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盛唐烟云》(30)

第九十三章《盛唐烟云》(30)

光阴(一上)

坐在坊州城的刺史衙门内,崔乾佑焦躁地将桌面上的几份密报翻来翻去。

密报上的内容他早已经熟悉得差不多能倒着背了,却依旧不甘心地想从其中找出一些隐藏的东西来。为将者讲究“知己知彼”,如此方能做到“百战不殆”。可眼下,对手的一举一动都好像隐藏在迷雾里一般,让他实在找不到半点儿自信。

太古怪了,那个年青的对手行事处处都不遵循常规。完全不像他的老师封常清,凡事都讲究谋定而后动,堂堂正正,让对手可以看清楚他的行动却找不出任何破绽。

自大、冲动、赌徒般的喜好孤注一掷,几乎所有为将者不该有的缺陷,都出现在此子一个人身上。可你又无法说他是滥竽充数,毕竟三日前,人家凭着一通乱拳打倒了老师傅。先以五百铁骑直指自己的帅旗所在,然后又以千把散兵游勇用战马拖着干草在远处来回跑,佯装数万大军。硬是逼得自己在怀疑他使的是疑兵之计的情况下,也鼓不起拼个鱼死网破的勇气,不得不选择暂避其锋缨,把已经到了手的战果硬生生交了一大半儿出去。

接下来此子的动作,更令人看得眼花缭乱。按常理,既然欺诈得手,自然要远远逃开,所有的承诺和约定,都不过是诡计的一部分,无需遵守,也没必要遵守。然而,这小子居然又派了一个叫李光进的小家伙,重新收拾好了房琯先前逃走时遗弃的军营。并且最近两天,不断有人从营门口进进出出,仿佛大队兵马正在入驻一般。坊州城派出打探消息的斥候只要一靠近,就会被李光进的人追着屁股撵出老远,根本没机会探明军营里边的虚实。

莫非他真的准备如约前来跟老夫决一生死?!怎么看,崔乾佑也不敢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封常清是个君子不假,可封常清也没傻到明知道没有胜算,也要上前送死的地步。更何况这样的死亡对大局毫无意义!

莫非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救回去的那些残兵败将身上?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崔乾佑不断地摇头。当日一战,唐军中的菁华被房琯葬送了个干干净净。光是都尉一级的将领,就阵亡了一百多位。失去这些军中骨干,整支队伍就成了一盘散沙。即便古代兵圣再世,也没可能,于短短三日之内让队伍重新振作起来。

除非,除非他手中还有别的凭仗。比如另外还有一支大军星夜兼程地往这边赶。这种可能很小,但也不是一点儿也没有。就在收兵回城的当日,崔乾佑就派了信使去指责孙孝哲,质问他因何疏忽大意,将本该被挡在泾水以西的安西军放到了坊州战场上来。谁料信使只走了一半儿的路,就掉头返回,同时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长安城内有残唐余孽作乱,孙孝哲被迫回师平叛!”

由于路途遥远,孙家军的具体回师时间,手下的斥候们还没探听清楚。但按照路程估计,崔乾佑惊诧的发现,孙孝哲与王洵两人竟然非常默契地走了个前后脚。这真的是巧合么?还是双方彼此之间私下里有了什么勾结?如果孙孝哲不甘心让崔某独得扫平灵武小朝廷之功,而故意放安西军东进的话,情况恐怕就复杂了。

想到有可能被自己人在背后捅上一刀,崔乾佑就觉得头皮发乍。大燕国内部的情况,目前也已经到了诡异的地步。洛阳那边有消息传出来说,雄武皇帝陛下因为思念被杀的长子,身体和精神都已经频临崩溃状态。而在立嗣问题上,皇帝陛下身边的众人又无法达成统一意见。以右相严庄为首的文臣一系,支持晋王庆绪。而后宫诸多嫔妃和居住在洛阳城中一干外戚,却认为晋王行止木讷、说话口吃、毫无人君之相,极力煽动安禄山立幼子庆恩为皇储。双方每日明争暗斗,令很多手握重兵的武将都无所适从。

这个节骨眼上,崔乾佑绝对不能因为自己捕风捉影的推测,就向朝廷上本弹劾孙孝哲。那样做,除了给自己多树一个政敌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为平衡计,朝中诸位权臣绝对不会因为他的一面之词,就把孙孝哲撤职查办。而即便他收集齐了足够的证据,趁着立储之争的机会,孙孝哲也有足够的办法逃脱惩罚。

所以,崔乾佑只能加倍小心,如履薄冰。既要早日完成雄武皇帝陛下交托的任务,建立不世功勋。又得提防着同僚心怀嫉妒,暗中与敌人勾结在一起设圈套等自己去钻。这使得他面对完全不按常理行事的王洵之时,倍感艰难。总想着对方其实没什么实力,当日能惊走自己完全是歪打正着而已。又总怀疑对方其实还藏着什么后招、绝招,只要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陷阱,尽毁半生英名。

“报,有大股敌军出营,正往黄帝陵方向推进!”一名背后插着斥候短旗的小校跑到帅案前,大声回禀。

“哦?!啊!!”崔乾佑瞬间在沉思中惊醒,抬起头,双手扶住桌案,“多少人,打的什么旗号?!”

“禀大帅,旗号还是安西军。他们在周围安排了很多捉生将,并且故意用烟尘遮挡行迹,弟兄们无法看清楚有多少人,也无法靠近了统计!”斥候小校有施了个礼,有些愧疚地回应。

“再探。谁能带回准确消息,本帅必有重赏!”崔乾佑皱了下眉头,消瘦的面孔愈发显得阴沉。

“诺!”小校答应一声,快步跑出。望着他的背影去远,崔乾佑咬了咬牙,沉声吩咐:“擂鼓聚将,准备出城赴当日之约。小子,我看你还有多少花样能使出来!”

“大帅有令,擂鼓聚将!”“大帅有令,擂鼓聚将!”亲兵们扯开嗓子,将命令一遍遍传出议事厅。隆隆的鼓声紧跟着响起,转眼间,各级将领穿着整齐的盔甲从各自的房间跑了出来,蜂拥赶到帅案两侧。

当日中了对方的疑兵之计,被迫从战场上撤离,大伙肚子里早就憋了一股无名火,就等着找机会发泄出来。既然姓王的家伙还有胆子前来送死,岂能不加倍满足他的要求?不待崔乾佑做战前动员,一个个就士气高涨,纷纷怒吼着,要求担任撼阵的先锋。

“诸君不必着急,本帅今日绝对不会再让那小子轻易溜走!”崔乾佑满意地点点头,双手下按,“整队出城!灭了此子,晚上回来大伙喝庆功酒!”

“整队出城!灭了此子,晚上回来大伙喝庆功酒!”众将齐声重复,鱼贯而出。点起了三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出城外。不多时来到三日前的战场,只见黄帝陵前秋风瑟瑟,一千余轻甲骑兵,手持横刀,静静等着大伙的到来。

“是李光进那厮。当日就是他故弄虚玄!”几名三日前被叛军打败,贪生怕死选择了弃械投降的将领,齐声向新主人邀功。“请大帅给末将五百人,末将立刻把这厮给大帅擒过来!”

“杀鸡焉用牛刀,大帅只要一声令下,末将立刻上前割了他的首级!”

“请大帅下令!”

“请大帅给末将一个立功机会!”

“嗯!”崔乾佑皱了皱眉,对降将们的表现不置可否。

“那厮没什么真本事,全靠抱了房琯的大腿,才爬上了归德将军的位置。想必如今是看到房琯失势,又赶紧改换门庭!我等对他的底细很熟,所以此去肯定不会给大帅丢脸。”杨希文、刘贵哲等降将吃了个软钉子,红着脸向崔乾佑继续解释。

“先把阵脚扎稳了再说。如有立功机会,本帅不会落下你们!”崔乾佑摆了摆手,回应里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作为久经宦海沉浮的老人,他能理解这些降将的心思。然而作为一名武夫,他又无法接受这种不知廉耻的行为。看着众降将满脸落寞地退到一边,想了想,又大声道:“既然你等跟他很熟,不妨出阵去问他一问。就说本帅已经如约前来,他家王将军怎么不见踪影?!”

“这……”众降将面面相觑,想要拒绝,又没胆子触崔乾佑的逆鳞。互相推让了好一阵儿,才由刘贵哲出马,在二十几名亲卫的严密保护下,畏畏缩缩地走向了战场中央。

隔着一百余步远,刘贵哲就停住了坐骑。扯开嗓子,大声叫嚷:“姓李的,你别猖狂。刘某奉大帅之命前来质问你,他老……”

“你叫什么?”李光进把手放在耳朵旁,故意装作听不不清楚对方说话的摸样,“大声点儿,你家大帅派你出来之前,没喂饱你么?”

“我是刘贵哲,曾经跟你同在房琯帐下效力的刘贵哲!如今弃暗投明……”刘贵哲憋得在马背上晃了晃,不得不将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李光进早得到王洵的示意,要用尽一切办法激怒对手。笑了笑,大声道:“接着叫,再大声点儿。李某养的狗,都知道不能得到块骨头就转身咬自家主人!你这厮长了一副好皮毛,怎么叫唤声这么难听!”

“哈哈哈哈!”凡是听见了二人对话的人,无论处于敌我哪一方,都笑得前仰后合。刘贵哲又羞又气,拔出刀来就想找李光进拼命。战马刚刚一脱离侍卫的保护,就看见一道寒光冲着自己哽嗓飞了过来。

“啊!”他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再找李光进算账,死命猛勒坐骑。可怜的战马被勒得人立而起,正挡在寒光的去路上,被一支羽箭穿透脖颈,悲鸣一声,软软坐倒。

“杀狗!”李光进带领百余名护卫,疾驰出阵。刀锋直指刘贵哲的脖颈。

光阴(一下)

即便再瞧不起刘贵哲,崔乾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李光进斩下首级。立刻挥动令旗,派遣属下心腹带领百余兵马出阵救人。

双方将士围着刘贵哲落地的位置,举起横刀互砍,谁也不肯退让分毫。直到刘贵哲本人在侍卫的簇拥下逃得远了,才恨恨地互相瞪了几眼,重新拉开了距离。

前后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地面上已经多了二十余具尸体。还有几个人断了胳膊,手按住伤口处,咬着牙骑在马背上苦撑。崔乾佑见到此景,忍不住低声赞叹:“都是一群好汉子,可惜落在了房琯那厮的手里。当日要是换个人指挥,老夫未必能轻易拿得下他们!”

“他出身于突厥望族,麾下都是他的私人部曲!”杨希文唯恐自己还不够露脸,凑山前,低声向崔乾佑解释。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手底下的人和其他唐军不太一样!”崔乾佑点点头,若有所思。“你去,把老夫刚才交代的话向他转述一遍。顺道问问他,可否愿意为老夫效力。如果他肯答应,正二品以下武职,老夫随便他挑!”

