办?你有胆子造反么?谁不知道,高力士、边令诚,不过是皇帝陛下养的两条狗!

“你,胡说……”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驳斥。只是话嚷出来,却没有丝毫的底气,“子达,你,你不要这么冲动!封帅的冤枉,陛,陛下未必清楚。况且,况且眼下国家正是为难之际……”

“封帅死时,国家何尝不在危难之际?”宇文至话透过雨幕,字字如刀,“杀其人,夺其军,不就行了?!他们又不是没干过?当初他们就是这样对付得封帅。你我今天逃过一劫,也不过是侥幸而已。若非那姓冯的太监办事不利,你我的脑袋早跟封帅一样被挂在城墙上了!”

“不,不是这样。不完全是这样!咱们可以商量,商量一个妥帖的办法?”王洵的心里一片冰冷,嘴巴也被冻得发木。宇文至的话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他根本没有反驳的可能。但起兵造反,他又没有这份勇气。不光是为了头上那忠义的虚名,还为了长安城中云姨、紫萝、白荇芷,还有若干自己熟悉不熟悉,爱过与被爱过的面孔。

“二哥,你别再自己骗自己了!我早就看透你了,我早就该看透你了!”宇文至哽咽着抹了一把脸,将雨水和泪水同时抹掉,然后重新拉开弓弦,用冰冷的箭锋继续瞄准王洵脖颈,“你根本不敢给封帅报仇!你根本就没那份胆子!”

“喀嚓!”又是一个炸雷,将王洵炸得浑身发软,脸色苍白如雪。“你胡说,你胡说!我不是这种人,不是这种人!”他喃喃地替自己辩解,却没勇气冲过去,夺下宇文至手中的弓,将其抓回军中正法。

“你就是这种人!”宇文至一边流泪,一边呜咽着痛斥,“在疏勒城中,你就猜到了封帅已经遇难对不对?却还拿什么假话来欺骗大伙,说什么有高仙芝和安西军在,封帅就安然无恙!你不敢承认事实!就是怕大伙在疏勒城中造了反,玷污了你的忠义之名,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

“胡说,我不是!”王洵猛磕了一下马镫,准备冲上前与宇文至拼命。一支冷箭却急飞而来,紧贴着战马的眼睛扎在了泥浆中。可怜的汗血宝马受惊,前蹄竖起,放声长嘶,“呜呜呜——--”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顾不上再跟宇文至做对,齐齐跳下马,与方子陵一道帮王洵控制住坐骑。等三人再度站稳了身形,宇文至已经带着随从退到了五十步之外。

“别动!”宇文至将第三支弓箭搭上弓臂,冰冷的箭锋瞄着王洵哽嗓咽喉打转儿“想让我跟你回去,除非我死在这里!二哥,我不会再跟着你了,他们几个也不会。你是个懦夫,彻头彻尾的懦夫!从来不敢正视现实。在大宛的时候,其实你就猜到封帅的结局不妙,对不对?只是你没胆子承认,对不对?要不然,你怎么会让宋武领着弟兄们慢慢走,却非把我带在身边!你是怕,你是怕我知道封帅遇害后,立刻起兵造反,把狗皇帝和太监们一道宰了?对不对?你说,对还是不对!”

最后几句他几乎是咬着牙喝出,字字如刀,接连刺进王洵的胸口。王洵被刺得痛不欲生,佝偻着腰,努力想撑起身体,却无法将脊背挺直。

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他想要呐喊,嘴巴张了张,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在某种程度上,宇文至说得其实没错。在进入葱岭之前,他的确认为宇文至做事太冲动,不适合单独领军,所以才把大队人马交给了跟自己交情远不如宇文至的宋武。

只是当初做这个决定时,他自己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提防着什么。而现在,却恰恰证明,潜意识里,他已经考虑到了今天这种局面!只是,只是他一直试图逃避,一直不肯面对而已。

“被我说中了,对不对!二哥,我的好二哥!”见王洵不再开口自辩,宇文至眼中的泪更是止不住地往外涌,“我这人冲动,没见识。但我这人恩怨分明。封帅待我像自家子侄,我就像自家子侄一样回报他。无论是谁敢阻挡我报仇,我都要从他尸体上走过去。二哥,从今往后,你我兄弟各走各的道。即便在战场上相遇,也千万不要念旧。言尽与此,二哥好自为之!”

说罢,双手奋力一撅,将角弓掰做两段,丢在地上。然后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不周山(三下)

“子达……”王洵本能地伸出手,试图做最后的努力。除了冰冷的雨水之外,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他再也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之后,只能呆呆地坐在马背上,任由雨水将自己的灵魂浇得通透。

轰隆,轰隆,半空炸雷一个接着一个,仿佛在大声地对他咆哮。懦夫,你这个懦夫,彻头彻尾的懦夫!从来不敢正视现实。

轰隆,轰隆!

你早就猜到封帅的结局不妙,却一直拒绝相信,一直在自己找借口欺骗自己!

懦夫!懦夫!懦夫!

你之所以把兵权交给宋武,就是因为他比你还懦弱。不会像宇文至,听到封帅遇难的消息立刻拔剑出鞘!

你如果有胆子起兵替封帅报仇,大伙自然还是跟着你。你要是没这份胆子,就别再拦着咱们!大伙兄弟一场,好聚好散!

轰隆,轰隆,轰隆隆……

仿佛要把头顶这漆黑的长天撕裂,每一道闪电都锐利如刀。每一道闪电都带来短暂的光明,但天空转瞬间便又恢复原来那副死气沉沉的摸样。只有雨水,越发地大了起来。瓢泼般地从头顶浇下,将人的心脏中的光芒浇灭,将人的灵魂和血液冻得寒冷如冰。

也不知道在雨中站了多久。直到坐骑被方子陵等人强行拉转,王洵才像做了一场噩梦般缓过些神来。木木四下看了看,低声抗议:“你们几个在干什么?干什么?!放开,赶紧放开!”

“都督,回吧。人各有志。且让他们去!他们几个早晚会后悔!”万俟玉薤叹了口气,低声开解。

“谁?!”王洵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喃喃地重复。“他们……?他们后悔什么?!”

“都督,你振作些。弟兄们还都等着你呢!”见到王洵这幅失神落魄摸样,方子陵急得眼睛都红了,“咱们大宛都督府一万多弟兄,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不缺宇文至他们几头烂蒜!”

“你是说子达啊。他走了!”提起麾下那近万援军,王洵的眼睛里多少出现了一丝生气,咧了下嘴,惨笑着回应,“是啊。人各有志。他从小失去了爷娘,亲生哥哥又是那幅德行。只有封帅是真心实意对待他,把他当自家弟子培养。在他心中,早就把封帅当成了父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呐!他当然得走,当然得走!”

“都督!”方子陵语塞。见过会替别人着想的,没见过如此会替别人着想的。被属下羞辱得那么狠,居然还无怨无恨替对方辩解。

“都督你不能这样!”侍卫统领王十三也大声苦劝,“您是一军之胆。不能被这点儿小事儿打倒!”

“你说的对,不能!我得振作,振作!”王洵挺直肩膀,用力摇头。仿佛欲甩掉心中的所有烦恼。然而只是在一瞬间过后,他的肩膀便再度坍塌了下去。

方子陵和王十三正欲再劝,却被万俟玉薤用眼色制止住了。作为半生坎坷的老江湖,此刻他反而最能体味王洵心中的痛楚,“你们两个都安静些!别再烦大都督了。大都督已经被伤得够狠了。毕竟,宇文副都督从小就跟他走在一起!”

为了避免继续刺激王洵,他已经把说话的声音压到了最小。谁料后者依旧透过重重风雨雷鸣听了个大概,笑着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不知雨水、汗水还是泪水,暂且擦了个干净,“不伤心,不伤心!我跟子达性子不合,这一天早晚都会来。你们几个呢,你们几个今后有什么打算?如果想离开的话,都提前跟我说一声就行,我设宴给你们送行。别学他们几个,一声不响就跑掉了!”

“我们……?”方子陵等人被问得一愣,旋即明白王洵眼下真的是形神俱疲,心中已经产生了自暴自弃的念头。当即,大伙互相看了看,齐声回应道:“我等自然跟着都督。都督说到哪里,我等就到哪里!”

“可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王洵继续摇头,笑容比哭还要难看。“我是回来拱卫京师的。可京师里那群王八蛋,他们杀了封帅!他们还想要我的脑袋!我不想再被人家杀。呵呵!呵呵!钦差大人刚才被我摔死在华亭县衙里了,你们看到没?当时有几百双眼睛都在那看着呢!长安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那咱们就掉头回大宛,不管这群王八蛋!”万俟玉薤用力向前挥了下马鞭,将重重雨幕硬是扫出一道缝隙,“凭着手中这些弟兄和柘折、俱战提两座坚城,即便没有大唐在背后支持,咱们也照样能站得稳稳当当!”

“回大宛?”王洵的眼神又亮了一下,旋即再度陷入黑暗。

“对,咱们回大宛!”万俟玉薤狠狠地点头,“在那边,只要是的汉家儿郎,有谁不念大都督的好处?!特别是那些刀客和行商坐商们,以往只要一出葱岭,就得弯着腰装孙子。无论走到哪都挨欺负!只有大都督拿下柘折城后,大伙才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对,咱们不理那帮太监。回大宛去!”提起柘折城,方子陵的精神也为之一振,“反正在这边,无论咱们怎么替朝廷卖命,都落不到个好下场!还不如回大宛去逍遥自在!弟兄们都是跟您同生共死过的,只要您下一道命令,大伙肯定掉头就走,才不理他个狗屁朝廷!”

“你呢,十三?”听万俟玉薤和方子陵两个人的意思差不多,王洵将目光转向了侍卫统领十三,“你想我去给封帅报仇么?还是把这边的事情全丢下!”

“十三,十三是大都督的家将,一切都听大都督的!”王十三努力想了想,皱着眉头回应。“封帅的确对十三有恩,但封帅已经把十三送给了大都督!十三不能丢下大都督自己离开。如果只顾着去给封帅报仇,却,却忘记,忘记了自己的责任。才,才是真的,真的对,对不起封帅。”

他的唐言说得虽然已经非常流畅,但一涉及到比较复杂的事情,就又开始结结巴巴。王洵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低声打断:“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十三!难为你了!”

“不难为,不难为!”王十三受不了家主的客气,在马背上连连摆手,“这是十三应该做的。十三是大都督的家臣,理应把大都督放在所有事情之前。就像,就像封帅,封帅是大唐天皇陛下的家臣一样。十三,十三家乡那边……”

按照十三故乡的传统,臣下的一切都归上位者所有。即便上位者得了失心疯,拔出刀来乱砍。作为一个合格的臣下,也应该自己把脖子伸过去,满足上位者的发泄欲望。王洵以前跟十三聊过倭国风俗,能理解他的想法。然而换到自己头上,却依旧满眼迷茫。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想必封四叔在临终之前,心中念念不忘的,也是大唐京师的安危,而不是他自己所受的委屈吧!如果自己就这样不顾而去,任由大唐被叛军颠覆的话,日后在九泉之下见了封帅,有勇气正视他的眼睛么?

可自己凭什么要求弟兄们为朝廷中昏君和太监们拼命?!弟兄们又欠了昏君和太监们什么?!况且拼到最后,有谁能保证,自己就不会落个跟封帅一样的下场!

回大宛!去京师!去京师!回大宛!天空中雷声一阵高过一阵,仿佛几十张嘴巴,在王洵耳边呐喊,呼号,催促他做最后决定。身边的景色完全被雨幕覆盖,人眼所及,不过脚下数尺。西,指向药刹水,东,指向长安城!

“其实,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去哪,而是先抓紧时间善后!钦差的事情,不给朝廷一个说法的话,咱们就只能跟着宇文副都督的脚步走了!”见王洵始终愁眉紧锁,万俟玉薤向近靠了靠,低声提议。

“善后?”王洵瞬间从迷茫中清醒,身体猛然一僵。对啊,杀死钦差的事情还没了结呢,更长远的事情哪里顾得上!

“属下当年在京兆尹府上,曾经见过他们做类似的事情!”见王洵终于又努力开始振作,万俟玉薤赶紧趁热打铁,“就是将错就错,睁着眼睛说瞎话。眼下京师已经岌岌可危,绝对不敢再让背后出现一支叛军。所以大都督您只要一口咬定,钦差是安禄山派人假冒的。高力士等人即便再恼怒,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啊,哦!啊!”王洵的身体在马背上晃了好几回,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重新稳定了下来。将眼睛转向万俟玉薤,他的目光里写满了佩服,“地方官员们呢,怎么对他们说!”

“那些家伙,只要责任不由他们来背,他们还乐不得钦差是假的呢!那些飞龙禁卫也是一样!”万俟玉薤咧了下嘴巴,笑着回应。

“行!都督,万俟这法子肯定行!”听到此话,不光是王洵,方子陵和王十三也对万俟玉薤佩服得五体投地。眼下对王洵和大宛军来说,最迫在眉睫的问题便是怒杀传旨钦差一事。只要把此事敷衍过去,至于到底继续向东还是掉头向西,都可以从容商议。毕竟只要头上不顶个叛乱的名义,沿途官府就得尽全力合作,满足这支援军的粮草辎重需求。

不周山(四上)

失魂落魄回了华亭,天色已经完全转黑。整座县城在闪电的照耀下忽隐忽现,荒凉破败宛若地狱。几乎所有院落都门窗紧闭,几乎所有窗口都不见一丝灯光。一条条漆黑狭长的街巷当中,听不到任何活物的声音。只有铺天盖地的暴雨,打在茅草和瓦片的屋顶上,沙沙沙,沙沙,如百鬼夜行。

整个县城内唯一还看上去有些生气的地方,便是灾难的始发点,华亭县衙。县令、主簿、各房司吏以及团练使张文忠和他麾下那些个刚刚上任,连屁股都没坐热乎的各级军官,全都被赵怀旭给“请”到了二堂上。虽然没有镣铐加身,并且茶水点心伺候周到,却全都被吓得脸色惨白,坐在临时搬来的胡凳上大气都不敢出。

见到王洵铁青着脸入内,众地方官吏立刻齐齐站起身,一边打躬作揖,一边低声讨饶:“参见采访使大人!”

“大人明鉴,我等这些天来一直被钦差赶到别处办公,与他没任何瓜葛。”

“大人饶过我等,今天的事情,我等绝不敢多言!”

“小的们愿意唯大人马首是瞻!”

“大人饶命。小的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王洵本来心情就极差,被众人没头没脑一通哀求,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竖起眼睛,大声呵斥道:“闭嘴!不想死的都给我坐回去!王某现在没功夫跟你等啰嗦!”

“啊——!”

“是!”

众地方文武官吏被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让开道路。胆子大者面如土色,胆子小者,已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没用的东西,怪不得安禄山一路势如破竹!’王洵将众官吏的表现全看在了眼里,心中好生鄙夷,“哭什么哭,把朝廷的脸面全给你们丢尽了!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居然拿安禄山的爪牙当钦差来供着。本都督现在没时间管你们这些鸟事,待奏折送到吏部后,上面自然会按律发落你等!”

“啊——。钦差大人是假冒的!”

“怎么会,怎么会?!!”

“哎吆!可坑死我了!”

闻听此言,众人官员的脸色更为好看。震惊、恐慌、懊悔、怀疑,应有尽有。倒是团练使张文忠较为聪明,迅速从王洵的话语里嗅出了一丝活命的希望。当即抢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请大人明鉴。那骗子一进城,就打出天使的旗号吆五喝六,我等平素又是被太监们欺负怕了的,实在没胆子仔细查验他的身份真伪!”

“多亏大人拆穿了他,否则,我等肯定还被蒙在鼓里!”县令秦连峰也不是傻子,立刻紧随张文忠身后表态,“我等愿意接受任何处罚,请大人开恩,给我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请大人开恩!”

“开恩啊,大人!”

众官吏如梦初醒,又纷纷趴在地上,头磕得“乒乒”做响。王洵实在没兴趣在这些人身上耽搁功夫,皱了皱眉,将语气放缓了些吩咐:“都坐下等着吧!具体怎么处理你们,要看你们各自的表现。如果确实有悔过之心的话,王某也不吝啬在奏折上替你等说几句公道话!”

“谢大将军!”“谢采访使大人!”众地方文武官吏心中悬在嗓子眼儿里的石头终于落下,纷纷道着谢,爬回各自的座位。至于王洵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之处,他们才不敢较真儿。刀子握在对方手里,一不小心,性命就没了!谁还在乎几个素不相识的太监是真是假?!

“找个厨子来,弄些酒菜给他们!”见众人如此识趣,王洵心中的烦躁顿时减轻不少,把头转向沙千里,低声吩咐。“弟兄们的晚饭,也尽快安排下去,缺什么东西,就找这里的官员要!”

“下官愿意为大人效劳。下官愿意为大人效劳!”没等沙千里回应,县令秦连峰已经再度连滚带爬地抢上前,冲着王洵满脸媚笑,“下官的表弟家里就开着酒楼,厨子是从京师里重金礼聘回来的,手艺绝对一等一。只要大人给下官一道令箭,弟兄们的伙食,全包在下官身上!”

“那就有劳县令大人了!”从秦连峰的官服上,王洵能分辨出他的身份,笑了笑,带着几分鼓励吩咐。

“得令!”秦连峰高高兴兴地施了个礼,转身便走。才走了几步,又被王洵从身后叫住:“且慢!你多带几个人,顺便把白天的事情晓谕全城百姓。就说有安禄山的细作扮作朝廷钦差招摇撞骗,被本采访使识破,当场诛杀。与这里的百姓无关,请大家不要惊慌!”

“哎,哎,下官这就去,这就去!!”秦连峰心里很明白,这样一来,自己就算一只脚踩上了贼船,却没勇气拒绝。连声答应着,转身去找自己的属下。

王洵看了看沙千里,示意他找几名靠得住的弟兄去监视县令秦连峰的作为。然后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笑着道:“找几个人帮我烧锅热水,我要洗个澡,驱一下寒气。这鬼天气,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这般冷!”

“下官去找人,下官去找人。”立刻又有地方官员主动请缨前去组织人手烧水,王洵点点头,算是默许。然后将目光转向自家弟兄,”子陵、十三、万俟,你们三个也去找地方洗个热水澡。赶紧,别让寒气入了骨髓。沙大哥,把这里还是交给你来负责。赵大哥,你跟我来。京师的情况有变,咱们边洗澡边聊!”

“诺!”众将拱了拱手,分头散去。留一群地方官员继续在二堂内大眼瞪小眼儿。京师里到底乱成了什么摸样,他们心里也糊涂得很。最近好消息和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但哪个好像都经不起仔细斟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城内这支来自极西之地的援军战斗力绝对强悍,下午的时候,只用了一百多人,就把五百多团练,四百多飞龙禁卫全给俘虏了,而其自家损失恐怕还不到十个。

看看门口负责监视的一众安西军士卒那彪悍摸样,有个别地方官员心里反而突然觉得踏实了起来。如果采访使大人真的别有所图的话,其实也未必完全是件坏事儿。至少大伙不用天天继续提心吊胆,况且这位王大人表面上看起来虽然凶,实际上却还算讲道理。

王洵才没功夫去管地方官吏的想法,带着赵怀旭快步走入了后堂。县衙的后堂原本为安置县令家人之所,前些日子为了拍“假钦差”的马屁,特意被腾了出来,重新布置过,收拾得宛如帝王寝宫般奢华。王洵却没时间欣赏里边的精美陈设,入了屋内,先三下两下将湿透了的铠甲和衣服从身上扒掉,丢在一边。然后信手扯下床头幔帐,在身上胡乱抹了抹,裹在腰间。精赤脊背,冲着跟进来赵怀旭低声说道:“封帅和高仙芝都被朝廷给冤杀了。子达要去给封帅报仇。潼关也丢了,哥舒翰投降了安禄山,长安城岌岌可危。我现在心里乱得很,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虽然在下午收押一众俘虏之时,赵怀旭已经从几个小太监嘴里,隐约听到一些不祥的消息。此时此刻得到了王洵确认,还是心中一阵翻滚。半晌之后,才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子达初到安西军中时,个性过于张扬,曾经得罪了很多老将。是封帅一直维护着他,才始终平安无事。安西军兵少将多,人浮于事。除了与大食人那场战斗之外,平素大伙很难得到露脸机会。也是封帅,借着锻炼新人之名,几次把剿匪的任务都交给了子达他们几个……”

“这个,我知道!”王洵没想到赵怀旭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替宇文至辩解,皱了皱眉头,轻声打断,“封帅待子达如父,子达一怒之下铤而走险,也是应有之事。我不怪他,我现在愁的是我自己,还有属下这帮弟兄。赵大哥,你年龄大,经历过的事情多。你替我出个主意,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在大宛都督府内,赵怀旭的地位非常特殊。王洵可以保证无论自己做何种选择,沙千里和黄万山等人都会不折不扣的追随。却不敢确定,这位亦师亦友的老将,在听闻封常清的下场后,到底会做如何打算?

赵怀旭的表现还是像先前一样出人意料,摇了摇头,继续答非所问,“封帅何尝只是待子达如自家子侄。对赵某,也有知遇提携之恩。子达出城之时,赵某就已经知道他离开的原因了。但害死封帅的真正元凶,又岂是区区那几个太监?!更何况皇帝陛下杀封帅的真正原因,也不是由于他打了败仗,而是怀疑他要步安禄山后尘!我等真的要起兵造反的话,岂不等同于坐实了封帅头上的罪名?!“

”是啊。王某想起来,便觉得进退两难!”王洵终于明白了赵怀旭的意思,有些惊诧,但更多的是无奈,“要报仇的话,恐怕我等就只好去投靠安禄山了。可弟兄们不远万里回来拱卫京师,临走到目的地了,却竖起了反旗,军心和士气怎可能不一落千丈?”

“关键的是,安禄山那厮不可能长久!”赵怀旭咬了咬牙,一语道破问题所在,“朝廷虽然最近几年屡出昏招,但开元年间的繁华,还被百姓们记在心里。而安禄山那厮,起兵之后一路杀人放火,根本得不到民心!”

“安禄山的军纪如何,王某早有耳闻!”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冷,王洵被冻得接连打了几个哆嗦。双臂抱住肩膀,叹息着道:“眼下王某的家人都在京师,真的帮叛军破了城,恐怕这辈子心里都不得安生!”

“岂止是不得安生!”赵怀旭苦笑,“恐怕封帅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你我!这里有一封信,大将军不妨看一看。看了,你就明白属下为什么不想给封帅报仇了!”

“信?!”王洵楞了楞,犹豫着伸出光溜溜的胳膊。“哪来的信,这是封帅的字体?封帅什么时候给你的信?!”

