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7)
国王跪在棺材边表演一番后,又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抹着眼泪又对大家说了一番胡话。他说他们兄弟两人从四千英里以外,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却还是晚了一步,没能见上亲人最后一面,真是令他伤心极了呀。但是大家深情的安慰和神圣的眼泪又让他感到十分的欣慰。他和他兄弟发自内心地感谢大家,这种感谢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一切语言都会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如此云云,一通胡言乱语,听起来让人恶心。后来他装模作样地叫了几声“阿门”,又扯着嗓子哭得昏天黑地的。
这时人群中有人唱起了赞美诗,声音越来越大。所有的人都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喊起来。那场面确实感动人,就像在教堂做礼拜一样。音乐真是个好东西,听过一堆骗人的废话之后,再听听这么实在、这么悦耳的音乐,确实令人精神振奋。
接着国王又开始信口胡言编造一番谎话,他说他非常希望这家的几位至交能留下来与他们共进晚餐。如果几位能帮忙料理后事的话,他们和他的侄女将万分感激。还说他哥哥的在天之灵知道哪些人会帮忙的,因为这几个人是他非常信任的,也是常在信中提到的。因此,他提出几位的名字。这几位是:霍勃逊牧师、洛特·霍凡执事、朋·勒克先生和阿勃纳·夏克尔福特先生,还有勒维·贝尔律师,罗宾逊医生,以及他们的夫人和巴特莱寡妇。
霍勃逊牧师和罗宾逊医生都去了镇子的那一头,那里有一场戏想要他们配合表演。那就是,医生将一个病人送到另一个世界,牧师为他指点通往极乐世界的道路。贝尔律师在路易斯维尔有一笔业务,他也不在。其余在场的人就一个个过来和国王握手,说着感谢他的话。接着他们又与公爵握手,只是像个傻瓜一样赔着笑脸点着头,没说什么话。公爵呢,做出各种手势,嘴里不停地叽里咕噜的,好像一个还没学会说话的孩子。
于是国王便又满嘴胡言地讲开了,他说出了镇上好多人的名字,还问每一个人、每一条狗的情况。他把镇上每一家以及乔治家、彼得家过去发生的一件件的小事都说了出来,让人以为这是彼得信中说过的。其实这些全是他编造的谎言,都是从搭乘我们独木舟去大船的那个年轻笨蛋嘴里套出来的。
后来,玛丽·简把她父亲生前留下的那信拿了出来,交给国王。国王接过了信草草扫了一眼,一边哭一边大声读了起来。信上说地窖里藏了六千块钱,把住宅和三千块钱留给了三个姑娘;把生意兴隆的皮革场、价值七千块钱的房屋和土地以及另外三千块钱,留给了哈维和威廉。念完了信,那两个骗子就说他们要去把钱取出来,把一切事情都做得光明磊落,让大家都看见。他们还让我拿着蜡烛一起进到地窖。我们把地窖的门关上,他们仔细地找到了装钱的口袋,就把钱倒在了地上。只见金灿灿的一堆金币闪着金光,真是好看。
只见国王两眼发直,目光发亮,他拍了一下公爵的肩膀说:
“天啊,这是真的吗?真是太好了,天下没有如此的好事了,我看没有了。这比‘王室怪兽’要强一百倍。你说是吗?毕奇华特。”
公爵也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他们趴在金币上面,手大把大把地抓着金币,让金币从他们的手指缝里叮叮当当往地板上掉。国王说:“说其他的都没有用,只有冒充死去富豪的弟弟,或者是留在国外的继承代理人,才是最好的角色。上帝安排给我们这样一个好机会,我们应该感谢上帝。从长远来看这条路才靠得住,其他的办法我都试过,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好的了。”
有了这么大的一堆钱,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满足的,都不会怀疑钱的数目能错。可是这两个骗子不行,他们非要数一数才行。于是他们就开始数了起来。结果,还差四百一十五不到六千块钱。国王说:“他妈的,他会把这四百一十五块钱藏到那里呢?”
他们为这四百一十五块钱忙活了一阵子,找遍了地窖的各个地方。后来实在是找不到,公爵说:“我看可能是他病糊涂了,把数目搞错了,还是算了吧,这点钱我们不必在乎。”
“是啊,这点钱不必在乎,我根本就没在乎。可是我们说过了要把事情搞得光明正大、明明白白,要是我们把钱拿到了上面,当着众人的面数起来,那不是让人怀疑了吗?既然遗书上说是六千块钱,我们就不能出差错呀。”
“那好吧,我们来补够数目。”公爵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掏钱。
“这真是个绝好的办法,公爵,你的脑袋简直是聪明绝顶,还幸亏‘王室怪兽’帮我们凑了一笔钱。”国王也慌忙从自己衣袋里掏钱。
他们的口袋已经翻过来掏空了,总算凑够了这六千块钱,分文不少。
“我又想到一个办法,”公爵说,“我们现在就上去,当着大家的面数一数交给那三个姑娘们。”
“太好了,公爵,让我拥抱你吧!这真是一个最最绝妙的主意,除了你谁也想不出!你这脑瓜简直聪明得惊人。啊,这是个绝顶妙计,一定不会出任何差错。要是他们怀疑的话,这一下准叫他们全无疑虑。”
我们上了楼,国王把大家召集到了一个桌子前,他把钱数成三百块一摞,整整二十摞放在桌子上,大家一个个眼馋得口水都流了出来。随后他又把钱拿起来重新装进了口袋。我看到国王又激情澎湃,准备再一次讲话了。他对大家说:
“各位亲友们,我那去了另一个世界的可怜的哥哥,对留在这个世界上为他的故去而悲痛伤心的人是相当慷慨的。他对失去了父母双亲、他爱的保护过的这几个可怜的孩子是十分慷慨大方的。凡是了解他的人都应该知道,要不是他怕他亲爱的弟弟威廉和我受了委屈,他对这几个可怜的孩子会更加大方的。他肯定会这样想的,丝毫不用怀疑。既然这样,那么在这时候,我们要是不完成他的心愿,那还是什么兄弟?如果在这样的一个时候,我们还对他那么疼爱、那么可怜的孩子们存心掠夺,那还算是什么叔叔?对威廉我是了解的,他也深爱着这些孩子们。还是我来亲自问威廉吧。”他转过身向公爵做出了各种手势,公爵傻乎乎地看了一阵子之后,像是明白了国王的意思。他跳到了国王面前高兴地叽里咕噜一大通,并且热烈地拥抱了国王十几下才放了手。随后国王又说:“我早就想到了,他会是这么个态度,他虽然说不出来,可是他心里始终装着这几个孩子。这一点大家都应该相信。玛丽、苏珊、琼娜,孩子们,你们过来,把这些钱拿去,全部拿去。这是躺在那边的人送给你们的,他身子凉了,心却是热的。”
