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5)
我边想着这件事,边走到了河边。我看到侍候我的黑奴杰克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我走到大房子后面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时,他向四周张望了一番,看到附近没有什么人,就跑到我的跟前说:
“乔治·杰克逊少爷,下面的水塘里有许多黑水蛇,我带你过去看看吧。”
我心里感到好奇怪,他怎么知道人家喜欢不喜欢黑水蛇呢?就要带人家过去。不过昨天他也这样说过,好像是有什么事吧。为了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就说:“好吧,杰克,你带路我们过去看看。”
他带着我走了半英里地,又在没过膝盖深的沼泽地里走了半英里,我们来到长满了密密的树林、灌木和藤条的一小块平地上。他说:
“少爷,黑水蛇就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了,你走过去吧,我以前看过,不想看了。”
说着,他马上又踏着泥浆走开了,一会儿树林就遮挡了他的身影,看不见他了。我继续往前走,来到一块大约有一间卧室那么大的开阔地上,四周树木茂密,挂满了藤蔓枝条,我看到一个人正躺在那里睡觉。仔细一看,天啊,原来是我的老朋友杰姆。
我叫醒了杰姆,我想他看到了我,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可是他看到我,高兴都快要哭了,却并没吃惊。他说在那天晚上,他一直在我后面游水跟着,我每一回喊他,他也都能听到,可是他不敢回答。他怕被人捞起来,再把他变成奴隶。他说:“我受伤了,所以游得不快,本想上了岸再追你,可是我看到你去了那家的房子里,我就不敢再追你了。我听不清你们讲些什么,只看见你走进了房子里。我在树林里等到了天亮,他们家的黑奴出来去地里干活,是他们把我领到了这里,每天晚上还给我送吃的。你快说说,你在他们家过得怎么样。”
“杰姆,原来是这样呀。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儿让杰克带我来呢?”
“哈克贝利,我们什么都没有,找你有什么用呢?不过我现在已经把木筏子修好了,还准备了一些锅碗和粮食。”
“什么木筏子?”
“我们原来的木筏子呀。”
“难道我们的木筏子没被撞毁?”
“没有撞毁,只不过撞坏了不少。要不是天黑,我们又被吓得晕头转向,我们是可以发现木筏子的。不过现在我已经把它修好了,已经无所谓了。”
“是你把木筏子给弄回来的?”
“木筏子在一个河湾里被一块礁石挡住了,几个黑人发现了它,他们就把它藏在柳树深处的小河浜里。他们为了争木筏子吵吵闹闹地被我听见了,我就过去告诉他们,这是一个白人少爷的,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我给他们每人一角钱,他们才高高兴兴地不再争吵了。他们对我也不错,我让他们帮忙,从来就没摇过头。特别是那个杰克,人很善良,头脑也聪明。”
“他是很聪明。他就说让我来看好多的黑水蛇,他根本没跟我说你在这儿。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可以说他没见过我们俩在一块儿,他也不会被牵连进去。”
第二天发生的事,我不想说太多了,还是大概说说吧。早晨我醒来后,翻了个身还想再睡一会儿。可是我发现房子里面静悄悄的,连一个人都没有了,勃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离开了房间。我心里直纳闷,下了楼,楼下也没有一个人。我在木材场找到了杰克,我问他:“杰克,怎么不见一个人呀?发生什么事了?”
“少爷,你不知道吗?苏菲亚小姐出走啦!她是晚上出走的。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间出走的,她是和年轻的哈尼·歇佛逊结婚去啦。大约半个小时前,老爷和儿子们拿了枪,急急忙忙地上了马去追了,那些妇女也去找他们的亲戚帮忙了。他们要想办法在河边拦截那个带着苏菲亚小姐跑的年轻人,要打死他。我想一场大战是不可避免了。”
“勃克,怎么没叫醒我呀?”
“我想,他们不愿把你卷进去吧。勃克少爷往枪里装子弹的时候说,就是拼命也要把歇佛逊家的人抓一个回来,我看只要有机会他肯定会抓一个回来的。”
我拼命顺着河边那条路往上游奔跑。渐渐地,我听到很远的地方有枪响传来。当我能看见那个木材场和停在木头堆旁边的轮船时,我就从旁边的树林和灌木丛下面走,接着,爬上一棵棉杨树,钻在树杈里,观察一下哪个地方枪子儿打不着。我看到在一棵树前面稍微远一点儿的地方,有一排四英尺高的木头,我想藏在那木头的后边是最好的地方了。
木场前的一片空场上有四五个人骑着马在那儿跳来蹦去,骂骂咧咧。他们想把躲在码头那边的那排木头后面的两个年轻人打死。可是,他们根本无法靠近。他们这伙人每回在木头堆靠河的那边一露头,就会被打中。那两个男孩子背靠背蹲在木头堆后面,他们把两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守得牢牢的。
隔了一段时间,那些人不再骑马来回跳了,也停止了吼叫。他们开始骑着马朝木材场那边跑去。这时候,一个男孩子站起身来,把枪架到木头排上面瞄准。一声枪响,一个人从马背上被打落下来。那些人都跳下马,抱起受伤的人将他送到木材场那边。就在那一刻,两个男孩子撒开腿开始快速地奔跑。那些人还没注意,他们就跑到了离我藏身的这棵树的半路上。这时,那些人看见了,跳上马向他们追了过来,差一点儿就追上了。可是,男孩子跑得早,这时他们已经跑到我爬的树前面那个木头堆后面藏了起来,这么一来,那些人又没占到上风。我看到,一个男孩是勃克,另一个是个瘦瘦的年轻小伙子,大约有十八九岁的样子。