“不是给属下的,是给长安城中那位圣明天子的!”赵怀旭抹了下脸,声音有些沙哑。“属下搜检那个死钦差的遗物时,在一堆金银细软中翻到了它……”

没等他把话说清楚,王洵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拜读。才扫了开头几行字,视线已经再度被泪水模糊,“……臣之此来,非求苟活,实欲陈社稷之计,破虎狼之谋。冀拜首阙庭,吐心陛下,论逆胡之兵势,陈讨捍之别谋。酬万死之恩,以报一生之宠。岂料长安日远,谒见无由;函谷关遥,陈情不暇!臣读《春秋》,见狼瞫称未获死所,臣今获矣。”

信上的字写得很潦草,个别地方甚至出现了笔画断续现象,可见封常清写此信时,是在强行压制其自身的感情。

泪眼模糊中,王洵仿佛又看见了封四叔的身影。面对着边令诚那小人得志的嘴脸,面对着周围冷森森的刀锋,在临刑之际,这位一身正气老人并没试图替自己辩解,而是低声下气地乞求对方,再多给自己一点儿时间,容自己将数月来跟叛军的作战心得做个总结,给皇帝陛下,给后来的继任者,留一份宝贵的经验。

“天杀的狗贼!”王洵哽咽着揉了下眼睛,继续往下翻看。信其实为两份,其中一份为给皇帝陛下的遗表,另外一份,则对战事的总结与长远剖析。在老人家看来,叛军之所以能一路势如破竹,是因为准备充分,外加起兵突然,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而朝廷这边,无论是在战前准备还是临战动员指挥方面,都有很多值得总结的教训。但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无须再后悔。当下最重要的是,稳定防线,将叛军拖在潼关之下。安禄山所部兵马虽然骁勇,但最具威胁者,不过是那八千余曳落河,战死一个就少一个。而大唐这边的士卒虽然缺乏训练,临阵经验不足,却会越打越强,越打精兵越多。假以时日,此消彼长,叛军的攻势注定要难以为继。所以,不急于跟叛军决战,以各种手段徐徐图之,才是最佳的破敌之策!

作为正面战场的辅助措施,封常清建议朝廷,从河东、淮南两个方向,适度发起反击,牵制叛军。一旦将叛军完全压制在河南各郡,则其兵源和补给便要出现问题。届时,朝廷再派出使节对叛军进行分化瓦解,必然会使其分崩离析。

此外,在具体战术层面,封常清则针对曳落河野战能力强,而攻坚能力弱的缺点,建议朝廷采用诱敌深入的办法,将其引到不适合骑兵展开的山峦地带,单独歼灭。哪怕是每次只咬掉其一小部分,也会严重打击叛军的士气。积少成多,但曳落河消耗得差不多时,叛军实力便不足畏惧了。

“估计是高力士那厮,准备拿封帅的经验来培养自家心腹。所以才特地将这封信交给了姓冯的太监……”赵怀旭强压住心中悲愤,低声向王洵解释。“只可惜封帅耿耿忠心,却不知道,此信根本没被送到那位圣明天子之手!”

“嗯!”王洵哽咽着回应,泪水如雨下。几行黑字被泪水打湿,看上去宛然若新“……臣今将死上表,陛下或以臣失律之后,诳妄为辞;陛下或以臣欲尽所忠,肝胆见察。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则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仰天饮鸩,向日封章,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无任永辞圣代悲恋之至。”

不周山(四下)

暴雨在黎明前终于结束,随着一阵徐徐清风,乌云快速散去。朝阳从东方爬起来,将潋滟的光芒重新洒进华亭县,把整座城市从噩梦中唤醒。

街道上的尸体已经被人连夜拖走,地面上的血迹也被雨水冲洗的干干净净。扎在临街院墙和窗棂上的流矢被悄悄地拔出,砸坏的屋门,也被迅速换上了新的。不刻意去查看,绝对看不出曾经有血战痕迹。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一切都好像是场梦,醒了,也就云开雾散了。

三三两两的衙役从街道上走过,拍开临街店铺的门,勒令店铺的主人重新营业。一张张扣着县令老爷官印的告示也贴在了街道最显眼处,县衙里的书办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反复宣读告示中的内容:钦差大人是假冒的!此人是叛贼安禄山帐下的细作,专门敲诈各地官员和士绅,替叛军募集粮饷。华亭县的官员们都受了蒙蔽!是路过此地的安西采访使王大人,目光如炬,及时拆穿了骗子的身份,并将其就地正法。整件事情与华亭县的父老乡亲无关,采访使大人不会做任何株连……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些家伙整天惹是生非!听了书办老爷的宣讲,临街店铺的掌柜、伙计们长长出了一口气。虽然官府的文告当中几乎处处都是破绽,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可钦差大人是叛贼假冒的也罢,是被采访使大人冤杀的也好,那都是神仙们打架,与升斗小民无关!百姓们能不遭受什么池鱼之殃就该烧香拜佛了,活得不耐烦了才会去替一伙已经死了的太监主持公道!

”大胆叛贼,假冒天使。招摇撞骗,罪不可赦……”沙哑的宣读声从城西响到城东,又从城东响到了城南、城北。还没到过午,全城百姓都知道了昨天那场风暴的“真相”!摇摇头,纷纷将悬着的心脏从嗓子眼又放回了肚子内。

不株连就好,不株连就好。至于昨天发生在大伙眼皮底下的那场杀戮,就当是噩梦好了。醒来之后,梦中一切都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于是,大伙收敛起忐忑不安的心情,像平常一样,该出门找事情做的继续出门找事情做,该去买菜的买菜,继续去买米的买米。无论昨夜的风雨再大,生活终归还要继续,是不?

唯一令大伙感觉与以往不同的是,城中的秩序瞬间好了起来。四处敲诈勒索的地痞流氓们全都不见了,小偷和乞丐也完全失去了踪影。平素散漫惯了的团练们被组织了起来,在几张陌生的面孔敦促下,排着整齐的队伍,在街道上往来巡视。见到有积水的地方,立刻停下来帮忙疏通。见到有人滑倒,也如同孝子贤孙般上前搀扶、救助。有街坊受了团练们的热情帮助,心中感激,拿出来几个鸡蛋作为酬谢。后者却如同被蝎子蛰了般迅速跳开,一边摆手一边低声哀告:“您老这是干什么?赶紧收起来,赶紧。咱们过去怎么得罪您了?无冤无仇的!您给我塞这东西干什么?这要是被那帮军爷看见,我就是皮肉再厚,也吃不住棍子打啊?”

“啊!”好心的街坊捧着鸡蛋,愣在了家门口。眨巴着眼睛适应了好半天,待对方的身影都逃远了,才笑着向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道:“该,恶人自有恶人磨。采访使大人怎么没早点儿过来?!早点过来,早就把你们给收拾成人样了!”

“不愧是封常清的关门弟子,一出手,就露出了名将的风范!”与普通百姓不同,华亭县的大小官员们,对王洵的底细知道更清楚些,内心当中的感觉也更为复杂。

钦差大人肯定不是假冒的,县令和主簿两个,曾经亲眼查验过此人的印信。那可是如假包换的正四品监门将军,皇帝陛下的贴身家奴!可这家奴在华亭县的作为,却实在不给其背后的主人长脸。自己巧立名目,勒索地方不说,还放任手下那些飞龙禁卫为非作歹。前后才几天功夫,就把华亭县搅得乌烟瘴气,连个可以安安静静读书喝酒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而采访使王大人,所做作为与钦差恰恰相反。除了暴起发难的那一瞬,偶然露了一下峥嵘之外,其他时间都是规规矩矩。就连他麾下那些异族亲卫,待人接物也都客客气气,从不仗着主人的势力四处招摇。

如果潼关被叛军拿下的那个谣言是真的,乱世当中,有这么一伙人来到了华亭,对地方上来说,绝对是福不是祸。那些侍卫们的身手,地方官员们在昨天下午有目共睹。而同样的一伙地方团练,掌握在张文忠手里时,便是一群没头的苍蝇,除了给地方上添乱之外,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到了安西采访使王大人手里才几个时辰,整支队伍便脱胎换骨。即便无法拉出去剿匪平叛,用来保护相邻,威慑趁机作乱的宵小之辈,却是绰绰有余了。

所以冯姓太监死在采访使大人手里,也算是老天有眼。只是拒接圣旨、诛杀钦差这两项罪名,实在太骇人了些!顾忌到以高力士为首的太监们在朝廷中那股庞大的势力,地方官员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跟采访使大人及其属下将佐保持一定距离,既不敢与对方交往太密切,也不敢过分疏远。既不希望对方马上离开,又不希望对方永远驻扎在华亭县。真是进也为难,退也为难,无论怎么做,都提心吊胆。

“最好是让叛军把高力士等人全捉去,一个个就地正法!”有人感愤于封常清的遭遇,心中暗暗祈祷。那份给皇帝陛下的临终遗表前半部分,昨夜就被王洵当众传阅过了。凡肚子里多少还有些良知的,无不感动得掩面而泣。如果王洵当时趁势逼着大伙一道起兵清君侧,相信地方官员们没有勇气拒绝。然而对方却没有那么做,只是借了华亭县城外的小校场,说要在那里休整几天,顺便等等身后的大队人马。

大队人马据说还有一万多,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每个人都配有两匹大宛良驹。华亭县距离京师不足五百里,如果放开坐骑狂奔的话,其实最多也就是三天的路程!

不周山(五上)

恐慌、疑虑、庆幸、崇拜,各式各样的目光围绕着华亭县的县衙和校场,徘徊不定。但谁也没想到的是,此刻的王洵,既不在重兵把守的县衙门里,也不在城外的小校场。早在日出之前,他已经带着王十三、万俟玉薤、方子陵以及十几个随从,换了一身飞龙禁卫的装束,悄悄地赶往了长安。

封常清的遭遇让他义愤填膺,然而他却鼓不起像宇文至那样,一怒之下,头触不周山的勇气。眼下叛军已经攻破了潼关,他麾下那一万多远道而来的疲敝之师,即便全站到长安城墙上去,恐怕也无力回天。况且此刻大队人马还在半路上,由宋武统领着追赶他的脚步,根本不可能参与长安城防御。即便有那个可能,王洵也不愿意稀里糊涂地把大军交到高力士、陈玄礼等人之手。他可不是封常清,钢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一心想着报效朝廷。

所以此刻他迫切需要去做,也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尽快从长安城中把云姨、紫萝和白荇芷等人接出来。不让她们被太监捉去当威胁自己的人质,也不让她们落到叛军手中。她们是他在长安城中最后的牵挂,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

因为已经临近京畿的缘故,通往长安的管道修得很平整。大宛马的四蹄腾起来,一个时辰轻松能跑出五六十里。凭着冯姓太监的印信和身上的飞龙禁卫黑皮,一路上不断从驿站索要补给,几匹宝马轮换着骑乘,晓行暮宿,才是第三天清晨,已经过了咸阳,长安城遥遥在望。

“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活着回来!”看到眼前熟悉的景物,方子陵忍不住低声感慨。几年前,他也是穿着同样一身飞龙禁卫的衣服,追随在王洵身后“逃离”了长安。而今天,他和王洵已经都不能算无名小卒,却依旧要逃来逃去,如同丧家之犬。

“是啊!”王洵叹息着附和了一句,心中也是好生感慨。当年在长安城中时,他对此地厌倦至极,无时无刻都想要离开。然而在数千里之外,那些曾经令他厌恶的东西迅速被淡忘,留在心中的,全是甜美的回忆,无比绚丽,亦无比鲜活。

“我当时还跟家里人说,去个一年半载,就能衣锦还乡呢!”方子陵笑了笑,对着路边的垂柳,仿佛从婆娑柳梢中看到了自己当年稚嫩的影子。

“我也是。跟家里人说好了,出去躲一年半载就回来。谁能想到去了这么久?!”王洵咧了下嘴,微笑着点头。杨氏和王氏两路神仙打架,殃及宇文至和他两条小杂鱼儿。为了躲灾,他不得不听从封常清的建议,进入白马堡大营,穿上飞龙禁卫的衣服。然后骊山扫雪,然后京师平叛,然后在曲江池看到贵妃娘娘和他的前夫幽会,然后在大漠当中受到哥舒翰的追杀,然后楼兰部落遭遇老狐狸,然后疏勒,然后大宛……一桩桩,一件件,被烟尘遮盖住的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令他几乎无法自已。

从头到尾,冥冥中仿佛都有一只大手推着他走。他根本无法逃避,也无法选择。做纨绔之时,唯恐被人当蚂蚁踩死,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拼命往上爬。做了校尉,还是命如蝼蚁。做了郎将、将军、大将军、采访使,重兵在握,本以为可以停下来喘口气了,一回头,却发现已经做了安西大都护的封四叔,轻而易举地被人将头颅砍了下来。

这条青云路他走够了,再也不想继续往前一步。从今以后,皇帝也好,太监们也好,安禄山也好,统统都远边上去!谁爱杀谁就杀谁,谁爱造谁的反造谁的反。老子不伺候了!老子躲到大宛去,任你们的斗个你死我活。大不了,待中原尘埃落定,老子把印信往廊柱上一挂,不告而去。从大宛往西数万里,还分布着几百个国家,谁还真有本事将老子从人堆里揪出来。

想到可以带四个老婆躲极西之地去做富家翁,他心中的伤感立刻一扫而空,周围的景色亦跟着显得愈发亲切可人。正回头欲跟万俟玉薤等人闲侃几句对未来的规划,却发现对方眉头紧锁,手僵硬地搭在了腰间刀柄上。

“怎么了?”一种不安的感觉急袭而来,王洵也用手按住了刀柄。“情况不对么?你们看到什么了?!”“有哭喊声!就在前方岔路口。”万俟玉薤和王十三两个齐声回应。由于故乡不在长安,他们两个可没像王洵和方子陵那样,坠入了某种挥之不去的伤感当中。而是始终记得自己的职责,盯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哭喊声~!这可是天子脚下,谁敢在此地……!”方子陵楞了楞,本能地反驳。但很快,他便主动闭上了嘴巴。

的确有哭喊声,非常混乱,有男有女,中间还夹杂着牲口的悲鸣,就在前面两里左右的岔路口。隔着密密的柳枝,方子陵根本看不清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依稀记得,前方另外一条官道是通往郿县、陈仓方向、在斜谷附近转往剑南道,向西南据说可一直抵达剑南道的昆州。可这大清早的,谁没事儿拖家带口往西南方向跑?

“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没等方子陵说出心中的疑问,王洵已经策动坐骑冲了过去。此地距离长安城已经不足二十里,如果大白天就有贼人敢在这里打家劫舍,恐怕京畿的局势已经彻底失控。

仿佛是在验证他的推断,前方岔路口的哭喊声骤然增大,有个女人在声嘶力竭地叫嚷,还有几个男人在大声喝骂。紧跟着,又是一声惨叫,天地间刹那清静了,只有晨风扫过柳梢,送来一阵阵血腥气。

“住手!”王洵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腹,同时厉声断喝,“飞龙禁卫在此,你等休得张狂!”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经在柳荫下出现。岔路口正在打劫的一众强盗们闻言抬起头,先是畏惧地看了他一眼。待看清楚了锦袍上的龙爪标志,又突然裂开嘴巴,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哄笑:“滚,滚你奶奶的。飞龙禁卫,飞龙禁卫怎么了,了不起啊。有本事跟叛军拼命去,别耽误了老子们发财!”

不周山(五下)

“你等到底住不住手?!”王洵大怒,拔出腰间横刀,在半空中虚劈。看打扮,对方更像是长安附近的混混,念着几分旧时的“香火”之情,在没彻底弄清楚情况之前,他不想伤害对方性命。

“哈哈哈哈哈哈……”回答他的是一阵放肆的哄笑,仿佛看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般,混混们放弃了在“猎物”身上搜刮,抄起木棍、草叉和镐头,乱哄哄围拢过来。

“这匹马不错!”

“杀了他,杀了他!”

“揍死这胡吹大气的窝囊废!”

乱哄哄地叫嚷声中,混混们蜂拥而上。王洵先是向后躲了几步,然后被迫再度后退,当发现对方的确准备杀死自己时,再也按捺不住,挥刀拨开一根刺过来的草叉,然后顺势一抹,砍下了四根手指。

“啊,杀人了,杀人了!”草叉的主人惨叫,抱着断掌满地打滚。其余的混混怒不可遏,愈发疯狂地冲了上来。王洵寡不敌众,接连砍伤了几名混混,自己身上也连挨了四、五下,疼得痛彻骨髓。好在对方的兵器实在太差,才没受到致命伤。

万俟玉薤和王十三等人匆忙赶到,看到主帅遇袭,勃然大怒,抡起横刀便往混混们的头上剁去。“啊——”“啊——”“啊——娘——”,不断有人惨叫着倒地,当血光飞溅开之后,混混们终于发现,眼前这伙飞龙禁卫与先前自己认识的那些窝囊废不可同日而语。尖着嗓子大叫一声,丢下兵器就逃。

“哪里跑?!”万俟玉薤等人策马欲追,却被王洵低声制止,“别搭理他们,看看地上还有没有活着的,问问长安的情况!”

“诺!”众人答应着跳下坐骑,从地上扶起被洗劫者。一共有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和一个三岁左右的幼儿。两个男人后脑被镐头击碎,显然已经不成了。两个女人中较为年青的一个用剪子捅破了自己的腹部,奄奄一息。另外一个年龄稍长的,则把孩子搂在怀中,两眼一片茫然。

“大嫂,大嫂,没事了。没事了!”方子陵看得心里发酸,一边安慰着对方,一边扯下自己的披风,试图盖住女人的被撕得千疮百孔的衣服。这份善意的举动只换回来一声惨叫,仿佛看到了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般,女人抱着自家孩子,拼命往后缩,一边缩,一边大声哀告:“别过来,别过来。放过我们娘俩,放过我们娘俩!值钱的东西都在车子里,都在车子里!全给你,全给你!”

“我……”方子陵被弄得满脸通红,尴尬地站在了原地。万俟玉薤在江湖上混得时间长,经验丰富,知道这女人是被吓出失心疯了。从马鞍后解下水袋,兜头盖脸泼将过去。然后大声断喝:“闭嘴!我们是飞龙禁卫。谁稀罕你这点东西!赶紧醒醒,孩子快被你勒死了!”

“孩子?!”女人抬起湿漉漉的头,大声惨笑。“哈哈,孩子。对,孩子。军爷,求你放过孩子。求求你,他还小。你要什么,我给,我全给……”

说着话,她将已经昏过去的孩子轻轻地放在身边。然后迅速开始解自己的衣裙。万俟玉薤的老脸登时也涨成了茄子色,从方子陵手中抢过披风,丢在女人脸上。然后侧过身体来,冲着王洵轻轻摇头:“不成了!她这个样子,得马上请郎中。迟了,恐怕下半辈子就得变成个疯子。”

“孩子呢?!”王洵低声询问。

“我看看!”万俟玉薤低下头,试图检查一下孩子的情况。被披风盖住的女人却冷不防爬了起来,手里抓着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直奔他的太阳穴。“天杀的,我跟你们……”

饶是万俟玉薤身手利落,也被逼了个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将对方制住,正欲想办法善后。前方不远处又传来一阵嘈杂,“拦住那辆马车,拦住那辆马车,别让他跑了。前面的军爷,赶紧搭把手儿,好处分你一半儿!”

紧跟着,一辆由两匹枣红色骏马拖曳的铜装车呼啸而至。若不是王洵等人躲得快,差点就被撞翻在车轮之下。

危难关头,方子陵和万俟玉薤再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一个抱起发疯的女人,一个抱起昏睡中的幼儿,迅速跳到路边。铜装马车被官道上的几具尸体一绊,车轮立刻失控。亏得驾车的驭手经验丰富,断续拉了几次缰绳,才在车厢翻倒之前,将马车停了下来。

还没等车辆停稳,后边的追兵已经快速追上。根本不看地上死者的惨状,伸手便扯住车辕,“刘大人,赶紧跟我们回去。礼部衙门里怎能缺了您老呢?!”

众寡悬殊,驾车的驭手也不敢反抗,乖乖地闪到一边,冲着围拢上来的人群发呆。铜装车的主人见无路可逃,轻轻咳嗽了一声,慢慢从里边推开车门,“诸位好汉且慢动手,诸位好汉且慢动手。刘某这里有几句话说!”

“有什么好说的。您老可是万金之躯!”围在马车旁边的,大多都做市井无赖打扮,但其中两个身材较为强壮的,明显是行伍出身,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你就这样走了,让我们到哪领那一万吊赏钱去!好好回去做您的礼部郎中,我等也好跟着沾点儿光!”

“别逼老夫,别逼老夫……”刘姓官员放声嚎啕,握在手中的刀子晃来晃去,就是舍不得向自家脖颈上抹。有名无赖手疾眼快,冲上前,一把将刀子抢下,大声呵斥,“给脸不要脸是不?想做忠臣,您早干啥去了?赶紧跟老子回去,否则,休怪老子拿大耳刮子伺候你!”

“万岁啊,微臣对不住您啊……”刘姓官员挨了训,哭得愈发大声。众无赖们懒得再理睬他,七手八脚将马车调转方向,押送着赶往长安。从始至终,都没拿眼睛往穿着飞龙禁卫的王洵等人身上瞄。

“站住!”见对方马上就要扬长而去,王洵忍不住大声喝止!“你等要把这位大人劫到哪去?光天化日之下,就没有王法了么?”

“王法?这位军爷真会说笑话!您指的是哪朝王法啊!”无赖们回过头,以极其轻蔑的目光扫了王洵两眼,撇着嘴数落,“想分红,您老自己到前头守着去?别跟老子唧唧歪歪!即便是你们家边老太监,老子也没功夫尿他!”

“找死!”虽然对方骂的是仇人,王洵依旧怒不可遏。双腿一夹大宛马,迅速横在了众无赖面前,“把马车留下,否则,休怪王某不客气!”

刀锋上的血痕还在,被初升的日光一照,发出刺眼的红光。众无赖被吓了一跳,停住脚步,迅速抽出兵器,“想来硬得,好吧。以为穿了一身蛤蟆皮,老子就怕你们了!啊……,”

“啊……”

“弟兄们并肩子上,这厮玩真的!”

“杀了他,杀了他!”一片混乱的叫嚣声中,王洵挥刀杀入了人群。万俟玉薤、方子陵和王十三带领其余侍卫结阵而上,如镰刀割庄稼般,将无赖们纷纷放倒于地。没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市井无赖们哪是百战老兵的敌手,转眼间,便被砍了个人仰马翻。两名明显是行伍出身的家伙见势头不妙,各自从车辕处解下一匹坐骑,转身就逃。王洵策马从后面追了上去,一刀一个,将他们抹进了路边的排水沟!

前后不过弹指功夫,众无赖已经纷纷了账。王洵磕打马镫,快速来到铜装车前,一刀劈飞车门,“哪位大人在里边,出来说话!”

“哎,哎,饶命。军爷饶命!”刘姓郎中吓得连魂儿都快掉了,连滚带爬地从车厢内跳出,跪在地上冲王洵磕头,“军爷,您想带小人去哪就去哪!小人绝不敢再逃了,绝不敢再逃了!”

