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6)

第30章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6)

“汉克,给我来口烟抽。”

“我就剩一口了,你就别做梦了,朝比尔要吧。”

或许比尔会给他一点儿,或许他撒谎推说他自己也没有了。这些游手好闲的人,有的身上从来没带过一分钱,也没有带过自己抽的烟。他们抽烟就向别人借。他们都是这样说:“把你的烟借我一口,杰克,刚才朋·汤浦逊把我剩的最后一口借去了。”每次都是这样的谎话!除了骗骗陌生人,谁也不会再上当。杰克却是早就熟悉这样的话了。他会说:“你会给朋·汤浦逊吗?你妹妹的情人他姥姥也给了他一点儿呢。你最好先把原来借我那几口还我,然后我再不要利息借你一百斤,怎么样呀,勒夫·勃克纳?”

“我记得我已经还给你几口了。”

“不错,你是还过几口,有六口吧,可是你借我的是铺子里面上等烟,而你还的是黑奴咀嚼过的烟叶。”

板烟是那种又扁又黑的烟,铺子里面几乎都是这种烟。这些家伙在借到别人的一口烟的时候,不是用刀或者剪子之类的工具割开来吃,而是用自己的牙齿来咬,放在自己的上下牙齿中间再用自己的手来撕,这样烟叶就被撕成了两片,因此,他们在还人烟叶的时候,烟叶的主人会哭丧着脸,带着挖苦的口气这样说他们。

大街小巷全是黑得跟柏油一样的泥,除了烂泥地上什么都没有。到处都是二三英寸深的泥,有的地方快达到一英尺深了。猪跑出了猪圈在街道上不停地哼哼着转悠。有时候你会看见一头浑身沾满黑泥的母猪领着一群小猪崽散漫地沿着大街走过来,随身往路中间一躺就占满了半边街道,当有人经过时都得绕开走。它四腿伸开,眼睛一闭,耳朵扑闪着,就像在自己家猪圈一样喂着小猪吃奶,看那安逸懒惰的神态仿佛像一个领取月俸生活的公务人员,丝毫不用考虑一日三餐的来源。不久就有一个无赖放狗,“嗖!虎子,咬它。”狗狂叫着冲向母猪撕扯着猪耳朵,母猪尖叫爬起来就跑,痛不欲生的叫声简直要吓死人。这时候那些无赖们全站起来了,笑得前俯后仰的,看着猪狗一直走没影儿了。他们的模样好像在说,他们就是等着这样的一场热闹。然后,他们又靠回了杆子上,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除了狗打架再没有其他什么事情能让他们如此有精神的了。除非是往一条野狗身上浇松油点上一把火,或者在它尾巴上拴上一只破铁锅,看着它拼命奔跑,一直到累死。

河水冲刷着岸边的泥土,河面不断地变宽,镇子也不停地往后退。河边的一些房子,往外已经伸到了河面上,歪歪斜斜的,随时都有可能倒进河里,这样的房子已经没有人住了。还有一些房子下面的土已经被河水冲走一部分了,成了悬屋,十分危险。可是里面住的人仍然没有搬走。

快到中午的时候,街上的马车、马匹多了起来。车马一直络绎不绝,越来越拥挤。他们都是自己从乡下带着午饭来坐在马车上吃。威士忌也是少不了的,能听得见他们隔着几辆马车斗酒的喊叫声。酒喝多了,打架的事就难免要发生了,那天我就看到了三次。后来一个声音叫了起来:“老博格斯来了!伙计们!从乡下来了,按着他的老规矩,每月醉一回,今天又来过酒瘾了。”

那些无聊的无赖们全都来了精神,跳跃着,欢呼着。我想他们准是习惯了拿老博格斯开玩笑。其中一个人说:

“不知这回他计划搞死谁了。如果他能把二十年里他打算搞死的人全都能搞死,这一会儿,他早就名扬开外了。”

另一个人说:“他总是这样的,说着要杀人,可是人家都活得好好的。如果老博格斯能吓唬吓唬我,那我就永远不会死了。”

一匹马狂奔着过来了,老博格斯骑在马上大喊大叫的,那架势像个疯狂的印第安人。他喊叫道:“全都让开,全都让开,棺材的价格要涨价了,我是来打仗的。”

他骑在马上身子左摇右摆的,看来喝了不少酒。他脸色通红,有五十多岁的模样。街上的人都冲他喊叫,讥讽他、骂他,对他说粗话。他就回骂那些人,他说要按计划把他们一个一个全干掉,可是现在他没时间。他说这次来是要干掉歇朋上校这个老家伙的,他的座右铭是:吃完肉了再喝汤。

他看到我就骑着马过来说:“小孩,你打哪儿来?你想找死吗?”说着就走了过去。我吓坏了,可是有一个人说:“他喝醉了就是这样,说着过过嘴瘾。他是阿肯色州最胆小的老糊涂蛋,不管喝没喝醉,从来没伤害过人。”

博格斯骑着马来到镇上最大的店铺门前,微垂下头,从篷布底下朝里看。他大喊:“歇朋,你这个老混蛋给我滚出来,你看一看被你骗过钱的人,老子今天就是要把你这条老狗干掉的,有种的话你快点儿滚出来。”

他不停地大声叫骂,想起什么就骂什么,把所有骂人的字眼都用上了。街道两边都站满了人,一边听着,一边嘻嘻哈哈笑着瞎起哄。一会儿,一个五十五岁左右,衣着光鲜、神情倨傲的男人从店铺里面走了出来。围观的人纷纷退让,给他让出一条道来。他神态镇静,一字一句地说:

“你这一套真叫我烦死了,不过我再忍耐你一会儿。如果到了一点钟,你要注意,一点钟——一分钟也不延长,一点钟之后你还开口骂我,哪怕一句,我也会跟你没完的。不管你跑到哪里,我都要找你算账。”

说完他又转身走进了店铺。围观的人群不再吵闹,也不再乱挤,显得特别安静。博格斯骑着马沿街走开,一边走一边使劲儿大声用种种脏话骂着歇朋。一会儿,他又转回到了店铺门口,还一直在骂。一些人围住他劝他闭嘴不要再骂了,可是他不听这些劝告。有人说再有十五分钟就到一点钟了,他最好马上就走。可是这些话对他都没有用,而且他越来越起劲,还把帽子摘下来扔到了泥水里,骑着马从帽子上跑了过去。他一会儿又怒冲冲地跑开,沿着大街不停地谩骂,花白的头发在空中飞扬。一些人都劝他不要再骂了,并试图把他劝下马关到屋子里醒酒。可是这一切都没有用,他会再一次地跑到街上大骂歇朋。这时候有人说:“谁去把他女儿叫来,别人劝不住,只有他女儿还行,快去把他女儿找来。”

于是,有个人就马上去叫他的女儿。我又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大约五分钟以后,我看到博格斯被两个人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他光着头,马也不知道弄哪去了。这会儿他安静了下来不再骂人,一脸焦急的神色,不再挣扎着不走了,反而尽量加快脚步想早点儿离开。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博格斯,你站住!”

