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道可道:<老子>的要义与诘难》(
第二十二章《道可道:<老子>的要义与诘难》(12)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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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升格为太上老君之后,带起了好大的一脉香火。老百姓很少会去关心教理,总是见个泥胎就拜,礼多神不怪。于是,就像佛祖教人“四大皆空”而人们反而向他求财一样,《老子》明明打着醒目的无神论旗号,可还是被人当成神了。
据《抱朴子·杂应》的描述,成神之后的太上老君好不威风,他身高九尺,鸟喙隆鼻,眉毛长五寸,耳朵长七寸,脚上有八卦图案。他的床是一只神龟,住的地方是金楼玉堂,台阶都是白银做的。他以五色云为衣,头戴重叠之冠,腰悬锋之剑,被一百二十名仆童簇拥着,还有神兽环卫四周:左有十二青龙,右有二十六白虎,前有二十四朱雀,后有七十二玄武,十二穷奇在前开道,三十六辟邪在后压阵,头顶之上雷鸣电闪,熠熠生辉。
只是如此阵容,哪里还有一点谦冲退隐、洗尽铅华的模样呢。一个人一旦成为偶像,光环就远比真实重要了。[58]
白居易写过一首《海漫漫》,题下小注说“戒求仙也”,说了一些求仙的虚妄,最后归结到老子头上:“何况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药,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而老子的信徒们做得最多的,恰恰是《老子》五千言里从来没说的。
这就有必要说说我们的传统。显而易见的是,我们的传统是在周代被塑型的,孔子宗周,后来儒学成了官方学术,绵延两千年。但这约略可以说是官方传统,还有一种民间传统,正如万志英(RichardvonGlahn)说的:在现代考古学出现之前,人们只是隐约地感觉到,中国宗教文化的许多基本特征都是源于商王朝的,现在我们已经能够认可这个看法了。(TheSinisterWay:TheDivineandtheDemonicinChineseReligiousCulture)
商代的人有着虔诚的信仰,周人作为革命者,敌人支持的,我们就要反对,所以对天命、鬼神纵然不高声反对,至少也很有几分怀疑。周代是一个偏于理性的时代,狂热的信仰传统要到秦汉以后才被恢复。我们看诸子百家,真正抱持有神论信仰的只有一个墨家,而这还与墨子的特殊身世有关:墨子有可能是宋国人,宋国正是殷商后裔的封国;墨子还有可能出身于社会下层,和周代上流社会的主流文化应该有一定的距离。
而即便是墨家内部,对鬼神之事的意见也很不统一。墨子本人坚定地高举鬼神大旗,认为鬼神英明神武、公正廉明,但这个信念毕竟和社会现实的差距太大了,所以就连墨子的嫡传弟子也渐渐开始怀疑老师的话了,搞得墨子要不断地开导他们才行。
近年发现的上博简有一篇《鬼神之明》,说是鬼神之明,其实对鬼神到底够不够明很怀疑。让作者非常困惑的是,伍子胥那么好的人竟然落得无比悲惨的下场,乱臣贼子荣夷公却能得享天年,看来鬼神也不那么靠得住。
《鬼神之明》到底要算哪个学派的文献,学者们有说是墨家的,有说是儒家的,但对鬼神的怀疑可以说是当时社会上一种很主流的观念。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人们需要的其实不是真相,而是心灵鸡汤,所以后来佛教能够在中国流行,就是因为引进了六道轮回的概念,并发展出许多易于被大众接受的修正主义的解释,把这个老大难的问题给解决掉了。
先秦时期,人们还没有想得那么多。我们回过头来再看《老子》,它在这个问题上坚定地站在无神论的立场上,喊出了一句让许多人都很不舒服的宣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通行本第五章)
大家之所以感觉不大舒服,首先是因为儒家的核心理念“仁”在这里处于一个很难堪的位置。有人说《老子》旗帜鲜明地反儒,这句话也算一个重要证据。
真是这样吗?我们先把这句话放在上下文里看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天地无所偏爱,任凭万物自然生长;圣人无所偏爱,任凭百姓自己发展。
天地之间,岂不像个风箱吗?空虚但不会穷竭,发动起来
而生生不息。
政令烦苛反而加速败亡,不如持守虚静。(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
这是通行本第五章的全部内容。一共三段话,彼此不相关。要想把它们联系起来,大概只有“感悟”一途了。
若用个朴素而笨拙的办法,对照一下楚简本看,事情就变得有些蹊跷了。郭沂先生做过一个统计,发现通行本的某些章只有一部分见于楚简本,而同样一章里,见于楚简本的部分和不见于楚简本的部分风马牛不相及。第一个例证就是我们现在讲到的这章。这一章,楚简本里只有“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并没有“天地不仁”和“多言数穷”那两段。(《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
在其他文献里寻找蛛丝马迹。《文子·自然》引过《老子》这一章,但只引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淮南子·道应》引《老子》这一章,却只有“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文子·道原》也引过“多闻数穷,不如守中”,紧接着的就是“绝学无忧,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看来通行本《老子》第五章的文字原本并不在同一章里。(彭浩《郭店楚简〈老子〉校读》)
郭沂先生推断,通行本的章节中不见于楚简本的部分显然是后人加进去的,既有加得生硬的,也有加得巧妙的。这个推断很有说服力,也很有解释力,我们就先依着它,把“天地不仁”这一句剥离出来,在儒道矛盾越发激化的那个语境下来理解。
2
首先解释一下何谓刍狗。
1971年,有暴力美学电影宗师之称的导演萨姆·佩金帕(SamPeckinpah),拍了一部名叫StrawDogs的经典禁片,但是很多观众不理解“稻草狗”(StrawDog)和电影内容到底有什么关系,其实这个“稻草狗”就是取自《老子》的“刍狗”。
在电影的一开始,达斯汀·霍夫曼饰演的数学教授大卫带着美丽的妻子住到了妻子在英国的农村老家,想在这个宁静的环境里潜心研究学问,但这个书生气十足的数学家总是受到那些粗犷的邻居的欺侮,一而再,再而三,愈演愈烈,但他从来没有发作。得寸进尺的邻居们甚至设计骗他出门,借机强暴了他的妻子。
第二天,大卫夫妇在开车回家的途中不慎撞伤了智障青年尼尔斯,便把他载回了家,谁知道尼尔斯正受到一干村民的追捕。明明事不关己,而一向逆来顺受的大卫这一次却坚决捍卫着自己的原则:不能在自己的家里发生暴力。
大卫拒绝交出尼尔斯,因此被五名狂暴的追捕者围困在家里。
在僵持的过程中,村民们杀死了闻讯赶来的警长。警长之死不但意味着法制约束力的消失,也意味着暴徒们没了退路。
大卫也没了退路,他拿起一切可用的武器坚决地捍卫自己的私人领地。作战的时候,大卫打开了留声机,以苏格兰风笛作为自己的战鼓。他仍然像平时那样不动声色,却消灭了所有侵入自己住宅的人。
这是一部相当复杂的电影,可被解读的歧义空间很大。至此,萨姆·佩金帕的“刍狗”至少可以获得三个层面的解释:一是主人公终于视邻居为草芥,杀人毫不手软;二是“天地”和“圣人”都是“不仁”的,谁都不会为主人公遭受欺凌而出头;三是主人公从来就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他在一些侵犯面前之所以看似懦弱,只因为这些侵犯并没有触及他的原则,而他的原则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视所有人为刍狗,无论是侵入自己住宅的暴徒,还是自己那美丽的妻子。在第二和第三点上,可以说导演确实表达出了《老子》的意思,而且还清晰地告诉了我们,即便在清心寡欲的道家那里,暴力也是天然具有正义性的。
所谓刍狗,如StrawDogs这个英译,是一种草扎的狗。《庄子·天运》里,师金评价孔子,就用刍狗来做比喻,说在献祭之前,刍狗被人恭恭敬敬地盛在竹筐里,盖着精美的绣巾,巫师要斋戒之后才能前来迎送,可等到献祭之后,刍狗便被丢弃不顾了,过路人踩坏了它,樵夫把它捡回去生火。这时候如果再有人把它拿回家供着,恐怕睡觉都会做噩梦了。孔子不就是这样吗,先王的礼乐无非是当年的刍狗,时过境迁了,却还要摆出来供着,难怪孔子一辈子碰壁。
就祭祀来讲,刍狗好像还很灵验。《韩诗外传》还讲过这样一件事:上古有一位名医叫作弟父,他给人治病只有一个方法:以莞草编成席子,以刍草扎成狗的样子,面向北方祈祷,只消十句话,病人就全好了。
苏辙《老子解》说:刍狗在祭祀的时候被装饰起来,被人们恭恭敬敬地供奉着,难道是人们敬爱它吗?只是这个时候就该这么做而已;等到祭祀结束之后,刚刚还一身盛装的刍狗就被随意丢弃了,难道是人们讨厌它吗?只是这个时候就该这么做而已。
天地没有仁心,把万物当作刍狗;圣人也没有人心,把老百姓当作刍狗。——这是不是意味着统治者对老百姓该照顾的时候就照顾,该抛弃的时候就抛弃呢?又由谁来决定到底什么时候才是这个“时候”呢?