“你还想往哪逃?”王洵被对方奴颜婢膝的摸样恶心得直想吐,“眼下京师是什么情况?怎么这些地痞无赖到处杀人抢劫?”

“您老……”刘姓郎中被问得一愣,迟疑着抬头打量王洵。“你老不是来路上截人的?你老是从北边回来的?太好了,太好了,老天爷,您可真开眼了!”

说罢,居然不再回答王洵的话,冲着半空中连连拱手。直到万俟玉薤的刀柄又敲到了脑门上,才跳起来,声色俱厉地喝道:“你们几个,赶紧保护本大人去追赶圣驾。到了目的地之后,少不了你们的赏赐!”

“瞎了你的狗眼!”万俟玉薤又一刀柄敲下去,将刘姓郎中敲了个头晕眼花,“老子是飞龙禁卫,只听皇上和高大将军的调遣。你个小小郎中也配要求老子保护!说,京师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圣驾去哪里了?”

“你们竟敢……”刘姓郎中被打傻了,捂着脑门楞了好半天,才终于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京师什么情况,本官也不大清楚。你们回去找边大人问问,就知道了。本官忙着……哎呀,哎呀,别打,别打了,我说,我说!军爷,军爷,求求您高抬贵手!”

“下贱胚子!”万俟玉薤收起横刀,愤愤地啐了对方满脸吐沫。刘姓郎中被打得怕了,不敢用手去擦,蹲在地上,哭泣着数落:“你们,你们不敢跟叛军拼命,欺负,欺负我个文官,算什么本事?算什么本事?啊?整个京师,整个京师里头谁不知道,边令诚已经跟安禄山那边接洽好了,待叛军主力一到就立刻投降!你们这些飞龙禁卫,早就改换了门庭,姓了安了!哎呀,下官说的都是实话,别打了,别打了,下官说的真的都是实话!眼下京师里没人主事儿,所以您老从北边来才不知情!”

“万俟,别打了!”王洵在马背上晃了晃,差点没一头栽下坐骑,“让他说明白些,叛军主力现在抵达京师没有?皇上呢,皇上奔哪个方向跑了!”

“还没,只有崔乾佑派的使者前来接洽。边令诚已经决定投降了,百官们能跑得都跑了,跑不动的便准备跟着边令诚一道降贼。下官感念大唐皇恩,哎呀,别打!下官觉得安禄山成不了大事,所以准备去追随圣驾。圣驾据说去了陈仓,准备从那边转道入蜀。更具体的,下官也不知道了。军爷,您老行行好,把下官放了吧。下官这辈子和下辈子,都念您的恩情!”

“陛下什么时候逃的?太子呢?城中其他人呢?”

“皇上是本月十三号凌晨,也就是前天后半夜跑的。太子和丞相也跟着跑了。其他人谁都没告诉。百官是上朝时发现不见了皇上,才开始纷纷跑路……”

“城中百姓呢,宗室呢,没人管了?”王洵心中急得火烧火燎,瞪着刘郎中追问。

刘姓郎中冲着王洵可怜巴巴地作揖,“军爷啊。这个节骨眼儿,谁顾得上谁啊!您老要么回去跟边令诚一道去迎接大燕皇帝,要么去蜀中追随陛下。无论怎么着,下官都跟着您走不就行了么?!路上咱们慢慢再说这些细节也不迟啊!再耽搁,再耽搁,后边就又有人追上来了!”

“哪里也不能去。你去咸阳,把京师里的事态知会给当地官员!”王洵强压心中愤懑,迅速作出决定。凌晨路过咸阳时,他根本没进城停留,所以也不清楚当地的官员知道不知道天子已经跑路的消息。但是根据沿途景色判断,恐怕当地的官员和百姓们十有七八还被蒙在鼓里,“我从北边那条官道上过来,那边,一路上几乎没碰到过什么人。如果你继续往西,肯定还得被人堵截。不如掉头向北走。等过了咸阳,你再继续往北,可以去汾州、陇右,从那边入蜀,肯定比追着陛下的车驾走更为安全。”

“哎!哎!”刘姓郎中点头哈腰,眼珠在眼眶里来回乱转。万俟玉薤上前拎住他,直接丢进了马车,“我家大将军会派人送你去。如果你敢玩什么花样,直接砍了你的脑袋!”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刘姓郎中从车厢中爬起来,继续打躬作揖。

王洵知道此人奸猾,不得不从原本就为数不多的护卫中临时分出两个老成可靠的,负责押送此人去咸阳,给地方官员们报信儿。顺便把吓疯了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也放进了马车,勒令刘姓官员请郎中救治。

“实话跟你说,老子不是什么飞龙禁卫!”事到如今,王洵已经无需在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从腰间摸出一块鱼符,在刘姓郎中眼前晃了晃,低声威胁,“老子是回来勤王的。如果你不把消息送到咸阳,过后老子有的是办法收拾你。即便你投靠了安禄山,也照样能杀你全族!”

“您老是……”一直在礼部当官,刘姓官员自然认得鱼符代表着什么东西。两眼登时一亮,旋即惊诧地哭出了声音“大将军,您是大将军,威震西域的王大将军。您老,您老怎么不早点儿回来啊,呜呜,呜呜……”

不周山(六上)

“早点回来,老子脑袋早挂城墙上去了!”王洵愤怒地扫了对方一眼,撇着嘴冷笑。刘姓郎中根本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识,眨着泪眼,可怜巴巴地请求原谅。“大将军息怒,大将军息怒。卑职只是,卑职只是想说……”

“赶紧去咸阳报信。让地方上做好准备!”王洵也没有兴趣跟此人啰嗦更多,拨转坐骑,奔着长安方向驰去。

距离长安越近,路上形势越为混乱。流氓、地痞和愤怒的百姓们一波接着一波,成群结队,将通往正西和西南的官道堵得滴水不漏。有的是为了抢夺财物,有的是为了向新朝邀功,更多的则仅仅为了发泄被朝廷抛弃的不满。见到从长安城里驶出来的马车,立刻冲上去“打招呼!”。

个别大户人家的车队中虽然有家将保护,可在汹涌而至的人潮前,家将们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勉强闯过几个关卡,便被凌空飞来的石块砸翻在地。无数双穿着布鞋、草鞋的大脚立刻从家将们的身体上踩过去,将车厢里边的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们揪出来,掠走财物,剥光衣服,夺走做人的最后一点儿尊严。

王洵开始时还不断出面干预,从流氓们手中救下了几波受害者,到了后来,随着路上的乱民数量增加,他基本上已经自顾不暇,只好闭上眼睛埋头赶路,对近在咫尺的惨祸视而不见。设卡劫掠的乱民们见他的去向是长安城,大多数情况下,也懒得找这伙飞龙禁卫的麻烦。彼此之间倒也暂且能相安无事。

饶是如此,在临近城门的时候,冲突还是发生了。几辆被掀翻在地的马车堵住了他的去路,数十个地痞将几名衣衫单薄的女子围在中间,一边说着污言秽语,一边用木棒和短刀向圈子内招呼。

女孩们被吓得娇啼不断,却得不到任何怜悯。全靠着其中一个手持双剑的红衣女苦苦支撑,才使得周围的地痞们无法轻易得手。但红衣女子毕竟寡不敌众,转眼之间,她身上就添了十几处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血顺着衣袂滴滴答的往下淌。

“住手,一群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你等还要脸么?”方子陵的家不在城内,所以不像王洵那般心急如焚,见持剑女子马上就要倒在乱刀之下,双腿一磕马镫,冲着地痞们撞了过去。

地痞们被撞了个措手不及,纷纷跳让闪避。方子陵瞬间闯入战团中间,单手伸向持剑的女侠,“上马,我带你冲出去!”

“先带她们几个走!”持剑的红衣女快速转身,给了方子陵一个淡淡微笑,同时挥动双剑,砍断两根已经快递到马脖颈上的木桩“麻烦你先帮我抢回一辆马车,否则根本走不远!”

“先离开这里,剩下的事情让我家将军想办法!”方子陵被红衣女的笑容晃得两眼发花,顺口大包大揽。

“你家将军?”红衣女子又砍飞了一名试图靠近的无赖,迅速张望左右。这才发现,有几名飞龙禁卫紧随方子陵而来,替自己驱散了大多数攻击者。“你家,王二郎,怎么是你?!你怎么跑回来了?!”

“大娘?!”王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我,你还没走么?”

“我今天早晨才得到的确切消息!”红衣女子正是公孙大娘,一边挥舞双剑护住腋下众女,一边迅速回答王洵的问题,“你家那边,我已经央了人去报信。小心背后,低头!”

王洵闻言低头,躲过了一块凌空飞来的尖石。紧跟着,更多的土坷垃与石块从他身边掠过,“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们这些没用的家伙!”

“打死他。打死他!”仿佛犯了众怒,几伙在附近打劫的地痞、无赖们纷纷丢下猎物,涌将过来,与先前被冲散的一起,将王洵等人团团围在了中央。“飞龙禁卫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跟安禄山拼命去?在这里横,算什么英雄!”

“想英雄救美是吧!大伙赶紧成全他!”

“这张小脸黑了点儿,不过也算人模狗样!赶紧跳下马来给爷爷磕头,让爷爷教教你怎么玩女人!”

“噢!”“噢!”“噢!”“打死他,打死他!”地痞们发出放肆的哄笑,潮水般前涌,试图将王洵等人和众女子们一道吞没。这种时刻,王洵可是不敢再手下留情。挥起横刀,左右劈砍。几只手臂飞了出去,然后是几颗不甘心的头颅。方子陵、万俟玉薤、王十三,还有跟在后面的一众亲卫,以自家主将为核心,组成一个方阵,迅速前推,将敢于拦路的地痞无赖们碾翻在地。

“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飞龙禁卫杀人了!”地痞无赖们见了血,变得愈发疯狂。居然无视同伴们的尸体,前仆后继继续往上涌。王洵拨开一根木棍,顺手砍掉木棍主人的胳膊,然后又是一根木棍,然后又是一根胳膊。匕首、短刀、漆枪、铁链,无数兵器在他面前飞舞,无数人惨叫着倒地。忽然,周围的压力一松,无赖们大叫一声,退潮般四散而去。

前后不过是数弹指的功夫,至少有四十几人被杀,方子陵和王十三等人身上也见了红,全仗着相互之间照应得及时,才没人被无赖们拖下坐骑,剁成肉酱。望着来之不易的“胜利”,王洵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正愕然间,耳畔突然又传来一声尖叫,“救命,救命!王,王家贤侄,快,快救救我,救救我!”

“谁?”王洵顺着声音寻找,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路边干涸的排水沟里,看到几辆倒翻在地的马车。车厢旁,有名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哑着嗓子正向自己挥手。呆坐在徐娘旁边的,则是两个身材甚为丰满的少女,衣服都被扯得稀烂,露出雪白的胸口。

“我是你姑姑啊。你忘了我了?!”也不嫌王洵身上的血腥气重,半老徐娘眯缝着桃花眼,冲着他乱丢,“在你韩世姑家,咱们见过的。当时安定公主还赐了你根金步摇!”

“襄郡夫人?!”透过对方那足足有一指厚的胭脂水粉,王洵终于分辩出此人的面目轮廓。是韩家世姑的一个远房亲戚,自己当年被拉着相亲时,曾经于酒宴上见过此人。还差点被她给生吞活剥掉,真是晦气至极。

想到不愉快的往事,王洵心中又是一阵恶心。摆摆手中横刀,低声说道:“我现在没时间帮你。你赶紧自己把马车扶起来,继续走吧。记得往北走,不要往西。向北的路上基本没人设卡!赶紧,一会儿肯定有更多的乱民涌过来!”

说着话,他就扭头去招呼公孙大娘。还没等开口,又听见襄郡夫人在背后大喊道:“王家贤侄,王大将军,救命!救命!不是救我,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家夫君!他是你韩姑姑的表弟,跟你们王家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在哪?!”当年欠过韩家世姑的人情,王洵不得不再度回过头来,“他一个大男人,还能被怎么样?你让我怎么救他?”

“他,他被人抓走了!呜呜,呜呜!”襄郡夫人以手掩面,哭得梨花带雨,“就在刚才,你跟乱民们交手之前,他连人带马车都被截走了!呜呜,你救救他。只要你肯救他,无论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哪边?!”王洵四下看了看,暂时还没有地痞们敢再过来招惹自己,瞪着眼睛,大声喝问。“别啰嗦,指给我看!

“城门,城门方向。在那,在那!”襄郡夫人用涂了豆蔻花的手指点向不远处,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城门。“那辆白铜马车,天那,他,他被从车里揪出来了!”

城门口此刻也是一片混乱。试图逃命的人流和发国难财的地痞无赖们挤成了一团,将城门堵了个严丝合缝。王洵等人刚才与劫掠者的激战就发生咫尺之遥,可那边的人却好像都得了眼疾一样,对此血腥场景视而不见。

拜胡乱的局势所赐,襄郡夫人的丈夫并没被胁迫着走多远。王洵带着几名侍卫策马冲过去,挥刀砍翻几个流氓,从对方手里抢回了一个长胡子的官员。

“放开老夫,放开老夫!”被王洵夹在腋下,官员拼命挣扎,“老夫宁可死,也不会以身事贼。老夫宁可立刻去死!”

“想死就死远点儿!”策马跑到襄郡夫人面前,王洵将她的丈夫丢了下去,“给,要命的就赶紧扶起马车走人!”

“多谢贤侄,多谢贤侄!”襄郡夫人双手扶起自家丈夫,拉着对方一道打躬作揖,“来,赶紧见过王家贤侄,多亏了他,咱们一家……”

“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呆女人!”长胡子官员不知道王洵的真实身份,还以为他就是一名普通的飞龙禁卫,“老夫被他们劫了去,即便从了大燕皇帝陛下,也属于被迫,情有可原!你却非要央人去救!万一真的改朝换代……,呸,哪个用得着你来?用得找你来!”

不周山(六下)

平生第一次被丈夫在外人面前教训,襄郡夫人被吓了一大跳,旋即,恼羞成怒,一把揪住丈夫的胡子,连踢带打,“我把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若不是老娘豁出脸皮去求大将军救你,你早被卖妓院里做乌龟了。还想去投靠安禄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长什么德行。满朝的尚书、侍郎都多的没处搁了,哪有地方给你站?!”

转过头,她又迅速换上一幅谦卑的笑脸,冲着王洵低声恳求:“大将军别跟他一般见识。他素来胆子小,刚才被吓得糊涂了,一时口不择言……”

一句话还没等说完,已经被回过神来的长胡子官员低声打断,“大将军,他怎么会是大将军?你瞎了眼睛,分明只是一个从七品旅率……”

“闭上你的狗嘴!”襄郡夫人用一声断喝制止了丈夫,然后继续向王洵说软话。“大将军您别搭理他。这货向来有眼无珠。否则也不至于在六品官位上混了半辈子。救命之恩,我们一家无以为报,您老人家今后到哪里,我们一家就……”

“你们赶紧走吧。到哪里随便!千万别跟着我!”王洵是彻底拿这对神仙夫妻没半办法了,本来想叮嘱的话也懒得再说,拨转战马,掉头便走。只留下襄郡夫人在身后对着其丈夫大发雷霆,“你个杀千刀的蠢货。大将军有要事在身,当然得掩饰行迹!又何必跟你这不入流的芝麻官说清楚。蠢货,老娘当年真是瞎了眼睛,才会嫁给了你!”

“他真的是大将军?!这么年青的大将军,我怎么没听说过?”长胡子官员还不相信,望着王洵的背影低声嘟囔。猛然间,他想起近两年同僚们闲谈时经常提起的一位,浑浊的眼神立刻开始发亮,“我知道了,安西采访使,他是怀化大将军,安西采访使,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他,他这个节骨眼儿上,怎么会来京师?不行,我得把这个消息告知边大人。说不定边大人念在我报信及时的份上,还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半句话几乎弱不可闻。却还是被站在旁边的襄郡夫人听见了,揪住胡子,又是劈头盖脸一顿狠揍,“蠢货,说你是头蠢猪,简直是对猪的侮辱。人家这个节骨眼上敢潜回京师,自然跟边老太监商量投效新朝的事情。他现在手里要兵有兵,要将有将,还愁不封公封侯么?你现在回去揭发他,岂不是上赶着给边老太监做人情?只要把你的脑袋瓜子往下一砍,人家两个立刻前嫌尽释,推心置腹!”

“嘶!”长胡子官员捂着脸上的血道道直吸冷气,不是为了痛,而是为了妻子所描述的场景,“那,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皇上走时不肯通知我,新朝里又找不到合适地方……”

“蠢货,真是蠢得没边的蠢货!”襄郡夫人怒自家丈夫不争气,伸出涂着豆蔻的胖手指狠狠戳其脑门,“刚才老娘明明可以跟大将军搭上关系的,还不是被你给搅黄了?!他现在炙手可热,如果你能跟他搭上关系,做一个幕僚,还愁不跟着一道飞黄腾达?!”

“可现在他已经走了啊!”长胡子官员懊恼得连连跺脚。他的仕途一直不太顺利,官场中的见识还算有的。安禄山进入长安之后,正急需一批有名气的旧朝臣子来投靠,以便彰显其自家深得人心。而王洵这个节骨眼上前来接洽“投靠”事宜,恰恰如雪中送炭。可以预见,在未来的大燕国中,王洵的地位丝毫不会亚于哥舒翰,甚至比后者还要高出半头!

对错失搭顺风船良机,襄郡夫人也极其懊恼。抬起绣花鞋,照着丈夫的大腿狠狠地又踢了几大脚。正发泄间,眼角的余光看到自家两个女儿,眼睛一转,突然又计上心头,“我跟你这蠢货商量个事儿。咱家两个女儿也算容貌出众。那王大将军又是个出了名的急色。当年他为了一个歌妓,竟然敢跟全长安的勋贵做对。如果咱们以逃难不便的名义,把女儿们交给他照顾……”

“这……”长胡子官员嘴巴上很是犹豫,脸上的笑容却彻底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这,能成?他那么宠爱那个歌妓,不惜被千夫所指。咱家的女儿们嫁过去,岂不是要受气?不过,有家族在背后撑腰,想必那歌妓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转眼间,夫妻二人已经在满地的尸体旁达成了一致,就等着将女儿送上门去伺候枕席。抬起头,却已经看不见王洵的身影,急得跳着脚相互抱怨,“都怪你,净瞎耽误功夫!这下好了,人都找不着了,还说什么亲!”

“你自己眼睛不是喘气的么,连大活人都能看丢?!”

正欲撸胳膊挽袖子再大战三百回合,旁边的长女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来,低声提醒,“他,他好像奔城门口去了,后边还跟着一队马车……”

“你怎么不早说!”襄郡夫人白了女儿一眼,踮起脚尖来朝城门方向眺望。目光穿过乱哄哄的人群,果然找到了王洵那坚实的背影。“这小色鬼,真的只要见到就不放过。公孙大娘和她身边那几位都是卖笑为生的残花败柳,他居然全都要带在身边!傻愣着干什么,赶紧把马车扶起来,咱们这就去追……”

王洵可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给惦记上了。他之所以要求公孙大娘跟自己走一道,完全出于对路上治安的不放心。以他个人今日所见的情况,几个弱女子如果继续向西逃,恐怕还没走到通往咸阳的岔路口,就会被蜂拥而至的流氓地痞们给瓜分干净。

经历了刚才一战,公孙大娘也知道凭借自己的个人勇武,保护不了这么多姐妹。所以王洵刚开了个头,她立刻表态同意。两支队伍合成一队,逆着逃难的人流直奔城门。连威胁带恳求挤了好半晌,也没能挤出一条进城的通道来。

在城外多耽搁一瞬,白荇芷等人就要多面临一分风险。王洵急得两眼冒火,把心一横,从马鞍后扯下冯小太监的印信,高高地举过了头顶,“飞龙禁卫回城向边令诚大人缴令。闲杂人等赶紧让路。否则,军法从事!”

“飞龙禁卫回城向边大人缴令。闲杂人等让路!”万俟玉薤等人也扯开嗓子,大声叫喊。

堵在城门外的市井无赖和趁火打劫的百姓们闻听“边令诚”三个字,立刻扭头观望。再看到王洵等人手中血淋淋的横刀,本能地就向道路两边避让。人群中却有十数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外乡人不肯相信王洵所言,互相看了看,齐声喊道:“边令诚又怎么了,皇上都跑了,他还能把我等怎么样?大伙别理睬他,咱们继续发财!”

“哪个说的,有本事你再说一遍?!”既然已经冒了边老太监之名,王洵索性蛮横到底,“耽误了大燕皇帝陛下的事情,你等担待得起么?想死就站出来,老子这就成全你!”

边令诚已经准备向安禄山献城一事,已经嚷嚷得人尽皆知。几个叛军的细作有胆子煽动地痞们趁火打劫,却没胆子耽误自家的军务。听王洵说得凶横,气焰立刻就矮了三分。向人群中缩了缩,笑着说道:“好叫这位弟兄知晓,咱们也是奉了上命在此拦截出城官民的!如果你确实有要事需进城,不妨……”

话音未落,就听见城门里边有人大声喊道:“闪开,闪开,奉崔镇守之命维持秩序。正门进,侧门出,谁也不准在门口停留。”

紧跟着,是一阵刺耳的皮鞭声响。堵在门口无赖们措手不及,被几百名冲出来的差役,打得抱头鼠窜。

“谁叫你们清理城门的!”人群中的叛军细作见状,顾不得再跟王洵较劲儿,一个个从怀里掏出信物,擎在手里,冲着城门口的差役们大骂。“放走了陛下需要的人,你等有几个脑袋被砍?谁下的令,谁带的队,给老子站出来!”

“几位大人,几位大人,请让让,请让让。小的也是奉了上命,不敢随便耽搁!”带队的差役头目孙仁宇懒洋洋地站出来,冲着细作们轻轻拱手,“是前朝京兆尹,如今的大燕国长安镇抚使崔光远,崔大人下的令,让小的带人清理城门,整肃城内治安。几位大人若是不信,尽管进城去找他。他老人家眼下就在京兆尹衙门坐镇,威慑趁火打劫的宵小!”

“不准放人出入,否则,必然拿你试问!”几名细作不顾身份暴露,大声冲孙仁宇威胁。

孙仁宇当年就是块滚刀肉,在长安城这个大油锅炸了几年,更是油得外焦里嫩,冲着一众细作拱拱手,继续懒洋洋的回应:“大人您别吓唬小人。小人可真担待不起。可您得体谅小人的难处,崔光远大人是小人的顶头上司,也是大燕国皇帝陛下刚刚加封的镇抚使,负责掌控这里的一切。您赶紧里边请,让他改变命令。赶紧着,他就在京兆尹衙门。弟兄们,把堵门的马车都给我推开,谁敢在城门口二十丈内惹事儿,尽管拿家伙招呼!”