我顺着声音,扭头向后边张望,原来是歇朋上校。他手里拿着一把猎枪,枪口朝上对着天空,稳稳地站在大街的中间。这时候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在两个人的陪伴下快速地向这边跑来。博格斯和搀扶他的两个人也转身向后面看,想看看是谁在叫他。他们看到歇朋拿着枪,搀扶他的那两个人马上跳到了一边。歇朋的枪慢慢地放平对准了博格斯,两个枪管里都填满了火药。博格斯双手向上举起喊道:“天啊,不要开枪!”只听“砰”一声枪响,博格斯双手在空中乱抓着,身子摇摇晃晃地向后退。“砰”又一声枪响,博格斯身子向后扑通一声躺倒在地上。那个年轻的女孩儿大叫一声扑过来俯在她父亲身上,一边哭一边说:“他把我父亲杀了,他把我父亲杀了。”大街上的人群也乱了起来,纷纷挤到他身边伸长了脖子向里边看。里边的人使劲儿地往后推着外边的人,并大喊着:“不要挤,往后退,给他留点儿空间,好让他喘气。”

这时候,歇朋上校把枪往地上一扔,转身走开了。

大伙抬着博格斯到了一间药铺里。围观的人比原来更多了,好像全镇的人都来了,熙熙攘攘挤得水泄不通。我赶紧跑了过去,站在了窗户下能看得清楚的位置。我看见博格斯被平放在地板上,他的头下枕着一本大开本的《圣经》。他们还拿了一本《圣经》,准备把他的衬衣撕开了放在他的胸口上。我看见他们撕开了他的衬衣,他的胸膛上被打中了一颗子弹。他大口地喘着气,他胸口上放的《圣经》也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落。就这样,他喘了十几口气之后停止了呼吸,他死了。大家拉开了他的女儿,他的女儿挣扎着、哭喊着,被大家架了出去。她有十六岁的样子,脸庞长得甜甜美美、文文静静的,只是受到了惊吓,脸色苍白。

人越来越多,推推搡搡地都往前边挤,想看个明白。不过前边的人不肯让,后边的人就不停地说:“让一让,让一让,你们也看清楚了,还占着地方不让别人看。大家都有权利看嘛,你们这样就不公平、不合理了。”

里边的人就纷纷还嘴,吵吵闹闹的。我怕闹出什么麻烦,就趁机溜了出来。街上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情,目击这件事情经过的人还给大家描述当时的情况。一些挤不到里边的人就围着讲述的人,伸长了脑袋仔细听着。一个头发很长的人,头上还戴着一顶白皮帽子,个子高高的,正拿着一根棍子在地上画出博格斯当时站的地方,又画出歇朋当时所站的地方。人群就跟着他从这个地方走到那个地方,一边看着他的动作,一边纷纷点着头表示他们听清楚了。他们还弯着身子、脑袋向前伸着看地上画出的地方。接着那个长头发的瘦高个站到了歇朋当时所在的地方。他站直了身体,瞪大了眼睛,把帽檐拉到眉毛上面,喊道:“博格斯!”手里的棍子也高高举起,慢慢地放平,然后嘴里又发出一声“呯”,身体开始摇晃着往后退,嘴里又发出一声“呯”,身体就仰面倒在了地上。看到他表演的人,都说他模仿的和当时一模一样,还有几个人拿出酒瓶请他喝酒。

过了一会儿,有人说,歇朋这个浑蛋太过分了,应该用死刑绞死他。于是大家说应该杀了他。他们就纷纷往歇朋家走去,路上还疯狂地大喊大叫,还有人把路边晒衣服的绳子拽了下来,准备做绞死歇朋的绞绳用。

小镇上看马戏

他们如印第安人一般一路叫嚷着、狂吼着向歇朋家涌去,一路上的所有人和物都得给他们让道,否则,他们就会踏上去给踩个粉碎,不然誓不罢休。看这气势汹汹的劲头,任何人见了都感到害怕。妇女们都吓得躲在沿街的窗户后面,小孩儿们则尖叫着、狂奔着往前跑,唯恐被他们追上。有的黑人孩子则爬到了路边的树上,还有些男男女女的黑人都从自家篱笆偷偷地往外看。每次这伙乱哄哄的暴徒一走过,他们就被吓得跑得远远的。

许多妇女和女孩子一直在哭,她们被吓得半死了。

暴徒们在歇朋家的栅栏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不住地高声叫嚷。声音嘈杂得连自己的自言自语都难以听到。那是个20英尺宽的小院子,暴徒中有声音喊道:“拆掉栅栏!拆掉栅栏!”接着,就听到连砸带打噼里啪啦的声音,栅栏被他们推倒了,然后如潮水一般涌进院中。

恰在此时,歇朋手里握着一支双筒枪,十分镇静地从里面那个小门廊前站了出来,站得稳稳当当,不发一言。那般的镇静让喧闹声立刻停下来,人潮也开始向后退。

歇朋一言不发地就站在那里,俯视着下面的人群,人群中顿时鸦雀无声,那种突然的静,和歇朋的眼神叫人毛骨悚然,提心吊胆,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见他用眼神慢慢地扫过人群,他眼睛扫视到哪里,哪里的人都赶快垂下他们的眼睛,显得猥琐、紧张、害怕。紧接着,歇朋发出了一阵怪笑。那种笑声叫你觉得你正在吃带沙子的面包。

接着他开始用挖苦傲慢的语言发话,他慢慢地说:“你们这些人竟然也敢对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动用私刑!真是太胆大了,居然还想用私刑把人处死。就凭你们平时敢对那些外地来的无依无靠投奔至此的可怜女人们身上抹上沥青插上鸡毛,你们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吗?就有胆量对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下手?哈哈,我还不知道你们吗,要是在大白天,一万个男子汉落在你们这类人手里也是安全的!只要你们不在背后下手。”

