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8)

第32章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8)

“可以说我去看一个朋友了,不过我可不想向他们问好。”

“那好吧,不想问好就不问了。”这只是一点儿小事,对她交代一下就行了。这样不会有什么麻烦。往往有一点儿小事能叫人心理平衡,这样一点儿小事,不费什么精力却能叫玛丽·珍妮小姐心里感到舒服。然后我又说:“还有那一袋子钱的事。”

“啊,钱在他们手里,一想到是我亲手把钱送到他们手里,我就觉得我真是个天下愚蠢的人。”

“不,你可能还不知道,钱不在他们手里。”

“什么,那在什么人的手里?”

“我如果知道就好了,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一袋钱是我偷出来的,我偷出来后想把它藏起来以后还给你们。可是我现在不知道它还在不在那个地方。玛丽·珍妮小姐,我非常难受,伤心极了。我已经尽我最大的能力去做了,我没有撒一句谎。我差点儿被人发现,只好找个顺手的地方随手一放,赶快跑开。可是放钱的那个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

“噢,你别太自责了,这样不好,再说,我也不想你这样。你也是身不由己才那么做的,这不是你的本意。你把它藏在什么地方了?”

我一时间张不开了口,因为我不想再让她有什么烦心的事儿了。我要告诉了她,她就会想起那个棺材里的尸体,想到尸体肚子上搁着那袋钱。这种话我现在没法对她说。稍后我说:

“玛丽·珍妮小姐,我现在不想向你说我放在哪里了。你不要再追问我了。我会给你写到一张纸上,要是你想看的话,你可以在去罗斯洛普先生家的路上看。这样可以吗?”

“哦,那好吧。”

我就在纸上写道:“我将它放入了棺材。就趁你在棺材旁哭的那个晚上,我放进去的。我当时就躲在那扇门后面,我心里也为你感到十分难受。玛丽·珍妮小姐。”

写着写着,我不禁想起那两个鬼东西还在她家的屋子里,骗她抢她,而她却在那天深夜,一个人在伤心地哭。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当我写完把纸叠好抬头递给她时,我看见她眼睛也是泪水涟涟了,她用力抓紧我的手说:

“再见吧,你刚才给我说的那些我全都照做;如果我从此以后见不到你了,我也会在心里永远怀念你的,我会时时刻刻想到你,还会在上帝那里为你祈祷!”说完,她悄然而走。

为我祈祷!如果她要是了解我这个人的话,我想她会是另外一种想法。不过依她的为人,她肯定还会照样那么做的。她是一个敢做敢当的人,她只要心里有这个念头,她都有胆量这么做,甚至为犹大祝福。你爱怎么想都行。但是我感觉,她的胆量超过了我见过任何一个女孩儿,她几乎是浑身是胆。这话听起来是有点儿夸张,但是,这话用到她身上一点儿都不过分。还有她的美丽善良,她比任何一个人都出众。自从那一次她的身影走出那扇门,我以后就再也没看见过她。不过,我心里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怀念她,还总想着她说她会为我祈祷的事。要是我觉得我为她祈祷能对她有什么好处的话,我就是豁出命也要为她祈祷。

没有人见到玛丽·珍妮走出去,因为她是从后门溜走的。我见到苏珊和豁嘴时,我说:

“你们偶尔去河对岸探望的那家人叫什么名字?”

她们说:“那里有好几家。但是,经常去普洛克特家。”

“就是他们家,”我说道,“我几乎给忘了。玛丽·珍妮小姐叫我告诉你们,他们家有人生病了,她匆匆忙忙地赶那边探望去了。”

“是谁生病了?”

“我不知道,我没记住。不过我觉得好像是……”

“上帝呀,最好不是汉娜。”

“你说得对,正好就是汉娜。”

“我的天哪,她病得厉害吗?她上星期身体还好好的呢!”

“是得的急病,玛丽·珍妮小姐说的,他们在她身边陪了一个晚上,他们怕她熬不了多久。”

“有这么严重吗?她得的是什么病?”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哪一种病才合适,就说:

“流行性腮腺炎。”

“是这种病?别胡说!得了流行性腮腺炎,也不用有人整夜守着啊。”

“玛丽·珍妮小姐说,这是一种新病。你敢和我打赌吗?对这样的流行性腮腺炎,人家不用整夜守着吗?”

“什么样的新病?”

“是和其他的病一起发的。”

“什么其他的病?”

“嗯,有很多连我也说不清,像麻疹、百日咳,还有一种非常厉害的皮肤病,还有痨病、黄疸病、脑膜炎,还有别的什么。”

“上帝啊!那还把这个叫做什么流行性腮腺炎!”

“这是玛丽·珍妮小姐的叫法。”

“啊,那为什么要把这个叫做流行性腮腺炎,而不叫别的呢?”