“是了,孙头儿!”差役们眼里只有孙仁宇这顶头上司,答应一声,立刻动手清除城门附近的障碍物。顺带着从身后推过来几具上了弦的弩车,示威般摆在街道的两侧。

即便以王洵现在的身手,也不敢于如此近的距离上招惹弩车。更何况几名叛军的普通细作。这伙人知道继续跟孙仁宇纠缠下去,也得不到什么结果。恨恨地跺了跺脚,分出一半儿人手跑进城去找崔光远理论。另外一半儿人手退到了距离城门二十丈以外,重新纠集地痞无赖们布置哨卡。

身份暴露之后,再想煽动乱民们追随,就不像先前那般容易了。除却几十名胆大包天,并且利欲熏心的家伙,其余地痞无赖纷纷躲出老远。大伙想趁乱捞一票不假,大伙心中对朝廷有恨不假,却不意味着大伙愿意跟叛军同流合污。万一哪天朝廷的人马再打回来,趁火打劫的罪行未必认真追究,替叛军为虎作伥,却肯定要被砍掉脑袋!

趁着来之不易的通畅,王洵带人策马进城。城门口与孙仁宇目光交汇,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之色。“我过来接自己的家人,不想惹任何麻烦!”唯恐孙仁宇发难,王洵将染满了鲜血的刀锋晃了晃,低声威胁。

“原来是表弟,你不是在,在飞龙禁卫中发财么?怎么出城去了?”孙仁宇见王洵脸色不善,唯恐对方误解,拱了拱手,满脸诚挚的说道。

一句表弟,立刻让王洵想起了当年的胡闹。将刀刃向旁边挪了挪,低声道:“烦劳表哥挂念了,我是奉了上头的命令出去公干的。此刻惦记着家人,所以回来看看。我不在时,家里人还都好吧?!”

“家里那边应该还行。不过你得赶紧着。眼下城内乱得很,连皇宫都被人给抢了!”孙仁宇侧开身,尽量远离危险。“如果接人出城的话,记得走城北。那边有条路通往乡下,眼下走的人还不多!”

“多谢表哥提醒!”见惯了刘郎中和襄郡夫人那种市侩嘴脸,乱世当中忽然遇到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人,王洵心里登时觉得暖暖的,一边走,一边笑着冲对方拱手,“表哥不去乡下看看么?我在那边还有些铺子,可以分表哥几间!”

“嗨!”孙仁宇笑着摇头,“你表哥我就是劳碌命,可住不起乡下!况且话说回来了,哪朝哪代,还不需要用几个衙役跑腿儿?你赶紧吧,别让姨娘等得着急!弟兄们,把家伙都给老子掏出来,有敢在城门口撒野的,直接砍了扔沟里去喂蛆!”

不周山(七上)

虽然有孙仁宇等长安、万年两县的差役卖力维持,城内的治安也没比城外好多少。刚离开城门范围不到百十步远,王洵就目睹了两起抢劫案件。肇事者仗着人多势众,根本不把前来干涉的衙役放在眼里。一旦发现后者实力不如自己,旋即拔刀相向。待有大队衙役赶来支援,则一哄而散,让对方根本追无可追。

王洵、方子陵等人骑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大宛良驹,太平时节,随便拉一匹出来,在长安城中都能卖到百吊之上。而公孙大娘等一干女子所乘坐的车辆,虽然没资格用什么银装、金装,也是极尽奢华之能事,里里外外透出股子富贵气。这样的一支队伍,不可能不受到暴徒的窥探。转眼间,便有几十名无赖大呼小叫地围了过来。

在此危急关头,王洵可是不敢手下留情。双腿一磕坐骑,率先朝肇事者冲了过去。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带领其他侍卫紧紧跟上,两个来回,便将围拢过来的无赖们砍得溃不成军。

丢下一地尸体继续前行,才走过半个坊子,前面的路就又被更大的一伙无赖给堵住了。为首的暴徒居然擎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角弓,冲着王洵的胸口比比划划。万俟玉薤见状,赶紧策马挡在了自家主将身前。王十三则从鞍子后解下水袋,当做暗器奋力丢了出去。持弩的无赖毕竟没有上过战场,杀人的经验远逊于王洵等人。见一个黑影从半空中直奔自家面门而来,本能地就将角弓向上抬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方子陵的刀光已至,噗地一声,将弩弓及其主人的两只胳膊都扫到了半空中。

“投降者免死!”众侍卫们相互之间的配合几乎成了本能,呐喊着冲将过去,在拦路者当中砍出一条血淋淋的通道。

被横刀砍中的无赖惨叫着倒地,侥幸没被砍中的无赖们四散逃开。却不肯去得太远,躲在巷子深处,用仇恨且贪婪的目光看着王洵等人,准备酝酿下一场偷袭。

再这么走下去,恐怕下一次就要面对拒马和连环弩了。王洵也算身经百战,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进退两难。正一筹莫展之际,身背后突然传来了襄郡夫人那熟悉的声音:“外子说,边令诚大人今早躲进了京兆尹衙门。如果您急着找他,不妨从别处绕一绕。这条路连着东西两市,平素像金山银海一般,自然招贼惦记!”

“你……”王洵的第一反应不是建议的好坏,而是对方的行径,“你们怎么还没走?!”

“路上太乱了,如果没有人照顾,我们一家根本走不远?大将军,咱们都是实在亲戚,您就好人做到底,让我们跟在您身后吧!”襄郡夫人立刻红了眼睛,娇滴滴的哭诉。声音婉转妩媚,比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子还酥麻三分。

“大将军对属下有救命之恩,属下无以为报,宁愿鞍前马后伺候您老!”襄郡夫人的丈夫脸皮厚度丝毫不逊于其妻,从马车上跳下来,对着王洵,纳头便拜。

“请大将军发发慈悲!”襄郡夫人的两个女儿虽然不齿于父母的行为,为了一家大小的安危,也强忍羞愧,从马车上跳下来,冲着王洵款款施礼。

“大将军,反正队伍中也不愁多这几个人。”还没等王洵拒绝,万俟玉薤已经悄悄地拨转坐骑,挡在襄郡夫人一家身后,同时晃了晃刀锋,向其他人打了个准备杀人灭口的手势。

“也好!”王洵瞬间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冲着万俟玉薤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又轻轻点头。眼前这对夫妻都不是什么好鸟,先前在城外时放他们离开,还不怕他们泄露自己的身份。如果在此刻拒绝了他们的同行请求,恐怕一转眼,这对狗男女就要到边令诚面前告密去了。

襄郡夫人和她的长胡子丈夫不知道自己一家刚刚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听王洵的话语里有松动之意思,立刻兴奋地表态,“多谢大将军收留,多谢大将军收留。贱妾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对城中的家长里短比较熟悉。”

“属下一直在杨相身边供职,对这几年朝中的人事变迁记得很清楚。大将军如果用得到,属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先说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走吧!”王洵皱了皱眉,低声打断,“本官不急着去见边令诚,要先去崇仁坊。”

“崇仁坊?!”长胡子官员楞了楞,旋即开始大拍王洵马屁,“是去安顿家人么?将军至仁至孝,实乃天下……啊,你松手!”

“就你啰嗦!”襄郡夫人狠狠扭了丈夫一把,打断了他的连篇废话。“大将军别怪他。他这个人平素啰嗦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您要去崇仁坊的话,最好从城南绕一下。躲开东西两市和皇宫……”

长胡子官员不甘被自家妻子比下去,忍痛大声补充,“对,对,对!从城南绕,城南穷,除了曲江池一带……”

因为皇宫位于长安城中央偏北位置。所以京师的格局,向来是以北为尊。北城住的非富即贵,越靠近皇宫附近,宅子主人的地位越显赫。而南城,则多为底层小吏和普通百姓的居所。地段距离皇宫越远,越为破烂卑微。只有城东南角的曲江池是个例外,那里为权贵们的别墅所在,寻常百姓甭说购买,能凑上前看几眼都是一种奢侈。

王洵对长安城的情况原本就比较熟悉,经襄郡夫人及其丈夫两个一提醒,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毫不犹豫地拨转坐骑,带队扎向城南。襄郡夫人的丈夫则自告奋勇,骑了匹挽马,紧随王洵身后。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提出自己的寻路建议。

还甭说,襄郡夫人的丈夫官做得不怎么样,为人也差劲至极,指路的本事却是一等一。带着大伙兜兜转转绕了个半大不小的圈子,就顺利绕到了长安城的东北侧。途中虽然也遇到了几拨无赖在趁火打劫,规模却比先前遇到的那两拨小得多,胆气也没先前那两拨盛。听见马蹄声,探头探脑地出来看了看,见到王洵等人手中血迹未干的横刀,立刻又把脑袋缩进路边的巷子里去,再也不敢出来了。

绕过东市、隆庆坊,掉头再往西扎。在宜仁坊与安兴坊之间杀散了另外一伙试图趁火打劫的无赖,大队人马再向南转,便来到了崇仁坊外。隔着老远,王洵就看见一伙歹徒正大呼小叫地朝坊门里边冲,而坊子里边,则有另外一伙人苦苦支撑。双方胶着在坊门口,谁也不肯后退,鲜血顺着木制门框溪流般往下淌。

“飞龙禁卫办事,要命的给我闪开!”情急之下,王洵再度祭起了边令诚的招牌。挥舞着横刀,从背后冲入了战团。万俟玉薤与王十三带领一众侍卫迅速跟上,左劈右砍,下手丝毫不肯留情。

比起今天遇到的所有对手,攻打崇仁坊的这帮家伙无疑都强悍了许多。从某种程度而言,他们甚至如同士兵一般训练有素。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立刻放弃对崇仁坊的冲击。转过头,冲着马队发起了反攻。

一杆长槊擦着王洵的大腿根儿掠过,将他抢来的飞龙禁卫战袍,挑出条暗红色的口子。他咬紧牙关拧身横扫,刀锋泼起一团血雾气。两点寒光就在血雾之后透出来,直奔他的小腹。“是雁翅镗!”他意识到危险,举刀拨挡,然后又是一刀劈下,“龙武军应付检阅的东西,中看不中用!”

雁翅镗被拨歪,持镗者踉跄着退后。万俟玉薤从侧面杀上来,砍掉此人的脑袋。王十三冲到了王洵的左侧,用马头撞翻两个试图偷袭自家主将的暴徒。挥刀又砍翻了另外一个。紧跟着,他的脸上一热,被鲜血模糊了视线。影影绰绰,看到一名自家弟兄被几根长槊挑上了半空,手脚四下挥舞。

“列阵,列阵!”方子陵在队伍最后大叫。却得不到丝毫响应,街道宽度有限,根本容不得骑兵阵列展开。而对手的人数又太多,几乎堵死了每个空隙。他呐喊着抽出伏波弩,瞄都不瞄就射翻了一个。然后跳下坐骑,挥刀猛扫。

敌人蜂拥而来,将他的身影吞没。然后又纷纷退开,丢下无数抽搐着的尸体。方子陵筋疲力尽,踉跄欲倒。腋下却传来一股温柔的力量,将他的身体牢牢地固定,固定得笔直,笔直。

“你……”猛然回头,他看见公孙大娘坚毅的脸。眼角处已经无法掩饰岁月的痕迹,目光却依旧绚丽如波。“小心!又过来了!”公孙大娘笑了笑,挥舞双剑,向先前一样护住方子陵的脊背。“你也小心!”方子陵狠狠地点了下头,消失的力量瞬间全部返回体内,整个人犹如下山猛虎。

杀穿一道拦阻,两名兄弟的背影在他眼前出现。坐骑已经倒地,替主人隔开了大部分敌手。四个人在战马尸体后重新组成小阵,彼此掩护着,徒步向王洵靠拢。刀锋、槊锋、冷箭、流矢,即便当年在俱战提城中,情况也没像今日这般凶险。

敌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士气也非常高,缺乏的只是经验而已。为了赶过去跟主将汇合,方子陵身上至少又添了两处刀伤,一处槊伤。好在都不致命,短时间内影响不了战斗力。

王洵此刻也战得非常辛苦,全凭着个人武艺精熟,才勉强没被敌手从坐骑上挑下来。发觉形势不对,他迅速改变战术,砍倒两个距离自己最近的拦路者,拨转坐骑,就往战团之外闯。

“一个都别放走!”人群中,有一名身穿黑色衣服的家伙,扯着公鸭嗓子命令。王洵迅速将头转过去,同时弯腰抢下一杆漆枪。发号施令者的目光与他相对,都立刻从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无法隐藏的惊诧。

“拦住他,他就是……”公鸭嗓子伸手冲王洵指点,准备喝破他的真实身份。却被凌空而来的漆枪将后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双手捂住脖颈,他心里觉得好生不甘。整个人摇摇晃晃地跑了几步,旋转,旋转,然后一头栽倒在血泊当中。

“魏大人!”先前还围着王洵等人死战的众“暴徒”立刻惊慌失措,哭喊着涌向倒地的尸体。趁着这个机会,王洵又磕了下马肚子,与万俟玉薤等一起,向对手发起了最后的冲击。

“魏大人死了!”

“他们杀了魏大人!”

“是边令诚指使人干的!”

“杀了他给魏大人报仇!啊!”

“暴徒”们愤怒地哭喊着,控诉着,却再组织不起有效进攻。被王洵带着万俟玉薤等人杀得节节后退。崇仁坊内的人也发现了外边的变故,在一名手持双刀的小将带领下倾巢而出,里应外合,将“暴徒”们砍得人仰马翻。

攻守之势立即倒转,暴徒们腹背受敌,顷刻间溃如山崩。“二哥,二哥,真的是你,你可算回来了!”带队的双刀将不组织人手追杀溃兵,却直奔王洵而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我就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我真的等到你了!我真的等到你了!”

“守直?!”王洵惊愕地带住坐骑,望着急奔而来的马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是我!”见王洵还能认出自己,马方高兴地直蹦。“我本来想带着你的家眷一起走,没想到被堵在了……”

“当啷!”他的话被兵器落地声打断。马背上的王洵空了手,呆呆地望向了崇仁坊口,胸口处的肌肉不断抽搐。尸山血海当中,白荇芷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缓缓走了过来。每迈一步都摇摇欲倒,却始终不肯让自己的身体软下去。

几年来,白荇芷的如花容颜在王洵梦中出现了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及得上此时的万分之一。

不周山(七下)

很多年以后,在场者提起当时的情景来,双目中还会流露出一缕明亮的色彩。

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种美,几乎无法用人世间的语言来形容!那一刻,天地间,所有光亮仿佛都集中起来,照在她的身上,然后倒映回来,晃得人头晕目眩。

她叫白荇芷,京师小四绝,一个以舞娱人的青楼行首。一个出身卑微到无法再卑微,却试图嫁入开国侯府,攀附富贵的女人。一个曾经让王洵沦为全长安的笑话,仕途几近无望的女人。一个在他仓皇出逃,生死未卜之时,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并从此为他闭门谢客,尽洗铅华的女人。

她一手提刀,一手持盾,周围全都是残破的尸体,衣服上也染满了斑斑点点的红。她就那样摇摇晃晃的走着,随时都可能会倒下,却始终没有倒下。双眼中带着一点恐惧和委屈,嘴角上却挂满了温柔。

这是一个能陪着你一同把盏高歌亦能陪着一起低首无语的女人。一个为了你一句承诺就情愿付出一生的女人。一个可以与你共同面对所有风波而绝不畏缩的女人,一个平时安安静静托庇于你的羽翼之下,关键时刻却能拔出刀来,不顾一切护住你后背的女人。她也许不够高贵,不够文雅。不够世人眼里的贤良淑德,但是,她却能把手放在你的手里,与你相伴走完整个一生。无论前方是繁花似锦,还是风雨如晦!

“怪不得将军当年为了她,宁愿跟整个长安城的人为敌。换了我,也绝对不会放弃。”方子陵轻轻叹了气,撩起锦袍,抹干刀刃上的血迹。

当年王洵未曾娶妻,却先把一个歌妓三媒六聘抬回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整个长安城人提起此事来,几乎无不摇头。包括与王洵私交甚好的秦氏兄弟,张巡、马方等,背地里都悄悄嘀咕,觉得他这样做很是不慎重。

歌妓这东西,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就是一个玩物,跟小猫小狗差不多。你在外边无论怎么玩,哪怕叫十个女人大被同眠,别人顶多说你一句年少风流。可如果你把一个歌妓娶回家做老婆,哪怕仅仅是一个妾,挑战的也不止是大唐的律法,还要加上整个长安城内那无数看不见的等级壁垒。

但是今天,却没有人再怀疑王洵当初的选择。皇上跑了,朝廷散了,长安城马上就要沦入叛军之手了。什么富贵荣华,什么锦绣前程,都即将成为过眼云烟。只有你曾经爱过和曾经爱你的那个人,还在家门前静静地等着你,不曾改变,也永远不会失去。

“那呆子,也不知道迎上去扶一把!”此时此刻,迷醉的又岂止是方子陵一个?坐在公孙大娘身后的几个女子,见王洵自始至终呆坐在马背上动也不动,忍不住低声抱打不平。

“人家小两口的事情,要你来管?!”公孙大娘回头横了她们一眼,信手扯住一个准备上前帮忙的红衣姐妹,“那地方太窄,你再凑过去,就挤了!”

“那呆子已经喜欢得傻掉了!”红衣女子年龄只有十四五岁上下,还未品尝过青年男女彼此之间那魂牵梦萦的滋味,愤愤不平地挣扎。

公孙大娘毕竟练过武艺,手上稍稍加了点力,就将红衣少女制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在这边等着,别过去添乱!”

话音未落,王洵已经醒转。右腿一摆,轻飘飘跳下马背。大步迎上去,单手接过白荇芷手中颇为沉重的盾牌,“我回来了!你还好么?!云姨和紫萝还好么?”

“都好。二郎你可算回来了!”白荇芷展颜一笑,脸上的幸福浓得几乎要滴落下来,“我估摸着你也快回来了。云姨和紫萝她们在家里呢。用得着的东西都装好了车,随时可以出发。”

王洵笑着点点头,将白荇芷手中的刀也接过去,顺势递给跟上来的王十三。“我去叫她们俩。你帮我招呼一下弟兄们。穿飞龙禁卫袍服的都是。我们在半路上抢来的衣服!”

“嗯!”白荇芷柔柔地答应了一声。低下头,轻轻整顿了一下衣衫的正面。然后冲着万俟玉薤、方子陵等人落落大方地蹲身,“亏得几位壮士来得及时,才使得王家没遭受灭顶之灾。兵荒马乱,家里拿不出什么像样东西招待大伙,只好请几位壮士先入内喝碗井水,也算二郎没有慢待客人!”

“不敢,不敢!”

“夫人切莫客气!”

万俟玉薤和方子陵几人哪里受到了这种客气,纷纷侧开半个身子,以下属之礼相还。一点儿也没注意到,眼前这位女子,事实上并没有正妻的名分。

几个老粗疏忽大意,刚才一直躲在远处观战的襄郡夫人却听得非常仔细,悄悄地把眉头皱了起来,扯了扯自家丈夫,以极低的声音嘀咕:“这女人可真不简单。咱们珠儿要是嫁过去……”

“闭嘴。你不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长胡子官员忽然夫纲大振,回过头,一把将襄郡夫人推了个趔趄。

“你这老不死的……”襄郡夫人被推了个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栽进血泊当中与地上的尸体来个亲密接触。踉跄着站稳身形,张牙舞爪。

她的两个女儿突然跟其父亲做了一伙儿,一左一右走上前,扯住了她的胳膊,“娘亲还是不要做白日梦了。他们家里早就没了外人的地方!”

“娘亲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襄郡夫人气急败坏地反驳,却被两个女儿越拖越远。“……他刚才跟那个女人一句体己话都没说……,……有娘亲给你们撑腰……”

此刻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白荇芷那边,根本没听见襄郡夫人一家在嘀咕些什么。少数耳朵灵敏如公孙大娘者,即便听见了只麟片爪,也摇摇头,一笑了之。某些体己话,是无须在外人面前说的。说了,反倒是生分了。只是这个道理襄郡夫人不明白,这辈子也没可能想得明白。

正微笑着看热闹间,王洵已经领着十几名家丁,赶了五辆表面看上去豪不起眼的马车,从坊子口走了出来。同住在崇仁坊的其他几户邻居,也都站在了自家门口,眼巴巴地向车队观望。正在替王洵招呼客人的白荇芷见状,笑了笑,大声向邻里们发出邀请:“大伙如果想一道走,就赶紧跟上吧!咱们先混出城去,然后再各自想办法!”

“多谢夫人!”

“多谢王家娘子!”众邻居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赶着早已收拾停当的马车出了家门,跟在了队伍之后。

一瞬间,需要被保护的人就多出数倍。王洵见了,也不表示反对。只是笑着拉开一辆马车的门,对白荇芷吩咐道,“你紫萝、云姨都坐这辆。萍儿和雪雁她们在后面的车上!路上自己注意些,别走散了!”

“嗯!”白荇芷轻轻答应了一声,干净利落地跳进了车厢。

时间紧迫,王洵不敢做任何耽搁,立刻命令车队启程。马方也带了刚才守卫坊门的那伙人凑了过来,紧紧地护在了车队左右。到了此时,兄弟两个才终于有了机会一叙别离契阔。却突然又都不知道该从哪个地方说起,只是裂开嘴巴,冲着对方干笑。发了好一会傻,才终于收起笑容,“你怎么……”“你怎么……”

“还是你先说吧!”王洵笑着摇摇头,“我的事情太复杂,出城后再跟你细讲。”

“是太子殿下让我来接你家人出城的!”马方不想对好朋友隐瞒什么,非常爽快承认,“他昨天走得匆忙,什么都没顾上。途中忽然想起安禄山可能会打你的家眷主意,就从东宫六率中调出两百人给我,让我过来保护你的家人!”

“太子?”王洵侧转头,迅速扫视马方的一众属下。大概还剩一百人左右,即便近半儿带伤,战斗力也远远超过了他身边众侍卫,“太子殿下让你保护着我的家眷去哪?刚才攻打坊门的那些家伙,又是什么来路?!”

“是永王的人。”马方掏出一个带着血迹的鱼符,毫不犹豫地丢给王洵,“我刚才搜了被你用飞矛杀死的那个家伙,从他身上发现的。但不能保证不是有人栽赃给永王。时局太乱,谁都想浑水摸鱼!不过你可以放心,太子殿下只交代我护着你的家眷出城,没命令我一定把你的家眷带到他身边去。即便下了这样的命令,我也不会遵从!”