“我太了解你们了!早就把你们看透了。我是在南方土生土长的,又在北方生活过,因此各地的风土人情我全了解。其实在北方,一些人就是懦夫、胆小鬼,在外受人欺负,甚至别人从他身上踏过去,他也不敢有任何的反抗。然后等他回到了家里,却祷告上帝,请求让自己谦虚卑微一些,内心不要生气,以使自己能够忍受这些屈辱。而在南方的人们呢,本事可就大了,单枪匹马的一个人在大白天就可以拦截载满人们的公共马车,并且把他们的财物抢个遍。你们的报纸经常把你们叫做英雄的民族,在这样的大夸特夸之下,你们就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勇敢的民族,没有其他的民族可以与你们相比的,可实际上,你们也就是这样了,而并非更勇敢。想想你们的陪审团审判员们为什么不敢判杀人凶手死罪呢?还不是因为他们胆小,他们害怕被判死刑的人的朋友报复他们,比如在背后冲他们放黑枪——事实上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干的。”

“因此他们总判犯人无罪释放。然后,一个男子汉在夜间安排上百个戴面具的胆小鬼,用私刑绞死了那个恶棍。目前,你们的错误是,你们没带一个男子汉和你们一起来,这是个失误。另一个失误是你们不是夜里来,也没有带着你们的面具。你们带来了半条男子汉——勃克·哈克纳斯,要不是他鼓动你们,带领你们,你们是不敢来的,而且早就逃走了。”

“现在他在哪儿——要是你们不受他鼓动,你们是不想来的。你们也知道,来了会有麻烦和危险,一般人是最不喜欢麻烦和危险惹上身的。可是,只要那半条男子汉——勃克·哈克纳斯,在那边一喊:‘用私刑绞死他,私刑绞死他!’你们就不敢往后退啦——生怕因此给捉住,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胆小鬼——因此你们也就跟在勃克·哈克纳斯屁股后面瞎吼,到这儿来胡闹,嚷嚷着说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来。其实,你们都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一群人。比如一个军队,军队的士兵并不是天生就很勇敢的,就可以去打仗的,而是他们的军官有很强的领导能力,因此,军队的士兵才个个英勇善战。而你们一帮乌合之众,能有什么好领导呢?现在你们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夹着尾巴滚回家去,钻进洞里。要真想动用私刑,那也得晚上来,带上你们的面具,这是南方的老规矩嘛,现在你们带着你们的半条男子汉——勃克·哈克纳斯赶快滚。”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枪往上一提,接着往左胳膊上一架,还扳上了枪机。

人群“哗”的一下猛地后退,暴徒们纷纷向四处夺路而逃。那个勃克·哈克纳斯也跟在他们后面灰溜溜地逃走了,那狼狈的样子看着真像是条丧家之犬。只要是我愿意留下来,我是可以留这里的,可我也不愿意了。

我去马戏团那边看马戏表演。虽然我有二十块大洋的金币,还有其他的零用钱,可是我并不想买票,因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用到钱,别到时候因为没有了钱而作难。我觉得我不反对花钱看马戏,可也没有必要在那上头浪费钱,唉!还是把钱用到正经地方吧。想到这里,我就在场子外面来回转悠,等看守的人稍不注意,我就从帐篷底下钻了进去。

这是个真正一流的马戏团。我从未见过那么辉煌的场面,只见他们全部骑马入场,一男一女地搭档,两个一对两个一对地进来,男士走在左边,女士走在右边。那些男演员只穿着短裤和衬衫,不穿鞋也不用马蹬,神气又潇洒地把双手搁在大腿上。我数了数,至少有二十个男演员。女演员呢,一个个都面若桃花,娇羞柔美,好看极了,看上去一个个就像皇宫里尊贵的皇后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她们穿的衣服都镶着钻石,一路走来金光闪闪,格外耀眼,好像每一件都价值几百万块以上。他们一个个挺直身子,在马上站立了起来,围着那个圆圈兜圈子,轻盈的身体就那么微波荡漾般地起起伏伏着。男演员们个子高高的,身体却很灵活,又极其典雅。他们的脑袋在篷帐顶下飘逸地浮动。而那些女演员一个个用玫瑰花瓣似的衣裳裹住了她们的下身,看上去像一把一把好可爱的小阳伞,正轻盈地泛着丝光闪闪地飘动,我从来没见过这样金碧辉煌的场景,真叫人为之倾倒。

随后,他们全是一边骑马一边跳着舞,并且越骑越快,先是一只腿跷在半空中,然后跷起另一只腿,马就越跑越往一边斜,领班的一边挥起鞭子啪啪啪的响,一边吼叫着:“嗨!——嗨!”同时围着中央的柱子一圈一圈地来回转,一个小丑一直跟在他身后逗着笑话,引得台下的人们发笑。再后来,所有的骑手撒开了缰绳,女演员们一个个把手背贴在臀部上,男演员们则一个个双臂叉在胸前。这时候,只见马身子越来越倾斜,还弓起脊背,看起来好美妙!最后,他们一个个纵身跳下马来,跳进那个圈子里,非常优美地向全场观众一一鞠躬,然后蹦蹦跳跳却很有秩序地退场。这时整个场子响起了观众们雷鸣般的掌声,并且经久不衰……