“这,这,这……,末将遵命!”杨希文又是害怕又是嫉妒,结结巴巴地回应。转头点了一百多么侍卫,簇拥着自己出阵。缓缓走到李光进的正前方一百余步处,在人群里扯开嗓子喊道:“李光进,你别嚣张,也别逞口舌之利。杨某是怕耽误了你我两家的大事才前来跟你叙话,并不是怕了你。”

“有屁就放!”李光进才不管什么斯文扫地不扫地,挥了挥血淋淋的横刀,撇嘴喝令。

“我……”杨希文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憋了好一阵而,才脸红脖子粗地补充,“三日前,我家大帅和姓王的有约,在此一决生死。如今我家大帅已经来了,姓王的家伙在哪呢?速叫他出来送死!这是第一,第二……”

“我家王将军早就来了,磨快了刀,等着砍你家大帅伸脖子呢。至于在哪埋伏着,有你把头探过来,李某就告诉你!”不等杨希文把话啰嗦完,李光进就粗暴地打断。

“你,你,你……”杨希文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身手照对方相去甚远,断不敢上前去送死。可问不出王洵的位置,又无法回本阵去向崔乾佑交代。进亦不是,退亦不是,哆嗦着在人群中发呆。

“算了,不逗你玩了,一点儿都不好玩!”李光进拍了拍坐骑,一个人向前跑了几十步。吓得杨希文等人纷纷退避。随后,他又勒住了坐骑,将面孔正对崔乾佑的帅旗,举刀施礼:“末将李光进,奉我家大将军之命,向崔乾佑老将军致意!”

光是这份胆子,就足以让杨希文等人羞死。崔乾佑不敢再让降将们出去给自己丢人,带了带坐骑,在亲兵的卫护下出阵,冲着李光进微微点头:“老夫崔乾佑,有劳你家大将军挂心了!”

“不敢!”李光进又将横刀向眉心处举了举,朝对方致以勇士之礼,“我家将军知道崔老将军为人磊落,必定不会忘记三日之约。他亦不敢令避老将军锋芒,令师长蒙羞。所以在此地布下了天罗地网,静等老将军莅临。以上都是我家将军原话,李某奉命转述。李某自己的意思没那么啰嗦,就一句,不怕死的,且随我来!”

说吧,一拨坐骑,扬长而去。到了本阵也不停留,带领着一众部曲,直奔不远处的小山丘。

“此子,此子……”崔乾佑楞了老半天,才明白李光进表达了什么意思。这也算信守承诺?好像不能算,可谁有规定了,两军约战,不准提前布摆好阵势?况且王洵手中兵马把李光进等人也算在内,充其量只有一千四五百人。拿着这点儿弟兄跟三万大军列阵硬撼,除非他的脑袋被骆驼踩过!

可立刻带领将士们循着李光印的脚步去追吧,崔乾佑却不敢保证前方真的没有埋伏?那姓王的可是从不遵循用兵常规,什么混招、楞招都敢往外使。

正在这一犹豫的功夫,耳畔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战鼓,“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犹如山洪迸发,令人不寒而栗。

抬头向声音来处张望,只见前方不远处左右两侧的几个丘陵间,烟尘滚滚,旌旗摇曳,不知道有多少兵马正准备扑将过来。

“不好!”崔乾佑本能地意识到中了敌军的圈套,立刻返回本阵,将队伍前段收拢成一个半闭的圆弧。巨盾在外,长矛在内,就地坚守。同时从队伍末端分别派遣出两千骑兵,命令他们去迟滞敌军进攻。

两支骑兵毫不畏惧地杀上,直扑鼓声起处。片刻后,惨叫声从丘陵后传来,声声刺激人的耳朵。紧跟着,怒吼和痛骂声响成了一片,令闻听者愈发觉得惶恐莫名。当所有声音都消失之后,寂静的山丘后,两支大燕国的骑兵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一边跑,一边将手中的俘虏高高举起:“悬羊,悬羊击鼓。那边根本没有什么伏兵,只有几十头羊,上百个陷马坑!”

“没伏兵,没伏兵。我们又上当了。他们挖了陷马坑,摔坏了好多弟兄!”

“嗯!”崔乾佑在马背上晃了晃,差点没直接掉下来。姓王的就这么来赴约?这样也配做封常清的嫡传弟子?!“给我追。即便追到天边,老夫也不能放过他”冲着李光进所部留下的烟尘,他大声喝令,两只眼睛里一片血红。

“追!!”此刻叛军当中还有谁管什么埋伏不埋伏,都想着尽快追上去,将李光进和王洵等人碎尸万段。所有兵马人人奋勇,争先恐后,在大地上扬起滚滚黄烟。

李光进所部骑的都是河曲马,一个个跑得飞快,转眼之间,就已经跑出了十四、五里地。崔乾佑麾下的大燕国将士也不敢落后,循着前头战马留下的烟尘紧追不舍,转眼也冲过了两、三个山头,将坊州城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别追了,别追了,我家将军用兵如神,再追,你们就真的上当了。”李光进在一座土丘之上带住坐骑,冲着土丘下气喘吁吁的追兵们大声叫嚣。

“别追了,别追了,我家将军用兵如神,再追,你们就真的上当了。”部曲们唯恐天下不乱,纷纷扯开嗓子,将李光进的挑衅一遍遍重复。崔乾佑帐下的将士们听了,立刻如火上焦油。不顾身体和坐骑的疲劳,分头包抄过来。

眼看着就要被人围在山丘上,李光进唿哨一声,带着自家弟兄急冲而下。抢在敌军的包围圈合拢之前,跳了出去,继续向西北方狂奔不止。崔乾佑帐下的将士不待主将发令,衔着李光进的马尾巴,不离不弃。

转眼间又跑出了四十余里,双方胯下的坐骑都没了力气,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看着前方有一座小山,李光进拨马冲上山坡。找了个显眼的地方带住坐骑,回过头来,喘息着向身后喊道:“别,别,真的别追了。我没骗你们。我家将军给你们设了圈套,就等着你们钻呢!”

“别,别,真的别追了。没骗你们。我家将军给你们设了圈套,就等着你们钻呢!”弟兄们嘻嘻哈哈,再度将李光进的警示传了出去。崔乾佑闻听,一边命人整队,准备给李光进最后一击,一边派遣得力属下带人上前劝告道:“你家将军言而无信,估计这会儿早跑没影了。投降吧,崔老将军答应保你一世荣华富贵!”

“我真的没骗你们!”李光进急得直挠头盔,“我家将军也没骗过你们。他说在黄帝陵等你们,就在那边等你们。是你们自己沉不住气,非要前来追我。追上我有什么用,我不过是个跑腿的,怎么也比不上坊州城里的军需物资重要。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再晚,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你说什么?”奋威将军崔颢听得真切,向山坡上跑了几步,大声追问。

“傻蛋!我家将军去打坊州城了。你们不信,自己回头看!”李光进摇了摇头,满脸怜悯。

“啊!”这回,崔颢终于听清楚了。拨马下山,向自家叔父崔乾佑禀明情况。还没等他到达帅旗前,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抬头向东南望去,只见一道浓烟直冲霄汉,烈焰夹着火星,顷刻间染红了半面天空。

坊州城,竟然被人给烧了。

可供三万人消耗上半年的军粮、器械,统统被王洵付之一炬。

“你,你,你……”崔乾佑瞬间就明白了对手的所有部署。什么准时赴约,什么故意挑衅,都不过是圈套的一部分而已。亏得自己还小心提防,亏得自己还身经百战。一口气没喘上来,他从马背上直坠而下,口中的鲜血,将盔甲和马鞍染了个通红。

“大帅!”众将领齐齐扑上,再顾不得理睬李光进,拼死抢救自家主将。

“早就提醒过你们会上当。怎么就是人肯相信我!”山坡上,李光进满脸委屈地嘀咕了一声,带领着麾下弟兄,疾驰而去。

光阴(二上)

立马华池水对岸,王思礼、吕崇贲等大唐将士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

无法劝阻王洵前往黄帝陵赴约,故而他们抱着必死之心悄悄尾随而来。原本准备在安西军落败之时突然杀出,吸引崔乾佑的注意力,借此给救命恩人们博取一丝撤退机会。谁料到,还没等大伙开始渡河,便看到见了坊州城上那冲天火光。

五百人,他只带了五百铁骑。连同李光进所带的疑兵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千五百之数。居然硬生生地在崔乾佑的嘴巴边上,将坊州城给夺了下来。此战虽然没杀伤叛军一兵一卒,却焚掉了崔乾佑的所有粮草辎重。失去了后勤补给,神仙也不敢再轻言战事。而等到崔乾佑把下一批粮草辎重征集齐备,灵武那边,也早就重新调整好防御部署了。

神来之笔,绝对的神来之笔!不愧是封常清的关门弟子!将老瘸子的本领学了个十足十!不,应该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纵使封常清全盛之时,也绝对想不出如此妙招!当然,那个年代的大唐将领们也从没被逼到以千把人挑战二十倍于己的敌军的地步。

此时此刻,所有语言都无法表达王思礼心中的佩服之意。南风夹着焦糊的粮食味道掠过河面,熏得人直想流眼泪。他却将双目瞪得滚圆,迟迟不愿从火光方向挪开。

如果当日房琯带领着大伙,也采用避实就虚的策略,而不是摆出什么狗屁五方悬车星斗大阵的话,灵武唐军会输得那样惨么?从崔乾佑与王洵两度交手的表现上看,此人带兵的本领其实算不上太高明?即便是王某,如果打起全部精神仔细应对的话,也不至于被杀到全军尽没的地步。可当日王某为什么就没勇气制止房琯的愚蠢行为呢,是被潼关惨败彻底打丢了自信,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东西?

答案很复杂,复杂到王思礼强迫自己不去细想。他旁边的吕崇贲此刻心里头也是翻江倒海,揉了揉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瓮声瓮气地说道:“原来仗还可以这么打!这也忒,忒他奶奶的……”

“不这样打还能怎样打?”明威将军马跃显然误解了吕崇贲的意思,转过头来,怒气冲冲地打断。“莫不成要把五百弟兄摆到崔乾佑的面前,结一个狗屁大阵,等着被他的人宰割么?那是你们家房大人才会干的事情,别以为王将军也跟他一样傻!”

自打当日在死人堆中被翻出来之后,他就变得像个刺猬一般,见到谁都想扎一下,除了救命恩人之外。此刻听闻吕崇贲话里头似乎有不服之意,立刻又将浑身的倒刺竖了起来。

吕崇贲知道马跃是因为当日民壮们被房琯用做消耗品的事情而迁怒,所以也不跟他计较,摇摇头,低声解释:“我当然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王节度用兵的手法,用兵的手法很,很独特。对,独特。”仔细斟酌了一下用词,他才继续补充,“非常,非常别出心裁。不为时势所拘束。比如今天,换了我跟他易地而处,我肯定不敢这么干。第一,我怕自己不在战场上露面儿,会给恩师丢脸。第二,我没把握崔乾佑一定会中我的调虎离山之计,也没把握这么快就把坊州城给拿下来。”

“所以你就宁可把手下弟兄扔给崔乾佑去杀,只求保全你死去恩师的一个虚名!我要是你的恩师,肯定在九泉之下也得气吐了血!”马跃又皱着眉头讽刺了一句,不过语气比先前缓和了许多。“敌众我寡,当然要使用一切可能的办法。况且比起王节度来,姓崔的才应该更在乎他自己的名声。否则,他也不会呆呆地在坊州城里等到今天!”