那些人骑着马乱闯了一阵子,又走开了。我看到他们的影子走远了,我就大声地叫勃克。开始,他还不知道我躲在树上,听到树上的声音大吃一惊。我告诉他我在树上,他要我仔细观察,一旦有人出现马上告诉他。他还说那些人不会走远,一定是在耍什么花招。勃克开始又哭又骂,他说他父亲和两个哥哥被打死了,敌人也死了两三个;说他和他叔伯兄弟乔(就是那个年轻小伙子)今天一定要报仇。他说歇佛逊家早就设了埋伏,等着他们。巴克说歇佛逊家里的人太多了,他父亲和他哥哥应该等到他们的亲戚都来了再行动的。我向他询问索菲亚小姐和哈尼那小伙子怎么样了。他说他们渡过河已经安全了。我听了十分高兴。但是,勃克气得要命,因为那天他开枪没把哈尼打死。勃克这样歇斯底里的喊叫我还从未听过。
突然,呯!呯!呯!三四支枪开火了。那帮人竟然没骑马穿过树林,从后面包抄了过来!两个孩子都受伤了,他们两个孩子跳进大河里顺水向下游,那些人在河岸上跑着,边向他们开枪边大声喊着:“打死他们,打死他们!”看到这一幕,我心里难过极了,差点儿从树上摔了下来。我看到的一切不想再讲了,要是讲的话我会更难过。我真希望那天晚上我没到过岸边,没有看到这种事情。可是,这里发生的一切我再也忘不掉了,有好几次我还梦到这件事情。
我躲在树上不敢下来,一直待到天快黑的时候。我还能听到远处树林里传来枪声,我两次看到一小股的人骑着马,拿着枪冲到那个木材场。我猜测这场战斗还没有结束。我的心十分沉重,我决定从此以后决不再走近那所房子。我心里非常的自责,这事儿是由我引起的,都该怪我。我猜测那张纸条的意思是索菲亚小姐在两点半要到一个地方去和哈尼歇佛逊见面,一并逃走。我想,如果我告诉她父亲那张纸的事儿以及她那奇怪的举动,也许他会把她锁起来,就可以避免这一场可怕的混战了。
我从树上下来,偷偷地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发现了两具尸体躺在河边。我把他们一步一步地拖到岸上,用衣服盖上他们的脸,然后我就尽快地离开这里。我在盖勃克的脸时,想着他对我的好,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时候天刚黑透。我绕过那所房子,穿过树林,向那水塘边走去。在那个小岛上我没看见杰姆,我赶忙走向那条小河浜,在柳树林中找着近路钻过去,只想赶快地跳上木筏子,远远地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我的天哪,木筏子不见了!我惊慌得几乎有一分钟的时间停止了呼吸。我使劲大叫了一声。一个声音从离我不到二十五英尺的地方传了过来:“天啊,哈克贝利,真的是你吗?小声一点儿。”
是杰姆的声音,我可从来没发觉他的声音是如此的美妙。我兴奋地在河边跑了起来。我跳上了木筏子,杰姆高兴地一把抱住了我,他说:“上帝保佑,我以为你这次又死了。杰克到过这里,他说你没再回家,可能已经被打死了,所以,我这会儿正准备划着木筏子到这条小河的河口去,只要杰克再回来告诉我说你真的死了,我就划着木筏子离开这儿。天哪,又看到你回来了,我可太高兴了。”
“太好了,他们找不到我,就会想我也被打死了,尸体顺着河水漂走了。这件事情确实会让他们这么想。好了,吉姆,别耽误时间了,我们赶快朝大河里划吧,能有多快就划多快。”
木筏子往下游划行离那儿已有两英里远的地方,就到了密西西比河的水中央了,我知道我们现在又一次脱离险境,安全自由了,我的心这才放下来。然后,我们在木筏子上挂起了信号灯。从昨天到现在,我什么东西也没吃过。杰姆拿出来玉米饼和奶酪,还有腊肉和青菜,杰姆把这些东西做得真好吃,我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了。我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和杰姆说着话,十分快活。我离开了这个充满仇恨的地方,杰姆逃离了那片沼泽地,我们都非常高兴。我们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家能比这木筏子更好,其他的地方好像总觉得拘束受限制叫人憋闷,只有在木筏子上才能感觉特别轻松自由、舒适安逸。
国王和公爵上了木筏子
三天三夜就这样过去了,其实是我们漂过去了,我们的时光就在木筏子上平静、顺利又愉快地划了过去。到了下游这边,大河有的地方有一英里半宽,真是宽得吓人。我们晚上赶路,白天躲起来休息,一到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就停止漂游。寻找一处沙洲旁边的静水区域,拴好木筏子。接着,砍些小白杨树和柳树枝盖住木筏子,把钓鱼线放进水里。然后,我们就下水里游上一圈,好提提神,凉快凉快。上来以后,我们坐在河边的沙滩上等待着白天的到来。全世界好像都在熟睡,四周没有一丝声音,万籁俱寂,只有青蛙偶尔会呱呱地叫几声。放眼从水面上望去,河对岸的树林成了模模糊糊的一条线,其他的什么也分辨不清,接着看到的是天上有一点儿鱼肚白,那白色越来越朝四周扩大。大河的水逐渐地由黑色变成了灰白色,远处的那些货船和木筏子像一个个的小黑点漂来漂去。有时候会传来船桨“吱吱”的声音,打破黎明的宁静。如果水面下有暗礁的话,你还可以看到流水激起的浪花。渐渐地雾气退去,太阳在东方冉冉升起,阳光把河面变成了一片红色。河对岸的树林子里一间木材场的小屋也能看得见,还有一堆堆的木材。河面上吹来了一阵阵凉凉的微风,把树林的清新空气和鲜花的味道吹了过来,是那么的醉人。天色大亮了,阳光下,万物露出了笑脸,小鸟也开始歌唱。可有些时候,空气也很污浊,到处散发着难闻的臭味,那是因为人们把死鱼扔得到处都是,造成了环境污染。