马戏团的表演,从头至尾,自始至终,惊心动魄。那个小丑配合场景说的一些笑话,几乎能把人笑死。马戏团领班刚说出一句,眨眼之间他就能回敬出另一句让人笑得肚子疼的语言。他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想到那么多俏皮的语句,就是脑筋急转弯也不可能那么快啊,我真是想不通,这个小丑还真是聪明啊,真叫我佩服。换作是我,哎呀,我这脑袋瓜子一年也想不出来一句的。又过了一阵,一个醉鬼想要闯进去表演,还说他比那些演员们表演得都棒,他骑马是骑得最好的。于是人们就和他争论起来,给他讲道理不要去搅场,劝他出去,可是他偏不听,整个表演因此停顿了下来。人群里有人对他开玩笑说:“醉鬼也会表演?喝点儿酒就成演员了?是不是想变成猴子在舞台上翻跟头?”这下子可是惹着他了,他发疯般地站在那里又蹦又骂,说:“谁骂我猴子我跟谁没完。”这样一来大伙都生气了,大家一起向这个醉鬼包围过去:“让他滚出去!揍他一顿!不想活了吧!”在这样乱糟糟的场合里,一听到打架,有女子便被吓得尖叫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马戏团的领班发话了。他说:“朋友们,请安静,请安静,我说几句,如果这个朋友觉得自己可以做演员,上台进行表演,那么我可以让他上台表演,如果他觉得自己可以骑马,那么我可以让他表演骑马。请大家给他这次机会,不要找麻烦。”于是,大家都笑了,说那好吧,我们等着看这个人的笑话。于是,马戏团的“恶人”就牵出一匹马给那个醉鬼,只见那醉鬼刚一上马,那匹马就开始撕咬跳跃,左冲右撞,马戏团的两个人使劲拉着缰绳,想把马稳住。只见那醉汉紧紧搂住马的脖子,马跳一下,他的双脚就被甩向空中乱扑腾一下,马再跳,他的双脚就在空中再扑腾一下。全场观众站起来叫啊、笑啊,乐得眼泪都滚落下来了。马戏团那两个人虽然竭尽全力地想拉住马,但是那匹马终于还是疯狂地挣脱开了,然后发疯般地绕着场飞奔起来,醉鬼伏在马背上,使劲抓住马脖子,一只脚几乎蹭到了地上,接着另一只脚也差点儿蹭到地上了,观众就乐得坐不住了,高兴得几乎发了疯似的。但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玩,看着他那样危险,我特别担心他的安全,吓得我直打哆嗦。可是不久,他挣扎着跨上马背,抓住缰绳,这边一歪那边一晃地,接着,他往上一跳,甩掉缰绳,站住啦!那匹马一个劲儿跑啊,跑得就跟房子着火了一般。他站在马背上,轻松自如地骑马驰骋,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然后,他开始脱下他的衣服,往空中扔,脱的速度和扔的速度都那么的迅速,直叫人眼花缭乱。一时间,漫天飞舞的都是他的华丽的衣服,好像绚丽的花朵一般在舞台的空中绽放。他总共脱了十六件衣服,然后马背上变幻出了一位年轻英俊、穿着华丽的男士。这时只见他挥着马鞭子使劲地往马屁股上抽,不停地抽下去,马被抽疼了,拼命地往前奔跑,他在马背上仍泰然自若地表演着。当我们观众兴致正高的时候,他突然跳下马来,对着我们举了个躬,退场往后台走去。全场观众不停地喊着叫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有的还吹起了口哨,鼓着掌。一时间场子里,呼喊声、口哨声、掌声响成一片,震耳欲聋。

这时候,那个马戏团领班好像才发现他被人耍了,原来那醉汉竟是他们自己的人嘛,我看他是我见过的最难为情的马戏领班了。这一套把戏全是他自己设计的,从未泄露给任何人。唉,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也被他们给骗了。不过我可不想当那个马戏团领班,因为我不愿意被别人作弄,给我一千块我也不干。我不知道,有没有比这个马戏更好看的马戏了,或许还有吧,不过我还没遇见过。但是不管怎样,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棒的了,以后要是再次遇到,不管在什么地方,我还是会再次光顾的。

哈,那天晚上,我们还有一场好戏,给大家讲一下。可是那场戏,大概仅有十二个观众前来观看,刚刚够应付开支。这些观众从头到尾只是哧哧笑个不停,并无一人认真观看演出的,可把公爵气坏了,结果是节目还没演完,走掉了十一位观众,只剩一个小男孩儿没走是因为睡着了。于是,公爵说,照他看来,这些阿肯色州的蠢小子不配看莎士比亚的戏,他们欣赏不了这样高雅的艺术。他已经摸准他们的口味了,他们喜欢的是低级趣味的滑稽剧——据他估计,也许比低级趣味的滑稽剧更低一个层次的、更俗不可耐的一些东西。因此,第二天一早,他搜罗了几张包书纸和一些黑漆,涂划了几张海报,在全镇多个地方贴上了。海报上写着:

兹假座法院大厅仅限三晚上演惊心动魄的悲剧《国王的长颈鹿》又名《王室异兽》伦敦和大陆著名剧院的世界著名悲剧演员小但维·迦里克和老埃特蒙·基恩演出门票每位五角海报底下用最大的字体写下了这样一行:妇女和儿童禁止观看“你瞧吧”,他说,“这一行字肯定能把他们招来,否则就是我太不了解阿肯色州的人了,你们等着看吧。”

国王表演王室怪兽

为了准备晚上的演出,公爵和国王忙活了一整天。他们搭了一个舞台,挂上幕布,还在舞台边上放了一排蜡烛当做脚灯。很快就到了晚上,人们纷纷买票走进了大厅来观看演出。大厅里不一会儿就挤满了人。等到大厅里再也容不下更多的人了,公爵就从验票口走开,从场后转到了舞台上。他规规矩矩地站在幕布前,开始为大家介绍剧情,并对这出悲剧赞不绝口。他先吹捧说这是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好戏,然后又把老埃特蒙·基恩吹嘘了一番,说他要担当剧中的主要演员。公爵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胡吹乱造一气,他滔滔不绝的语言把台下观众的情绪调动得高高的。台下的观众有人在喊着:“快点儿开始吧,快点儿开始吧!”这时候他才缓缓地把幕布升了起来,只见国王什么衣服也没有穿,浑身涂满了斑斑点点,圈圈条条,各种颜色都有,五彩缤纷,像一道彩虹。他四肢着地,爬上了舞台。除了他这身怪异的打扮,他的表演也是滑稽到了家。只见他在舞台上又蹦又跳,一会儿一条腿跳着,一会儿又翻个筋斗,一会儿又翻身打个滚儿,做着各种各样夸张怪异的动作,把台下观看表演的人逗得大笑不止,几乎笑死。国王胡闹了一番,就蹦跶到了幕后。全场的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简直要把房顶掀翻。直到国王又蹦到舞台上,把刚才的动作又做了一遍。完了以后,他们又喊着叫着让他再做一遍。如果是一头牛看到这个老浑蛋的一番表演,估计也会笑得停不住的。

接着公爵走上台来,把幕布拉了下来。他朝着台下的人鞠了一躬,说因为伦敦特勒雷巷戏院里的预售门票已经被抢购一空,那边催得很紧要马上过去,这场震撼世界的悲剧只能在这里再演两晚。随后他又朝着台下的人群鞠了一躬,又说如果大家看着今天晚上的表演精彩难忘,十分开心的话,就请大家多做宣传,请他们的亲戚朋友都来捧场。

台下有许多人都大声喊着:“怎么啦,这样就算演完了吗?难道今天晚上就这样演完了吗?”