这个道理看上去有点骇人听闻,稍微多想一想就会觉得毛骨悚然。不过胡适先生说,“天地不仁”的“仁”有两种说法,一是慈爱,二是“仁”即“人”,“不仁”就是说“不是人”,不和人同类,然后给以很高的评价说:“古代把天看作有意志、有知识、能喜怒的主宰,是把天看作人的同类,这叫作天人同类说(Anthropomorphism),老子的‘天地不仁’说,似乎也含有天地不与人同性的意思。人性之中,以慈爱为最普通,故说天地不与人同类,即是说天地无有恩意。老子这一观念,打破古代天人同类的谬说,立下后来自然哲学的基础。”(《中国哲学史大纲》)
不过,若依循胡适先生的这个解释,不但天地不与人同类,就连圣人也不与人同类了。何况周代在开国时期就很有无神论的思潮,发展到老子这个时候,不但没必要“打破古代天人同类的谬说”,反而要“建立”这个谬说了。
钱锺书先生也说所谓“不仁”有两种情况,应该加以辨析。
第一种情况就是我们最熟悉的儒家概念,所谓“天地不仁”“圣人不仁”,是说天地和圣人全都没有爱心。第二种情况中医都很熟悉,所谓“不仁”就是“麻木不仁”,指的是手脚麻痹了不能动,这在《黄帝内经·素问》里就有记载,武威汉简发现的医书里也有。
第二种意思在《老子》这一章最能贯通上下文,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就是说天地是麻木的、没感觉的,任凭万物自成自长、自生自灭;圣人也和天地一样,任凭百姓自成自长、自生自灭。
无论把“不仁”理解为麻木不仁还是没有爱心,总之,天地给万物提供了一个可资生长的环境,其他则不闻不问,圣人同理。这对老百姓来讲似乎有点残酷,无论遇到了什么不幸,任你哭天抢地也好,求神拜佛也罢,统统没用。不过话也说回来,在《老子》的思路里考虑问题,会发现百姓们之所以哭天抢地、求神拜佛,恰恰是统治者的有为之仁政要负很大的责任。
当然,也有一部分责任是老百姓自己要负的,谁让他们欲望太多呢。如果统治者恬淡无为,被统治者淳朴寡欲,这该是个多好的太平世界啊。《老子》这么想,至少出发点是好的。
钱锺书先生举出过杜甫《新安吏》的“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说这句诗是“解老之浑成语也”。
《新安吏》是杜甫著名的“三吏”诗之一,说的是“安史之乱”期间唐军在邺城大败,郭子仪退保洛阳,其他节度使各自逃回本镇,唐政府为了补充兵员而强拉壮丁。杜甫当时正由洛阳去华州,途经新安县,眼睁睁看着县城里未成年的孱弱少年尽在征兵之列。
悲天悯人的杜甫先是道出了一句似乎天地有情的话来:“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河水东流,一去不返,似是在象征那些被强行征召入伍的少年,青山定定不动,只有哭声一片,似是在象征新安道上送行的亲人。[59]但是,青山白水的有情毕竟是人的感情投射,对于天地来说,这些无法回头的少年是否就像无法回头的白水一般呢?沧海可会怜惜一粟,茫茫无穷之宇宙,可会体恤这小小的、凡人的悲欢离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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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意思,很多人接受起来都感到困难,人们总要为自己的命运求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庄子·大宗师》讲过一个故事,子舆和子桑是好朋友,有一段日子天气很坏,雨一连下了十天,子舆便开始担心子桑,怕这个穷朋友撑不过去,就带了伙食去看望他。到了子桑家的门口,却听到里边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又像唱歌又像哭号,仔细听,是子桑鼓琴而歌:“爹呀!娘呀!天呀!人呀!”唱得急促而不成调子。
子舆推门进去,对子桑说:“你唱的是什么呀,怎么是这种怪腔调?”
子桑答道:“我正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穷成这个样子,可我百思而不得其解。难道要怪我的父母吗?可他们又何尝希望我混成这样呢!应该怨天怨地吗?可是天地没有偏私,难道偏偏要为难我吗?我之所以沦落到这般的绝境,看来不怨天地,不怨父母,这都是命呀!”
子桑的这番话,解答了道家人要面对的一大难题:既然天地无私(天地不仁),为什么人的贫富穷达会悬殊这么大呢?总得有一个承担责任的东西才行,既然天地承担不了这个责任,那就怨命好了。[60]
如果能够站在统治者的高度来看问题,答案就不会显得那么悲观。比如一种典型的理解是:这一章是说天地对待万物、圣人对待百姓,都一视同仁,并无偏私。按照王弼的经典注释,天地如果存有仁爱之心,就会以自己的意志来向万物示以仁爱,以自己的标准来“有为地”改变万物的自然状态。动物吃草,人类吃狗(王弼错误地把“刍狗”理解为“刍和狗”),虽然残忍,但这是生物的自然本性。如果天地要以仁爱之心来改变这些,反而对谁都没好处。
《庄子·齐物论》说“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爱的出现意味着道的亏损,这种观念可以看作对《老子》“天地不仁”一章的发挥吧。
这很像我们很熟悉的一个故事:在一个特定的区域里,人们为了保护鹿群而灭绝了狼群,结果却发现失去了天敌的鹿群反而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迅速退化了,于是人们幡然醒悟,“引进”了曾经悉心以灭绝之的狼群。
但麻烦的问题是,这个道理即便在自然界里自然成立,但它可以原封不动地引入人类社会里来吗?有人就很乐观,王弼以为这种“不恩不伤”的大道如果被天地违反了,万物就无从生长,如果被圣人违反了,政治肯定就搞不好。(《老子微旨例略》)
但是,王弼所谓的“不恩不伤”实在有点牵强,因为他既然承认动物吃草和人类吃狗都是生物的自然本性,这自然就有恩有伤——草对牛羊有恩,牛羊对草有伤。这个道理还是《阴符经》讲得更妥帖一些:“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也。三盗既宜,三才既安。”人与万物的生长所依赖的养分总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从哪里“盗”来的。草木要盗天的雨露和地的氮磷钾,人要盗牛羊的蛋白质,蚊子要盗人和动物的血,天下万物都是这种既相盗又相依的关系,这种关系只要到达稳定状态,万事万物就会相安不乱。狼群和鹿群就是这样,不可以率然破坏它们在长久的博弈中形成的稳定状态。
这种思想看上去很先进,但依然很难照搬进人类社会。比如,奴隶主剥削奴隶也可以达到一种“三盗既宜,三才既安”的稳定状态,但这是不是人类社会适宜追求的目标呢?更让我们习以为常的是,统治者自然会觉得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来换取整体的长足发展,这不但非常划算,而且合乎正义,反正再怎么牺牲也牺牲不到统治者自己。
人类毕竟要面临许多道德问题,否则就真可以依照社会达尔文主义来做事了。
换一个角度来想,先举一个很简单的切身的例子:你今天的晚餐食谱是羊肉烧烤,厨师正磨刀霍霍准备宰羊,你该怎么做呢?