这时候,人们不会注意一缕炊烟的升起,我们就趁此时把鱼钩拉上来取下几条鱼,做上一顿美味可口的早餐。吃过早餐,我们懒懒地躺在树林里,渐渐地睡去。醒来后,我们就看着河面上一艘艘驶过的轮船,因为轮船离我们很远,所以我们看不清轮船上的东西,只能大概地看个船头船尾什么的,就这样眼看着轮船渐渐远去,什么也看不见了,声音也听不到了,只留下冷冷清清的我们。再过一会儿,也许水面会漂过一个木筏,或者上面有一个年轻小伙子在劈木柴,因为木筏子上总有人干这个活。我们能看到年轻的小伙子把斧头高高地举起,举过头顶,然后用力向下一挥,接着有“咔嚓”的声音经过水面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我们就这样仔细地凝听着。遇到河上起雾的时候,我们还会听到小木筏上面有敲打铁锅的声音,那是因为小木筏上面的人害怕自己被大轮船撞到而采取的办法。有时候,我们明明听到木筏或者小船离我们很近,上面人的说话声、笑骂声、歌唱声听得清清楚楚的,但是就是看不到人影,仿佛那些声音来自上空,是妖魔鬼怪的声音,直叫我们吓得浑身起着鸡皮疙瘩。杰姆很肯定地说那就是妖魔鬼怪,那是上天又在考验我们了,我说:“要真是妖魔鬼怪,怎么老说那该死的雾啊,妖魔鬼怪不至于这样说吧?”就这样,白天我们就在懒懒散散中度过了。
天黑后,我们就开始赶路。我们坐在木筏子上任其自然漂流,两只脚伸进水里面,抽着烟说说笑笑。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只要没有蚊子咬我们,我们总是光着身子。我本来就不大喜欢穿衣服。巴克家给我的衣服太考究了,我穿着不自在。
有时候,很久都没有别的船只经过,整条大河都属于我们俩。河的那边是一些小岛,也有一两只停在岸边的小船上亮着烛光。偶尔还能听到一阵阵的歌声或提琴声从船上传来。如果你没在木筏子上生活过,你就不会知道这是何等的美妙。天空也是属于我们的,一闪一闪的星星也是。我们躺在木筏子上议论着星星是怎么来的。我说是自然生成的,杰姆说是造出来的,我想要是制造这么多的星星,得需要多长的时间啊。杰姆就说那是月亮下的蛋。我想这么说还是有道理的,一只青蛙就能产那么多的卵,月亮下这么多的蛋也是有可能的。有时候我们看到一颗流星划过,杰姆说这是个坏蛋,它在天空做了坏事,月亮把它扔了下来。
每天晚上,寂静的大河也会有一两艘轮船开过。轮船的烟囱里冒出一簇簇火花,飘飘洒洒地落到水面上好看极了。等它转了个弯,灯光看不见了,吵闹声也消失了,大河才又恢复了寂静。而轮船激起的浪花在轮船离开好长时间以后才会流到我们的木筏边上,把我们轻轻地摇动几下,那感觉像是睡在小摇篮一般,让人安然、轻松,除了好好地享受这一切,其他什么都不会去想,只是偶然传来几声蛙鸣声会打破这种寂静。
到了后半夜,岸上的人都睡熟了,这一段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岸上一点儿灯光也看不见了。我们把这些灯光当做钟表计算时间,等再次看到灯光时,我们就知道天快亮了。于是我们就找一个地方,把木筏子藏好,上岸休息。
有一天黎明时分,我找到了一只独木舟,便划着它到了两百码远的岸边,又顺着岸边的树林划了大概一英里,停在了一个小河滩里,看能不能摘一些野果。我正在一条小路上走。忽然听到有两个人顺着小路飞奔而来。我心里一阵紧张,因为只要有人跑着追什么东西,我总是以为是在追我或者杰姆。我正想赶快划走,可是他们已经离我很近了,他们大声喊着,说他们并没有干什么坏事,可是后面有人带着狗追他们,要我救他们一命,说着就想马上跳上独木舟。我说:“你们先别上来,我还没听到狗的声音,他们离这里还远。你们再跑一段路,穿过丛木林再从水里游到独木舟上,这样狗就闻不到气味了。”
他们就按照我说的去做了。他们一上独木舟,我就马上朝沙洲那儿划去。大约五分钟或十分钟左右之后,岸边人的喊声、狗的叫声传了过来。我们没看见他们,只听见他们朝这边小河跑过来。他们好像停在那里转着找了一会儿。我们不停地越走越远,后来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等我们划了大概一英里,把树林甩到后面,划进了大河,一切都平静下来。我们就划到了沙洲那边,藏在树林里,平安无事了。
这两个人中,一个是秃头,看着有七十岁的模样了,或许会更大,胡子也是花白的,戴着一顶垂边软呢帽子,穿着一件油乎乎的衬衣,一条破破烂烂的蓝色裤子,背腰的背带只有一条,另一条也不知道弄哪儿了,胳膊上还搭着一件燕尾服。另一个人也是破破烂烂的穷酸打扮,看着有三十岁了。两个人都提着一个大大的旧提包。吃过早饭后,我们躺下来聊天,才知道,原来他们两个也互相不认识。
“你惹上什么麻烦事了?”秃头问那个年轻人。
“我在卖一种去牙垢的药,这东西确实能去掉牙垢,可是往往连牙齿上的釉质也连带着给弄下来。我正要趁天还没亮悄悄走掉呢,在路上就遇到了你。你说你有麻烦了,人家正追你,要我帮你一把,我也正有麻烦,我们就一起跑吧。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呢,正在这个镇上宣传戒酒的事,来了一个星期了。你知道吗?我把那些酒鬼描述得够吓人的,镇上的女人都挺相信我的。一天晚上的门票就能收入五六块,还不算儿童和黑奴的。没想到,昨天晚上有人发现我私藏了一坛酒自己喝。天快亮时一个黑奴告诉我,人家正准备带着狗、骑着马来抓我。我连早饭都没吃就赶快跑了,反正昨晚酒喝饱了,我也不饿。要是被他们抓住了非给我浑身浇上柏油、洒上羽毛不可。
“哎,老头,你看我们两个合作得怎么样?”
“我看可以的,你主要做什么行当?”
“我做过印刷工人,也卖过医药,还做过演悲剧的演员,偶尔也搞一点儿催眠术给人看看命。有时候也在学校教教地理、唱歌什么的。我能干的事多了,一般是碰到什么就干什么。你呢,你是什么职业?”
“我是给人看病的,我最高超的技术就是给人按摩,对于癌症、半身不遂都可以治疗。如果有人替我打听明白,我算命也很准的。传道这一行我也干,还有开个野营会啦,四处给人讲道啦,我都干。”
秃顶老头说完,大家沉默了片刻。稍后那个年轻人叹一口气说道:
“唉!”
“你怎么了,为什么叹气?”
“想想真是可悲呀,我竟然落到如此地步,与你们这些人为伍。”说着他还用一块脏兮兮的破手帕擦擦眼角。
“你他妈的有什么高贵的,我们这些人配不上你吗?”秃头不客气地说。
“配得上,都怪我,是我自作自受,是我自己把自己从原来的高贵变成现在的低贱的,我不怪你们,谁也不怪。让这个冷酷的世界把最大的不幸加在我的头上吧。我相信,这世界上总有埋藏我的一席之地。这世界夺去我的爱人、财产,还有一切,可是我的坟墓它不能夺走。有一天我会躺到那里,忘掉这所有的一切,我那可怜的、破碎的心将会安息。”他又一次擦了擦眼角。
“他妈的,我们又没伤害过你,你那破碎的心朝我们发什么牢骚?”