“为什么?因为先得的这种病。”

“哈,这就不对了。如果一个人最早先碰痛脚趾头,随后吃了毒药,又跳到楼下,摔坏了心脏,摔破了脑袋,有人出来问起此人怎么死的,你能说他是碰了脚趾头死的?这样的说法不是毫无道理吗?这病传染吗?”

“能挂住人的,就像有一张耙在黑地里,你走了过去,你不被这个耙齿挂住,就会被别的耙齿挂住,你说对不对?你要想挣脱掉这张耙齿,就非得把整张的耙拉开。这流行性腮腺炎就好像一张耙一样,有那么多种病在一起,让它挂上了那就麻烦啦。”

“上帝啊,这种病太可怕了,”豁嘴说,“我要去找哈维叔叔。”

“哦,那你快点儿去吧,”我说,“我要是你的话,马上就去了。”

“嗯,为什么马上就去?”

“你应该知道,你的叔叔们是要尽快回英国老家去的。他们肯定不会自己说走就走,而让你们单独走这样远的路程去英国。他会和你们一起走,可是玛丽·珍妮小姐又有可能传染上了传染病。你们要坐轮船的话,轮船上的人会害怕也被这种病传染,而不让玛丽·珍妮小姐上船。你叔叔哈维是位牧师,一个牧师怎么会欺骗一艘轮船上的伙计?他不会为了让他们同意玛丽·珍妮小姐上船而隐瞒什么的。他肯定会说,这真的没有办法,教堂的事就随他去吧。既然我的侄女接触了那可怕的综合流行性腮腺炎,我就陪她留下来观察三个月,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得这个病。你们不用担什么心,最好是马上告诉你哈维叔叔……”

“别说傻话了。我们本来能早点儿到英国过幸福生活,却为了观察玛丽·珍妮是不是沾上了这个病留在这里鬼混。你这不是在说傻话吗?”

“那是不是先跟你们邻居中哪一位说一说。”

“看来你天生就是一个十足的笨蛋。你难道不知道,对他们说了之后,他们就会去告诉别的人。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不对任何人说。”

“啊,那就听你的吧,也许你是对的。”

“可是,我看为了不让哈维叔叔担心,还是告诉他一声,就说她出门去和朋友们告别去了。”

“对了,玛丽·珍妮小姐让我对你们说的。她要我转告你们,让你们代替她给哈维和威廉叔叔问早上好,并亲他们一下。说她过河去看一看……你们彼得父亲过去经常来往那家富人是什么名字?我是说那家叫什么?”

“你是说阿普索普斯家吧?”

“应该是的,他们这姓可真难记,让人总也记不住,有时还不容易想起来。是的,她过去是劝说他们买下这栋房子,叫阿普索普斯家一定要到拍卖会上来。因为她觉得把房子卖给别人不如卖给他们家,就是你们彼得父亲在的话也会这么想的。她打算一定说服他们,直到他们答应为止。哪怕是说得累倒,也要坚持说服他们答应。要是说服他们之后她不太累,她就回来了;要是她累了,她第二天早上就会到家。她说了,有关普洛克特家生病的事儿不要说,只说阿普索普斯这买房子的事儿就行了。这是她亲口对我讲的,因为她想把这所房子卖给他们,我清楚这一点。”

“好吧,我们会这样说的。”她们说道,然后就一块儿去找她们的叔叔,向他们问早上好,给他们说这件事。

现在,一切事情都搞定了,不会出什么意外了。两个姑娘急着想早点儿去英国,她们不会说什么的。国王和公爵倒很乐意玛丽·珍妮小姐走出去为拍卖会帮忙找买主,而不愿她留在这里很容易让罗宾逊医生找到。我自己也感觉挺好的,我觉得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周到,就是汤姆也不一定干得比我更完美。当然,他会搞得更有气势一点。这一点我不如他,因为我从小就没这方面的经验。

那天下午,他们举办的拍卖会在广场上进行着。他们请了拍卖师,把一件一件东西、一块块田地、一所所住房叫卖着,让别人来竞价。竞买的人竞相叫价一直争到了傍晚。那老流氓也来到现场,站到拍卖师身旁,神情非常诚恳,偶尔说上一两句《圣经》里面的话,或者说上几句假装慈悲的话。公爵也在旁边叽里咕噜叫着,用尽办法引起大家对他的同情,并借机显示自己。

拍卖终于进行完毕。除了坟地里的几棵小树,所有的东西都卖出去了。他们还要使足劲头把那些也得卖掉。国王这个如此贪婪的家伙,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一口吞下,这种人我还从没见过。他们正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一艘轮船靠岸了。大概不到两分钟时间,一群人跑着过来了。他们一边说笑着一边叫嚷着,像开玩笑似的喊道:“现在你们的竞争对手来啦,有两对继承人来继承老彼得·威尔克斯家的财产。你们只要拿着钱,随便你们押哪一家。”