玛丽·珍妮、苏珊和琼娜,就朝他和公爵走过去,她们分别拥抱着国王和公爵并分别亲吻,场面是那么的热烈,是我前所未见的。大伙儿也感动得一个个泪流满面,大多数人都逐一和骗子们亲切地握手,还说:“真没想到呀,你们对孩子们真好呀。你们是好人呀。”
渐渐地又谈到了死者,一个个都说他是个多么善良的人,他的逝世大家都很难过,是大家的损失,等等。这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挤了过来,站在人群里默默地看着听着,不说一句话。大家都在听国王讲话,也没有人和他打招呼。国王继续说:“……他们是我哥哥生前最好的朋友,所以今天晚上被邀请到了这里,不过明天,所有的人我们都要请来,我哥哥敬重每一个人、喜欢每一个人,因此,他的葬酒宴应该是大家都参加才合适。”
就这样国王啰啰唆唆个没完,像是说给大家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隔上一会儿,他就说到葬酒宴这个词。后来公爵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写了一个小纸条,揉成了一团,嘴里呜呜地向国王打着招呼,从大家的头顶扔了过去。国王打开纸团,看见上面写着:你这个笨蛋,是葬礼,不是葬酒宴。看完国王把纸条装进口袋,说道:
“可怜的威廉,虽然他听不见说不出,可是他心里明明白白的,他要我请所有的人都来参加葬礼,要我对所有的人都欢迎。不过他不必担忧,我现在说的就是这件事。”
他面色从容地继续讲下去,仍然时不时地提到葬酒宴。第三遍说到葬酒宴时,他说:“我说葬酒宴,因为它不是个普通的说法,通常的说法是葬礼,如今在英国已经废弃不使用了,我们现在讲葬酒宴。它更确切地表达了我们想说的意思。这词是由一个希腊词语的前半部分,其原意是外面,公开的,户外的;再加一个希伯来词的后半部分构成,希伯来文中是挖坑儿,盖住,也就是埋葬的意思。所以葬酒宴就是当着大家的面公开的下葬。”
这可真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表演了。那个身材高大的人冲着国王大笑不止,大家都吃惊地看着他,都问他:“你怎么了,医生?”
阿勃纳·夏克尔福特说:“罗宾逊,你没有听说这个消息吗?这位是哈维·威尔克斯。”
国王面带笑容地伸出手说:“这就是我那可怜哥哥的亲密好友医生吗?”
“拿开你的脏手,别过来碰我!”那个医生说,“你是个英国人吗?就凭你说话也像英国人?你说你是彼得·威尔克斯的兄弟,我看你的真实面目是个骗子。”
这一下人群慌乱起来,他们团团围住了医生,纷纷劝他冷静下来,听大家给他解释。他们告诉他从许多事上都能证明他是哈维,他知道每个人的名字,还知道每一条狗的名字。大伙都请求他不要伤害哈维的感情,不要伤害可怜的姑娘们和大伙儿的感情。大家把好话都说尽了,可是医生还是脾气暴躁。他说装作英国人,可是英语又说得那么蹩脚,肯定是个骗子。三个可怜的姑娘趴在国王的肩膀上不停地哭泣着。突然医生转身冲着她们说:
“我是你父亲生前最好的朋友,现在也是你们最好的朋友,作为一个忠诚的朋友,就要保护你们,让你们远离伤害,免遭不幸。现在我奉劝你们,马上把这个流氓、骗子、流浪汉赶出去,不要再理会他。他满嘴胡言乱语,说什么希腊文、希伯来文,几乎就是白痴。不知是从哪里打听到的一大串空洞的名字和事实来到这里招摇撞骗,而你们却把这些当成是证据。这里有些朋友本来是心知肚明的,现在也糊糊涂涂地跟着糊弄你们。玛丽·珍妮·威尔克斯,你知道,我是你们最无私的朋友,现在我请求你们听我一句吧,赶快把这个十足的无赖骗子赶出去吧。”
玛丽·珍妮挺直了身子站了出来,她可真端庄大方啊。她把钱袋子放到国王手里说:“请你收下这六千块钱,帮我和妹妹们投资去吧,你想做什么都行,不用给我写收据。”
然后她用胳膊紧紧地搂住了国王,她的两个妹妹也搂住了公爵,大家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来了,脚把地板跺得震山响,像来了一场大风暴。国王高傲地仰起了头颅,得意地笑着。医生说:
“好吧,我对这件事放手不管了,不过我还是忠告大家,等你们识破骗子的真相的时候,你们会无地自容的。”说完,他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好吧,医生。”国王用嘲笑的语气说,“我会劝他们听你的话的。”
大伙哄堂大笑,都说这是最巧妙的嘲讽。
哈克贝利偷走了金币
人都走完之后,国王问玛丽·珍妮,有没有多余的房间来让他们住。玛丽·珍妮说还有一间空房,可以让威廉叔叔住里边。她可以在妹妹的房间放一张折叠床,她去那里睡。她愿意把自己那间更大一点的卧室让给哈维叔叔住,顶楼还有一间小屋,可以摆放一张小铺,国王说小屋可以给他的仆人——说的是我。
玛丽·珍妮把我们带到楼上,让我们看了看她的房间。里面虽然陈设简单但是很朴素很整洁。她说,如果哈维叔叔觉得她的一些衣衫和零星什物碍事的话,她可以把这些东西从她房间里搬出去。国王说,不必麻烦了也碍不了什么事。那些衣服都是顺墙挂着,一排衣服前面挂着一层花布帘子,直垂到地面。一只旧箱子和一只吉他盒子放在两个墙角处,还有各式各样的零星小家什、小玩意儿散在房间各处,都是一些姑娘家用来装饰房间的小东西。国王说这些摆设让他觉得有家庭的氛围,看着也有趣,所以都不必搬动。公爵住的房间小一些,但是也非常干净舒适。我住的房间也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所有的男男女女都聚在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宴。国王和公爵的椅子后面由我站着伺候他们,黑奴伺候着其他的人。玛丽·珍妮坐在上首主人的位置上,苏珊紧挨着她旁边坐,她们总是在说软饼怎么难吃、果酱怎么不行、炸鸡又是怎样腻人又咬不动这一套废话。大家都知道她们这样说是客气话,是在让客人恭维她们做的饭菜好吃。吃饭的人都知道今天的饭菜做得都呱呱叫,也就纷纷说一些恭维的话来敷衍应付。他们说:“这软饼焦黄好看的,那么是怎么烤的?”“天哪,泡菜太好吃了,你是打哪儿弄来的?”吃着,说着,都是这一类的废话。
你应该明白,饭桌上人们总是爱搬弄这一套。
伺候着大家都吃完了,我和豁嘴到厨房里去吃剩饭,其他人都在帮着黑奴收拾东西。豁嘴不停地向我打听英国的事情,有时候我真怕说不上来露了馅儿。她问:
“国王你见过吗?”