人类的天性就是杂食,所以人吃羊是“自然”的;而恻隐之心也是人类的天性,所以你不忍心看到小羊被杀也是“自然”的。孟子就折中地解决过这个问题:羊当然可以杀,可以吃,只是君子应该远离厨房,避免看到羊被宰杀的残忍过程。小人有没有恻隐之心,孟子就不管了。
这个道理引申之,如果我们手持先进武器,突然看到一只老虎在追捕一只小羊,我们应该怎么做呢?按照“圣人不仁”的标准,我们应该听之任之,不以自己的意志去干涉自然规律。王弼曾引用某位不知名的古人的话说:“人们很难领悟这个道理呀,只知道非圣就是非圣,却不知道圣也是非圣;只知道不仁就是不仁,却不知道仁也是不仁。”(《老子微旨例略》)换成我们容易理解的话就是:普通人只能理解坏蛋很坏,一点都不好,却无法理解真正的大好人看上去也一点都不好。
但按照儒家的标准,即便我们知道老虎吃羊是不可改变的自然规律,也知道老虎并不是因为道德品质败坏才去捕食小羊的,还知道即便我们救下这一只小羊也救不下千万只小羊,我们至少还是应该开枪把老虎吓跑,把“眼前的”这只小羊救下来才对,非如此则是人性沦丧、毫无恻隐之心的表现,也就不成君子了。
我们把逻辑再向前一步:如果吃与被吃的关系发生在人类社会的内部,我们又应该在何种程度上遵循“天地不仁”与“圣人不仁”的教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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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对待万物、圣人对待百姓,都一视同仁,并无偏私。——如果是这样的话,倒很符合《庄子·天下》介绍的彭蒙、田骈和慎到的思想。在他们看来,大道包含万物却不做具体的分辨,人要效法大道,就得抛却主观,齐同万物。[61]
这听起来虽然舒服得多,却不小心走进法家了——《荀子·非十二子》果然就批评田骈和慎到他们“尚法而无法”,但这说明他们好歹也是推崇法治的。
的确,以上的道理如果应用到政治实践中去,就意味着:确切的法律条文才是对(统治者本人之外的)所有人一视同仁的,或者用现代公司来做例子,奖惩制度、考勤制度对所有员工一视同仁。赏罚基于既定的程序,而不是基于领导的好恶。《韩非子·用人》认为这种情况是最高的政治水平,即“至治之国,有赏罚而无喜怒”。马王堆帛书《经法·国次》讲“天地无私”,也近乎这个意思,但接下来就教人如何“正义地”吞并别的国家了。
这不只是一个现代读者才有的困惑,早在汉朝就有了。也许是本着一种善良的心理,相信不中听的话一定是假话,所以汉朝一位给《老子》作注的前贤把这一章注释得非常符合大众的心理期待。这位前贤很可能就是留侯张良的九世孙,五斗米道的创始人,第一代的张天师:张道陵,而注本的定稿也有可能归功于他的孙子张鲁。这个注本,就是在道教被尊为“四辅”之首的《老子想尔注》。[62]
斯坦因当年从敦煌莫高窟弄走了许多典籍写本,其中就有《老子想尔注》的残卷,现在我们只好到大英博物馆去看了。
《老子想尔注》对“天地不仁”一章的注释别具一格,说所谓“天地不仁”,只是对邪恶之辈不仁,对良善之辈却很仁慈,“道”就是这样惩恶扬善的。天地对那些坏分子视如刍草和苟畜。(注释者显然没搞懂“刍狗”的意思。什么叫“苟畜”,我也不明白,好在这并不影响我们观其大略。)
接下来说圣人:圣人效法天地,对好人好事很仁慈,对坏人坏事就不仁慈。所以做人应当多积善功,使精神与天相通,这样的话,就算遇到危难,天也能马上知道,及时过来救你。那些庸庸碌碌的人却像刍狗一样,精神不能通天。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他们心里藏着邪念,所以没法通于上天,就像小偷不敢面对警察。那么在危难关头,天自然不会知道,更不会来救他们了。
理性的读者恐怕很难想象这样的解释竟然也可以成立,尤其是,居然把无神论的《老子》变成了有神论。这不免让人疑惑:这样的书怎么能立得住脚呢?——答案或许很简单:它最主要的目标读者不是士大夫阶层,而是普通百姓,而它恰恰说出了老百姓的心声。
东汉末年,天下板荡,五斗米道也算割据政权中的一支。尤其在张鲁这一代上,在汉中建立了政权。但张鲁这支割据势力和曹操、刘备等人的集团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它并不是纯粹的政治力量,而是政教合一,先有教权,才有政权。而这部《老子想尔注》可以说就是他们教权所秉的“圣经”,遵照其中昭示的“道意”,小则可以修身,大则可以治国。
张鲁也果然把汉中治理得很好,统治近三十年之久,直到建安二十年投降了曹操。
生逢乱世,张鲁纵然想抛开《老子想尔注》,只按《老子》本文的“圣人不仁”来做,毕竟也做不到。就算做到了,就算把境内真的治理成《老子》所向往的那个淳朴的古典天堂,到头来还是为人做嫁衣,被强者一股脑地取了过去,应了《庄子·胠箧》的道理。[63]这样看来,《老子》的政治理想必须还有一个前提:我所治理的这片地方一定就是全部的天下。
这道理不大令人愉快,难道天地不仁,就任凭人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吗?事情似乎还有转机,《老子》还有一句名言:“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通行本第七十九章),尽管这句话也不见于郭店楚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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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这句话虽然在楚简本里找不到,却似乎有一个更加古老的来源。《说苑·敬慎》记载过这样一件事情:孔子参观周之太庙,见到一座金人,三缄其口,金人的背上镌有大段的铭文,全是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就在铭文的最后,赫然正是“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如果这段话记载属实,就说明通行本《老子》的这句话正是从这段铭文里抄录来的。——这是一个争议话题,学者们有相信的,也有不相信的,就我看过的论战材料来说,我基本倾向于不信的那一派。这篇铭文应该是仿古造旧的,可惜造旧如新,应当是战国末年以至汉初的作品,断然不可能被孔子看到。
所以,“天道无亲”和“天地不仁”这两段有可能是同一时期被道家后学加进《老子》文本的,它们在意思上也确实相当贴合。
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推断“天道无亲”并不是《老子》的原创,而是从古书里改编过来的。《左传·僖公五年》记载了晋国著名的假虞伐虢的事情,宫之奇劝谏虞国国君,讲了很多唇亡齿寒之类的大道理。当虞君为自己找借口,说自己一向重视祭祀,鬼神一定会帮忙的时候,宫之奇引述《周书》,说“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否则的话,假如晋国灭了我们虞国之后把祭祀规格搞得更高,难道鬼神还会帮他们不成?
宫之奇这番话,可谓徘徊在有神论和无神论之间。《周书》“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也正是周代开国先贤们的思想方针,现在被《老子》稍作改动地拿来用了,鬼神的色彩完全见不到了。
“天道无亲”和“天地不仁”是同一个意思,但后者下启“以万物为刍狗”,前者则下启“常与善人”,是说天道常会站在善人的一边。好像有点矛盾,到底哪个对呢?
这两句话,其实并不矛盾。我们可以想象一下短跑比赛,终点的那根红线既“不仁”,也“无亲”,以所有的运动员为刍狗,但只会被跑得最快的那个运动员撞到。也就是说,在《老子》的天道观里,虽然没有人格神高踞苍穹之上俯瞰众生,惩恶扬善,但好人常常能得到好报。这是因为他的行为符合天地自然之道,受到了自然规律的回报。
我们还应该注意一下《老子》惯用的修辞,它经常“正言若反”。《淮南子·诠言》讲“五大”,前两位就是“大道无形,大仁无亲”,这完全是《老子》的口吻。原来“无亲”是“大仁”的特点,那么“天道无亲”也就是“天道大仁”了。这样一梳理,“天道无亲”和“天地不仁”竟然是一回事?!也就是说,“不仁”就是“大仁”。
有趣的是,孔子也表达过非常类似的观点,他说:“尧真是了不起呀!真高大得很呀!只有天最高最大,只有尧能够学习天。他的恩惠真是广博呀!老百姓简直不知道怎样称赞他。”(《论语·泰伯》)
王弼在《论语释疑》里阐释孔子的意见说:“大爱是无私的,所以不会对某人有特别的恩惠。尧效法上天,他的政治法则符合于万物的自然。他不偏袒自己的儿子,而是尊奉臣子(舜)为君,于是邪恶之人自动受到惩处,为善之人自然成就功业。但无论是功业、美名还是惩罚,都不是尧亲力亲为的。老百姓也不明白这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也就不知道该怎么来称赞尧了。”
这些内容完全适合用来阐释《老子》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其背后隐含的道理是:天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却默默地使万物生长,欣欣向荣,这里边的道理纵然很难弄清,但有样学样一定没错。连《阴符经》这样的书在一开篇也提纲挈领地说:“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天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这就足够了。
但是,话虽顺耳,读者们难免会有怀疑:天地不是生命体,做到“不仁”很容易,但圣人毕竟也有血有肉,做到“不仁”岂不是很难吗?——的确很难,而解决的途径,一是承认天是有生命的,比如在道教早期经典里,认为帝王是天的儿子,儿子自然应该遵循父亲的教诲(《太平经·去邪文飞明古诀》);二是沿袭天地自然观,至于圣人到底要怎么做,除了不偏不袒之外,应该还有一个必要的内容:隐藏自己的好恶之心,不显露出自己的意图和欲望。因为统治者一旦显露出主观倾向,臣下就该竞相作伪了。
只是这个道理是法家告诉我们的——《老子》要统治者对人民“不见可欲”,《韩非子》要求统治者“无见其所欲”;《老子》讲“大巧若拙”,黄老一系的《阴符经》却讲“性有巧拙,可以伏藏”,要人深藏不露,正是很配套的两对概念。这也可以看出,《老子》之学的确很容易走向法家。
问题并没有至此结束。且不说如何解释天道将会言人人殊,更重要的是,如果说统治者最佳的政治法则就是效法上天,并且天道总是站在好人的一边,这真是一种自然规律的话,为什么现实生活中好人没好报的现象比比皆是呢?