“没有,你们没有伤害过我,是我自己从高贵变得低贱的。这是我自作自受,我活该受罪。”
“你怎么低贱了,你原来又怎么高贵了?”
“算了,还是不说了,全世界没人相信的,就让一切都过去吧,我不在乎。我的出身也是……”
“你的出身?难道……”
“诸位,”那年轻人神情严肃地说,“你们大家都是可以信任的人,我现在告诉你们吧,按照出身来说,我是一个公爵。”
杰姆听到这话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我自己的双眼也发直了。这时秃头说:“不,我不相信。”
“事实正是如此,我的曾祖父是勃里奇华特公爵的长子,他是个不受拘束、向往自由的人。在上世纪末,为了呼吸到最纯粹的自由空气,他逃亡到了这个国家。他在这里结了婚,后来又死在了这里,留下了一个儿子。没有多久,他的父亲也死了,他的弟弟夺取了财产和爵位,而真正的公爵继承人却成了孤儿。我是那个婴儿的直系后代,我才是真正的勃里奇华特公爵,如今我流落至此,孤苦无依,被夺走了尊荣,到处遭到别人追赶,遭受这世界上所有人的白眼。我身着烂衣,身心疲惫,竟然沦落到一个木筏子上和一帮坏蛋为伍!”
我和杰姆都非常地可怜他,我们都想劝慰他,可是他说别人的安慰对他没有用,他不需要安慰,只要我们在心里认可他是公爵就行了。我们说愿意认可他是公爵,并问他我们该怎么做。他说只要我们在和他说话的时候,对他先鞠个躬,还要称他“大人”,或是“阁下”,或是“爵爷大人”,他说如果我们直呼他“勃里奇华特”,那也没什么,他说反正那只是个头衔而不是他的名字。吃饭的时候,我们总得有个人伺候着他,做些他指示的小事情。
这些并不困难,我们就照他说的办了。吃饭时,杰姆从头到尾一直陪在他身边,并不时地说:“爵爷你吃这个,爵爷大人你吃那个。”一看就知道他非常高兴我们这么做。
那个老头有点儿坐不住了,虽然他没说什么,可是我看出来他对我们围着公爵奉承那一套非常不高兴。他心里好像在想着什么。果然,到了下午,他说话了:
“勃里奇华特,我真是非常同情你的,不过你知道吗?并非你一个是那样落难的。”
“不是我一个吗?”
“不是的,像你这样遭遇的人,可不是只有你一个。”说着,他竟然哭了起来。
“先别哭,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相信你吗?”那老头还在抽泣。
“我要是靠不住,就让老天惩罚我。”他一下拉住了老头的手,“说吧,把你的来历说出来。”
“我就是以前的法国王子呀,毕奇华特。”
听到这些话,我和杰姆吓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稍后公爵问:
“你是谁?”
“朋友,这是真的,你眼前站着的这个可怜的人就是失踪的路易十七,是路易十六和曼雷·安东纳特的儿子。”
“你这个年纪,不像吧!难道你是以前的查理曼吗?那你的年龄有六七百岁了吧?”
“都怪我遭的罪呀,我受了许多的罪才变成了这副模样。我受的苦把我的头发变白,还有这未老先衰的秃顶。你们看吧,先生们,你们眼前的这个身穿破烂衣服四处流浪、背井离乡、任人践踏、正在受难的人,就是合法的法国国王。”
说着,他又伤心地痛哭起来,哭得我和杰姆有点儿不知所措。我们为他的不幸遭遇感到难过,又为他能跟我们在一起感到骄傲和高兴。我们又到了他的面前,像安慰公爵那样地安慰他。可是他说安慰也没用,还不如死了,免得遭罪。但是他又说了,如果人家按照他的身份对待他,对他说话是要跪在地上喊他国王,吃饭时要在他身边侍候,不经他的允许不能在他面前坐下……那样他会感觉好受一点儿,心里也舒服了。我和杰姆就开始称他为国王,做这做那地侍候他,在他面前站得直直的,等他发话了我们才坐下。就这样,我们周到地侍奉着他,他就快活起来,舒服起来。可是公爵开始仇视他了,对这样的照顾有点儿不高兴了。不过,国王主动向他示好了,国王说公爵的曾祖父曾经是他父亲的宠臣,经常被叫进宫里喝茶聊天。可是公爵还是好长时间对他不理不睬。
国王又说:“勃里奇华特,没准我们还要在这木筏子上待上一段时间,你这样生气只能让大家都不高兴。我的出身是国王,我没有错。你的出身是公爵,你也没有错。为什么还要生那些气呀?我看最好还是顺其自然,这是我的座右铭。我们能在这里相遇,是件好事,在这里吃得可口,活得自在。来,伸出你的手,让我们交个朋友。”
公爵伸出了手和国王握了握。我和杰姆看到这样的结果非常高兴,所有的不愉快都烟消云散。在一个木筏子上,每个人都想满意、顺心,对别人和和气气。如果几个人在一起别别扭扭的,那该多郁闷呀。
不久,我就看出来了,这两个人并不是什么国王、公爵,而是两个十足的流氓、骗子。不过,我心里清楚却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告诉杰姆。这样避免了争吵,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只要能一路平安无事,就是让我们叫他们国王、公爵什么的也无所谓。从我父亲那里得到的经验就是,和这种人在一起最好的办法就是,他们想干什么就随他们的便。
国王与公爵的骗术
一路上他们问了许多问题。他们问我,为什么要把木筏子藏起来,为什么白天休息却在晚上赶路。难道杰姆是个逃跑的黑奴吗?我说:“天啊,你们见过逃跑的黑奴往南方走吗?”