两对继承人开棺验尸

他们带来两个人,一位是风度翩翩的老先生,另一位是个潇洒的年轻人。只是那位年轻人的左手上扯着绷带。上帝呀,大家一直在闹啊叫啊笑啊。我看这可不是笑笑就完的事。我觉得国王和公爵如果看出了他们的来头,肯定会心里发慌的。我觉得他们应该会吓得脸色大变,可是他们的脸色依然是那么从容镇定。公爵的脸上一点儿没有担心事情败露的慌张神色,还是使劲儿地咕咕叫着来回转,显得又快活又满意,咕噜咕噜像一个已经把水烧开的水壶。国王呢,只是眼睛朝两个新来的人看了一眼,哀叹了一声,就像是他没想到世上竟然有这样的流氓骗子,气得他肚子直痛。他这种做法做作得可真绝。很多有影响的人物都围在国王身边,表示他们站在他一边。那位刚到的老先生反而是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不大一会儿,他开口说话了,我立刻就听出来了他操着的是英国人的口音。跟国王的那路说法大部分都一样,虽然就模仿而言,国王说成那样也很相当不错。我就说不出老先生说的那话,也模仿不了他那样的说法。他转身朝人群说了一些话:

“出现这种情况是我始料不及的,这真令我大吃一惊。说实话,我根本没充分的准备面对和应付这种情况。因为我和弟弟刚碰上了不太幸运的事,他把胳膊摔断了。昨天晚上我们的行李又让人家拿错了,丢在上面一个镇子里。彼得·威尔克斯的弟弟哈维就是本人,这位是他弟弟威廉。他既聋又哑,现在他仅有一只手可以比画,连手势也不能做得了多少了。现在我说我是谁,大家可能不相信。不过,等一两天后,我们的行李拿到后,我就有证据可以证实。现在,我不想多说什么了,还是到旅馆去等着吧。”

说完这些,他跟新来的哑巴就走开了。

国王哈哈大笑一声,又开始胡编乱造了:

“哈哈,摔断了胳膊。对一个没学会打手势的骗子来说,又必须打手势,只好装作摔断胳膊了,这话说起来是多么方便呀!把行李丢了!在眼前这种情况下,这也是一个好办法!”

说完,他又接着大笑不止,人群里除了有三四个人外,也许有五六个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这几个人中就有那位医生,还有一个手里提着那种老式的毯制手提旅行包且目光敏捷、长相精明的先生。他偶尔朝国王瞥一两眼就低头跟医生小声说话,两人不住点着头。他就是勒维·贝尔,到上游路易斯维尔去办理业务的那个律师,他刚从轮船上下来。还有一个跟那位老先生一道来的人,他的身体结实健壮,高高大大。他听完那位老先生的讲话,现在又在听国王讲话。等国王讲完了话,这个身体健壮的汉子就上前说道:

“喂,这位先生,你如果是哈维·威尔克斯,那你是何时候来到镇上的?”

“朋友,我是在葬礼的前一天来到这里的。”国王回答。

“那天的什么时间?”

“傍晚,日落前的一两个钟点。”

“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乘坐从辛辛那提来的萨珊·鲍威尔号轮船。”

“好,那么那天早上你怎么坐着独木舟到上游那个码头上去啦?”

“我那天早上没去码头。”

“你这是在扯谎。”

有几个人朝他跑过去,求他不要对一个老人还是牧师以这样的态度讲话。

“滚他妈的蛋,他是什么牧师?他就是个流氓,是个撒谎的骗子。我家就住在码头那儿,这不错吧?那天早上我看见他在上面码头那儿。他和一个男孩儿,还有提姆·柯林斯一起坐独木舟来的。”

那个医生上来问道:

“哈纳斯,你还能认出来那个男孩儿吗?如果能找到他。”

“我看我可以的,不过也难说。嘿,那边不就是他嘛。我看得清清楚楚。”

他说的就是我。医生又说话了:

“各位朋友们,新来的这一对是不是骗子我不知道。不过这两位我敢肯定就是骗子,如果他们不是,那我就是个傻瓜。我认为我们有责任看住他们,在我们把这件事情查明白之前,不能让他们从这里溜掉。哈纳斯,还有大家,你们都来吧。我们一起带着这两个家伙叫他们和那两个人去旅店当面对质,我想,用不着我们问完,事情就会弄明白的。”

这下大家可热闹了,也许国王的朋友们不这样想。大伙儿就动身了。这大概是黄昏的时候。医生抓住我的手,对我还挺和气的,可就是一点儿不松我的手。

在旅馆的一个大房间里,点起了几支蜡烛,我们全集中在这里。新来的那两个人也被带了过来。医生先说话了:

“我认为这两个人就是骗子,不过我不想太难为他们。我们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同伙儿。如果有的话,他们的那些同伙儿很可能把彼得·威尔克斯遗留下来的那袋金币拿走了。如果这两个人不是骗子,那么这笔钱应该还在他们手里。我希望他们把那钱取出来,先由我们代为保管,等到能够证明他们没有问题的时候再还给他们。这样做怎么样?”