这个问题对于周朝人的意义和对于我们的意义很不一样。周人立国是以下犯上的造反,用“血流漂杵”的暴力手段推翻了殷商政权,所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最是当务之急。
当时有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殷商最信天命鬼神,但还是被周人推翻了,这难道说明了天命鬼神全是假的吗?——周人就算心里这么想,嘴上也不能这么说。为了维护政权的稳定,天命鬼神的道理还是要讲,只是更多地讲给被征服了的殷的遗民听,内部讨论的时候就很有无神论倾向了。
那么,天命既然存在,为什么侍奉上天和鬼神最勤的殷商却灭亡了呢?周朝开国的先贤们编出了一种崭新的天命理论:上天是照顾你还是惩罚你,并不看你祭祀搞得是否隆重,而是看你的德行。如果你的德行足以配天,自然一切顺遂;但如果你的德行坏了,哪怕你再虔诚,一样会招致厄运。
这种理论一出,武王伐纣自然就属于替天行道了,但时间久了,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便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反例,居然无法用这套理论来解释!孔子就遇到过这种情况,那次南下楚国,被困陈、蔡之间,断粮了很多天。子路想不通,问孔子道:“我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以老师您这样的修为居然落到这般田地,这是为什么呢?”孔子看来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当下列举了一大批历史名人,归结道:“贤不肖者,材也;为不为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死生者,命也。”这话有点像我们老百姓说的“一命二运三风水”,总之不认为经历过风雨就一定能见到彩虹。
这个故事在儒家经典里常被提到,《荀子·宥坐》《孔子家语·在厄》《说苑·杂言》都讲,《史记·孔子世家》也讲,只是情节不大一样:弟子们因为挨了饿,开始怀疑老师推行的大道是不是错了。——这种怀疑很正常,根据周人的天命观念,确实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出这个结论:孔子之所以这么倒霉,是因为德行不能配天,甚至走的是一条歪门邪道,所以才受到了上天的惩罚。
在《史记》的版本里,最后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说了一番似乎可以开导所有人的话:“老师您推行的道是至大之道,大到全天下都容纳不下。但这有什么呢,他们容不下您,才见得您是真正的君子。”
两个版本比较起来,还是第一个版本更反映出儒家师生们当时面对的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周朝开国以来的天道观念是不是应该被重新解释了?否则的话,不要说无法理解这个错综复杂的现实世界,甚至连自身行为的正当性都要受到怀疑了。
郭店楚简《穷达以时》也是讨论这个问题的,表明孔子确实提出了一种“天人有分”的理论,比荀子的“天人相分”更早,把天和人的关系拉远了很多。同时出土的《唐虞之道》,依顾史考先生的释读,“古者尧升于天子而有天下,圣以遇命,仁以逢时”,尧这样的大圣人,也有一个“时也,命也”的问题。
这确实是人类世界中的一个老大难问题,在儒家先贤当中,孟子后来也遇到过,他给出的解释就是我们从小就背过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其实这就是一种自我安慰,当你有了成绩,你就当成天道酬勤,当你受了累、挨了饿,你就当作这是上天对你的磨炼和考验。一个人要在艰难时世里讨生活,总少不得一点信念的火花,尽管这个火花只是你的想象力虚构出来的一个幻影。生活的勇气往往来自于自我暗示的谎言,除非你一直过得很顺。
即便是孔子和孟子的回答,也注定不会被大众接受。因为这种答案尽管已经比血淋淋的现实温和了许多,仍然只有意志力在平均值以上的人才有可能安之若素。
《吕氏春秋·具备》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答案朴素得多,不讲天命,只谈“条件”:神射手有了,良弓也有了,但没有弓弦,这是怎么也没法射箭的。射箭需要很多条件,缺了任何一个必要条件(比如弓弦)都不行。人们建功立业也是同样的道理,如果必要条件有缺,就算德行超过商汤王和周武王,也只会徒劳无功的。
这个道理过于朴素,所以也不容易让人接受,尤其是,天命居然完全被弃之不顾了!
即便是迷信风气最盛的汉代,学者们满怀憧憬地希望能够认识天命,发展出了易学的象数一派,也不过是从天象与卦象上推演所谓的神秘卦气在宇宙中的运行轨迹,力图以人事的进退配合之罢了。比如东汉的学术名流郭泰,有人劝他做官,他却说:“我夜观天象,昼察人事,上天要废弃的东西是任谁也支撑不住的。当今的世运正处在明夷卦的初九爻位上,潜龙勿用,正是隐居的时候呀。”(《抱朴子·正郭》)
郭泰最终也没去做官,而是专心教书去了。但高深的易学毕竟还只是知识分子的专利,老百姓玩不转它,况且这种答案也不符合人们对“公正”的普遍心理预期。几乎在同一时间,道教的先贤们发展出了一种叫作“承负”的理论,认为前人过失的积累可以使后人无辜受过。(《太平经》)这理论很让善良而淳朴的受众不满,因为它对惩恶扬善的道德追求起到了相当负面的作用。如果说宗教往往反映出现实,那么可以说这个“承负”理论是对当时社会不公、朝政腐败的一声无可奈何的哀叹。而哀叹之极就要反抗,这部《太平经》正是东汉末年黄巾起义的思想纲领,也是道教的第一部经书。
于是,能把天意与命运问题解答“圆满”的,莫过于那种最通俗、但早已背离原典的佛教理论:好人之所以没好报,是因为他前生作了孽;但他一定会有好报,只不过是在来生。这套先进理论后来也被道教吸收了去,而且有了新发展——北魏寇谦之整顿天师道,称太上老君降授《老君音诵戒经》,说谁要是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惹怒了太上老君,他老人家就会把此人打入地狱,甚至罚作三生三世的畜生。
寇谦之虽在北方,却与南方道教不谋而合。茅山宗创始人陶弘景是一个佛道合修的人,曾经梦见佛祖授予自己菩提记,醒来后就去受了佛教五戒。(《梁书·陶弘景传》)陶弘景编纂了一部很重要的道教典籍,叫作《真诰》,也把阴曹地府、转世托生这套思想编了进去。一千多年下来,眼见得这就是一个终极答案了。
《圣经》也面对过这个问题,最有代表性的章节就是《旧约·约伯记》。约伯是义人的楷模,但撒旦认为,约伯之所以如此虔敬上帝,不过是因为他现在的好生活完全来自于上帝的赐福。——撒旦在这里其实提出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即人对神的虔诚崇拜仅仅是出于利益上的考量,也就是说,信神的理由仅仅因为这样做可以改善自己的生活,看似高尚的信仰只不过出自凡俗的利益动机。如果虔诚的信仰并不能为自己带来利益的话,人便会放弃这份虔诚。面对这大胆的挑战,上帝便对撒旦说:“你可以去毁掉约伯的一切,只是不可害死他本人。”得了上帝的首肯,撒旦便屡屡试探约伯,先是使约伯失去了儿女和财产,然后又使约伯全身长满毒疮,但约伯只是不想活了,却仍然没有对神不敬。
《约伯记》直面了一个相当严峻的问题:义人的无辜受难和上帝的全能与公义之间是否存在矛盾?神学家们对这个问题充满热情,较为朴素的一种认识是,上帝的意志尽管有时不能为我们所充分理解,但我们仍然应当相信他的全能与公义。
当然,义人约伯在最后得到了极大的补偿,但撒旦提出的那个问题依然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
道家又是怎么回答的呢?不同的支派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法竟然和孔孟之道非常相近。一些学者认为《唐虞之道》的时命观念与道家思想有抵触,恐怕并不尽然。《淮南子·诠言》仔细讲过“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道理,只不过字面上是“天道无亲,唯德是与”,说君子做好事不一定就能招来幸福,不做坏事也不一定就能消灾免祸。所以当好运来了,他并不会夸耀说这是自己凭本事挣的;当灾祸来了,他也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他知道这灾祸的降临并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事。君子的内在修为遵循着一定的准绳,祸福无常都不会动摇他的心,所以心中常是淡泊清净的。所以说,“知道者不惑,知命者不忧”。