他们也认为可能性不太大。不过我必须想出一个理由告诉他们,好让他们以后不再怀疑,我说:“我出生在密苏里州派克郡,我的家人都生活在那里。后来他们都生病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父亲,还有弟弟伊克三个人了。我叔叔朋思有一小块地,在离奥尔良四十英里的河边。我父亲决定要离开那个地方,去投奔我的叔叔。我们家原来有点儿积蓄,可是为了给那些死去的亲人看病、办丧事都花光了,还欠了不少的账。于是,我父亲变卖了家产,还清债务之后就只剩下十六块钱和黑奴杰姆了。靠这点钱要去一千四百多英里之外的奥尔良是不够的,连最便宜的普通舱船票都买不起。大河涨水的时候,我父亲整天去河边捞东西,有一天交了好运,捞到了这支木筏子。于是他就带着我们乘坐这支木筏子往奥尔良赶。可是不幸又降临到了父亲身上。一天晚上,一艘轮船把我们的木筏子撞翻了,我们都落了水,我父亲喝醉了酒就没再上来,伊克才只有四岁,也被淹死了。只有我和杰姆平安无事地游上了岸。后来两天里,总有人认为杰姆是逃跑的黑奴,驾着小船追我们,想把杰姆从我手里夺走。从那以后,我们怕白天有人找我们的麻烦,就不敢走了,晚上安静的时候才敢赶路。”
公爵说:“还是让我想一个办法吧,这样只要我们愿意,白天也可以赶路。让我好好想一想,我会想出个办法来的。今天我们就先放一放吧,因为我们不愿在白天经过下面那座小镇,那或许不大稳当。”
傍晚的时候,乌云飘了过来,天快要下雨了。在低低的天空下,闪电四射,雷声滚滚,树叶也开始颤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场来势凶猛的大雨。公爵和国王就去我们的窝棚里面,查看一下床铺怎么样。我睡觉的床是一个草垫,杰姆睡觉的床则是个玉米穗皮的垫子,草垫比玉米垫要软和一点,睡上去也舒服一点。玉米垫里总是有很多玉米棒,躺上去会轧得你很痛,若要翻身的话,干玉米穗皮还会响,好像你是躺在一堆枯树叶上一般,吱吱吵吵地乱响,那声音容易把人惊醒。公爵想要睡我的床铺,可是国王却说:
“你应该想到我们的等级不同,我是不适合睡一张塞了玉米棒的床的,还是请阁下自己来睡这个玉米穗铺吧。”
我和杰姆顿时又紧张了起来,恐怕他们之间再闹起什么矛盾。后来公爵说话了,我们才放下心来。公爵说:“不幸的命运已经把我当年高傲的气势打得粉碎了,这就是我的宿命,我屈服,我顺从。在这世界上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着,我可以忍受一切的苦难。”
天黑以后,我们开始赶路了。国王告诉我们要远离河岸向河中心走,等我们过了那个镇子,走得很远了才能点灯。渐渐地,我们看到那座小镇上的一簇簇灯光。我们悄悄地过去了半英里路,一切平安无事。我们又往下游漂了四分之三英里,就把信号灯点亮挂了起来。大概到了十点钟左右,倾盆大雨下了起来,电闪雷鸣,狂风乱作,下得十分热闹。国王告诉我们两个,天色好转以前要千万小心,不能睡觉。然后,他和公爵进到窝棚里睡觉去了。十二点之前是我值班,不能睡觉。就算有张床我也不会去睡的,因为这种少见的天气根本就没法睡。我的天,狂风尖叫着呼啸而过!时而,天际间就会有一道耀眼的闪电照得方圆半英里以内就像白天。穿过大雨,你看到那些岛屿雾蒙蒙的一片,大风把树木吹得左右摇摆。接着一声炸雷传来,“咔嚓!轰轰!轰隆隆!轰隆隆!轰轰!轰轰!”雷声轰隆隆、咕咚咚滚向远方,瞬间“哗”的又一道闪电掠过,接着又一声霹雳雷鸣。大浪有时候几乎要把我冲下木筏子,因为我没穿什么衣服,也就不太在意。闪电耀眼的光亮把河面照得亮如白昼,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露出水面的树枝、树干,很轻松地撑着木筏子避开它们。
半夜是最容易犯困的时候,可也正是我值班的时候。杰姆说他替我值一半的时间,杰姆向来总是那么关心我。我爬进了窝棚,不过国王和公爵四条腿伸开,就没有我能躺下的一席之地了。我就躺在了外面,因为气温很高,我不怎么在乎大雨,现在浪头也没有那么高了。大概到了两点钟,风浪又大起来,杰姆打算叫我,但他觉得浪头还不算高,对我不会造成什么危险,就改变了主意。不过,这回他想错了。不久,突然一个巨浪冲来,一下子便把我冲到水里去了。杰姆放声大笑,笑得差一点儿断了气。他是黑人中最爱笑的一个。
该杰姆休息了,我就接过了班。不一会儿,杰姆躺在那里就打起了呼噜睡熟了。渐渐地,风停了,雨也不下了,天气又变晴了。我看到了岸上的小木屋里点亮了灯光,知道天快亮了。我就叫醒了杰姆,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把木筏子藏了起来,躲过白天。
吃过早饭,国王拿出了一副脏兮兮的破纸牌,和公爵玩起了游戏。后来,他们玩儿得不耐烦了,商量着要制订一个“行动计划”。公爵把他的旅行包打开,拿出来一叠纸片,那是他印刷好的小传单,他开始大声读起来。一张传单上说某月某日在某个地点享誉巴黎的蒙塔尔班·阿芒博士要做《骨相学演讲》,入场费每人一角,如果出两角五分,还可以得到一份《骨相图表》。公爵说蒙塔尔班·阿芒博士就是他本人。在另外一张传单上,他是来自伦敦特勒雷巷戏院区闻名世界的莎士比亚悲剧明星小加里克。在别的一些传单上,他又变成了其他人,干的全是不一般的事情,像用一根“宝杖”能找水源,还能探黄金,还能“驱赶妖魔”,诸如此类的。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最钟爱的职业就是演戏了。你登过台吗,国王?”
“从来没有。”国王说。
“那么,三天之内,你这个落难的国王就可以登台了。”公爵说,“到下一个像样的小镇上,我们就租个剧场,表演《查理三世》中的斗剑,还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阳台相会。你看可以吗?”
“毕奇华特,我现在是很倒霉,没有什么钱。只要能赚到钱,我都愿意干。只是,我看戏很少,我对舞台表演可是不太懂。我父王在宫里看戏的时候,我还不懂事。你看你能教会我吗?”
“太好学了。”
“那好,我对新鲜事儿比较感兴趣,我们马上开始吧。”
公爵就给他详细地说了罗密欧是谁,朱丽叶是谁,还说他经常扮演罗密欧,所以,让国王演朱丽叶。
“公爵,朱丽叶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我这光头和白胡子装扮成年轻的姑娘,会显得十分古怪吧?”