大家都说这个办法好。因此我就想,才刚开始他们就让我们这伙人快要败露了。可是,国王只是显得很痛心的样子说:

“先生们,我也希望那笔钱还在,这样大家就可以尽早把这件倒霉事公开地彻底地查个一清二楚。可是,那笔钱已经不在了,你们不信的话可以派人去查看。”

“那这笔钱去哪儿了?”

“唉,我侄女让我帮她保存这笔钱,我拿去后就藏到我床上的草垫子里头了。我们计划在这儿只住几天,就全家迁往英国。我想把它存进银行太麻烦。我认为放在床上就是个安全地方。对黑奴我们又不了解,认为他们就跟英国的仆人一样很诚实。就在第二天早上我下楼之后,黑奴就把钱偷去了。我卖掉他们的时候,还不知道钱已经不见了。因此,他们顺顺利利地拿着钱走了。我这个仆人能把这件事情给你们说明白。”

医生和那几个人说了声“真是胡扯”。我看,他说的话没有人相信。一个人问我黑奴偷钱的时候我有没有看见。我说我没有看见,但是我看到他们从房间里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我没想那么多,只是在想他们是害怕惊醒我的主人睡觉,想在我的主人发火之前离开。他们就问了我这些问题。后来,医生转过身朝我说:

“你也是英国人吗?”

我说我是英国人,他们几个人就大笑起来,说声:“放屁。”

接着,他们就开始了刨根问底,我们就被他们不停地问过来问过去,调查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好像连吃饭的事也没人想起来似的。这样,他们问来问去,问个不停,都被问得糊糊涂涂的。他们让那位老先生谈他的经历,完了又让国王谈谈他的过去。谁都能看得明白,那老先生正在说实话,另一个是在编造谎言。除了那几个傻瓜,他们抱有成见,不愿相信国王和公爵是骗子。后来,他们让我把我所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国王暗自给我递了个眼色,我就明白了该说些什么才对。我便开始讲我们在谢菲尔德那里的生活,还讲威尔克斯家在英国的情况,等等。可是,我没讲多少,那医生就笑起来了。那位勒维·贝尔律师就说:

“我的孩子,你坐下吧。我看你说起来好像不怎么顺口,你还不会说谎话。你还需要多锻炼呀,如果我是你,我就不这么让自己难受了。”

我很高兴他们总算是放过我了,一点儿也不在乎他说的这些恭维的话。

医生开始转过身开口说话,他说:

“勒维·贝尔,当初你要是一直在镇上的话……”

这时,国王连忙打断了医生的话,他朝勒维·贝尔律师伸出手来说:“噢,我那可怜亡兄写信常提到的老朋友,就是这位先生吧?”

律师微笑着和他握握手,神情显得很愉快。他们两人亲热地谈了一会儿,又走到一边小声交谈着。最后,律师提高声音说:

“好吧,就这么办吧。我愿意接受你的委托,代理你和你兄弟的状子,到时候问题就可以搞清楚了。”

他们拿来纸和笔,开始写诉状。国王歪着头坐下来,舌头舔了舔嘴唇,在纸上胡乱写了几行字。然后,他们又让公爵来写,公爵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自在了。但是,他还是接过笔写了字。律师又转向那位新来的老先生说:

“你和你兄弟也请写上两行字,还要把你们的名字也签上。”

那老先生写了,只是,谁也看不明白他写的字。律师惊讶看着他写的字,他说:

“这下我可真为难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一叠信从口袋里拿出来,和老人写的字对比着看,最后说道:

“这些是哈维·威尔克斯寄过来的旧信;这里是这两位的笔迹,通过比对可以看出来这不是他们写的。(国王和公爵知道了律师设圈套让他们上了当,脸色变得不自然起来。)这是这位老先生的笔迹,谁都看得出来,这些信不是他写的。事实上,他涂抹的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字。这里还有一封信,是从……”

那位新来的老先生站起来说:

“诸位,请听我来解释。我的手迹,除了我这个兄弟,没人认得出来,因为是他替我抄写的。你这里的这几封信不是我写的,是他的手迹。”

“啊!”律师说,“事情竟然是这样的。威廉的信我这儿也接到过,要是他写上一两行,我们就可以对比了。”

“他不会用左手写呀,”老先生说,“如果他右手没有摔断的话,写出几个字对比,你会看出来我的信跟他的信是一个人写的。两种信出自一个人的手迹。”

