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盛唐烟云》(29)

第九十二章《盛唐烟云》(29)

国殇(一上)

“你听说没有,大燕国孙将军日前率部与安西军在永乐原激战,大败?”

“胡说,你肯定听错了一个字,是大败之,不是大败!我隔壁那个读书的小郎君说过,甭看这倆词就差的一个字,意思却完全相反!”

“你才胡说!我再没读过书,也知道这两个词意思不一样!是大燕国的孙将军败了!被大唐的王将军打败了。我表舅的小侄子的三妹夫的亲叔叔就住在岐阳那边,人家那边都接连放了好几天爆杆了。

“尽吹牛,怎么可能?那孙将军可是大燕国一等一的悍将!”

“人家王将军也是封常清的嫡传弟子呢!”

人们争论着,质疑着,将一个非同寻常的消息以闪电般的速度传播开来。越传,距离现实越远。

“那王将军是瓦岗名将王君廓的曾孙,祖传一杆大刀,刀刃长一丈,宽四尺,一刀砍下去,连泾水河畔的镇河铁牛,都能拦腰劈作两段……”茶肆中,说变文儿的先生一拍铁尺,吐沫星子飞溅。周围茶客顾不上躲避,一个个仰着头,竖着耳朵,盏中的茶水早就喝干了,却是丝毫不觉。

“王将军祖上自恨读书少,做官之后,想方设法拜于李靖门下,传得一部兵书。这次,就是用了兵书上的妙计,在永乐原上摆起了一座八门金锁阵。孙孝哲乃一介莽夫,看不清就里,稀里糊涂扎进去,当然要吃大亏!”大户人家的族学中,教习们摇头晃脑,私下交流对此战的看法。同时不忘记了,标榜读书与尊师的重要性。

而在贩夫走卒当中,则普遍流传着王明允掘开泾河,水淹七军的故事。尽管泾水距离战场有数十里远,永乐原上连个大点儿水沟都没有。

更有甚者,干脆把战斗的胜负,归结为因果报应。信誓旦旦地说,王洵父亲当年仗义书财,曾经帮助一青楼女子脱离苦海。而在大战之前,曾经有一名老者闯入王洵梦中,要求他将战场摆在永乐原,必有奇兵助之。王洵醒来后,沐浴焚香,领军出战。果然在两军交手的最激烈时刻,地面上的野草突然自动打结成绳子,将孙孝哲麾下的曳落河纷纷绊倒……

最后一个,显然是把春秋时代的“结草报恩”的故事,硬按在王洵头上了。闻者却都听得津津有味,谁也不肯深究。也难怪大伙听风就是雨,这场发生在京畿道永乐原的战斗,结果实在是太出离人们的想象了。在此之前,也有不少支持大唐的将领,曾经将叛军打得大败亏输。如河北的颜真卿、江淮的张巡还有朔方的郭子仪、李光弼,可那些战斗,唐军或者是躲在高大的城墙后坚守不出,或者遭遇到的不是叛军中的主力。那个曾像安西军这般,以骑兵对骑兵,以精锐对精锐,在野外战场,结结实实与敌人来了个硬碰硬?!!

那孙孝哲,可是一路从渔阳杀进长安,接连打败过封常清、高仙芝和哥舒翰三人的名将!无论是遇上谁,兵马都不比对方多。唯独这次,以众凌寡,居然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这,又说明了什么?

在极少数知道战斗真相人眼里,可品味出来的东西就太复杂了。是强弩之末难穿鲁缟?是大唐国运未绝?还是叛军的好运已经用完?不同的人,从各自角度,给出不同的答案。

无论答案具体是哪一个,此战的影响,都如旋风般从永乐原向四下扩散开去。那些依旧奉大唐号令的各路东方兵马,个个都像刚刚喝了一碗千年老人参熬成的汤一般,迅速振作了起来。而那些任所距离京师较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顺应天命的郡县官员,也将刚刚写好的降书小心翼翼地藏起,将刚刚挂上去的大燕国旗号降下,重新将大唐官袍穿在了身上。

形势由明朗转为混乱,他们需要更多时间开考虑,观望,才能决定下一步的作为。但接下来战局变化,却愈发令人目瞪口呆。刚刚在永乐原打了胜仗的大唐安西采访使王明允,居然不顾士卒疲惫,派遣麾下大将沙千里带领五千兵马直扑奉天城,一鼓而破之。随即,安西军大将方子陵带领三千兵马疾驰百余里,攻陷与长安城近在咫尺的云阳、泾阳两县。将两名投靠了叛军的县令当众斩首,然后卷了官库里的所有粮食和金银细软,赶在长安城的援军到来之前,扬长而去!

孙孝哲气得破口大骂,才把兵马调回长安。京畿道西部又传来警讯,安西军大将赵怀旭带领马步将士三千攻破武功城,兵锋直指咸阳。如果把咸阳再丢了,长安城可就被人扒得连贴身小衣都不剩了。孙孝哲匆匆忙忙派了麾下大将刘勇去救,却又是连安西军的影子也没摸到。

刘勇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归,沿着官道又追出了五十余里,眼见就追到了渭水边上,路边的山谷中突然传出一阵号角,紧跟着,安西军大将宋武、马宝玉联袂杀出,直接将刘勇所部冲成了两段。

随即,赵怀旭从前方掉头回扑,鲍尔勃、贺鲁索索二人带着千余西域骑兵从背后杀来,切断了叛军退路。三支兵马围着刘勇部一通狂砍,直杀得人头滚滚,渭水为之赤。可怜的刘勇,连搬救兵的斥候都来不及派出,就做了赵怀旭槊下之鬼。麾下四千弟兄也近乎全军覆没,只有几个水性好的,跳进河里才跳出了生天。连滚带爬地跑回长安给孙孝哲送信!

这下,可是把孙孝哲彻底打疼了。有心起倾巢之兵找王洵决一死战,却又唯恐自己再度不慎着了对方的道,麾下连个守城的士兵都剩不得。只好强住这口忍恶气,一边从长安城内抓丁补充队伍,一边派人向顶头上司崔乾佑请求支援。

崔乾佑早就对孙孝哲这个骄横跋扈的家伙厌烦透了,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敲打对方的机会,岂能不好生利用?先义正词严地回了一封信,痛斥孙孝哲轻敌大意,折损军威。然后自己点齐了驻守在潼关的十万大军,以剿灭旧唐残部为名,径直向北杀去了。留下孙孝哲派来的搬兵的将领们对着空荡荡的军营大眼瞪小眼。

得不到崔乾佑的及时支援,孙孝哲用起兵来愈发窘迫得捉襟见肘。没几日,又听闻安西军浩浩荡荡杀来。这回却是王洵亲自领兵,架设浮桥渡过渭水,直奔长安西南的鄠县。鄠县县令周永浩连续派出三波信使,向长安城求救。孙孝哲却没有在野战中击败安西军主力的把握,只好带着心腹幕僚躲进了西苑当中,对城外紧急军报视而不见!

鄠县县令周永浩被逼无奈,只好开城向安西军请降。王洵也不难为他,温言安慰了一番,然后卷了府库所藏,缓缓退向了北岸的醴泉。

如此折腾了近一个月,就连瞎子也看清楚了,孙孝哲已经拿安西军无可奈何。这下,京畿、关内两道原本就不甚安定的局势,一下子就炸了锅。还在观望状态的一些州郡,直接斩了安禄山派去的照想使节,宣布与叛军势不两立。一些已经倒向大燕国郡县,也开始重新检视自己当初的选择。特别是那些距离长安比较远的州县,地方豪族们干脆联起手来,驱逐了刺史、县令,向太子李亨派出使节,请求其早日命人来接管地方军政大权。

孙孝哲又气又恨,不得已,只好亲笔写了奏折,向大燕国皇帝安禄山告御状。奏折抵达洛阳的当日,恰恰崔乾佑弹劾孙孝哲丧师辱国的表章也到了,当值大臣不敢怠慢,连夜送进皇宫请求安禄山圣裁。

安禄山正在后宫欣赏歌舞,突然被人打断,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待看到两名心腹重将不肯齐心协力追杀残敌,反而互相大扯后腿,气得暴跳如雷。当即踹翻了御案,扯碎了奏折,如果不是心腹太监李猪儿动做快,差点儿连玉玺都直接砸到窗子外边的荷花池里去。

“去,派人去给朕问,孙孝哲到底还会不会带兵打仗?如果不会的话,就趁早给朕滚回来,朕把西京道节度使的位置封给别人!”望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太监们,安禄山眼前一阵阵发黑。

打下长安都快两个月了,却依旧没出现各地州郡张灯结彩,倒履恭迎王师的景象。相反,没有入卫京师这个沉重任务之后,各地唐军立刻变得难缠了许多。大燕国的王师冲过去,对方要么是转身便走,要么躲入坚城后闭门不战。而待王师刚刚一回头,不安天命的残唐兵马又缀着马尾巴追了上来。令王师刚刚“平定”的州郡,转眼又陷入“唐逆”之手。

照这样下去,不知道多久才能拿下整个大唐!自己舍了在长安做驸马的亲生儿子庆宗而起兵,可不是只为了割据半壁江山!

国殇(一下)

想到被李隆基下令处死的儿子庆宗,安禄山又是一阵头晕目眩。那是自己十一个儿子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强于其他兄弟不知道多少倍。如果庆宗还活着的话,就可以代替自己外出领军,节制崔乾佑、孙孝哲、阿史那承庆这些骄兵悍将。自己这个大燕国皇帝就不会当得这么累,这么没滋没味了!可该死的李隆基居然杀了他,根本不给自己借议和的由头将其换回来的机会!虽然前一阵子自己也下令将留在长安没来得及逃走的皇亲国戚,无论亲疏远近一并处死。却无法令庆宗再重返人间!

对,此事儿也是孙孝哲动的手!从这点上来看,他比崔乾佑更懂得体察上意。因为喝了许多酒,安禄山的思绪跳跃得非常剧烈,很快,又从对儿子的追忆蹦到了孙孝哲与崔乾佑两人的官司上。

“你们,愣着干什么,怎么不去拟旨。去,拟旨,申斥孙孝哲,要他检点过失,养军备战。然后再拟旨给崔乾佑,让他分五百曳落河和四万精兵给孙孝哲,助孙孝哲早日平定西京、关内两道!”

没人敢接他的茬,即便是他最宠信的太监李猪儿也不敢。谁都知道,因为当年做节度使时,受过高力士的气,所以大燕国皇帝陛下最恨太监干政。今天他在火头上,胡乱下令,明天清醒过来,就会把敢于替自己书写圣旨的太监活活打死。

“拟旨啊。拟旨啊!都愣着干什么,莫非要朕亲自动笔不成?!拟旨,责令孙孝哲得到援军之后尽快西进,把那姓王的家伙给朕抓过来。朕要亲眼看看,他是否长了三只脑袋,六双胳膊!”迟迟得不到众人的回应,安禄山的怒火愈发不可遏制。

还是没有太监愿意主动承担这个荣耀无比的差事。那崔乾佑可是大燕国的柱石之臣,向来得皇帝陛下宠信,骄横无比。今天帮皇上写旨分了他的兵,改日即便陛下不追究自己,也保不准哪天就遭到崔乾佑的报复。而届时,谁又肯替几个没权没势的太监撑腰。

见众人再三拖延不动,安禄山彻底爆发,疯了般抽出腰间宝剑,冲着众人用力挥舞,“怎么了,你们都聋了,还是眼睛里边已经没有了朕这个皇帝!左右,都给朕推出去打军棍,每人四十下。打完之后,再推回来替朕办事!”

“陛下饶命,饶命!”众太监、宫女、乐师们闻听,赶紧齐齐地趴在地上请罪,“奴婢们不是有意怠慢,奴婢们只是,只是不会写字啊!”

“不会写字?”安禄山楞了楞,猩红的眼睛里露出了几分困惑。“你等居然都不会写字?也对,李隆基那老家伙当年养着你们这帮优伶,不是为了处理朝政。朕的圣旨,自然也不能由你等来代写。李猪儿,李猪儿呢,死哪里去了,还不赶紧给朕滚过来!”

“来了,来了!”一直躲在安禄山背后廊柱阴影里的心腹太监李猪儿,手里捧着玉玺,连滚带爬地跑上前,躬身回应,“奴婢在,奴婢刚刚把玉玺拿去擦了擦,您看,完好无损!”

“朕用你献这个殷勤!”安禄山一脚踹过去,将李猪儿踢了个趔趄。“又不是伪唐的那个传国玉玺,摔碎了,随便找块石头再刻一个便是!准备笔墨,朕口述,你写!”

“唉,唉!”李猪儿好心被当了驴肝肺,却不敢叫屈。赶紧招呼人手收拾御案,磨墨铺纸,顺便借着没人注意的功夫,悄悄抹掉嘴角的血迹。

他本是辽东高句丽族的一名部落长老之子,十岁时随父亲到军中给大唐高官送贺礼,被安禄山看见,强行留在了身边做娈童。后来安禄山又怕他勾引自己的妻妾,亲自拿刀给他割去了子孙根。经此一劫,李猪儿对自己的未来彻底失望。干脆逆来顺受,百般逢迎,很快便成了安禄山身边无可取代重要人物。

安禄山称帝之后,念及李猪儿多年来伺候自己伺候得舒适周到,封他为镇国将军,右监门统领,将整个后宫都交给了他。然而官职高归官职高,事实上,安禄山还是把他当做个玩物对待。高兴时则留在深宫,与贵妃一道侍寝。不高兴则拳打脚踢,根本不顾旁边还有其他外人在场。

今天显然又属于安禄山不高兴的时刻。李猪儿遭了无妄之灾,心里又恨又怕。脸上却强装出几分笑容,一边带着几名太监收拾被安禄山踢翻的御案,一边低声说道:“奴婢读书少,不太懂得如何才能既把陛下的意思说清楚,又不至于引起崔将军的误会。否则,万一崔将军以为奴婢帮助孙将军压制他,恐怕会寒了潼关将士们的心!“

“朕都说了,朕口述,你写!”安禄山狠狠地瞪了李猪儿一眼,再度重复。旋即,又抬起脚来,冲着对方高翘的屁股用力来了一大脚,“朕怎么处理朝政,还用得找你个没卵蛋的家伙来教?滚出去,把严庄那老匹夫给朕找来。如果他已经睡下了,就拿冷水泼醒!”

“是,是,奴婢这就去!”李猪儿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看看已经被重新扶起来并收拾干净的御案,安禄山脸上又露出了几分赏识的笑容,“这小子,心眼儿倒是不少。也对,崔乾佑和孙孝哲两个起了争端,朕不能让外人觉得朕只偏袒其中一方……。嗯,麻烦……”

慢慢踱了几步,他重新坐回龙塌上。竖起眼睛,冲着下面大吼,“都起来吧,别趴在那就像一群野狗般。滚出去,朕看着尔等心烦!”

“是!”众宫女、乐师们擦了把额头冷汗,鱼贯而出。顷刻间,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给朕倒盏热酒来,再拿几块牛肉。吩咐御膳房,别玩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就大块牛肉,加了蒜泥,直接端来便是!”安禄山皱着眉头,一边思索,一边冲着躲在门口,既不敢走远,又不敢靠自己太近的小太监们命令。

这是他做捉生将时就养成的习惯。一边大口吃肉,一边思考问题。等酒足饭饱了,问题也想出些眉目了。做了皇帝之后,这个习惯依旧改不掉。随然从长安城捉来的太医们曾经苦口婆心地劝谏说,烈酒和牛肉都非调养之物,食得太多,将无益于他的龙体。

不能简单地从崔乾佑手中调兵给孙孝哲,虽然眼下孙孝哲的确需要支援。可万一开了这个口子,就会让孙孝哲借机爬到崔乾佑的头上,打破二人之间的平衡。作为造反起家的地方节镇,安禄山当然不希望手下有人奉自己为楷模,亦步亦趋。本着这个原则,他在很多人事安排上,都故意把彼此之间有恩怨的将领捏合在一起,让他们互相监视,互相制约,最终谁也没机会拥兵自重。

‘目前来看,这个用人策略还算成功,虽然有时候付出的代价大了些。我刚才怎么了,怎地一发火,就把这个茬给忘了?亏得李猪儿提醒才意识到?!’猛然间,发觉自己差点儿使了个昏招,安禄山眉头紧皱,脸色又开始阴沉下来。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因为冲动而乱下命令了。本质上,安禄山不是个莽夫,否则也不会在短短二十几年,从一个普通捉生将,成为大唐最有权势的节度使,进而一举夺下大唐的半壁江山。但是,自从登基做了大燕国皇帝之后,他却发现自己的判断力和决策力大不如前,并且隐隐有着每况愈下的迹象。如果他一直对此浑然不觉也罢,好歹能图个安心。偏偏每次作出错误决定,他都能慢慢清醒过来,然后懊恼至极。

‘莫非老子真的没当天子的命?可既然没有当天子的命,为什么自己老子起兵造反,会准备得如此从容,大唐帝国从上到下,居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让老子怀着必死之心去了京师,还能平平安安地脱身?!’

‘不行,得赶紧派人到塞外请个萨满问问,到底是自己的身体出了毛病,还是长生天最近喝多酒,睡迷糊了过去。闷闷地想了一阵儿后,安禄山在心中做出决定。’如果是后者的话,还可以通过向长生天献祭,请他重新保佑自己。如果是前者,麻烦可就大了。几个儿子都不争气,万一自己身体垮了,谁来压制史思明、孙孝哲、崔乾佑他们这些老贼痞?!

庆宗,你这笨蛋!就不知道自己逃走么?你这忤逆不孝子,你不在了,即便朕日后能打下整个江山,又能放心的交给谁?

不知不觉间,安禄山的思路又绕了个大圈子,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上。呼吸又开始沉重,眼角处隐隐透出了几点泪光。这是他要发作的先兆,伺候酒水肉食的小太监们吓得一个个伏下身去,瑟瑟发抖。谁料近在咫尺的风暴却迟迟未至,半晌之后,才听见大燕国皇帝陛下长叹了一声,幽幽地道:“都起来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等会儿猪儿和严相到了,让他们直接进来,不必提前通禀。去吧,顺便把门窗关好,风大,朕感觉有些冷!”

“是!”太监们答应着,站起身,倒退着往外走。偶尔有人大着胆子抬头,猛然发现,平素像老虎般威猛的皇帝陛下,此时此刻,却像已经进入风烛残年的鳏寡老人般歪坐在坚硬的龙塌上,颓废而又孤独。

国殇(二上)

枭雄也罢,英雄也好,其实内心深处都有人性的一面。只是这份人性,对他们的影响远不及对普通人那么大罢了。

当右相严庄随着李猪儿来到御书房外的时候,安禄山已经从思念儿子的痛苦中摆脱出来,在书案之后正襟危坐,就像一头养足了精神,正欲择敌而扑的雄狮。

远远地望见书房里边的情景,严庄心里打了个突,赶紧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向李猪儿打听:“李大人,陛下,陛下今天心情如何?!”

“还好吧!”李猪儿平素没少得了严庄的贿赂,想了想,用蚊蚋般的声音回应,“只踹了我两脚,没动军法。估计这会儿气儿已经消了。您老进去小心些,尽量拣能让陛下开心的话说。”

“那我心里就有数了。多谢李大人提醒!”严庄向对方拱手致谢,迈开步,缓缓走向御书房门口。

皇帝陛下最近脾气有些喜怒无常,这点儿大伙都清楚。所以谁也不愿意御书房单独奏对这份难得的荣誉落在自己头上。纵使是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严庄,也视之为畏途。倘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错了话,念在要给臣子留脸面的份上,陛下还不会做得太过分。如果在御书房里头,周围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则不然了。奏对的内容稍不如意,拳打脚踢乃家常便饭。前一阵子,吏部尚书高尚,就是因为说话时用错了几个词,被皇帝陛下一脚踢了个马趴。回到家中,足足调养了半个月才重新站起来。

御书房门口站着两个年青的小太监,见到右相大人走过了,赶紧让开半个身子,用手中拂尘挑开了珠帘:“陛下让你直接进去,不必通报!”

闻听此言,严庄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整了整袍服,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门,走到御案前,俯下身去,抱拳施礼:“臣严庄叩见陛下,祝陛下龙体安康,早日一统江山!”

“免礼!猪儿,给右相搬个座位来!倒茶!”安禄山抬起头,双目之中血丝宛然,“右相大人辛苦了。大半夜的,本不该打扰右相大人休息,只是朕有些事情拿不准主意,需要及时找右相参详一二!”

“不敢,不敢!”已经很久没受过这么尊敬的待遇,严庄本来就绷着的心情,顿时如弓弦般断裂。一边长揖拜谢,一边急促地说道:“替陛下分忧,乃臣分内之责。岂敢因为天色已晚,就,就,就那个……”

越是紧张,他嘴巴愈不利落,到最后,居然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

好在今天皇帝陛下没有动手打人的兴趣,挥挥手,不耐烦地补充:“什么敢不敢的。你就当还是在范阳军中之时好了。那个时候,咱们君臣怎顾得上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说实话,如果不是你跟老高在一旁帮衬,朕绝对不会有今天。所以让你坐,你就坐,少跟朕婆婆妈妈!”

几句半真半假的话说出来,让严庄感动得两眼通红。欠着屁股坐下半边身子,哽咽着道:“若,若不是陛下,陛下不嫌弃微臣愚钝,将臣提拔至身边。臣,臣恐怕现在还蹲于长安城的客栈当中,等着吏部那些王八蛋慧眼识珠呢!所以,所以臣只恨无两个身体来回报陛下,绝不敢计算什么时候早晚!”

“什么话。凭你的本事,即便没有朕,考个状元,也跟玩一般!”安禄山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算了,咱们君臣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朕今晚找你有要事商量。孙孝哲那厮在唐军手中吃了瘪的消息,你知道了吧。说说,朕到底该怎么处置他!”

“臣,臣,臣乃文官,不,不太懂武事!”虽然在路上事先被李猪儿打过招呼,严庄依旧没想到安禄山问得如此直接。愣了楞,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若是问战略方面的调整,应该召见哥舒翰或者阿史那承庆,毕竟他们两个,懂得比臣多一些!”

“他们?”安禄山撇了撇嘴,满脸不屑。“一个是崔乾佑的手下败将,一个是只知道带队冲锋的莽夫,他们两个能给朕谋划出什么好主意来?!让你说你就说,毕竟你才是朕的右丞相,别事事都指望别人出头!”

这话,让严庄心里好生受用。猛然间又好像回到了起兵之前,谋主对自己言听计从之时。坐正了身体,朗声说道:“如此,如此,臣就大胆请陛下再召见一个人。听听他的话,陛下也能做到知己知彼!”

“哪个?”安禄山眉头皱了皱,约略有些不耐烦。他信任严庄,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左膀右臂。而严庄在关键时刻,却要把这份荣誉分享给另外的人,实在是有些不知冷暖了!

“是宇文至,字子达。原来在安西军中,做过大宛都督府副都督。臣前一段时间曾经向陛下推荐过他。”严庄却对谋主的情绪变化浑然不觉,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回应。

“就那个丢下安西军自己跑来投奔你的宇文至?不过一见风使舵的小人罢了,跟他哥哥宇文德乃一路货色!不见,朕不想见他。”安禄山听到这个姓氏就觉得心烦,摆摆手,断然否决。

“他来投奔陛下,倒不是对安西军的出路失去了信心。微臣打听过,当年安西军那位姓王的采访使,受到边令诚的排挤,仅仅带着六百人西出葱岭,宇文至也是追随者之一。”

对于安禄山讨厌宇文至的原因,严庄心知肚明。其实不止宇文至一个,其他投靠了大燕国的旧唐文武,包括大将军哥舒翰和左相陈希烈,如今的日子都不太好过。虽然在新朝廷里的职位安排得都很高,实际上却没有任何权力,说出来的话也不会受到任何重视!