“哪个,威廉四世吗?他去我们教堂的时候我见过。”知道他已经死去好多年了,不过我没对她说。她听我说我在教堂见过之后,又问道:
“什么,经常去吗?”
“是的,经常去,几乎每星期都去。他在教堂的座位跟我们的座儿正对面——隔着布道台。”
“他不是住在伦敦吗?”
“是啊,他是住在伦敦。”
“你也在伦敦呀?我原以为你是住在谢菲尔德呢。”
我知道我快露馅儿了。我只好装作喉咙让鸡骨头卡住了,来拖延一点儿时间,考虑考虑如何应对。我就说:
“我的意思是说,在夏天他来谢菲尔德这里洗海水浴的时候,常来我们教堂。”
“你说什么呀?谢菲尔德没有靠海啊!”
“我说靠海了吗?”
“你说了,就是你说的。”
“我没有说。”
“是你说的。”
“我好像没说过这类话。”
“那,你究竟说过什么?”
“说他来洗海水浴呀,我说的是这个话。”
“是的!如果它要不靠大海,他怎么会洗海水浴?”
“你听我说,你见过国会矿泉水吗?”
“我见过。”
“难道你非得去国会才可以弄到这种水吗?”
“不是的,怎么啦?”
“好了,你明白了吗?威廉四世也不是非得去大海边才会洗到海水浴。”
“那他怎么洗海水浴?”
“就跟这里的人弄国会泉水一样,他也这样搞到海水,都是拿桶运的。在谢菲尔德王宫里,他们自备火炉,他洗的时候要让水加热了洗。在海边那么老远的地方,他们没法把那么多的水烧热。他们没烧水的条件。”
“我懂了,你要一开始就这么说明白,那就省时间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明白我已经对付过去了,就感到很轻松,也就快活起来。接着她又说:
“你每星期都去教堂吗?”
“是的,经常去。”
“你坐在哪儿呢?”
“怎么啦。我坐在我们的座儿上啊。”
“谁的座儿?”
“我们的呀,你哈维叔叔的。”
“他的座儿?他要座儿干吗用?”
“当然是坐呀。你说他要座儿干吗?”
“我还觉得他会在布道台上呢。”
真失误,我忘了他是个牧师。我又紧张了起来。于是,我又玩起了鸡骨头那一套,好再想一想。稍后我说:
“你真无知,你以为一个教堂只有一个牧师吗?”
“要那么多牧师有什么用?”
“什么用?你真是个傻姑娘,那是在国王面前讲道啊!他们有不下十七个牧师。”
“十七个!我的上帝啊!他们还不得讲一星期吗?就算永远升不了天堂,我也不愿意听那么长的布道。”
“别瞎说,他们不是都在同一天讲道,每回只有一个。”
“其他那么多的牧师干什么?”
“噢,没多少事干。随意转转,递递盘子,收收布施,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事。只是平常也没多少事。”
“那么,要那么多人有什么用?”
“充充场面。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我可不想知道这些蠢事。英国人待仆人怎么样?他们对待仆人比我们待黑奴好吗?”
“不好!一个仆人在那里根本不算人。他们待仆人简直还不如对一只狗那么好。”
“他们有假期吗?就像我们一样,圣诞节、新年、星期天还有七月四日等。”
“你听着!就凭这个人家就知道你从来没去过英国。啊,豁——,”我差一点儿就叫出了豁嘴,“喂,琼娜,他们一年到头从没有假期;从来不看马戏,从不去戏院,从不看黑人演出,任何地方都不去。”
“教堂去吗?”
“教堂也不去。”
“那你怎么总上教堂?”
一时不小心我又被问住啦。我忘了我是国王和公爵的仆人。不过一瞬间,我立刻想出了一个理由,解释一个侍从与普通仆人有何区别,不管他自己想不想去,他都得去教堂,和全家人坐在一起,因为这些规定是写在法律上的。不过我解释太过于牵强,我讲完之后,能看得出她不满意。她说:
“你是不是一直对我撒谎?请实话告诉我。”
“我说的是实话。”
“你没说一句谎话?”
“没说一点谎话。我说的都是实话。”
“把你的手搁在这一本书上,再说一遍。”
我一看那仅仅是一本词典,不是别的什么书,我就放心地把手放在了上面,重新说了一遍。这样她才看着有点儿满意,她说:
“好啦,我相信你说的一些话,不过还有一些打死我也不相信。”
“你不相信什么呀,琼?”玛丽·珍妮和苏珊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你怎么能这样对他说话?他是一个生人,离自己的亲人又那样远,你不应该这样说话,这样说话很没礼貌。人家要这么待你,你会愿意吗?”
“你的脾气总是这样,玛丽。你没弄明白就先帮他们,怕他们受了委屈。我对他没啥不好。我看他是对我讲的话有点夸张,我说我不能全部相信,我只说了这几句话。就这点小事,我想他还是能受得了的,是吧?”