如果说通俗读物一定要加一点人生励志的内容,这段话就是极高层次的励志格言了,尽管它一点都不讨好。这种修养,儒道相通,郭店楚简《语丛》有一句话,彭裕商先生释读为“知命者无必”,《论语·子罕》说孔子“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其中的“毋必”历来都很难解释,推测起来,大概是说圣人不是一根筋,做事之前不会抱着必行必得的想法。[64]
《淮南子·诠言》虽然以极高的修养解答了前边那个疑惑,但是,这个答案只能被少数人接受,而无法走进大众。原因很简单:它违反了心理学的原理。[65]
心理学总结过所谓的“自利归因偏差”(theself-servingattributionalbias),人们总是更倾向于把成功归因于自己的努力,把失败归因于外部因素。[66]虽然这看上去是修养不高的表现,但这是人类在千万年的进化当中缓慢形成的心理机制,对生活大有益处。比如心理学家在1988年对失业工人的再就业现象做过一次调查,发现把失业原因归结为外部因素的人在再就业的时候更有信心,也更容易获得新的工作,把失业原因归结为自我因素的人则相反。这就是说,善于推卸责任的人要比勇于承担责任的人更容易获得成功。
我们在遇到挫折的时候,传统教育总是会说: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别找客观原因。而心理学至少在这一点上告诉我们:修养越高,成功概率越低。
近似的道理还有:我们总是高估自己,低估他人;把自己的成功归于内因,把别人的成功归于外因;即便我们很清楚自己的优点和缺点,但一般都会认为我们的缺点不如优点更重要。另外,现在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叫作“性格决定命运”,许多历史读物也热衷于分析历史人物的性格如何决定了他们的命运,而心理学却告诉了我们“基本归因误差”(fundamentalattributionerror),这是说我们更倾向于把别人的行为归因于他们的性格,而不是他们的处境;还有所谓“虚假一致效应”(falseconsensus),我们倾向于把自己的行为和观点看作典型的,所以总是假设其他人会做出和我们一样的反应。
这在生活中很常见,比如你揣测某个历史人物的心理,[67]或者揣测某个论坛上辩论对手的心理,其实你暴露出来的往往只是你自己的心理和性格。
所以,许多精彩的道德格言,许多为我们所仰慕的人格修养,之所以熠熠生辉,其实都是因为背景太暗了。违反心理学基本原理,通俗地说就是违反人性,这样的标准自然只能被大众景仰,但不会被大众接受。所以我们看《淮南子·诠言》阐释“天道无亲,唯德是与”,尽管它相当精当地发挥了《老子》“天地不仁”和“天道无亲”的观点,但这个观点如果想被大众接受,就只能被赋予庸俗化的再阐释,所以《老子想尔注》成功了。
道家也有怀疑天道的一派,比如黄老一系的《鹖冠子》。庞煖问鹖冠子:“圣人之道以什么为首要呢?”鹖冠子回答说:“要把人放在第一位。”庞煖不理解:“为什么是人而不是天呢?”鹖冠子给出了和孔子完全不同的解释:“天那么高,谁也搞不清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既没法向它祈福,也没法求它免祸,谁学天谁倒霉。”(《鹖冠子·近迭》)
在鹖冠子看来,天不能学,地也不能学,圣人之道以人为先,人之道以兵为先,这正是道家与兵家水乳交融的一例。
不过鹖冠子的这种看法很难成为时代的强音,知识分子愿意接受王弼那样的解释,老百姓当然会喜欢《老子想尔注》的说法。其实换个角度看问题,《老子想尔注》对“天地不仁”的注解也不是没有道理,天地和圣人为什么一定要不仁呢?为什么不可以奖励好人好事、打击坏人坏事呢?
按照《老子》的思路,这是不可以的。——这么说好像是在挑战我们每个人的道德感,但是,其中的道理《老子》是在第二章里详细讲到的,只不过这一章长久以来都被人们误解了。
6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
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老子》通行本第二章)
这一章的文字,王弼本、河上公本、傅奕本、帛书本各有一些小小的不同,有些对意思影响不大,比如“长短相形”和“长短相较”;有些出于避讳,比如“高下相倾”本来应是“高下相盈”,避汉惠帝刘盈的讳才改为“倾”;但也有对理解文意影响很大的地方,比如“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用“是以”开头,显然和上文有衔接关系,而这个关系在文意上却找不到,所以陈鼓应先生怀疑这是错简,高亨先生则怀疑“是以”二字是后人加上去的。因为《老子》原书本来并不分章,后人强行给分了章,有文意并不相连而给合并为一章的,就添上“是以”或者“故”之类的字眼,硬把文意连上。
这一章,我们先看陈鼓应先生的翻译:
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丑的观念也就产生了;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恶的观念也就产生了。
有和无互相生成,难和易互相完成,长和短互相形成,高和下互相包含,音和声互相调和,前和后互相随顺,这是永远如此的。
所以有道的人以“无为”的态度来处理世事,实行“不言”的教导;让万物兴起而不加倡导;生养万物而不据为己有;作育万物而不自恃己能;功业成就而不自我夸耀。正因为他不自我夸耀,所以他的功绩不会泯没。
这是最主流的解释,乍看上去,其逻辑关系似乎是这样的:事物的发展变化总是遵循着矛盾统一的规律,有了美,自然就有了丑;有了善,自然就有了恶;所以有了统治者的“无为”,天下事自然就“有为”;统治者实行不言之教,老百姓也自然就被教育了,等等。
这好像和《老子》那句名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通行本第五十八章)如出一辙,但逻辑确实有点古怪。如果有人要参加一个重要考试,你用这个道理劝他备考,说只有不好好考才能考好,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听。但这个道理在一个更大的层面上确实成立:如果是按考试名次录取的话,只有你不好好考,别人才更容易考好。
这段话如果深究起来,含义可以非常深刻。TatenoMasami说,从认知论层面上讲,《老子》哲学体系中最基础的世界观就是所谓的相对主义(relativism)。美与丑、善与恶都是相对的概念,绝对的美或丑、善或恶并不存在。因为人类的理解力总是摆脱不了相对主义的框架,于是乎人类也就无法认识绝对真理(theabsolutetruth)。
于是《老子》通行本第七十一章被顺理成章地援引进来:“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和一般的理解不同的是,TatenoMasami把“不知知”的最后一个“知”当作“knowing”,而不是“所知”,这就上升到认知论的高度了,[68]于是这一章的意思就是:知道自己不知道,最好;不知道何谓“知道”,是一种毛病。圣人能够认识到这种毛病,也就不会受它的困扰。
TatenoMasami的这种理解的确在字面上更加贴合原文,进而引发的推论是:“换一种方式来说,我们必须知道我们永远不可能认识到绝对与普世的真理。意识不到知识的局限性是不好的,只有清醒地认识到知识的局限性,圣人才不会受到这种局限性的困扰。概括来说,如果我们单单仰赖于理性思维,我们的直觉力与感受力就会永远被局限在由空间与时间、主体与客体的相对主义框架所产生的知识类型的范围之内。于是我们将永远无法触及更高层面的知识,在这样的知识里,人们将会直接接触‘真实的世界’(thetrueworld)并与它联系在一起。”(APhilosophicalAnalysisoftheLaozifromanOntologicalPerspective)
依照TatenoMasami的阐释,《老子》几乎可以作为康德哲学的先声了,也确实可以给人很多启发。但是,“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云云,是否真的是在描述认知论上的相对主义,这还并不那么容易确定。况且深究起来的话,相对主义本身还有一个先天缺陷——RobertE.Allinson在一部研究《庄子》的著作里颇为吊诡地指出:我们甚至无法以通畅的语言来陈述相对主义理论,除非我们所用的词语都含有比较确切的意思。也就是说,除非语言本身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是相对主义的,相对主义的理论才可以得到发展。相对主义是一种自我否定的东西,就像斯宾诺莎讲的,彻底的怀疑论者必须彻底地保持沉默。(Chuang-tzuforSpiritualTransformation:AnAnalysisoftheInnerChapters)
“谁的话都不要信!”这句话就是日常生活中很常见的例证,它带来的难题是:这句话本身要不要信?许多《老子》的读者认为“道可道,非常道”意味着“道”不可说,一说便错,而同样的难题是:“道可道,非常道”这句话本身是不是错的?