昔日里越是颇负声望大唐旧臣,安禄山越不敢重用。因为他很难想象,有过一次“背信弃义”前科的人,会对新的朝廷忠心耿耿。虽然他自己也一样背叛了大唐。但在严庄眼里,宇文至应该是个例外,从某种程度上说,严庄非但不讨厌此人对大唐、对安西军的背叛,反而于内心深处隐隐有一丝欣赏。

“哦?”听了严庄的解释,安禄山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玩味之色,“照你这么说,他是另有隐情了!莫非他投靠于朕,不是因为看出大唐已经日薄西山,想从朕这里谋求长久的富贵?那他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说,为了给封矮子报仇?!”

“陛下明察秋毫!”严庄不着痕迹地拍了个马屁,“当年王洵出使西域诸国,看上去几乎是必死之途,宇文至将军都奋不顾身地追随他。现在安西军的情况虽然差了些,大不了还可以跑回西域去,绝不会比当年的情况更糟糕,他却毅然离开了,就是为了给封矮子报仇。臣曾经跟别人打听过,他是到了半路上听闻封常清被杀的消息才与王洵割袍断义的,在此之前,一直为后者的左膀右臂!”

“哦!那倒是快意恩仇!”安禄山点点头,若有所思。“他在安西军中任什么职位,对大宛都督府的情况知道得多么?”

“此子曾为大宛都督府副都督,是军中除了王洵之外的第二人!”严庄见自己目的马上就要达到,赶紧趁热打铁。

宇文家族也算追随李唐开国的老世家之一。如今虽然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特别是在财富和人脉积累方面,远远超过了严庄这个当朝宰相。如果能够通过举荐宇文至,得到整个宇文家族的支持,今后他的宰相位置会越坐越稳,办起某些需要钱的事情来,也越发得心应手。

这些都是背地里的交易,不便宣之于口。好在大燕国皇帝陛下气度恢弘,也不会深究臣子们私底下的那些勾当。听严庄把宇文至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想了想,笑着道:“若是当真如你所说,朕倒想见一见他了?他现在在哪里?你可把他带进皇宫里来了?!”

“微臣不敢!”严庄赶紧起身做了个揖,笑着解释:“微臣身边正好缺个精通军务的人,前一阵子见陛下不打算用他,便收他做了贴身的侍卫统领。此刻,他正在宫门外等着保护微臣回家呢,倒是不曾进得皇宫里头来!”

“进就进了。朕又不是没跟你说过,可以直接带贴身护卫入宫!”安禄山笑了笑,大度地摆手。“猪儿,派人把宇文至找来。不对,是宣宇文至进宫见朕。这狗屁规矩,真他奶奶的费劲!”

“诺!”右监门将军李猪儿供了下身,出去宣召宇文至。

君臣两人相视而笑,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善意。接过小太监及时送上的茶盏喝了几口水,严庄压低了声音说道:“李监门乃距离陛下最近的人,如果他犯了什么错,陛下尽管交给有司处置。且不可动辄拳打脚踢。一则有失为君之道,而来,长此以往,无益于陛下的安全!”

“他敢……”安禄山一竖眼睛,声音凄厉得如狼嚎。吼罢了,又瞬间意识到自己失态,耸耸肩,笑着回应道:“多谢丞相的提醒,朕知道,朕最近脾气不太好。但猪儿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应该不会因为挨了几下,就对朕心怀怨恨。”

“尽管如此,陛下也应该小心些!”严庄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跟对方平心静气说话的机会,岂肯轻易放弃,抓住安禄山的话头,继续苦苦劝谏。

“朕知道了,朕小心便是!前一段时间朕也打过你,你也别往心里头去。都是李隆基那老儿闹的,朕本指望抓住他,千刀万剐,给庆宗报仇。谁想到,他居然那么没脸没皮的,丢下文武百官和长安城,自己跑路了!朕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发泄不出来,心里头,心里头别提有多难受,你也知道,朕是十一个儿子里边,唯独庆宗最合朕的意……”说着,说着,眼圈便又红了起来,提起龙袍的袖子,轻轻拭泪。

国殇(二下)

听安禄山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严庄顿时觉得自己近几个月来,所挨的拳脚都值得了,也红了眼睛,低声开解道:“陛下别太难过。太子的仇,咱们早晚有报复回来的那天!”

“那一天,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安禄山接过宫女们送上的丝帕,狠狠抹了把脸,将鼻涕眼泪在丝帕上抹了个一塌糊涂。“如果庆宗能活着,朕情愿不做这个皇帝。没滋没味的,连哭都不能哭痛快。好了,不说这些,咱们接着说正事儿。眼下非但西方一路迟迟打不开局面,南下的兵马,也被张巡钉在了雍丘,你看朕该如何应对?”

“令狐潮乃一庸碌之辈,即便陛下给他再多兵马,也无济于事。”谈起南线战局,严庄的口齿顿时变得伶俐了起来,一针见血地指明要害所在。

令狐潮乃一名降官,不似孙孝哲和崔乾佑,在大燕国里没什么根基。眼下之所以还能被“委以重任”,只是由于大燕国的战略重点没放在南边而已。一旦大燕国的兵马执意要南下,出任统军大将的,就决不会是一名降人。这一层,非但朝中文武,估计令狐潮自己心中也非常清楚。

“那丞相心中可有合适人选?”安禄山笑了笑,低声询问。

“阿史那承庆、田承嗣、蔡希德、武令珣都可,即便是奋威将军尹子琦,论才干,也强于令狐潮甚多!”严庄想了想,直言不讳。

安禄山又笑,却不肯给予肯定答复。严庄推荐的几名将领,的确都是大燕国数的着的人物。然而阿史那承庆性子软弱,并不适合为一方主帅。田承嗣、蔡希德、武令珣三个,平素又跟史思明父子走得太近了些。

到了此时,大燕国人才储备不足的缺陷,便暴露了出来。如今河北老巢时刻受到郭子仪、李光弼两个的威胁,不得不作为重点关注对象。几乎拖住了大燕国一半儿以上的名将和兵马。剩下的几路用兵方向,人才调配起来,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南兵自古不堪战!”见安禄山迟迟不认同自己的观点,严庄只好换个角度来分析,“眼下国库还算充实,用兵重点没必要指向江淮。所以让令狐潮等人先敷衍着,也算个办法。反正只要将李亨、李隆基父子两个打垮,江淮也就传檄而定了!陛下不如另外派一支兵马去江淮,一方面从别处打开突破口,另外一方面,对令狐潮等人,也是个督促。朝廷留着他们,本来就是千金买马骨之意。他们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用心上进的话,也不能怪朝廷不肯给他们立功机会!”

这个提议很滑头,却甚对安禄山的心思。后者点点头,笑着道:“也好,朕会再派一支兵马过去,打开缺口,顺便监督令狐潮。就这样吧,猪儿呢,他回来了么?”

后半句话,是对着门口问的。话音刚落,外面立刻传来的李猪儿特有的妖异声音,“回来了,回来了。陛下,奴婢带着宇文将军,在门外求见!”

“带宇文将军进来!”安禄山大声吩咐,然后重新正襟危坐。

门帘被太监们用拂尘挑开,一个少年将军低头走了进来。个头中等,稍稍有些偏瘦。一双手臂却修长有力,一看就知道是个常年摆弄弓箭之人。

见了安禄山,也不怎么畏惧。先躬下身体,长长地做了个揖。然后垂着头说道:“草民宇文至,参加雄武皇帝陛下。愿陛下龙体康健,早日涤荡宇内,一统山河!”

“抬起头来!”安禄山是武将出身,最讨厌繁文缛节。摆了摆手,沉声要求。

宇文至也不做作,直接抬起头,目光仰视安禄山。只见御书案后,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看上去足有九尺高,六尺余宽,活像一头吃饱了血肉的雄性狮子。

有严庄先前的铺垫在,安禄山心里对宇文至也起了一些兴趣,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御书案前这个年青人。

修眉俊目,猿臂狼腰,阴柔中不失雄武。雄武中,又充满了沙场男儿特有的沉稳。如果安禄山麾下的将领都可以比做虎狼的话,宇文至就堪称一头混迹于狼群中的豹子,凶猛不亚于周围分毫,机敏更胜周围一筹。

“好个军中男儿!”越看,安禄山越觉得对方顺眼。忍不住在心中暗赞了一句,随后和颜悦色地问道:“朕听右相大人说,你对大宛都督府了如执掌?此言可否属实?”

“启奏陛下,大宛都督府乃王明允一手打造。草民在最初,便被其视为左右臂膀。所以不敢说对大宛都督府了如指掌,至少,不会误导陛下,令陛下作出错误判断。”宇文至拱了拱手,回答得不卑不亢。

“哦?!”闻听此言,安禄山对年青人的好感顿时又加深了几分,笑着点点头,继续问道:“日前西京道节度使孙孝哲与伪唐大宛大都督府王洵交战的事情,你可听说了。能在朕面前点评一二么?”

“回禀陛下。草民只是风闻此事,却知道得不太详细。不敢妄加点评!”宇文至想都没想,迅速出言拒绝。

“你没看到相关军报么?”安禄山没料到宇文至会给自己这样一个答案,眉头轻皱,问话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怀疑。

“草民只是右相府里的侍卫统领,没资格看朝廷的军报。而右相大人,平素律己甚严,亦不会向草民透漏朝廷里的事情!”宇文至的回答滴水不漏,让旁边正准备给他使眼色的严庄暗自松了一口气。

“哦?”安禄山又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答案,转头看了眼严庄,又仔仔细细盯着宇文至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料定二人没胆子联合起来欺骗自己。突然展颜而笑,“那倒是朕难为你了。猪儿,把军报取出来,给宇文将军看!”

“诺!”李猪儿连忙答应着,急匆匆书案旁的架子上翻拣军报。找到永乐原战斗相关的那一格,一股脑全给捧了过来。

宇文至起身向李猪儿致了谢,接过军报,逐个翻看。很快,便找出了其中最重要的几份,把其他无关的交还回去,然后指着自己挑出来的,缓缓说道:“回禀陛下,草民斗胆说一句,孙将军这仗,输得一点儿也不冤枉。”

“此话怎讲?”安禄山有心考校宇文至的真本事,笑着追问,“你把话说明白些,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朕想听听旁观者的意见!”

“陛下恕臣斗胆!”宇文至站起来,向安禄山施礼告罪,然后侃侃而谈。“凡用兵打仗,最忌讳对敌军情况两眼一抹黑。其次忌讳疏忽大意,轻敌冒进,。再次,忌讳将帅失和,上下不能同心。孙将军把这三条全犯了,若是能打得赢,才是老天没长眼睛!”

“是么,何以见得?”安禄山的脸迅速沉了下来,皱着眉头问道。虽然宇文至的一些话,与他自己的分析判断非常符合。但被一个外人,特别是安西军的旧将,当面揭露自己人的短处,还是令他有些下不了台。

严庄把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大急。赶紧偷偷给宇文至使眼色,示意对方不要说得太直接。谁料宇文至虽然别的事情上机灵无比,一点就透。涉及到行军打仗,则立刻较起了真儿。竟然直接忽略了严庄的好意,拿出一份军报,大声回应道:“陛下请看,这是战后孙孝哲弹劾其麾下将领阿史那从礼的折子。作为一军主帅,连自家旗下的将军都约束不得,需要把状子告到您这里。战场之上,他岂能做到上下齐心,如手使臂?!”

说着话,他拿起第二份军报,继续点评道:“此乃孙孝哲将军战后总结,认为自己之所以战败,是敌军中有一支完全披着重甲的陌刀兵突然杀出,阵斩了征南将军周锐,而阿史那从礼在关键时刻又带领着所部兵马溃退,进而导致全军失利。问题是,作为主帅,难道他连对方的实力都没探听清楚,就敢领军决战么?!”

“第三,一直到战败逃回,他都没在这份军报上写明白,安西军里面到底有多少陌刀兵,战斗力如何?优势和弱点在哪里?下次再遇上同样的对手,难道还可能赢回来么?恐怕,又要让陛下失望一次吧?!”

“第四……”

一边翻捡军报,宇文至一边分析。既不夸大,也不因为考虑安禄山的面子而故做保留。安禄山开始还气得脸色发青,到了后来,越听越惊讶,越听越佩服,忍不住频频点头。

作为从底层捉生将爬上来的老军伍,安禄山打仗本事丝毫不比哥舒翰、封常清这些同行差。只是作为大唐的敌人,形象被刻意贬低了而已。当从愤怒中冷静下来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宇文至说得句句在理,几乎每一条,都指在了要害处。

国殇(三上)

只是,这种赤裸裸的现实让他心里非常不舒服。不是针对宇文至坦诚,而是针对自己麾下的一干心腹爱将。原来他们从一开始,他们就都没跟朕说实话!原来他们心里都有一本各自的小花账!那在他们眼中,朕这个皇帝又算什么?当朕是李隆基那个丝毫不懂军的务糊涂蛋么?还是觉得朕人老耳聋,已经没力气再约束他们了?!

想到自己当年在范阳节度使任上,如何利用李隆基的昏庸糊涂,而虚报战功,进而拥兵自重。安禄山心里就一阵阵发苦。果然是六月债还得快,安某在洛阳连龙椅还没坐热乎呢,倒有人准备学安某当年的手段了!该死,朕绝对不能纵容这种苗头继续下去!

“嗯,嗯!”几声咳嗽,及时打断了安禄山的思绪。放眼整个洛阳朝廷,论及对安禄山的心思把握,无人能及得上右相严庄。如果大燕国皇帝陛下因为今晚宇文至的话,就要生起整顿军纪的念头,他可就成了所有手握重兵武将们的公敌了。这种自寻死路的事情,严庄绝不肯做。见宇文至还在滔滔不绝,赶紧轻轻咳嗽了一声,笑着插嘴:“宇文将军不愧为封节度的高徒,单凭着几份军报,就把整场战斗分析得如同亲眼目睹一般。然而严某却有一处关键点还是不太明白,请宇文将军不吝赐教!”

“严大人客气了。赐教的话,草民不敢当。如果哪个地方大人认为草民刚才没说清楚,请大人直接指出来,草民一定会重新推算,以免误导了陛下和大人,进而耽误了军国大事!”宇文至微微楞了楞,看向严庄的目光里带上了几分不解。

在最早于丞相府中分析军报时,严大人可是没这么说过。宇文至清楚的记得,当时,自己也是把局势用同样的说辞分析了一遍。严庄闻听之后,立刻怒不可遏地拍案大骂孙孝哲轻敌误国。誓言要将真相奏明圣武皇帝陛下,及早作出处置,防患于未然。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又突然改变主意了?莫非这几天跟孙某人之间,又有什么新协议了不成?

看到宇文至眼里的询问意味,严庄将脸轻轻别偏一些,尽量不与他的目光相接,“你刚才说孙将军的战报里边,一直没弄明白安西军中到底有多少陌刀手。作为大宛都督府的副都督,这个数字肯定瞒不过你。但严某却认为,光凭着一伙陌刀手,不足以左右正战局。毕竟孙将军麾下,也有近千曳落河在。同样是精锐中的精锐,同样从来没遇到过对手!”

“这个,草民开始也很是不解!”宇文至心思转得非常快,见严庄开始把重点往战场细节上扯,便明白刚才自己有些话可能说得太直接了,也赶紧顺着对方的语风开始做补救。“陌刀手乃安西军专门为克制大食骑兵而设立,算是重甲步兵的一个变种。制式兵器为一杆陌刀,杆长三尺,刀刃却长达六尺半。甲胄为镔铁重铠,从膝盖起一直包裹到头顶。每名陌刀兵在出战时,连兵器带甲胄,一共有五十余斤。临战时要求排成方阵,踏准鼓点,如墙而进,纵使前面有刀山火海,没听到主帅的命令,亦不能旋踵。因此非勇气与体力俱佳者,不可充任。故而整个大宛都督府,总计也只选出了四百余人。平素根本舍不得投入战场,一旦投入,则意味着全军上下已经被逼到了生死关头!”

“哦?!”严庄偷偷看了看安禄山的脸色,见后者没有责怪自己乱打岔的意思,继续笑着把话头往战场细节上引,“那说明,安西军的王采访使,也就是你过去的上司,当时也没有必胜把握喽?!”

“右相大人说得极是!”宇文至越听,越清楚严庄的意图,笑着点头承认,“岂止是没有必胜的把握,简直就是在赌博。只是孙孝哲将军的运气实在不太好!”

从‘疏忽自大,误判敌情’,到‘因为运气不太好而战败’,其中的差别,何止十万八千里!安禄山纵使再糊涂,也听出点儿味道拉了。皱了皱眉,低声喝止:“严右相,你是文官,就别不懂装懂了。孙孝哲此战,肯定不是输在运气上。朕过后自然会给他应得的处罚,免得他恃宠而骄,糊涂误事!至于你,下去后以私人身份给各地节度使提个醒,告诉他们不要把朕当李隆基那糊涂蛋来哄骗。老子不是不知道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只是一直念着他们跟老子一到造反,把脑袋都别到裤腰带上的情分,不愿意深究而已!”

“臣,遵旨!”严庄自我保护的目的已经达到,躬了下身子,长揖及地。

“你接着说!”把目光转向宇文至,安禄山继续命令,“孙将军在此战中和战斗之后,还有哪些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尽管一并说出来。朕保证,这里没人胆敢把你的话传到外边去!”

“草民谢陛下厚爱!”宇文至也微微躬身,感谢安禄山的器重,“重点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些了,还有一些细枝末节,属于可探讨范围,臣不敢胡乱指摘!”

“哪些?”安禄山皱起眉头,狠狠横了严庄一眼,继续问道。

“比如最近安西军步步紧逼,孙将军却不敢应战。便属于可探讨范围。臣不知道孙将军是迫于手中兵力不足,还是故意示敌以弱,所以不敢胡乱剖析!”宇文至想了想,不慌不忙地回应。

“嗯!”安禄山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但念在对方初来乍到,难免要夹起尾巴做人的份上,还是笑了笑,继续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好吧,朕就不难为你了。咱们换个角度。刚才你说王洵凭着四百陌刀手,逆转乾坤。到底有几分把握?朕和右相同样不敢相信这一点,毕竟,朕亲手训练出来的那些曳落河,也不是纸糊泥捏的!”

这已经明显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无非是为了找个面子。宇文至猜得到安禄山的心思,想了想,非常郑重地回应:“陛下明鉴,如果孙将军一开始就把曳落河投入战场,恐怕绝不是现在这个结局。臣估计,恐怕孙将军最近打仗一直打得很顺,没真正把安西军放在心上。而待他发现情况不妙之时,再投入曳落河,已经无法挽回败局了!”

“这样?你试试说给朕听!”有心考校宇文至的真实用兵本领,安禄山笑着吩咐。

“请陛下赐臣米筹木图!”宇文至也不客气,立刻要求当面重新推演永乐原之战的过程。

“米筹木图?朕的皇宫里边就有,猪儿,去把朕的米筹木图取来!”安禄山在当皇帝之前,几乎天天都与幕僚们一起用米筹木图推演各地战局。此刻突然听到有人提起,登时心痒难搔,当即摆了摆手,命令心腹太监李猪儿去取相关工具。

“是!”李猪儿惊诧地看了宇文至一眼,快步跑出御书房。一边跑,心中一边暗暗惊诧:“哪里来的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野小子,居然胆敢在陛下面前卖弄?!陛下今天也真怪,居然一再宠着他。不是看他长相可人了吧,那可是不妙。咱家……”

安禄山可不知道自己突然好转的脾气,给底下人造成了多大的误解。趁着木图没取来的功夫,笑呵呵地试探宇文至:“朕听丞相说,你之所以离开安西军,是为了给封节度报仇?”

“正是!”提起当日的选择,宇文至的眼睛就又开始发红,胸膛里仿佛憋着一团火,随时都可能喷射而出。

“跟着王明允,就不能给封常清报仇了么?要知道,此刻李唐正处于穷途末路,你们这一万精锐,对他们君臣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以李隆基老儿的秉性,为了换取你等的忠心,抛一两个太监和权臣出来让你等出气,还是不会吝啬的!”

“陛下明鉴。从大军进入疏勒那日起,王明允那厮其实已经猜出封帅遭遇到了不测。却始终不愿意相信,并且刻意向属下隐瞒消息。直到亲耳听到了小太监证言,还兀自想着如何把李隆基父子从里边摘出来!只针对奸臣贪官,不反皇帝!”宇文至咬牙切齿,双目含泪,“殊不知,下旨杀害封节度的,就是李隆基本人。若没有昏君的首肯,几个太监,又岂敢冤枉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草民知道跟在王明允那厮的后面,永远不可能替封帅报得了仇。所以,所以一怒之下,才弃之而去!”

“做得好,快意恩仇,才是我辈男儿所为。若是一味地瞻前顾后,又能成就什么大事!”安禄山拍着手,大声喝彩。“你不必难过。想报仇,朕给你机会便是。边令诚那厮此刻就在长安,朕之所以留着他,取的乃是千金买马骨之意。但人头算是寄放在朕这里的,待明年开了春,你随时都可以拿走!”

“谢陛下恩典!”宇文至直挺挺跪下去,用力叩首。

“起来,起来!”安禄山从御书案后走出,双手搀扶起泪流满面的宇文至,“其他几个仇家的头颅,你就得自己去取了。朕给你两万骑兵,一千曳落河。让你去将王明允驱逐,替朕打开西进的门户,你可愿意?!”

国殇(三下)

给你两万骑兵?外加一千曳落河?仿佛从天上掉下一个大炊饼,瞬间将宇文至砸得头晕目眩。从小到大跟在王洵身后当影子,在长安时如此,在安西军中时如此,一直到了药刹水畔还是如此,要说他心里没有半点不甘绝对是假的。然而当安禄山将一个反客为主的机会摆在他的面前时,他却开始泛起了犹豫。

我要带兵跟二哥对决疆场?我真的要跟二哥走到这一地步么?不把二哥踢开,怎可能灭得了大唐,替封帅、周大哥他们报那比海还深的冤仇?可以二哥的性子,真的被我击败了,又怎可能独自逃走?瞎想,我怎可能打得过二哥!

坐在宇文至身边,右相严庄也被安禄山突然抛出的好处砸得眼冒金星。他答应过向大燕朝廷举荐宇文至不假,却没想到会让对方一步登天。要知道,目前整个大燕国只有二十万幽燕骑兵和七千余曳落河,宇文至一下子就分掉了那么多,其未来的地位,岂是一地节度所能满足?而当此子真正可以与孙孝哲、崔乾佑等悍将比肩而立,又岂肯像现在一般对严某唯命是从?!

想到这儿,严庄忍不住有些后悔。正懊恼间,却又听见大燕国皇帝陛下对自己问道:“严卿,此子在你那里做个侍卫统领,的确有些屈才了。朕不能让人说我大燕国上下都没长眼睛,硬拿宝剑当劈柴火的斧子用!所以准备委他镇国将军之职,不知严卿能否割爱?”

即便借给严庄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给安禄山留下结党营私的印象,立刻俯下身去,大声回应:“不敢,不敢。陛下客气了。微臣之所以将宇文将军带在身边,就是准备为国举贤。陛下能重用他,微臣高兴还来不及,岂敢再横生枝节,耽误国家大事和宇文将军的个人前程?!宇文将军,还不赶紧谢过陛下!”

“草民,末,末将谢陛下洪恩!”听到严庄的提醒,宇文至才从恍惚中回过神,对着安禄山长揖及地,“但是末将自知才疏学浅,当不起如此大任。所以领军西进之事,还请陛下仔细斟酌!”

“宇文将军过谦了!”安禄山笑着摆手,正准备慰勉几句,却又见宇文至躬下身躯,再度重复,“末将并非过谦,末将的确不是王明允的对手。所以西征军的主将,还请陛下另选他人!”

“你,你说什么?”安禄山的眉头登时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脸色阴得宛如暴风雨前的天空。“你,你可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你有种再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宇文将军,你可考虑清楚了。严某追随陛下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到过,陛下如此器重一个人!”右相严庄也被宇文至的莽撞举动吓了一大跳,心脏登时提到了嗓子眼。恨不能冲过去,狠狠给宇文至两个耳光,以便让对方彻底清醒,‘皇帝陛下是什么性子,临来之前,严某又不是没提醒过你。就连手握数万大军的史思明,在陛下面前,都没胆子说半个‘不’字。你这小混蛋可好,居然连番扫陛下的颜面!’