“我不管事情是大还是小,他在我们家就是客人,又是今天才到这里。你那样说是错误的,要是你们换了位置,那会让你觉得不好意思的;所以,叫他觉得不好意思的话,你就不能随便对别人说。”
“可是,玛丽,他说……”
“他说什么也没关系,原因不在这儿。关键是你对他的态度要友好,一切能叫他想到这不是在自己家乡,不是在自己亲人身边的话,都不能说。”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真是一个善良的好姑娘,我却看着那两个浑蛋来骗她的钱。
苏珊也开始插话进来。她把豁嘴狠狠地痛骂了一顿。
我又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又是一个善良的好姑娘,我却看着那两个浑蛋来骗她的钱。
后来,玛丽·珍妮又教训她一阵,接着又非常温柔十分亲热地说起话来——这就是她的性格——她说完以后,可怜的豁嘴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只能一句句地承认错误。
“好啦,”那两个姑娘说,“那你就请他原谅吧。”
她就照做了。她的话说得那么的感人,说得是那么的让人舒服,听起来是那么的让人高兴。我倒情愿对她撒一千次谎话,好听她能再给我说那种感人的话。
我又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又是一个善良的好姑娘,我却看着那两个浑蛋来骗她的钱。当她对我赔完礼之后,她们就对我万分热情,想尽办法让我高兴,好让我感觉这是在自己的家里面和亲人们在一起。我只觉得我是自私、卑鄙、无耻又丢脸,简直和那两个骗子没什么区别。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帮她们守住那笔钱,就是舍出性命也要帮她们。
做完了这个决定,我就坐不住了,想一个人好好想想,想出一个完美的办法来。于是我就对她们说要去睡觉,就走了出来。我一个人去了我住的小屋,我在心里把这件事情反复想了一遍。我自己心里想,我能不能悄悄地跑去找那个医生,揭露这两个骗子的真面目?这不太好,没准他会说出来是谁告诉他的。那样国王和公爵就会把我收拾惨了。我能不能悄悄去告诉玛丽·珍妮呢?这样也不行,她的脸色没准会露出来破绽让他们看出来。他们已经把钱拿到了手,他们肯定会带着钱马上溜出来逃之夭夭。如果她去找人帮忙,那么等不到把事情办完,我看我就得被卷进去。我看只有一个办法了,其他的办法都不行。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把那笔钱偷到手。我得想一个办法,既能把钱偷出来,又能不让他们怀疑是我偷的。他们在这儿已经得手了,他们不把这一家人和这镇上的人的钱骗完是不会走的,所以我有足够的时间找机会。我只要把钱偷出来,找个地方藏起来。等过一段时间我漂到了大河下游,就给玛丽·珍妮写一封信,告诉她钱藏在哪里。不过,如果有机会,最好今晚就能动手,因为那个医生可能不会真像他说的那样撒手不管,他还没准能把他们给吓跑。
因此我想,我这就去他们的房间里搜一搜。楼上的走廊没有灯光,我先找到了公爵住的房间,开始用手到处挨着摸索。可是我又想,国王肯定是亲自保管这笔钱的,按他的性格是不会交给别人保管的。于是我又到了他房间里开始来回摸索。可我发现,如果没有蜡烛,我是不容易找到的,但是又不敢点蜡烛。我想还得用别的办法,干脆就藏起来,等他们回来讲话时偷听。这时候,听见有脚步声传过来了,我就想还是躲到床下面为好。于是,我就摸索着找床,可是在我认为应该放床的地方却没有摸到床,摸到的是玛丽·珍妮小姐遮挡衣服的布帘子。我急忙闪身躲在了帘子后面,躲在了衣服的中间,静静地站在那里。
国王和公爵进来后关上了门,公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弯下腰看看床底下。这时我就觉得很幸运,我本来是要钻到床下面的,可是没有摸到床。你知道吧,人一旦想干点儿见不得人的事时,自然而然地会想到躲在床下面。他们在床上坐下,国王说:“你有什么问题?赶快说,说完我们赶快下去。我们在下面多和大家讨论一些丧礼的话,总比我们上来给他们机会议论我们好一点儿。”
“是这样,卡贝。我心里紧张着呢,我感到不踏实。那个医生令我感到心里不舒服。我想知道你的打算。我现在想到一个好办法,我觉得还是挺不错的。”
“公爵,是什么办法?”
“我们最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这儿偷偷溜出去,拿着我们到手的钱,赶快向大河下游跑。这份钱得来的太容易了,人家主动给了我们,可以说是天上掉下来的。我们本来以为要动手偷回来的。我想我们就此收手,尽快想办法逃跑,才是上策。”
这话叫我顿时没了主意。如果在一两个钟头以前,也许感觉有所区别,可现在听了这样的话,却让我感到焦急万分。国王不乐意了,狠狠地说:
“你说什么?还有那么多的财产没有换成钱我们就走?还有八九千块的财产就在我们手边,你却像个傻瓜一样地走开。这些都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得手的,你反倒不要啦。”
公爵啰啰唆唆地说着,说那袋金币已经足够了,他不想再冒险走得太远了,不愿把一群孤儿所有的财产全抢光。
“你听我说,”国王说,“我们只不过才骗她们这点儿钱嘛。买家产的人才是受害者。因为我们逃跑之后,要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发现我们不是财产的主人,那么法律就会判决这次买卖无效,财产就会物归原主。这些田产、房屋还有皮革场,一切的财产都会回到这几个孤儿手上。这对她们来说,失去几千块钱并不算什么。她们还年轻,身体健康,干活挣钱都是容易的事。她们并不会受多大的苦。你想想看,这世界上没她们条件好的人还大有人在呢。她们还能抱怨什么呢。”
国王把公爵说得晕晕乎乎的,最后同意了国王的想法。不过他说,不能待得时间太长了。他认为那个医生始终威胁着他们,医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去他妈的医生,他算什么东西!我们不用管他。镇上这么多的傻瓜相信我们,这在任何一个镇上都算占大多数的。”
于是他们准备再次回到楼下去。公爵说:
“我看我们放钱的地方不怎么合适。”
这句话让我兴奋不已。我本来就想从他们的谈话中得到找钱的线索。这时,国王说:“为什么不合适?”
“因为玛丽·珍妮现在开始要守孝,她肯定会先吩咐黑奴把这些衣服装进箱子里收拾起来,难道你相信一个黑人看到这么多的钱能不顺手借点儿花花吗?”