最后半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引起了周围一片共鸣。王洵以前在西域的战绩再显赫,再辉煌,毕竟距离中原甚远,给人的感觉不够震撼,不够真实。所以他的名声远不及崔乾佑、孙孝柘这两位曾经多次击败过封常清和高仙芝的百战宿将。比起后两人来说,他才是货真价实的无名小卒。一切都是零,所以打仗之时没有任何负担,也不用患得患失。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大伙其实都想到了,却谁都不便宣之于口。那就是,王洵和他的安西军,至今还游离在朝廷掌控之外。仗打得好,打得差,只需要对他麾下的弟兄们负责,而不必考虑朝廷上那些人的想法。换句话说,即便王洵今天不来赴约,需要承担的,也不过是个“言而无信”的污名,不用考虑崔乾佑会不会暴怒之下,直扑灵武。更不用考虑太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这对父子的感受。相反,以目前这种态势,王洵表现得越嚣张跋扈,太上皇和皇帝陛下越不敢拿他怎么样,否则,一旦把他逼到叛军那边去,与安禄山里应外合,大唐国残存的半壁江山就要立刻土崩瓦解。

想明白了这一点,王思礼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摇摇头,低声道:“此招,王节度使得,我等恐怕谁也使不得。无论事先想得到,还是想不到。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某些事情,强求不来。”

“那也未必,只要拿得起放得下!”马跃撇着嘴冷笑,对王思礼的想法没有半点儿赞同。

“你马将军有本事,行了不?!!”另外一名黄脸将领忍无可忍,撇着嘴反击。“也不是谁,当日才得了个四品将军的头衔,就感激得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淌。就差没把舌头贴到别人靴子尖上舔了!”

“当时马某的确很蠢,却不会继续蠢下去!不像某些家伙,被人卖了,还要继续……”马跃竖起眉头,大声反击。眼看着二人就要吵起来,西北侧贴着河滩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的、的、的的,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整队,整队,准备迎战!”王思礼大骇,赶紧招呼弟兄们整军,以防崔乾佑恼羞成怒,把粮草被烧的怨气发泄在自己头上。就在此刻,沿河而来的骑兵大声自报身份,“前面的可是王思礼大将军,不要放箭。我们是李将军,李光进将军的人。刚从河对岸绕过来。我家将军就在后头,马上就到!”

“是李光进那厮的部曲!”大伙已经跳到嗓子眼儿的心脏,瞬间又落回的肚子内,溅起一片酸水,“那厮运道好,居然搭上王节度的马车,轻轻松松捞了一堆战功。不像咱们,跟着房书呆,差点儿把命都搭进去!”

“那可不一定。我记得房琯派他去监视孙孝哲动向时,给了他一万兵马。而现在,他却只带回了一千挂零!”马跃是跟谁都说不到一起,专门戳大伙的痛脚。

手中情报有限,众人无法反驳他的话,也懒得反驳,一起策马上前,迎接王洵和李光进二人的凯旋之师。翘着脖颈眼巴巴地等了好一阵儿,却只看到了李光进那得意洋洋的面孔,根本不见王洵的踪影。

“王节度呢?你怎么自己回来了,王节度从坊州城撤走没有?”王思礼心头发紧,迎上去,揪住李光进的马缰绳追问。

他的级别比李光进高出许多,不由得后者不认真回应。“禀大将军,按王节度的战前安排,放了这把火之后,他会立刻带队向南走,以防崔乾佑狗急跳墙。末将估计他会从凤凰谷一带小路绕回汾州去。末将怕诸位等得着急,所以才特地赶回来汇报军情!没想到在这里就遇上了你们!”

“走了,他不去灵武?”众将一时没明白过味道来,瞪圆了眼睛面面相觑。先是从虎口中救下数千大军,保存了大唐帝国为数不多的一点儿元气。后又一把火烧掉了崔乾佑的军粮军需,为灵武等地争取到了几个月的缓冲时间。这两条功劳,随便拿出一条来,都够让皇帝陛下和文武百官出迎十里的。那厮居然看不看,轻飘飘地就丢下了。

“他不会去灵武!”半晌,王思礼终于从震惊中缓过了心神,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苍天,他又长长地吐了口气,仿佛要把心中的愤懑全部吐到半空当中,“从一开始,人家就没去灵武邀功领赏。咱们走吧,我等,不过是一群燕雀尔!”

无论听懂没听懂他的话,众将跟着纷纷拨转坐骑。明威将军马跃跟在队伍后走了几十步,回头看了看河对岸,弟兄们尸骨埋葬的地方,又耷拉着脑袋走了几十步,猛然拉紧了缰绳。

可怜的坐骑猝不及防,被勒得扬蹄咆哮。王思礼等人听到声音,一齐扭过头来询问,“怎么了?你又怎么了?”

“我也不想去灵武了!”明威将军马跃笑了笑,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轻松。“诸位自己保重,马某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他用双腿狠狠夹了一下马肚子,冲着西南方,飞奔而去。

光阴(二下)

沿着安西军留下的马蹄印记向西南方追了两日,马跃也没能追上队伍。倒是在路上与崔乾佑、孙孝哲两人派出的斥候遭遇了好几次,凭着过硬的武艺和骑术,才勉强得以脱身。

堪堪来到汾州地界,再也看不到叛军的斥候的踪影了,马跃的心思却又不像先前那么热切了。“王节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像房琯一样,嘴巴里抹着蜜,肚子里却藏了一泡毒液?!”“像他这种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会把普通百姓当人看么?”“我这样贸然去投奔,他会不会给我好脸色?!”……

诸多问题,突然就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没有一个能得出确定答案。捕快出身的明威将军马跃突然发现,自己先前对安西节度使王洵的了解,居然比对左相房琯还少。而几天前被房琯当做消耗品的惨痛感觉,还留在他记忆里没有散去。虽然王洵对自己有活命之恩,可如果他跟房琯属于同一类货色的话,自己下次可就未必有运气从死人堆里往外爬了!

思前想后,马跃决定暂且不直接去节度使行辕毛遂自荐,先静下来心来,打探一下王洵的为人和真实能力再说。毕竟自己以前跟王洵没打过任何交道,除了黄帝陵战场上被救下那一次之外,所有对此人的了解,都是建立在道听途说的基础之上,实在做不得真。

他从前当过很长时间捕快,对如何隐藏行迹非常在行。随便在路边找材料对付了一番,就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无业的刀客,跟在几户西行逃难的人家之后,晃晃悠悠朝汾州郡城赶来。

由于地处两军交战的前线,官道旁的哨卡很多,几乎每走三五里,便会遇到一大队士兵将过往行人拦下来,仔细盘查。但仔细归仔细,这些士兵的军纪却都非常好。对行李中的钱财细软基本上做到了视而不见,对人群中的女眷,也保持了必要的恭敬礼貌,不敢在言语或举动上有任何轻薄。

被盘查的百姓起初时非常惶恐,随着应对检查的经验不断增多,渐渐的便放松起来。有个别胆大的年青人,还尝试着跟带队的低级军官们套上几句近乎,探听一些周围各地的情况。那些军官虽然做不到有问必答,大多数情况下也是笑脸相迎,丝毫不摆兵大爷的架子。

这倒让旅人们觉得不适应了。按照他们过去的经历,非但安禄山所部叛军个个如狼似虎,附近的其他几家大唐兵马,行径也有许多不堪之处。特别是那些由地方豪族自行征募的团练、乡勇,抵抗叛军的本事不济,欺负起家乡父老来,却是一个顶俩。很多小门小户人家侥幸没被叛匪荼毒,却被团练、乡勇们逼得无法在当地立足,不得已,贱卖了田地,卷起最后的细软,拖家带口,加入了向西逃难的大军。

乱世当中,乐土难寻。所以一支既有本事打胜仗,又不欺负老百姓的队伍,就显得分外可亲可敬了。当发觉安西军的行为与其他队伍不一样之后,很多人心里便打起了托庇于其下的主意。看东西的目光更仔细,与士兵们的交谈也越发热络起来。

“敢问军爷,您老是汾州本地人么?”马跃混在人堆里边,类似的对话不时往耳朵里边钻。

“当然不是了。咱可是铁锤王麾下的老兵,当年跟着他一道灭了俱战提的。”被问到话的小校把胸脯一挺,满脸自豪地回应。

俱战提是哪,问话者压根儿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将话头往自己关心的地方绕,“那您老来汾州多久了,对这一带很熟悉么?”

“不太长,三、四个月吧!你问这些干什么?”小校的眉头皱了皱,警觉地按住腰间刀柄。

“别,别,您老千万别误会,千万别误会!”问话者被吓了一跳,赶紧摆着手解释,“在下,在下只是,只是想问问,如果想在汾州落脚,会不会很难?在下,在下是从渭南那边逃过来的,一家老小都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实在不想往更陌生的地方走了!”

小校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跟自己说话的人及其周围的亲眷,仿佛要从中找出什么破绽。半晌之后,脸上突然又绽放出一缕温暖的笑容,“原来是这样啊,那你直说不就行了么?先前何必绕那么大弯子?汾州这一带,包括附近的宁州、泾州和原州,想落脚都不是很难。关键看你原来是干什么的。如果是读书人,或者会个三拳两脚的,不妨到节度使衙门挂个号。国家正需用人之际,我们大人不会亏待了你!”

“在下,在下原来,原来是开绸缎铺子的。没读过几天书,也不会武艺!怕是难入铁锤王他老人家的法眼”问话者讪讪地笑了笑,自己替自己找不从军的借口。

“那就不好说了!眼下南来北往的商路基本上都断了。即便你有本事在城里开铺子,也没东西卖啊!要是家里还有其他手艺人,还好一点儿。比如铁匠、木匠什么的,军营里也需要。我家大人心肠好,不会白让你们干活。”

闻听此言,问话者心里愈发感到失望。眼下时局变幻莫测,从军和从政,都不是什么安全选择。至于吃手艺这碗饭,家中还真没人具备那个条件。况且百工在大户人家眼里向来被视为贱业,不到山穷水尽地步,绝对不能染指。

安西军小校目光颇为敏锐,一看对方的表情,就将其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笑了笑,大声宽慰道,“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还能被活活饿死不成?实在没出路了,你还可以买地种庄稼呀。泾河两岸的田地都肥得流油,很多原本属于长安城内大户人家的田产,如今都没人要了。你稍微花上几个钱,就能买一大片。如果实在没钱买,还可以向节度使衙门租地,我家大人心肠好,租金只收到三成,并且还借给你种子!”

“当真?!”问话者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双眼中立刻放出炽烈光芒来。土地是安身立业的根本,能在某处拥有几十亩田产,就等于在当地扎下了根。开枝散叶,再督促着儿孙们娶妻生子,用不到太长时间,便能重新成为一个地方望族。

“没事儿我糊弄你干什么?”很不满意自己的话被质疑,小校耸耸肩,撇着嘴回应。“不信你自己去前头看,我家大人的告示就在城门口贴着呢。赶紧着,去晚了就未必捞得到了。走吧,走吧!下一个!说你呢,那个骑马的大个子,你从哪里来?!”

得到确定答案的旅人一家,千恩万谢地走远了。其余听到对话的人,凄苦的眼神中,也慢慢燃起了几分希望。乱世里,活命是第一位的。能像先前那家伙一样,挑三拣四的人其实没几个。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会选择最能发挥自己所长的职业去做,哪怕这个职业日后的发展前景,其实不怎么光明。

混在人群中过了一道道关卡,耳朵里听着一段段目的不同的对话,明威将军马跃对安西军和王洵本人的了解,也就越来越清晰了。比起当日房琯麾下那群暮气沉沉的乌合之众,安西军着实称得上时王者之师。并且这支队伍看上去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希望。

“铁锤王那人,品行应该很不错!至少他在弟兄们中间的口碑,要比房琯好一百倍!早知如此,马某当日真的不该回头!”想到自己今后会在这样一支队伍中建功立业,马跃的心思便又热了起来。进了城后,找客栈把自己仔细收拾了一番,换上了一身临时买来的干净衣服,带着灵武朝廷颁发的明威将军印信和腰牌,大步走向节度使行辕。

路上的行人很多,越靠近衙门口的地方,人流越密集。大多数人都是看了安西军的告示之后,试图去节度使行辕找份差事养家糊口的,只有很少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在路两边来回闲晃。

马跃是朝廷在册的四品武职,当然不会跟普通人一道排队等待行辕里负责招募人手的官员问话。迈开大步挤了挤,便来到行辕侧门,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士卒,将自己的印信递了过去。

当值士卒不敢怠慢,立刻小跑着入内通报。没多时,便有一个文职打扮的小吏走了出来,先笑呵呵地跟马跃客套了几句,然后便递过来一个带标记的铜牌,和颜悦色地解释道:“我家大人刚刚从外边赶回来,手头需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多。估计不能立刻召见马将军。您先拿着这块腰牌,到路右首的馆驿里投宿。那边会有专人接待您!一切吃住花费,都算在节度使衙门头上!”