“末将刚才说……”宇文至顿了顿,抬起头,直视安禄山喷着火的眼睛,目光平静如水,“末将本领低微,不是安西军王明允的对手。末将并非有意辜负圣恩,正是有感于陛下的器重,才越要实话实说。那王明允与末将自幼相交,从小到大,凡事都压着末将一头。如果陛下此刻就让末将领兵去征讨他,没等交手,末将这边气势上已经输了三分。况且安西军那边的众位将领,当年都跟末将一道出生入死。末将对上他们之时,不敢保证自己心里头会不会念几分香火之情。所以,末将斗胆,请陛下重新考虑西征军主将人选!”

说着话,他缓缓跪下去,深深俯首。

“你,你……”安禄山手指宇文至后脑勺,先是恼怒,后是震惊,到最后,通红的眼睛里,居然又涌出了几分激赏,“你这小混球,气死老子了!该杀!老子从一镇节度使做到大燕皇帝,从没被人如此直接地拒绝过。”

话说得虽然是咬牙切齿,却没真的命人进来,将宇文至拖走。而是弯下腰去,双手将其拉起,然后又轻轻踢了一脚,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打不过就打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朕相信,只要给你时间,你早晚会把他拉于马下。你不必拒绝,朕说的不是现在。朕现在不勉强你,朕派别人去征讨他!你只需在出战之前,在旁边帮着谋划一二,讲清楚安西军的长处和短处,让朕的人做到知己知彼即可!”

“末将谢陛下宽厚!”宇文至后退半步,诚心诚意给安禄山做了个揖,感谢对方能接受自己的推辞。

“不必客气。朕欣赏的就是你这种肯说实话的年青人!”安禄山大度地摆手,把微笑写了满脸。

严庄在旁边暗暗纳罕,没想到安禄山还能放过一个再三令他自己下不来台的人。按照严庄的了解,平素像宇文至这样不知道好歹的家伙,早就被拖出去,不知道打死多少回了。莫非人长得清秀就是能带来好运气?!早知如此,严某也将头发和胡子好好摆弄摆弄啊,未必能讨得陛下欢心,至少能少挨几顿胖揍!

正百思不解间,监门将军李猪儿,已经带人将安禄山专用的米筹木图送到,在御书房中央支开,几乎占了大半个屋子。

“西征的事情,咱们稍后再说。宇文将军,你替朕将当日两军交战的情况,推演出来!”安禄山久不弄此物,心痒难搔。立刻拉着宇文至的手走过去,笑着吩咐。

“陛下请恕臣僭越!”宇文至笑着客气了一句,然后迅速抓起粟米,开始模拟永乐原战场的地形。

他一入白马堡,就做了封常清的亲兵。随即被后者当做安西军未来的将种来培养,手把手教导各项军中技能,基本功打得扎实无比。转眼间,便将永乐原的地形模拟了个七七八八。然后拿了十根代表兵力的竹筹,九黑一红,放在自己面前。又数出十五根竹签来,十三黄紫二,双手举起递给安禄山,“末将斗胆,请陛下暂且模仿一回孙将军如何用兵。毕竟,他是陛下的假子,俗话说,知子莫如父!”

安禄山原本就有此意,因此毫不犹豫地接过竹筹,在木图一端依序排开。每根竹筹代表一千人,左右稍稍靠前,中央拖后,却是个中规中矩的倒品字大阵。

宇文至也将自己手中的竹签排好,按照对王洵用兵习惯的了解,排成了一个横阵,左中右齐头并进。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向安禄山做了个请的手势。

“朕年龄是你的二倍以上,兵力又比你多五千,要是再采取守势,岂不被人笑掉大牙?!”安禄山冷冷一笑,双目中精光四射。从自己的右翼抓起六根竹筹,恶狠狠地向宇文至的左翼砸将过去。“这些都是部落兵,由阿史那从礼、室点密、耶律雄图等人统率。战斗力比朕亲手训练出来的幽燕精骑稍逊,但用来试探你的虚实,是最好不过了。”

“末将拿西域诸国的联军对敌。人数不如陛下,但不求取胜,只求缠住阿史那从礼等人,令其无法寸进,想必也不会太难!”宇文至笑了笑,把左翼四根竹筹直接拿起,与安禄山抛过来竹筹混做一团。

”倒也是个办法!不过你也太小瞧朕麾下的各部健儿了!”安禄山手捋胡须,轻轻点头。此举一点儿也没出乎他的预料。即便未曾亲临战场,他也知道敌我双方第一下会亮什么招。部落兵对西域联军,都不是嫡系,战斗力都很平平,用来试探彼此的虚实,消耗主将耐心,再好不过。即便死光了,也没人会心疼。

“末将刚才还有一事忘了奏知陛下!”宇文至想了想,又缓缓开口,“王明允与末将在经过疏勒时,仗着手中实力雄厚,把安西军存在疏勒的军械库,给仔仔细细梳理了一遍。其中光是骑兵专用的伏波将军弩,就得了九千多具。给刚才出战那四千将士,每人配备两把,还绰绰有余!”

“嗯!”安禄山猝不及防,被打得微微一愣。随后摇摇头,大声冷笑,“靠几把兵器占得先机,能风光到几时?朕有的是办法,将局面搬回来。不过换了孙孝哲么……”想了想,他按照孙孝哲的用兵习惯,迅速又丢下两根竹筹,“这回朕给你面子,派两千骑兵上去打开僵局。定南将军周锐,素有勇力。孙孝哲肯定会第一个想到他!”

“末将用角声,命令西域联军跟着阿史那从礼将军的部落勇士走。敌人走到哪里,联军跟着到哪里!”宇文至点点头,镇定自若地做出调整。

混在一起的黑黄两色竹筹被他分开,在战场中间,露出一条宽阔的通道。安禄山后丢下来的两根竹筹没了阻挡,正对上了代表安西军中军的红色部分。

“嗯……”安禄山又楞了楞,眉头紧紧锁在了一处。

宇文至微笑,手指轻叩木图边缘,“乓,乓,乓……”错落有致。

“你确信这样能应付得了?!”安禄山被敲得心烦意乱,竖起眼睛,顺手将两根失去了目标的竹筹,推向对方中军。

“为了避免被孙将军看出端倪,王明允应该还有这样一手!”宇文至又想了想,把自己一侧的所有竹筹,除代表中军主帅直属的红色那根之外,全都抓了起来,径直摆到安禄山的右翼。

“呃!”安禄山喉咙里发出了非常难听的声响,然后皱着眉头,沉默无语。

宇文至花光了大部分筹码,也不再做任何动作,双手抱住肩膀,静静地看着安禄山的反应。

两个懂得领兵打仗的人都装起了哑巴,可苦了严庄这个外行。对他来说,米筹木图推演本身就乏味的要死。更何况半晌都没有新的花样出现?在旁边耐着性子陪了好一会儿,终于支撑不下去,清咳了一声,笑着说道:“宇文将军恐怕弄错了吧,照这种摆法,你已经没兵可用了,此战岂能不输掉?!”

“回禀右相大人,末将已经赢了!”宇文至笑着看了看他,非常自信地回应。

“赢了?”严庄得到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愈发是满头雾水。抬起眼睛偷看安禄山的脸色,却见对方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紧紧托住下巴,双目中满是痛苦与不甘。

“你这小子,故弄什么虚悬。你看过了战报,当然知道结果是什么!所以怎么摆都会赢!”唯恐安禄山恼羞成怒,严庄赶紧板起面孔,大声替皇帝陛下出气。

“严相,你别难为他。朕的确输了!输了!”安禄山突然放下了胳膊,直起腰,长长地叹气。“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老封,你的确死得冤枉!如果不是李隆基那糊涂蛋杀了你,朕在洛阳城里,如今真不知道能不能睡得安慰!”

“陛下……”严庄越看越糊涂,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恭请安禄山指点迷津。

“朕曾经跟你说过,兵法上又一招,叫做倒卷珠帘。用到精妙出,足以凭少击多,以一当十。孙孝哲,就是输在了这一招上!”安禄山又苦笑着摇了摇头,沉声补充,“封常清带的好徒弟啊,非但孙孝哲不是他的对手。即便换了朕,贸然与其相遇,恐怕也未必能占到多少便宜。你且来看……”

有意在行家面前展示自己的真实本领,安禄山手指木图,慢慢将当日的情形重现。“别看战场中央这段,这段全是障眼法。为的就是把人弄糊涂掉。孙孝哲那厮轻敌大意,应对失当。在这时候,马蹄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他根本看不清对面是什么情况!”

“臣受教!”其实根本不清楚孙孝哲为什么会看不清对面的情况,严庄依旧装作一幅恍然大悟摸样。

安禄山此刻正沉浸在对一局“绝妙好棋”的复盘当中,没注意到他的表现,也没心思去注意他的表现。点点头,继续补充道:“孙孝哲看不清楚对面,对面的王明允,却将他的所有表现,都算计了个清清楚楚。周锐带领着两千骑兵,失去的阻挡,定然要趁势直扑对方中军。而对方中军,肯定有个大陷阱在等着他。先用杂兵或者其他办法,挡住他的第一次冲击,让他失去速度。然后陌刀手出阵逆推。周锐所部猝不及防,肯定瞬间就被砍个稀里哗啦。然后对方再赶在孙孝哲作出反应之前,倒推着周锐所部的溃兵,去冲击阿史那从礼。阿史那从礼到了此刻,已经跟西域诸侯的兵马厮杀了好一阵子,精疲力竭。恐怕连挡一下的勇气都没有,立刻转身逃命。他这一退不打紧,却等于把西域联军完全给腾了出来。王明允手中一下子就多出了几千可用兵力,直接调头向右。孙孝哲的右翼这边,恐怕也立刻就支撑不住了。到了这时,孙孝哲即便把手中所有曳落河都派上去,也于事无补。不用安西军来杀,光自家溃兵,就能将他们活活踩死!”

“啊……”饶是不通军旅之事,严庄也被惊了个目瞪口呆。前几天还在偷偷骂孙孝哲愚蠢透顶,此刻却明白,此人败得其实一点儿也不冤。非但是此人,换了大燕国的任何一位将军上去,如果不收起轻慢之心,仔细应对的话,恐怕在王明允手里也讨不到分毫的好处走。

“末将只是根据以往的用兵习惯,推测王明允的所作所为。具体与事实符合不符合,还不敢妄下断言。”宇文至这会儿又突然学会了谦虚,拱了拱手,笑着说道。

“恐怕他在战场上的杀招,还不止这些!”安禄山在军旅方面,还是相当务实的一个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你刚才说得对,西征军主将人选,朕的确需要仔细考虑。不能再输于安西军之手,徒坠了我家士气。”

“末将还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感激安禄山对自己推心置腹,宇文至稍作犹豫,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说!”此刻安禄山的心思正沉浸在大战后的酣畅之中,点点头,笑着鼓励。

“先不进攻安西军,把战略重点放在朔方和蜀中!”宇文至受到了鼓励,声音变得有些激动,“安西军也好,淮南等地的残唐余孽也罢,都不过时疥癣之痒而已。陛下只要能解决掉李隆基、李亨父子,安西军自然也失去了效力目标,不战自溃了。”

釜底抽薪,当然不失为一个妙计。然而却不太对安禄山的心思。他同样是个骄傲的人,不肯轻易认输。更不肯因为面前出现了某块可能绊脚的石头,而选择绕路而行。想了想,念在宇文至乃一片忠心的份上,笑着道:“这等军国大事,朕不能一言而决。你下回去休息吧,朕会让右相将你的提议记录下来,明日早朝时当众讨论。今天太晚了,明天朕会命人在城中挑一座府邸给你,朕的镇国将军,不能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

“陛,陛下……”宇文至的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躬身,施礼,“陛下厚恩!末将纵然粉身碎骨,亦难以为报!末将告退!祝陛下圣体安康,早日一统四海。”

“下去吧!”安禄山笑着挥手。

打发走了宇文至,他将目光转向窗外的夜空,久久不发一语。

平心而论,年青人今天的表现并非完美,很多地方,都显露出无法遮掩的生涩。然而,即便如此,依旧给他一种惊才绝艳之感。不忍舍弃,也不敢舍弃。因为像这样有才华且知道进退的年青人,他的大燕朝廷根本找不到。而李唐那边,却早在数年前,就于白马堡中培养了数以千计!

即便把封常清本人离开后,由高力士和陈玄礼两个粗制滥造的那几期排除在外。光是跟王洵、宇文至等一道从白马堡走出来的,据安禄山所知,就有近千人。哪怕这一千人中,能达到宇文至这种水准的,只是百里挑一。那也有十余位之多,在李唐那边慢慢成长起来,个个都将成为横在大燕帝国前头的绊马索!

况且在大燕帝国的包铁战车上,眼下匮缺的不仅仅是能引领战车向前疾驰的千里马,更缺乏的是,能沉下去,成为车轴、车轮、车架、车辐的都尉、校尉、旅率、队正,缺乏的既能准确领会主将意图,又能凝聚周围士兵的底层军官。早在几年之前,李唐帝国就在封常清的倡导下,开始了类似的人才储备。白马堡大营,经过封常清和一众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安西军将领手把手教导,完全由长安附近的良家子和勋贵子弟组成,对李唐的忠诚度远远超过其他地区的年青才俊……

别人可能意识不到这里边所包含的意义,作为卧薪尝胆多年,为造反作出周密细致准备的大燕国皇帝安禄山,却能敏锐地意识到危险的临近。偏偏当他意识到之时,已经太晚了。长安城被攻破之后,一干从白马堡大营培养出来的飞龙禁卫,死得死,散得散,肯留下来追随边令诚投降的,只是极少数最窝囊的废物。而王洵以封常清嫡传弟子的身份出现在长安城外围,对那些曾经在白马堡大营受过训的年青人,无疑是一面聚兵旗。所竖之处,用不了多久就有大批人才来投奔。说不定,就在大燕国朝廷为该不该处罚孙孝哲吵成一团时,那支安西军残部,已经又悄悄地发展壮大了数倍!

‘该死,该死的封矮子,咱老安跟你到底有什么怨仇?你都死了这么久了,还在给老安添堵!’。望着夜空中的星斗,安禄山恨恨地跺脚。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冥冥中有所感应,一颗硕大的流星从西北方迅速滑过来,瞬间照亮整个天宇!

国殇(四上)

严庄最怕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安禄山没让他离开,他不敢擅自告退。而对方又一直望着窗外,不肯说话,猜不到底在想什么,是喜是怒?下一刻会不会突然又变了脸色,抬脚踹将过来。

可就这样一直干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向李猪儿做个了求援的眼色,他小心翼翼向前蹭了几步,低声召唤:“皇,皇上……”

“刷——”一颗硕大的流星恰恰划过天际,将屋子内的人和景物照得雪亮。严庄的后半截话被憋在了喉咙里,两眼盯着流星过后的夜空,呆呆发楞。

对于他这种饱读杂书的文人来说,流星、月食、地震、暴雪、大风、甚至过分强烈的闪电,都意味着某种上天给人类的暗示。需要仔细解读,耐心领悟,才能趋吉避凶,遇难成祥。此颗流星起于西北而坠于东南,到底预兆着什么事情要发生?莫非逃到西北边的那位太子殿下,真的要否极泰来了么?

安禄山对流星的出现,也非常震惊。他是突厥人的后裔,敬畏长生天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传统。而刚才他心里正想的是封常清如何在死了之后还要找自己的麻烦,流星就突然出现了,这会不会是……?

“封老将军的遗体葬在什么地方了,你知道么?!”如果鬼使神差般,安禄山压低了声音询问。

“陛下说的是哪个封老将军?”严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木然回应。随后看见了安禄山眼里的凶光,赶紧向后退了几步,连声道:“是,是封常清封矮子么?陛下且容臣想想。他,他被边令诚杀死后,头颅挂在潼关城头示众,尸体,尸体好像随便埋在潼关城西北的一座荒山上了。哥舒,哥舒翰那厮接管安西军之后,好像,好像为了安抚将士们的心,又,又把他的头颅和尸体缝合起来,重新给安葬了一次。至于具体是在哪里?臣,臣明天一早就找哥舒翰去问!”

“不用一早,今晚就去。甭管哥舒翰那老匹夫睡没睡下!你顺便替朕拟一道圣旨,以故唐凉国公之礼,厚葬封常清。日后任何人不准再称封常清为封矮子,违者,朕一定会打烂他的屁股!”

“诺!”严庄大声答应着,然后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如果准备厚葬封,封老将军,何不赐他一个大燕国的封号。就是,就是封常清的那些弟子门生听闻后,也会感念陛下的恩典!”

“这个……”安禄山低声沉吟。严庄的提议里边,对大燕国的好处显而易见。但是,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却远远超过了现实世界中某种利益的诱惑,“算了,朕是真心佩服封老将军。他生前对旧唐忠心耿耿,死后估计也不愿意接受朕的封赐。朕不强人所难。你派得力人手专程操办此事,以旧唐的国公之礼厚葬封老将军。然后替朕写一篇祭文,以昔日同僚的身份,不要以大燕国雄武皇帝的身份。朕佩服他的本事,也敬他的为人!”

“是,臣记下了!臣回头就派人去办!”尽管对安禄山的想法不是很理解,严庄还是小心翼翼地表示服从。然后,又看了看安禄山疲倦的脸色,试探着问道:“宇文,那个宇文将军……”

“人才难得!”安禄山用短短四个字,让严庄彻底将心放回了肚子内。

既然宇文至今天的冒失,没给自己带来太大麻烦,严庄也就不再提心吊胆。想了想,又试探着说道:“微臣也以为,他是个可造之材。就是为人太毛躁了些,有点儿不知道好歹!”

一边说着这些言不由衷的话,他一边偷看安禄山的眼睛。以免火候没把握好,既起不到向后者表明自己大公无私的作用,又枉做了小人。

安禄山还是没有回头,目光对着窗外璀璨的夜空,叹息着道:“他能念跟安西军的旧情,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朕不认为,念旧是件坏事情。今天他如果毫不犹豫地接下朕给的差事,朕当时会很高兴,过后,心里难免会对他的人品有些看法。而现在,朕倒是越发看好此子的未来了。封老将军有本事啊,身边一个随随便便点拨出来的亲兵,就将朕这边的年青人都比了下去。那些被他视为嫡传弟子的家伙,还不知要强悍到何等地步!“

“陛下无须为此事懊恼。咱们大燕国这边的年青才俊,其实也未必差到哪去。只是都出征在外,本事没机会被陛下看见罢了。”不愿见安禄山老长敌人志气,严庄笑着反驳了一句。

“大不一样!”安禄山兀自沉浸在对封常清的佩服当中,苦笑着摇头:“你想说的那几个年青人,朕心里非常清楚。可他们不是这个的儿子,就是那家的侄子,遇事总是被家族利益所羁绊,领兵打仗的风格,也受其父辈影响极重。不像封常清老将军培养出来的这些人,几乎没有什么家族烙印。可以随便用,不必担心其引发的牵扯。”

这倒也是句大实话。安禄山麾下的年青武将,都是老一代的后人。讲究的是个口传身教,家学渊源。而封常清在白马堡那边,则是延请不同风格的武将授课,各项技能都打得非常坚实。更重要的一点是,安禄山自己乃造反起家,最恨的便是别人造自己的反。似宇文至这样成批打造出来的年青人,最合他的胃口和需要。

但作为大燕国的右相,严庄却不能直接戳穿谋主的心思。想了想,绕着弯子安慰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无论当年封矮,封老将军给李唐培养了多少青年才俊,李唐都不会重用他们。反倒是陛下这里,总是能慧眼识珠!”

这下马屁,算是拍到正地方了,安禄山高兴得回过头来,哈哈大笑,“噢,朕还有这本事?朕怎地不知道?你且说说,朕怎么慧眼识珠了?”

“臣,臣当年不过是个落魄书生,若非得遇陛下,这辈子都不会有今天!”严庄故意装作一幅讪讪的摸样,自我标榜,然后,又掰着手指头,挨个数大燕国的一干功臣名将,“像田承嗣将军、蔡希德将军、崔乾佑将军,还有史家父子,哪个不是陛下亲自挖掘出来的人才?即便是今天的宇文将军,不也是被残唐埋没了,却在陛下这里得以重见天日么?”

“嗯!”安禄山笑着点头,“你说得对。朕手中人才稀缺,却可以把残唐埋没的人才招揽过来,归朕所用。拟旨,从明天起,准许各地贤才自荐。无论出身良贱,也无论其从前是否跟朕做过对,只要能有过人的本事,朕查实后,都会委以重用。朕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陛下圣明!”严庄提高了嗓门儿,大声称颂。

“圣明不圣明,要看今后朕能不能一统江山。毕竟,历史总是归赢家来记述。若是天命不再,朕和你等还不一定被史家糟蹋成什么摸样!”安禄山打了个哈欠,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疲倦之色。

“李隆基父子,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虽然只打下了一小部分江山,提起大唐的残余势力,严庄还是满脸不屑。“陛下只要稍微再加点儿力,就能将他们收拾掉……”

“别说得那么简单!”安禄山笑着打断,“怎么加力?朕手头就这么点儿兵马,底下的将军们又开始各打各的小心思!”

“将军们不努力,陛下派人申斥他们就是了!没必要过多为此事烦恼!”眼看着安禄山的脸上的浮云又开始增多,严庄赶紧笑着开解。“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其实,其实宇文将军今天提的那个建议,也有可借鉴之处。先集中兵力,将李隆基、李亨父子,特别是李亨这边荡平了,其他……”

“你不懂!”安禄山横了他一眼,大步走回书案之后,“你真的不懂。朕领兵打仗这么多年,岂不知道宇文将军所献的这招叫做釜底抽薪?但能否将王明允和他麾下的安西军击败,还涉及到我军的威望和士气,不仅仅是一场局部胜负那么简单!所以朕必须及早解决这个难题,越晚,其带来的麻烦越大!”

“是,臣刚才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严庄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认错。

“不是简单,而是你非行伍出身,没体会过士气和信心对于一支军队的重要性。”安禄山今晚是难得的好脾气,耐着性子向严庄解释。“原本咱们大燕国铁骑所向披靡,将士们与唐军相遇时,打心眼里瞧不起对方,所以士气也就稳稳压住唐军一头。但是现在,将士们会想,对面领兵的是哪个啊?所统率的是百战老兵还是新招募的民壮啊?兵器和铠甲配备得怎么样啊?一旦打不赢该怎么办啊?没等开战,自己的心志已经不像先前那般坚定了。而残唐那边,肯定会想,一个从安西远道跑回来的无名小卒,都能打得过孙孝哲,我们先前是不是太窝囊,太胆小了?以上各种因素虽然对结果的影响都不明显,但是彼此叠加起来,麻烦可就越来越大了!”

“陛下英明!陛下高瞻远瞩!”严庄不断点头,阿谀奉承之词滚滚如潮。

得到头号谋臣的真心赞颂,安禄山心里也觉得有些飘飘然,想了想,即兴发挥道:“既然宇文将军那么敬重封老将军,重新安葬封老将军的事情,你干脆就派他去做吧!朕听说他投奔你时,还带了几个昔日一道在白马堡受训的同僚。都是封常清的门生,估计他们也差不了哪去!你也一并给他们保举个官职,待处理完了老将军的身后事,朕另有大用。”

严庄继续点头,答应立刻就着手安排。安禄山皱着眉头又想了一会儿,又继续吩咐:“在宇文至去安葬封老将军之前,让他跟阿史那承庆见个面。将安西军和王明允本人的情况,向阿史那将军详尽交个底儿。朕改天再从身边的近卫中,调两万精锐和一千曳落河出来。交给阿史那承庆带领,去增援孙孝哲。顺便告诉孙孝哲,如果这样了还打不赢一个后生小辈,就不用回来见朕了。趁早找个歪脖树,自己吊死算了!”