“你的头脑又清醒啦,公爵。”国王说,他走到离我两三英尺远的地方,在布帘子下面乱摸。我吓得直打战,可我还是屏住气,紧贴着墙壁一动不动。这两个家伙如果抓住我,我不知道他们会对我怎样。我就思考着,要是他们真的抓住我,我该怎么做?不过我还没有思考出什么办法,国王已经摸到了钱袋子。他们根本想不到我就在他身边。他们拿过钱袋,掀开了床上的羽绒褥子,把下面那个草垫儿撕了一个裂口,使劲往里塞了大约一两英尺那么深。他们说这样就可以放心啦,因为黑奴只整理羽绒褥子,而草垫儿一年也不过才翻晒两回,放在里面就没有被偷走的危险啦。
他们没有想到我知道得这么清楚。他们还没下完楼梯,我就把它偷出来了。我摸索着爬进了我住的小房间,先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有机会再找更好的地方。我觉得还是把它藏到这座房子以外的什么地方最好,因为只要他们找不到了钱,肯定会把这座房子翻个底儿朝天的。这一点我十分清楚。然后,我穿着衣服躺到了床上。不过,我没有睡,就是想睡也睡不着。我心里很紧张,一直想着该怎么来办好这件事。后来,我听到国王和公爵走上了楼,我就从床上滚下来,把耳朵贴在梯子顶上,听着有没有什么动静。可是没有发生什么事。
我就盼望着,盼望着所有的人都快点睡熟。等到夜深的时候,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而清晨的声响还都没有开始,我这才悄悄地下了梯子。
把钱藏在棺材里
我蹑手蹑脚地溜到他们的房门外听了听,他们正打着呼噜,睡得正香。我就踮起脚尖轻轻地往前走,小心摸索着到了楼下。四周安静极了,听不到一点儿声响。我趴到餐厅的门缝边往外边看,只见守灵的人坐在椅子上都睡着了。那扇门通往客厅,棺材就放在客厅里。两个房间里各点着蜡烛。客厅的门没有关,我看到里面除了棺材,没有什么人。我就向前走过去,可是通往外面的前门锁上了,钥匙也不知道放在哪里。正在我焦急万分的时刻,我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传过来。我顿时一阵紧张,急忙跑进了客厅。我四下观望了一遍,发现除了棺材里没有什么地方能藏钱了。棺材盖板错开了大约有一英尺宽,朝里能看见死人的脸,上面盖了一块湿布,穿着寿衣。我拿着钱袋塞到棺材盖板下面,刚好放在他双手交叉的地方。他的双手冰凉,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全身哆嗦。然后,我快速地跑到房间另一边的门后面躲起来。
下来的人原来是玛丽·珍妮,她轻轻地走到了棺材旁边跪了下来,向里边望了一眼,用手绢掩上了脸。我看到她在无声地抽噎着。她正好背对着我。我悄悄地溜了出去。走到餐厅的时候,我又从门缝里望了一望。我看到那些守灵的人还在睡觉,根本没人动弹。我知道那些人确实没有看到我。
我悄悄回到了我住的房间,躺到了床上。想着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费尽周折却弄成这样的结果,有点儿不甘心。我想,要是钱袋子放在那里没人发现的话,我向大河下游走上一两百英里之后,就给玛丽·珍妮写一封信,告诉她钱藏在什么地方。这样她就可以把棺材挖掘出来,重新拿到那笔钱。可是事情并不会就是这样的,极有可能人家在钉棺材盖板儿的时候就发现了钱袋子,那样这笔钱就又到国王手里了。以后要想再找机会,从他手里把钱偷出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了。当然,我非常想再次溜进去,从棺材里把钱拿出来。不过我没有再去冒这个险,因为天已经慢慢地亮起来了,那些守灵的人很快就会醒来的。我或许会被他们抓住,抓住的时候手上还拎着六千块钱,又没人请我来代为保管这笔钱,我可不想被扯到这一类事情里。
早上我下楼时,客厅的门关上了。在场的人除了这一家人和巴特莱寡妇,还有我们这一伙之外,守灵的人都走了。我仔细察看他们每个人的脸色,看不出来像有什么事发生过。
快到中午的时候,承办丧事的人来了,他们把棺材安置在屋子当中的几把椅子上,还从邻居家借了好多椅子,直到把大厅、客厅和餐厅全部摆满,统统摆成一排一排的。我看见棺材盖儿还是原来那样的搁着,我由于害怕一直不敢往里面看。
然后,人们开始挤着走了进来,那两个骗子和几个姑娘坐在前排靠棺材的位置上,其他人则排成单行围着棺材低下头看看死者的遗容慢慢地走过去,偶尔还会有人掉下几滴眼泪来,这样大概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人们就全部绕着棺材走完了。屋子里除了那几个姑娘和骗子用手帕捂着眼睛,低着头,偶尔发出几声呜咽声,还有人们走路的脚步声以及擤鼻涕和滴眼泪的声音外,其他任何声音都没有。屋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庄严、安静、肃穆。为什么人们总是在葬礼上会流更多的鼻涕和眼泪呢,我想这可能是心情的原因吧,至于其他场合倒是没有见到过人们更多的鼻涕和眼泪,当然教堂里除外。
等到人全挤满到了屋子里,那个承办丧事的殡仪员开始安排各种事项。他戴着黑手套轻手轻脚地来回走动着,在四处关照着,把各项事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就连最细小的事情也做得稳妥得当。他从不大声说话,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他全凭点头和做各种手势指挥着人群不断挪动,好叫别人给让开路,把后面来的人拉进来安排位置。接着,他在墙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站了过去。他是我见过的最轻手轻脚又身体敏捷还能悄无声息地把一切事情安排周到的人,他的脸上不带一丝笑意,像一块腌腊肉。