至此,我们还是回顾一下陈鼓应先生的译文好了。仔细看看,陈先生的解释似乎有个问题,尤其是第一段:它是填充进了注释者的想象才圆上了这个意思。也就是说,仅仅从原文字面上是得不出这个解释的。
仅从字面理解,让训诂和语法都站得住脚,第一段的意思就应该是这样的: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就丑了;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就恶了。或者这样说: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就是丑;都知道善之所以为善,就是恶。
《淮南子·道应》有一则类似于前文讲过的《庄子·知北游》的故事,太清四处向人问道,无始最后回答他说:“道是听不到声音的,看不见形状的,不可言传的,否则就不是道。谁知道创造万物的形体的道自己却是没有形体的呢?”小故事结束,抬出了《老子》的两则大道理,一个是“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一个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王安石《字说》说羊大为美,但羊在长大之后就该被人宰来吃了,这正是《老子》所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
这两个例子都是钱锺书先生引过的,钱先生说,《淮南子》解得浮泛,《字说》解得附会,但都没有把《老子》这句话解释作“知道了美就知道也有恶,知道了善也就知道了不善”,而是解作“知即是不知,知道美这件事本身就已是恶,知道善这件事本身就已是不善”。这实在不像正常人的逻辑,但钱先生说,无论中国还是外国,神秘主义者的见地和误区大略都在这两句话里。又引用圣马丁的话说:神秘主义者彼此都是老乡,操着同一种方言。[69]
所以《老子》这段话最要紧的意思,是说“知美,‘斯’即是恶;知善,‘斯’即非善”。那么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什么呢,就是破除这种对立与区别之见,不知美,不知善,也就自然没有了恶与不善,大而化之。[70](《管锥编》)
办法在《老子》后文都找得到,比如“常使民无知无欲”(通行本第三章),无知无欲自然就无美无恶;“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第二十章),昏昏闷闷了也就无所谓善与不善了。钱先生既然说古今中外的神秘主义者都是这副论调,接下来就举了不少例子,我只提一个比较著名的,就是僧璨的《信心铭》:“至道无他,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这简直可以说是《老子》第二章的佛教版,让人无挑无拣、无憎无爱,心中浑然一片,由是通于大道。
钱先生的解释,本来已经可以在《老子》通行本里得到内证的支持,在语法和训诂上也最能站得住脚,现在更得到了楚简本的支持。楚简本这里说的是:“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此其不善矣。”
接下来的一段应当是发挥这两句话的:“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形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也。”对立的东西总是互相伴随出现的,所以当你觉得某某是个大美女的时候,同时就意味着其他女生里边还有不好看的,当你标举了一件善事的时候,同时就意味着这世上还有许多恶事。人有了这些分别心,自然就不淳朴了;社会上有了这种政策,国民们也就不安分了。最好就是浑浑噩噩,无善无恶,择偶的标准只有“异性”这一条,治国的宗旨只有“无为”这一项。所以,《老子》顺理成章地导出下文:“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楚简甲本第一组)
无为之治,不标举劳模,也就息了大家的竞争意识,不搞选美,所有女人都能过得舒心;不言之教,既不表扬谁好,也不批评谁坏,大家都是一样的猪,谁也别想做一头特立独行的猪。
这一章里,通行本和楚简本的文字大体不差,如果按照陈鼓应先生的翻译,三段话的意思就贯通不上,尤其是第三段开头有个“是以……”明显是上下文衔接关系,而这个关系在文意上却找不到,所以陈鼓应先生怀疑这是错简,高亨先生则怀疑“是以”二字是后人加上去的。前文讲到过这个问题,现在该算解答清楚了。“是以……”在楚简本也有,显然不是后人加上的,而三段文字的关系是先有立意,再有发挥和解释,最后是引向一个施政方略,文义贯通无碍。
但是,文义贯通了,道理是不是也能贯通,这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7
道理确实很让人费解,首先是在哲学上,其次是在日常生活中。
从哲学上看,事物之间存不存在对立,这是一个古老的争议问题。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会这样反驳老子:对立的事物是不存在的,比如冷和热,看似是一组对立的概念,其实仔细分析下来,冷只不过是热的缺失罢了。
这种观点后来深深影响到基督教神学,因为人们一方面很难接受恶和善一样都是上帝的造物,另一方面又不可能无视世间数不清的恶的存在,而巴门尼德式的逻辑恰恰可以调和这个矛盾:恶是不存在的,我们所谓的恶,其实只是善的缺失。
不得不承认这个理论很有说服力,但如果我们拿出一枚硬币,巴门尼德会不会说硬币是没有正反面之分的,所谓反面,其实只是正面的缺失?
从日常生活中看,分别美丑善恶之心哪就那么容易熄灭!屋子里到底是摆一盆花还是摆一盆屎,如果这是别人家的事情,我当然也可以抱一种仙风道骨的超然姿态,但如果换到自己家里,我才不管什么高深玄理呢,怎么选择是不用问的。
《老子》要人们返璞归真,而再璞、再真的人也懂得分辨美丑善恶,这才是一个“人性”的问题。现在讲历史一谈人性,基本就是权谋的同义词了,殊不知要得出那种具体到一人一事的结论,前提必须是史料给出的条件既全且真。而这个前提基本是不可能的,所以结论也就只能当故事听了。《老子》现在遇到的问题,才确确实实是一个人性的问题,尽管这很平淡无趣,一点都满足不了一些读者对权谋的欣赏型、会心型或是实用型的偏好。
仅以美和丑来说吧,它们首先就不是艺术层面的问题,而是生物层面的问题。朱光潜先生总结自然美和自然丑的含义,说到两大特征:第一,美是使人发生快感的,丑是使人发生不快感的,这要看外物刺激我们的感官时,是否适合我们的生理构造;第二,美是事物的常态,丑是事物的变态,通常人们说一件事物丑,其实不过是因为它稀奇古怪。(《文艺心理学》)
所以对《老子》这一章或许应该先打个折再来理解——天地确实是把鲜花和大便等量齐观的,对鲜花并不特别照顾,对大便也并不特别讨厌,鲜花甚至也可以插在牛粪上,这就看各自的造化了;圣人效法天地之道(这是《老子》一贯的思维方式),所以也用同样的方式治理百姓。
一个国家怎么才算治理得好呢?有很多的好人好事,有很少的坏人坏事,这至少要算一个很重要的指标。但是,好和坏是一组成对出现的概念,有好就必然有坏,就像有上坡就必然有下坡一样,在《老子》看来,它们都是一体的两面,或者说是一根棍子的两端。如果统治者标榜美善,那么丑恶就会如影随形,也会增加百姓们的分别心,反而不如效法天地之不仁,无好无恶,不标榜美善,也就无所谓丑恶,人心也会归于淳朴。
听上去很在理,也很高深,但仔细想想,又好像和现实世界不大合拍,真要操作起来肯定也会遇到难题。比如有人在大街上杀人放火,“圣人”到底管不管呢?如果把他抓起来,判他的刑,这无疑就是向社会发出了一个信号:这是一个大坏蛋,谁都不要学他!
这样一来,不但又产生了对立的二元观念,更有违“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大道(当然圣人也可以任由受到伤害的百姓对凶犯动用私刑,只要他们够强的话),而且还会引发一个逻辑问题:如果可以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说“天下皆知恶之为恶,斯美已”呢?再反过来套用钱锺书先生的解释:“知恶,‘斯’即是善;知非善,‘斯’即善”,意思也完全反过来了。
再换一个角度来想,贫穷和富裕也是一组成对的概念,但我们看看排在世界首位的富国,国民普遍富裕,社会福利极高,那么贫穷有没有伴随而来呢?这只能在外国去找,或者在历史上去找了。
所以《老子》这里的逻辑问题是,在概念上伴随出现的,并不等于在生活中也会伴随出现。至于表彰好人好事,打击坏人坏事,不让见义勇为的英雄既流血又流泪,我想这应该还是大多数人的朴素愿望。道理虽然并不高深,却未必就是错的。
这或许就像前文讲过的那个兒说白马出关的故事,有些玄妙的道理可以在论辩中折服无数的高知,却禁不起现实的小小一撞。
在一些道家后学的眼里,这个道理不但并不玄妙,反而对现实世界有着很强的指导意义。《庄子》多次讲过这个意思,比如在《庄子·徐无鬼》里,许由对齧缺说自己将要避开尧到别处去,理由是:尧孜孜于仁,会给后世造成人相食的惨剧。因为仁义必将产生虚伪,也必将成为贪求的工具,尧目光短浅,只看到它有利于天下的一面,却没看到它戕害天下的另一面。
从许由的角度来看,“仁”并不是一切大好,而是一个利与弊纠结着的矛盾体,我们不能以片面的眼光来看待它。用一句近现代的流行语来做类比,就是“科学是一把双刃剑”。但问题是,是否任何东西都是所谓的双刃剑,或者双刃剑的此刃与彼刃是否永远处于可以等量齐观的地位?后一个问题对人而言其实是一个选择的问题,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
那么,在上述《庄子·徐无鬼》的故事里,尧如果对仁有害的一面全然不觉也就罢了,如果有所察觉的话,他和许由所共同面临的其实是这样一个问题:倒脏水的时候要不要把小孩子一起倒掉?