“不,那些乡巴佬绝不可能想到这一点,你用不着为此担心。再说了,你要穿上戏装,那可就不一样啦。朱丽叶是在睡觉前站阳台上欣赏月光,她身上穿的是睡衣,戴着褶边儿睡帽。这个就是那些角色的戏装。”
他从他的提包里拿出两三套印花棉布做的衣服,他说那是查理三世和另一个演员穿的中古时代的铠甲,还配上一件长长的白棉布睡衣和一顶褶边儿睡帽。国王愿意演了,公爵拿出了他的剧本,反复读那几段台词,读的时候双手带着动作比画着,非常夸张,并且跳来蹦去地表演剧情,给国王做示范。最后,他让国王自己看剧本,要他把角色台词熟记在心。
大概离河湾三英里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镇子。吃过午饭,公爵说他已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了,有了他这个办法,我们就算白天赶路也不会对杰姆造成什么危险。他说他要到镇上去准备那件事。国王说他也要去,看看能不能遇到什么适合自己干的好事。杰姆要我同他们一起划上独木舟,到镇上买点儿咖啡回来,因为我们木筏子上放的咖啡已经快喝完了。
我们到了小镇上,只见街上空空荡荡,寂静无声,看不到有人在走动,简直像走进了一个鬼城。我们看到一个黑人正在后院里晒太阳,原来他生病了。他说镇上除了有病的人,还有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小孩,都去离这儿大约两英里远的树林里参加野营布道会了。国王问明白了道路走法,他说他要去利用那个布道会捞点儿钱,我想去的话可以跟着他去。
公爵说他要找一个印刷店。后来我们在一家木匠铺的旁边找到一个印刷店,地方很小。门没有上锁,那地方又脏又乱,到处都是油墨和画着逃跑黑奴和丢失马匹的传单。木匠和印刷工都去参加那个布道会了。公爵脱掉上衣,他说现在他需要的都有了。我和国王就往野营布道会那儿赶。
我们走了大约半小时才赶到那里,天气简直要热死人。我们浑身大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方圆二十英里的人都赶到这里来,会场聚集了一千多人。树林里四处都是牲口和大车,牲口把头伸进大车饲料槽里,一边吃东西一边抬腿赶苍蝇。还有几个用木棍和树枝搭起来的小棚子,那底下卖有柠檬水和姜饼,还有嫩玉米穗之类吃的东西。
在一个大一些的棚子里,有人正在讲道,边上围了一群群的人。凳子是用原木的板皮做的,在圆的那一面钻出几个孔,钉进去几根木棍儿当板凳腿。这样的凳子都没靠背。棚子一端高高的平台上站着讲道的人。听道的妇女们戴着太阳帽,有的穿着毛呢的上衣,有几个穿方格布上衣,还有几个年轻姑娘穿的是印花布做的衣服。几个年轻人光着脚没有穿鞋,有的小孩儿下身什么也没穿,上身只穿一件衬衣。有些年龄大的妇女在一边听讲道,一边编织着衣服,还有一些年轻的男男女女在悄悄地谈情说爱。
我和国王进到了第一个棚子里,大家正跟着讲道人在唱赞美诗,讲道人领头唱两句,大家就跟着他唱两句。然后他再领唱两句,大家就又跟着唱两句。这么多人又这样带劲儿的唱,听起来还真有些庄严气氛。人们情绪日益激昂起来,越唱越兴奋,声音也越来越高。到最后,有人开始呻吟,有人开始大声喊叫。接着,讲道人开始讲道,声情并茂地讲得非常投入,他先走到台子这边,边说边比画的,又走到台子另一边,还是手脚比画着说。最后在平台前面,他弯下了腰,伸直了胳膊,全身都在抖动着,使出了全身的气力大声喊叫布道词,还把他的《圣经》摊开,高高地举起来递给大家看,嘴里还大叫着:“这就是荒野里的铜蛇!抬头看看,可以活命!”听道的人们就高声喊道:“无限荣耀!阿门!”他一直这样讲下去,人们就跟着他大声哭喊着:“阿门。”
“啊,快到忏悔的台上来!来吧,有罪过的人!(阿门!)来吧,生病的人和痛苦的人!(阿门!)来吧,走路不便和看不到光明的人!(阿门!)来吧,贫困潦倒的人,蒙冤受屈的人!(阿门,阿门!)来呀,所有那些受伤的、堕落的和苦难的人!带着一颗疲惫的心!带着你们忏悔的心!来呀,穿着你们的破衣烂衫,带着你们的罪孽与污秽!清洗罪孽的圣水任意取用,天堂之门永远敞开!哦,进来吧,让灵魂安宁吧!”(阿门!无限荣耀,耶利路亚!)
布道会就一直这样吼下去。人群里哭声喊声乱成一片,讲道人说些什么再也无法听明白。人群中有人站起来,凭着全身力气挤到忏悔席那边。当所有忏悔的人都站到了前排的忏悔席那里,他们的脸上流着泪水,围在一块儿唱歌喊叫,情绪激动,还疯狂地扑倒在面前的草垫上。
我就看到国王跑过去了,他喊叫着的声音比谁都高。突然,他猛地登上讲台,布道人就请他对大家讲话,他就讲了。他告诉大家他是个在印度洋上当了三十多年的海盗的人。在春天的一次战斗中,他惨遭大败,死了许多同伴,他现在回国,就是为了重新组织一批人重返印度洋的。就在昨天晚上他遭人抢劫,从轮船上被赶上岸,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可是,他为这件事感到很高兴,因为碰到了今天的布道会,应该感谢上帝,这是他这辈子碰上的最好的事。他现在已经改变了,不再是一个海盗了,平生第一次感到这样活着是多么幸福。他虽然现在身无分文,但还是打定主意,要马上想办法返回印度洋,哪怕是一路乞讨也要返回那里,好用他的余生来劝导那些海盗走上正途来。因为他和那个大洋上所有的海盗都熟悉,所以他做这件事比任何人效果都要好。虽然长路漫漫,需要花费很长时间,他也没有什么钱,但是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走到目的地。而且每当他劝导一名海盗走上正途,都会对他说:“不必感谢我,这些功劳是属于朴克维尔露营布道会上那些朋友们,你应该赞扬他们,还有那里那位亲爱的讲道人,他天生就是人类真正的兄弟和恩人,他把一个曾经的海盗变成了好人,他是我最真诚的朋友!”