律师比对着看了看,说:“我相信是这样的,和我过去注意过的相比,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好啦!我本来想我们找到了解决的途径,谁知在有些事上又有些困难。不过,有一点是得到了证实:他们两个没有一个是威尔克斯家的人。”他看着国王和公爵摇了摇头。

嘿,你猜怎么着?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那个顽固的老流氓还不甘心!他说这种对比不平等。他说他兄弟威廉天生又爱戏弄人,自己刚才就看出来了威廉想搞个恶作剧,根本就没打算写好字。就这样他越说越有精神,哇啦哇啦说得吐沫星子飞溅,说得连他自己都当成真的了。一会儿,那新来的老先生打断了他的话,说:

“还有一件事请大家想一想,这里有没有人替我哥哥——刚过世的彼得·威尔克斯入殓?”

“有,”有人答话,“我们俩现在都在这里,是我和阿勃·特纳一起干的。”

那老人听说后转向国王说:“他胸口有什么样的文身图案,这位先生能告诉我吗?”

老人突然问的这个问题,让国王有点儿措手不及。他若不强打精神来对付,那他就会像被大水冲散了的堤岸一样轰然坍塌。像这样猛然间提出的这么个有凭有据的问题,不管是谁都会有点儿惊慌失措,因为他怎么会知道那人身上有什么文身呢?他额头上已经有些细汗珠子了,这可是自己做不了主的。这会儿房里安静极了,每个人的眼睛都注视着他一个人看。我想,这回他该认输了吧,再怎么狡辩也没有用了。他真的认输了吗?恐怕谁都没有想到,他死也不低头。我看他的想法就是这么僵持着,把他们这帮人都拖得身心疲惫,他们就会回家休息,他和公爵好找机会逃之夭夭。他还稳稳地坐在那里,一会儿,便开始笑了起来,说:

“这可是为难人的问题呀,不是吗?好吧,先生,我愿意告诉你,他胸前有什么样的文身图案。那是个又小又细的蓝色箭头,如果你不仔细看,你还发现不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像这样的一个没皮没脸的老流氓,天下真是少有啊。

那位新来的老先生脸色放光,立刻转向阿勃·特纳和他的同伴,像是他断定这次证实国王的谎言了。他说:

“好啦,刚才你们都听到他说的话啦!彼得·威尔克斯胸口有这种文身图案吗?”

两个人一起说道:“我们没看到这种文身图案。”

“好!”老先生说,“你们是不是看到他胸口上是一个细小的、不太清楚的P和一个B(这是他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他年轻时已经不用了),还有一个W,三个字母中间有小横线,是这样的:P-B-W。”他说着还在纸上画了出来。“你们看到的是不是这样的文身图案?”

两个人又一起说道:“我们没看见。我们根本没看到什么文身图案。”

这时候大家都忍耐不住了,气愤地高叫起来:

“他们全都是骗子!把他们扔到河里!淹死他们!用杠子抬着他们去游街!”大家一起叫喊,乱成一团。这时,那个律师跳往桌上,他朝着大家大声喊:

“听我说,先生们,听我说一句,还有一个办法,我们去把尸体挖出来看一看!”

“好哇!”大伙都欢呼起来,马上就要动身。那个律师和医生又喊道:“等一下!我们要抓住这四个人和这小孩子,把他们也一起带去!”

“别让他跑了,把他们都带上!”他们一齐喊,“如果看不见这些图案的话,我们就把这些家伙全都杀死!”

这下,我真被吓破胆了。我们几个全被他们紧紧地抓住,一群人簇拥着我们往大河下面一英里半的墓地里走去。他们还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叫着,发泄着他们的愤怒。全镇的人都被惊动了出来跟在我们身后。当时才刚刚晚上九点钟。

当我路过我们住的那所房子的时候,我心里后悔不已。我多么希望玛丽·珍妮这会儿能出现呀,这样我给她使个眼色,她肯定会立刻跑过来搭救我,并把那两个流氓的可恶行径一一揭穿。可惜我早上让她离开镇子了。

一群人乱哄哄地大喊大叫着,就像一群野兽一样,蜂拥着我们沿河边的大路朝前走。更令人感到心惊肉跳的是,天空也暗下来了。一道道闪电在空中一闪而过,风摇动着树枝把叶子晃得沙沙作响。我还从来没遭遇过如此可怕、如此危险的情况,我被吓得腿肚子都有些软软的。事情的结果跟我当初考虑的完全两样了。如果按我当初的设想,我现在应该悠悠闲闲地从头至尾看热闹。玛丽·珍妮小姐会在紧急关头证实我的清白,救我出去,让我重返自由。而不像现在这样身不由己。我几乎不敢再想象,在生与死之间,竟然要凭着一个死人胸口上刺的那些文身图案。如果他们找不到那些图案呢……