“是,臣明天就去通知宇文将军!”严庄恭敬地答应,心里对安禄山的决定很是不解。无论与公与私,他都不希望自家谋主把赌注还押在孙孝哲身上。第一,此人已经被王明允打得龟缩在长安城的高墙后不敢露头,即便得到了增援,也未必能顺利翻盘。第二,孙孝哲这厮专横跋扈,本来就已经不把很多同僚,包括自己这位右相放在眼内。如今有了雄厚的本钱,恐怕更是要把鼻子翘到天上去。

可是这些心里边想的东西,他没胆量跟安禄山当面说。犹豫再三,从侧面迂回道:“那崔乾佑将军该怎么办?陛下直接抽调身边精锐增援孙孝哲,岂不容易让崔乾佑将军心生疑虑?!”

“不管他。让他自己生闷气去!”安禄山拍了下书案,大声说道。随即又觉得自己这样做决定,不符合皇帝的身份。想了想,笑着补充道:“他不说正在剿匪么,朕支持他。传旨,让他兼领关内道节度使,自行扩充麾下兵马。只要做好准备,随时都可以向北方发起进攻。如果能把李亨的脑袋给朕砍下来,朕就封他为晋王。世代袭爵,永享荣华富贵!”

这,已经等同于变相认可严庄先前的部分建议了。后者受宠若惊,赶紧笑着将命令记了下来。接连解决了几件烦心事儿,安禄山也觉得肩膀上的压力减轻了不少,笑着伸了个懒腰,大声道:“让崔乾佑不要太着急封王,朕听人说,李亨那小子正准备把他阿爷架空了,自家在穷乡僻壤关起门来当皇帝。崔乾佑最好看准时机,等李亨那边宣布即位了,再带兵杀过去。一则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二则也给李隆基老儿卖个好,安某在帮他教训不孝儿子!嘿嘿,就是不知道,那老货肯不肯承安某人这份情!嘿嘿!”

“嘿嘿嘿!”严庄陪着一阵奸笑,目光转向北方,满脸轻蔑。

国殇(四下)

“啊嚏!”啊嚏!”刚刚入秋,天气还没来得及转冷,大唐监国太子李亨,却不断地打喷嚏。每一个喷嚏下来,都是涕泗交流,头晕目眩。

这日子过得太艰难了,也不怪他的身体承受不住。前阵子从长安一溜烟跑到灵武,在路上连号称能日行八百里的宝马良驹都跑死了十几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气还没等喘匀,却又听闻朔方军为了着急入卫长安,不幸被史思明父子从背后追杀,大败亏输的消息。

登时间,李亨吓得魂飞天外,恨不得摆起车驾,继续向西北跑。亏得房琯、杜鸿渐、魏少游、崔漪、李涵、裴冕等一干勋臣宿将力谏,才勉强答应暂留数日,继续观望动向。

正所谓人有旦夕祸福,就李亨等人惶恐不可终日的当口,仿佛晴天打了霹雳般,一个好消息将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安西军采访使,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带着所部万把疲惫之师,竟然于永乐原大败孙孝哲,阵斩敌军将士七千余人,俘获战马、铠甲、辎重不计其数。孙孝哲狼狈退走,从奉天城一路跑回了长安。安西军乘胜追击,差点儿连长安都给夺回来。

紧跟着,原本不以武事见长的陈仓县令薛景仙也一鸣惊人,借着京畿道附近人心惶惶的当口,将先前入侵到扶风千余叛军一鼓脑全歼,砍下来的人头装了整整三大车。而孙孝哲忌惮王洵抄他的老窝,居然连屁都没敢放一个,硬捏着鼻子认下了这场侮辱。

这下,整个灵武可就震动了。百官们都说,是大唐天命不绝,所以屡有贤臣良将出世。至于这个屡字么?就有发挥空间了。薛景仙大人原本就是太子的嫡系,当然算是一个。从大宛万里回援的王洵王明允虽然态度模糊,但跟李亨这边也没什么旧怨,勉强也算是一个。剩下的,房琯、杜鸿渐、魏少游、崔漪、李涵、裴冕,能在危难关头对太子不离不弃,都堪称肱骨贤臣,在正东方堵住了井陉关,让史思明不得继续向西的郭子仪、李光弼,当然也要被包括在内。

这样算下来,已经日薄西山的大唐帝国,前途上便又透出了几分光明。特别是灵武这边,原来就有数千边军精锐留守,如今又汇集了太子殿下嫡系的东宫六率一万五千余人,河西行军司马裴冕所带的五千余人,关内道盐池判官李涵、李苾兄弟所拉来的盐丁三千多人,再加上各地仓促拉起来的民壮、乡兵,林林总总,已经近三万之数,也算得上兵强马壮了。

想想王明允只带了万余远道而来的疲惫之师迎击孙孝哲的一万五千大军,就能将后者打得落荒而逃。原本一直压在李亨等人头上的战争阴云,就显得不那么恐惧了。凭着手中的充足兵力,即便没本事也给叛军当头一棒,至少凭借山河之险,暂且守住灵武附近这一亩三分地儿不会成为太大问题。

既然安全不再成为问题,人的野心就迅速增长起来。太子李亨原来听从鱼朝恩的建议,在马嵬驿发动兵变之后,剪除了父亲的大部分羽翼,却没有直接继承皇位,目的其实有两个。第一,让老皇帝去蜀中对付杨氏一族的余孽,借刀杀人。第二,让老皇帝继续吸引叛军的注意力,给自己争取更多的喘息时间。如今由于杨氏一族的彻底崩溃和战事突然出现转机,当初的两个目的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再遮遮掩掩不肯向前一步,就显得太虚伪了。

没必要的虚伪,李亨向来不愿意干。其身边鱼朝恩等人,也不希望他继续客气下去。于是乎,君臣几个商量了一下,便在灵武唱了一折子劝进的好戏。那裴冕虽然不是优伶,但唱念做打几项基本功俱臻化境。寻了一群河东、关内道的古稀宿老,联名上表。请求监国太子李亨,为大唐江山计,为天下苍生计,早正大位。

李亨当然要把孝子的戏码做足,掩面不肯受,裴冕带着宿老们痛哭固请,李亨再辞。如是者五次,“迫不得已”,太子李亨才向西南方磕了几个头,遥拜父亲李隆基为太上皇,然后穿上龙袍,正式即位,改元至德。

既然正式即位了,新朝自然要有些新气象来装点。恰恰天降祥瑞,有大星夜起于西北,坠于东南,照得半壁山河亮如白昼。于是乎,新皇帝李亨带领群臣,在灵武郊外祭天,感谢上苍垂怜,使得李唐国祚绵延不绝。随后大封功臣,根据往日之功,封裴冕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房琯为招讨西京、防御蒲潼两关兵马元帅,王思礼为兵部尚书。其他各部主事官员,皆由杜鸿渐、魏少游、崔漪、李涵等从龙之臣充任。为了表示公允,对目前依旧替大唐奋战的各地将领、官员,皆各升一到数级不等。如张巡、郭子仪、李光弼等,或为节度使,或为大将军,一个都没有落下。

重中之重,当然是新近刚刚打了大胜仗,稳定了京畿道局势的王洵这边。此人的态度,不光决定着安禄山的势力能不能继续向西扩张。还决定着李亨的皇位能否坐得安稳。毕竟眼下太上皇的余威尚在,一旦太上皇不甘心丧失权力,从蜀中召集起兵马前来“问责”,驻守在汾州一带的王明允将成为左右局势的关键。如果他奉了老皇帝的旨意,挥师向北,刚刚建立起来的灵武小朝廷,即便能将其击退,也势必遭受重大损失。而如果他记得往日怨仇,不肯奉老皇帝的“乱命”,则成了横亘在新老两位皇帝之间一道雄关。蜀中前来问罪的兵马想要抵达灵武,先得问问王大将军肯不肯借一条通道。

所以,不管王洵的想法如何,李亨这边,是绝不能放弃任何与他拉近关系的机会。几个从长安一道伴着太子殿下到灵武,鞍前马后没少受苦的太监,只是因为曾经跟高力士和边令诚两个有瓜葛,便被稀里糊涂地按上奸佞的罪名,砍了脑袋。几个当初在朝堂上弹劾封常清丧师辱国,不杀不足以严肃军纪的御史,也被寻了罪名下了狱,时刻准备丢出去平息王大将军的愤怒。至于目前仍旧分散在各地的安西军旧部,如白孝德、李嗣业、段秀实等人,则纷纷被褒奖,重新委以显职。虽然一时半会儿内,除了一个口头虚衔外,朝廷拿不出任何实际东西赏赐他们。

原安西大都护、封赏清则被朝廷洗刷冤枉,官复原职。其两个被贬谪为白身,目前不知所踪的儿子,也被追授了官爵。说来也巧,灵武小朝廷对封常清的身后褒奖,几乎和安禄山的厚葬他的举动,同时发生,同时在京畿道传播开来。闻者想起当年封常清带领一帮新募之兵,独力阻挡叛军西进的故事,无不摇头叹惋。

叹息过了,投向封常清嫡传弟子,王洵王明允身上目光就越发集中起来。新朝廷这边出手大方,直接封了王洵为安西都护府副大都护,兼领安西节度使、营田使。几乎完全继承了封常清当年的职位和权力。当然了,这道圣旨能不能得到贯彻执行,还要看王洵本人今后的发展。反正眼下疏勒那边已经音讯断绝。王洵日后能否从当地部落手中将安西给夺回多少来,尚属于未知之数。

完全凭虚头八脑的东西,李亨也知道未必能打动王洵。所以借着激励各地官员组建团练保卫家乡的由头,把目前王洵控制的六个州的人事、钱粮和兵马调度大权,也都顺手封给了他。反正即便不封,这些已经到了王洵嘴里的东西,暂时也没人能让他吐出来,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一系列示好的举动做下来,李亨都为自己的大度而感动了。可是传旨钦差马方一去就半个多月,却没送回来任何音讯。是王卿不肯顺应天意民心,接受朕的封赏?还是他已经跟太上皇那边有了勾连,准备替太上皇讨还公道?如果他突然翻了脸,借着太上皇的旨意向朕这边打过来怎么办?朕派谁去抵挡他?郭子仪和李光弼么?那史思明趁势再杀进河东,朕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越琢磨,李亨心里越觉得没把握。有心再派一个钦差出去,将先前的封赏加加码,又怕被群臣抨击自己没有定力。只好继续躲在深宫中,一边抱着膀子承受塞上透骨的秋风,一边跟老太监鱼朝恩发牢骚。

“阿嚏,阿嚏!这鬼地方,才八月,怎么就冷到了如此地步?早知道这样,朕无论如何也不会奔灵武来,哪怕继续向西,到陇西、会州一带,也比在这里苦捱强许多!”

“陛下恐怕是心里冷吧!老奴怎么觉得,这秋风吹得人很爽利呢?!”鱼朝恩一手将李亨捧上了帝王之位,自然有资格倚老卖老,“不要着急,凡事要耐得住性子。当初陛下忍李林甫,忍杨国忠,前后忍了几十年,日子不也顺顺当当过来了么?那王明允再跋扈,再不讲道理,还能强过李林甫去?!不过时拿捏一下身段,希望让陛下多给些关注罢了。甭理睬他,如今之际,没有陛下,他还能效忠于谁?!”

国殇(五上)

“既然先生如此有把握,朕就放心了!”即便占得地盘再小,也是个九五之尊。李亨的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皱了皱眉头,冷笑着道。“朕记得当日先生也是认定了安西军远来疲敝,无法阻挡孙孝哲的兵锋。谁料孙孝哲居然这么不争气,轻而易举就被安西军打了个大败!”

“军国大事,陛下应先问于左右丞相,再问于文武百官。”听出李亨的话里有刺,鱼朝恩毫不客气地回敬。“老奴不过是陛下身边掌管车马膳食的太监,能提出什么高明之策来?还不是赶鸭子上架,尽力让陛下宽心么!至于最后该如何决断,全凭陛下圣裁,老奴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越俎代庖!”

几根不软不硬的钉子,顶得李亨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没憋晕在当场。好在他做储君多年,“忍”字功夫了得。楞了楞,强压着命人将鱼朝恩轰出去的冲动,沉声说道:“朕不是已经习惯凡事皆交托于鱼卿了么?!裴冕他们几个,虽然立有拥立之功,哪及得上鱼卿多年来鞍前马后的情分?况且他们毕竟是当朝重臣,朕的许多体己话,跟他们说也不太合适!”

“陛下知遇之恩,老奴纵使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鱼朝恩先前之所以拿话挤兑李亨,就有争宠买好的意思。此刻听皇帝陛下已经开始服软,也不愿做得太过分。躬了躬身子,低声倾诉,“老奴乃无根之人,一颗心全系在陛下身上。陛下器重老奴,是老奴的福分。哪天陛下觉得老奴不顺眼了,老奴活在世上也就了无生趣了。届时不用陛下开口,自行走开便是,绝不敢心存怨怼!”

说着话,眼圈发红,真的就淌出了几滴泪来。

李亨见此,也是心里一阵发软。他器重鱼朝恩,不仅仅是因为对方老谋深算,其中还有一种曾经共患难的情分在。久而久之,这种情分就变成了依恋,即便已经觉得对方气焰嚣张,也舍不得让其离开。况且此刻鱼朝恩在禁宫内外安插了无数亲信党羽,当真称得上位高权重。李亨也没把握顺顺当当地将其从自己身边驱逐走。

快步上前,双手搀扶起鱼朝恩的胳膊,李亨也红着眼睛安慰:“先生这是哪里话来,哪里话来?若无先生,哪有朕的今日?朕今天就在这里答应卿一句,你我君臣一体,有始有终。绝不会出现刻薄寡恩那种事情。若是朕做不到,就让……”

“陛下不可!”鱼朝恩赶紧伸出手,连连摇摆,“陛下乃真龙天子,出口成宪。且不可随便发誓。老奴刚才只是被痰迷了心窍,满嘴胡柴罢了。陛下千万别当真。千万别当真。”

“唉!”李亨叹息着摇头,“朕虽然是九五之尊,却着实不愿意成为孤家寡人!身边连个能随便说说话的亲信都没有。”

“老奴知道陛下的难处。所以才劝陛下暂且忍耐一二!”鱼朝恩也跟着叹了口气,然后摆出一副忠直敢言的摸样,谆谆教诲,“陛下请想,太上皇那边,与高力士大将军之间的情分,亦如陛下待老奴。那封常清摆明了是被高力士和边令诚两个联手陷害而死,太上皇如果想重新获得安西军上下的拥戴,便留不得高力士。可没了高力士,太上皇有些不方便跟外人说的话,不方便交给外人做的事情,以后跟谁去说?让谁去做?哪个看了高力士的下场,又敢再步其后尘?”

后半句话,可是着实说到了点子上。直听得李亨心花怒放。对啊,倘若身边没了高力士,父皇还能依仗谁?然则不处罚高力士,他老人家又凭什么平息封常清嫡传弟子心中的怨气?!想到这儿,他微笑着点头,“如此说来,着实是朕急躁了!这鬼天气,先前还是冷风透骨,现在又是阳光晒得人浑身发烫。”

“灵武在大漠边上,向来就是早穿丝绵午穿纱的天气!”鱼朝恩接过李亨的话茬,笑着点头。“不过陛下不用在此地忍受太久了。往南四百余里的烛龙,据说有一处山谷内发现了多处汤泉,整个山谷的气候四季如春。老奴已经派遣李静忠前去勘察谷中地形,如果足够开阔的话,便可以在那里为陛下建一座行宫,陛下的亲卫和满朝文武都可以一块搬过去!”

长安附近的骊山上,便有一处带汤泉的行宫。置身其中是如何的舒适,李亨早就体验过。只是当时他还是太子,没资格长时间在骊山行宫逗留罢了。如今乍闻自己也能拥有一座,立刻觉得欣喜异常。看了看鱼朝恩满是皱纹的老脸,装模作样地推辞道:'“这个,是不是太奢侈了。毕竟朕才刚刚即位,朝中诸事未定。整军备战和将来收复失地,也需要大量钱财!”

“陛下无须为此等小事儿发愁。裴相那边,老奴已经跟他商量过了。如今长安城沦陷贼人之手,来不及伴驾出巡的文武百官或隐姓埋名,或屈身事贼,刚好给朝廷空出许多位置来。而灵武地处偏僻,又无法开科举选贤。所以还不如把多余的官爵拿出来,由各地有名望和家底儿的士绅充任。一则可收地方士绅之心,二来么,也可以补贴国用之需!”

绕着弯子说了一大车场面话,其核心无非就四个字,卖官鬻爵!李亨听得清清楚楚,也知道此举非长远之计,然而对温泉行宫和安逸生活的渴望,又令他生不起反驳之意。皱着眉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摆摆手,笑着道“也罢,既然先生和裴卿都认为此举可充实国库,朕也就不令你等为难就是。但只此一次,咱们当它为权宜之计,无论如何都不可再做第二回!”

“老奴遵旨!”鱼朝恩笑着拱手。灵武地处塞上,人丁单薄,既收不到多少商税,也收不到多少田赋。小朝廷想要在短时间内发展壮大,必须采取一些非常手段。而卖官鬻爵,便是见效最快的手段之一。所以无论今天李亨反驳不反驳,他与裴冕两个都会将卖官鬻爵的事情进行下去。只是有了李亨这个皇帝的首肯,做起来更名正言顺一些而已。至于买到官爵的人,过后用什么办法收回成本?此举对大唐的吏治将会产生什么长远影响,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作为一名太监,他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也懒得管那么多了!

国殇(五下)

得到了新皇帝李亨的支持,鱼朝恩雷厉风行,与崔冕、房琯等人一道,以最快时间将朝廷的“加恩令”昭告治下各州郡。自正四品上到从九品下,无论中枢还是地方,皆明码标价。并且特别加注,鉴于眼下阶段朝廷的实缺有限,所以实行先买先得的办法。若是来得不够及时,便只能按照“义助”朝廷的先后顺序,排队候补。但朝廷保证不会食言,待收复京畿、关内、河南、河北诸道沦陷之地后,便可以兑现承诺,钱货两清。

非但官职和爵位可以拿钱购买,为了表明大唐朝廷破釜沉舟的决心,天下僧尼的度牒也一并敞开供应。凡持有者无论是南派还是北派,禅宗还是净土宗,哪怕一句经文都不会念,也可以择地建庙,所辖庙产永远免除一切税赋。

这一招,可是比候补官爵的诱惑力还要大。一瞬间,灵武城里的剃头匠忙得手臂都抽了筋。到处都是买了度牒准备“出家修行”的高僧,连昔日开妓院的老鸨,都忙着找人落发,以便给子孙后代留一块远不用向朝廷缴税纳赋的佛门净土。

饮鸩止渴到了如此地步,也算旷绝古今了。鱼朝恩、崔冕、房琯等人却仍不满足,很快,又推出了“振武令”。宣布直属于皇帝陛下的左右龙武军,公开向全天下“招贤”。各地名门才俊,市井豪侠,凡能带子弟前来为国效力者,十人便可授为伙长,从九品陪戎校尉。五十人则实授队正,正九品仁勇校尉。百人则实授旅率,正八品宣节。若是能拉着上千弟兄来投,则无论出身,履历,皆封从四品将军。所带部属若能自备兵器战马,则职位封得更高,甚至直接赐予封爵也不无可能!

大唐素重军功,武将升迁一向严格,往日士卒临阵斩首三级,才能册勋一转。策勋三转,方得官升一级。到了灵武小朝廷这里,则一切都变得容易了。登时间,地方豪族纷纷派遣子侄带着家丁前来投效。一些在塞上聚族而居,一直不服从地方官员管辖的堡寨、村坞,也纷纷出钱出人,给家族换取一个正式的名份。到后来,甚至连塞外几伙恶名昭著的马贼,也被朝廷的“诚意”给感动,在其头领的统率下,洗心革面,宣布为“国”效忠。

几桶毒酒的日后影响如何暂且还看不出,然而在短时间内,却使得灵武小朝廷的实力如同被吹了气的猪尿泡一样飞速膨胀了起来。临时加盖的国库堆满了铜钱和丝帛,临时修建的牧场也跑满了骏马和牛羊。专门为李亨和文武官员修建的温泉行宫更不用说,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增长,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赶在第一片雪花飘落之前,皇帝陛下已经可以在四季如春的汤泉暖阁中处理朝政了。

这些还不是最明显的政绩。事实上,收益最大的,是由朝廷直属的龙武军。从先前的三万人迅速膨胀到了七万挂零,并且当中近半为骑兵,着实称得上是兵强马壮。

手中有了这支“劲旅”撑腰,灵武朝廷的底气就与先前明显不一样了。再不肯低声下气地求着各路征战在外的大唐军头们承认自己的唯一合法地位,而是开始指手划脚,要求节度、镇守使和都督们,必须按照朝廷的最新命令行动。

大唐帝国地广万里,中间又隔着安禄山的叛军,朝廷的命令当然不可能迅速传达到每名领军的节度使、镇守使、都督手里。但是距离灵武较近的几支力量,却率先体验到了天子的豪情壮志。有人欣然领命,有人含糊其词,有人则使了些小手段,让传旨钦差连同圣旨,一并消失在半途中。

也有人真心担忧国事,觉得皇帝陛下和朝中诸位新贵的举动不太妥当,写了表章劝阻,但这些表章连皇宫都没机会进,全都被裴冕、房琯、鱼朝恩等人直接丢进了废纸堆。也不怪裴、房等新贵无海纳百川的肚量,实在是大伙都有说不出苦衷,早已经无法回头了。

那当朝第一重臣裴冕,早年试水科举,届届铩羽而归。好不容易搭上了京兆尹王鉷的门路,在其帐下做了一个判官,偏偏王鉷又因为过分跋扈,惹得李氏皇族和杨氏外戚联手打击,最后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没了王鉷这个大靠山,裴冕也就跟着被踢出了官场。好在他精神甚为坚韧,用尽浑身解数,又投于当朝权相李林甫麾下。不料连官服还没等穿戴整齐,李林甫又重病亡故,子孙党羽皆被杨国忠一网打尽。

因为投靠得晚,职位低微,所以裴冕受到的牵连不大。仅仅是割除了官职,逐回故乡交地方官员监管而已。回到家中休息了几个月,他重新振作精神,起身再战。这回终于投得了个好东家,成为哥舒翰帐下的一名司库参军。

哥舒翰素有慧眼识珠之名,所看中的英才,皆奏请朝廷委以重任。裴冕也借着这股东风,与来瑱、鲁炅、王思礼、高适、李承光、管崇嗣等人一道,平步青云,从司库参军升任为河西节度使衙门的行军司马。

哥舒翰潼关兵败,麾下众将或降或散。裴冕因为被哥舒翰留在了河西处理军中杂务,从而得以幸免。在哥舒翰投靠了叛军,河西节度府人心惶惶之际,裴冕“果于用事,兼善变通”的特长终于得到了发挥的机会,与几名留守官员一起,突然发难,铲除了节度使府中准备响应哥舒翰号召向安禄山投降的国贼,然后带着剩下的五千余名老弱病残,赶往京师勤王。

半路上,恰恰遇到了向西北逃难的太子李亨。裴冕当机立断,保护着惊魂未定的李亨掉头赶往灵武。随后,又与杜鸿渐、魏少游、崔漪、李涵等人一起,将李亨推向了皇帝的宝座。

凭借着这份拥立之功,裴冕终于也位极人臣,做了灵武小朝廷的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权力达到了臣子所能触及的最高点。然而,虽然作为大权在握的宰相,裴冕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并不安稳。论名声和资历,他比不上开元十二年就做了奏授秘书省校书郎的房琯;论手中实力,他也比不上征战在外,将史思明部牢牢堵在井陉关以东不得寸进的郭子仪,李光弼;论根底深厚,他甚至比不上原朔方留后支度副使杜鸿渐、六城水陆运使魏少游、节度判官崔漪等,唯一可以仰仗的,便是善于揣摩皇帝陛下的心思,事事做到别人前头。

李亨不满意于灵武小朝廷的单弱,急于扩充实力。崔冕当然要想尽一切手段达成目标。尽管这些手段,在别人看来都过于匪夷所思,过于急功近利。而左相房琯,此刻也跟崔冕一样,迫切需要做到一些常人所不能之事,稳固地位。因此与崔冕彼此呼应,沉瀣一气。

房琯原本是替巡幸蜀中的老皇帝李隆基试探太子态度而来,发现李亨抢班夺位的势头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立刻顺水推舟,以李隆基的名义,口头“册立”李亨为皇帝。做了这件事之后,房琯便等同于自己断绝所有退路,除非李亨能如愿站稳脚跟,逼得老皇帝彻底交权。否则,必然要身败名裂。

两位宰相大人和皇帝李亨的需求一致,底下的人即便对新政有再多怨言,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况且如今朝中最有实力与崔冕、房琯等人分庭抗礼的大将军郭子仪正忙于应付史思明的疯狂进攻,实在无暇顾及背后的事情,也不愿意为此惹得文武失和,所以崔冕、房琯和鱼朝恩等人联手打造的新政,味道虽然刺鼻了些,却顺顺当当地执行了下去。

消息传到了洛阳,安禄山大喜过望。立刻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传令给孙孝哲,命其率部西征,务必将安西军拖在汾州一线,不能分身他顾。同时,命崔乾佑部结束手中一切军务,挥师北进,直捣残唐余孽的老巢。

孙孝哲和崔乾佑二将不敢怠慢,接到命令后分头展开行动。一个出长安向西,寻找安西军主力,试图洗雪前耻。一个渡黄河向北,绕过路上可能的阻拦,径自扑向灵武,以期建立不世奇功。

刹那间,京畿关内两道烽烟滚滚,支持大唐的各路兵马与两支叛军杀做了一团。无奈敌我双方实力相差过于悬殊,除了安西军还能勉强稳住阵脚,与孙孝哲部互有胜负之外。其他几路唐军,很快就败下阵来,被崔乾佑从坊州一路赶向了灵州。

李亨的温泉行宫地处于灵州最南端,还没等竣工呢,便听到了叛军的号角声。急得两眼冒烟,不顾杜鸿渐、魏少游等老军务的劝阻,下令整军迎击。左相房琯身兼西京招讨使,又曾经熟读兵书战策,当仁不让地做了大军主帅。又奏请李亨,任命兵部侍郎王思礼、御中史中丞邓景山为左右副手,户部侍郎李揖为行军司马,中丞宋若思、起居郎知制诰贾至、右司郎中魏少游为判官,给事中刘秩为参谋。点起倾国之兵八万,浩浩汤汤向南杀来!