“看你说的!”王洵被马方的坦荡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抱怨了一句。鱼符乃是由一整块上好的羊脂玉所雕刻,背后标有永王府的印记。但仅凭此物就认定是永王试图对自己不利,恐怕会非常牵强。

“还有几个活口留下。但嘴巴都很硬,短时间内审问不出结果来。我把其中受伤最轻的两个藏在车队中了,出了城后找个安静地方,你可以分别提审他们。”马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补充。

不周山(八上)

“噢!”王洵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永王试图劫持自己的家人,恐怕和太子殿下一样,打得都是来自大宛的那支援军的主意!至于这样做会不会伤害到崇仁坊中的其他无辜,会不会使得自己更为心灰意冷,估计两位皇子都不在乎。

故友重逢的喜悦,转眼已经被猜疑和失望所代替。队伍中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微妙。谁也不再多说话,只顾护着车队继续赶路。沿途又遇到好几队趁火打劫的地痞无赖,畏惧这支队伍的护卫规模,都不敢主动上前招惹。王洵等人也没有力气多管闲事,只当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暴行是一场噩梦。

不一会儿来到了城东偏北,眼看着通化门已经遥遥在望,忽然间,有支脚踏黑色牛皮靴子的队伍呼啸而至,在一名都尉摸样的低级武将带领下,将城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好不容易才逃到城门口的百姓们吓得魂飞魄散,丢下大包小裹,转身就往附近的巷子里边钻。带队的都尉也不派手下追赶,只是掏出份暗黄色的卷轴看了看,然后威风凛凛地站在城门洞下,冲着王洵等人低声冷笑。

“恐怕有些麻烦了!”王洵大吃一惊,想要带领队伍绕路走,显然已经来不及。只见那带队都尉一挥手,几百士卒迅速从左右包抄了过来。

眼看着就只剩下的硬闯一途,马方却忽然伸手按住了王洵的胳膊,“二哥先别着急动手。对面是京兆尹衙门的人,带队的那家伙我见过。让我出去会会他,咱们先礼后兵!”

“嗯!”事已至此,王洵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一边指挥自家的侍卫护住云姨等人所在的马车,一边手按刀柄,给马方撑腰打气。

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马方笑呵呵地走向对面的都尉,远远地,冲着此人抱拳施礼:“是长寿坊的冯七哥么,小弟这厢有礼了!”

“你是……”姓冯的都尉显然早已记不起马方的摸样,皱着眉头还了个半礼,满脸寒霜。

“冯七哥真是贵人多忘事!”马方丝毫不觉得尴尬,又笑着拱了拱手,大声补充,“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冯七哥在安乐侯府,凭着一只铁脚将军大杀四方。小弟可是傍你的肥庄,赢了近千贯彩头!本想找机会做东请冯七哥吃顿酒,还了个人情。却没想到公务繁忙,一直抽不得空……”

安乐侯是大唐天子给贾昌的封爵。此人凭着斗鸡得宠,平素所交往皆为达官显贵。长安城中,实授职位在正四品以下官员,根本没资格走进他的家门!冯姓都尉只是给自家的前任上司做跟班时,在安乐侯府内,跟下人们一起凑了回热闹。当然不可能有机会坐庄,更不可能分给别人上千贯红利!

然而马方这样说,却让他觉得自己在一众属下跟前非常有面子,脸上的寒霜立刻化作了一汪春水,笑呵呵拱了拱手,大声回应:“客气了。客气了,马兄弟可千万别这么客气。咱们兄弟两个都是实在人,心里记得老哥的好儿就行了,没必要非摆什么酒水。”

“那哪行,知恩不报,可不是我辈所为。况且兄弟我今天……”马方向自己身后的车队指了指,满脸为难,“城里边四处都在杀人放火,家里面的长辈都被吓坏了,非要到外边的庄子上躲躲。兄弟我只好先放下手头公务,护送他们出去。冯老哥你看,能不能给兄弟行个方便……”

“不行,不行!”冯姓都尉立刻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兄弟你可别难为我了。你这要是一个两个人,我只当没看见。可这么大一个车队……”

“我也知道自己给老哥添麻烦了。可家大业大,有什么办法?!”马方又往前凑了凑,同时向身后招了招手,命人送上前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今天又没时间请您吃酒了。这点自家院子里摘的果子,您拿去给弟兄们解解暑……”

“不行,不行!”冯姓都尉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包裹皮上,双手却继续左右晃动,“不是哥哥我不给你面子。我手中拿的这份命令,京兆尹崔大人和边留守联名下的,说是不准再放任何有头脸的人物出城,以免皇帝陛下他老人家看着空荡荡的长安生气!我瞧兄弟你也是个敞亮人,也就不跟你绕弯子了。如果文武百官都跑干净了,皇帝陛下说话,也就没意思了不是?!你还是赶紧把车队带回去,关严了大门,躲在自己家里等着陛下征召吧!就凭兄弟您的资历和本事,只要留下来,还愁日后不飞黄腾达?又何必非躲到乡下去,白白错过一个大好机会!”

“可不是么?要是真的想走,兄弟我前天半夜就走了!”要求一再被人拒绝,马方也不生气,点点头,顺着对方的口风往下捋,“但家里头的老人们不这么想啊!他们胆子小,非得说什么,‘时局未明,不能把事情做绝!以免哪天另外一家天子打回来,秋后算账。’所以非要我再观望一段时间,避开这个露脸的机会。宁可少升几级,也得给自己多留一条退路!哎,老人家么,就是不开窍,凡事先求个稳妥,让我这做小辈的,也着实拿他们没办法!”

“唉!谁说不是呢!”冯姓都尉陪着叹气。眼前的车队,肯定不止来自一家,说不定还有边令诚要找的某些要犯在里边。可是自己今天真的把事情做绝了,平白丢失了一票横财不说,还彻底堵死了回头的路。万一哪天李家皇帝又带兵收复了长安,可就轮到自己仓皇逃命了。

想到这儿,他说话语调越发低沉,一边摇着头,一边叹息着跟马方解释,“我这做哥哥的,按理儿不该为难你。可这么多弟兄都在旁边看着,我怎么着也得给大伙一个交待……”也许是光顾了说话,脚下没有留神,身体在某块砖头上绊了绊,一跤跌在了装满了金珠的包裹上。

马方心领神会,立刻将此人抓起来,横按于马鞍前,用刀刃压住脖颈,“今天的路,你不放也得放。叫他们让开,否则,休怪我不念旧情!”

“你干什么,干什么?别管我,弟兄们,将他们给我拿下!”冯都尉真的是威武不屈,扯开嗓子冲自家队伍喝令。众差役闻听,立刻举起手中兵器,冲着马方破口大骂,双腿却齐齐地往后退,让出了笔直的通道来。

“给我闯!”马方双脚一磕金镫,率先向前冲去。王洵等人护着车队紧紧跟上。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喝骂与喊杀声中,毫发无损地出了通化门,把长安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马方才叫队伍停下来休息。先带着大伙向冯都尉致歉,然后又多补了一匹骏马和两包金珠为礼物,给对方压惊。姓冯的都尉官职没想到自己居然放掉了这样两个大人物,大惊失色。楞了半晌,却又突然一抱拳,冲着王洵和马方长揖及地:“没想到两位将军是太子殿下的人,冯某先前眼拙了。日后若是太子殿下问起今天之事,还请两位将军替冯某解释一二。非冯某辜负了皇恩,而是上头逼迫,不得不虚与委蛇!”

“好说。好说!”马方满口子答应,“崔京兆那里,也请冯兄带一句话。就说太子殿下知道他的难处,日后若是于安禄山帐下做得不开心,随时都可以回来!”

崔光远刚刚自吐蕃出使归来,登上京兆尹位置还不到十天,根本没能力控制全城局势。马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提起此人的名字,其实等同于给全部投靠安禄山的文武官员一个暗示,太子李亨不会在乎他们的投敌经历,只要他们肯迷途知返。

毕竟是混在天子脚下的武官,冯姓都尉的心思是一点就透。当即肃立拱手,再度向马方致谢:“承蒙马将军看得起,冯某一定会将这句话转告给京兆尹大人。这里人多眼杂,冯某今日就恕不远送了!”

“冯兄请便。他日若有机会,马某再请冯兄畅饮!”马方微笑着拱手,还以平辈之礼。

双方如同交往了多年的老朋友那样依依惜别,相距老远了,还再三挥手。直到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轮廓,马方才将目光收回来,冲着王洵低声解释:“京兆尹衙门的那帮家伙,最是油滑不过。给他们留一线希望,日后王师光复长安,也能少费几分力气。”

“士别三日,真的该刮目相看!”王洵轻轻摇了摇头,笑着恭维。“我刚才都以为要死在城里了,没想到你三言两语就解决了麻烦!”

小马方长大了,不再是当年坠在他身后的那个小跟屁虫。变得成熟、干练、豁达,隐隐地还带着几分与其真实年龄极不相称的奸诈。作为带着他长大的兄长,王洵没理由不为马方的成熟而感到高兴。但心中同时却觉得有一点点失落,就像无意间丢掉了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心里万分不舍,却再也无法将其寻找回来。

“当年大伙在一起时,凡事都有你和子达挡在前面,我只管浑水摸鱼,当然用不到花费什么心思!”马方叹了口气,也跟着轻轻摇头,“可后来你和子达都走了,师父离开了京师不肯再回来。我如果还像当年那般懵懵懂懂,早就被人碾成渣子埋土里边了,哪还有机会跟你再碰面!”

“秦家,秦家两位哥哥呢,他们已经走了么?”王洵本想问问马方遇事怎么不找秦国祯、秦国模两兄弟照顾。话到嘴边,又匆匆改口。

“状元公当然是跟着圣驾一起西狩去了?哪有得着我来操心!”马方从鼻孔中喷了股子冷气,撇着嘴回应。

看情形,最近几年,马方跟秦氏兄弟相处得非常不愉快。联想到当初宇文至蒙冤入狱,秦氏兄弟找借口躲在家中不出头的行为,王洵登时心下雪亮。靠树树倒,靠墙墙塌。这几年,他自己还不是走了同样一条成长之路?差别只是一个在荒凉的西域,一个在繁华的京师而已!

“子达呢,是不是投靠叛军去了?”察觉到王洵眼里突然涌现的浓浓忧伤,马方笑了笑,带着几分试探的口吻追问。

“我不大清楚。他在半路上听闻了封四叔被杀的噩耗,就含愤出走了。”王洵又叹了口气,无奈的摇头。宇文至的做法到底是对还是错,他心里至今也没有准确答案。总觉得对方的行为过于激烈了些,除此之外,却又找不到第二条,可以给封常清报仇雪恨的办法。

换句话说,他自问没有勇气像宇文至那样,怒触不周山。却也不想对宇文至的行为妄加指责。这是非常矛盾的一种心态,令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觉得疲惫不堪。可现在封常清死了,世间再也没人能像老将军当年那样,手把手地教导他怎么去做,一丝一缕地慢慢解开他的心结。

“我猜就是。他们宇文家,净出些聪明人!”马方好像早就预料到宇文至会跟王洵分道扬镳,笑了笑,撇着嘴补充。

“聪明人?!”王洵不太明白马方的意思,皱着眉头重复。

马方略作犹豫,拣最紧要的部分,向王洵介绍:“他哥哥宇文德,是促使边令诚和崔光远两个献城投降的主谋。安禄山的使节,眼下就住在宇文家的府邸。还有那个吉温,当年杨国忠的左膀右臂,也早就跟安禄山暗中眉来眼去!安禄山蓄谋造反,而朝廷一直得不到准确消息,这两人从中居功至伟!”

“他们……”王洵气得破口大骂。猛然又想起来宇文至曾经说过,如果叛军打进城,屠戮百官,其兄宇文德肯定是最后挨刀的那个,又忍不住哑然失笑,“他们可真有本事。一脚踏着安禄山的船,一只脚踏着杨国忠的,居然能够不被发现!”

“谁说不是呢?!”马方咧嘴苦笑,“满朝文武,都是聋子瞎子。太子殿下虽然有所觉察,却又一直被杨国忠压制着,对此无能为力。包括圣驾西狩这件事,殿下也是一直在反对。但耐不住杨国忠兄妹内外一起使劲儿……”

王洵又接不上口了,无奈地陪着苦笑。马方说了好一会儿,见王洵一直无动于衷。想了想,干脆直奔主题,“二哥比我年长,看事情肯定比我清楚。今天我不会逼着你跟我一起走,但今后何去何从,二哥最好早做决断。依照兄弟我愚见,安禄山肯定成不了大气候。凡是跟他有瓜葛的人,早晚会身败名裂!”

“我当然不会跟安禄山扯到一起!”王洵笑了笑,给出了一个非常令人兴奋的答案。但很快,他就又将马方的心情推进了谷底,“今天从城里边带出来的那几家,估计都是要去伴驾的,你尽管带着他们走。至于王某,大宛军不是王某一个人的,今后何去何从,王某还得跟将士们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我知道二哥你是因为封节度的死,对太子殿下有所芥蒂。但那件事真的跟殿下没关系!我就在东宫当值,亲眼见到他如何为封节度被冤杀而落泪不止!”马方心里有点儿急,不住地替自家主公辩解。

“不仅仅是因为封四叔的事情!”王洵摇摇头,脸上的笑容非常苦涩。“实话实说,眼下王某根本不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所以不能答应你任何事情。等哪天王某想明白了,自然会派人联系你。无论是继续受朝廷调遣也好,转归太子殿下直属也罢,王某尽管躬身领命就是!”

“有什么可想!现在你手握重兵,无论怎么做,都是雪中送炭。等错过了这个时机,就成了锦上添花。到底哪个更为珍贵,你自家心里清楚!”作为好朋友,马方非常设身处地的为王洵着想,“况且你既然不打算去投安禄山,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大唐江山终归还是要姓李,你不为社稷出力,又能躲到哪去?”

“是啊,这是大唐毕竟是李家的”王洵不想以己昏昏使人昭昭,顺着马方的口风叹气,“可皇上和太子都跑了,文武百官也跑了……”

收住话头,他回首凝望长安。一股股浓烟正拔地而起,将背后的半边天空熏得漆黑如墨。今日长安,不知道多少人要妻离子散。多少人要家破人亡。而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却除了缴纳赋税之外,与皇家再没丝毫瓜葛。霓裳羽衣曲他们没资格听,曲江池畔的舞榭歌台,雕梁画栋,他们也没资格欣赏。

他们唯一有的资格,是承受这国破家亡之祸。无处可避,无处可逃。

不周山(八中)

皇帝陛下跑了,太子殿下也跑了,连声招呼都没勇气跟臣民们打。趁着黎明之前最暗的时候离开,将整座长安城的百姓都抛在了身后。

马方即使对大唐再忠心,也无法将这种行为解释得理直气壮。只好又低低的叹了口气,暂时收起了替太子招揽王洵的打算。

看看大伙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二人决定就此分道。马方带着愿意去“护卫”圣驾的,向西去追赶大唐天子,王洵自己则护着家眷前往华亭,与帐下兵马汇齐。崇仁坊的众邻居们非富即贵,此刻家中皆有人做着大唐的官,都表示愿意跟马方走。倒是襄郡夫人一家,发现上当受骗之后,居然没有翻脸,反倒再次郑重申明,愿意跟王洵共同进退。

这个选择让王洵感到有些吃惊,再度跟襄郡夫人一家强调,无论他们做如何选择,哪怕是现在就返回长安去投靠边令诚,也不用担心自己突然翻脸。襄郡夫人把头转到一旁,气哼哼不肯说话。他的丈夫却偷偷看了眼马方,低声向王洵解释:“大将军一言九鼎,属下一家绝对不敢怀疑。但属下刚才仔细琢磨了一番,觉得此刻去追随圣驾,实在不太妥当。古语云,蜀道难过登九天。而太子殿下风华正茂,估计也不愿像陛下一般,把江山社稷丢在身后!”

话说得很含蓄,但明白人立刻就能听出来,他在暗示朝廷内部的权力倾轧,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杨国忠遥领剑南节度使,天子到了蜀中后,朝政当然还得倚重与他。而太子殿下素来与杨国忠不睦,肯定不愿意往对方的老巢中钻。双方在途中一旦起了冲突,恐怕又有不少无辜的人,要稀里糊涂地死于非命。

王洵担心马方,目光立刻向后者转去。马方却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笑着道:“二哥不用为我担心。左右龙武军和飞龙禁卫还完整地掌控在陛下之手。只要他老人家不点头,谁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无论如何,小心些总是好的!”王洵对朝廷各方势力的具体情况所知有限,只好点点头,郑重叮嘱。

“二哥也小心些!”马方笑着答应,略作迟疑,又迅速从麾下点出十四名非常精干的士卒,沉声吩咐,“你们几个替我送送大将军,等他与大队人马碰了面,再掉头去追赶我。”

“诺!”被点到的士卒显然都是马方的亲信,毫不犹豫地躬身领命。

王洵从华亭县出发时,本打算悄悄潜回长安,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云姨等人接走,因此只带了很少的侍卫。此刻与自己的家丁算在一起,恰恰也是十四之数。有感于马方的仔细,拒绝的话,他便再也说不出口。只好叹了口气,默默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除了云姨等人之外,王洵此行还有其他几位弟兄的家眷要接。便主动向马方告了辞。马方依依不舍地又护送出五六里,直到过了灞桥,才拨转了坐骑,向西而去。

当天晚上,王洵等人便安歇在了方子陵家的庄子里。方家在长安附近也算得上是一个望族,祖上曾经追随徐世绩大将军征讨高句丽,战功赫赫。后来徐敬业起兵征讨武则天失败,方家也受到了牵连,家道一蹶不振。直到了方子陵这代,才有族人再度走入仕途。但几个嫡系子侄官运都不甚佳,只爬到了从六品。倒是方子陵这个不怎么受族中长辈重视的旁支,因为与王洵一道远赴西域,年纪青青就拜了正四品将军。

方氏家族的几个长辈不清楚王洵此时的尴尬,听闻大将军莅临,顿觉蓬荜生辉。当即摆开酒宴,广邀亲朋,盛情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亏得方子陵一再叮嘱,说大将军肩负有秘密任务,不能泄露行迹,才没把请柬直接送到地方官员手上。

席间方子陵提出举族搬迁,以避叛军荼毒。族中人望最高的长者,方子陵的五叔祖方正摇摇头,断然拒绝:“我们方家从文景之治那时起,已经在此定居了几百年。这期间什么样的兵祸没发生过?要是动不动就搬家,早就散得七零八落了!不搬!要走,二十七郎你带着族中的年青人走,我们几个老的,留在庄子里给祖宗守祠堂!”

“可是,可是皇上,皇上和百官都走了,长安城也被抢了个满目疮痍。安禄山那厮又素有恶名在外……”方子陵不敢跟长辈硬顶,绕着圈子细数搬家的理由。

“皇上走得,我们却走不得!”即便有贵客在座,老方正也不打算给晚辈面子,狠狠瞪了方子陵一眼,白胡子上下抖动。“你曾祖的曾祖埋在这里,你祖父埋在这里,你父亲也埋在这里。再过几年,老夫我也要埋在这里。和咱们方家的列祖列宗一起,在祠堂中看着你们这些小辈开枝散叶,令咱们方家重振门楣!不怕大将军生气,老夫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几百年来,长安城里的皇上都换了多少茬了,咱们老方家的祠堂和土地却没变过。咱们的根就在这里,就在这灞水边上!”

方子陵哑然,只好低下头来大口吃酒。老方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气上涌的王洵,沉吟片刻,放缓了语气说道:“二十七郎的心思,老夫明白。世道要乱了,咱们方家总得多做些准备,以保证祖宗灵前的香火不至于就此断绝。你大哥、五哥和七哥家的几个孩子,都已经会骑马了,让他们跟着你走。和你一道追随在大将军身后,博取功名。其他几个未成年的,老夫会尽早安排人带他们去山里边躲躲,等这阵子混乱劲儿过去了,再把他们接回来!”

“那,那您老呢?!”方子陵总算松了口气,抬起头,带着几分期待询问。

“老夫?”老方正哈哈大笑,“哈哈,老夫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怕什么!该下地督促年青人干活,就下地督促年青人干活。该收庄稼就继续收庄稼。叛军若是来征收粮秣,要得少了,老夫就给他,算是破财免灾。若是逼得老夫没法活了,老夫就拿起刀子来,拼掉一个算一个!”

不周山(八下)

晚饭后,王洵又派出人手,连夜去拜访军中其他几位家住在长安附近中级将领的亲眷,以免他们因为没有做充足准备,受到战乱的波及。然后再委托方族长者收购军中常用药材,以备不时之需。接着再召见襄郡夫人和她的丈夫,了解朝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一些重大决定的起因和经过。待把一堆无法回避的紧要事情处理完了,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这才喘了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躯去自己的临时住处休息。

云姨和白荇芷、紫萝三人一直眼巴巴地在房间内等着,见王洵终于忙完了正事儿,赶紧端了茶点过来给他解乏。一家人边吃,边断断续续地讲述几年来各自的经历。有些事情本来王洵于家书中曾经提到过,此刻被追问着再度重述,依旧令几个女人红了眼睛。说到最后,无法回避地就涉及了封常清的惨死,以及王洵自己对朝廷痛恨和失望。云姨擦了擦眼角,低声说道:“你封四叔为大唐戎马半生,谁料到最后竟落到如此下场!听到消息之后,朝野当中,但凡心里头还有点儿良知的,有谁不悄悄扼腕?可咱们老王家几代人都领朝廷的俸禄,总不能在危难关头,反倒从背后捅陛下一刀吧?!那样的话,即便安贼将来真的成了气候,你也跟着封茅裂土,在儿孙面前提起今天的事情来,也未必会觉得问心无愧!”

“看您想哪去了!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您还不了解么?!”闻听此言,王洵赶紧低声解释,“我当然不会跟叛军搅合在一起!可有封四叔的前车之鉴在那,将士们人人齿冷,再逼着他们跟叛军拼命,我下不了这个狠心,自己也觉着不值得!”

看着王洵过早憔悴的面孔,云姨心里很是不忍,点点头,用极其缓和的语气追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即便掉头西返,躲远远地去静观时局发展,表面上总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也不知道。暂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王洵咧了一下嘴,苦笑着摇头。“孩儿本事实在有限,能够保证自己的家人平平安安,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将来,呵呵,谁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变化。反正眼下就凭孩儿手中那一万多弟兄,即便全冲上去,也不够安禄山塞一次牙缝儿!”

“那倒也是!”即便不通军务,云姨也明白眼下叛军风头正盛,无论是谁带着万把兵马上去阻挡,都等同于自己找死。沉吟了片刻,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国家大事,作为一个女人,我实在干涉不了。何去何从,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总归咱们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但家里头的事情,我却得摸着良心唠叨你两句。你也别怪姨娘人老多事儿。”

“哪能呢?!您尽管说就是!。”王洵被后半句说得有些心虚,偷偷看了白荇芷和紫萝两个一眼,低声回应。

“那姨娘我可就不客气了!”云姨抿了口茶水,慢慢坐直身体,“我今天看见襄郡夫人跟在你身后,恨不得立刻将她的两个女儿塞给你侍寝。我们那桌酒席上,方家的几个女眷,也一直追着我问长问短。你也老大不小了,家中需要有个替你主持内宅的人。不能老这么拖着,否则拖得越久,找上门来的麻烦就越多!”

“嗯!”王洵又看了白荇芷,不想现在就把问题摆在明面上谈。云姨遵重长安人的传统,一直主张门当户对。可自己见过那些门当户对的女子,要么肤浅张狂得如风中败草,要么麻木不仁得如行尸走肉。哪有一个像白荇芷这般,既懂得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又能为了自己拔出刀子来跟别人拼命?!