他们借来一个有毛病的脚踏风琴。一个年轻妇女坐在风琴前,等大家都准备好了,就开始弹琴。风琴像一个病人呻吟似的吱吱嘎嘎一阵乱响,大家一个个跟琴声唱起来。按我的想法,在场的人,恐怕只有彼得一个人清闲又安静。然后,霍勃逊牧师开始张口讲话,他讲得很慢,又讲得相当严肃,长长的葬礼布道词写得很好。虽然我听着很腻歪,可是在这种场合又是显得那样的庄重。这个时候,地窖里突然传来一只狗的尖声狂吠,吵得人心烦意乱,冲破了屋子里庄严肃穆的氛围。牧师停止了讲话,可又不能走下来,只好站在棺材前边不动,在原地等着。我估计他也被这只狗闹得连自己在心里想些什么都忘记了。这种情况真叫人尴尬,可是谁也没有更好的主意。没过一会儿,只见那个身材细长的承办殡葬的殡仪员朝牧师使了个眼色,好像在告诉牧师,“有我在这里呢,你不用担心”。接着他沿着墙边身子轻轻地滑了过去,与此同时,狗的狂叫声越来越大。大伙看着他的肩膀在墙边快速地挪动着。他的身体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滑过屋里边的墙消失在地窖里。随后,只听得地窖里传来“啪”的一声,紧接着又听到最后一两声十分凄厉的惨叫声,狗的狂叫就停止了,又恢复到了死一般的寂静。牧师恢复了原来的神态,屋子里的人又虔诚地注视着他,认真地听他讲没说完的庄重话语。不大一会儿,承办殡葬的殡仪员又出现了,他的肩膀又在墙边挪动。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沿着屋子里面的三堵墙滑了回来,稍后他把身子挺了起来,朝着牧师和大伙儿的脑袋伸长了脖子,一只手半掩着他的嘴巴,声音低沉地说:“它捉住了一只老鼠!”接着,他又沿着墙弯下身子滑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站直了身体。我心里明白,这个殡仪员这样处理这件小事,大家从内心里是赞许的。这本来就算不上什么事,可正是从这么一点点小事上,可以看出一个人做事是否周全,是否能事无巨细处理各种情况。这样做就能受到尊重,让人信任。在这个镇子上,所有的人都喜欢这个殡仪员的做事态度,因此谁家有了丧事,没有人能比他更受欢迎了。
牧师终于讲完了他的布道词,这次他说得非常好,只是话语太长听得让人烦躁。接着又是国王挤上来讲话,他又是一番胡言乱语地讲些废话。后来所有的事都完了,承办殡葬的殡仪员拿着一把螺丝刀缓慢地向棺材走过来。我心里一阵儿发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他怎么做。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再磨蹭,只是轻轻地推着棺材盖板把棺材盖得严严实实的,然后一个一个拧上螺丝,每一个螺丝都拧得紧紧的。这回我可为难了!我现在不知道那钱是不是还在里面。现在,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给玛丽·珍妮写信了。要是有人把钱偷偷地拿走了,而她如果接到我的信,按信中所讲的把墓挖开,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她该会如何想我呢?说不定她也把我当成骗子一伙的,认为我们骗光了她的家产,又来戏弄她的家人。如果真是这样,我想我或许会被通缉,最后抓起来关进牢里。我最好还是装作不知,隐瞒真情,根本就不给她写信。天啊,现在事情弄得越来越糟糕了,我本来想做一件好事,现在反倒搞得复杂,或许当初就不应该瞎操心管这种闲事。
他们埋葬好了死人之后我们就回到了家里面,我忍不住又对每个人细致地察言观色。这事儿我没法对别人讲,只是自己心里乱乱的。但是,他们的脸上和平时一样看不出来任何情况。我没有得到任何收获。
吃过晚饭,国王到镇上各家串门,装着非常友好的样子,跟人们亲热的交谈。他谈话中透漏出消息说,本来是要多住上一段日子,做一些好事,感谢大家平时对他哥哥和那三个可怜的孩子的照顾。可是他在英国那边的教堂有很多事,等着让他回去处理。所以,他不得不加紧行事,尽快把遗产处理完,尽早动身回家。这样来去匆匆的,他心里也很难过。请大家都多多见谅。大家也都客气地表示,希望他能多住些日子,不过既然他们有要事在身,也就表示理解。他又说,请大家都放心,他和威廉自然要带这几个侄女一块儿回家。会妥善安排她们,让她们生活在自己亲人身边。这让大家都很高兴,也让三个姑娘们很高兴。她们被哄得心花怒放,简直把世上所有的烦心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她们告诉他,一切都由他做主了。愿他能早点儿把家产处理掉,能有多快就有多快,她们做好准备随时动身。这三个可怜姑娘被糊弄得是那么的快活,那么的幸福。我万分心痛地看着她们被两个流氓愚弄欺骗成这样,可是,我又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阻挡一下,改变事情的结果。
上帝啊,国王果真要马上动手了。他在镇上张贴出告示,要在葬礼之后两天举行拍卖会,说要把房屋、田地、黑奴和全部的家产都拍卖掉,还说要是有人愿意提前购买,也是可以商量的。
就这样,那几个姑娘快乐的心情在葬礼过后第二天,就遭到了头一回的打击。那是在临近正午的时分,镇上来了两个黑奴贩子,国王就以合理的价格把黑奴卖给了他们,收了那种三天到期兑付的支票。黑奴的全家都被卖掉了,两个儿子被卖到了上游的孟非斯,他们的母亲被卖往奥尔良,在大河的下游。真是各奔东西啊!那几个可怜的姑娘啊!可怜的黑奴!他们抱头哭成一团,悲痛欲绝,难受得心都快碎了。我看到这种场面,心也揪着一阵一阵的痛。几个姑娘说她们眼瞅着这一家人被活活拆散,从这镇上给卖走是做梦也想不到的。那几个可怜姑娘和黑奴相互抱头痛哭的悲痛场面,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的,要不是我知道这项买卖最终会被撤销,黑奴过不了一两个星期就会回来,我想我的脾气肯定会忍不住爆发出来揭穿这两个流氓的。
这件事震惊了镇上所有的人,许多人纷纷站出来指责说,狠心把母子这样给活活拆散,实在太过分了。这话让两个无耻的骗子面子上也挂不住了。但是,国王那老浑蛋一点儿也不理会公爵好言相劝,执意要硬干下去。我可以看得出,公爵的心里已经乱作一团了。
拍卖举行的日子明天就到了。早上天刚刚放亮,国王和公爵就来到顶楼我住的房间,喊醒了我。从他们的神情上,我就明白已经出事了。国王问:
“前天晚上你去我房间了吗?”
“没有,陛下。”我总是在周围没有别人,只有我们几个人时这么叫他。
“昨天或者昨晚上,你有没有去过啊?”
“昨天也没有,陛下。”
“现在你要说老实话——不要撒谎。”
“陛下。我对你说的都是真话。从玛丽小姐领你和公爵看了房间以后,我就没有走近过你的房间。”
公爵说:“你看到有人进去了吗?”