我不敢再想象这可怕的结果了,可别的事情我又想不起来。乌云越密集越多,笼罩着天空越来越暗,这可是个从人群里溜走的绝好时机。可是,我的手腕被那个壮实的汉子紧攥着,就是那个哈恩斯。想挣脱他简直就像是想从巨人歌利亚手里逃脱一样难。他神情激动地一路拖着我走,我得双腿紧跑才能跟上他。

人群像泛滥的潮水一样,纷乱着拥入墓地。他们找到了那座坟,这才发觉没有人能想到带盏灯过来,倒是他们带的铁锨比需要的能多出近百倍。不过,他们并不甘心,就借着闪电的亮光动手开始挖掘,并且派了一个人到半英里地外最近的人家去借盏灯。

天开始下雨了,夜空更加黑暗。风雨雷电同时上阵,把这个夜空搞得不能安宁。可是,那些人对老天这样来捣乱一点儿也不在意,他们一心一意地扑在挖掘上。闪电一晃的瞬间,那一大群人的每个动作、每张脸,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从墓穴里挖出来一锨一锨的泥土,挥洒在地上。又是一晃,黑暗便隐藏了这一切,眼前的所有东西都消失了。

他们终于挖出了棺材,并且开始拧下螺丝把棺材盖板儿卸下来,后面的人一个个地人挤肩扛、相互推搡,全想挤到前面看个热闹,那情景你是不容易见到的。天黑漆漆的,这种场面真叫人胆战心惊。哈恩斯好像忘了我的存在了,拉着我生拉硬拽地把我的手腕握得生痛。他激动地喘着粗气。

刹那间,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一道白光打破了黑暗的笼罩,有人惊喊道:

“上帝啊,他胸口上就是那袋金币!”

哈恩斯和在场的人群都不禁欢叫起来,他一时丢开了我的手腕,激动万分,不要命地往里挤,想看上一眼。我乘此机会迅速闪进黑暗里,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朝着大路撒腿狂奔。当时那股劲头儿,谁都不会有体验。

我一个人在大路上疯一般地飞奔,雷电一道一道闪着,黑暗和白昼瞬间交换着,一下子是亮得耀眼,一下子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雨哗哗下着,风呼呼刮着,还有天崩地裂般的雷声。而我是在拼命地朝前飞!

我跑到镇上,看见暴风雨中没有一个人。我在大街上直穿过去,没有再去找背街小巷。当我快跑到我们住的房子时,我专门朝着里面看了看,整座房子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儿灯光。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失落与难受。可是,就在我快要跑过那所房子时,突然一道灯光在玛丽·珍妮的窗口亮了起来!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也是最有勇气和胆量的姑娘。我的心猛然间膨胀了起来,一阵跳动,像是胸膛快要撕裂。瞬间过后,那座房子跟周围的一切都被我身后的黑暗笼罩住了,永远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跑过了那个镇子,跑了很远的一段距离,可以看到朝沙洲方向去的路了。我想借条小船用用,就开始细细寻找。一道闪电划过,我看到有一条小船,我一下子跳了上去抓过桨划开了。这是只独木舟,没有被链条拴住,只系了一根绳子。沙洲在大河正中间,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我一点儿也不敢浪费时间,用尽全身力气快速地划。当我终于靠近木筏子那儿时,累得一点儿也不想动了。如果可以耽搁的话,我真想躺下来喘口气,可是我不敢那么做。我跳上了木筏子大声喊:

“杰姆,快放开木筏子,快点儿出来。上帝保佑,我们甩掉他们了。”

杰姆赶紧跑了出来,伸着上臂向我走来,他异常高兴。但是,一道闪电划过,我看了他一眼。我的心一下子快跳出了胸膛,我跌跌跄跄倒退几步一下跌到水里。我忘记了,他穿着老李尔王的衣服装扮成了一个淹死的阿拉伯人,他差一点儿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杰姆把我捞了上来,拥抱着我,祝福我。我们能甩掉国王和公爵,我还能平安地回来,他高兴得不得了。他要我说说是怎么甩开他们的,但是我说:

“现在不行,先解开木筏子,让它漂吧。等吃过早饭再说,等吃过早饭再说。”

我们不再片刻停留,就顺着大河朝下游漂出去了。能重返到大河上,一切由我们自己来主宰,自由自在地没人来打搅,这是多么惬意呀。我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跳得脚后跟嘣嘣作响。但是,没有多长时间,一个特别耳熟的声音飘了过来,我静了下来细细听着,等着再飘来一声。又一道闪光划过水面时,我看到一点不错就是他们来啦!他们正拼命划桨,划得他们的小船吱吱叫!正是国王和公爵。

我浑身一软瘫倒在木筏子板上,事到如今只能听从上帝安排了。我只能忍住自己的悲伤,别无他法。

国王和公爵互相猜疑

他们一跳上木筏子,国王就怒冲冲地朝我走了过来。他抓住我的衣领几乎把我揪了起来,大声喝问:“你这小畜生!想甩掉我们,是吗?是不是和我们在一起烦了,嗯?”