“当然,像你这样的人,也不可能要求你只娶一个女子。”云姨笑了笑,继续缓缓说道,“可家中主事的正妻,只能是一个。否则内宅就不得安宁了。我觉得荇芷这孩子就是不错的人选,你说呢?!”

“啊!”王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着云姨两眼发直。白荇芷已经抢先一步拜了下去,抽泣着道:“能和二郎比翼双飞,已经是孩儿我的福气。孩儿出身卑微,实在不敢再奢求更多……”

“傻孩子!”云姨低声笑了起来,伸手轻轻抚摸白荇芷的头,“长安城都没了,还扯什么出身富贵贫贱?即便是万户侯又能怎样?大难临头之际,还不是也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东躲西藏?!以前是姨娘想不开,可这几天,你做的事情,姨娘件件都看在了心里。明允当初有眼光,这点上,姨娘真的不如他!”

白荇芷苦尽甘来,又悲又喜,只管流着泪摇头。云姨从胡床上慢慢站起身,又信手扯过紫萝,“照理儿,你跟明允最早,应该排在荇芷前边。可你性子太柔,眼下又恰逢乱世。所以只能受些委屈,做一个平妻。姨娘以后保证天天拿眼睛盯着,让明允一碗水端平就是!”

紫萝自打十三岁起就跟了王洵,明白大户人家的规矩,平素只求自家主人成亲之后,新妇能容得下自己这个旧人,不敢指望更多。此刻听云姨安排白荇芷做王洵的正妻,安排自己做平妻,心里虽然觉得有些酸楚,可更多的是轻松和感激,揉了揉眼睛,缓缓跪倒:“紫萝一切都听您老的安排!”

“关键还得看你家郎君,老身也未必能做得了他的主!”云姨一手模着一个女孩子的头,笑着打趣。

王洵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满脸欢喜,“孩儿是您一手拉扯大的,当然一切都听您的安排。况且,况且荇芷,荇芷跟紫萝两个,都是,都是一等一的好……”

“一等一的好,你还在大宛纳什么谷子、麦子!”云姨用手指戳了他额头一记,笑着数落,“跟你阿爷一样,除了仕途上拿得起放得下之外,其他方面,多时也不知足!你们两个今后得好好看着他,否则再过几年,芝麻、高粱、黍子、糜子就都有了,甭用再请佃户种地,自己家里就是个吃不完的大谷仓。”

白荇芷和紫萝含着羞点头,目光看向王洵,却满是温情与敬慕。又聊了几句家常,云姨推说自己年老体罚,需要早点儿休息。却拒绝了两个年青女孩子的殷勤,自己捶着腰走了。屋子中剩下小夫妻三个,自然是说不尽的相思,诉不尽的柔情。直到东方发白,才胳膊挨着胳膊,沉沉入梦。这一觉,竟是若干天来,少有的熟。

第二天,派往联络其他将领家眷的士卒陆续返回。结果与在方氏一族获得的大同小异,除了几个将领的直系亲属之外,其他族中长辈都是说故土难离,婉言谢绝了王洵的好意。顺带着把族中最年青,最为机灵的男孩子送了过来,请求大将军多多提携。

王洵无奈,只好拍着胸脯答应了下来。然后整顿车马,绕路去跟大军汇合。远远地再度看到了长安城,浓烟依旧沉重地压在城头上空。路上逃难的人却稀少了许多,想必是边令诚等人为了讨好安禄山,动手封锁了所有城门。即便如此,抢劫、杀戮和奸淫等暴行,在路上依旧随处可见。王洵仗着自家队伍的规模足够大,出手杀散了几伙暴徒,但对于整个灾难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作用实在有限。

由于队伍中有很多女眷和儿童,所以也不可能走得太快。好在边令诚正忙着考虑如何讨好新主子,倒也没时间再广派人手追杀王洵这条漏网之鱼。大队人马走走停停,第一个晚上怕遭受什么不测之祸,不敢进任何城镇休息,只能在野外扎营过夜。第二天早早地爬起来咬着牙继续赶路,直到沿途已经很少见到大股逃难人群了,才偷偷松了一口气,打出方记商队的旗号,到醴泉城中补给。

醴泉城中,倒也还算平静。由于不在圣驾西狩的必经之路上,逃往这个方向的长安百姓不多。而当地县令昨天下午也接到了咸阳县令用快马送来的示警,提前做足了应变准备。王洵等人进城后,非常轻易地便找到了适合投宿的客栈。队伍中几个胆子大的少年耐不住旅途寂寞,还向方子陵告了假,结伴去集市上逛了逛,带回来了许多地方特产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只可惜,这份宁静仅仅持续到了傍晚时分,便彻底宣告结束。一阵苍凉的铜锣声,突然从城头的敌楼上响起,瞬间将恐慌洒满了全城,“铛铛,铛铛铛铛——”

暮色中,有缕暗黄色烟尘由远而近。曾经从渔阳打到长安,留下一路尸骸的曳落河,杀过来了!

不周山(九上)

此刻城外官道附近尚有一些种地、打柴的乡民,见势不妙,丢下手中锄头、斧子、柴担,转身就往城门方向逃。那股暗黄色的烟尘如同看到猎物的狼群一般,迅速从背后追上去,左右一卷,顷刻间,将躲避不及的众百姓砍了个七零八落。

守门的小吏哪曾见过如此阵仗?被吓得魂飞天外,没有胆子带领下属出门营救,只是一味大声督促几个临时征募来的民壮速速关死城门。数名已经逃到城门口的百姓被关在了外面,无路可走,一部分撒开双腿,贴着城墙根儿继续逃向南北两侧。另外一部分吓得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哭喊着请求饶命。那暗黄色的烟尘根本不肯手下留情,挥舞着横刀、钢叉、大棒、铁锏沿城墙根兜了半圈儿,留下了遍地血淋淋的尸体。

“速速开门投降,否则,待大军入城,鸡犬不留!”带头的叛军头目做校尉打扮,抹了把铁锏上的碎肉,操着不太熟练的唐言向城头发出威胁。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的这就去知会县令大人,请他出来迎接,迎接王师!”守门小吏早就瘫在了敌楼上,颤颤巍巍的探出小半个脑袋,哭着乞求。

“速去,速去。去得晚了,休怪爷爷性子急!”校尉打扮的叛军头目清楚对方做不得主,皱着眉头回了一句,然后收拾属下整队。总计不过百余人,却从从容容,仿佛来了千军万马一般。

醴陵地方官员姓瞿,是个久经宦海的文吏。先前接到咸阳县同僚的示警,倒也临时从城中大户家中,募集了三百多名民壮。然而凭着手底下这些民壮,他能弹压地方宵小,使其无法趁火打劫。却没勇气与安禄山麾下的百战精锐一争短长。在赶往城门口的半路上,听到了麾下差役所转述的叛军的要求,登时泪流满面。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干嚎了几嗓子,然后把心一横,跌跌撞撞地爬到地楼上,冲着外边长揖及地:“在下,在下醴陵县令瞿远,见过几位将军!”

“少废话,开门投降,否则大军进去,鸡犬不留!”叛军校尉正等得气浮心燥,终于找到了一个主事儿人,立刻把刀锋遥遥地对准了他,大声呵斥。

“将军,将军可否答应。本官下令打开城门之后,不要难为城里的百姓?”瞿县令冲着城外再度拱了拱手,硬着头皮讨价还价。

“少罗嗦,你到底投不投降!”叛军们立刻发了火,冲着城头乱七八糟地嚷嚷。

“不投降的话,老子直接杀进去了。”

“老子们连洛阳都能拿得下来,还怕你这个不到五尺高的羊圈!”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瞿县令一边摸着额头上的滚滚冷汗,一边继续乞求,“府库里有四万吊铜钱,官仓里也存着一大批粮食。军爷如果答应不为难城中百姓,本官可以将这些双手奉上!”

“你这人怎么这般啰嗦!”带队的叛军校尉一瞪眼,吓得醴陵城墙都跟着晃了三晃。

“将军慈悲,将军慈悲!”瞿县令不敢还嘴,跪倒下去,冲着对方不断叩头。叛军小校竖起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又扫了一丈三尺多高的城墙几眼,很是无奈地答应:“好吧,老子答应你。不胡乱杀人便是。但你必须马上打开城门,并且将城中所有兵马都调到城门口来,向老子当面请降。如果漏掉一个,老子就杀一百人做为补偿!”

他手下只有一百来个弟兄,真的要硬攻醴陵的话,将城池拿下来估计不成问题,可伤亡肯定也在所难免。所以为了弟兄们的性命为计,决定暂且做一些妥协。瞿姓县令大喜,立刻从敌楼的砖地上爬起来,大声回应:“不敢,不敢。城里本来就没有守军,只有一些临时招募民壮而已……”

“民壮也必须带出来!”叛军校尉皱了皱眉,继续补充。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瞿县令抹了抹头上的冷汗,颤颤巍巍地走下城头。从大户人家临时募集来的民壮,在衙役们的带领下,早以集结到了城门口准备迎战。不小心把瞿县令刚才跟敌将的每一句话,都听在了耳朵里,登时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包括在职差役在内,许多人当即破口大骂,丢下兵器,自行解散回家。少数几十个却存了跟着观望的心思,站在门口等待上头命令。

对于离去者,瞿县令也不敢阻拦。只是红着脸,向留下来的乡勇们,解释了一下自家牺牲名节,保全阖城父老的良苦用心。然后带领一干剩下的小吏、衙役和民壮、帮闲,一起走到了城门口。七手八脚从里边打开厚重的木门,齐刷刷在路边跪倒,将官印和兵器双手托过头顶,恭迎“王师”收编。

城外的叛军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城门大开,立刻策马冲了进来。疾驰中把手中刀锋贴着马腿左右一拖,登时间,将跪在城门口两侧的民壮们砍翻了一地。

剩下的小吏、民壮们吓得大喊一声,撒开腿便逃。叛军们哪里肯留情,策动战马扑将过去,三下两下杀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一个瞿县令还不明所以,跪在地上,大声哭喊控诉,“将军大人说过不滥杀无辜的,说过不滥杀无辜的。呜呜,呜呜,本县听了将军大人的许诺,才……”

“哈哈哈,哈哈哈!”带队的叛军校尉哈哈大笑,回手一锏,将瞿姓县令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老子说过,不胡乱杀人。像这样一个挨一个地砍,怎么能叫胡乱杀人?!”

失去头颅的遗体兀自不肯立刻倒下,一圈又一圈,在原地逡巡。仿佛要问问冥冥中的众神,城门口正在发生的惨祸是不是真的?这世间怎会有如此歹毒无耻的人?许下的承诺怎能连屁都不如?

叛军校尉可不在乎冥冥中有没有神仙在看着,举起铁锏,冲着城中指了指,大声命令:“衙门、库房和粮仓里的东西,给孙将军留着。其他,谁先拿到算谁的。都抓紧了,只能抢到明天天亮。天亮之后,咱们奔下一个地方出发!”

“索鲁大人英明!”众曳落河齐齐答应了一声,分散开去,熟练的开始洗劫。见到像样一点的宅院门即一刀劈开,将男人拖出来砍死,将女人扒光衣服,将老人小孩绑在马尾巴上,沿着街道驰骋。

已经足足有两代人没听闻过兵戈之声,城中百姓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这飞来横祸。住在东城门附近的人家,毫无防备便遭了毒手,宅院距离东城门稍远者,听到远处传来的哭喊声,立刻收拾了一些细软,带着老婆孩子冲出家门,奔西门方向逃命。

一众杀红了眼得叛军哪肯放过这群待宰羔羊?早就熟练地分出几个人去,堵住了城中所有通往外面的出口。然后根据一路南下打劫总结得出的经验,分成小股,从城墙根儿起,一圈圈向内“清洗”。无处可逃的百姓们又纷纷掉头往回跑,像羊羔般被挤压着,仓皇奔向城中央的县衙。然后在县衙门前的空地上与其他逃难的队伍相遇,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一群瑟瑟发抖的待宰羔羊间,有几匹骏马显得分外扎眼。马背上高个子外乡人显然是经历过些风浪的,从下榻的馆所里边冲出来后,并没有急着逃命。而是将马车整整齐齐地捋成了一排,由二十几名家丁护着,缓缓往人群外边走。

“谁知道来了多少叛贼?哪个知道叛贼的具体数目?”高个子外乡人一边在头前开路,一边冲着没头苍蝇般的人群询问。接连问了好几遍,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反而招来了几个本地无赖,挨挨擦擦冲着华丽的马车使劲。

护卫马车的家丁立刻挥动刀鞘,将试图抢夺马车的无赖们打翻。这下,可惹来了大麻烦,几个地方上的大侠少侠们纷纷拔出短刀,冲着车队厉声嚷嚷,“都是这群外乡人把叛军引来的。大伙一起上,抢了马车,咱们结伴儿冲出去!”

“抢了马车,结伴儿冲出去!”无赖们正愁没人带头,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蜂拥而上。一些先前还束手待毙的百姓听到了,脑瓜门儿一热,也跟在无赖身后往马车上抢。

“敢趁火打劫者,杀!”外乡壮汉一挥横刀,用刀背将冲到自己面前试图抢夺坐骑的大侠劈了个跟头。

“敢趁火打劫者,杀!”众家丁也一齐挥刀,将冲过来的大侠少侠们打得抱头鼠窜。众无赖见对方凶狠,登时不敢再靠近,站在人群中冲着车队破口大骂。

外乡壮汉很是轻蔑地横了他们一眼,厉声断喝道:“没本事跟贼人拼命,却拿无辜者出气。什么东西!是爷们儿,拿起刀,自己杀出条活路来!”

“是爷们儿的,拿起刀,自己杀出条活路来!”众家丁也是齐声断喝,登时将无赖们的嚷嚷压了下去。原本挤在一团束手待毙的百姓们闻听,心底猛然涌起了一股死中求活的希望,纷纷把头抬起来,冲着外乡人翘首以盼。一干大侠、少侠们却不肯吃此哑巴亏,躲在人群中,继续嚷嚷道:“谁信你们?你们都有马有刀,杀出去路后,自己先跑了。我们这些没马的,还是要留下来给替你们顶缸?”

“如果不跟王某一道杀贼,你等还有别的办法么?”外乡壮汉侧转头,冲着大侠、少侠们反问,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喧哗。“你等平素横行乡里也就罢了,毕竟胳膊腿儿比别人强健些,也算有些本事。可危难关头,却个个都缩了卵子,真的不嫌丢人么?王某再问一遍,谁愿跟王某一道去杀贼?王某不用你等打头阵,只管跟在王某身后便是!要是没胆子去的,就把平素白吃白拿人家的东西,全都给吐出来!”

“要是没胆子去的,就把平素白吃白拿人家的东西,全都给吐出来!”一众家丁们扯开嗓子,像训练过许多年般,将王姓外乡人的话再度重复。

众大侠、少侠、地痞、无赖们虽然品行不端,可平素在街上混,就靠着一张脸皮,被王姓外乡人当头棒喝,登时连脖子都红了起来。挤出人群,冲着外乡人继续嚷嚷:“有种你打头阵,谁耸了就是小娘养的!”

“打就打。脑袋掉了碗口大的疤瘌,谁耸了就是小娘养的!”王姓外乡人显然对市井无赖们的切口极熟,冷笑着回敬了一句,然后拨转马头,径直冲向人群之外:“是爷们的,跟我来。宰了那群王八蛋,给你们身后的老婆孩子杀一条活路出来!挤在一起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路,目送着外乡人的战马从自己面前跑过。众家丁紧随外乡人身后,两两成行,在跑动中形成了一个短短的小纵队。大侠、少侠们在家乡父老面前,不肯被一伙外来户比了下去,也纷纷拔出短刀、铁尺,跟在了马队之后。紧跟着,是几十名先前逃散的民壮,从路边的房子里抄来木棒、菜刀,追着队伍,义无反顾。

“二郎!”紫萝从马车中探出半个身子,冲着即将远去的王洵挥手,满脸担忧。昨天后半夜,自家男人还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管大唐的事情了。要将手中军队交给宋武,然后带着一家人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安安稳稳地去做富家翁。可才过了半天,居然就把昨夜的承诺给忘了。

“让他去!”白荇芷迅速探出一只手,拉下紫萝的胳膊,“王福,赶车,让车队跟上,别走散了”

“哎!”家丁王福答应一声,驱动马车,带领车队跟在了民壮之后。紧随车队的,是逃难的百姓,寸步不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二郎他……”紫萝缓缓地坐回马车中,眼泪慢慢淌了满脸。凭着二十几个亲信,硬撼数量不明的叛军,她怎能不为自家丈夫担心?!况且周围这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们,刚才还在打车队的主意,二郎为了他们去拼命,图个什么,又值得个什么?

“他是个男人!”云姨伸出手,轻轻擦掉紫萝的眼泪。顺手将一把短刀塞进对方的手中。“这当口,他没资格自己跑掉!”

不周山(九中)

“我他娘的真是疯了!”王洵策动战马,带领队伍缓缓向前。“居然为了他们这些人拼命。我这是该了谁的还是欠了谁的?!”

到底该了谁,欠了谁的,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却知道,作出了带领大伙一道突围的决定之后,自己心里头突然就舒服了许多。就好像憋在一间没有门窗的屋子里,马上要被闷断了气,却猛然间用手指在墙壁上抠出了个小洞,虽然只是感受到一点点风,却令人看到了希望。

希望,就在他的马刀所指方向。街道上到处是走投无路的人群,猛然间看到一大票人跟在几匹战马之后向西门赶去,本能地就加入了进来。而正在附近杀人放火的一伙叛匪,也发现了这伙不肯低头挨宰的羔羊,放弃眼前“娱乐”,策马冲上前拦截。

“丢下兵器,饶你等不死!”一边冲,带队的小头目一边大声呵斥。从渔阳一路杀到长安,中原人的性子,他们差不多都摸熟了。只要有一线活命的希望,就不会奋起反抗。所以他们在每次屠城之前,都会做出一些“弃械不杀”的承诺。至于对方丢放弃抵抗之后,自家这边会不会遵守承诺,就是另外一码事情了。反正那时对方已经成了砧板上的肉,没资格再谈任何条件。

可惜,今天这条经验明显出现了偏差。对面战马上的大个子抬头看了看,双脚果断踢打马镫。大宛良驹骤然加速,迅捷宛若一道闪电。发出威胁的叛军头目还没等做好迎战准备,已经看到了冰冷的刀锋。紧跟着,他就发现自己飞到了半空中,头顶上是一片殷红色的晚霞。

“图泰大人被杀了,他杀了图泰大人!”众叛军被突然而来的打击吓得六神无主,纷纷拨动坐骑,准备给王洵来个左右夹击。万俟玉薤挥刀迎了上去,王十三护住了主将的另外一侧,三匹战马品字排开,正面顶住十几名慌乱的叛匪。刀刃碰撞,溅出炫目的火火花。

曳落河是安禄山麾下精锐中精锐,平素自诩可以一当十。不幸的是,他们今天遇到的三名对手,都是从战场上滚出来的猛将,远非他们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新手可比。二马错镫之间,王十三首先抹断了一名叛匪的喉咙。紧跟着,万俟玉薤用横刀,将对手从肩膀斜劈抽胸骨,半边身体都翻卷开来,露出血淋淋的皮肉。

王洵的第二名对手本事最好,接连挡住了他的两次攻击。第三招,王洵用上了全身力气。“当”的一声,对方手中的兵器被横刀劈断。王洵手中的横刀也只剩下了半截。他毫不犹豫地从马背上探过去,单手扯住对方胸前束甲皮索。腰腹猛然一用力,将对方高高地举起来,向石块一样砸向另外一名叛匪。

“啊!”正准备冲来占便宜的叛匪被砸了个正着。惨叫着,与同伴一道落马。王洵的坐骑毫不客气地踏了过去,马蹄起处,带起两股血浆。

这伙叛匪只有七八个人,扎眼间,已经被杀掉了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见势不妙,立刻拨转坐骑准备四散逃走。道路两侧着火的房屋,阻挡了他们逃命的脚步。战马不敢往火里边冲,只能掉头沿着街道跑直线儿。王洵带着万俟玉薤等人迅速追上来,从背后将逃命者一一砍死。顺手拉住马缰绳,回头大声招呼:“会骑马的,过来骑马。地上的兵器也都捡起来,铠甲随便!”

众大侠少侠们早就被吓得两股战战,随时准备转身逃走,猛然间发现拦路的叛匪已经被全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拼命揉了又揉,直到王洵的喝令声再度响起,才爆发出一阵欢呼,蜂拥上前,捡兵器的捡兵器,拉马缰绳的拉马缰绳,将整个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别乱,先整队。跟在我们的人身后往前冲,一会儿大伙就都有马骑!”王洵挥了挥捡来的铁锏,大声喝令。

这下,众大侠少侠们对他心服口服。抢到战马的,主动跟在侍卫们身后列队。没抢到战马的,或者拎着一把横刀,或者带着一顶满是鲜血的头盔,跟在战马后面大呼小叫,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十三,你带两名弟兄去整顿队伍。”队伍壮大了,王洵调兵遣将时也愈发从容。“让老人和孩子走中间。年青力壮走在外圈和队尾。你自己走在最后边!”

“诺!”王十三抱了抱拳,点起两名侍卫,掉头而去。跟在马队后边的百姓们,或者亲眼看到,或者从别人的转述当中,知道了带队外乡人是如何神勇。心中的恐慌登时减掉了一小半儿。自发调整位置,将队伍中间安全处让给老弱,年青人手拿木棒石块护在外围。

顷刻间,队伍再度梳理完毕。王洵带领骑兵继续向西开道,才走了百十步,北侧的巷子里,又杀出一小队叛军。马鞍前横来的大包小裹和漂亮女人,心满意足。

“杀光他们!”王洵策动坐骑,一马当先。众侍卫紧随其后。再往后,是刚刚分到战马的豪侠们。叛匪们没想到会在城里遇到突然袭击,丢下战利品,仓促拔刀迎敌。只用了两个来回,王洵带着麾下弟兄和众豪杰们便干净利落地解决了战斗。麾下又多出了十几名骑兵,所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一名少侠断了胳膊,另外一名民壮绊倒在包裹上摔扁了鼻梁骨。

“别停,继续向西。先控制住西面的城门!”王洵摆了摆血淋淋的铁锏,继续发号施令。

“控制西门,控制西门!”

“跟上大个子,跟上大个子!”

“大个子好样的!大个子好样的!”大侠、少侠们和民壮们士气高涨,七嘴八舌地欢呼。有人从地上扶起被摔晕的女子,将其抱到百姓队伍中,交给老成可靠者照顾。有人则偷偷地捡起包裹,将里边的金银细软往自己怀里塞。

“所有缴获财物必须上缴,归参战者分配!其他人不准乱拿,否则军法从事!”王洵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后一种无耻行为,大声呵斥。

身后这群大侠、少侠们没经过任何正规训练,所以王洵也不能拿对自家弟兄的标准要求他们。只能从干脆利落的胜利来鼓舞士气,用金银财宝来激发雄心。这一招几乎立竿见影,话音刚落,刀上带着血的豪侠们便扑上去,将试图发横财者一脚踢翻。然后将包裹抢过来,双手捧到了“主将”面前。

“王某自己一文不取,所有缴获归参战者。出城之后,论功行赏!”