“没有,大人,我没有看到什么人进去过。”
“仔细想一想嘛。”
我摸着脑袋装着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想到我有空可钻了,就说:
“啊,我看见过黑奴们进去了几次。”
这两个家伙听了都大吃一惊,那表情好像说,这可是他们没有料想到的。一会儿那表情又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个似的。随后公爵说:
“什么,他们全都进去过啦?”
“不是的,起码不是几个一起进去的。我是说,我只有一次见他们同时间里一起走出来。”
“那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就是葬礼那一天,是在早上,也不是很早了,因为我醒得太晚了。我正要下楼梯,就看到他们了。”
“好,快说下去,接着说下去——他们干了些什么?他们有什么举动?”
“我看到他们什么也没有干,他们也没有什么举动。我看得一清二楚,他们踮着脚尖走开了。我想他们以为您已经起床了,到陛下的房间里去打扫卫生的,结果看您还没起来,所以,他们不希望把您吵醒,就轻轻地走开,免得把您吵醒了惹麻烦。”
“上帝啊,这种事他们还真能做出来!”国王说。两个人的脸色看着又灰又暗,有点儿不知所措。他们挠着头皮站在那里不知道想什么。随后公爵狰狞着脸几声冷笑道:
“他妈的真没有想到,黑奴这一手真算是高招啊。他们还装作很难过的样子,不愿离开这个地方!我相信他们是难受。你也相信,大家全都相信。啊,他们来的这一招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不要说什么黑人不会演戏,他们要表演悲剧的话,能把全天下人都感动得掉泪。我如果有资金有戏院,我就掏钱请他们来演戏,依我看,靠他们还能发大财呢!那可比干什么都强。可是现在,我们却为了那几个钱就卖掉他们。才有几个钱呀,简直是白送呀,我们就傻乎乎地把他们白送人了。那几个钱这会儿还连摸也摸不着呢。对了,那几个钱在哪儿?那张支票呢?
“还能去哪儿?在银行里等着提款呢。”
“好,上帝保佑,那这几个钱还没有丢。”
这时我装作很胆怯的样子说:“出什么问题了?”
国王转身冲着我,脸色可怕地对我说道:“没你什么事!不要胡乱想,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只要你没离开这个镇上,你就记好这句话。”一会儿他又对公爵说:“我们只能把这件事打掉门牙往肚里咽了,决不能提起这回事。装作没发生一样。”
他们往楼下走的时候,我听到公爵又无奈地傻笑起来,他说:“这笔买卖做得真好,想要卖得快就得少赚钱。”
“我快点儿卖掉,不就是想早点儿走掉吗?如果到最后,什么也没赚到反倒赔了不少钱,一分钱也没有带走,你就没有一点儿错吗?”
“如果你早一点儿能听我的话,现在他们还会待在这个院子里,我们可早就带着钱远走高飞了。”
国王胡搅蛮缠地争辩几句,就掉过身冲我撒气。他骂我像个傻瓜一样,看到黑人那种举动从他屋里出来,却没有及时告诉他一声,说就是个笨蛋也能看得出来出事儿了。接着他又转而骂了自己,说全怪他晚上睡得太早了,那天没有睡懒觉,才让黑奴钻了空子。还说他以后要再这么干就撞死自己。他们吵吵闹闹斗着嘴走开了。我心里乐开了花,我把这事儿都栽到黑奴身上的方法成功了,可对黑奴又没什么害处。
对玛丽·珍妮说出真相
过了一会儿,到该出发的时间了。当我下了梯子往楼下走的时候,路过了那几个姑娘的房间。我看到房门开着,玛丽·珍妮蹲在她那只旧箱子旁边,一件叠好的衣服在腿上搁着,箱子盖子打开着,本来她正在收拾带往英国的东西。但是这会儿她已经停下来了,脸埋在手中正在哭泣。看到这种情景,我心里难受极了,当然,只要是善良的人谁都会难受的。于是我走了进去,说:“玛丽·珍妮小姐,你天生善良,看到人家倒霉你就难过,我也是的,见不得别人难过。和我聊聊吧,是什么事情?”
于是她就对我说了。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因为那一家黑奴的事。她说本来去英国是件挺快活的事情,可是因为这件事情,她的好心情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想到那个母亲和她的孩子们就此别离再也不能见面,她的心里就十分的难受,就是到了英国又怎么能高兴得起来。说着她哭得更加伤心了,双手往上举着伸开说:“仁慈的上帝啊,他们母子一辈子再也不能见面,这是多么残忍啊。”
“玛丽·珍妮小姐,你不用难过。我知道他们会见面的,用不着两个星期。”
天哪,我怎么就说出来了?没仔细考虑就说出来啦!玛丽·珍妮小姐不等我话音落完就伸出胳膊搂住了我的脖子,她激动得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摇晃着我的身体说:
“你说什么?天啊,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我知道我说得太唐突了,话也扯得太远了。一时间我没了主意。我请她让我冷静一会儿。她就放开了我的身体,坐在那里等着,很焦急又很激动,模样更加漂亮,就像一个人刚拔掉病牙一般还有点儿喜悦和放松的神情。于是,我就认真思考着。我想,当一个人到了自身难保的时刻能挺身而出说实话,是要有很大勇气的。尽管我没有这么干过,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反正我觉得是要有冒险的勇气的。而眼下这种情况我看还是说实话更安全一些,比撒谎要强得多。有时间了我要好好想想这些道理。这的确是个比较矛盾的事,我还从没碰到过这种情况,没有参考的例子。好了,我最后终于对自己说,还是让上帝来决定我的命运吧。这回我要挺身而出把实话说出来了。虽然这就像是坐在一桶火药上,偏要把它点着,看看自己到底会被崩到哪里去。我对玛丽·珍妮小姐说:
“玛丽·珍妮小姐,你能找到一个离这个镇子不太远的地方,可以暂时去住上三四天吗?”
“能啊,可以去罗斯洛普先生家。为什么?”
“现在你先别问那么多。要是我告诉你,那些黑人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就会在这所房子内重新相聚。还能向你证明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可不可以暂时到罗斯洛普先生家去住上三四天呢?”