“那,那,敢问大人,节度使大人几时能腾出功夫来?”正在幻想着如何被王洵赏识的马跃心中一凉,强装出一副笑脸来追问。

“不会太久,估计也就是三、五天之内。不过……”小吏依旧满脸堆笑,让人既无法对他发作,也找不到半点儿可通融的希望,“不过您老可能需要经过一个测试,才能决定会不会得到录用。放心,不是专门针对您,凡是前来投奔我家大人的官员,无论文武,基本上都需要经过这么一关。您老走好,就东边第三个路口,挂着灯笼那座院落就是。”

光阴(三上)

“馆驿,还要测试……?”宛若兜头被浇了一盆冰水,明威将军马跃的脸色登时被冻得一片青紫。

怎么着马某也是朝廷册授的四品将军(上任不足一个月),战功赫赫(不考虑崔乾佑故意诱敌的因素),千里迢迢来投奔安西军。你王节度不肯倒履相迎也就罢了,又何必拿马某当叫花子打发?!

有心丢下几句狠话,转身就走。却又听见那名小吏笑着补充道,“真的不是针对您老一个。这规矩早在几个月前就定下来了。您老要是不相信,尽管去驿站那边看看。好多人都在那里等着呢。都是要先经过一道测试,然后才有机会被大人召见。如果您老实在觉得委屈,不想参加测试的话,可以去路左侧的兵马使衙门求见赵大人,他会赠送您一份丰厚的程仪,并派人护送您去蜀中或者灵武!”

如果老子想去蜀中或灵武混日子的话,又何必跑你这里来?!明威将军马跃的脸色青一阵儿,白一阵儿,对安西军的轻慢贤能的举动失望到了极点。这简直是自己堵塞了人才投效的门路,你安西军未来能有好结果才怪!可转念一想,如果自己现在就拔腿一走了之的话,岂不是让人觉得怕了那个劳什子测试?!咬了咬牙,伸手接过腰牌,“那马某就多谢兄台照顾了。希望能早日当面聆听你家大人的教诲!”

“好说,好说。我家大人求贤若渴,只要是有真本事的,绝对不用担心自己的前程。说不定,日后小的还需要仰仗您老的照顾呢!”负责接待的小吏压根儿没听出马跃话中的讽刺味道来,笑呵呵地将腰牌捧给了他。然后迅速转头,去招呼另外一个前来投效的官员。

一拳打在了丝绵堆儿上,马跃气闷得几乎想要吐血。抱着先证明了自己的实力,然后再扬长而去的念头,大步流星来到了馆驿,将差点攥扁了的腰牌在当值的小吏面前晃了晃,仰首而入。

当值的小吏不敢怠慢,立刻派遣人手给他安排食宿,打理战马。待一圈杂七杂八的事情忙过了之后,马跃心中的恼怒也暂且平息了下去。抓了把横刀,信步走向屋子外。正准备耍弄几下活动活动筋骨,却又看见几个文士打扮的家伙,分作两拨,捋胳膊挽袖子正准备大打出手。

“几位兄台这是怎么了?大家都是斯文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凭着多年当捕头养出来的习惯,马跃想都不想,便出言制止。

“你少管?”一名国字脸文士侧过头来,恶狠狠地回应。

“这没你的事情!今日不把这厮打醒,沈某日后无法跟师门交代!”国字脸对面,有名蓄着长髯的文士,义正辞严。

“你们以为老子愿意管扯这闲淡?!”马跃大步上前,用刀鞘上下抽打,强行分开两伙势同水火的文士,“老子是怕跟着你们一起丢人。这里是安西军的馆驿,四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几个辱没斯文不要紧,别害得大伙一道被外边的人瞧扁了去!”

也不知道是武力起了作用,还是他的话起了作用。交手双方四下看了看,各自后退几步,以目光和语言互相鄙夷。“看在这位将军的份上,田某今天先不跟你一般见识。”“别以为沈某会放过你。如果你不肯幡然悔悟的话,沈某一定将你今天的言辞公之于众,让天下读书人都以你为耻辱!”

“公布就公布。田某正愁没钱请匠人刊刻印刷呢!”田姓国字脸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这大唐,本来就不是李氏一家一姓之大唐。你我生于厮土,便有其份。国兴,则当共享其荣。国衰,则当共赴其难。若大唐只属于李氏一家,则其兴衰亦属于李氏一脉。国运昌敝,于匹夫何干?社稷兴衰,耐你我……?……”

“你无君无父,禽兽也!”沈姓美髯公立刻引经据典,大声打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人臣岂能与君父相提并论?岂能如同商贩村夫一般面对面讨价还价?圣人曰,……”

“打住,打住,打住!”马跃被吵得脑袋登时大了三圈,挥了挥刀鞘,大声喝止。“这有什么好争的。无非是些笔墨官司而已。争赢又没钱可拿,也没有官府推举你们去京师考进士……”

“非也!”

“休得胡言!”

两波观点对立的读书人,立刻同仇敌忾地将目标转向了马跃。“事关天下大道,将军岂可胡乱和稀泥?古人云……”

“虽说官府不会推荐我等去君前献策。可节度使大人既然在试卷中设此一问,必然需要我等给出个确定结论,我等岂可敷衍了事?!”

“你一介武夫,当然只晓得上阵厮杀。而我等既然身为读书人,只求朝闻夕死,岂敢随便混淆天下大义,浑浑噩噩一生?!”

“说得对。只要大道在手,对面即便有千万人,吾亦当往矣!”

“节度使大人麾下,又岂会缺几个摆弄算筹账本的小吏?出此题目,必然是求可一策以安天下的大才。我等岂能随便应付?!”

“是啊,是啊。你一介武夫懂得什么?……”

“然也,然也……”

晕晕乎乎地被喷了好半天口水,马跃才终于弄明白了,原来这两伙读书人昨天刚刚参加过节度使衙门安排的测试,如今正在为其中一道题目的最佳答案而争执。本着事先多做准备的心态,他笑着擦了把脸,拱手求教:“几位兄台是说,昨天节度使行辕的考卷当中,有这样一道题目么?”

“是啊,昨天的试卷当中,其余诸题都不在话下。唯有此题,孙某想了整整一个时辰,都没揣摩明白,考官大人出题时的本意是什么?”有一名姓孙的读书人心直口快,向马跃回了个礼,皱着眉头解释。

“天下是谁人之天下,大唐是谁人之大唐?”沈姓读书人摇了摇头,长须在胸前飘舞,“若不是亲眼目睹了王节度千里驰援朝廷的壮举,沈某真的不敢相信此题会出自节度使行辕。沈某相信王节度对大唐忠心耿耿,断然不会接受某些无君无父之言。”

“天下是谁人之天下,大唐是谁人之大唐?!”明威将军马跃皱紧眉头,一遍遍重复。虽然读书不多,但他也明白君臣大义。而身为节度使的王洵,居然放任麾下的官员出这样的题目给前来投效他的读书人,难道他已经有了不臣之心么?

可那他又何必冒险去救援灵武唐军?放任崔乾佑把灵武唐军一口吃掉,然后带着叛军直捣龙庭,岂不是刚好达到了借刀杀人的目的?!

联系到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亲身经历,越想,马跃觉得心里头越迷惘。顾不上再管读书人们打架的事情,找了个石头凳子坐下来,用刀鞘的尖端,在泥地上反复刻刻画画。既然大唐是陛下的,所有城池田地也都是陛下的,自己当初又何必要跟叛军拼命?!谁当了皇帝,治下还能没有捉奸捕盗之人,还能缺了自己这捕头一碗饭吃?安禄山和李家谁输谁赢,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可叛军的军纪实在太差了。差到是个男人就无法忍受下去。而房琯大人的作为呢,又比叛军强到哪里去?如果说房琯大人是个奸臣,所以才做出借敌军之手消灭民壮的愚蠢举动,那提拔了奸臣的皇帝陛下算什么?已经被出卖了一次,还要继续为这个混蛋皇帝和混蛋朝廷效力,马某不是犯贱又是在干什么?可马某今后如果不想继续犯贱的话,就要回过头去忍受叛军的欺凌侮辱,忍受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戕害父老乡亲,那又如何算得上是个男人?如果自己是个男人,就得拿起刀,可那岂不是又在犯贱?

一个个圈子绕下来,绕得马跃头晕脑胀。他原本没想到问题会如此复杂,也没想过自己能比那些读书人高明,能在短时间内就给出一个正确答案。可无论怎么努力,问题就在他眼前挂着,怎么挥都挥之不去。仿佛如果今天弄不明白,就永远无法再度跳上战马。永远无法再度面对成千上万的叛军,依旧能毫无畏惧地举起手中横刀。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冒出来,滚过他惨白的面庞。然后再顺着下巴的边缘汇聚成溪流,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两波观点对立的读书人没想到马跃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吓得顾不上再打架,围着他不断温言开解,“将军,将军!将军大人,你怎么了?!想不明白,你就先放一放呗!您刚才不也这么劝我们么?怎么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您老放心,我们打听过了,节度使行辕给武将安排的测试题目,和给我等的不一样。将军大人,将军大人,醒醒啊,醒醒啊,你怎么了。不好了,不好了,赶紧去叫郎中,将军大人被痰堵了心窍了!”

“怎么了,你们在喊什么?喊我么?”半晌,马跃才回过神,眼睛缓缓地转了一轮,间接证明了自己没有得什么失心疯。

“您可吓死我等了!”几个本质善良的读书人拍拍胸口,大声抱怨。“您老这又是何苦呢?!您又不是读书人!”

“有些道理,不仅仅是你们读书人要弄清楚!”马跃慢吞吞站起身,拄着横刀摇摇晃晃往自己的临时宿舍走。“马某不能让自己继续糊涂下去。更不能让麾下那些弟兄,死得不明不白。”

光阴(三下)

见到马跃变成这般颓废摸样,一众读书人愈发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居然暂且忘记了先前的分歧,跟着进了屋,七嘴八舌地携手开解起新到的将军大人来。

他们涉世都不算深,又怎可能猜得到此刻马跃正在想什么?翻来覆去,不过是说些“且放宽心”、“考试其实也很容易”、“国家正值用人之际,节度使府不会太难为您老”、“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诸如此类的话。到最后非但未能让马跃感到拨云见日,反而把他们自己也说得满脸愁容了。

马跃被说得头皮发紧,却知道大伙都是为了自己好,不愿再继续这个不开心的话题,笑了笑,低声说道:“反正马某人已经来了,总不能什么都没干就掉头回去。只是对这里的情况不是很熟,还请几位不吝指点一二!”

“好说,好说,将军大人尽管放心。你老但有所问,我等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众读书人拱拱手,信誓旦旦地保证。

“如此,就多谢诸君了。马某身上此刻还有些闲铜,不如咱们出去找个干净地方,随便喝上几杯暖暖身子!”毕竟在官场混迹多年,马跃为人处世的圆润程度远非众书生可比,立刻提议,由自己做东,一起到外边用餐。

“初次见面,哪好让将军出钱请客!”