国殇(六上)

只用二十几天就从潼关般推进到灵州与庆州的交界,一路势如破竹,崔乾佑所部叛军也是人困马乏。见房琯来势汹汹,不敢跟他硬拼,主动大步向后撤退。

这一退,可就让房琯提在嗓子眼儿处的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他原本也是提着麻秸杆打狼,两头害怕。此刻却瞬间意识到了叛军已经是强弩之末,立即挥动大军追了上去。双方在洛源恶战一场,崔乾佑兵少难支,再度主动退却。房琯乘胜追击,紧咬住崔乾佑尾巴不放。其他几支先前被崔乾佑打败的地方团练,在浑州县尉李初进、怀安团练使张挺、罢交主簿刘昂、肤施县捕头陈再兴等人的带领下,也纷纷兜转回来,围着崔乾佑的后队狠砸。

崔乾佑大怒,转身回扑,存放在洛水河畔辎重营不幸又被安定捕快马跃带领民壮放了一把火。粮草器械损失无数,不得己,第三次狼狈退走,将刚刚到手的怀安、华池等地尽数丢弃,一直逃到坊州才停住了脚步。

双方这一退一进,时间可就匆匆过去了二十余日。北风渐起,被霜染红了的树叶纷纷扬扬从枝头落了下来。如果战事再拖延下去,今年冬天,双方的将士就都要在野外苦熬了。

对于崔乾佑等幽燕将士还好说,毕竟他们都是老兵痞,见惯了风雪,眠沙卧雪属于家常便饭。对于房琯、邓景山、李揖等文人,银装素裹的荒野可是没半点儿浪漫可言。白毛风一吹,寒气直入骨髓,多厚的皮裘都抵挡不住。

为了早日能打回长安城,住进烧着地炕的暖阁。房琯派遣死士,给崔乾佑下书一封。信中历数对方跟在安禄山身后,辜负皇恩,屠戮百姓等种种恶行,然后命令对方,要么痛快地停住脚步,让两军一分高下。要么趁早投降,念在其迷途知返的份上,或许还能保住一条狗命。

崔乾佑大怒,立刻率部出城来战。结果又被房琯击败,丢下上千具尸体,狼狈逃回了城中,紧闭四门,任房琯派人在外面如何叫骂侮辱,也不肯再出头。

房琯哈哈大笑,一边上表向李亨告捷,一边分遣兵马,去光复周围郡县。同时还不忘了派出偏师一支,由心腹爱将李光进率领,扑向京畿道的梨园寨,从侧翼牵制孙孝哲,缓解后者对安西军的压力。

判官魏少游曾经在朔方军中效力多年,领军经验颇丰。见房琯接连向外分兵,赶紧找了兵部侍郎王思礼、怀化将军杨希文、奋威将军刘贵哲等人,联合起来向房琯进谏,请他小心谨慎,切勿中了敌人的圈套。

“圈套?!”听完众人的谏言,房琯放下茶盏,哈哈大笑,“你等也是老军务了,可听说过为了诱敌深入,一退就是六、七百里的么?”

“末将,末将未曾听说过!”众人红着脸,老老实实地承认。从灵州与庆州的交界,一直追杀叛军到京畿道边上,虽然沿途斩获甚少,却也光复了许多城池。若说崔乾佑只是想把唐军从灵武老巢吸引过来,以便一举歼灭的话,这个诱饵,未免也太大了些。

况且实力对比这东西,原本就很微妙。当初崔乾佑长驱直入,很多地方望族都以为大唐已经日薄西山,纷纷与叛军暗通款曲。如今轮到唐军高歌猛进了,那些大户豪门少不得又要将头转回来,再度向大唐这边输送粮草辎重。此长彼消,如今还真说不定谁的实力更强大一些。

“诸位一番苦心,房某甚为感动。但是房某的有些举动,却是不得不为!”见大伙都被自己问住了,房琯心里好生满足。笑了笑,十分客气地解释道:“京畿道附近不比灵武,形势复杂异常。某些带兵的将领,骄横跋扈。仗着曾经侥幸胜过叛军几场,就不把陛下的旨意放在眼里。念在其少不更事的份上,房某愿意不计前嫌的派兵帮他一把。一则显示陛下有容人之量,二来么,也让某些人知道知道,会打仗的不止他一个。大唐的国运还没有绝,只要机会合适,良帅名将必然会接二连三地脱颖而出!”

那个骄横跋扈的家伙,无须明说,大伙也知道他到底是谁!纷纷咧嘴笑了笑,摇头不语。只有兵部尚书王思礼,作为当年曾经经历过潼关惨败的老将,心里头还是觉得不踏实,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那孙孝哲原本就是个疯子,做事向来从不遵循常规。眼下外界虽然纷纷传言他与崔乾佑不睦,可谁也保不准,他会突然转了性。如今我军的位置,恰恰处于孙孝哲的侧后,如果他突然掉头杀过来……”

“这就是本帅分兵去救安西军的第三个目的!”没等王思礼把话说完,房琯立刻大声补充,“李光进所部皆为骑兵,骁勇善战。既能向安西军展示朝廷的真正实力,又能监视孙孝哲,以免其突然得了失心疯,掉头回援!不过根据本帅的判断,这种可能性非常地小。孙孝哲当初被安西军堵在长安城里头,连大门都不敢出了,也没见崔乾佑发一兵一卒救他。如今轮到崔乾佑倒霉,孙孝哲岂能不报当日之仇?!”

“这……!元帅高见!”王思礼做了长揖,满脸佩服之色。

即便心里依旧不踏实,他也不敢再多说了。因为以房琯的口才,无论他说什么,肯定都能给出合理的解释来。况且当年他从潼关逃到李亨帐下后,本来该以丧师辱国之罪处死。多亏了房琯在旁边美言,才保住了这条小命儿。所以与公与私,都不应再质疑主帅的决定,以免给后者的声望与威信造成损害。

轻而易举地统一了将士们的认识,房琯连夜翻看兵书,再度祭出一个奇招。将所部兵马分为三班,轮番向崔乾佑挑战。白天擂鼓吹角,叫骂不绝。晚上则围着坊州城大唱幽燕民歌。以效当年淮阴侯韩信四面楚歌,瓦解楚霸王军心的故事。

崔乾佑被吵得苦不堪言,不得已,派人送出信来,主动请求三日后决一死战。房琯见信大喜,将围城的将士们撤回,全军向后退到十里外的黄帝陵,摆下五方悬车星斗大阵,坐等崔乾佑前来送死。

那五方悬车星斗大阵,据说乃是初唐名帅李靖所创。一直失传多年,直到天宝初,才重新现世,被很多书香门第收藏为兵家至宝。房琯乃名门之后,自幼饱读诗书,当然不会落下如此奇珍。非但将《李卫公遗书》中所阐述的用兵道理背诵得滚瓜烂熟,而且能活学活用,将书后附录的几个经典阵型推陈出新。

整个五方悬车星斗大阵分为左、中、右、后四部分。左右皆为骑兵,人数各在一万上下,负责包抄两翼,追亡逐北。中央则以牛车两千辆为核心,车上有御手,射手各一,长槊手两人。牛头上绑以匕首,以效田单破燕之典故。车辕之上,则绑以长矛、铁槊,以仿姜子牙灭殷之韵神。在牛车背后,则是房琯亲自统领的后队,再细分为五行二十八部。

每部有主将一人,副将两人,士卒一千。皆按照天上二十八宿的名字命名。由于决战地点设在轩辕黄帝陵下,所以五行中以土为尊,计一万人。由大唐天子李亨的塑像为主帅,泽被全军。左丞相房琯为副帅,坐在一个高高竖起的四层楼车上,代替天子发号施令。

其余四行,则分为金木水火。每行七千人,编为七部。与天上二十八宿的七座呼应。具体行动,则严格遵照楼车上打出的旗帜。待中军的神牛大车把崔乾佑的队伍冲散,则四行齐出,将叛军碾成齑粉。

当年汉光武皇帝统帅邓禹、吴汉、岑鹏、马武二十八将,扫平各方豪杰,中兴大汉。今日房琯也要凭此五方悬车星斗大阵,涤荡叛逆,重振大唐。

崔乾佑这回动了真怒,一直缩在坊州城里养精蓄锐,待房琯在城外将五方悬车星斗大阵部署好了,才点起三万大军,慢吞吞地,赶向轩辕黄帝陵“送死”。

看看敌军已经走到两里之内,坐在四层高的楼车上房琯沉声下令:“吹角,悬车先行,二十八宿展开,灭此朝食!“

“诺!”六万六千大唐健儿齐声回应。或迈开步伐,或催动战马、牛车,轰隆隆向前压去,宛若山洪决口,沿着黄帝陵前的缓坡,倾泻而下!

“击鼓!”

“击鼓!”“击鼓!”“击鼓!”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鼓声如雷,旌旗猎猎,刀锋反射出的寒光,照亮一张张年青而又诚挚的面孔。

国殇(六下)

站在第一排的牛车之上,明威将军马跃豪气干云。

他本是安定城里的一捕快,平素的任务是捉拿匪徒毛贼,维持地方秩序。叛军打到家门口时,不甘心跟着县令一起投降,便带着百余名民壮砍死了县令,杀出了城外。本想跑到汾州去投奔安西军,谁料半路上又听到了王师反攻的消息,便又掉头杀了回来,联合起附近几伙同样不愿意接受大燕国统治的豪杰,王洪、杜老大、许六子等,于叛军的侧后方百般骚扰。

他们知道自己的家底薄,经不起恶战,所以也不跟崔乾佑的人硬碰。总是抽冷子打闷棍,净捡敌军中的老弱病残下手,倒也混了个风生水起。

某日运气爆满,居然在洛水河畔发现了崔乾佑的一座辎重营。怀着大不了一死的想法,群雄冒险组织了一场奇袭。没想到本该严加防范的辎重营里,居然没多少兵马。被马跃等人冲进去,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

可以说,唐军之所以能顺利地将崔乾佑打得节节败退,马跃、王洪和杜老大等人,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等使房琯也明白这个道理,故而不吝重赏。上奏灵武朝廷,将一众豪杰们全都封了将军。从四品到六品不等,个个都令他们心满意足。

受了皇帝陛下和宰相大人的知遇之恩,马跃等人当然要涌泉相报。一路上抖擞精神,每战争先,又立下了无数功劳。为了嘉许他们这种悍不畏死的精神,房琯亲自手书了“振武”两字,命人绣在马跃等人的将旗上。振武军的名号也由此叫开,成了左相房琯帐下独一无二的精锐。

既然是精锐,被用在刀刃上也在情理之中。这次与叛军决战,房琯又亲自点了马跃的将,命起带领王洪、杜老大、许六子等老友和李初进、张挺、刘昂、陈再兴等地方将领的兴武军一起,指挥车阵,为大军开路。

马跃欣然领命,带领麾下将士昼夜练习。终于赶在决战日到来的前一个晚上,将悬车大阵操练熟了。虽然暂且还未能达到兵书上说的那种,“悬车一出,六军辟易”的摸样,至少能让车队不在半路上散架了。

咚咚咚咚,轰隆隆隆。鼓声如雷,车轮滚滚。

马跃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大声呐喊的冲动。

已经是四品将军了,他不能再向先前那样毛手毛脚。否则不但给振武军丢脸,也会给丞相大人,皇帝陛下丢脸。虽然皇帝陛下到底长什么摸样,马跃至今还没弄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老马家从他曾祖父那辈起,就没出过什么大人物。当年为了给自己活动个捕快的缺,父亲将刚刚及笄的妹妹,硬塞给了主簿大人做填房,才勉强使得自己有资格吃一碗官饭。虽然妹妹成亲之后的日子非常不快乐,可老马家上下,却再没有差役敢堵着大门儿欺负。

如今他已经成了四品将军,职位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县令和主簿。若是哪天抽空回家乡转转,还不知道会让邻里们羡慕成什么摸样。当年的同僚们想必不敢再拿自己开玩笑,生就了一幅势力眼的主簿妹夫,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肯定也不敢再对妹妹吹胡子瞪眼。

即便不为了报答左相大人的提携,光是为了这份尊重,马跃也要继续奋勇冲杀。虽然手底下有几个好兄弟曾经偷偷提醒,说左相大人很可能是准备将大伙当做过河的桥板踩。“桥板就桥板,老子不在乎!总比没人用,烂在泥沟里边强!”当时,马跃正色回应,理直气壮。经历了十几年的官场倾轧,他现在可以容忍被人利用。换句话说,他可以容忍被当做牺牲和弃子,但是无法容忍自己继续默默无闻。况且左相大人也不可能拿近八千人,两千辆牛车当做弃子。那样做,他和自杀还有什么分别?!

“呯!”一支丈许长的弩箭凌空射来,扎在马跃面前的盾墙上,摇摇晃晃。他的心思迅速从狂热状态冷却,目光直视最前方。无数支长长短短的弩箭出现在他的视线内,带着风,倒映着晨光,点燃热血和死亡的序曲。

“加速!”马跃将手中长槊举过头,奋力挥舞。在出战之前,左相房琯曾经把他们几个担任开路先锋的将领叫到一处,面授机宜。林林总总说了许多,但要点只有一个,就是保持牛车阵的速度,硬往敌人身上撞。只要能撞进敌军队伍,凭着车阵的余速,也能将对方撕开一条血肉模糊的通道。

对房大人的智慧,马跃深信不疑。牛这东西虽然看起来慢吞吞,事实上却颇具蛮力。一旦发了疯使起了性子,三、四个壮小伙都奈何不得。不像马和骡子,即便看上去再雄峻,两个普通让你拿一根绳子就能制得住。

弩箭陆续落下来,或者被盾墙阻挡,或者射中拉车的牛,溅起一团团血花。一些牛车倒翻在地,挡住身后和临近的车辆的去路,整个车阵出现了无数细小的缺口,但队形还能基本保持严整。没有被弩箭射中的人们纷纷用槊杆抽打牛臀,提高冲击的速度。车上的射手也将步弓举起来,慢慢拉成了半月状。

羽箭破空,划过一百五十余步距离,徒劳地落在了地上。射手们太着急了,以至于忘记了弩箭和步弓的射程差距。他们绝望地互相看了看,松开弓弦,将身体缩卷在盾墙之后,继续耐心等待。有人在等待中被弩箭跟盾墙一起穿透,惨叫着死去。有人则将身体趴得更低,手指扣在车辕上,关节处僵硬雪白。

近了,近了,车阵冒着冰雹般的弩箭向前推进,每一步,都付出极大的代价。但叛军依旧在步弓的有效射程之外,射手们徒有反击之心,却没有还手之力。而叛军当中的弩车,却不知道有多少辆,仿佛不要钱般将弩箭接二连三射过来,射得牛车上的唐军将士东倒西歪,宛若暴风雨中的荷叶。

“加速!”“加速!”“冲过去,人死鸟朝天!”马跃挥舞着振武军大旗,疯子般冲着自家的嫡系部属大喊大叫。他身边的射手已经被弩箭钉死在车辕上,御手的胳膊上也挨了一弩,鲜血顺着牵牛的缰绳溪流般往下躺。然而他却无法顾及到这些,只能拼尽一切力量鼓舞士气。

再这样下去,不用敌军来杀,车阵自己就崩溃了。光挨射不能还手的滋味太难受,无论对将领还是对他们手下的人,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左相大人在准备五方悬车星斗大阵之时,肯定没想到叛军手中,能有这么多弩车存在。也肯定没想到,弟兄们在弩箭的攒射下,士气能否始终保持如一。可现在再提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掉头逃走,将没有任何防御设施的牛车后面和侧面暴露给敌人,大伙只会死得更快!

不光是马跃一个人意识到了危机,李初进、张挺、刘昂、陈再兴等地方将领,也不约而同地带动自家部属,压榨出牛车的最后一点速度。沉重的牛车开始狂奔,车轮压在枯草地上,带起轰轰的黄色烟尘。前方的视野开始变得昏暗,弩箭上散发出来的寒光一点点变得模糊。是顺风,所以烟尘才会向敌军那边刮。老天保佑,马跃又惊又喜,继续扯开嗓子大喊大叫,“加速,加速,压死他们,压死他们!”

回答他们的是更密集的弩箭。一百五十步距离,非但伏远弩能准确命中目标,普通擎张弩,也达到了有效射程。后者不像前者那么有力,那么巨大,但胜在更快,更灵活。密密麻麻地穿过烟尘,将唐军将士一个个钉死在前进的道路上。

定远将军王洪倒下了,就在马跃身边的战车上,手里握着一根弩箭,两只眼睛睁得滚圆。这个猎户出身的汉子,昨天还拉着马跃唠叨,说要把左相大人给的赏钱带回家中,买四百亩地,置十几头头牛。“我算过了,洛水那边地肥,一亩地每年能打将近两百五十斤麦子。收了麦子后,还能在地里边种一茬子黍子。你别笑,咱不图收成,就图它长得快,秸秆可以割了晒干,存起来供牛羊过冬。”

当时杜老大还笑王洪目光短浅,不像个大唐的将军。王洪却坚持说,当官的人都得如房琯那样肚子里有一马车学问,自己却只能认出自己的姓,连句完整了场面话都说不利索,根本就没当大官儿的命。能捞到个定远将军做,已经不知道是几辈子积下的福报。人要知足,倘若继续得寸进尺的话,福气就变薄了,儿孙们会受磨难。

如今,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用掉原本属于儿孙的福分了。带着他的大员外梦,永远睡在了尘埃里。

又有一轮弩箭射来,将王洪那辆车上的射手钉死在他的遗体旁。驾车的御手吓破了胆子,扯动挽绳,试图使牛车停下来,掉头逃命。归德中郎将杜老大从旁边的牛车上跳过了,手起刀落,砍死了胆小的御手,夺过挽绳,催促牛车继续向前。

“加速,加速,压死他们,压死他们!”杜老大扯开嗓子,大声高呼。

“加速,加速,压死他们,压死他们!”无数人在周围扯开嗓子回应,被烟尘阻隔,听不清楚到底是谁。没被烟尘呛死的射手们流着眼泪,再度拉开弓弦,搭上羽箭,再度指向正前方看不见的所在。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核心军阵中央的楼车上,传出了一阵凄厉的号角声。那是可以放箭的指示。

“嘣!”“嘣!”“嘣!”“嘣!”幸存的射手们,争先恐后地松开弓弦。数以千计的箭矢从车阵上飞起来,落向叛军的头顶。或者被盾牌阻挡,或者射中目标。上百名叛军将士同时惨叫着倒下,坚固的方阵出现了许多小缺口。可下一个瞬间,又有数以百计的叛军士卒,举着盾牌从后面涌上前,将弓箭射出的缺口挡了个严严实实。

“奶奶的,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刀客出身的许六子瞪着通红的眼睛,从盾墙后探出半个身体,将羽箭连珠般射向对面。烟尘太大,看不清具体是哪个目标。但不用瞄准,如此密集的队形,即便闭着眼睛蒙,也偏不了太多。

对面的敌阵中,有面将旗轰然而倒。紧跟着,数以百计的弩箭和羽箭反射回来,将许六子所在的牛车彻底淹没。当箭雨落尽,牛车变成了刺猬。许六子身上中了十几支箭,兀自双手抓住车前的盾墙,坚持着不肯倒下。两只圆睁的大眼中,写满了痛苦与不甘。

箭来矢往,敌我双方在一百步距离内,面对面互相射击。弩的穿透力变得极大,每次命中目标,都能将盾墙和躲在盾墙后的唐军将士穿在一起,带向猩红色的天空。弓的射击频率,则在此刻发挥到了最佳地步,站在牛车上的射手们直起腰,弯弓搭箭,箭箭带起一串血花。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核心军阵中央的楼车上,角鼓声绵绵不绝。没有丝毫感情,也不带任何变化。向前,向前,放箭,放箭,仿佛这是破敌的唯一招数,也是唐军所凭借的仅有一招。

仗打到这种地步,双方的弓箭手几乎实在比拼意志力。谁先挺不住,谁就要彻底落入下风。即便没有太多临阵经验,马跃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咬着牙,他将振武军打旗放下,弯腰将染满了袍泽鲜血的步弓举了起来,推臂,拉弦,对准烟雾后的敌人主阵,射出了平生第一箭。

“嗖!”羽箭腾空之后,飞向远方。不知道是否射中了敌人,马跃希望射中了。还有不到四十步,这个距离上,射中便是致命伤。他又迅速抓起一根破甲锥,拉弓,放箭……

“嗡!”羽箭破空声在他耳边响起,有些古怪,带着一点点尾音。他骤然扭头,看见身边的御手满脸骇然。一支涂了油的羽箭正扎在车辕之上,箭身上,冒着缕缕青烟。

“火箭?他们准备放火!”马跃身子一紧,已经搭在弦上的羽箭瞬间飞出,不知道射到了哪个方向。

还有五十步,五十步。马跃痛苦地想,瞪圆的双眼里充满了绝望。车辕的羽箭冒出了火苗,跳动如风中之烛。御手抽出腰间横刀一刀砍去,将燃烧着的箭杆劈落于地。然而,所有挣扎举动都是徒劳的。更多的火箭从天空中扑下来,钉在牛车的盾墙、车辕和车轮上。跳起了更多的火苗,凄美夺目。