“论功行赏,论功行赏!”众豪侠们兴高采烈地重复,对死亡的恐惧登时忘记大半儿。另外几个偷偷藏了财物的家伙则被大伙儿看得心里发虚,讪讪地将怀里的东西掏出来,丢在了脚下。更多蠢蠢欲动者也悄悄将头缩回了队伍,再不敢向地上的包裹多看一眼。

又一伙叛匪从前方跑过,听到了喧哗声,冲过来查看动静。王洵带队冲了过去,众豪杰两翼包抄,数百民壮彼此照应着,跟在了豪杰们身后。刀剑并举,石块乱飞,转眼之间,就把这伙叛匪剁成了肉酱。

前方不再有新的拦路者出现,或者是没注意到这边,或者是被吓得躲到巷子深处去了。没多时,西城门就出现在了眼前。几名负责封堵西门的叛匪见形势不妙,跳上坐骑,拨马逃向了城外。

“别留活口!”王洵皱了一下眉头,冲着万俟玉薤命令。后者从马鞍下抽出骑兵专用的伏波将军弩,带领两名弟兄追了过去。双方距离迅速拉近到二十步以内。白亮亮的弩箭离弦而出,将逃命者射下坐骑,摔死在滚烫的地面上。

“控制城门,按顺序出城。”王洵将坐骑拨到一边,继续安排大伙突围。“有兵器的留下断后,没兵器的先走。出了城后,先去乡下躲一阵子。待风波过去再回来!”

百姓们千恩万谢地出了城门。大多数地方豪杰和民壮却留了下来。看看队伍已经撤得差不多了,王洵将王十三、万俟玉薤等人招拢在一起,准备撤离。就在此刻,民壮中突然有人大声喊道:“敢问王大哥,您以前是不是带过兵?”

“当然!”王洵笑了笑,毫不犹豫地回应。从绝路中杀出一条生路,他的心情非常好,不想再继续隐瞒自己的身份。“带过几天,后来混得不如意,就不带了!”

“那您能不能带领我等杀光了城里的叛匪?”民壮们得到了准确回应,立刻得寸进尺。

“杀光他们?”王洵楞了楞,带着几分诧异询问。叛军的战斗力并没有多强悍,至少不像传说中那样强悍。这让他对自己保护家人从容撤离的信心,也跟着暴涨了几分。可对方人数不详,身后还有没有援军也不清楚。继续打下去,大伙肯定是得不偿失。

“杀光人家?你长了三头六臂了?!王大哥还有家眷在前头等着,咱们做人要知足,别得寸进尺!”忙着分钱的豪侠们也不愿再继续冒险,撇着嘴向带头请求王洵留下的民壮数落。

民壮们却丝毫不觉得惭愧,纷纷涌上前,七嘴八舌地汇报,“他们只有一百来人。已经被您老杀了三十多……”

“对,我们先前在东城门看到了,他们只有一百来人。是知县大人被吓傻了,才主动开门投降!”

“杨班头也在,他也看到了!”

“杨班头,你跟将军大人说说。咱们有没可能杀回去!”

一片纷乱当中,被点到名字的杨姓班头从民壮队伍里走了出来。先讪讪地冲王洵拱了拱手,然后低声禀告:“这位将军,小人这厢有礼了。他们说得都是实话,叛军只有一百来人。大伙先前都被吓破了胆子,没勇气反抗。现在不敢求您带队冲杀,只请您在旁边指点一下,我等自己舍了命,也要这个脸给挣回来!

“对,对,请将军大人在后边调兵遣将,我等自己把自己的家抢回来!”众大侠、少侠一听敌人居然只有这么少,心中勇气大涨,立刻改口请求王洵率领大伙杀贼。还没等王洵来得及答复,杨姓班头双膝一曲,直挺挺地跪在他马前:“请将军带领我等夺回自己的家。事成之后,我等这条命就是您的,风里火里,绝不皱一下眉头!”

“请将军带领我等夺回自己的家!事成之后,我等这条命就交给您了!”差役、民壮们纷纷跪倒,冲着王洵苦苦哀求。

王洵先是被弄得一愣,然后摇头苦笑,“你们,你们这些家伙,真的不要命了。眼前这帮子人容易收拾,可叛军还有大队人马在后边呢?!”

“我们的家在这儿啊!大人!如果就这样逃了,我们今后怎么面对自己的老婆孩子?!怎么有脸去见自己的列祖列宗啊?!大人,您就帮帮忙吧!事成之后,您要什么,我们给什么。就是要我等的命,也可以拿去,我等不会反抗就是!”

“帮忙忙吧,大人!我等没资格能逃走啊!”

“你们这……,你们啊!”王洵继续摇头,然后,又缓缓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如何数落这些乡亲。善良、卑鄙、勇敢、懦弱,几乎人类所有优点缺点,他都集中在了这伙人身上。有时让人气得恨不得将他们打翻在地,剁成烂泥。更多时,却是愿意跟他们站在一道,拍拍肩膀,彼此称一声兄弟。

他们不是李氏皇族,他们不是三公九卿。他们没享受过大唐半点儿好处,也未必对这个朝廷有多少归属感。

但是,他们的家园在这里,所以他们不能逃,也无处可逃。他们必须拿出几分男人气来,在这突然而来的乱世中,为自己的老婆孩子砍出一块可以躲避风雨的地方。

不是为了皇上,不是为了朝廷,只是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只是为了脚下这片土地,这块家园!

不周山(九下)

王洵也不想再逃了。

虽然自打猜测到封常清可能遭遇不幸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逃避。

他当年之所以从军,是为了博取功名,爬上高位,以免再轻易地就被“神仙们”当成牺牲品。可当他发现,即便像封常清那样位列三公,也难免成为刀下冤鬼的时候,心中一直支撑着自己奋力前行的信念便轰然崩溃。

如果再高的官爵,都换不来一个公平待遇的话,这条青云路还有什么意义?如果大唐朝廷,只剩下昏君和贪官的话,自己又何必在乎这个朝廷是否倾覆?况且此刻皇上已经跑路了,长安城也丢给叛军了,自己万里回援,已经彻彻底底成了一个荒诞的笑话!自己何必又非要把自己陷在这个笑话里,无可自拔?

走吧,走得远远的,不看,不听,不问,也就不难过了。本着这样一种心态,他拒绝了马方的邀请,保护着自己和亲信的家眷一路向西。至于与麾下大军相聚后,下一步到底往哪里去?是回大宛去拥兵自重,做个地方诸侯。还是把军队丢给别人,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做富家翁,王洵根本没有认真去想,也不愿意现在就认真去想。他只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直到逃无可逃为止。

然而现在,面对着一群满脸期盼的乡民,他却没勇气再逃了。

乡民们自称没有资格逃跑,他又何尝有逃跑的资格?乡民们没拿过朝廷一分好处,没吃过大唐一文钱俸禄,他却是含着金勺子出生,娘胎里便带着一分官薪!

皇上逃了,但大唐还在。朝廷逃了,但我们的家园还在。将目光从民壮们脸上移开,王洵看向自己的亲信。恰恰看到万俟玉薤等人扬起来的脸,每个人眼里都带着几分期待。

“如果只是一百来人,陡然间却少了三十多个,带队的敌将必然有所察觉!”亲兵统领王十三追随王洵最久,也最了解他的心思,上前几步,低声提醒,“他之所以迟迟没有赶过来,估计是在整顿其余的兵马,以便给咱们倾力一击!”

“打吧,咱们安西军什么时候把后背亮给过别人?!”万俟玉薤擦拳磨掌,跃跃欲试。从柘折城一直打到铁门关,王家军从来未曾在强敌面前逃跑过!况且眼下城中的叛军只剩下了七十来号,根本算不得什么强敌!

“也罢!”王洵眉头跳了跳,猛然间胸口涌起一股豪气,“那就杀光他们,永绝后患。!十三,你点五十个胆子大的民壮,去街道两侧的房子里埋伏。每人都准备两只火把,待会儿听我得将令!万俟,你带着马方麾下的那些兄弟,从西门出城去埋伏。一会儿听到城里打起来,立刻从城外绕过去,抢下东门。瓮中捉鳖!剩下的人,全部下马步战。先在街道左右的巷子口,点起几个火堆来,免得待会儿被敌人从侧翼包抄,然后……”

“诺!”众人齐声答应,分头下去准备。须臾之间,便点起了数个火头,将城西侧的天空燎得一片漆黑。

半空中无端腾起了这么多烟柱,叛军校尉索鲁即便再愚笨,也明白城西有人在向自己示威了。气得哇哇大叫数声,带着刚刚重新集结起来的一众部属,径直沿官道扑向西门。

他与麾下的这伙曳落河都来自塞外马贼团伙,平素干的就是杀人越货的勾当。被安禄山收服之后,在后者的支持下更是无恶不作。边塞上许多奚人部落,根本没得罪过大唐分毫,只因为安禄山需要人头来冒领军功,便被曳落河们围起来,屠戮殆尽。

而安禄山叛乱之后,为了激励士气,居然默许曳落河们将杀人放火的习惯带入了中原。从河北到潼关,一路上只要不是主动投降的城市,被叛军攻破之后,必定要面临被屠城的命运。即便那些望风而降的城市,如果安禄山觉得不顺眼,也会放任属下劫掠一番,以补充短缺的军需。

到了后来,曳落河们愈发骄纵,居然分散开来四下“打草谷”。每每拿下一个城市,便抢在安禄山派来的接收官吏抵达前,大肆劫掠。哪怕地方官是主动开城投降,也绝不手下留情。

这种日积月累的起来的骄纵气焰,烧得他们两眼通红,根本已经看不到任何潜在威胁。令反正一路南下,大唐军队要么一触即溃,要么不战而逃,也的确没能给他们造成任何实质上的威胁。今天的情况也是如此,几十个民壮垂死挣扎,不过是打了大爷们一个猝不及防而已。策马冲过去,一个来回,便让他们明白,长生天下,到底哪个最厉害!

横贯醴泉城东西的青石路面很硬,马蹄踏上去,敲出一串串凄厉的火星。星星点点的火花跳起来,与道路两边先前被曳落河们点燃的房屋一道,照亮马背上狰狞的面孔。披散在肩膀上的长发,打着铜环的耳朵,沾着肉屑和血丝的牙齿,还有乌沉沉不知道缠绕了多少冤魂的兵器,如百鬼昼行,阴寒之气翻翻滚滚。

没人能挡住曳落河倾力一击。封常清未能,高仙芝也未能。即便曾经号称天下第一名将的哥舒翰,到头来也要在曳落河面前束手就擒。疾驰中,校尉索鲁仿佛已经看到了对手惶恐的眼神,带着几分绝望,带着几分哀求与难以置信。

“杀,杀光他们。杀光他们,然后杀了全城的人,给死去的弟兄们殉葬!”他嘎嘎嘎笑了几声,高高地举起手中铁锏。三尺半长,四十斤重。无论对手穿了多厚的铠甲,一锏打下去,肯定筋断骨折。

“杀,杀光他们,杀了全城的人,给弟兄们殉葬!”六十余名曳落河轰然响应,高高地举起兵器,在并不宽阔的街道上分散成三列纵队。战马的前半身也披着铠甲,可以防御羽箭的袭击。人身上的铠甲虽然仅为皮制,外边却涂着厚厚的一层油脂,光是腥臭的味道,就足以令对手恶心得举不起刀来。中原的兵卒太差了,几十年未经战阵,根本不敢跟曳落河硬碰硬。每次冲锋刚刚开始,便迅速成为一边倒的屠杀,从背后将他们追上,挥刀砍掉他们的脑袋,策马踩烂他们的身体,听他们跪倒在血泊中求饶的声音,那滋味实在是美妙无比。

美妙,美梦到此噶然而止。索鲁跨下的战马忽然一个人立,将他甩了出去。粗大的马脖子上,有柄长矛直透而过。尖端已经抵达了马鞍处,尾部尚在马前半丈开外,上下微微颤动。

不周山(十上)

从街道另一端投过来的长矛不多,只有二三十根的模样,却直接放倒了冲在最前排的六匹战马。后续的曳落河本能地想拨偏坐骑,避免将刚刚从马背上跌下来的伙伴踩成肉酱。凭借他们自幼在马背上练出来骑术,完成这个动作原本该丝毫不废力气。无奈此处不是平原,道路两侧的民房严重限制了战马的腾挪空间。有两名曳落河连同胯下的坐骑直接撞在路边拴牲口的石头桩子上晕了过去,另外几人跌跌撞撞控制住了坐骑,却也彻底失去了前冲速度。

登时间,所有曳落河乱成了一团。受损的不仅仅是区区几位伙伴和几匹战马,而是长期以来形成的信念。从渔阳出发那一刻起,战必胜攻必克已经形成了习惯,谁也没想到,在一堆看似绵羊般的民壮面前,却被狠狠地绊了一个大跟头。

正晕头转向间,对面的“绵羊”们纷纷后退,露出三辆并排的独轮车。每辆独轮车上都装满了金黄色的麦秸,有人迅速拿火把往独轮车上一丢,几缕亮红色的火焰便从金黄色的麦秸上长纵而起,夹杂着淡蓝色的青烟,高高地跃上了半空中。

牲畜怕火乃是天性,即便训练再有素的战马也不能例外。距离火堆较近数匹骏马立刻掉头向后,无论背上的曳落河们怎么努力勒缰绳,都无法再强迫它们向前半步。

“射死他们,射死他们!”不知道哪个用契丹语大喝,旋即前排的曳落河便从马鞍侧取下骑弓,准备对卑鄙的民壮们还以颜色。还没等他们将弓弦拉开,对面的火堆后,猛然传来一阵细密的脆响,“嘣嘣、嘣嘣、嘣嘣、嘣嘣……”数个白亮亮的光点透过火焰,带着一丝余温扎进涂满油脂的胸甲,将胸甲后的皮肤、肌肉和肋骨一并捅了个对穿。

是弩!五名曳落河与七匹骏马以生命为代价,向他们的同伴验证了对手的兵器。是大唐骑兵专用的伏波将军弩!骑战第一利器!哥舒翰麾下的嫡系就配备了不少,曳落河们曾经在潼关城外领教过它的威力。谁也没想到,在一个弹丸大的小县城里,居然与其再度相逢!

无论是在破甲能力还是在有效射程方面,曳落河们手中的骑弓都无法与伏波将军弩同日而语。更何况他们此刻还隔着三团刺眼的火焰,根本无法仔细瞄准。而对手却充分利用的街道狭窄笔直的特点,一轮接一轮将弩箭扫射过来,每一轮,都要带走两三个人或两三匹战马的性命。

好在这伙民壮手中的伏波将军弩数量不多,否则曳落河们没等与敌人真正交手,就已经被弩箭射崩溃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继续直线进攻,乱纷纷地一边大步撤退一边左右观望,试图从街道两侧寻找可供迂回的巷子。

“不能进巷子!小心埋伏!”校尉索鲁被两名亲兵从战马肚子底下拖出来,晃着血淋淋的鼻子大声叫嚷。对手肯定还有其他后招,凭借多年的临阵经验,他敏锐地嗅出了阴谋的味道。“直接掉头,掉头,沿街道往回冲。先出城,然后再想办法回来报仇!”

话音未落,忽听对面有人大喝一声:“动手!”刹那间,两群跳动的火鸟,从临街冒着青烟院墙、门窗后飞了起来,落到了战马的脚下,振翅,狂舞。可怜的畜生被吓得一哆嗦,撒开四蹄,乱蹦乱跳,将背上的主人晃得东倒西歪。还没等曳落河们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波火鸟,又欢快地扑到马腹之下,溅开,翻滚,燎起一股股毛发的焦臭味道。

第三波、第四波,数群火鸟此起彼落,翩翩起舞。不过短短几个弹指功夫,醴泉城不算宽阔的主街上,至少落下一百七十多根火把。每根火把都涂满的油脂,烤得青石路面吱吱做响。曳落河们的坐骑彻底失控了,大声咆哮着,将背上的主人甩下来,四处乱撞。有的直接撞进了临街的屋子,将里面的家具撞得粉碎。有的则一头撞上了土墙,鼻孔冒血,轰然倒地。更多的,则是掉头往远离火光位置逃,也不管自家主人是不是已经安全跳落。几名脚被卡在马镫里的曳落河厉声惨叫,一路被坐骑拖过长街,在青色的铺街石头上,留下几道又浓又厚的血痕。

“不要慌,不要慌!下马,下马,整队,整队,咱们退出去,一起退出去!”校尉索鲁挣脱亲兵的搀扶,挥舞着一根捡来的狼牙棒,声嘶力竭。他的兵器已经不知道被摔到哪里去了,皮盔也被摔飞,露出头顶后三根短短的小辫子。其中一根被火把波及,烧去了一半儿,软软地卷在耳朵旁,就像一团干透了的牛屎。

还能走动的曳落河们纷纷从地上捡起兵器,一边拨打着从临街院落飞来的火把、石块和砖头,一边向自家校尉靠拢。想杀光对方已经不可能了,今天大伙到底能活着跑出去几个搬救兵,都成了问题。

事实正如他们所料,临街的院落和店铺里,迅速涌出两群民壮。有的双手擎矛,有的拎着把横刀,有的甚至连像样的兵器都找不到,仅仅拎着根门闩、秤杆或者擀面杖。但是,每个人眼中都充满了仇恨。

“一个都别放走!”有名身材矮小,却披了件暗红色披风的男子,大声呼喝。手中横刀挥舞,将摔残在路边的一名曳落河砍做两段。

“给乡亲们报仇!”“血债血尝!”民壮们大声回应着,纷纷向曳落河们追过来。速度不快,但身上那股子一往无前的狠劲儿,却令曳落河们没胆子停下来接战。

这还是先前那些开城投降的民壮么?怎么一转眼,变得如此勇猛?如果他们真的有勇气拼命,先前又何必要主动打开城门?

所有还活着的曳落河都一头雾水,,谁也弄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一伙原本束手待毙的绵羊,突然变成了老虎。唯一清楚的是,大伙再不走,就彻底来不及了。因此不待索鲁下令,撒开双腿,便向来时的路上狂奔。

民壮们大声叫骂,挥舞着各色兵器从背后追过来。几名腿上受了轻伤的曳落河自知逃生无望,嘶吼一声,转身阻截。凭借娴熟的武艺,他们砍到了十几名冲过来的民壮,然后被淹没在菜刀、门闩和擀面杖当中。

民壮的队伍,只被耽搁了非常短的一瞬。很快,他们便在暗红披风的组织下,重新追杀寇仇。掉队的曳落河被剁成了肉酱,先前摔下马断了腿,无法爬起来逃命的曳落河,也被另外一伙从火堆后绕过来的民壮砍下了脑袋。两伙民壮很快汇合在了一起,声势愈发壮大,跟在亡命狂奔的曳落河身后,紧追不舍。

沿途中不断有百姓从巷子深处冲出来,加入追击者队伍。或拎着菜刀,或擎着铁棍。谁也弄不清楚刚才他们都躲在了什么地方?谁也弄不清楚他们现在的勇气从何而来?有个别胆子极大者,居然直接堵在了曳落河们的侧前方,抓起砖头瓦片朝他们头上猛砍。曳落河们被砸得鼻青脸肿,却不敢停下来还击,唯恐稍作耽搁,便被身后的滚滚洪流吞没。

他们彻底成了丧家之犬,除了夹起尾巴逃跑外,别无选择。可惜这种不顾廉耻的要求,也彻底成了奢望。还没等逃过县衙正门,前方的官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十四名武装到牙齿的唐军,在一名将领的统率下,呈锋矢型队列,迎面向他们刺了过来!

“赶紧躲开!”校尉索鲁大喊。作为一名老资格曳落河,他深知骑兵冲起速度之后的威力。然而慌乱逃命的人群却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三十几人的队伍,就像一群发了疯的野猪一样,迎着骑兵的马蹄就滚了过去。

“噗!”血光飞溅。逃命的曳落河队伍毫无悬念地被骑兵撞了个粉碎。正中央十几个人连叫喊一声都来不及,就被战马踩得筋断骨折。跑在队伍两侧的曳落河情况稍好,一半儿被横刀抹翻,另外一半儿摔在了路边排水沟中,茫然不知所措。

“杀,不留活口!”万俟玉薤一拨坐骑,带队又杀了回来。有备对无备,骑兵对步卒,如果还让对方有机会逃出生天,简直就是耻辱。众东宫卫士双腿磕打金镫,甩臂俯身,将横刀摆在马侧,呈雁翅型疾驰。雪亮的刀刃抹过水沟中的曳落河,带起一串串血雾。

校尉索鲁在横刀及体的最后一刻,扑倒进了水沟中。雪亮的刀锋擦着他的头皮而过,抽飞两根辫子。下一刻,他披散着头发从排水沟中站起来,满脸污泥,双手不断挥舞:“你们不是民壮,不是!用这种手段取胜,我不服,不服!”

“哪个要你服来?!”万俟玉薤跳下马,拎着横刀逼上前。正准备给索鲁来个最后一击,想了想,却又把刀放下,转身向王洵请示,“将军,留他一命么?”

“别问我,你问他们!”王洵摇摇头,把裁决权交给了围拢过来的百姓和民壮,双目中充满的感激。

不周山(十下)

说来也怪,那曳落河校尉打扮的家伙对万俟玉薤手中的横刀毫无畏惧,却被王洵一句“别问我,你问他们!”给吓破了胆儿,惨叫一声,挥舞着湿淋淋的狼牙棒,风车般四下乱挥,阻止任何人向自己靠近。

早年走过江湖的万俟玉薤怎么会将他这两下子放在眼里?飞起一脚,正中对方手腕,将狼牙棒踢到半空。复又“噗、噗”两刀,扫在对方肩胛骨与脖颈之间,把左右两根大筋直接给挑断了,然后冲周围的民壮拱了拱手,跳到一边去向王洵缴令。

立刻有几名民壮冲上前,将已经瘫倒进水沟里的曳落河校尉索鲁拖出来,捆到路边店铺的拴马桩上。还没等将绳索捆利落,一名满脸煤灰的女孩已经哭喊着冲上前,伸手向索鲁的眼睛抓去。

索鲁一歪头,脸上登时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子。他痛得呲牙咧嘴,冲着女孩哇哇怪叫。女孩却已经忘了害怕,一边继续去奋力扣他的眼睛,一边哭叫着质问:“狗贼!狗贼!你冲进我家里,要钱要东西,我爷娘都许你随便拿了,你怎么还不肯放过他们?!怎么还不肯放过他们?!”

哭声象一粒火星,登时点起了滔天仇恨。数名少妇同时冲出人群,从地上捡起石头砖块,冲着索鲁乱砸。

“禽兽,你们这伙天杀的禽兽!?”