“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怎值得让大人破费?!”众人齐齐摇头,嘴角边缘,却依稀露出了几丝亮晶晶的光泽。想必是行囊羞涩,肚子里寡得狠了。

“几位兄弟不必客气,我等一见如故,出去吃几盏淡酒算得上什么?!”马跃张开胳膊,半推半拉,将众人带出了驿馆,在街上找了个尚在营业的酒楼,快步走了进去。

众人半推半就地跟着,找了个二楼的雅间入座。不一会儿,小儿端上来招牌菜和酒水,马跃起身替大伙把盏,众人拱手致谢,推推让让间,宾主双方便喝了个眼花耳热。

酒喝到了兴上,有些先前不愿意说的话,便都能随便说了。马跃下意识地一打听,原来安西军节度使行辕的那名小吏,还真的不是在刻意刁难自己。先前已经有好几个头上顶着三品大将军头衔的老家伙,因为受不了要和白丁们一道参加考试之辱,拿了节度使行辕馈赠的盘缠,灰溜溜地奔向了蜀中。还有两名李氏皇族的王爷,本想着借助安西军的势力,谋一些分外之举。也是连王节度的面儿都没机会见到,就被兵马使赵怀旭给打发了。

“那帮家伙一天仗都没打过,只是凭着祖上的余荫,才混了个将军的散衔,也敢厚着脸皮到安西军中来指手画脚。王节度对他们算客气了,要是换了我,连盘缠都不给,直接命人拿棍子打出去!”

“王爷又怎么着?要是随便一个王爷跑过来,都能调动兵马的话,安西军根本不用孙孝哲来打,自己就把自己给折腾散架了!”

对于王洵以考试手段选拔人才的举动,众书生打心眼里赞同。虽然他们未必都能顺利过关,至少,这种选拔手段体现了一种表面上的公平,不会因为他们出身寒微,就封闭了他们上进的通道。

“这安西军之所以能打,就是因为里边混饭吃的人少。如果把朝廷的赋闲官员不管好坏,都一股脑地塞进来,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摸样!”

“就是。如今朝廷封下的将军多得像牛毛,谁知道哪个有真本事,哪个是滥竽充数?!对不住,我不是说您老,您老这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刚从战场上走下来的。”有人不小心说漏了嘴,冲着马跃拱拱手,笑着赔罪。

“不妨,不妨。”马跃笑着摆手,心中对考试的抵触情绪,不知不觉间就小了许多。如果节度使行辕真的能做到唯才是举的话,自己受到的这点委屈倒也不算什么。就怕这里也跟朝廷当年的做法一样,徒有一个科举的架子,真正能成为官场通行凭证的,却依旧是门第和人脉。

“您老参加考试之前,会有专人来为您老登记名姓。您老届时一定记得把自己的履历介绍清楚。最好把参加过哪场大战,立过什么功劳,都逐一罗列出来。”见马跃如此好说话,田姓国字脸立刻起了帮助他的念头,笑着叮嘱。

“此话怎讲?”马跃立刻接过话茬,笑着追问。

“嗨,我也是瞎琢磨出来的。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曾经亲眼看到两名品级跟您差不多的将军,还没等参加考试,就被王节度的人给礼聘了去。据说就是因为他们过去在哥舒翰大将军麾下打过仗,有切切实实的战功!”国字脸抿了口酒,笑着向马跃介绍。

几个人中,数他在驿馆里边住得时间最久。差不多两个月之前就到了,却不幸恰恰赶上安西军与孙孝哲部拉锯,所以才把考试的事情给耽搁了下来。

“那么说,也不一定是每个人都需要参加考试了?!”马跃刚刚缓和的心情又突然变差,皱着眉头问道。

“不一定,但要有过硬的资历。朝廷给的官衔和名号不算!即便是现任官员,节度使大人也未必肯买账。”田姓国字脸这两个月来没机会为国出力,倒是把此间的掌故听了满耳朵。此刻难得有人询问,立刻如竹筒倒豆子般一倾而尽。“前段时间,据说有两个人模狗样的家伙,是奉了灵武那边的差遣,前来走马上任的郡守。结果一样被丢到驿馆里边,跟我一道等待考核。最后他们怕考不过去丢人,就自己卷铺盖滚蛋了!”

“休得胡言。节度使大人当时不在,是底下小吏自作主张,胡乱安排,才惹出了一场误会!”涉及到朝廷的颜面,沈姓美髯公立刻又跳了起来,大声驳斥。

“你当时又不在场!”国字脸耸耸肩,冷笑着回敬。

眼看着二人又要起冲突,大伙赶紧出言劝解。好不容易将二人安抚下来,却又看见做东的马将军铁青着脸,举起酒盏一杯杯喝个不停。

“马将军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这两个家伙就这德行,一会儿不打架就浑身痒痒!”唯恐得罪了这位金主,待会儿没人付账,孙姓读书人拱拱手,笑着代大伙赔罪。

“不妨!有什么说什么,才是真性情!”马跃笑着摇头,憔悴的脸上再度浮起一缕苦笑。

最近一个多月跟在房琯身后,他听到过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秘辛。因此丝毫不奇怪王洵如何折辱两个灵武方面派下来的郡守。说实话,此时此刻,王洵不是唯一这样做的地方大员,也不是做得最出格的一个。在河西与陇右各地,甚至连兵马使、屯田使一级的要害职位,朝廷都已经插不上手了。这类职位一旦出现了空缺,大权在握的节度使们或者直接安排自己的亲信充任,或者将朝廷派来的官员找借口驱逐、击杀。灵武那边得到消息,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而已。

不但节度使们没把灵武朝廷放在眼里,即便皇亲国戚们,也各自有各自的打算。躲在蜀中的老皇帝虽然勉强接受了儿子夺权的事实,避位为太上皇。手脚却一直没怎么闲着,通过各种办法,牢牢地控制住了长江以南的税赋。而几个原本就对太子不甚服气的王爷们,也暗中各展身手。其中最为强悍的是永王李磷,居然打着平叛的名号,出巡江淮。沿途将几个倾向灵武的刺史、太守直接斩杀,根本没念半点儿手足亲情。

“将军大人是哪里人?先前于何处高就?”见马跃始终郁郁寡欢,孙姓读书人举了举酒盏,笑着寻找新话头。

“安定。做过一任团练头目而已!”马跃不想将自己的过往向外透漏太多,犹豫了一下,简略地敷衍。

一个团练头目,过去的履历自然不可能太辉煌。所以众书生也无法给他更多建议。马跃自己也不需要别人指点,又问了一些自己关心的事项,便装作不胜酒力,提前结账退出了宴席。

第二日,果然有一名官吏前来替他做身份登记。马跃自觉以前的战绩拿不出手,便以团练头目的身份胡乱应付了事。随后不久,便与其他几名从别处前来投效的武将一道,被安排参加测试。先是考校弓马、刀矛、诸般器械的熟悉程度,然后考校军粮、物资的统筹计算能力,再然后则是考校几本常用的兵书、战策理解领悟深度。待这几关都考完了,又将众人领到一间空屋子里,每人发了张试卷,让他们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这哪是选拔带队冲阵的兵头,简直比考武进士还复杂?!”一边腹诽着考试程序的繁琐,马跃一边信手翻开考卷。

问题很简短,只有半行。可能是考虑到应试者都是武夫的缘故,试题尽量采用了白话,“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试问诸君,尔等究竟为何而战?”

光阴(四上)

为何而战?!如果换在半个月前,马跃定毫不犹豫地写上“功名富贵”四个字。唐人性子直爽,思维中没那么多遮遮掩掩的东西,从不忌讳表达自己对权力和财富的渴望。特别对于武将而言,”功名但在马上取”几乎是每个人的信条,根本不在乎当众说出来。

但是,现在的马跃,内心里却充满了困惑。他已经品尝过了富贵的滋味,同时亦经历了一场血淋淋的背叛;他与地方团练头目一道,在短短一个月内获取了此前从来没想到过的功名,却又被提拔他们的人,像垃圾一样推到了敌军马蹄下,成了弃子和血肉栅栏;四品将军的职位既没能给他带来任何荣耀,也没给他带来任何安全感,只是让他做了一个痛苦而又屈辱的春秋大梦。当梦醒之后,留在心里的只有深深的懊悔和仇恨。

他恨房琯,恨这个口蜜腹剑,试图借叛军之手消灭异己的无耻狗官。他恨朝廷,恨这群有眼无珠,辜负了弟兄们一腔热血的行尸走肉。如果现在有人提出来,让他为朝廷而战,为大唐皇帝而战的话,他肯定丢下刀,走得远远的,不去自己找死。可如果战斗不是为了功名富贵,不是为了朝廷和皇帝,那又为了什么?

想到黄帝陵前袍泽们那一双双无法合拢的眼睛,马跃就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冷.不知不觉间,汗水顺着额头、鬓角成串成串地淌了满脸。不,他马某人之所以举起刀,不是为了朝廷,不是为了功名富贵,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只是无法忍受叛军在自己家乡的那些暴行,无法忍受自己最后一点财产被夺走,邻里乡亲们就在自己眼前受到侮辱。他和他的弟兄们是为了生存,为了尊严而战,不是为了某家某姓的万世基业!只不过当时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仅仅是凭着男人的本能在行事而已。

举刀而战,不是为了功名富贵,不是为了一家一姓之江山。这大唐,亦不属于一家一姓。它是所有唐人的大唐,而不是某家某姓的私产。如果叛军打到家门口时,一个男人还不奋起反抗的话,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口粮食被夺走,眼睁睁看着妻子儿女被人欺凌。无法逃脱,也无处可逃。在入侵者眼中,大伙都是猎物。人家才没时间去分辨谁是恭迎王师的顺民,谁又是大唐的忠实臣子!

回忆起最近一个多月来的经历,有一种疯狂而清晰的想法,从马跃心头迅速涌起,一直涌向笔端。他抬起衣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挥毫疾书。笔迹潦草凌乱,却字字力透纸背。他不在乎自己这份答卷交上去之后,会带来什么结果。只是想把自己的感悟写出来,痛痛快快地写出来。这种想法很疯狂,不见于任何圣贤之书,也不会被世上大多数人所接受。如果连安西军也容不下自己这份疯狂的话,他可以毫不犹豫的离开。此后不在投奔任何势力,自己打起自己的旗帜,与叛军周旋到底。

只用了规定时间的一半儿,马跃就上缴了考卷,大步走出了考场。与入场前那个失魂落魄的模样相比,此刻的他简直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从头上到脚下,都洋溢着一股无法掩饰的自信。

国字脸田和美髯沈等读书人见到马跃这幅样子,便猜到他考得非常顺手。笑呵呵地走过来,低声问道:“如何?是不是比我们遇到的那些题目简单许多?!”