“别说四天,就是一年我也愿意。”
“好吧,”我说,“我相信你说的话,你说的话超过别人吻着《圣经》发的誓言。”她笑了笑,脸红扑扑,笑得那么甜。我又说:“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要把这门关上,还要闩上。”
我把头伸出门外看了看,看到没有什么人过来,就把门关紧闩上,又回来坐下说:“你别叫,你要安静地坐好。我要把真实的情况讲出来,你一定要镇定,像个男子汉一样对待这一切。玛丽·珍妮小姐,因为我把真相说出来会让人难以承受的,但是我又不能不说。这两位叔叔根本就不是你们的什么叔叔,他们是一对骗子,是坏得透顶的无赖。好了,现在最坏的部分我已经说出来了,下面的事情你听起来就会容易承受了。”
不用想,我说出这话让她震惊无比。只是我现在好像小船已经渡过了险滩,划到了平静的水面。我就接着说下去,她眼睛里愤怒的火焰燃烧得越来越旺。我把那两个浑蛋所做的坏事一件件讲给她听。当她听到我讲完我们最初碰上那个要搭轮船的年轻傻帽儿,一句一句地讲到她在大门口扑到国王怀里,他吻了她十六七回的事情之后,她猛地跳了起来,脸色通红,就像是傍晚的火烧云。她说道:
“这两个畜生,我们快走,一分钟也不要耽误,我们要把他们全身浇上柏油,粘上鸡毛,扔到河里去!”
我说:“我们当然要这么做。不过你还是先别激动,你最好先去罗斯洛普先生家。”
“噢,”她说,“你看我都想了些什么呀!”说着,她又重新坐下来。“请你不要在意我说的话,千万不要在意,你现在不怪我了,对吧?”她把她那嫩白的像鲜藕一样的手放在我的手上,那种感觉让我宁愿去死掉也不会再怪她。“我简直被气坏了,没有动脑子考虑,”她说,“现在你接着说吧,我会镇静的。你告诉我有什么好办法,不论什么办法我都会去照做的。”
“好的,”我说,“这是两个凶残的骗子,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现在我和他们搅在一起,不管我情愿不情愿,必须得跟他们再往前走上一段。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什么原因。要是你说出了他们的真面目,镇上的人肯定会把他们抓起来,这样我被解救了,可是还有另外一个人,他就会有很大麻烦了。这个人你不认识,但是我们必须救他,不能让他再遭殃了,你说对吗?如果你认为应该这样那我们就先不拆穿他们。”
说着这些话,我心里想了一个好办法。我想到了如何才能把这两个骗子在这里被抓起来,而让我和杰姆又能摆脱他们,然后我们就好走了。但是我不愿意白天撑着木筏子赶路时,船上只有我来应付人家的问话。所以,我想等到今晚夜深之后再动手。我说:
“玛丽·珍妮小姐,我会告诉你我的办法。罗斯洛普家离这里有多少路?你不会在那里待多久的。”
“就在这镇子后边的村里,不到四英里路。”
“好,这就好办了。现在你上那儿去,等到晚上九点或九点半告诉他们说你忘记了什么事情,然后让他们送你回家。如果你到家后时间还不到十一点,你就在这窗口上放支蜡烛。你就等到十一点,如果我还没露面,那就是我已经走得离这儿很远了,已经平安无事安全脱险了。然后你就可以叫来镇上的人们把这两个流氓给抓起来。”
“好吧,”她说,“我就照你说的这么做。”
“如果我没走掉,而是和他们一起被抓住了,那么你得站在我一边尽力帮我说话。你应该站出来说,是我把骗子的真实面目告诉你的。”
“我当然会全力证明你的。他们绝不会来碰你一下!”她说。我看到她说这话时,双目有光,鼻子微大。
“我要是成功走掉了,我就不能证明这两个流氓不是你的叔叔了,我就是在这里,我也不能这么做。我只能发誓说他们是罪大恶极的流氓无赖,我只能证明这一点儿。可是还有别的人能作证,他们的证据更加有力。他们作证还不像我这样叫人怀疑。递给我铅笔和一张纸,我把他们的名字和地址都写给你。你看就这样,‘皇室怪兽,博瑞克斯维尔’。你收起来,别把它弄丢了。当法院调查他俩干的坏事时,你就拿出来,让他们派人到博瑞克斯维尔去,就说抓到那俩演皇室怪兽的人了。到时候,那里全镇的人都会赶到这里来作证的。玛丽小姐,而且他们来时准会愤怒极了。”
我想现在已经把一切都给安排稳妥了,于是我说:“还是让拍卖会继续进行吧。不用担心,因为告示贴出来的时间短,买东西的人不会那么快就凑到钱,至少要一天的时间才能凑够。而他们要等到钱都付清了才会离开这里的。按照我们安排的情况,不等他们拿到钱,就被抓了起来。这些拍卖就会无效。那些黑奴的事情也是这样的,买卖无效。黑奴们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回来。啊,玛丽·珍妮小姐,他们连卖黑奴的钱也拿不到,因为那是三天期的支票。他们的处境最糟糕了。”
“好吧,就这样安排。”她说,“我现在就下楼去吃早饭,吃完饭我就动身去罗斯洛普先生家。”
“老天,那可不行,玛丽·珍妮小姐。”我说,“你绝不能吃过早饭再走。”
“为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走吗?玛丽·珍妮小姐。”
“啊,我没想过,现在回头想想吧,我还是搞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因为你是脸皮很薄的人。你的表情会让人看出来你心中有事,就像写在书本上一样清楚。只要坐下来一看,就像读印着大字的书一样,谁都可以看出来。你能做到在见到你叔叔时,当他们走来吻你向你问早上好时,还像平常一样吗?”
“好啦,我知道了,别再往下说啦!我愿意在早饭前就走。可是要把我妹妹留给他们吗?”
“你不必操心她们。为了不让那两个流氓怀疑,她们还得忍受一会儿。你不能见到他们,也不能见你的妹妹,最好别见这镇上的任何人。如果有一个邻居在今天早上问起你叔叔的情况,你的脸色会隐瞒不住的。玛丽·珍妮小姐,你还是马上就走吧,我来处理这里的事情。我会交代你妹妹苏珊小姐,让她替你向你的叔叔问好的时候,就说你要离开几个小时,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或者说是去看一个朋友了,今天晚上或者是明天早上你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