如果把脏水和小孩子视为一组对立的概念,那么道家的解决方案应该是:把脏水和小孩子一起倒掉。《庄子·大宗师》有一段极著名的话:“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庄子·外物》也说:“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非誉。”达到这个“两忘”的境界,问题也许就自然消失了。
当然,《老子》的“有无相生”云云总会吸引更多的人往玄妙的一面去想。JohnKoller很得神秘主义旨趣地这样理解《老子》:放弃欲望,让“道”进入并充满自我,生命将会超越善与恶的对立之上。所有的活动都来自于“道”,自我将与世界融为一体。这就是老子给人们生活中的罪恶与忧愁提供的解决方案。(OrientalPhilosophies)
超越善恶确实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境界,大约也只能依靠不可思议的方法来获得了。我实在想象不出,如果看到1937年的南京,应该如何去超越善恶。而事情的另一面是,这种超越需要个人与“道”的合一,这应该是我们最熟悉不过的观念。但齐思敏(MarkCsikszentmihalyi)特意统计过《老子》里边“道”和人的关系,发现“道”可以被“从”(通行本第二十一章),可以被“执”(第十四章),可以被“有”(第二十四章),但从来没有被“合一”,也不存在神人同性论的意味。(MysticismandApophaticDiscourseintheLaozi)
消弭事物之间的分别,正是钱锺书先生所谓神秘主义者的惯技。在中国的本土典籍里,《庄子》就是这方面最强的。人世间的一点是非,如果“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来看”,确实也无所谓对错,无所谓善恶,就好像在茫茫宇宙里看两个细菌的争斗。但我相信,如果是我们自己遭遇了不公,谁也不会希望我们去求助的政府机构会站在这么高的高度上看待我们的遭遇吧?——如果真这么倒霉,我们也就只好自己去仰望苍穹,自己去站到那个高度来看待自己的不幸吧,这也正是心灵鸡汤发挥作用的地方。
钱锺书先生说,如果要去合乎天地的“不仁”之“德”,强横的人一定会残酷暴虐而无悲悯的心肠,柔弱的人一定会阿谀圆滑而无羞耻之心。黄老的道德入世之后变为韩非的刑名苛察,难道都要怪后学末流变本忘源吗?恐怕从根子上就有问题了。《史记》说韩非之学极致处惨烈苛刻,这也是根源于“道德”之意的。[71]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自然规律,当然不错,但是,“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个类比合乎逻辑吗?这是《老子》很典型的推理方式,从自然现象总结自然规律,再以人事规律比附自然规律。在中国的传统经典里,《易经》的“十翼”尤其是这样一以贯之的。
这样的类比思维,往科学发展就是仿生学,就是《淮南子·说山》讲的,人类看到木头浮在水上而发明了造船术,看到飞蓬飘扬而发明了车子,看到鸟的足迹而创造了文字,这都是“以类取之”;而往哲学发展,性质就不一样了。
艾兰(SarahAllan)在分析东西方信仰传统之差异的时候,认为中国的早期思想家们,无论他们是属于哪个学派的,都一样以为自然界和人类世界都遵循着一些共同的法则。于是,通过研究自然便可以认识我们人类自己。正是自然界,而不是宗教的神话,为许多早期中国哲学概念的构成提供了根源性的隐喻。(TheWayofWaterandSproutsofVirtue)
这种情形在易学史里是最普遍的,源远而流长。Tze-kiHon研究北宋学者胡瑗的《周易口义》,谈到胡瑗的易学理念给了当时的新兴官僚知识分子们这样一种鼓舞:自然界的规律同样适用于人类社会,人类有能力构建一种像大自然的秩序一样稳定而持久的社会政治秩序。(TheYijingandChinesePolitics:ClassicalCommentaryandLiteratiActivismintheNorthernSongPeriod,第960—1127页)
这种思维方式早就在语词里表现出来了。艾兰举过这样一个例子:在印欧语系的传统里,对动物和植物的区分相当明确。比如在英语里,并没有一个常用词把动物和植物一起涵盖进去,但中文常用的“万物”就同时包括了动物和植物。不同的分类法造就了不同的思维方式。(TheWayofWaterandSproutsofVirtue)
所以,《老子》的很多话如果拿到现在作为逻辑题来出,我们都可以判断为类比不当。天道确实超越善恶,但人道不是。其他诸如个人修行要退回婴儿状态,社会治理要退回原始状态……
讲到这里,我想应该遇到质疑了:“《老子》的这两章应该参照通行本第十八章来看:‘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这一章难道不就是第二章的佐证吗?标榜美善则意味着丑恶已现,正如标榜仁义则意味着大道已废。还有第四十九章:“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这不是分明在说统治者和老百姓一条心吗?
这确实都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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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通行本第十八章)
这一章,实在是振聋发聩的名言,而且是用一副愤世嫉俗的口吻讲出来的。虽然悬隔两千年,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出作者在写下这句话时,会是怎样的目光炯炯,怎样的呼吸起伏。
它道出了这个世界上最吊诡的一个真相:越是标榜什么,就说明这个社会越缺少什么。标榜以德治国的时候,恰恰说明了现实最大的问题是缺德;标榜清官忠臣的时候,恰恰说明这些人才是社会的另类。
《文子·精诚》很恰当地阐释过《老子》的这个道理:如果世上没有灾害,就算圣人也没有施行德政的机会;如果上下和睦,就算贤人也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我们俗话说的“时势造英雄”,也是这个道理,我们都崇拜英雄,但很少有人愿意生活在创造英雄的那种“时势”里。
郭店楚简的儒家文献《语丛》谈到儒家的孝悌问题,令人吃惊地用到了《老子》一样的修辞,说有意为孝就不是孝,有意为悌就不是悌,孝悌既不可为,也不可不为,为也不对,不为也不对。
怎样才对呢?推想起来,仁义、孝慈,它们本该像空气一样,我们生活在其中,却常常忘记它们的重要,甚至根本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正如《管子·心术》说的“大道可安而不可说”,如果你看到一个国家里的老百姓总是说统治者这也做得好、那也做得好,总在热泪盈眶地感激统治者的恩惠,道家肯定会对这样的统治者不以为然。
那么,这些内容,与第二章的美丑善恶之辨,难道不是相通的吗?
并不是的,《老子》这一章相当可疑:分明说出“六亲不和,有孝慈”,可下一章就说“绝仁弃义,民复孝慈”,显然把“孝慈”当作了追求的目标。如此的自相矛盾并不是因为《老子》有多么玄奥深刻。现在我们终于知道了《老子》这一章更原始的面貌如何,还可以推测出它是如何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楚简丙本第一组的开篇,内容大略相当于通行本的第十七、十八两章: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安有不信?犹乎其贵言也。成事述功,而百姓曰我自然也。故大道废,安有仁义?六亲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乱,安有正臣?
“大道废”之前有一个“故”,说明这是承接上文说的。通行本删掉了这个“故”,把前后的文字断成了两章。楚简本相当于通行本第十八章的内容是:“大道废,安有仁义?六亲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乱,安有正臣?”
“安”可以做两种解释,一是做“何”解,这一来全句的意思就完全反过来了;二是作“乃”解,句意便和通行本大致一样。两种理解,在语法上都说得通,这也是引起学者们争议的地方。
郭沂先生做出了进一步的解释:“仁义”“孝慈”“正臣”,这三个词处在相同的位置上,“仁义”和“孝慈”是儒家倡导的,它们是否也被老子认同,学者们心存疑虑,所以不妨先搁置下来。但是,“正臣”却是个中立概念,任何一个学派也不会否定它。既然老子肯定“正臣”,必然也一样肯定相同句式中的“仁义”和“孝慈”。
通行本和马王堆帛书本里还有“智慧出,有大伪”,既然把“大伪”和“仁义”“孝慈”“正臣”并列,毫无疑问地表明了作者的否定态度,但是,楚简本里却根本没有“智慧出,有大伪”,显然这是后人加上去的。不但加了这一句,还把几个“安”字全给删了,把文义做了一次逆转。
据郭沂先生推断,帛书本粗陋抵牾,足以让研读《老子》的人深感不安,于是王弼本干脆把“安”字统统删掉,将“仁义”“大伪”“孝慈”等一律打倒。这样做可以一箭双雕:一来消解了帛书本的矛盾,二来也对儒家放了一支冷箭。从这点看,这改动一定是道家后学为了反儒而做的。但是,“大伪”和儒家倡导的“仁义”“孝慈”固然可以弃之而后快,但如果连同“正臣”(帛书本作“贞臣”)一起抛掉,岂不有害天理!所以不得不偷梁换柱,以“忠臣”代之,反正“忠”字也是儒家的重要范畴。(《郭店竹简与先秦学术思想》)
我自己也倾向于把“安”理解为“何”,例证是《庄子·马蹄》的一段语法结构完全相同的话:“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
由此而推测,《老子》原本对仁义、孝慈之类的概念反而持有肯定的态度,希望大道永存而仁义在,六亲和睦而孝慈在,邦家清明而正臣在。值得辨析的是,即便是道家后学提出反对的口号,反对的也应该是对仁义、孝慈等正面概念的“标榜”,而不是反对这些概念本身。否则的话,横扫一切真善美,基本就等于反人类了。正如王弼在《老子微旨例略》里归结的那样:否定强悍并不意味着人们希望自己弱小,而是因为行事强悍的人反而会失掉他的强大;抛弃仁义也不意味着人们不喜欢仁义,而是因为追求仁义反而会带来诈伪。
9
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
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老子》通行本第四十九章)
这一章,抛开校读上的小小争议,确实很难和前文“天地不仁”云云联系到一起。
圣人“无心”,似乎和“不仁”是一个意思,但他在这一章里不但没有“以百姓为刍狗”,反而“以百姓心为心”。如果联系起来讲,圣人既然“以百姓为刍狗”,又“以百姓心为心”,那就是以刍狗心为心了?圣人和刍狗一条心,这该怎么理解呢?