“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就看各人的造化而已!”马跃笑了笑,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几个读书人不甘心被他用如此含混的话应付过去,纷纷围上来询问考试的具体内容。马跃毫无隐瞒的回答了,自然又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好在有先前那场考试做铺垫,大伙关于最后一道题目的意见虽然无法达成一致,却也不至于再度老拳相向。只是觉得按照彼此观点之间的巨大分歧,肯定有一部分人要与安西军无缘了。谁料过了几日,却有小吏突然前来传令,居然将所有参加过考试的人,无论持何种观点,都统统召集到了兵马使衙门。

安西军兵马使赵怀旭是个利索人,只是代表节度使大人简单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命属吏拿出一堆烫了金漆的告身,按照上面的名姓,给众人一一发下。然后就吩咐大伙尽快入营,熟悉安西军的规矩和各人的具体职责。

国字脸读书人姓田名茂,被授予正七品文职,派去给安西屯田使宋武做幕僚。美髯公姓沈名斌,也被授予正七品文职,留在赵怀旭身边听用。其他各位读书人,或者留在安西大都督行辕做当差,或者到各营中做一名参军,官职为正七品到从八品不等。

马跃原本为从四品明威将军,这次依旧领着同样的散秩。实际授予的,却是选锋营校尉。虽然权力远不如在房琯帐下之时,却也有了三百余新兵做直辖部属,不再是一个光杆将军了。

众人大喜,纷纷互相道贺。畅快之余,又觉得此番未能得到节度使大人的亲自接见,未免有些美中不足。皱着眉头,很不甘心地议论道:“节度使大人不知道最近在忙什么,居然连见我等一面的时间都抽不出来,这,这安西军,门槛未免太高了些。”

“就是,就是。古人还懂得千金买马骨头呢,我等虽然才华不及管乐,却……”

“是啊,虽然给咱们的官职不低,但毕竟不合用人之道!”

“唉,谁知道大人他怎么想的……”

正感慨间,忽听旁边有人说道:“想见我家大将军还不容易?主动请缨去前线好了。只要你敢冲在第一排,保证能看到我家大将军的风姿!”

众人大惊失色,赶紧回转头,向说话者解释自己并非对安西军提供的待遇不满意,而是对大都督王洵仰慕已久,遗憾不能当面感谢其知遇提拔之恩而已。那名安西军武将耸耸肩,古铜色的面孔上充满了善意:“感谢就不必了。安西军不像朝廷这边,不讲究那名多繁文缛节。大伙只要有真本事,干活肯下力气,就不愁得不到重用。不跟你们说了,你们马上就能自己感觉得到。赶紧下去各自熟悉军务,三天后,咱们一道出发去跟孙孝哲决战!”

“决战?!”众人精神一凛,再顾不上胡思乱想,纷纷去找各自的主官报道。那名古铜色面孔的安西军将领向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大声问道:“马跃、孙安国、郑其贵,你们三个先回驿站收拾了行李,然后直接跟我走。选锋营主官便是朱某,咱家直接带你等过去,省得你等再浪费力气找选锋营的营盘!”

闻听此言,马跃等人心里暗叫一声“晦气”,赶紧回去收拾了一下,诚惶诚恐地跟在了朱姓顶头上司之后。

那姓朱的将领说话虽然直接,心眼却是不坏。见到马跃三人小心翼翼地模样,笑了笑,低声安慰:“你等不必如此。谁在背地里,还能不发几句牢骚?!甭说大将军没机会听见你们刚才说的话,就是听见了,他也不会计较。放心吧,咱们安西军里,还没听说过谁因为说了几句牢骚话,就被刻意刁难的呢!”

“多谢将军指点!”马跃、孙安国、郑其贵三人向朱姓上司拱手致谢。。

“这么客气干什么?都跟你们说了,安西军中没那么多繁文缛节!”朱姓将军摆摆手,一边拉着坐骑快步向前走,一边大声命令,“此处距离选锋营尚远,咱们先互相认识一下。我叫朱五一,现为归德将军,主管选锋营,负责训练新兵和民壮,为其他各营输送精锐。你们三个也各自报上名姓来,朱某现在对不上号!”

“末将马跃!曾经,曾经在灵武那边,那边当过一个带队冲阵的小校。黄帝陵前溃败之时,性命被大将军所救,所以赶过来追随。”

“下官孙安国!久仰大将军威名,所以愿意于帐下效微薄之力。”

“卑职郑其贵!原本在户部做小吏。半个月前刚从长安城里逃出来,想到大将军帐下找份事情做!”

三人赶紧停住脚步,郑重向上司做自我介绍。朱五一静静地听完,点点头,笑着道:“这就对了。朱某的营盘中,正缺一名书办,一名司仓和一名熟悉新兵训练的将领。估计是上头被朱某给磨烦了,才把你们三个派了过来。这下好了,以后有你们在,朱某就可以省心了。不必像前一段时间那样,忙得连好好睡一觉的功夫都找不到!”

“以后还请朱将军多多提携!”马跃等人拱拱手,再度客客气气地向朱五一见礼。

“不客气,不客气。咱们互相照顾便是。朱某没读过几天书,不怎么会说话。总之,大伙且放宽心,只要你尽心做事,朱某绝对不会亏待任何人!”

“朱将军如此看得起我等,我等敢不用命?!”众人点点头,齐声回应。

客气话说得虽然响亮,各自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特别是马跃,从一个民壮头领,又变成了一个新兵校尉,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又要把过去的路重新走一遍。未免心中暗生警惕。夜深人静之时,暗自想到:“说是选锋营,保不准又像灵武那边一样,打着什么旗号消灭异己而已。不管他,如果安西军这里和灵武那边一个德行的话,马某找机会一走了之便是。反正战场之上,谁也没闲暇老把眼睛盯在一个小小的校尉身上。”

光阴(四下)

归德将军朱其的确像他自己所介绍的那样,是个不怎么讲究繁文缛节的实在人。一回到选锋营,立刻给几个新部下分派了具体任务。孙安国负责整理撰写各类上递下达的文书,郑其贵负责掌管军械粮秣,马跃则被直接派了下去,与三名从安西军老兵当中提拔起来的旅率一道,统带一个团的士卒。

虽说选锋营里边都是新兵,各项待遇却与其他各营头没什么区别。吃的是一样的伙食,拿的是一样的军饷,每名士卒都配了半身牛皮甲和制式兵器,旅率以上军官则专门配发了防御性能出色的明光铠。

作为一团校尉,马跃还领到了一套产自西域大食国的全身锁子甲,完全由细细的铁环编织而成,重量还不到四斤。可以穿在明光铠底下,既多增加了一层对羽箭的抗击力,又不显得累赘。

这让马跃心里又多少安稳了一点儿。毕竟大伙身上这几套装备的造价不菲,节度使行辕如果打算拿选锋营当牺牲品的话,没必要在大伙身上花费这么大的价钱。

他麾下的三名老旅率心里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接到出征命令之后,立刻雷厉风行地做起了准备。有几名新兵训练时偷奸耍滑,被旅率们发现,立刻拖将出来,用刀鞘痛打。直到偷懒者哭喊求饶,发誓永不再犯,方才放了这几个家伙一马。

马跃当初,可从没如此严苛对待过自己麾下的弟兄。在旁边看得有点儿心软,找了个合适机会,私下里悄悄地劝了三名旅率几句。谁料三名旅率听他把话说完了,立刻异口同声地回应道:“大人爱兵如子,属下佩服!但这个节骨眼上,却不能对他们太娇惯了。您越是爱护他们,越得狠狠操练他们。否则,到了战场上,稍有疏忽,便是小命儿一条,反而是害了他们!”

“这,倒也是这个理儿!”马跃被驳得无言以对,讪笑着点头。想了想,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试探着询问:“真的要把他们全拉上战场么?好像才开始训练没多长时间吧,虽然大伙的装备都不错,可目前这个样子上去……”

“铁锤王大人既然下令调选锋营上去,自然有他老人家的道理!”三位旅率当中以一名姓周的最为年长,也最为健谈,犹豫了一下,笑着向马跃解释,“但上去了之后,未必让他们打头阵,也就是在边上敲敲锣鼓,晃动晃动旗子什么的。这也是为了大家好,新兵都得见见血,见过几次血了,真正与敌人交手之时,心里就不会那么怕了!手上的动作……”

“要我说,直接把他们拉上去跟敌人交手,也未尝不可!”另外一名旅率姓崔,是个急脾气,没等周姓旅率把话说完,就大声插嘴,“即便当不了主力,多少也能撑个人场。咱们这些日子跟孙孝哲交手,哪次不是吃亏在人数上面?!每次眼看着就要赢定了,敌人的援军一来,就又把到手的胜利丢了出去。”

“是啊,这事儿提起来就让人心里堵得慌。”第三名旅率姓霍,性格也与他的姓氏极其相近,“想当年咱们在西域那边,哪打过这种无聊的烂仗?那姓孙的也不是个东西,有本事跟咱家大将军一战定输赢,总是玩这种比拼消耗的疲懒招数,算是什么英雄?!”

“是啊,如果姓孙的有胆子跟咱们面对面的打,再多的人也不是咱们安西军的对手。老这样,退退进进,正面借着人数和地形耗着你,然后从其他地方偷偷绕过来下刀子!”

“所以我觉得大人应该早把咱们选锋营调上去呢,打不了主力,绕到孙孝哲背后给他添点儿堵总是能做得到的!”

话一说开了,三名旅率的“骄横”心态立刻暴露无疑。马跃没想到三位属下心里求战心思是如此强烈,笑了笑,又试探着问道:“当年咱们安西军,在西域打过很多胜仗么?你们别这样看我,我原来就是个小地方的捕头,孤陋寡闻得很!”

三名旅率本来对马跃怒目而视,听了他的自我介绍,立刻舒缓了脸色,耐心地解释道:“也不算多吧,两年里打赢了十几场的样子。从最开始的六百弟兄,谁见了都想上来捅刀子。一直打到一万多弟兄,在整个药刹水两岸横着走……”

那是三人这辈子最辉煌的日子,一提起来,两眼中就都冒出绚丽的光彩。马跃听得心中发热,愈发认定了安西军与灵武那边不一样。至少这份身为大唐军人的自豪感,灵武那边半点儿也找不出来。

三日准备时间匆匆而过,第四日,选锋营全体将士起了个大早,匆匆用过了饭,整队出发。步卒在前,辎重队在中央,骑兵在最后,浩浩荡荡,直奔两百里外的醴泉城而去。到了汾州和京兆府的交界处,又兵分两路。一路向南杀往奉天,另外一路钻进山里,沿着无穷无尽的峡谷地带,悄悄地潜向云阳。

“大将军准备让选锋营去抄孙孝哲的后路么?还是打算给他制造点儿麻烦?”望着山谷中埋头赶路的人群,马跃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股紧张之感。叛军并不好对付,尽管安西军的老兵们,在言谈话语当中,充满了对孙孝哲部的轻蔑。队伍中的新兵们,情绪也受到老兵的感染,没把即将发生的大战放在眼里。

然而作为一名与叛军交过手的将领,马跃曾经亲身体验过敌人的强悍。不动则已,一动便如山崩地裂。八千余人组成的悬车大阵,半个时辰不到就被屠戮干净。刘贵哲和杨希文两个也不算无名之辈,到头来,还不是被人打得落花流水·本人屈辱地选择了投降,所部弟兄也大半儿都做了刀下之鬼。

如果我是孙孝哲,肯定会防着大将军这手。只要在周围的山坡上布下一支伏兵,山谷里这几千名唐军,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队伍中的那些安西军老卒起不到决定作用,没见过血的新兵蛋子们,突然遇袭,肯定会乱作一团。届时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如果那样,马某是与弟兄们同生共死呢,还是留着有用之身寻找报仇机会?突然间,他发现自己的心态已经与前几日大相径庭。前几日还唯恐被安西节度使大人当做诱饵和牺牲,准备在关键时刻一走了之。如今却对一个小小的校尉官职,好生留恋。

不,不是为了那个小小的校尉官职。马跃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舍不下的是什么。那份朝气,那分傲气,那份舍我其谁的英雄气,还有那种身为大唐男儿的自豪,那份为家国而战的荣誉感,令他不知不觉间,就心生归属之意。宁愿跟着弟兄们一道战死,也不愿屈辱地独自求生。

仿佛听见了他心里的想法,老天爷促狭地刮起一阵山风。随着山风,送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和几声战马的悲鸣。

前面有人在打仗。马跃全身上下的肌肉立刻绷紧,抽出横刀,高高地举过头顶,“别紧张,战场距离这边很远。大伙向我靠拢,咱们一起从山谷里走出去!”