我说:“不是的,陛下,我们不敢,请别这么做!”

“那么,快说,你究竟想干什么,否则,我就可以把你的肠子都给掏出来!”

我说:“我把一切都实话对你说,陛下。抓我的那人对我很和善,他说他有过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儿子,去年死了,他说看到我就想起了他的儿子,还说不忍心看到一个小孩子处境这么凶险。当他们在棺材里发现了那些金币时,都非常吃惊,拼命挤过去看棺材。他就放开了我,还低声对我说:‘快跑吧,他们会绞死你!肯定会的。’我想,再留下来也对我没什么好处,如果能逃跑的话,还能避免一死。所以我就不顾一切地跑,最后找到了一只独木舟,划到了木筏子上。我跳上来后,就对杰姆说赶快划走,不然他们就会追过来抓住我并把我绞死。我还说估计你和公爵已经被绞死不在人世了,我非常伤心,杰姆也伤心极了。现在看到你们平安回来了,我们又转悲为喜,十分高兴。你如果不信可以问问杰姆是不是这样的。”

杰姆说我说的是那样的,国王让杰姆闭嘴,说道:“噢,真的吗?这倒也有可能!”说完又抓住我用力地摇晃起来,说他要把我淹死。但是,公爵说:

“把这孩子放开,你这个疯子!如果换了你,你也会照样这么做的。你脱身的时候,找过他的下落吗?我可不记得你曾这么做过。”

国王松开了我,开始大骂那个镇子和镇上的每一个人。可公爵又说:

“最该挨骂的人是你自己,你是自作自受。从进到这个镇子,你就没做过一件让人满意的事情,除了后来神情冷静、没脸没皮地编造出那个蓝箭头文身图案。这下子确实是高招,绝妙极了。我们能侥幸逃脱也是因为这句话。要不然的话,我们就被关了起来,等着那两个英国人的行李到了之后,我们就会蹲监狱,绝对不会错!幸亏那个诡计把他们引向了墓地,帮我们最大忙的就是那袋金币,要不是那帮傻瓜激动不已地松开手,拼命挤过去都想看上一眼,恐怕我们今天晚上都得系着绞索睡觉了。这绞索可是经久耐用,只要系上一次我们就完了。”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在思索着什么,随后国王说话了。他有些似是而非地说:“哼!我们还一直以为是黑奴偷去的呢!”

这一下子,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是啊,”公爵说,慢条斯理,声音低沉,还带一丝讥讽的口气,“我的确是那么想的。”

大概过了半分钟,国王一字一句地说:“起码我是这么想。”

公爵的神态和国王一模一样,他说:

“未必吧,我才是这样想的。”

国王有些愤怒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毕奇华特。”

公爵口气傲慢地问:“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国王也带着讥讽地口气说:“我是不知道的。没准你是在做梦,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呢。”

这下子把公爵气得鼻尖都动了,说道:“闭嘴,不要说这些废话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把钱放进棺材里了吗?”

“是啊,先生!你自己放的,你当然知道。”

“你胡说!”说着公爵扑向了国王。

国王挣扎着喊道:“放开我,别卡我的脖子,我刚才说的话不算。”

公爵说:“我可以放开你,不过你要坦白承认,是你把那钱藏到了棺材里,打算有一天把我甩掉,再回来把钱挖出来,全归你自己。”

“稍等一下,公爵,你先回答我个问题,要实实在在地说,要是你没把钱放进棺材里,你就老实说一声,我肯定相信你,并把我说过的每句话都不算数。”

“你这个老浑蛋,我没有,你知道我没有的。”

“那好吧,我相信你。可是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发火。你有过自己把钱偷走给藏起来的想法吗?”

公爵暗自思考了片刻,然后他说:“就算有过那想法,可我没有那么做。可是你,不但想了,而且还做了。”

“说实话,公爵,我要那样做了的话就不得好死。我确实想要那么做,我正要打算那么干,可是你——我是说有个人——赶到我前面了。”

“你撒谎,就是你做的,你得坦白是你做的,否则……”

国王嗓子里咳咳叫唤,接着他喘着粗气道:“放手,我承认。”

听国王这么一说,我舒服极了。我感觉比刚才轻松了许多。公爵松开了他的手,说道:“如果你再不承认的话,我就把你扔河里淹死。你现在坐到那儿像个小孩儿似的掉眼泪,这是你活该。你干了那件事之后,你应该这样。我还没见过这么贪婪的老家伙,竟想一个人独吞。我还一直像对我的亲生父亲那样相信你。人家把这事儿栽到一帮可怜的黑奴身上,你却站在一边一言不发,你应该为自己感到害臊。想一想我竟然傻乎乎地相信了那种鬼话,这真是可笑。你这该死的浑蛋,我现在才知道当初你那么着急要把短缺的钱数给补齐是为了什么,原来你是早就打算把我从‘王室异兽’和其他地方赚到的钱都拿出来,你好一齐独吞啊!”