几乎所有牛车上的人都放下了弓箭,抓起身边一切可用的东西,奋力救火。敌军的攻击却不间断,第二波火箭迅速袭来,中间还夹杂着无数火把。然后是第三波,数百枚涂满了牛油的藤球,绑在弩箭上,发射升空,掠过不到五十步的距离,落下,砸中牛车,轰然炸裂。

马跃左侧的牛车起火。车上的三名士卒不得不跳下来,徒步逃命。后面的车辆却收势不及,直接撞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压得筋断骨折。

紧跟着,他右侧不远处的一辆战车也变成了一个大火球。两名士兵既无法扑灭火焰,又不敢冒被身后车辆撞死的危险,挥舞着横刀,手足无措。有人从旁边递过根长矛去,试图让受困的人拉着长矛跳到另外一辆牛车上。还没等他们做好准备,起火的战车突然来个急刹。拉车的耕牛掉转头,斜着冲向自家队伍。

“轰!”一辆正在前进的牛车躲避不及,与起火的车辆撞在了一起。两辆战车上的所有士卒都被抛了起来,摔到了地面上,然后被绑在某只牛角上的匕首活活捅死。

更多的火箭和火把落下来,将车阵搅得更乱。更多的耕牛被火焰吓疯,再不受御手控制,挣脱鼻环,横冲直撞。更多的战车翻倒,将更多的将士抛在了自己人的车轮下,槊锋前。更多的热血涌出,更多灵魂飞上烟熏火燎的半空,满脸茫然。

火攻还在继续。崔乾佑常年在塞上与草原部落作战,对付马、牛等大型牲畜驾轻就熟。叛军在他的指挥下,将更多的火把和油球点燃,用手投向车阵正前方。不求直接杀伤唐人,只求惊吓耕牛。

红蛇飞舞,金星升腾。车轮扬起的烟尘转眼间就被火焰驱逐,地面突然变得比天空还亮。拉车的黄牛撒开四蹄,夺路狂奔。少量向前,大部分掉头向后,还有一些彻底发了疯,横着撞向身边的同伴。整个悬车大阵,在敌军面前不到四十步的地方分崩离析。车上的唐军将士或者被牛拉着向自家后军跑,或者被掀翻在地,碾得粉身碎骨。

怀安团练使张挺从牛车上跳下来,试图救援自己的家乡子弟。他的膂力非常大,接连拉住了两头发了疯了耕牛,令车上的人得以平安脱身。第三辆牛车呼啸而来,绑在车辕上的长矛直接刺进了他的后腰,半尺长的矛头从前腹透了出来,将他挑上半空。张挺伸手抓住矛头,厉声断喝“啊——”

矛杆“喀嚓”一声折断,他的身体落地,然后被车轮无情地碾过,血肉模糊。

罢交主簿刘昂也在想方设法自救,这个文人出生的将领,勇气一点儿也不比纠纠武夫来得差。只见他抓起一根着着火的长矛,迅速塞进了一辆牛车的车辐之间。木制的车辐被卡住,发出“咯咯”的声响。下一个瞬间,车轮碎裂,牛车倒翻。车上的士卒跳下来,侧身闪开另外一辆失控的牛车,顺手扯住荡在半空中的挽绳,给上面的人创造更多的逃生机会。

发了疯的耕牛,远非人力所能阻挡。被拉住的牛车只是稍稍停顿了一瞬,便又开始横冲直撞。但有这一瞬间停顿,已经足够车上的人做出求生举动。他们纷纷纵身跳下,在刘昂周围聚集成一团,同时挥动兵器自保。

几头发了疯的耕牛被杀死,尸体和已经起火的车辆堆在一道,组成了一个简单的街垒。更多的幸存将士开始向街垒后靠拢,同时将其逐步扩大。罢交主簿刘昂站在人群中央,大声疾呼,“这边来,这里。堵住这个口子,把这块木头点着了。牲畜怕火,只要我们周围有火,牛就不敢靠近!这里,这里,快点儿……”

他的举动提醒了更多的人。侥幸没有被自家战车碾死,也没有被绑在牛角上的匕首刺穿的大唐健儿们,纷纷仿效,利用以及倒翻的牛车和死去耕牛的尸体,组成了一个个简单的避难所。坐在四层高楼车上的房大才子还没有发布新的命令,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先想办法自我救助,然后在寻找机会杀敌或者离开战场。

明威将军马跃也被人救了下来。身边还跟着二十几名当初一道杀出安定城的民壮。他们目光里充满了仇恨,不只是对叛军,更多的是对左丞相房琯。自打敌人开始用火箭反击,自诩为当世武侯的左相大人,就没发出个任何命令。就像已经睡着了,或者原本没打算让牛车上的将士活着回去。

“到刘大人那边去,他那边人多!”马跃迅速看了看周围的情况,作出了自认为最合适的选择。现在就掉头回撤的话,即便不被追过来的敌军杀死,也会被房琯那王八蛋当做临阵脱逃来正军法。还不如凑起更多的人,再做打算。

罢交主簿刘昂抱的大概是同样的想法,见马跃带着一伙人向自己这边走,连忙挥刀大叫:“马将军,这里,咱们一起,固守待援。还有机会,房大人那边还有二十八宿大阵没……”

他的声音,突然哽在了喉咙内。有支羽箭凌空而来,正中他的脖颈。不远处,一身铁甲的崔乾佑丢下骑弩,抽出横刀。刀尖奋力前指,“杀,活捉姓房的书呆子!”

“杀,活捉姓房的书呆子!”叛军将士哄然回应,大笑着,催动战马,跟在掉头反冲的牛车之后,奔向房琯的二十八宿大阵。

国殇(七上)

望着战场上的滚滚浓烟,大唐左相、招讨西京、防御蒲潼两关兵马元帅房琯两眼发直,身体僵硬得宛若一具死尸。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这样?这可是书上记载,田单破燕的招数!更何况还经过了兵圣李卫公的调整?

没有人回答得了他的疑问,即便田单和李靖两人重新活过来,也没这个本事。火牛阵是在半夜突然发难,绝不会摆在燕军眼皮底下让人看上三天三夜;悬车阵最重要的条件是速度,傻子才会用老牛来代替战马。至于五行二十八宿的神秘作用,那是袁天罡的研究范畴,李靖可以用脚趾头发誓,自己对星象这东西没半点儿兴趣,更不会将其写到兵书里边。

书里边没写耕牛遭到火攻之后,就会不受主人控制。书里也没写敌军看不懂五行二十八宿里所奇正关系,直接强攻过来会怎么办。可这两种情况,眼下房琯全遇到了。悬车大阵烧了一阵之后,便彻底崩溃。发了疯的耕牛们不顾鼻孔处传来的刺痛,拖着猎猎燃烧的战车和战车上烧成一团火球般的将士,四下乱跑。有的在半途中倾覆,有的在狂奔中倒下,更多的则临阵倒戈,低下绑着匕首的牛角,径直向五行二十八宿冲来。

“大帅,大帅,敌军开始加速!”

“大帅,大帅,崔,崔乾佑亲自带领骑兵杀过来了!”

站在楼车顶端,负责保护房琯并传递命令的亲兵迟迟得不到主帅的指示,不得不大声提醒。近于咆哮的呼喊终于让房琯的心思从震惊和痛苦中回转,迟疑着看了看越来越近的火光,他哑着嗓子吩咐,“传令给左右两军,马上出击,阻挡,阻挡惊牛,还有,还有叛军!”

呜咽的角声响起,与楼车上的旗帜一道,将房琯的命令传向左右两翼的骑兵队伍。'“嗡!”两翼的将士发出了一阵骚动,却没有任何人响应号召,率部上前阻拦火牛和叛军。隐隐地,还有几句骂声传了过来,透过战场上的喊杀声,传入了楼车附近将士们的耳朵。

“传令,让杨希文、刘贵哲两个率部出击,阻截叛军。传令啊!”房琯不知道左右两翼为什么不肯服从自己的安排,还以为是号手们阳奉阴违,冲着众人大呼厉声重复。

号手们回过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满脸无辜。房琯被看得心头火起,拔出横刀就准备捍卫主帅权威,副帅王思礼见状,赶紧伸手拦住了他,“丞相,他们已经将命令发出去了,是杨希文、刘贵哲两个不肯奉命。战马和耕牛一样,都怕火烧。咱们的骑兵即便现在冲上去,也阻挡不了疯牛!”

“那,那崔乾佑怎么胆敢攻过来!”危急关头,房琯居然还保留着一分戒备,瞪着王思礼的眼睛,等他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丞相大人请仔细看。叛军的骑兵推进很慢。他们要先遣步卒,灭了自己点起的那条火线,然后才能继续发起进攻!”王思礼强忍住一把将房琯从四层高的楼车上推下去的冲动,沉声提醒。

房琯闻言抬头,果然发现,叛军声势虽然浩大,速度却不是很快。在马队前,有大量的步卒来回跑动。很多人身上都背着一个沉重的大口袋,有时甚至是两个,见到大个的火堆,则将口袋丢上去,将烈火压灭。见到零散在战场上,茫然不知所措则唐军将士,则围拢上前,高高地举起手中横刀。

侥幸没被烈火烧死的唐军将士组织不起有效抵抗,或者被俘,或者被杀。房琯看得两眼冒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本帅,本帅没想让他们去送死,真的没想……”

他不清楚自己在说给谁听,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感到好受些,也许是解释给天空中那迟迟不肯散去的数千冤魂。虽然在安排悬车战术之前,他的确存了利用敌军,消耗一下地方武装的心思,以免日后这些人居功自傲,不肯好好服从朝廷调遣。

“大人现在需要做的是,鼓舞士气,准备跟叛军决一死战!而不是对着天空悔过!”王思礼怜悯地推了房琯一把,大声提醒,“您手中还有四万八千人,比叛军那边多得多。只要沉着应对,未必没有机会反败为胜!”

“对,本帅这边人多,人多!”房琯点点头,木然回应,“传令,让李揖带领水行队推到阵前,阻挡疯牛。水,水能克火。让刘秩所部木行队跟在水行队之后,竖起长矛,阻挡叛军骑兵!”

如果照这个命令执行,水行队肯定要叛军的骑兵冲上来活活踩成肉酱。王思礼忍无可忍,将房琯推到一边,冲着号手和旗手命令:“丞相大人有令,左右两翼骑兵出击,迂回到战场侧面,牵制敌军。水、木两队队,向前推进四十步列阵。先用弓箭射杀疯牛,迟滞叛军行动。再用长槊和长矛斜支荆棘墙,防备骑兵冲击。火、金两队,跟在水木两队身后,随时准备上前接应。土队原地待命,保护中军帅旗!”

“诺!”号手们和旗手们答应一声,将王思礼的命令用角声和旗帜传遍全军。左右两翼的骑兵们又发出一阵骚动,然后在杨希文、刘贵哲两位主将的带领下,避开已经冲到近前的火牛车,缓缓向敌军侧翼迂回。水队和木队则丢下故作神秘的十四宿星旗,快步上前列正常步兵战阵,同时用羽箭将冲回来的火牛一一射成刺猬。

托脚下地形之福,牛车回冲速度越来越慢。被羽箭反复攒射之后,大部分都倒在了半途当中,只有少数的几十辆,被射得像刺猬一般,带着满身的火苗,冲进了唐军队伍。挡在牛车前方士卒纷纷栽倒,哭喊声不绝于耳。更多的士卒在将领的逼迫下冲上前补位,杀死已经成为强弩之末的疯牛,推翻燃烧中的战车。然后将已经烧成一团焦炭的袍泽尸体从车厢里拉下来,叹息着摆到阵后。

几乎所有死在牛车上的将士,都圆睁着两只眼睛。纵使浑身上下的皮肤和血肉被烧得一团焦黑,依旧不肯放弃心中的怨念。魏少游、杜鸿渐等老军务在队伍中往来穿梭,不停用厚赏和荣誉来鼓舞士气。但所有看到了死者眼睛的人,都心里冷嗖嗖的,手中的兵器也和心脏一样地凉。

几小队叛军的先锋绕过火堆,跟在牛车后冲过来,向水、木两队发出箭矢。他们手中拿的同样是大唐军队特有的伏波将军弩,击发起来非常便利。一弩射出之后,将弩弓在自家马鞍侧一蹭,就可以重新挂好弓弦。从五十余步外发动攻击,冲到阵前时已经连发两矢,然后在战马与槊墙发生碰撞之前的一瞬间,来了个利落的转身,由正转斜,向两翼跑开,同时又射出了第三矢。

水木两行中的弓箭手在宋若思、贾至两位文官的组织下,纷纷举弓反击。羽箭追着对方的马尾巴,冰雹般落了一地。“别管他们怎么跑,覆盖射击,覆盖射击!”有人大声提醒,可惜听见者不多。只有少数从朔方军抽调过来的老卒,及时自行调整了战术,将跑在叛军攻击队伍最后的几名骑兵射翻在地,然后又用长槊一一戳死。

两翼的骑兵此刻也与叛军发生了接触。唐军方面左右各自有一万上下,而叛军派出来保护自家两翼的骑兵则各自只有三千。人数上,双方相差非常悬殊。然而战斗力方面,却恰恰与人数成了反比。三千叛军的骑兵,都是燕赵两地身经百战的精锐,有了先前大破牛车阵这一辉煌战绩的鼓舞,个个奋勇争先。而唐军这边,则多为当年东宫六率和龙武军中的少爷兵,本来就没见过多少血,又明知道自家主帅是个书呆,心中对获胜不报半点儿希望,刚与敌军一接触,就纷纷败下阵来。

“左右两翼恐怕支撑不住!”王思礼在楼车上看得真切,皱着眉头,向房琯禀告。

“那,那该怎么办?”房琯此刻已经彻底六神无主,扯了下对方的衣袖,乞求般询问。

“从中军各派两千人去增援他们,顺便督战。您以丞相身份传令给杨希文和刘贵哲,如果胆敢放任对方的骑兵从侧面冲到楼车之下,就拿他们两个的人头明正军法!”

王思礼叹了口气,继续替主帅出主意。房琯当然是照单全收,一边命令亲信拿着自己的信物去威胁杨希文和刘贵哲,一边胆战心惊地问道:“如果他们两个还挡不住叛军呢?咱们怎么办?如果水、木两行情况怎么样了,你看他们还能撑多久么?我觉得崔乾佑好像把大部分兵马都集中在中军了,他后撤了,他为什么要后撤。准备干什么?他好像。好像在在在重新整队!啊,我明白了,刚才那几一次是试探,这次才是真正的攻击,这次才是!对不对,对不对!”

“大人高明!”王思礼由衷地赞叹了一句,然后强行将房琯拉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掰开,躬身施礼,“大帅在这里坐镇,末将这就去接应水、木两行弟兄。我走之后,大人根据形势,随机应变。如果看见末将的战旗倒了,大人请记得跟陛下说一声,咱河西军的汉子,从上到下,都对得起大唐!”

说罢,也不管房琯如何反应,转过身,大步走下楼车。

国殇(七下)

“王将军……”房琯伸手去拉,却扯了个空。望着王思礼魁梧的背影,两眼中难得涌出了一份敬意。

王思礼什么都听不见,耳畔,只有弟兄们在火海之中的惨叫声。这个场景他太熟悉了,几乎天天出现在噩梦里。每次半夜醒来,他都会手捂胸口,拼命喘息,浑身上下冷汗淋漓。

在潼关之外,崔乾佑就是使用火攻的办法葬送了二十万大军。当时,王思礼带领两万骑兵为先锋,冲杀在了队伍最前方。却不料被崔乾佑以柴草车塞住道路,四下放火。结果官军大败,死伤不计其数。王思礼全凭着个人勇武,才勉强杀开了一条血路,逃回了潼关。

紧跟着,火拔归仁挟持了哥舒翰去投奔安禄山,王思礼不甘受此奇耻大辱,夺门逃命。急慌慌如丧家之犬般逃到了灵武,本以为可以给朝廷尽一份应尽之力,谁料连太子殿下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武士拿下,推出门外开刀问斩。

多亏他平素为人豪爽,出手大方,在京师时与房琯等名士走动颇勤。于是,后者看在当年那些酒水和歌女的份上,在太子面前给他说了几句好话。只杀了李承光一人,留他王思礼率领其余丧家之犬戴罪立功。

然后,他就开始了噩梦般的待罪生涯。不光被救命恩人房琯瞧不起,而且被文武同僚嗤之以鼻。不光是他,整个灵武朝廷,从上到下,提起河西军三个字来,几乎每个人的嘴角都会向下撇一撇。同样作为大唐北方四镇之一,人家朔方军自打叛乱一开始,就屡屡突入河北,并且在危难时刻,将史思明父子牢牢堵在了井陉关之外。人家安西军,虽然曾经有洛阳惨败之耻,可最近却崛起了一个姓王的晚辈,带着万把远道而来的疲兵,硬是将孙孝哲压得躲在长安城的高墙之后几个月不敢出门。而你河西军呢,在潼关城外一战丧师二十万不说,主帅哥舒翰还带着近百名将领一道投了敌!

这等奇耻大辱,令王思礼无时无刻都倍感煎熬。潼关之战河西军输得一败涂地不假,可是河西军也曾经将叛贼挡在关外大半年,始终没让他向西推进半步。是朝廷自己安奈不住性子,急于求成,非要逼着哥舒翰出兵,还让边令诚老贼拿封常清和高仙芝二人的下场,不停地来威胁。

结果,仗打输了。一再逼迫着河西军出关与敌人决战的皇上没责任,天天骂河西军时缩头乌龟的文人墨客们没责任,在军中指手画脚,搬弄是非的老太监边令诚没责任。所有责任都要已经瘫痪了两年多的哥舒翰及其麾下的将士们背。无论将士们是已经战死沙场,还是继续在替大唐帝国阵前买命!

这不公平!王思礼每天夜里对着空荡荡的屋子,都会低声呐喊,这不公平。可他不能喊给任何人听,也没人肯听他的辩解。哪怕是耐着性子听他啰嗦两句,然后再大声驳斥亦不可能。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证明自己并非懦夫,证明河西军上下并非一无是处的机会,主帅的位置还给了书生出身的房琯。而王思礼本人,只是被当做樊哙、英布之流,调到房琯帐下充当带兵撼阵之将。

樊哙、英布就樊哙、英布吧,没有樊哙、英布,光凭着萧何、张良这些谋臣,也建立不起来大汉帝国。本着机会难得的心态,王思礼决定继续隐忍。于是,一路上,他忍着杨希文、刘贵哲的挤兑,忍着李揖、刘秩等人的白眼,忍着主帅房琯的傲慢与刚愎,只求能再度披上战袍,亲手砍下崔乾佑的头颅,洗血昔日耻辱。谁料想,房琯不仅仅是刚愎傲慢,从武将角度来看,此人简直一无是处。连一些基本的战术常识都不懂得,更甭说临阵调度指挥。唯一可以提得起来的,恐怕就是胆气还有些,没吓得率先逃跑。可这份胆气还能坚持多久,王思礼没半点儿把握!

如果身为主帅的房琯率先逃走的话,身边这五万多将士,恐怕没多少能活着走下战场。两条腿人从来就跑不过四条腿的战马,更何况崔乾佑所部叛军已经在城里边养精蓄锐多时,瞪圆了通红的眼珠子就等着这一天。

所以,王思礼必须亲自顶到第一线去,哪怕只是为了延缓大军溃败的时间,给弟兄们创造从容撤离的机会,也要顶上去。爬下木制的楼梯,他抄了根长槊,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高高举起,“火、金两行,跟我来!”

“火、金两行,跟我来!”亲卫们大声重复,将副帅的命令传遍全军。回应者却非常寥寥,火行、金行对应的十四星宿,一万四千弟兄,抬起眼望着高高在上的楼车,不知道是否该听从王思礼的调遣。

“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皱了下眉头,王思礼念着朱雀七宿的详细名字点兵。话刚喊了一半儿,又狠狠地挥了下长槊,大声喊道:“去他娘的朱雀、白虎,老子是王思礼,现在要带人去跟叛军拼命。是男人的,就跟着我来!”

“大人要去跟叛军拼命,是男人的,就跟上!”亲卫们再度扯开嗓子,将王思礼的召唤传遍全军。

“大人……?”火行和金行的将领们愕然惊呼,抬头又看了寂静无声的楼车,犹豫着,迟疑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翼的骑兵还在溃退,从中军调过去的援军,也无法让他们稳住阵脚。在两翼胜利的激励下,正面的叛军也开始了疯狂攻击,无数匹骏马风驰电掣般冲过来,或者将长槊和木矛组成的丛林撞出一个巨大的缺口,或者被槊锋和矛锋捅穿,与背上的骑兵们一齐,命归黄泉。

主帅房琯,还是拿不出任何解决危机的办法。只是拎着一根鼓槌,将楼车上的牛皮大鼓敲得震天般响。挡在正前方的水、木两行将士听闻鼓声,强打精神,与骑马冲来的敌军鏖战,一排倒下去,又迅速补上一排。然后再被马踩刀砍,踉跄着倒在血泊之中。

有几名骑兵被敌军的攻势吓破了胆子,仓皇从前方逃回,畏惧大唐军律,他们不敢向敌楼靠近,只是试探着兜着圈子。几支羽箭从背后射过去,留下其中一人,其余皆狼狈逃远。

很快,水木两行也出现了崩溃迹象。密集的军阵被敌军用铁骑砸开了无数道血口子,每个口子都尸骸枕籍。李揖和刘秩使出全身解数收拢队伍,怎奈他们都是文官,平素仗着左相大人在背后撑腰,还能勉强镇住麾下的将士。如今在生死关头,却再也无法赢得将士们的信任,让后者把性命毫不犹豫地交到他们的手上。

倒是魏少游和杜鸿渐,好歹是朔方军的人,凭着身边的几百名朔方军老兵,勉强还能站稳脚跟。但是,谁也保证不了他们到底能支撑多久。敌军太强悍了,而身边的队伍中,新兵又太多。战斗力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王思礼不敢再等,跺了跺脚,带着自己仅有的四十几名亲卫,平端长槊,大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扯开了嗓子大声嚷嚷,“咱们中计了,统统中了崔乾佑的诡计。他故意把咱们从灵武引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将大伙一举全歼。跟我去拼命,大伙或许还能杀出一条活路。如果逃走的话,谁也不能保证退路上有没有其他埋伏在等着你们!”

话太长,亲卫们来不及重复,只能扯开嗓子不断强调:“跟着副帅,跟着副帅。副帅打过仗,知道叛军虚实。跟上,跟上,想求一条活路的就跟上!”

不知道是被王思礼激情所感染,还是被亲卫们的话语所打动。火、金两行队伍乱了乱,几支打着昂日鸡、毕月鸟、张月鹿、翼水蛇的队伍,迈步跟在了他的身后。紧跟着,吕崇贲与张俊、吴冕、韩辉祖等原河西军将领,带着各自的直系部属,从土行中走了出来,大步向王思礼靠拢。随即,更多的将士从火、金、土三行出列,快速于王思礼背后重新整队。

吕崇贲与张俊、吴冕、韩辉祖等原河西军将领分散开来,成为整个队伍的支撑点。他们簇拥着王思礼,逆着退下来的溃兵,缓缓向前压。很多溃兵在逃命途中,发现了副元帅亲自杀了上来,楞了楞,惭愧地转过头,重新走向了战场。

“我们从潼关退到了长安,又从长安退到了灵武!”王思礼不管别人听没听见自己的声音,自顾扯开嗓子疾呼,两行热泪顺着憔悴的面孔滚滚而下,“如果此战再退的话,王某不知道还能逃到哪里去!王某不想再逃了,王某要站着死,死得像个男人!”