“别紧张,注意听军令。战场远着呢,至少距离这里隔着四、五里!”

“别慌,别慌。拉紧战马缰绳,注意保持彼此之间的距离,别误伤了自己人!”

周围几个同样装束的校尉,也迅速发出命令。队伍中的老兵策马来回跑动,用刀鞘与喝骂声制止刚刚发生的混乱苗头。不一会儿,所有弟兄就都停止了乱跑乱动,齐齐地将目光转往了主将旗帜所在。

选锋营将旗下,归德将军朱其挥挥手,示意大伙保持安静。然后站上马鞍,竖起耳朵听了片刻。笑了笑,大声道:“是嵯峨山那边,距离大伙还有三、四里路呢。不用着急,铁锤王大人早就预料到孙孝哲会玩这么一手。”

提起“铁锤王”三个字,弟兄们立刻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安稳了下来。朱其又皱着眉头听了听,跳下马鞍,大声命令:“骑兵队头前探路,绕出山谷,注意留神敌军的斥候。一旦发现,立刻用弩箭射杀。辎重队留在原地不动,等待听候调遣。其他人,跟着我,咱们直接翻过前面那个土坡,吓死姓孙的王八蛋!”

“翻过前面那个土坡,吓死姓孙的王八蛋!”队伍中安西军老兵们将朱其的最后一句话大声重复,笑声响彻整个山谷。

见老兵们如此自信,新兵们也都士气高涨。举着刀,扛着枪,跟在各自的队正、旅率、校尉身后,雄赳赳地朝前方不远处的那座小山走去。

时值冬季,即便是山坡阳面,也有不少积雪。人脚踩上去,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在地。可在高涨的士气面前,这点儿小麻烦根本造不成任何困扰。很快,弟兄们就彼此搀扶、拉扯着,走到了山坡顶端。

在山顶,已经能看见不远处的战场。两支兵马正在鏖战,规模都在四千人左右,杀得难解难分。

“是大将军,真的是咱家大将军!”队伍中,来自安西军的老兵齐声惊呼。“那边,我看见他老人家的旗帜了,直接插进敌军中央那队人马就是,快看,快看。孙孝哲的帅旗被逼出来了,他居然想跟大将军面对面过招?!他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怎么侧面又出现了一支叛军?姓孙的的真不要脸!沙将军也顶上去了,砍他,砍他,使劲砍他……”

选锋营主将朱其还在后面没上来,所以几个校尉谁也没权号令全军加入战斗。只能站在山坡上,一边整顿自己麾下的弟兄,一边看着战场上的情景火烧火燎。

马跃跟着大伙一道跺脚,呐喊。丝毫没把自己当做一个新来者。他看见了属于王洵的那面流苏大纛,也看见了大纛周围那几支涌动的人流。在某个瞬间,他甚至认为自己看到了王洵本人,九尺开外的身材,虎背熊腰,铁锤挥动,推开一片血浪……

事实上,这么远的距离,他根本看不清具体任何人的身影。除非他长了一双老鹰了眼睛。下一瞬间,马跃看到流苏大纛被叛军的战旗包围,天地间一片漆黑。旋即,一道阳光刺破了乌云,将流苏大纛从叛军的旗帜中照亮。如火焰般,驱散周围的黑暗,点燃山坡上每个人的眼睛。

“擂鼓,给大将军助威!”归德将军朱其领着百余名健卒,抬着几面大鼓爬了上来,扯开嗓子大声喝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昂的鼓声立刻从山顶响起,宛若滚滚惊雷。叛军的队形晃了晃,然后又晃了晃,然后疯狂地向中央聚拢。他们受惊了,他们在做垂死反扑,他们试图击杀大将军!

他们是痴心妄想!尽管从没亲眼目睹过王洵施展身手,马跃却相信自己的判断。铁锤王的名字不是白叫的,横扫西域的战斗也不是白打的。叛军的打算注定要失败,注定是痴心妄想。看那,铁锤王的旗帜又杀出来了,所过之处,当者披靡。杀、杀、向前杀,没人能挡住咱家大将军。杀到孙孝哲面前,狠狠地羞辱他!

仿佛是一道闪电,那面吸引了所有人的大纛,劈开了重重拦阻,直奔孙孝哲的帅旗。孙孝哲的帅旗摇了摇,又摇了摇,突然倾倒,掉头向后。战场上爆发出一声呐喊,所有唐军将士开始冲锋,阳光照在长槊和横刀的利刃上,溅起无数点繁星……

归德将军朱其也发出了出击命令,带着所有选锋营将士冲下了山坡。马跃跟在人流间,带着隶属于自己的三百弟兄,如同饿虎扑向羊群。兵还是原来的那些兵,将还是原来的那些将,却无人认为,自己不是叛军的对手。

孙孝哲的人四散奔逃,根本没有勇气与选锋营面对面交战。马跃从背后追上去,从背后砍倒他们,俘虏他们,践踏他们的尊严,摧毁他们的斗志。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传说中的西楚霸王附体,刀锋所指,没有一合之将。

他从没活得如此痛快。

光阴(五上)

到了此时,周、崔、霍三位旅率身上老兵的风采就展现了出来。他们并没有像马跃那样如醉如痴砍杀叛军,也没有像队伍中的年青士卒那样不顾一切捞取战功。而是竭尽全力约束各自麾下的弟兄,让他们保持基本队形,以免逼得敌军困兽反噬,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其他各位由安西军老兵充任的旅率们的表现也与周、崔、霍三位类似,不求多立战功,但求自己一方损失最小。饶是如此,滞留在战场上的敌军还是很快被砍杀、、俘虏干净。当周围的呐喊声也渐渐弱了下来,选锋营校尉马跃终于从战斗的狂热中清醒,兜转坐骑,讪讪地走回。带着几分愧疚清点队伍,三百名弟兄全俱在,只有十几人受了非常轻的小伤。其中还有半数是自己从山坡上往下冲时不慎跌倒造成的,根本造不成大碍。

这可算得上马跃听都没听说过的奇迹了,在他的印象中,“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便是罕见的大捷。而此战,安西军的老兵、新兵的损失全加在一起,恐怕也就是五百出头。却几乎全歼了孙孝哲麾下的四千叛军。此等辉煌胜利,又岂能用“大捷”二字来形容?

“都说叛军厉害,也没长着三个脑袋,六只手臂么?”初战告捷,新兵们的士气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边用干草擦拭兵器上的血迹,一边笑嘻嘻地小声议论。

“那要看他们以前遇到的对手是谁?我听人说,半个多月前,灵武那边六万多将士,一个照面就被叛军给打趴下了。要不是咱家大将军及时赶到,估计连个收尸体的人都剩不下!”有些士兵耳目灵通,压低声音传播道听途说来的消息。

他的话得到了一片附和之声,“那是,咱家大将军就是叛贼的克星。从七月起到到现在,哪会儿而让叛贼讨过半分便宜去?!”

“要我说,朝廷就该把所有兵马,都交给咱家大将军统率。反正交给别人也是浪费,不但打不了胜仗,还得咱家大将军千里迢迢去救!”提起王洵的战绩,所有士兵,哪怕刚刚加入安西军不到一个月,都是满脸自豪。

在胜利的喜悦下,马跃并没觉得弟兄们的话有多过分。尽管在不久之前,他还是朝廷册授的明威将军。向旁边走开几步,笑着跟三名得力部属搭话:“照这样子,估计用不了太久,弟兄们就可以拉上战场了。咱们安西军原先就吃亏在兵少,等选锋营的弟兄都合了格,打到长安城下也不是什么……”

也许是对这样的胜利早已司空见惯的缘故,三位得力属下并不像马跃那样兴奋。皱着眉头想了想,由周姓旅率代表大伙说道:“校尉大人千万别小看了孙孝哲,此人输在咱家大将军手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能迅速重新振作起来。”

“可安禄山总不能没完没了地给他补充士卒!叛军那边,能用的将士不过二十几万,如今分散在东南西北好几个战场上……”被属下兜头泼了瓢冷水,马跃一时有些下不了台,笑了笑,低声辩驳。

“不是安禄山给不给他补充队伍的问题!”崔姓旅率性子很急,没等马跃把意思表达清楚,就迅速抢过话头。“而是孙孝哲今天的表现不正常。照理说,他不该如此不禁打才是!”

“我也觉得今天这仗不太对劲。即便怀疑遭遇了咱们的埋伏,孙孝哲也理当有本事带领队伍全身而退才是。”霍姓旅率的意见跟崔姓旅率一致,也认为此战胜得过于顺利,不符合大伙以往的经验。

马跃初来乍到,战斗经验当然不能跟老兵们相提并论。望着自家麾下的两位旅率,满脸都是困惑。

周姓旅率为人稍为圆润,见马跃如此,笑了笑,凑上前解释:“将军别跟他俩一般见识!这俩家伙是属驴的,只懂得吃苦受累,不懂得什么叫安逸。不过……”顿了顿,他继续补充,“孙孝哲这厮,今天的表现的确不怎么长进!两个月前大将军带着我们跟他交手时,他好像还不像现在这般不经打!”

“怕是他身后出了麻烦吧!”既然麾下三位旅率都表达了同样的意思,马跃也能做到从善如流。想了想,笑着判断,“我在灵武那边时,听人说过,崔乾佑和孙孝哲两个势同水火。崔乾佑的粮草被咱家大将军一把火烧光了,眼下去不得灵武,说不准会掉头找孙孝哲麻烦!”

“这种可能性不大。毕竟他们现在还是一伙!”关于叛军内部将帅失和的谣言,周姓旅率多少也听说过一些,想了想,摇头否定。“除非,除非安禄山那厮作孽太多,被天雷给劈死了。”

“尽做梦,眼下是冬天,怎么可能打雷……”

“你这厮,怎么不去跳大神!”

另外两个旅率对老朋友比对上司还不客气,听周姓旅率说得一厢情愿,纷纷笑着打趣。

“那也不好说。老天爷总不能一直睡着,死活不肯睁开眼睛!”弟兄们的轻松风趣迅速感染了马跃,他咧开大嘴,一边笑,一边反驳。

四人正说笑间,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扭过头去,只见几名银甲武士簇拥着一面战旗缓缓行来,战旗下,正是安西节度使王洵,刚刚结束追亡逐北,返回来看望自家弟兄。

“大将军,大将军!”

“大将军,大将军!”

一片热浪般的欢呼当中,王洵缓缓抱拢双臂,冲着周围,端端正正地做了一个长揖。

“大将军威武,威武!”

“大将军百胜!百胜!”

霎那间,无论新兵老兵,都扯着嗓子呼喊起来。每个都满脸仰慕之色,每个人都极力挺直身躯,或者垫起脚尖。只盼自家大将军的目光能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会儿,大将军的笑容,专门给向自己。

“能在此人麾下效力,马某即便明日就战死沙场,这辈子也无憾了!”尽管年龄比王洵大得很多,望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那面战旗,马跃依旧忍不住心头火热。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安西节度使的流苏大纛距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在他眼睛正对方向二十步左右距离处停了下来,随后,有名亲兵打扮的人走上前,大声问道:“明威将军马跃可在,都护大人叫你过去!”