“狗贼,你也有今天?!”

“狗贼,还我郎君命来?!”

“孩子,娘给你报仇了,你在天之灵别走太远,看啊,娘亲手给你报仇了!”

这些女人个个衣衫褴褛,有的脚腕和手腕上还缠着刚割断的绳索,一看就是遭受过叛军侮辱,劫后余生的。众民壮不愿阻拦,挪开身子,让出拴马桩周围的位置。这下可彻底乱了套,偌大一座县城,受到伤害的岂止是几个妇人?转眼间,又有一群老弱闻讯赶来,拿起木棒铁钩,对着俘虏乱抽乱打。

“禽兽,天杀的禽兽。你自己难道就没有老婆孩子?!”

“老天爷啊,你终于开眼了,开眼了啊!”

“儿啊,你回来看看。贼人被抓住了啊。抓住了啊!”

民壮们不忍再听,快步闪到一旁,伸出衣袖悄然抹泪。都是乡里乡亲的,平素低头不见抬头见,谁料转眼之间,半座城市就被贼寇毁灭,无数同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压抑地哀哭声中,唯一还保留着些许理智的是蒋姓班头,被挤在人群外,跳着脚大声提醒:“大伙先别杀他,先别杀他!还不知道他身后有没有同伙呢?!”

即便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叛军不可能就这一百多号。若是附近还有大队兵马闻讯赶来,城中的所有来不及逃走的人都要为俘虏殉葬。然而,已经被仇恨烧红了眼睛的百姓们却没那么容易冷静下来,人群中,有民壮大声回应道,“管他有没有,先把狗贼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对,挖出来,挖出来!”立刻有大批人轰然响应,要求将俘虏剖腹剜心。蒋班头既不敢违背大伙的意愿,又不敢贸然做主,只好把脑袋转向王洵,请求“救命恩人”给予指示。却见大伙的恩公脸色青紫,两眼中没有半分神采。

“他们只有一百来人!他们只有一百来人”王洵根本没注意到有人在向自己求援,望着已经变成地狱的城市,喃喃自语。

如果将从小到大所有值得后悔的事情理个顺序的话,今天的事情肯定排在头一位!一百多名曳落河,居然让自己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只顾护着家人逃走!如果当初听说敌军到来的消息不选择逃避,而是掏出印信来,迅速从地方官员手里接管此城防务,也许今天的惨剧根本不会发生!

此刻周围的哭喊,就像刀子一样扎着他的心脏,拷问着他的灵魂!王洵啊王洵,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手,为什么不早点出手?!!你当年带着六百弟兄逆攻一座巨城的勇气哪去了?!难道就是因为朝廷对不起你,你就见死不救么?难道他们跟你穿的不是同样的衣服,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么?你现在假惺惺地把俘虏交给他们处置,算是施舍么?你有什么资格施舍?你假仁假义施舍给谁看?

他没勇气回答这些质问。只痛得如百刀剜心一样,根本无法直起腰来,更无法令自己挪动脚步。

“恩公,恩公,您怎么了?!”蒋班头被吓了一跳,赶紧挤出人群,伸手去扯王洵的衣袖,“您老怎么了,受伤了么?来人啊!恩公他老人家受伤了!”

这句话,比刚才所有劝阻都好使。正在准备将俘虏开肠破肚的民壮们立刻回转头,跌跌撞撞往王洵身边汇聚,“恩公受伤了?!恩公受伤了!伤哪里了,郎中,赶紧去看看,马郎中还活着没有?”

“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王洵被周围的叫嚷声唤醒,惭愧地摆摆手,“大伙别叫我恩公,我当不起这两个字!”

“恩公怎能如此说?没有你,我等今天全死无葬身之地?!”众人却以为他在客气,七嘴八舌地反驳。

“对啊,若不是恩公带领我等反击,我等何时才能报此大仇!”

“恩公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

“恩公……”

“恩公……”

大伙越叫恩公,王洵心里越感到愧疚。赶紧挣扎着退开数步,低声道:“愧杀王某了,真的愧杀王某了。大伙别再客气,赶紧收拾一下,撤到乡间避避。我估计,失去这一百多人的消息,叛匪肯定会四下寻找。万一再寻上门来……”

“有恩公在,我等还怕什么?!”

“就是,叛匪不来则已,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没等王洵说完,众人又乱纷纷的叫嚷。被点燃起来的血性如果烈焰,烧得浑身上下热气腾腾。

“敌众我寡,况且你等没经过任何训练!”王洵急得直跺脚,红着脸低声劝阻。今天能打败这一百曳落河,完全是占了对方毫无防备的便宜。如果安禄山派大军来报复,就凭城里这些没经过任何训练的民壮,等同于伸长脖颈让叛军来割。

众百姓却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摇摇头,继续大声嚷嚷,“我等家在这里,还能往哪躲?”

“大人如果不愿意留下,我等也不勉强!我等家在这里,没办法躲?”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还不如拼了!”

“跟贼人拼了,拼掉一个够本儿,拼掉两个赚一个!”

“胡说!”王洵大急,张口呵斥。“你们,你们这是在……”是在找死!根本对叛军造不成任何伤害。然而这种丧气的话,他不敢说,估计说出来也没人肯听。只好用目光扫过全场,待把周围的噪杂全压下去,才大声重复道:“胡说,谁说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的?我大唐男儿的性命,岂能等同于胡虏?!莫说一个换一个,就是一个换十个,大伙也不够本?!”

几句话,字字透着一股子身为唐人的骄傲。众民壮听了,只觉得解气,过瘾,跟敌人拼命的心思,果然不像先前一样强了。王洵又看了看,继续补充道:“跟大伙透个实底儿,王某有一万铁骑在不远处。眼下急着赶过去跟他们汇合,所以才敢请大伙稍避贼寇锋芒。咱们不是怕了,而是要留着有用之身,待大军到来后,老账新账跟贼人一起算!”

“恩公威武”

“将军大人威武!”众百姓听了,愈发士气高涨,连丧失亲人的悲伤,都被周围的欢呼声冲淡了不少。但也有个别人不敢轻信,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低声问道:“恩,那个,那个,您,您真是一位带兵的将军?”

“嗯!”此刻王洵只求众百姓不再无辜枉死,其他倒也顾不得太多了。点点头,大声回应,然后将目光转向万俟玉薤:“万俟,取我的鱼符来给大伙看!”

“诺!”万俟玉薤答应一声,快步走向战马。片刻后,将王洵的鱼符从丝囊里找出来,轻轻在众人面前晃动。

众百姓没见过鱼符,却知道那是很大的官员才能拥有的信物。纷纷把头侧开,不敢再与王洵对视。杨姓班头认识得字,匆匆一瞥之间,吓得寒毛倒竖,立刻拉着两名乡绅打扮的老人一起跪倒,连声向王洵赔罪:“不知大将军莅临,我等先前言语多有冒犯,请大将军恕罪,恕罪!”

“起来,起来。你等保家卫国,能有什么罪责?”王洵赶紧弯下腰,双手将杨班头等人一一拉起。

周围众百姓见此,更是激动莫名:“大将军,朝廷派大将军来救咱们了。”“朝廷派大将军去外边调兵来救咱们了!”“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怕贼人报复了。”“这下好了,咱们不用再逃难了!”

杨班头和两名乡绅亦激动得浑身发抖,酝酿了好半天,才低声说道:“大将军一定是负了皇命,秘密前往外地调兵的。是小人等多事,才害得大将军身份暴露。死罪,死罪!”

“不怪你们!是我自己主动拿鱼符给你们看的。”王洵摇摇头,笑着表态。他实在没脸说皇上自个跑路了,其实什么事情都没顾得上安排,只好将错就错。“况且此地已经距离长安很远了,不怕消息泄露。我不能耽搁太久,请三位迅速组织百姓撤离。官仓里的粮食和铜钱,都直接给大伙分掉。刚才参战的弟兄多分些,没参战的少给些。那些失去亲人的,也酌情给点儿抚恤。谁家城外有田庄,麻烦他们腾出一些房间来,安置无处可去者。就说是王某的命令,让他们腾房子给大伙住的。如果谁执行得好,王某日后定然会向朝廷替他请功。如果有人胆敢在这个节骨眼推三阻四,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话,等本将军回来之后,会怎么处置他,你们想必也清楚!”

“大将军哪里话来?!都是乡里乡亲的,我等岂能做那种辱没祖宗的事情。您尽管放心走,这里包在我们三个身上。”

“小老儿家里有三处田庄,其中一处靠近山谷,刚好用来藏人!”

“小老儿家里还有几仓余粮,今天就当着大伙的面儿许出来,保证不让一个人在今年饿到!”

杨班头和两位乡绅想巴结王洵还来不及,岂敢推三阻四?当即猛拍胸脯,大包大揽。王洵又布置了一些组织百姓撤离的细节,便跳上马背,疾驰而去。一直跑出十余里,还能听到来自背后的惜别之声。

他身体被发生在醴泉县的灾难被烧得火热,赶路时便不再遮遮掩掩,每经过一地,便拿出大将军印信,通知地方官员兵祸将临,勒令地方官提前做好向城外疏散百姓的准备。此举虽然不符合大唐官场规矩,但兵荒马乱之时,猛然冒出个敢于做主的人,地方官员们自然乐不得听从。反正日后即便朝廷觉得大伙的处置不妥当,也有王洵这位大将军在前面顶缸,责任落不到任何地方官员头上。

如是匆匆走了几日,终于又返回了华亭县,还没等靠近城门,远远地就看见沙千里带领几名将领迎了出来。

“大人您可算平安回来了。再等下去,沙某非疯掉不可!老夫人和弟妹都接到了么?弟兄们三天前就到了,今后何去何从,就等着您回来替大伙拿主意呢!”一见面,顾不得多做寒暄,沙千里立刻直奔主题。

“我的家人都接到了。小方他们几个的家人只接到了一部分!族中的长者故土难离,不愿意举族西迁。弟兄们都好么?士气如何?”王洵也不啰嗦,几句话概括完自己这边的近况,然后询问军队的详情。

“不太好!”沙千里四下看了看,将嗓音压得极低。“所以您才得赶紧露面。弟兄们万里回援,结果现在听说长安丢了,皇上也跑路了。心中个个憋屈得要死。咱们自己的人勉强还能支撑下去,那些抱着捞好处前来帮忙的联军兵马,已经开始闹着要西返了。亏得宋武将军处事干练,先把闹得最凶几十人给揪出来砍了,才勉强镇压得住!”

“我就知道他不会辜负我!”王洵点点头,对宋武的表现非常满意。“他呢?怎么没见他人?!留在军营里主持全局么?”

“眼下是赵将军在主持全局。宋武将军今早听到哨探说你已经进了华亭地界,立刻就支持不住了。他那个人向来对朝廷忠心耿耿,这回,估计受到的打击比谁都狠!”

“嗯!”王洵轻轻点头,表示同意。在他印象中,宋武眼里向来是充满阳光,对朋友非常信任,对大唐朝廷也非常信任。不像自己和宇文至,心中多多少少,都留了些黑暗影子。

这当口,恐怕越是对朝廷信任有加的人,所承受的打击也就越大。宋武如此,那些曾经在安西前线为大唐浴血奋战多年,到头来却发现它轰然而倒的老兵们恐怕更是如此。将心比心,王洵知道大伙跟自己一样,会在失落和迷茫中挣扎好一阵子。但是不怕,经历了醴泉县一战之后,自己已经从阴影里爬出来,估计大伙也能顺利爬出来。

边走边了解情况,与沙千里两个谈谈说说,不觉回到了县衙。先派人安置了云姨等人,然后亲自去探望宋武。一进门,就闻到股子刺鼻的酒气。低下头,看见宋武俯倒在矮几旁,早就瘫软成了一团泥。身边摆着十几个空酒坛子,手中还拎着半满的一个,正淅淅沥沥往外淌黄汤。

“谁给他弄来的酒!”王洵登时又气又痛,快步上前扶起宋武,“都是死人么,赶紧取醒酒汤来!”

“是,是宋将军自己到外边买来的。我等拦不住他。他也不准我等靠近!”宋武的亲兵挨了骂,哭丧着脸解释。“宋将军说,一醉解千愁。把弟兄们交给大将军您后,他的任务就完成了,这辈子再也没什么牵挂……”

“放屁!”王洵气得大声喝骂,想找个平坦地方把宋武放下去,却听见对方傻笑着说道:“好臭,好臭。王二哥,你还这么臭的脾气,谁受得了你?!别骂他们,是我自己要喝的,他们没胆子拦。”

“你可是带兵的将军!心里头再难过,也不能视军规为儿戏!”王洵狠狠晃了晃宋武,低声抱怨。

“吓,将军,我是谁家的将军?!大唐没了,大唐没了,我还需要守哪门子军规?”宋武嘻嘻一笑,低声反驳。随即,又放声大哭:“二哥,二哥,!皇上跑路了,长安没了啊。大唐没了,没了……呜呜呜,呜呜呜”

不光他一人哭得伤心,几个亲兵也转过脸去,冲着墙壁抹泪。王洵心里也宛若刀割,却强咬着牙抬起头,将宋武按在胡床上,大声回应:“放屁,你他娘的放屁。大唐又不止是长安一座城池。皇上跑了,再立一个皇上便是。你我又怎能算亡国臣虏?即便李氏一族的人死光了,大唐也没有亡。你忘记了,马宝玉他们曾经说过,这天下,从来都不是一家一姓的!”

大食是所有大食人的大食,不属于伍麦叶一家一姓。这是当年宋武等人讥笑大食国乃阿拔斯家族伪帝窃国时,阿里本的反驳。此刻被王洵拿过来应急,却是严丝合缝。宋武被他说得一愣,浑浊的眼睛里,终于又燃起了一丝微光。趁着这个机会,王洵自己也喘了口气,继续开解道:“我经过方庄时,方家老爷子说,皇上可以跑,但他们不能跑。皇上一代一代的换,他们老方家的根,却就在长安附近。后来派人去许家、赵家和周家,答复都差不多。皇上跑得,他们跑不得。即便天塌下来,他们也得扛着!”

“我们家也在长安边上!”宋武笑了笑,挣扎着坐直了身体。“我哥他肯定跟皇上一道跑路了,其他人不知道怎么样!”

“我派人联系过,除了族中几个未成年的小辈外,其他人都不肯离开!”王洵点点头,低声回应。“所以,你我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倒下。咱们没资格倒下,这酒,不妨留着日后再喝。来人,给我召集所有弟兄到城外的校场上,本都督有话要跟弟兄们说!”

“诺!”王十三在门外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传令。趁着大伙整理队伍赶赴校场的时候,王洵喝了几口清水,缓缓梳理自己的思路。如果未经醴泉一战,此刻他极有可能像宋武一样觉得前方一片灰暗。但那天,却有一场血与火的洗礼,将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一堆火焰给唤醒了,跳跃起来,慢慢照亮了他的眼睛。

大宛都督府的兵马也堪称百战精锐,此刻虽然士气低落,却还能保持基本的秩序。很快,便在各级将领的带领下,在城外校场中央列好了队形。前来助战的药刹水各国联军先前本嚷嚷着要西返,此刻震慑于王洵的积威,也很不情愿地赶了过来,于大宛都督府兵马的身侧,东倒西歪站做了另外一堆。

“弟兄们!”王洵以前很少做这种当众训话,也不太相信起效果。但今天,却不得不勉强一试,“王某刚从长安那边返回来。实不相瞒,长安没了,皇上逃了,朝中文武百官也跟着逃了!”

“呜呜……”队伍中立刻有人哽咽出声。大伙在安西前线拼死拼活,为的就是背后这个大唐。可如今,大唐没了,大伙继续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我很难过,非常难过。我在长安城了住了十七年,却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到了贼人之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的院子被烧得浓烟滚滚。那天,我只敢埋头跑路。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跑,哪里才是栖身之所……”

”呜呜,呜呜!呜呜……”无数人都控制不住自己,像个孩子般大声嚎啕。即便当年被大食人俘虏,被卖做奴隶,心里也没这般悲痛。当年大伙还可以想想远处的长安,想想背后的大唐,大伙心里还能有一丝骄傲,一丝尊严。我来自世界最繁华国度,我守卫了万众瞩目的大唐沃土。而现在,这最后一丝骄傲也被无情剥夺,大伙心里,除了悲伤之外,还能剩下些什么?!

王洵脸上也是热泪滚滚。此刻,他不敢,也不愿用假话空话来安抚军心,那样做,没有任何意义。他所能讲述的,只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自己所见,所闻,所想。

“王某逃到方将军的庄子,请他们一族人跟王某西迁,去大宛,躲避战火。逃得远远的饿,眼不见,心不烦。凭着咱们弟兄的实力,即便没有大唐的支援,照样能横扫药刹水两岸,打得大食人屁滚尿流。即便没有大唐的支援,照样能杀出一片安居之所。王某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王某相信自己能做得到!”

人群中涌起了几丝骚动,除了哭声之外,多出了一些绝望的呐喊。“对,咱们回去,回大宛去。再不管这边的狗屁事情了。”

“不管了,不管了。咱们回大宛去,在那边开枝散叶!”

“咱们跟着将军,将军去哪,咱们去哪!”一众诸侯的队伍,也低声附和。他们不在乎已经衰落的大唐,他们却在乎王洵个人的好恶。如果表现得太绝情,说不定哪天王都督自己带兵找上门算账,届时看谁也有本事阻挡他!

“但是,方老爷子却跟我说,他不能走,方家不能搬!”王洵将手臂向下压了压,将周围哭泣与喧嚣同时压低,“他说,方家祖祖辈辈住渭水边上。他说,朝廷可以跑,皇上可以跑,他们却不能背着自己的祖宗灵牌,跟着王某一道跑路!”

当时王洵自己浑浑噩噩,过后想起来,却是脸上发烫。想必方老爷子是为了后代的安全着想,给自己这位大将军留了几分情面吧!否则,那些话,随便换个语气,就能让自己无地自容。

想到这些,王洵心里就像憋着一团火,不吐出来就烧得难受。将方老爷子的话,赵老爷子的话,还有几位军官身后的家族给自己的答复,缓缓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他们不想走,他们情愿留下来,承受一切灾难。这场横祸是皇上惹起来的,是李林甫、杨国忠等一干贪官奸臣惹起来的,但惹祸的人全跑了,留下父老乡亲来承受叛军的怒火。这不公平,谁都知道这不公平。可老爷子们不想跑,他们说,他们的家在这里,皇上跑得,朝廷跑得,他们跑不得!”

“然后我就昏昏沉沉继续向西,一路到了醴泉!”王洵的声音又突然低了下去,低沉得就像雷雨前的天空。他如实讲述了醴泉城发生的一切,自己如何因为失望而选择了逃避,地方官员如何因为失望而开城投降。安禄山麾下的众曳落河,却不顾守军已经投降的事实,冲入城内,杀人放火……

那是一场耻辱。至今王洵还这么以为。麾下的大宛度都督府弟兄们听闻自家大将军被区区一百敌军赶了鸭子,也觉得耻辱异常。但除了屈辱之外,还有一点点其他东西,在他们心中慢慢被唤醒,一点点舒展开来,一点点跳动。如黑夜中的星星,如草原上野火。

“因为王某一时糊涂,几百人,甚至上千人,就死于叛匪之后。半座醴泉城化为灰烬,虽然只是一座小县城,放到西域去,规模却抵得上一个国家。”王洵的声音又慢慢提高,高得他自家无法抑制,“那一刻,王某真的想去死。王某知道自己错了,大错而特错!的确,皇上跑了,可大唐还在。的确,朝廷跑了,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还在,我们父老乡亲还在。如果我们也跑了,就没人再为他们而战。他们就只能任人宰割,任人屠戮,像牲畜一样被人捅翻在地,还要踩上几脚,再朝脸上吐上几口吐沫!”

“所以,王某不打算再逃了。也没法再逃了。否则王某这辈子,睡觉都无法合拢眼睛。这里是王某的家。王某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王某过去是为了她而战,现在,今后,同样也是为了她而战。王某守护的,从来就不是一家一姓的江山,王某守护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儿,自己祖一辈,父一辈,流传下来,刻在血脉里的尊严!”

最后几句,他几乎是吼着说出来,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做响。“家?尊严?”众将士缓缓止住泪,抬头看向王洵。第一次,发现自家将军身上,居然有了跟当年封常清大帅同样的一种气质。一种可以让人将性命交托给他,跟着他一起,赴汤蹈火,百死而不旋踵的气质。

“别指望叛军会心存怜悯,没有征服者,会对敌国的百姓心存怜悯。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仁义之师,我们在西域都没做到秋毫无犯,叛军更是做不到!所以,王某请求你们,拔出刀来,跟王某一起,为自己的乡邻,为自己的老婆孩子,为脚下这片土地,为我等的家园,拔出刀来!拔出刀来,为她而战!王某不能再许给大伙任何功名富贵,但王某可以保证,大伙活着的时候像个男人,死的时候也像个男人。王某可以保证,我们的儿孙将提起我等今日所为,会个个满脸荣耀,而不会以我等今日的选择为耻!弟兄们,你们愿意追随王某么?”

校场上先是一片寂静,忽然,就像像火山一样喷发,直冲斗牛:““愿意!”“愿意!”“愿意!”

“大唐没亡!”王洵缓了口气,因为激动,嗓音变得有些嘶哑,“大唐永远不会亡。只要我等还活着,他就永远不会亡。皇上可以跑,朝廷可以跑,但我们不会再跑。即便长安城被叛军烧成了一片白地,即便整个天下都被叛军烧成了废墟。我等亦可以在废墟上,重建一个家园,重建一个大唐!弟兄们,你们愿意跟王某一起么?!!”

“愿意!愿意,愿意!”几乎不用思考,所有将士齐声回应。随即,又是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呐喊,“重建大唐,重建大唐,重建大唐……”

几个联军王子以目互视,彼此点点头,走上前,冲着王洵躬身施礼:“我等愿意带领属下追随将军。刀山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

大唐没有垮。有王洵这种人在的大唐,根本不可能垮。眼下急着跑回西域才是真傻,万一大唐真的浴火重生,曾经对不起她的人,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铁锤王这厮极得军心,如果大伙现在就跑,被他带兵从背后追上,肯定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乖乖地被砍成碎片。

与其如此,还不如赌一把,赌铁锤王能够成功力挽狂澜,赌他成功后,还记得大伙曾经雪中送炭。

“谢谢!”王洵没想到自己这么顺利就说服了大伙,冲着几位王子轻轻拱手,转过头,他又冲着所有人,长揖及地,“谢谢,谢谢大伙。”

“重建大唐!”“重建大唐!”将士们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继续扯开嗓子狂喊。迷茫了这么多天,大伙终于又看到了一线光明,心中的激动,岂能轻易平息得下?!

“重建大唐!”王洵抹了把脸上的泪,仰首向天。太阳即将落下,彩霞由西向东,布满了整个苍穹。像是火,又像是血。在火海血河中,他隐隐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子,有些责任与生俱来,你逃,是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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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三部曲(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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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盛唐烟云》(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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