公爵说是的,已经演完了。接下来台下热闹了起来,观众们一个个都疯狂地跳了起来,嘴里喊着:“上当了,上当了,他妈的我们上这两个浑蛋的当了。”他们喊着叫着像疯了一样地扑向舞台上的国王和公爵,看样子要把他们暴打一顿了。国王和公爵吓得赶紧往后面撤退。这时候只见一个高高大大模样英俊的男子跳到了一个板凳上,大声对大家喊道:“先生们,小姐们,安静,安静,大家先别冲动,听我说几句。”于是场子里慢慢地静了下来,大家都想听听这个人要说什么。他等人群安静了接着说:“我们是上当了,被这两个浑蛋骗得可不轻。不过要是传出去,全镇的人都会笑话我们,笑我们是笨蛋,那样我们的脸面就丢尽了。我们不如走出去说这场演出很精彩,鼓动镇上其他的人都来上当,这样我们就扯平了,就没人笑话我们了。”人群里又出现了几个声音,“我们听明白了!”“这个办法非常好,我赞成!”“好,就这样,我们不提上当的事,我们就说很精彩,劝说其他人都来看。”就这样,国王和公爵算是解脱了。我原以为,国王和公爵一旦解脱了,我们就要赶紧走了,可是没想到他们还真的期待着第二天的演出。

于是到了第二天,全镇上下都传开了。他们都说演出是多么的精彩,多么的吸引人,多么的催人泪下,让大家都赶快去看看,如果不看就是很大的遗憾。没有一个人说演出是上当受骗的。到了晚上,果然舞台下又挤满了人,比昨天晚上的人还要多。国王和公爵又照昨天晚上的表演来了一场,让台下的人又上了一当。演出结束后,我们回到了木筏子上吃了晚饭。我们休息到半夜左右,公爵让我和杰姆撑着木筏子划到了大河中间,顺水漂流大概两英里后,找个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他们第三天晚上还要演出,还在继续做着发财梦。

第三天晚上,全场又是爆满。可是我发现他们全都是老面孔,都是前两天晚上来看过表演的人。于是我隐隐地感觉到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我和公爵站在入场口,我看到每一个进来的人口袋里都是鼓鼓的装满了东西,有的人在上衣下面也塞着什么东西。我想绝不是什么鲜花之类的好东西,因为我闻到了一股臭鸡蛋和烂白菜之类的味道,甚至还有人把死猫也带了进来。我数了数有六十四个人带有这种东西。我挤进了场子里面,可是那种臭味熏得我头晕,我只好又出来了。场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再也挤不进去人了。大家都等着国王和公爵站在台子上开始演出,我估计又有一场好戏要开始了。没想到这时候,公爵给一个人两角五分钱的报酬,让那个人替他看一分钟的门。然后他绕着通往舞台小门的那条小路走过去,我看到他走了,于是我就紧紧地跟着他,我们拐过了墙角走到了一个比较黑暗的地方,他说:“我们快跑,跑到离房子远一些的地方,再往木筏子上跑,要拼命的跑,就像有鬼在你身后抓你一样,不要停下来。”

我们拼命地跑开了,一路上我们累得气喘吁吁,可是不敢作片刻停留,不顾一切地往木筏子的地方跑去。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跳上了木筏子,杰姆迅速地撑起了木筏子向大河中间划去。我们快速地向下游漂去,大河上黑乎乎的一片,四周悄悄地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人说,照着河心斜着划了过去。我暗自思忖,怀着热情来看戏的观众会怎么对待国王呢?会不会揍他呢?向他扔烂鸡蛋、烂白菜、死猫?揍成什么样了呢?他能不能逃出来呢?我正这样想着,没想到没多大一会儿,只见国王从窝棚里爬了出来。原来他今晚没有去镇上,而是躲在窝棚里睡觉。原来他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所以他才不去的,看来国王比公爵更高明。只见他伸了伸懒腰,慢悠悠地说道:

“公爵,看来我们的老戏法又得手了。你是怎样表演的?”

我们不敢点灯,直到远离那个镇子有十几英里了,才把灯点亮挂了出来。吃过晚饭,公爵和国王聊起了他们捉弄人的这些事儿,笑得浑身发抖,骨架子都快散了。公爵说:

“我就知道这群笨蛋为了让镇上更多的人上当,第一天不会说出去的。我也料定了第三天晚上他们准备好了要报复我们,他们想该他们露一手了。我真想知道他们怎样利用这次机会,哈哈,他们带了那么多的食物完全可以开一场野外聚餐会了,我真该利用这次机会好好赏他们点什么,好让他们得到点好处。”

这三天晚上,这两个流氓在这个镇上骗到了四百六十五块钱。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简直要用马车整车整车地往家里拉。

数过了钱,他们就躺在窝棚里打起了呼噜。杰姆说:

“哈克贝利,国王这些骗人的做法你不觉得奇怪吗?”

“没有,”我说,“我没有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是为什么呀?哈克贝利。”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他们天生就是这德行,我看他们俩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哈克贝利,和我们在一起的国王是个十足的大骗子,是个十足的大坏蛋。”

“是啊,我也想这么说来着,天下所有的国王都是大坏蛋。”

“真的吗?”