“我,都护大人叫我?”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马跃楞了楞,嘴巴瞬间张开老大。亏得周旅率机警,在他背后狠狠拍了一巴掌,才将他从惊诧中唤醒。整顿衣衫,在无数双饱含羡慕、嫉妒的眼睛注视下,缓缓出列,缓缓走向传令的士卒。

“刀,横刀,横刀!”三位旅率在身后大声提醒,马跃的脚明显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冲出好几步,讪笑着去解腰间兵器。

“轰!”周围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尽管大伙心里头都明白,换了自己跟此人易地而处,未必比他更从容。

“不必!”负责传令的亲兵摆摆手,制止了马跃的多余动作,“战场之上,见任何人都不必解下兵器。”

“唉!唉!”马跃变得有些无所适从了,连声答应着,回头去找三名得力属下征询更多建议。周、崔、霍三位旅率显然也没单独被王洵召见过,咧了咧嘴,做出了一幅爱莫能助的神情。

值此之际,恭敬不如从命。反正自己已经加入了安西军,即便因为一时失礼被撤掉校尉差遣,做个小兵也心满意足了。抱着豁出去了的心情,马跃没再跟传令亲兵过多客气,把横刀重新挂回腰间,大步朝召见自己的人走去。

此刻的王洵已经在亲兵们的帮助下跳离了马背,当着众多弟兄们的面儿,解去沉重的铠甲,露出里边被汗水湿透的袍服。有人取来一件羊绒大氅,替他披在肩头。另外几名亲兵则端过来一个皮口袋,将里边的烈酒倒进了铜碗里。

“让弟兄们也都喝几口暖暖身子。然后寻向阳避风处歇息半个时辰,小心别着了凉!”接过酒碗,王洵狠狠地灌了自己几口,然后大声吩咐。

立刻有将领下去执行命令,很快,所有参战弟兄就被各自的顶头上司领到了不远处的向阳山坡,端起盛满烈酒的马皮口袋,轮番畅饮。

王洵自己又喝了小半碗酒水,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胳膊,然后,又命人倒了一碗烈酒给马跃,笑着吩咐:“你也来一碗,别客气。此间甚冷,出汗之后最容易受风!”

连个正式招呼都没打过,就先给一碗烈酒。这个见面方式不可谓不别致。校尉马跃又楞了楞,接过酒盏,仰首而尽。

“还喝么?”王洵身上丝毫没有大将军的架子,看见马跃喝得痛快,笑着抓起一个装酒的皮口袋,直接丢进他怀里。

马跃接了几下,才勉强没有让皮袋脱手。笑了笑,大声回应:“已经足够了。多谢大将军抬爱。里边的酒,末将还是留起来,等胜了下一仗再饮!”

光阴(五下)

“也好!”王洵笑着将自己盏中的剩酒喝干,将酒盏交给身边的亲卫,“那就等打赢了下一仗,再与马将军喝个痛快!本帅定然不会让马将军等得太久。”

“跟着大将军,末将不愁没庆功酒喝!”马跃反应甚快,笑着接了一句。

二人骨子里都带着几分傲气,一番话说得骄狂无比。说过后,相对着哈哈大笑,登时将彼此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数分。

“怎么样,在我这里还住得惯么?前些日子一直忙着应付孙孝哲,不知道你来了,所以也没跟老赵那边打招呼。若他那边有所怠慢,还望你别往心里头去。”笑过之后,王洵找了个石块坐下来,缓缓问道。

“没有怠慢,没有怠慢。末将心里头从没像这几天这般踏实过!”马跃此刻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安西军的一员,连声回应道。

王洵轻轻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但老赵只给你安排个校尉的差事,的确是有些屈才了。黄帝陵前那一仗我私下了解过,整场战斗中,只有你和你麾下的弟兄们,当得起“壮士”二字,其他人……”

闻听此言,马跃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赶紧侧转过身去,用手掌抹了一把,然后哽咽着回应:“有大将军这句话,弟兄们纵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末将来这里不是为了求取功名,末将只是想,只是想……”

他咬了咬牙,大声说出自己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只是为了活得像个男人样。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父老乡亲被叛军欺凌。其他,倒也不奢求那么多!”

“好,好,好汉子!”沙千里正好策马转来,听到马跃的话,忍不住抚掌赞叹。“那你来安西军算是来对了。咱们这边,啥样性子的人都有,就是没有孬种!”

对于马跃的磊落性格,王洵也非常赞赏,想了想,继续道:“以你的带兵能力,做个郎将应该绰绰有余。只是眼下我这边没那么多的弟兄,所以只能高职低就。这样吧,骁骑营那边还缺个副统领,不如……”

若是换在今日之前,马跃绝不会拒绝王洵的提拔。毕竟人皆有上进之心,多掌握一些权力,便能多有一些发挥空间。但现在,他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斤两。赶紧冲王洵做了揖,低声道:“谢谢大将军信任。但末将,末将初来乍到,对很多,很多事情还不熟悉。不如,不如先在选锋营里头历练些时日。待把安西军的一切规矩都弄清楚了,再,再找大将军……”

这番自谦的话,说得可比刚才的豪言壮语艰难多了。王洵听得一楞,旋即明白了马跃的意思。点点头,笑着道:“也行。骁骑营副统领的位置,我就给你留着。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能够胜任了,什么时候到方将军那边报道便是。他是白马堡大营出来的老人了,兵书战策背得滚瓜烂熟,但临阵机变,却稍稍有所欠缺。你过去后,刚好能弥补他在这方面的不足。”

“多谢大将军!”马跃真心实意的躬下身去,向王洵郑重施礼。

郎将是正五品,对有着明威将军头衔的他来说,依旧是高职低任。然而安西军中的郎将,却与灵武那边的大不相同。在灵武,四品文武官员满大街。一个只带百十名弟兄的巡街兵头,保不准都有个三品官帽在头上顶着。安西军这边,五品郎将却能充任一营兵马的副主官,临战之际,可以调动五个团,整整一千五百名弟兄!

当即,便有几个骁骑营的将领上前与未来的新同僚打招呼。郎将马跃不敢怠慢,连忙站直了身体,拱手向大伙见礼。王洵非常耐心地在旁边等着,待众人把一套必要的礼节走完了,又咳嗽了一声,笑着道:“既然做了王某人的官,就得给王某人办事。你以前也跟叛军交过手,不妨说说,今天这场仗咱们打得如何?”

“大将军用兵,当然,当然是神鬼莫测!”马跃知道王洵是在考校自己,先说了一句赞颂的话,然后毫无保留地,将麾下三位老卒的意见说了出来,“但是,但是末将前一段时间跟崔乾佑交手之时,叛军却比今天难对付得多。所以不敢认为,孙孝哲就这么点儿本事。以免判断失误,影响到大将军下一战的部署!”

“嗯!”这个判断与王洵自己的直觉差不多,所以他轻轻点头,“还有呢?!”

“其实这些也不是末将自己想到的。而是末将麾下那三名旅率先想到的。他们都是安西军中的百战老兵,对自己一方和敌人一方的实力都了如指掌。”马跃不愿贪他人之功,如实向王洵汇报,“他们三个都觉得今天叛军表现失常。究其原因,恐怕要么是长安城里遇到了麻烦,要么是洛阳那边,有什么大事情发生。让孙孝哲方寸大乱,所以才在大将军手下连半天时间都没坚持住就一败涂地了!”

“的确如此!”王洵点点头,脸上露出几分赞赏之意,“据可靠消息,洛阳那边出了大麻烦。安禄山想立幼子为储,受到安庆绪和麾下文武的联手抵制。他一生气,双眼就彻底看不清东西了。如今基本上已经无法理事,无论政务军务,都落在了严庄和高尚两人之手。”

“洛,洛阳……”马跃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一方面是为了叛军的内乱,另一方面是由于没想到王洵会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自己一个新来之人。“洛阳,洛阳那边如果先乱了起来,那,那岂不是,岂不是跟当年,当年大唐,大唐朝廷的情况差不多。文武官员都把心思放在了内部倾轧上,根本无暇再管征战之事!”

“是啊……”王洵轻轻叹气。

“自己不争气,活该。”沙千里对大唐的感情远不如王洵深刻,撇着嘴走上前,大声插了一句。“当年大唐朝廷乱得跟锅粥一样,才给了安禄山机会。这回安禄山的大燕国乱了起来,咱们如果把握不住的话,就对不住头顶上的老天爷!”

“恐怕安禄山自己都想不到,他的大燕国这么快就重蹈了大唐的覆辙。不过对咱们来说……”又长长出了一口气,王洵迅速将所有感慨驱逐出体外,“对咱们来说,这的确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老沙,你去把郎将以上的文武都叫过来,咱们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诺!”沙千里抱了抱拳,领命而去。

赶在他返回来之前的短暂时间,马跃犹豫了一下,低声向王洵追问:“末将已经来这边快半个月了。不知道灵武那边,灵武那边情况怎么样了。末将,末将还有些家人在灵武附近居住,心里,心里头有点惦记得慌。”

这些话本来不该跟王洵直说,但是马跃相信自家主帅的胸怀。果然,王洵正像他预先想到的一样,根本没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妥。思索了一阵,低声回答:“你可以去找老赵,就是兵马使赵大人。让他派几名弟兄去接你的家眷。灵武那边短时间没事,你不必担心。郭子仪已经放弃了井陉关和半个河东,星夜赶回去护驾。崔乾佑即便能筹集起再度北上的军粮,也未必是郭子仪的对手!”

“那样的话,崔乾佑会不会恼羞成怒,赶过来给孙孝哲助战?!”马跃心中的最后一丝牵挂终于放下,开始全心全意地替安西军着想。

“应该不会!”王洵犹豫了一下,回答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崔乾佑和孙孝哲二人之间的积怨很深。如果他贸然赶来,恐怕会被后者认为是对长安有所图谋。况且郭子仪也是百战老将,如果崔乾佑敢把后背露给他,肯定会被吞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大人可否判断出,今日之战结束后,孙孝哲手中还剩下多少人马?!”一旦全心全意投入进去,马跃就渐渐忘记了自己和王洵之间的地位差距,毫不客气地询问。

王洵丝毫不以为忤,想了想,低声回应,“应该还有一万五千到两万之间。但其中有老兵也有新兵,素质参差不齐。”

“咱们这边呢。如果把选锋营的弟兄也算上,应该有两万出头了吧?!”马跃抬起头,看着王洵的眼睛,满眼渴望。

“你是说,本帅领军去攻打长安城?”王洵的眉头迅速往上一挑,愕然反问。

他的胆子已经够大,然而马跃却是个初生牛犊。听主帅向自己征询意见,点点头,大声回应:“打仗不一定非得全用老兵。大将军此刻挟大胜之威,又占据了叛军内乱的天时,何不一鼓作气,将战线直接推进到长安城下。即便不立刻攻城,至少也让孙孝哲没机会缓过这口气来!末将,末将这只是一点无知浅见,具体如何用兵,还请大将军定夺。”

最后一句客气话,被走过来的沙千里等人直接忽略。众将都齐齐躬身,冲着王洵大声建议:“机不可失,请大将军早做决断!”

见众将豪气干云,王洵将双掌互相拍了几下,放声大笑:“大伙说得对,机不可失!通知弟兄们整队,咱们这就去堵孙孝哲的家门!”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隋唐三部曲(全三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侦探推理 隋唐三部曲(全三册)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十三章《盛唐烟云》(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