“去死,去死,死得像个男人!”身边的亲卫只听明白了最后一句,扯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向大伙重复。

“去死,去死,死得像个男人!”无数人声音在他耳边轰然响应,王思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抬起胳膊,用小臂上的皮甲蹭了下脸,大步向前,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舞。

国殇(八上)

越往前走,崩溃的迹象越明显,失去战意的士兵丢掉兵器,顺着敌军的攻击方向,亡命奔逃。而崔乾佑麾下的幽燕精锐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用割麦子一般将他们割倒,然后再纵马踩上去,将尸体踩成一堆堆肉泥。

到了此刻,战争的胜负已经毫无悬念。或者说,从二十余日前两军刚刚发生接触的那一瞬,悬念就根本不曾存在过。崔乾佑之所以大步后退,既不是因为畏惧房琯的才名,也不是因为粮草辎重被民壮们所烧,他之所以费了偌大力气,将房琯从灵州与庆州的交界处,一步步引到坊州来,是为了一战全歼唐军主力。让灵武小朝廷即便有高山大河所凭,也找不到足够的士兵参与防守。

毫无疑问,他成功了。没有任何军事才华的房琯,身上的傲慢与固执却一点儿不比大唐的其他官员少。几乎像一头傻狍子般,添着猎人故意撒在地上的盐粒儿,一头扎进陷阱。黄帝陵前一败,再想逃回灵州,就得奔行六、七百里。即便房琯能侥幸逃出崔乾佑早已在暗中布下的天罗地网,沿途中,也有骑墙观望的地方武装,迫不及待地用唐军将士的脑袋向崔乾佑交纳投名状。

“抓书呆子!”“抓书呆子!”一名身穿都尉铁衣的幽州将领大声叫嚷着,率队横冲直撞。周围的唐军将士不敢阻挡,纷纷让开去路。而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队形又站得过于密集,一时间,竟无法完全逃散。铁衣都尉撇了撇嘴,手起,刀落,带起一片血光。

“凿穿,凿穿!凿穿了直接去抓姓房的书呆子。别在这些人身上耽误功夫!咱们过会儿有的是时间割首级!”另外一小队幽燕骑兵呼啸而过,大声向同伙发出提醒。脚下这种待宰羔羊,杀多少都没什么意义。真正的大鱼在不远处的楼车上,虽然笨了一点儿,傻了一点儿,好歹也是一任宰相。

“凿穿,凿穿!”周围的幽燕骑兵大声响应,放弃身边闭目等死的可怜虫,继续向唐军队伍纵深处穿插。他们几乎受不到什么像样的拦截,此刻唐军的人数反而成了最大的阻碍。即便从背后刀砍马踏,也需要花费一点儿时间。更何况偶尔还会遇到那么一、两个吓傻了连转身逃命都不敢的家伙。

“要命的闪开!挡路者死!”铁衣都尉知错能改,立刻调整战术,带领麾下弟兄向前猛攻。

身后的渔阳精锐见样学样,纷纷放弃收割头颅,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凿穿唐军大阵上。如此一来,周围的唐军败得更加狼狈。为了给敌人让开道路,甚至不惜将跑得慢的自家袍泽推倒在地。

“这些废物,软蛋!”铁衣都尉催动坐骑,不屑地将挡在面前的一个背影撞翻。然后横刀斜拨,从背后抹断另外一人的脖颈。天空中的阳光瞬间暗淡,随即又瞬间亮得刺眼。他猛然抬起头,发现周围已经没有了唐军。而正前方不远处,却有一名花白胡须的唐将,擎着杆长槊,徒步向自己冲了过来。

“来得好!”铁衣都尉大喜,双腿用力夹紧马腹。将军的头颅虽然不如房书呆值钱,但肯定远远超过普通士兵。反正是搂草打兔子的事情,不用怕耽误太多功夫。

胯下坐骑被夹得长嘶一声,骤然加速。身体向飞一样,从半空中向花白胡须唐将撞去。眼看着前蹄就要踹中花白胡须的胸口,却不料对方猛地一闪身,居然抢在被踩中前的瞬间避开了马蹄,随即左臂前推右臂下压,借着转身闪避的势头,一槊捅向战马的小腹。

“当!”铁衣都尉探臂挥刀,替坐骑挡下了这一刀。没等他直起腰,花白胡须的第二槊已经又刺了过来。这回目标是他的后腰,槊锋上的寒光冷气逼人。铁衣都尉将身体向侧面歪了歪,让开要害,同时再度催促坐骑发力。凭着人和战马的娴熟配合,他躲开了这致命一击。却被侧前方捅过来的三杆木矛同时找上,小腹、大腿、小腿同时洞穿,整个人被从马鞍上挑起来,高高地架上了半空。

“啊……”铁衣都尉丢下横刀,大声惨叫。他的亲兵吓得面如土色,疯了般上前抢夺主将尸体。花白胡子微微冷笑,手中长槊上挑下刺,转眼间,连捅三人落马。

失去了主人的控制,战马悲鸣着来回打转。这队渔阳骑兵的攻势噶然而止,敌我双方搅在一起,围着铁衣都尉的遗体搏命。

“梅花阵!”花白胡子断喝,迅速退入几名冲过来的唐军当中,与大伙一起组成了标准的梅花阵型。五杆长枪,一根长槊,交替着向前攻击,交替着互相掩护。攻击力度瞬间加倍。凡是被梅花阵找上的叛军将士,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卒,统统一合毙命。

“像我这样,结梅花阵。趁着敌军冲不起速度来,把他们扎成肉串!”花白胡子见自己的反击手段成效显著,立刻将其朝身边的人推广

“大将军有命,大伙分散开,结梅花枪阵,攻击前进!”周围亲卫们齐声高呼,将花白胡子的命令传给更多的人。

“大将军有命,用梅花枪阵破敌!!”周围的士兵们一边按照平时的训练整理阵型,一边将花白胡子的经验传得更远。

吕崇贲、张俊、吴冕、韩辉祖等原河西军将领本来就经验丰富,听到王思礼的命令,稍一琢磨,就明白了此法切实可行。各自组织起身边弟兄,逆着敌军杀来的方向,以小型步阵发起了反击。

由势如破竹瞬间变成了举步维艰,叛军将士明显无法适应。几名急于建功立业的渔阳将领,几乎是自己撞到了迎面推来的梅花枪阵上。转眼间,身上就被捅出了四、五个大窟窿,血顺着伤口狂喷而出。

主将身死,亲卫如果无法抢回他的遗体,就要被斩首示众。一干渔阳精锐立刻红了眼睛,不顾战马的速度优势已失,拼命向前猛冲。一个人的勇武抵不上六个人的严整配合,转眼间,刀飞、马倒,马背上的渔阳精锐被挑上半空,鲜血和内脏洒了满地。

“去死,去死,死得像个男人!”王思礼大声吼叫着,带领弟兄们继续前推。不过是四十几个弹指功夫,一整队渔阳精锐成了他们的枪下亡魂。紧跟着,他们冲向了下一队,趁着敌人没找到应对办法前,肆意屠戮。

又一小队骑兵在矛丛中消失,已经崩溃的唐军阵列中,出现了一个巨大支撑点。围着这个支撑点,数千存了必死之心的将士纷纷汇集,渐渐将支撑点汇成一个孤岛,又由孤岛汇成一片陆地,一座移动的钢铁丛林。

丛林背后,无数匆匆逃命的唐军将士猛然发现,其实敌人也没长者三头六臂。脖颈上中了刀一样会掉脑袋,小腹上中了枪一样会肠穿肚烂。五方二十八宿大阵没能取得上天的照应,但他们或许自己能挽救自己。

一些正视图逃命的人,迟疑着停下了脚步。转眼,便有更多的逃命者,咬了咬牙,掉头向钢铁丛林处汇集。兵部尚书王大人都不要命了,老子又何惜一死。拼了,杀一个够本儿,杀两个赚一个。

当人不再畏惧死亡的时候,世上便没有任何东西能摧毁他们的意志。面对突然变得强大的唐军,渔阳精锐们不知所措。就像一伙冲进羊群里的饿狼,本以为可以吃个痛快,谁料绵羊们突然亮出了牙齿,变成了一群猎狗。

“缠上去,缠上去。别让他们拉开距离。”

“先刺马,后刺人!横刀短,占不到咱们的便宜!”

唐军队伍中,来自河西的老兵们充分发挥了种子的作用。一边带队向敌军反击,一边大声将对付骑兵的经验向周围人传授。东宫六率和由各地汇集到灵武的士卒,本来就受到过一定厮杀训练。此刻得到了“高人”指点,立刻勇气大增,居然将当年在白马堡学到的东西,发挥了个十足十。

这下,叛军可就有点吃不消了。原本试图凿穿唐军拦阻,直接去活捉房大书呆的队伍,不得不改变目标,回头支援自家袍泽。原本负责捉拿俘虏、收割死者和伤者脑袋的辅助兵,也不得不停止继续作孽,小心翼翼地防备唐军反扑。有些亲眼目睹主将被活活捅成筛子的骑兵,甚至偷偷地拨转了马头。只待发现形势不妙,就立刻策马逃走。

中央战场的局势,从一边倒的屠戮,变成双方僵持。攻击受阻的渔阳骑兵一次次呼喝着前冲,却又一次次被王思礼等人用步槊和长矛给捅了回来。战斗最激烈处,人和马的尸体躺了满地。鲜血汇流成河,四面八方蔓延,将秋日的原野染得猩红一片。

崔乾佑迅速发现了苗头不对。

在战场两翼他只投入了六千骑兵,就已经将两万唐军彻底击垮。而战场中央,他整整放进去了一万五千渔阳精锐和七千普通步卒,却被三万多大唐轻甲步兵给硬顶到了现在。并且这三万多唐军步兵,还不是在同一时间投入战场。

“有古怪!”他跳上马鞍,双腿站起来仔细观看。很快,就明白了原因所在。“那人是谁,花白胡子的那个,好像有点眼熟?!”

“是王思礼,大帅您的手下败将。在潼关之战时,您曾见过他!”旁边的参军记性非常好,也站在马鞍上向战场中央望了望,迅速给出答案。

国殇(八下)

“去几个人,生擒他!”崔乾佑迅速向战场扫了一眼,冷笑着发出命令。

此刻敌我双方胜负已分,王思礼的逆袭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不可能起到挽狂澜于既倒的作用!在稳操胜券的情况下,崔乾佑不介意多玩一些小花样,为自己的赫赫战功增加几圈传奇的光环。

两名以勇力著称的中郎将欣然领命,各自带了五十名曳落河,策马而出。一边向战团靠近,一边扯开嗓子嚷嚷道:“大帅有令,生擒王思礼。大帅有令,生擒王思礼。没把握的人赶紧让开,别耽误老子立功!”

跟王思礼所部唐军绞杀在一处的幽燕精骑们原本就已经被杀得胆寒,听见来自背后的呐喊声,赶紧就坡下驴。从战团最外围开始拨偏马头向两翼绕,一层层梯次退避,很快,就在与唐军正对方向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通道。

正在率部酣战的王思礼猛然发现眼前发亮,迅速抬头,刚好看到十几匹骏马呈倒雁翅型,结伴向自己冲了过来。马背上的骑手个个盔甲鲜明,手里拎着根皮索,在半空中风车般旋转。

“套马术!”有股警兆迅速在王思礼心中涌起,呐喊声脱口而出,“大伙小心!提防他们手里绳索!”

套马术是草原部族生存的基本技能,男孩子通常从八、九岁时开始学,一直学到成家立业。使到精妙处,一根皮索抛出去,隔着二十余步,亦能锁死奔马的脖颈。安禄山为将多年,对唐军优势和弱点了如指掌。所以根据自己的观察了解,刻意将套马术进行了针对性的改进。在两军僵持之际由曳落河骤然使出,每每都能收到奇效。

当初在潼关城外,河西军与燕赵精锐有限的几次试探性接触当中,很多人就栽在了对方这一招上。本来凭着一腔热血和精良的铠甲器械,大唐男儿们结阵而战,还能勉强与叛军一争短长。谁料曳落河们根本不与唐军的步阵硬碰,先是用羽箭来回奔袭骚扰,然后掏出套索,隔着老远,看准哪个就把哪个一拖而走。没几次,就让唐军大阵彻底崩溃了。

今日叛军又使出杀招,王思礼等人岂能不加以双倍小心。饶是如此,当第一波套索隔空袭来之时,依旧有四、五名士卒被拖出了军阵。周围的袍泽赶紧出手施救,却赶不上对方的撤走的速度。借着战马的脚力,得手的曳落河们扯着皮索迅速远飚,没几步,就将套索里的唐军士卒拖翻在地,扯成碎片。惨叫声顺着血迹远远传回,令闻者无不胆寒。

“生擒王思礼。生擒王思礼!”第二波曳落河又呼啸而来,脸上笑容显得分外狰狞。

眼看着刚刚凝聚起来的士气又要被叛军硬生生打散,王思礼把心一横,单手把长槊给举了过了头顶。吕崇贲与张俊、吴冕、韩辉祖等原河西军将领与王思礼配合多年,知道彼此的心意。见王思礼上身开始后仰,立刻齐声断喝:“举矛,举矛,预备--”

“举矛,举矛,预备--”一片怒吼声中,数千根长矛大槊高高地举了起来,立成一片骄傲的钢铁丛林。

掷矛术,王思礼疯了?!在远处欣赏战况的崔乾佑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一根针。掷矛伤敌是大唐步卒的基本战术之一。但那通常都用在敌我两军刚刚发生接触之时,每名参与的士兵手边肯定还有第二根备用的长矛。而像王思礼现在这般将手中长矛、大槊丢出去,接下来,他们就只能用随身横刀硬撼骑在马上的大燕国精锐了。

没有长度优势,横刀对骑兵,几乎就是找死!还没等崔乾佑猜出王思礼的想法,一片矛影已经腾空而起,飞过短短二十步的距离,将手持套索的曳落河们连人带马钉翻在地。

“跟我上!”一矛出手,王思礼便不再看战果。拔出横刀,跟着矛影向敌军扑将过去。吕崇贲、张俊、吴冕、韩辉祖等人带着各自的嫡系部属紧随其后,如狼似虎,舍死忘生。

一百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曳落河被从天而降的长矛钉死了大半儿,剩下一个个骑着马在原地打转,冲也不敢,退亦不能,目光里充满了畏惧。

“杀!”王思礼要的就是这个机会,双腿发力,整个人如同鹞子般腾空而起。半空中猛地向下一挥刀,将某名手足无措的曳落河砍掉了半个脑袋。

“杀!”张俊第二个冲到,看准一名曳落河,挥刀横扫。倒霉的曳落河被扫断了一根大腿,身体惨叫着从马鞍另外一侧掉落。胯下的坐骑却也在同一时间被张俊的横刀割伤,疼得悲鸣一声,连蹦带跳。拖着自家主人在人群中冲出老远,直到身上的血差不多流干了,才一头栽倒,将已经失血而死的曳落河压了个筋断骨折。

“杀!”吕崇贲、吴冕、韩辉祖等人相继赶到,跟在王思礼背后,挥刀四下猛砍,眨眼间,将剩下的曳落河诛杀干净。王思礼喘了口气,再度举起刀,指向周围惊诧莫名的燕赵骑兵,“冲过去,缠住他们,别让他们拉开距离!”

“冲过去,冲过去!”众将齐声响应,踏着淋漓的鲜血大步向前。见到敌人是一刀,见到战马也是一刀,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

被已经煮熟的鸭子从锅里跳起来狠咬了一口,崔乾佑气得暴跳如雷。“杀了他,杀了他。不用捉活的了,乱刃分尸!还有房琯那个书呆,也给老子一块杀了。杀了他们,替死去的曳落河祭灵!”

“诺!”他身边一直没动的另外七百曳落河答应一声,策马冲上,与已经开始反扑的燕赵精锐一起,潮水般向王思礼身边猛攻。

吕崇贲、吴冕、韩辉祖等河西军将领则带着各自的嫡系,将王思礼的侧面和身后团团围住。宁可让叛军的战马踩上自己的头颅,也不肯给对方偷袭自家大将军的机会。

战场中央的形式,彻底被搅成了一锅糊涂粥。某处大批大批的燕军骑兵,团团围着一小股死命顽抗的唐军将士群殴。与其临近的一团,则是大批大批的唐军步卒,挥刀绞杀几十名燕军精锐。一个战团刚刚分出胜负,下一个战团就立刻开始展开。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呐喊呼号,声音震天。

在王思礼等人的指点带动下,叛军骑兵的优势根本得不到有效发挥。而在叛军的疯狂反扑当中,王思礼等人想要重新结成战阵,也绝无可能。双方几乎是面对着面挥刀互砍,或者杀死敌手,或者被敌手杀死。每行一步,都踏在阴阳两界的分隔点上。

两名曳落河左右包抄,试图夹死王思礼。混战当中,他们胯下的坐骑无法冲起速度。被王思礼轻松地避开了一个,然后将另外一个开肠破肚。吕崇贲紧跟王思礼脚步,刀尖一挑,戳在了一匹战马的眼睛上。疼得战马人立长嘶,将背上的曳落河摔成了滚地葫芦。

安国将军张俊身材灵活,跳过去,一刀抹断地上曳落河的喉咙。就在此时,有名骑兵从马背上跳下来,双臂抱住了他的肩膀。张俊扭腰,甩背,将骑兵像甩麻袋一样甩向冲过来的敌人。两名曳落河被他砸下了坐骑,第三人却在落地前的瞬间,丢出了手中的狼牙棒,正中他的面门。

“啊——!”受了伤的张俊发出野兽般的悲鸣,跌跌撞撞地挥着横刀,冲入敌群。两名骑兵被他砍断了大腿,惨叫着落马。一把横刀也找上了他,从肩膀抹到腰间,喷出耀眼的赤红。

他扭头看了看,将横刀抛过去,砸中凶手的鼻梁骨。然后朝冲过来接应自己的王思礼等人咧了下嘴巴,仰面栽倒。

“长卿!”王思礼疼得撕心裂肺,呼喊着张俊的表字,跳起来,将断鼻梁骨砍落战马。早已砍成了锯子的横刀受不住力,嵌在敌人的尸体上断成了两截。他在落地的瞬间低头抄起一杆无主的狼牙棒,将递过来的数杆兵器全部砸飞到半空当中。

周围的压力骤然增大,四处都是陌生面孔。王思礼挥动狼牙棒,砸碎一人的面门。随后侧身躲开踏过来的马蹄,反手上撩,将马背上骑兵的膝盖砸得粉碎。

骑兵惨叫着坠马,没等落地,就被冲过来的吕思贲等人剁成了碎块。另一名曳落河近距离丢出套索,套住王思礼的胳膊。王思礼用力猛拉,抢在对手策动战马之前,将其扯落在地,然后大步冲上去,一棒将头颅砸进了胸腔。

又一名曳落河徒步欺进,双手各挥一把包铜锏,舞得像两架水车。王思礼向后退了半步,然后跳起来,连人带狼牙棒一道冲对方脑袋砸下去。棒上的铁蒺藜和铜锏表面撞在一起,火星飞溅。曳落河被震得口吐鲜血,狼狈退走。王思礼也吐了口血,从背后追上他,一棒砸折此人的脊梁骨。然后将狼牙棒当做暗器丢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伸手夺过两根铜锏,舞出两团光影。

曳落河们纷纷退避,周围的压力瞬间变轻。紧跟着,耳畔隐约传来了欢呼,王思礼收住脚步,迅速抬头。只看见吕崇贲、吴冕、韩辉祖等人又向自己靠拢过来,个个脸上写满了悲愤。

“来,再杀几个,给长卿报仇!”他裂开通红嘴巴,笑着发出邀请。早已怀了必死之心的众将却纷纷摇头,用兵器向自家后军指了指,嘴里说不出任何话语。

“怎么了?!”王思礼迅速转身回望,只见高耸的楼车上,早已不见了左相房琯的身影。几名燕军打扮的士卒沿着无人把守的楼梯快步上冲,先一刀捅破牛皮大鼓。再一刀,将大唐战旗凌空劈落。

“唐!”崭新的旗面被风吹得在半空中展开,遮住众人头顶所有阳光。

国殇(九上)

旗落,兵散!

兵部尚书王思礼的脸色登时变得如同雪一样苍白。他先前之所以舍命带队逆冲敌军,图的就是给大伙创造一个相对从容些的撤退机会,却万万没有料到,左相房琯大人“撤退”起来,是如此的干脆果决。

帅旗倒了,主帅带着身边亲信逃了,军心和士气一落千丈。这仗,再打下去还有什么意义?!迅速向周围看了一眼,王思礼用左手铜锏指了指敌军相对稀少东南方,大声命令,“老吕,你带着弟兄们从那边冲出去。我带着近卫队给你断后!”

“末将断后,大将军先走!”素来对王思礼唯命是从的吕崇贲忽然转了性子,摇摇头,惨然而笑,“房琯那王八蛋逃回去后,肯定会把战败的责任全推到咱们头上。末将嘴笨,说不过他。所以必须得大将军自己回去跟他对质!”

“对,末将掩护,大将军先走!”其他几名来自河西军的老将,也纷纷出言附和吕崇贲。

“你们?!”王思礼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却明白属下所言句句属实。几个月前潼关惨败,逃回去的老太监边令诚就把责任全推到了哥舒翰身上。房琯虽然读了一肚子圣贤书,为人却未必比老太监好哪里去!

就在这一犹豫的瞬间,壮武将军韩辉祖已经挺身而出。“杀崔乾佑!”劈翻冲到自己面前的一名敌将,他刀尖斜指,大声疾呼:“老子要去杀崔乾佑!不怕死的跟我来!”

“杀崔乾佑!”“杀崔乾佑!”数百名汉子轰然响应,跟在壮武将军韩辉祖身后,义无反顾地向敌军帅旗冲了过去。

正准备轻松收拾残局的叛军将士被冲楞了,慌忙阻止人手拦截。韩辉祖挥刀劈翻一个,又劈翻一个。沿着敌军暴露出来的缝隙,奋勇前进,宛若一只飞蛾,扑向了生命中最炽烈的终点。

几十名弟兄在他身侧与身后倒下,还活着的,则踏着敌人和袍泽的血迹,继续昂首前行。这一刻,他们的眼睛里面没有恐惧,也没有怨恨,只有遮不断、盖不住也扑不灭的骄傲,猎猎燃烧。

“剩下的人,跟着我!”又看了一眼韩辉祖等人那魁梧伟岸的背影,王思礼仿佛要把这一切刻在心里般,重重点头。然后,用铜锏指向东南方,再度发出命令,“还活着的,跟我来。从这边杀出去,别让弟兄们的血白流!”

“杀出去,跟着大将军往东南方杀!弟兄们的血不能白流!”吕崇贲带领几名将领大声重复,同时使尽全身解数,力求能组织起更多的人一道突围。

两支队伍朝着不同方向,迅速拉开距离。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叛军措手不及,被冲开了一横一纵,两条血淋漓的大口子。在不远处调兵遣将的崔乾佑察觉出王思礼的意图,迅速做出调整。随着一阵欢快的战鼓声,前去冲击唐军帅旗的燕赵精锐们,纷纷拨马转了回来,一队队奋勇争先,狼群般从四面八方堵住了唐军的去路。

在敌我双方都有准备的情况下,手持短兵器的步卒,很难挡住骑兵们的轮番攻击。很快,壮武将军韩辉祖身边就没有了弟兄。他拎着一把抢来的弯刀,继续向崔乾佑的帅旗靠近,每前行一步,背后都留下一大滩血迹。

崔乾佑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笑呵呵的看着他。既不躲避,也不上前迎战。韩辉祖向前又冲了两步,杀死两名挡路的曳落河,自己身上也又多了一条伤口,与先前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起,慢慢抽走他最后的体力。

一名曳落河抛出绳索,套住了他的肩膀。他伸出左臂挽住绳索,拖曳着继续前进。得手的曳落河拼命磕打坐骑,牛皮搓的绳索在二人的僵持中迅速拉紧,迅速勒入韩辉祖的身体中,不断发出咯咯的声响,却始终无法将他拖动半步。

“投降吧,看你是条汉子的份上,我向大帅求情,饶你不死!”一名来自渔阳的将领不忍看韩辉祖继续受折磨,低声奉劝。韩辉祖回敬了他一声冷笑,另外一只手臂艰难地回过来,将已经砍豁了的刀刃在牛皮索上来回拉锯。眼看着皮索就要被割断,又有几名曳落河冲上前,在他身上又加了四、五道束缚。韩辉祖挣扎了几下,发现在劫难逃。咬了咬牙,调转刀头,用手抓住前半截刀刃,狠狠插进了自己的小腹。

“噗!”血光溅起半人多高。几名手持皮的曳落河不解地看着绳索中的唐将缓缓倒下,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别割他的首级!”崔乾佑也被唐将的英勇吓了一跳,摆摆手,斥退涌到尸体旁边的几名亲信,“放开他,等打扫完战场,找人认一下他的名字,厚葬!”