“是啊,只要你了解一点儿他们的事你就知道了。你知道亨利八世吗?咱们这个国王要是和他比,那还算是善良的。你再想一想查尔斯二世、路易十四世、路易十五世、詹姆斯二世、麦德华第二世、理查第三世,还有撒克逊七王国的国王们。他们当时都干过许多混账事,闹得奸臣当道,民不聊生。你看看那个亨利八世当年都干了些什么。他简直就是个杀人魔王,每天都要娶一个老婆,可是第二天就把她的头砍掉了。他干这种事情就像吃几个鸡蛋一样随便,从来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儿。他按一下铃说‘把美人带来’,他的手下就把美人给他带来了,第二天他说‘把她杀掉’,他的手下就把人杀掉了,第三天他再按一下铃说‘把美人带来’,他的手下就把美人给他带来了,第四天他说‘把她杀掉’,他的手下再把人杀掉了……每天都是如此的循环重复,不知道他到底杀多少人了。他还要每个老婆每天都给他讲一个故事,他把她们讲的故事记了下来,记下了一千零一个故事,并把这些故事编成了一本书叫做《末日审判书》(应为哈克贝利误记,把历史和小说搅混了)。这本书的名字倒是起得很符合实际。杰姆你是不了解这些浑蛋国王的,我们木筏子上的这个老流氓和我在历史书上看到的他们比起来算是最清白的一个了。要是亨利有个什么想法,想给哪一个国家找点儿麻烦,他不是通过外交手段告诉人家,而是把人家一个港口所有船上的货物给推到了海里,然后再发一个交战书,看人家敢不敢和他发生战争。他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死活,只顾自己高兴。又一次,他因为一件小事对他父亲有了怀疑,就直接把他父亲推进一个装满葡萄酒的大桶里淹死了。在他眼里,就像淹死一只猫啊、狗啊的那么简单,那么的不在乎。普通人家养的小猫小狗丢失了,也会伤心很长一段时间的。可是他呢,淹死父亲也完全不当回事,没有半点儿伤心的感觉。有人把钱放在他附近的地方,他会怎么办?他顺手就偷走了。如果他跟别人签了合约,规定要做一件事,你把钱付给他了,不可能坐在那里看着他干活儿吧,他会怎么样?他肯定不会去做。只要他一张嘴,要不马上闭上的话,谎言就说出来了。亨利就是这样的一个混账东西。要是和我们在一起的是亨利,而不是这两个国王流氓们,他肯定会把那个镇子闹得更惨,比这两位更厉害。我不是在说这两位有多善良,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他们根本就不是善良的人。可是要和亨利那些老流氓们比起来,他们俩实在不算什么。我说的意思就是,国王就是国王那样的浑蛋,你要将就一点儿。这些人都是十足的无赖东西,他们天生就是这样的。”

“可是,这个人的一些行为,叫人无法忍受呀,哈克贝利。”

“杰姆,他们全都是这样的人,他做的这些行为,我们有什么办法?历史上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呀。”

“那个公爵,有些事情做得还不是很让人讨厌。”

“公爵是好一点,不过也好不到哪去,算是个一般的流氓吧,如果他喝醉了就和国王没什么区别了。”

“不管怎样,我是不愿意再碰到这样的人了,就这两个已经让我忍受够了。”

“我和你想的一样,杰姆。可是我们已经碰到他们了,也看明白了他们是些什么人,我们将就一点儿。有时候我真希望听到某个国家没有国王。”

我没有对杰姆说这两个是假的国王和公爵,说了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谁也看不出来他们和真的浑蛋国王好到哪里去。

我睡觉去了,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本来晚上我还要值班看着木筏子的,可是杰姆却没有叫醒我,他总是这样地照顾我,愿意让我多睡一会儿。我看到杰姆坐在木筏子的一角,头放在膝盖中间,唉声叹气的,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我没有惊动他,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他正在思念着远在家乡的老婆和孩子,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漂泊到这么远的地方。他只要一想起家人,内心就非常难过。我知道他和白人一样深爱自己的家人。有许多个晚上,他以为我睡着了,就叹着气自言自语说:“我命苦的孩子们,你们真可怜啊,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上你们一面呀,你们现在怎样了呢?”杰姆真是个心肠非常善良的黑人,这一点和白人没什么区别。

这一次我不忍心看他那么难过,就想去安慰安慰他,劝劝他。我说:“我们还能再回到家乡的,再见到亲人的,杰姆。”于是他就和我谈起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吗?因为我刚才听到河岸那边有一声响,像是在使劲儿打人的声音,又像是砰的关门的声音,这声音叫我不由得想起从前,我想起我对我的女儿是那么的凶。她那时才四岁,害了一场‘猩红热’,折腾得死去活来,吃尽了苦头,后来渐渐地好过来了。有一天,她站在门口,我对她说‘关上门’。”

“她没有动,还站在那里对着我微笑,我气坏了,我对她发了脾气说:‘你怎么不听话?我让你关上门。’

“她还是那样笑眯眯地站着望着我就是不动。我说:

“‘你怎么还不关门,这么不听话!’

“说着我就伸手打了她一巴掌,把她打得滚到了地上。我也没有去扶她。然后我就去了其他一个房间,过了一会儿我回来,看到门还是开着,我那可怜的孩子站在门口低着头泪流满面地在哭。我的肺都要气炸了,我正想扑过去揍她,就在那时候刮来了一阵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门是由外往里开的,正好把我女儿从后面打到了房子外面。孩子躺到了地上一动不动,我被吓坏了,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浑身发抖,轻轻地慢慢地推开门,悄悄地从后面看着孩子,她还是一动不动的。于是,我使劲地大吼了一嗓子,‘嗨,女儿。’她还是没有动弹。你知道吗?哈克贝利,我放声痛哭,把她抱在我怀里,‘噢,她已经完全聋了,也哑了。噢,可怜的孩子!愿万能的上帝原谅可怜老杰姆吧,我这辈子再也不能原谅自己了!’我就是这样狠心地对待她的,我自己的女儿啊!”

杰姆说到这里失声痛哭起来。

遇到搭船的傻小伙

第二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们停在了大河中间一个长满柳树的小沙洲旁,那里的大河两岸都有一个镇子。于是公爵和国王又开始制订计划,准备到镇子上大干一场再发点财。杰姆对公爵说,尽量快一点回来,最好几个小时就把事情做完。因为把他长时间捆在窝棚里,实在太难受了。你应该知道的,每当杰姆一个人留在木筏子上的时候,我们就必须把他捆起来。不这样做的话,万一有人看到只有他一个人又没有捆起来,就会认为他是一个逃跑的黑奴而把他抓起来,从而带来麻烦。公爵说整天捆着手脚,的确不太好受,让他想想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让杰姆不用再受这种苦了。

公爵的脑袋里歪门邪道的主意真的是很多,一会儿他就有了办法。只见他取出了一件印着花的花布长袍给杰姆穿上,又拿出了一副用马尾巴做的白色假发和胡子戴到了杰姆的脸上。还用演戏化妆用的颜料涂到了杰姆的脸、手、耳朵以及脖子上,凡是衣服盖不着的皮肤上全涂上一层死人一般灰暗的蓝色,看起来就像个淹死了几天的死人。经过这样一番打扮的杰姆看起来还真像一个活鬼,让人害怕。公爵又拿出一块小木板,写上了一句警告人的话:

这个生病的人——不发神经病时,不会害人。

公爵在窝棚前边四五英尺远的地方,把这块牌子钉在了一个木桩上。这样做让杰姆非常高兴。他说这个办法真好,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被捆着,没有一点自由,简直是度日如年,每当听到一点声响都胆战心惊的。公爵告诉他,这下他尽管放心,不用再怕什么了。如果有人靠近,他就从窝棚里蹦出来,装作发疯一样闹上一番,最好像野兽那样嚎上一两声,把人吓跑。公爵的话十分有道理,就杰姆化装后的样子,不仅仅像个死人,而且比死人更难看。如果碰上个胆小的人,不用杰姆跳起来叫,只用看一看他的脸就吓得逃之夭夭了。

这两个混账东西计划了一阵子,又想用上次“王室怪兽”那一套去骗钱,不过他们又觉得有点儿不放心。因为这么几天了,说不定现在消息已经沿路传过来了。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更好的计划。后来公爵说,还是先休息两个小时吧,他利用这两个小时好好转动脑筋考虑一下,想出一个专门对付阿肯色州那个镇子的人们的主意,好好地去捞上一把。国王说他也没有想出什么办法,不过他还要去另外一个镇子里去碰碰运气,让上帝给他指引一条发财的路子。我想他是让魔鬼指引发财的路子吧。在上一次逛镇子的时候,我们都买了新衣服。现在国王就穿上了他的新衣服,他让我也穿上,我就照他说的做了。国王穿的是一身黑色的衣服,看上去果然是判若两人,有气派,精神看着也好。以前我从没想到过衣服能改变一个人,这次我是真的相信了。原来国王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无耻的流氓。可是这会儿,他摘下崭新的白皮毛帽子,微笑着弯腰鞠上一躬,他那庄严、和善又虔诚的神态,你肯定认为他就是刚走出诺亚方舟的诺亚本人呢。独木舟已经被杰姆打扫得干干净净了,我也拿起了船桨做好了准备,要划行了。一艘大轮船停靠在离镇子大概三英里的岸边,停在那里已经好几个小时了,这时正在往船上装货。国王说:

“哈克贝利,你看见那艘轮船了吗?今天我们要坐着它到下面那个镇子。快点儿朝轮船那划。看我这身衣着穿戴,说是从圣路易斯或辛辛那提或其他大地方来的,他们也会相信的。”

不用他再多说什么,我当然是乐意到大轮船上走一趟了。我划到离镇子半英里的地方,靠近了河岸,然后沿着陡峭的堤岸在平静的水里快速地向前划。时间不长,我们遇上一个相貌英俊、老实单纯的乡下青年人,他坐在一根木头上休息,他身旁还放着两个装行李的大包,由于气温很高再加上他带着两个大包,他累得满脸大汗,正撩起衣服的一角擦拭着脸上的汗水。

国王吩咐我把船头靠向岸边,他问那个青年人:“小伙子,你好,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奥尔良,现在去搭那艘轮船。”

“噢,那就上船吧,看你累得一身大汗,让我们捎你一段路吧。你等一下,让我的仆人帮你提行李。阿道尔弗斯,跳下去帮帮那位先生。”我明白说的就是我。

我跳下去帮他把包提到了船上,我们三个人就继续向前划。那个年轻人对我们万分感激,说这么毒辣的太阳,提着两个行李包真是累得全身都没了力气。他问国王从哪儿来,要到什么地方去。国王说我们从大河上游的地方来,准备到几英里外的一个农庄看一个老朋友,今天早上才在前面不远的一个村子靠的岸。那个青年人说:

“我刚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威尔克斯先生呢,心想他来得正是时候。可是我又想,这不是他,如果是他的话,他应该顺着水向下游走才对!你不是他,是吧?”

“哦,我不是他,我叫亚历山大·勃洛特格特,我是牧师,是上帝最谦卑的仆人。不过我还是为威尔克斯先生未能及时赶到而难过,我希望他不会因为晚来而失去什么东西。”

“不,他不会因为这个失去什么财产,该他拿到的财产一分也不会少,可是他错过了他哥哥彼得死前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可能他不是十分在乎,谁也说不准。但是他哥哥为了能在临死前见他一面,是愿意不惜一切的。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啰唆这件事,除此就没有什么事了。他和他的弟弟威廉从小就分离了,那个威廉是个又聋又哑的人,现在应该是三十或者三十五岁了。他们从来就没见过面。彼得和乔治移居到了这里,可是去年乔治和他老婆都死了。现在只剩下哈维和威廉兄弟俩,可是也没有来得及赶到呀。”

“难道没有人给他们送过信吗?”

“噢,送了啊,在彼得刚病倒的时候就送了信过去的,离现在有一两个月了。因为彼得当时说他感觉这回他的病不会好了。他年纪太老了,只有乔治的几个女儿陪伴他,可是除了那个红发的玛丽·珍妮,其他的都还太小,不能经常陪他说话。因此,在乔治和他老婆死后,他就觉得有些孤独,也就不想活着受罪了。他死之前最盼望着能和哈维还有威廉见上一面了。他是不愿意立遗嘱的人,这类人就是奇怪。他给哈维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写到他的钱在什么地方藏,还有他怎样把遗产分配给乔治的女儿。乔治死前也没有立下遗嘱,这封信是他们劝他勉强写下的东西了。”

“你知道,哈维为什么没有来,他住在什么地方?”

“他住在英格兰的歇费尔特。他是个传道士,从来没到过这个国家。他平时很忙,再说了,他也不一定能收到那封信。”

“太可怜了,生前兄弟不能相见,真是太不幸了。你要去奥尔良吗?”

“对,我先到奥尔良,不过下星期我就要去找我的叔叔了,他住在里约热内卢。”

“挺远的一段路呀,不过沿途的风光不错,这一路会很好玩的,我真想也走上一趟。玛丽·珍妮有多大年龄了?其他的人有多大年龄呢?”

“玛丽·珍妮今年十九岁,苏珊十五岁,琼娜今年大概十四岁,她的运气不太好,生下来就是个豁嘴。”

“令人同情的孩子们,被这残酷的世界夺去了亲人,只剩下她们孤苦伶仃的。”

“她们不算很倒霉,老彼得还有一大帮朋友们会照顾她们,不会让她们受到伤害的。他的朋友有霍布森,是浸礼会牧师;还有洛特·霍凡执事、朋·勒克、阿勃纳·夏克尔福特跟勒维·贝尔律师、罗宾逊医生;另外还有他们的太太,以及巴特莱寡妇,这些人是彼得交情最深的几位,他给他兄弟写信的时候常提到这几个人。所以哈维到这儿以后就知道这些人住在哪里。”

那老家伙不停地打听这个,打听那个,把那个年轻小伙子肚里知道的那些事儿全问了个遍。他把那个不幸的镇子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还有威尔克斯的全部情况都问个底朝天!他还问出了他们分别是什么职业,彼得是个皮革匠,还有乔治是个木匠,还问了哈维是个新教徒派的牧师,诸如此类等等。国王又问那个青年人:“你为什么要走那么远的路,赶到那艘轮船那里?”