说着,他放声大哭起来,许多人也跟着他哭起来。这时一个声音高喊道:“为他捐一点儿钱吧,捐点儿钱吧!有了钱他就可以早点儿感化那些海盗了。”说完,就有五六个人站出来开始捐钱,又有人喊:“让他拿着帽子在人群中转一圈吧,大家把钱放在帽子里。”所有的人和讲道的人都赞成这个办法。
就这样,国王拿着帽子在人群中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抹着他的眼泪,一边祝福大家,感谢他们对正在海上漂泊的海盗们慷慨解囊、无私相助。偶尔还有几个眼泪汪汪的漂亮姑娘,挤到他身边请求亲吻他,作为对他永远的纪念。他来者不拒,他对有的漂亮姑娘亲了五六次之多。大家又要求他留下住上一星期,有的人说他若住到他们家里就是他们很大的光荣。不过国王说,既然这是野营布道会的最后一天,他留下来对大家也不再有用了。另外,他要尽快动身,好早一点儿到达印度洋,劝导还在那里的海盗们走上正途。
我们回到木筏子上,他开始数钱,他总共募捐到八十七块七角五分钱,还有一罐三加仑的威士忌酒。那是他在回来的路上,路过树林旁边,在停在那里的一辆马车底下捡的。国王说,算下来今天是他干传教这一行这么多年来收入最多的一次。他说,说空话没什么用,对于那些不信教的人和海盗,用野营布道会这一套就没有用了。
公爵还以为他自己干得已经相当漂亮了呢,等国王讲完他在野营布道会上所做的一切,他对国王也佩服起来。他在那个印刷店里接了几个活,为两个农民制版印刷了两份出售马匹的广告,收了他们四块钱。他还收了四块钱的报纸广告费,原本是要收十块钱的,他说他们要先付四块钱的定金,人家就给他了。他还收了三个订户的订报费,那份报纸一年定价两块。可是按照规矩,预付定金的话只收五角钱。订户本来想和原来的做法一样,用烧炭和洋葱折抵现金,可他说他刚接手这家小店,价格又定得很低,不能用物折抵,只收取现金。他还作了三首小诗,是他自己来了灵感写出来的,是既动听又带凄凉的那种,有一首的名字叫做“啊,冷酷的世界,捣碎这颗破碎的心吧”。他临走的时候把他写的全部排好版,随时都能在报纸上印出来,不用花钱。这样,他一天辛苦的劳动挣来九块五角钱。
随后他取出了印刷的另一份东西给我们看,这些东西是我们几个人自己用的,也没收钱。这是一幅印刷的悬赏画,上面有一个逃跑黑人的画像,肩膀上扛一根木棍挑着一个包袱。下面写着“悬赏二百元”的字样。这些都是指的杰姆,把他描绘得一丝不差。上面写着这个黑奴是去年冬天,从离新奥尔良四十英里远的庄园逃走的,可能是逃往了北方,要是有人能抓到他并将其送回者,定当重谢。
“有了这个悬赏画,”公爵说,“只要我们乐意,从今以后我们在白天也可以赶路了。如果看到有人靠近我们,我们就把杰姆的手脚用绳子捆住,放在窝棚里,拿出这个悬赏画给他们看,说我们是在上游发现他并抓到他的,我们没有钱坐船,只好借朋友的钱买了这个木筏子,去下游领取奖金。把杰姆身上套上手铐和脚镣,看着就更像了,不过那样就不能说我们太穷了,就像是没钱的人戴上金银珠宝,有点儿不相符。用绳子捆就行了,就像舞台上演戏一样,地点剧情都得保持一致。”
我们都认为公爵想的这个办法很好,从此就可以在白天无忧无虑地赶路,不用怕再有什么麻烦了。我估计那天晚上公爵在小镇上印刷店里惹的事情,肯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不过那时候我们已经顺流急下走出好远的路了,就是把天闹翻也对我们没什么妨碍了。
我们悄悄藏了起来,一直等到将近晚上十点钟,才划着木筏子远远地躲着那个小镇,无声无息地越漂越远。
杰姆叫醒我值班的时候已经快到早上四点钟了,他对我说:“哈克贝利,你说我们以后还会遇到国王、公爵之类的人吗?”
“不,”我说,“应该不会再遇到了。”
“那就好,一两个这样的人我还能忍受,不能太多了。你看他们喝得烂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杰姆总想听一听法语是什么样子,因此他让国王说几句。国王说他在这个国家时间太长了,又经受这么多的磨难,法语早就忘记了。
一个醉鬼的惨死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们并没有靠岸找隐蔽的地方把木筏子藏起来,还是一直顺水漂着走。一会儿,国王和公爵起床了,慢慢地走到窝棚外面,看起来还是睡意蒙眬的样子,一脸的倦容。他们跳进水里游了一会儿之后,精神饱满起来了。吃过早饭,国王在木筏子的一角坐下,脱掉靴子,卷起裤脚,把腿伸进水里不停地摇晃着,悠闲又轻松的样子。他点燃了一支烟,一边抽着烟,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背诵着《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词。他觉得自己背熟之后,就开始和公爵演示起来。公爵不得不重复地教他,教他说每一段话时的语气,教他说话时的表情,还教他手搁在心口上的样子。不一会儿,公爵说他已经学得有很大进步了,“不过,”他说,“你不能像头公驴那样嘶哑着嗓子大声地喊:‘罗密欧!’你应该轻声细语,神情迷离,非常温柔地喊出:‘罗-密-欧!’这种神情才可以。因为朱丽叶是个清纯可爱的小女孩,她绝不可能像头公驴一样扯着嗓子叫唤。”
后来,他们又拿出公爵用橡树枝做的两把长刀,两个人开始演习击剑的场面。公爵称自己是查理三世。他们就那样开始你来我去地打斗,在木筏子上左跳右挡,蹦来蹦去,看着十分的精彩。后来,国王不小心摔了个跟头,差一点儿掉入河中,他们才停下来休息一阵儿。他们谈论以前在这条大河上所经历过的种种事情。
吃完午饭以后,公爵说:“好啦,卡贝,你要明白,我们一定要把这场戏演出一流的水平来,因此,我想我们还要再准备一点儿其他的小节目。如果台下有人喊‘恩各尔’,我们总得有节目应付过去才行呀。”
“‘恩各尔’是什么呀?毕奇华特。”
“就是再来一个,‘恩各尔’的意思就是要我们再表演一个节目。”公爵告诉他,“我准备跳上一段民族舞或者爵士舞。你呢,你准备什么呢?让我好好想一想,有了,你干脆来一段哈姆雷特的独白。怎么样?”
“哈姆雷特的什么?”