“诺!”亲信们答应一声,怏怏地退了回来。崔乾佑望着地面上的尸体叹了口气,又继续吩咐,“传我的命令。别再耽误功夫。凡是不肯弃械投降者,直接乱刀砍死。”

“诺!”周围的亲信答应一声,用号角将命令传遍整个战场。“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随着一阵阵鬼哭般的角声,曳落河与燕赵精锐们再度改变战术。不再奢求能活捉王思礼等人,而是准备用最快速度结束战斗。

突围的道路,瞬间变得艰难了十倍。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四、五条,甚至更多的生命。每解决一波挡路的敌军,身边的弟兄们都会倒下厚厚的一整排。王思礼奋不顾身地厮杀着,奔走着,身上的血水如溪流般往下淌。根本分不清那些是敌人的,那些是他自己的。他身边的吕崇贲和吴冕两个也是浑身是血,跌跌撞撞,随时都可能倒下。

可杀过来的叛军却越来越多,越来越狡猾。他们像狼群一样互相配合着,忽远忽近,抽冷子便在队伍中狠狠撕下一大块血肉。每一次,都试图将突围者的队伍,推向彻底崩溃的边缘。

“大唐!”王思礼仰天大叫,铜锏前指,迎着敌军的战马冲了过去。“大唐!”吕崇贲带着百余名老兵紧紧跟上,用血肉之躯,迎向叛军的马蹄。

冲不出去了,这一刻,所有明白了自己处境的人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能捍卫大唐男儿的尊严。哪怕死,也要面对的敌人,而不是转过身,在背后留下耻辱的印记。

迎面扑过来的曳落河们喜出望外,迅速拉了几下缰绳,准备直接用战马将这些不要命的对手踩扁。王思礼抢在被敌军坐骑撞飞之前,向旁边避了半步,然后蹲身横扫,用铜锏砸哲了两根马腿。

马背上的曳落河措手不及,惨叫着跌落。吕崇贲挥刀劈过去,将其直接开肠破肚。周围的老兵们也涌上前,或者被战马踩成了肉酱,或者在千钧一发之际砍断了马腿。敌我双方搅在一处,血肉横飞。

定远将军吴冕头盔被战马踢飞,整个人仰面朝天摔倒。就在对手准备给他最后一击之时,他又突然从血泊地跳了起来,拉住对方扫过来的刀刃,奋力下扯。同时将手中的横刀贴着对方的胳膊捅了过去。“啊!”得意忘形的敌将被捅了个肠穿肚烂,惨叫着坠马。吴冕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抓住战马的鬃毛,一跃而上。然后挥舞着横刀,冲往敌军最密集的地方,一边冲,一边大声吼叫:“汉兵出顿金微,照日明光铁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騑騑……”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吼叫声里没有半分破阵乐的壮美之感,却令所有闻听者,心中寒意顿生。

“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定远将军吴冕前冲,前冲,如痴如醉。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投笔从戎,准备到塞上博取功名的少年时光。那时的大唐,跺一跺脚,连天山顶上的万年积雪,都要悄悄打个冷战。

“少年胆气凌云,共许骁雄出群。匹马城南挑战,单刀蓟北从军……”定远将军吴冕唱着大唐军歌,永远沉睡进千秋家国梦里。兵部尚书王思礼抹了把脸上的血与泪,笑着向剩下的弟兄们发出邀请,“走吧,咱们一起回天山!别让吴兄弟等太久!”

“走吧,咱们一起回天山!”吕崇贲大笑,举刀站到王思礼身侧。其余百十名弟兄笑着抹干各自的面孔,抢在下一波敌军冲过来前,与王、吕两位将军背后重新结成一个小三角攻击阵列。

“汉兵出顿金微,照日明光铁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騑騑……”不知是谁开的头,后面的人齐声吟唱。这首曲子太熟悉了,将士们几乎无人不会。即便是对面的叛军,也有很多人曾经唱过,至今无法忘记歌词与曲调。

“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三角形攻击阵列缓缓前推,缓缓走向大唐军人的迷梦。所过之处,神鬼避易。

“少年胆气凌云,共许骁雄出群。匹马城南挑战,单刀蓟北从军。一鼓鲜卑送款,五饵单于解纷……”

“走吧,别怕,咱们一起回天山!”

“走吧,一起回天山!”

“……一起回天山……”

国殇(九中)

这首《破阵乐》据说是大唐太宗皇帝为秦王时所做,后来又在东征高句丽时重新填写了歌词,曾经一度成为大唐军队的军歌。几乎每一名奋战在大唐旗帜下的将士都能随口吟唱。而因为歌词中屡屡出现辽河、燕山、蓟北等字样,在安禄山的范阳军中,更是深入人心。很多将士可以说从小听着这首战歌长到大,已经把其中内容深深地刻进了骨头里。此刻突然从敌人口中听到熟悉的旋律,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一股酸涩之意,挥刀的速度,于不知不觉间就慢了下来。

只有少数曳落河,情绪根本不为战歌所动,继续没心没肺地向着残兵猛冲。然而此刻唐军已经是情急拼命,他们也没多少便宜可战。每杀死一名对手,自己也要付出相同的代价。

眼看着弟兄们的士气越来越低,崔乾佑心里很是不满。皱了下眉,他冲着身边的亲信吩咐,“吹角,命令秦德纲他们几个尽快……”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句话没等说完,便被一阵凄厉的号角声打断。紧跟着,有缕黄褐色的烟尘从背后滚了过来,直扑崔乾佑的本阵。跑在烟尘之前的,则是几名后背上插满了羽箭的斥候,一边咬着牙苦撑,一边用角声示警,“敌袭,敌袭,唐军从背后杀过来了,唐军从背后杀过来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顾不上再诛杀战场上的残兵败将,崔乾佑立刻命人吹响号角,示意全军向自己靠拢。哪里还来得及?!没等战场上的大部分将士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烟尘已经冲到距离崔乾佑一百步之内,带队的武将手起一锤,将领着卫队冲上来挡路的燕军某将扫于马下,随即又是几锤,将叛军仓促组成的迎击阵列捣出了一个巨大的黑窟窿。

沿着黑窟窿的边缘,五百余名精锐骑兵蜂拥而入。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精铁打造的猴子甲,胯下大宛良驹像火炭一般红。不远方,则有更多的骑兵结队冲了过来,不计其数,马蹄掀起的尘烟直接遮断了半边天空。

“拦住他,拦住他们!”从来没有一刻距离死亡如此之近,崔乾佑吓得魂飞天外。连连挥动令旗,将身边能派的将士全都派了出去。曳落河、燕赵精锐、部族武士、还有连铠甲都没穿的辎重兵。为的就是将那名持锤的将军挡住,给自己多争取一点应变时间。

然而这种愿望显然比做白日梦还要奢侈。留在他身边的将士本来就不多,先前看到大局已定,精神已经极为松懈。此刻仓促举起兵器应敌,简直就是螳臂挡车。被持锤武将左右几划拉,立刻就倒下了一大片。剩下的被敌将身边的铁甲骑兵挥刀一冲,立刻如同归巢的鸭子般逃了回来。

“拦住他,拦……”崔乾佑吓得连叫喊声都变了调子,额头上冷汗滚滚。突然间,敌将把链子锤向天空一扬,隔着几十步冲他砸了过来。他赶紧拨马闪避,“轰”地一声,锤头落地,在咫尺之遥处砸了个巨大的土坑,长长的链子借着惯性打了几个旋儿,将三名冲上前用身体保护崔乾佑的侍卫扫了个筋断骨折。

锤落、马停。敌军的攻势噶然而止,就像一块从山顶上滚下来的巨岩,紧贴着崔乾佑的马头停住了下坠的脚步。

“轰……”一道无形的气浪狠狠地压了过来,让崔乾佑及其身边最后的亲信,本能地就侧身闪避。已经拍马赶过来保护自家主帅的燕赵精锐们,也本能地拨偏马头,沿着气浪正对的方向,整整齐齐组成了一道月牙!

悬而不发,这才是真的悬而不发。比直接压下来,更有威慑力。相比之下,先前房琯大人“独创”的悬车大阵,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明知道敌将即便真的冲过来,也未必能将自己直接斩落马下,崔乾佑仍旧被吓得双腿直哆嗦。伸出右手狠狠地掐了自己几把,才缓过了口气,喘息着冲对面喊道:“来,来者何人?背后偷袭,非,非名将所为!”

“偷袭?!哈哈!两军交锋,难道还要事先约好时间和地点么?”对面的唐将笑了笑,对崔乾佑的质问不屑一顾,“我要是你,现在就赶紧想想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不会仗明明都打输了,还要在嘴巴上把面皮找回来!”

“你,胡说!你,你别高兴得太,太早!鹿,鹿还不一定死,死在谁手里。”崔乾佑大声强辩,却无法掩饰自己的心虚。尽管对方只有五百人,而已经涌到她身边的骑兵数量,至少就在两千之上。战场中,还有更多的骑兵,放弃了对王思礼等人的追杀,继续急忙忙地往主帅身边赶。

可以说,只要他能敌将的全力攻击下支撑半柱香时间,接下来,就有可能对方连皮带骨头吞得干干净净。至于更远方正滚过来的其他援军,谁知道是不是敌将的疑兵之计。毕竟附近方圆二百里内,根本没有其他支持大唐的势力。而孙孝哲也不是个吃素的主儿,即便再没本事,也不至于把安西军全都给放过来。

“那你不妨试试?!”仿佛看穿了崔乾佑的心思,敌将笑着抽出腰间横刀,缓缓举过了头顶。

单薄的刀锋被日光所照,仿佛凝聚着无数道闪电,只要一劈下,就是雷霆万钧。崔乾佑胯下的坐骑感觉到了危险,又开始哆嗦着后退。好不容易,才被主人的亲卫强行给拉停了脚步,挣扎嘶鸣,委屈万分。

“这匹坐骑不顶事,让王将军见笑了!”崔乾佑心里也直敲小鼓,借着战马的由头给自己的胆怯找借口,“将军自报姓王,可是名满天下的王明允王节度?!”

“正是!”既然已经被对方猜到的身份,王洵也不遮掩,笑了笑,大声承认。手里的横刀却依然举着,随时都可能指向正前方。

闻听此言,赶过来保护崔乾佑的渔阳精锐们几乎人人大吃一惊。凝神再往对面细看,心中惹不住悄然赞叹,“他可真够年青!”

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此时此刻,崔乾佑心中也充满了感慨。身边已经聚集起了足够的兵马,他随时都可以退到自己人的保护当中。可就是提不起勇气,试试自己到底有没有本事,逃得过王洵接下来的倾力一击。反复权衡再三,他叹了口气,笑着道:“古语云,杀敌三千,自损八百者乃为良将。崔某这里有四万余弟兄,王节度即便能侥幸赢得了崔某,恐怕自家损失也不会太小吧。况且贵军千里奔袭,想必此刻人马都已经困乏得很!”

“不错!”王洵点了点头,再度用两个字,来回应崔乾佑的试探。

“那王将军到底意欲如何呢?”崔乾佑看了看身边满脸惊惶的侍卫,再看看对面年青得不像话的铁甲精骑,强笑着开始询问对方的意图。

“放人!”王洵这次的回答终于稍微长了一点儿,却依旧称得上言简意赅,“你带着你的弟兄从这里撤离,把被俘和被困住的大唐将士统统留下。三日之后,咱们再于此处一决胜负!”

“胡说!”

“想得美!”

没等崔乾佑作出回应,自觉受了侮辱的大燕国将士已经纷纷开口否决。特别是担任两翼迂回包抄任务,在战场上斩获甚多的秦德纲、李连城等人,更是义愤填膺,只待自家主帅一声令下,就准备上前与王洵拼命。

“非崔某不肯给将军这个情面,实在是王将军的要求太强人所难!”有了底下人支持,崔乾佑的胆气又强了几分,笑了笑,大声说道。

“既然双方达不成协议,崔将军为何不试试击杀王某,就此逆转残局呢?”耸了耸肩膀,王洵脸上的表情极其轻蔑。仿佛崔乾佑身边的将士都是泥塑木雕一般,根本没放在心上。

“试试就试试,咱家大帅敬你是英雄才跟你商量,别踩着鼻子上脸!”崔乾佑身边果然有人沉不住气,没等王洵的话音落下,便跳出来跃跃欲试。

王洵皱了皱眉,怒形于色。背后的五百将士立刻将手中的刀举了起来,仿佛一头猛虎露出了獠牙。

轰。又一道无形的气浪沿着弟兄们的刀锋所指迅速前推,吓得对面的坐骑纷纷扬起了四蹄。叛军将士顾不得再逞口舌之快,赶紧手忙脚乱的安抚胯下战马。好不容易把场面稳住了,气焰也差不多消失干净了。看了看自家主帅,一个个闭嘴不语。

“且慢!”崔乾佑也被吓得心脏狂跳,赶紧出言制止,“王将军这手疑兵之计,玩得的确漂亮。崔某即便猜到你背后其实没有多少援军,也不敢拿弟兄们性命做赌博。也罢,今天死得人已经够多了,没必要流更多的血。崔某就给你三天时间,三日之后,崔某在这里恭候王节度大驾!”

“三日之后,王某定然准时前来赴约,希望崔将军莫要因为有事情耽搁了!”王洵根本不愿意争论自己背后到底有没有足够数量的援军,笑了笑,轻轻点头。

既然已经与对方达成了协议,崔乾佑亦不想再节外生枝。立刻命令亲信吹响号角,带着麾下弟兄缓缓撤离战场。除了少数重要的被俘唐将藏起来带走之外,大部分俘虏,连同已经筋疲力竭的王思礼等人,都随意丢给刚刚赶来的新对手。

一直撤到了五里之外,确定周围没有敌军了,他才下令将士们停住脚步休息。摘下头盔,却是满满的半盔汗水。他麾下的怀化大将军秦德纲很不甘心,凑上前,低声说道:“那小子十有八九是在虚张声势,此刻末将带队杀他个回马枪,肯定能探出他的虚实来!”

“探出来又能怎样!”崔乾佑恶狠狠地剜了属下一眼,没好气地回应,“莫非你以为,刚才老夫就没看出来么?!还是你以为,老夫刚才就该以身做饵,成全你等的赫赫战功?!滚下去休息,别在老夫面前继续装腔做势!若是刚才你等当中有一个敢主动上前,挑战他的锋缨,而不是只会大声嚷嚷的话,老夫也不至于退得如此狼狈!滚!”

国殇(九下)

望着数万叛军有条不紊地撤出战场,王思礼等人呆呆发愣。不光是他,所有劫后余生的残兵、俘虏们,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相互搀扶着戳在血泊中,半晌,脚步都不敢做丝毫移动。

唯恐一动脚,梦就醒了。那群年青得耀眼的铁甲骑士根本未曾出现过,刚才战场上发生的一切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美梦而已。

“吹角,把李光进唤过来。大伙下马休息!”确定了崔乾佑所部叛军没有杀回马枪的可能后,王洵摆了摆手,低声吩咐。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惊醒战场上的所有活着的生灵。王思礼等人再也坚持不住,手中兵器“叮当!”“叮当!”,陆续掉落在地上。那些曾经被叛军所俘,然后又被安西军从叛军手中强行截留的将士们,则一个接一个蹲在了尸山血海中,双手掩面。

噩梦终于结束了。他们至少在今天,不必为自己的安全担心。而在梦醒之前,已经有接近三万袍泽,倒在了冰冷的土地上,永远不可能再睁开眼睛。

是谁一手编织了这场梦魇?是谁把大伙一步步推进了敌人陷阱里?答案简直呼之欲出。然而在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人,谁又有那份资格和本事,为死者讨还公道?

有人在大哭几声之后,便开始收拾随身物件,蹒跚着离开了战场,再也不向近在咫尺的大唐旗帜多看一眼。有人则抱着几分侥幸之心,于尸体堆中翻翻捡捡,希望能找到自家的同乡或者伙伴,找到今天早上还笑嘻嘻跟自己打招呼那些熟悉面孔。更多的人,则是继续蹲在血泊当中,任泪水被秋风一点点吹干。不移动,不说话,满脸茫然。

天光渐渐暗淡下来,乌云遮住昏黄的太阳,阴影在大地上汇聚。无数缕肉眼可见的淡粉色雾气,则在乌云的阴影下,缓缓地腾上半空中。仿佛一个个不甘放弃的灵魂,在遥望着自己的遗体。

每一缕雾气都极其相似,无论是来自唐军身上,还是叛军的身上。那些战死者孔上的表情也极其相似,都是同样的痛苦,同样的绝望。除了铠甲的颜色之外,他们本来就无法区分。都是黑色的头发,都是黄色的皮肤,都生着一手的老茧。

如果没有这场叛乱,他们也许有机会成为儿女亲家,成为异性兄弟。平素毫不留情地嘲笑对方的缺陷与短处,关键时刻,却会把最后一张面馕,拿出来跟对方共享。

他们本来就是兄弟。从今往后,天国地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兵部尚书王思礼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所在,摸了把脸上的血水与泪水,蹒跚着走向远道而来的援军,冲着对方深深俯首:“活命之恩,不敢言谢。日后节度使大人有用得到王某的地方,尽管言语一声。风里火里,王某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王大人不必客气!”对面的声音很僵硬,“军情紧急,还请王大人抓紧时间收拢弟兄。多余的话,待咱们退到华池水对岸再说!”

“退到华池水对岸?大人可说的是洛交城一带……”这个距离可是有点远,王思礼本能地开口确认。话说到一半儿,却又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冲自己使眼色,立刻迟疑着闭上了嘴巴。

是李光进,数日前此人奉房琯之命去威胁孙孝哲的侧翼,没想到今天居然跟在王洵身后返了回来。浑身上下脏得像从泥浆里头刚刚打过滚一般,马屁股后还倒拖着一大捆干柴。

“莫非是疑兵之计?!他根本没带几个人来!”接下来一刹那,所有谜团便迎刃而解。根本没有什么大队援军!大队援军也不可能从孙孝哲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的杀到这里来。王洵是带着小股精锐绕路而来的!除了他自己带在身边这几百骑和李光进所带的那千十号疑兵之外,根本没有其他部属!

换句话说,是王洵拿其自家的脑袋做赌注,赢回了战场上所有人的命!这份情谊,可真是无法言谢了。想到这儿,王思礼整了整盔甲,重新长揖及地,嘴唇颤抖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都是军中汉子,就别那么婆婆妈妈了!”明明年龄只有王思礼的一半儿,王洵却好像比对方多活了好几十岁一般,微笑着摆摆手,非常练达的表态。

“末将遵命!”王思礼抱了抱拳,以属下之礼,向官职与自己同级的王洵致敬。然后快速转身,大步走向战场上其他幸存者:“大将军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队。”

“大将军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队!”吕崇贲等人亦对王洵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起扯开嗓子,将王思礼的命令传遍全军。

还在战场上翻检、寻找着的将士们楞了楞,迷惑地抬起头,不知道该不该听从这道命令。尚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没找到,他们不想这么快就放弃希望。

同样是刀尖上打过滚的人,王洵怎能不明白大伙此刻的心思。略一斟酌,便大声命令道:“李将军,你带着本部兵马负责打扫战场。凡是有一个口气儿的人,全都不要抛下。已经确定阵亡的,暂且让他们入土为安。尽量记下他们的名姓,待日后有了机会,再请朝廷拨款重新将厚葬。”

“诺!”听王洵把善后的任务交给了自己,李光进立刻大声回应,带领本部千余弟兄迅速走向战场。

他本来就是个人精,否则也不会得到房琯的赏识,被派出独挡一面儿。一边走,一边扯开嗓子向战场上的众人喊道:“弟兄们放心离开吧,这里交给我们了。李某可以对着苍天大地起誓,绝不放弃一个活着的弟兄。也决不让一个战死的弟兄曝尸荒野。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弟兄们放心离开吧,这里交给我们了。我等可以对着苍天大地起誓,绝不放弃一个活着的弟兄。也决不让一个战死的弟兄曝尸荒野。”什么人带什么兵,李光进的嫡系也个个都是精灵鬼,也扯开嗓子,将自家主将的承诺一遍遍重复。

徘徊在战场上的将士们听见了,心里头感觉稍稍好受了些。陆续站起身,缓缓走向重新树立起来的大唐战旗下。王思礼派出得力部属一边重新将大伙编队,一边清点幸存者人数。反反复复统计了好几遍,才叹了口气,走到王洵身边,低声汇报:“把所人都算上,只剩下八千来弟兄!其中还有三千多是重伤号,若是不能得到及时医治,恐怕,恐怕……”

他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为了取得数量上的绝对优势,房琯想尽了一切手段扩军。但相应的附属队伍,后勤物资,却基本上能省就省。没有足够的郎中和医药,重伤号们就只能凭借身体硬抗。抗不过去,就只有等死。抗得过去,恐怕也会落下个终身残疾。

“先退到安全地方再说。我会尽力从安西军那边调配些郎中和药材过来!”王洵没有时间在细节上耽搁,想了想,继续命令。

王思礼行了个礼,再度转身离去。片刻后,整支队伍缓缓移动起来,沿着黄帝陵下的官道,慢慢朝西北方撤退。王洵又命人将李光进叫到自己身边,仔细叮嘱了一番。随即策动战马,带领麾下骑兵跟在了王思礼等人身后。

沿途的村寨经过叛军和唐军的来回争夺,多半已经彻底废弃,只有少数几个豪门大姓的堡垒,因为善于审时度势,还暂时能在乱世中生存下来,孤零零的,愈发衬托出周围的荒凉。

早就听闻了唐军溃败的消息,大户们难免想给自己寻一个重新投靠新朝的投名状。然而看到了队伍最后那支衣甲鲜明的骑兵,又谨慎地放弃了落井下石的主意。反倒主动拿出一些粮草、药材来“犒师”,以免唐军将战败的怒火发泄在自家头上。

虽然这些犒师物资对整支大军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但至少于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一路上不停地有重伤号支撑不住死去,最终,大部分人马还是平安退进了洛交城。

洛交城的郡守早已吓得弃官而逃,城内的兵卒、百姓想投降找不到牵线人,想据守找不到领头者,乱哄哄的,六神无主。王思礼又花了一整天功夫,才勉强恢复了城池的正常秩序。然后才想起途中听说的某个传闻来。小心翼翼地走到王洵面前,满脸愧疚地询问:“卑职听人说,大将军为了救我等脱险,当日曾经与崔乾佑约定……”

“明天一早,我会带着安西弟兄再度前往黄帝陵赴约!”,王洵摆了摆手,笑着打断了对方的致歉。

“可,可是,可是眼下大将军只有五百骑兵!”王思礼想了想,郑重出言劝阻,“大将军是为了救我等,才不得不跟崔乾佑约战。这种约定本来就属于疑兵之计,大将军没必要遵守!哪怕您为此受到星点儿伤害,王某之罪,可就当真是百死莫赎了!”

关于毁约的事情,王洵也曾经想过。然而他却突然想再冒一次险。这一仗唐军输得太惨了,如果让崔乾佑乘胜追上来,恐怕即便自己去了灵武,也无法保下那个苟延残喘的小朝廷。

所以,他必须再试一试。哪怕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哪怕心里对灵武小朝廷有多少失望。笑着摆了摆手,他对王思礼说道:“哪里的话!王某既然跟他有约在先,当然不能随便反悔。至于输赢,胜败乃兵家常事,尽力而已,没必要太放在心上!”

酒徒注:快咳嗽死了,谁有办法止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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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三部曲(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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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盛唐烟云》(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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