“因为这艘船要去奥尔良。这是从圣·路易来的船,我原来还怕他不会在那边停呢。这些船在深水里走的时候,你再打招呼也是不会停的。如果是辛辛那提开来的船,就有可能停了。”

“彼得·威尔克斯的家庭情况怎么样?”

“他家非常富裕,有大房子还有田产。他可能留下了三四千块钱,只是不知道藏在哪儿。”

“你说他死了有多长时间?”

“我没说过呀,不过他昨天晚上已经死了。”

“噢,那应该是明天埋葬吧?”

“大概是明天中午吧。”

“真可怜呀,可是呢,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一天,只不过是早一点儿或是晚一点儿的事。因此,我们要做好准备。”

“是啊,先生,你说得真对,我母亲也这么说过。”

我靠近到那艘大轮船的时候,它已经快装好货准备开船了。国王不再提我们上船的事,我最终也失去了坐大船的机会。那艘轮船开走之后,国王让我继续往上游划。又划了一英里路左右,走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国王在这里上了岸。然后他说:“你赶快划回去,把公爵接过。新买的手提包也一块带来。如果公爵去了对岸,你就去对岸找他,让他放下其他事情一定赶到这里。”

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我当然一句话也不问。当我把公爵找了回来以后,我们就把独木舟找地方隐藏了起来。然后他们就在一根树干上坐了下来,国王把从青年人那里打听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讲给公爵听,简直是一字不漏地讲述给公爵。他讲的时候,始终在学英国人说话的语气,对于这个笨蛋来说,学得已经不错了。他那派头我学不来,也就不打算学。不过他表现得确实很好。他对公爵说:

“毕奇华特,你来扮聋哑的威廉,怎么样?”

公爵说请尽管放心,他以前在舞台上就扮演过聋哑人。就这样,我们就再待在这里,等待着有船开过来。

我们等到下午的时候,河上开来了两条小船。不过都是从没多远的上游过来的。又等了一会儿,终于有一艘大轮船开过来了。国王和公爵就向船上打招呼,大船上放下了一只小艇,把我们载上了大船。这艘船是从辛辛那提过来的。当轮船上的人听说我们只坐四五英里之后,简直气坏了,把我们大骂一通,还说到时候不给我们靠岸。不过国王显得一点儿也不急躁,他不紧不慢地说:

“如果我们愿意每英里出一块钱,由小艇来回接送,那么你们觉得怎样呢?”

看在钱的份儿上,他们态度缓和了下来,同意了我们的要求。当我们经过那个镇子旁的时候,大船上又放下小艇把我们送上了岸。岸边大约有二十几个人,看到小艇开过来,就一起跑了过来。国王问他们:

“先生们,你们哪一位愿意告诉我,彼得·威尔克斯先生家住在什么地方?”那一群人就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互相点点头,好像在说:“我说的对吧?”一个人就轻声慢语而又斯斯文文地说:“非常抱歉,先生,我只能告诉你昨天他住的地方。”

就在一眨眼工夫,那个可恶的无赖身体垮了下来。他俯到了那个人的身上,脸对着他的后背哭得昏天暗地的,一边哭一边说:“上帝啊,我们那可怜的哥哥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以后我们就见不着了。这可真让人受不了呀!”

接着,他转过身,一边哭哭啼啼,一边冲着公爵做了很多花里胡哨的手势。结果,那家伙把包扔到地上,猛然放声痛哭起来。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耻的流氓。这两个骗子简直是世界上最混账的人了。

那帮人都围上来劝告他俩要节哀,还说了无数好话安慰他俩,还替他们拿着旅行包上了山坡,让他俩倚在他们身上哭,告诉国王他兄弟在辞世前的全部细节,国王再拿手势给公爵比画一遍,他俩装腔作势哭那个皮革匠,痛心至极。唉,我以前要是见过这样的事,就惩罚我做一名黑奴,这事情让整个人类都替他们害臊。

国王和公爵冒充亲戚行骗

才一会工夫,消息便在镇上传开了。四面八方的人都飞快地跑过来,有些人还一边跑一边穿衣服。人群如行军前进的军队一般刹那间围住了我们。门口挤满了人,不时能听到他们隔着围栏的议论:“就是他们吗?”

就有先看到我们的人回答:“是的,就是他们。”

人群围着我们慢慢地移动到了这所房子跟前,三个姑娘站在大门口,门前的街道上也挤满了人。玛丽·珍妮果然非常的漂亮。她的脸庞以及眼睛都是那么的迷人,一头红发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端庄。看到她的叔叔和伯伯来了,她兴奋不已。国王伸开了双臂,她激动地扑进了国王的怀抱。豁嘴的小姑娘也扑到了公爵的怀里面。他们热烈地拥抱着,大家也为他们的团聚感到非常高兴。一些心肠软的妇女还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稍后,我看到国王悄悄地拍了一下公爵。他们往四周看了看,看到了角落里两张椅子上放着的棺材。国王和公爵互相搀扶着,还用手抹着眼泪,神色悲痛地朝棺材缓缓走去。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大家纷纷往后退,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并且默默地摘下了帽子,低下了头。他们走近了棺材,朝里边望了一眼,便立刻大哭了起来。哭得惊天动地的,那哭声恐怕都能传到奥尔良了。只见他们把手臂紧紧地搂着对方的脖子,下巴放在对方是肩膀上,伤心得哭天抹泪,这样哭了有三四分钟吧。周围的人也是眼泪汪汪的,简直把地都弄湿了,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呢。接下来,他们分别走到棺材的两边,跪倒在了地上,脑袋顶在棺材边上,嘴里边叨叨有词,像在一心一意地做祷告。他们的种种表演让周围的人群大为感动,也忍不住哭了起来,那几个可怜的姑娘更是抽泣不止。在场的几乎所有的妇女都纷纷走向那几个姑娘,神情悲痛地吻一下她们的额头,用手摸了摸她们的脑袋,仰脸看看天,流泪不止,失声痛哭,然后再抹着泪走开。每个人都这样表演一番,简直恶心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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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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