这个问题让我非常困惑,于是去翻查资料,楚简本里没有这一章,也没见有人谈到过这个问题。
如果单独理解这一章,似乎倒没有多大的困难。这里仍然先用陈鼓应先生的翻译:
有道的人没有私心,以百姓的心为心。
善良的人,我善待他;不善良的人,我也善待他;这样可使人人向善。
守信的人,我信任他;不守信的人,我也信任他;这样可使人人守信。
有道的人在位,收敛自己的意欲,使人心思化归于浑朴,百姓都专注他们自己的耳目,有道的人使他们都回复到婴儿般(真纯)的状态。
陈先生做过阐释,说理想的统治者不以主观去厘定是非好恶的标准——这应该可以说明“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但他转而又说:理想的统治者以善心对待任何人(无论善人还是恶人),以诚心对待一切人(无论守信的人还是很没信用的人)。
这实在太增加困惑了,统治者既然消除了主观好恶,又怎么会以善心和诚心对待所有人,并且使人人向善、人人守信呢?这说明圣人不但有自己的主观好恶,还以自己的主观好恶为社会的道德标杆。既然圣人“常无心”,为什么永远都保持着善心和诚心呢?如果圣人以百姓的心为心,可百姓的心怎么可能到达这种道德高度?
还举那个杀人放火的例子,如果有人杀人放火了,按照人之常情,老百姓肯定想除之而后快,那么圣人和百姓一条心,自然也会这么想,可是,“善良的人,我善待他;不善良的人,我也善待他”,这可怎么讲呢?再说,圣人存了“善待”之心,岂不是“斯不善已”,又怎么“以百姓为刍狗”呢?
所以说,《老子》这一章,本身已经难于自圆其说,和“天地不仁”那一章也有矛盾。这两章都不见于楚简本,出现这种情况,如果不是我自己受限于理解能力的话,或许这两章是道家的两位后学分别写入的,他们对圣人的治国之道各有各的理解。
10
“天地不仁”这个道理,被汉朝人做过好一番的阐发,不厌其烦地为我们解释了天地“为什么”不仁。
在解释这个“为什么”之前,有必要先讲一点初中物理的小常识:共振。
弦乐器怎么调音,最常见的方法就是用共振原理,而这种方法至少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淮南子·览冥》说到调弦,“叩宫宫应,弹角角动”,弹一下这根宫音的弦,另一根宫音的弦也跟着颤动;弹一下这根角音的弦,另一根角音的弦也跟着颤动,这就叫作“同声相和”。
这种现象难道只在声音里才有吗?——我们现在说起共振,确实只对音波而言,但古人以为这种现象非常非常普遍,比如阳燧和阴燧。
我们都知道阳燧是什么,就是金属的凹面镜,可以汇聚太阳光来生火,但我们恐怕很难想象这世上还有一种和阳燧相反的东西:阴燧。
阴燧也叫方诸,是一种大蚌,先把它摩擦生热,月圆的时候就用它来汇聚月光,但月光不能生火,生的自然是火的反面:水。用铜盘放在阴燧底下,可以接下好几滴月光之水。
这就是古人阴阳观念的一个体现,凡事有一阴必有一阳,太阳是至阳,月亮是至阴,有阳燧自然也会有阴燧;火为阳,水为阴,所以阳燧能够取火,阴燧自然可以取水。中医理论最核心的内容就是这个“阴阳”。
举个中医的例子,《黄帝内经·素问》发现中国的地势西北高、东南低——这个观察本身并不错,现在我们的初中地理课本也这么讲,但在《素问》看来,地势的西高东低也就给天地分出了阴阳:地势以西北为高,所以西北方向的天就不足,是为阴,对应在人的身上,人的右耳不如左耳灵,右眼不如左眼明;地势以东南为低,所以东南为阳,对应在人的身上,人的左侧的手足就不如右侧的强。
黄帝有点困惑:“为什么会这样呢?”
岐伯解释说:“东方为阳,所谓阳,精就往上走,结果就是上明而下虚,而人的耳目在上,手足在下,所以耳目灵光而手足不灵便;西方属阴,所谓阴,精会向下聚,结果就是下盛而上虚,所以人的耳目不便而手足好使。如果这两种人都受到了邪气侵犯,表现在身体的上部就会右边比左边严重,表现在身体的下部则相反。”
给人看病,这套道理先要搞懂。察看患者的气色,给患者号脉,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别阴阳”。先把阴阳分辨清楚,再谈其他。最后落实到治疗方法上,是所谓“阳病治阴,阴病治阳”。不过这样看来,《黄帝内经》如果拿到其他国家,千万不能胶柱鼓瑟地应用,因为地势若不同,阴阳方位就跟着变了。
阴阳的道理无处不在,有些可以解释出来,比如岐伯就给黄帝解释清楚了,也有一些解释不出来,比如《淮南子·览冥》说蚕吐丝的时候,乐器上的商弦就容易断。这是为什么呢?有人推测说蚕在刚刚吐丝的时候,丝还比较脆弱,而商音也是清冷悲切的,这就是同类相感的道理。
同类相感,人们解释不清的事情很多,下面这个例子,有兴趣的读者不妨一试:找一个充满月光的晚上,用芦苇灰在窗外的月光底下画一个缺边的圆圈,然后抬头看天,一定会发现月晕也缺了一边。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古人觉得无法解释,所以《淮南子·览冥》说,这些事情就连智者和能言善辩的人也说不明白。
不明白也没关系,只要知道了这个原理,照着去做也就是了,毕竟天地间那么多的奥妙不是仅靠人类的这点小小智慧就能够搞明白的,更不是靠小小的辩才就能说清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比如说,我们看到火能烧焦木头,就用它来熔化金属,这是行得通的,但如果看到磁石可以吸铁,就拿它来吸瓦,这就行不通了。事物的性能本来就很难搞清,我们知道阳燧可以取火,知道磁石可以吸铁,知道葵花向太阳,但我们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无论我们有多聪明。
所以说,只凭耳目的观察,根本分辨不清事物的原理;仅靠心中的想法,也不足以论定是非。靠聪明来治国,是保不住国家的,只有顺应阴阳变化之理和自然感应的规律,才可以拥有天下。[72](《淮南子·览冥》)
《淮南子·览冥》接下来提出了一个和“天地不仁”类似的说法:道,是无私的,既不会特别亲近谁,也不会刻意疏远谁,而顺应它的人就会得利,违背它的人就会遭殃。——这倒给了我们理解“天地不仁”和道家的反智主义一个新的视角。为什么反智,因为智力不足以认识事物根本的特性和规律,倒不如放弃这种努力,顺应着我们弄不明白的那个规律去做事;为什么圣人要以百姓为刍狗,因为这是顺应天道,而顺应了天道,就会天人相感,天地不仁而万物生长繁衍,圣人不仁而百姓生长繁衍,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们知道,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董仲舒那套儒术大受阴阳家的影响,爱讲天人感应。而《淮南子》的作者从《老子》里边竟然也能推出同样的结论,可见学术发展之一斑。
王充也有对《老子》的发挥,说天道无为,所以任凭鱼儿在水中游,野兽在山上跑,各由它们的本性,而不会把鱼儿驱上山陵,把野兽赶下深渊。老百姓其实也像鱼儿和野兽一样,所以上德之人治理百姓,就像天道听任鱼儿和野兽的生活一样,真的是“若烹小鲜”而已。所以说最适宜的政治是这样的:君臣相忘于治,鱼儿相忘于水,野兽相忘于林,人相忘于世,这才是天地自然之道呀。(《论衡·自然》)
王充这番话看上去很得《老子》真谛,而且讲得温柔婉转,让人很是爱听,只是他没有联系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大自然确实会把鱼儿驱上山陵,也会把野兽赶下深渊,还会变化出各种恶劣的环境,夺取无数生物的性命。王充看到的天地万物,看来和达尔文看到的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