“哈姆雷特的独白。这是一段著名的台词,是莎士比亚戏剧中最著名的一段。这一段是那么的令人震撼、令人动情啊,每一次演出都能把全场人给吸引了。可惜我这本书里没有这一段,不过,我是看过的。我想我能从记忆当中把它想出来。我尝试来来回回地走动思考一下,走上一分钟,看看我能不能从记忆深处召唤它回来。”
于是他就开始不停地来来回回走动,一边走一边思考。一会儿紧锁眉头作沉思状,一会儿就扬起眉毛作恍悟状。一会儿又用手拍拍脑门,还跌跌跄跄后退几步,还呻吟几声。接着他就喘息叹气,随后还假装要掉下一滴泪来。他的种种动作精彩极了。一会儿,他说他想起来了,他要我们用心听。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十分激扬的动作,他一条腿向前伸了半步,两只手臂向上张开往前伸,头朝后仰,仰望天空;接着他开始像得了什么病似的大声喊话,咔嚓咔嚓磨牙,做完这些动作之后,他吼叫着把那一段话喊到底,两只胳膊来回摆动,还挺直着胸脯。真是精彩极了,我以前看过的所有表演也没有这段美妙。他教国王念的时候我便记住了这段台词,台词的内容是这样的:
人的一生就像一把出鞘的宝剑,
充满了无穷的灾难。
是活下去呢,还是选择死亡?
挑着这样的重担,再次来到勃南森林,然后再去邓西宁,
可是面对死亡充满了恐惧,
睡梦中我们无忧无虑,
我们喜欢这样的路,
我们宁愿接受命运抛出的毒箭,
也绝不愿意逃往幽冥以求得解脱,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才在一直踌躇。
你敲门吧,希望您能把邓肯去敲醒!
人世的鞭挞和嘲弄没有人愿意去忍受,
压迫者对我们的虐待,傲慢者对我们的凌辱,
不公正的法律,和这一切的痛苦,怎样才能解脱?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荒凉的墓地里,穴洞开口,
阴森森的黑色礼服,让人恐惧。
那让人们有去无还的冥界啊,
一阵阵地向人们喷着毒气,
因此那人性中刚毅的特色,就像古语所说的小猫一样可怜,
蒙上了一层病容让人烦恼与忧愁,
就像一片乌云压在我们的屋顶上,
因此飘浮的方向也有所改变了,
行动的力量也渐渐地在失去。
功德无量。美丽又傲慢的峨菲丽雅:
你那又大又笨的大理石嘴巴赶快闭上吧,
快去到女修道院里去吧——快去。
(注:“公爵”自以为在背诵哈姆雷特这段著名独白,其实背得颠倒错乱,还胡乱插进了莎剧《麦克白》和《理查三世》中的台词。)
国王也十分喜欢这段台词,他很快就背熟了,并且能朗诵起来非常的投入。就像这段台词是专门为他写的,他活着就是为了表演这段台词一样。等他练习得熟练了,表演起来那种发痴发狂、大哭大叫的样子,可真是令人啼笑不止。
公爵找了个机会,立刻印了一些宣传演出的海报。从那以后的几天,我们不停地向前漂。木筏子上也热闹了起来,因为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和休息的时间,公爵和国王一直在击剑、在朗诵。公爵说这是彩排,他们都非常的卖力。一个早上,我们漂到离阿肯色州下游不远的地方。我们看到一个大河湾旁边的岸上有个很小的镇子。我们停在离镇子四分之一英里处的一个小河口。密密麻麻的柏树将小河口覆盖着,好像是一条地洞似的。杰姆留在了木筏子上,我们划着独木舟去了镇子里,看那里有没有演出的机会。
我们的运气挺好的。那天下午刚好有一个马戏团在演出,乡村的人已经纷纷地坐着马车或是骑着马赶到这里了。马戏团在傍晚结束了表演,就要离开这里。有这么多的人流,给我们的演出造就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公爵把法院大厅租了下来,我们四处张贴海报做宣传。宣传海报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莎士比亚名剧重演!
精彩美妙!
只演一场!
世界著名悲剧表演艺术家
伦敦特勒雷巷剧院的小但维·迦里克与伦敦匹凯特里·布丁巷白教堂皇家草料场剧院及大陆皇家剧院的老埃特蒙特·基恩联袂推出莎士比亚名剧名场《罗密欧与朱丽叶》中“阳台相会”!
罗密欧——迦里克先生
朱丽叶——基恩先生
全班最强阵容助演!
全新服装,全新布置,全新道具!
同场演出:
惊心动魄,技艺超群,令人毛骨悚然之名剧《查理三世》中“斗剑”场面!
理查三世——迦里克先生
里士满——基恩先生
|加演:
《哈姆雷特》之不朽独白!
由不同凡响的基恩主演!
他曾在巴黎连续演出三百场,场场爆满!
因欧洲各地盛情有约,
今晚只演一场,
入场费两角五分,儿童及仆从各一角。
贴完宣传海报之后,我们到镇上四处闲逛。这个镇子上到处都是用干透的木头架子搭的破烂房子,木头上从没刷过漆。为了在大水来时不被淹着,房子下面都用柱子支撑着,比地面高出三四英尺。一些商店和住户都在这样的房子里。房子周围的小园子里,什么也没有种,到处长满了杂草和自生自灭的向日葵。还有一些垃圾,丢弃的破靴子、破麻布和碎瓶子,用坏的破铁皮盆子。围墙是用各种长短宽窄不同的木板拼凑在一起的,有原来钉上去的,也有后来补上去的,歪歪斜斜长短不一。围墙的大门上的铰链几乎都是只有一个,还是皮革做的。有的墙壁上也曾经刷过白漆,不过公爵说那是很久以前刷的,现在只剩下斑斑点点的痕迹了。园子里总会有猪拱破围墙闯进去,里面的人就想办法把它赶出来。
一条窄窄的街道上,各所房子门前都搭着自己做的篷布,这便是这个镇上所有的店铺了。乡下人把马拴在凉篷杆上。整天都有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坐在篷布底下装货物用的空箱子上,或是手拿巴罗刀在箱子上划着玩儿,或是嘴里叼着烟斗吞云吐雾,间或伸伸懒腰,拍着嘴巴打个哈欠,都是一群无聊的懒汉。他们全戴着大得像把雨伞一样的宽边黄草帽,都光着上身连背心都不穿。他们彼此之间互相叫着比尔、巴克,或者是叫乔安、安迪什么的。说起话来语气懒懒散散的,粗话连篇。还有一些不务正业的无赖之人,身子斜靠在凉篷杆上,脚尖离地不停地抖动着,双手总是插进裤兜里,只有讨要烟草或者挠痒的时候,才肯把手伸出来。一天到晚,总是听到他们说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