国王有点无辜地说:“喂,公爵,把钱数补齐是你的主意,那可不是我说的。”

“闭上你的嘴!我不想从你嘴里听到一句话!”公爵说,“你看你现在得到什么了?不但没得到他们的钱,还把我们的钱也统统送给人家了,剩下的只有零零碎碎的几个钱。爬到床上睡去吧,从此以后不管你再骗什么钱,可不准骗到我的头上来,要永远记住!”

国王灰溜溜地钻入了窝棚,拿出酒瓶喝酒自我解烦,不久,公爵也拿出自己的酒瓶喝开了。就这样,不到半个钟头时间,他们又亲得像一家人似的,酒喝得越多越亲热,到了后来,两人互相抱着睡死过去。他们俩都醉得糊糊涂涂,不过我发现,公爵还总记着那件事,就是不许国王否认他把钱藏起来的事儿。这让我感到轻松又满意。等他们一开始打呼噜,我和杰姆就不停地聊了起来,我把事情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了杰姆。

杰姆被国王卖掉了

离开那里以后,我们没有再到其他镇子上停留。我们一直顺着大河漂下去,漂到了离家乡很远很远的南方。这里天气暖和,生长着许多树干上长着青苔的树木,青苔像长长的灰胡子一样从树干上面垂下来。我第一次见到树上长这种青苔的,它让整个树林看起来阴森恐怖。两个骗子认为他们已经远离了危险,又开始想往那些镇子上去耍弄他们那些把戏了。

他们第一次做了一个关于戒酒的演讲会,可是没人去参加,结果收获到手的钱还不够他们俩买上一壶酒喝醉一次的。后来又在另一个镇子上,他们举办了一个舞蹈培训班,可是他们对于舞蹈的学问还不如一只袋鼠知道的多,那两个家伙就在那里瞎蹦瞎跳,结果是他们刚开始没有蹦跳几下,大伙儿就叫嚷着把他们赶出了镇子。他们还在另一个镇子里试着教诗歌朗诵,不过他们连一首小诗的一半都没有朗诵完,听众们就纷纷站起来骂他们是滥竽充数,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他们只好赶快灰溜溜地逃走了。接着他们还开过布道会,耍过催眠术,给人看过病,还有算命那一套等,各种骗术都耍了一遍,可他们从来没交过好运,每次都是以失败告终。到了后来,他们已经是山穷水尽了,像死了一般躺在木筏子上随水一路漂流。他们就一路漂,一路想,再想想还有什么发财的路子可走,可是也没见他们再想出什么办法。有时一躺下就是半天,不说一句话,一副陷入绝境走投无路的表情。

几天之后,他们有了变化,又开始凑到窝棚里叽叽咕咕商量着什么坏主意,有时候一说就是两三个小时。我跟杰姆开始焦虑起来。这种情景,是我们不希望看到的。我们猜想他们可能正在计划比以往更加可恶的事情。我们思来想去,最后猜想,他们可能是要绑架有钱人,或者是去打劫店铺,要不就是想干一些伪钞假钱的这类害人的勾当。我和杰姆吓坏了,我们商量好了,不管走到哪里也绝不跟这些为非作歹的事情有一点儿关系,只要找到机会,我们就要把他们甩掉,远走高飞,从此跟他们不再见面。一天早晨,我们来到了一个叫比克斯维尔的破烂小镇子边上。我们划过镇子,在下游大概两英里多一点儿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藏好木筏子。我们全都躲在这里,国王一个人上岸到镇子上去打探一些消息,看这里是否有人听到了“王室怪兽”的风声。(这时我心里想,你是去打探哪个人家有钱,好去抢东西吧,等你们抢完了东西再回来,就看不到我和杰姆还有木筏子了,到时候你们可就没有办法了。)他又说,如果到了中午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就是一切都顺利,那么我和公爵就一起到镇子上去跟他会合。

于是我们就坐在木筏子上等。公爵好像心里有什么事,脾气显得非常狂躁,他不停地转来转去来回走动,神情惶惶不安。他动不动就责骂我们,不管大事小事他都挑毛病,好像我们做什么都不对。显然他们是在计划干什么坏的勾当。到了中午的时候,国王还没回来。我感觉很高兴,说不定就有机会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了。于是,我和公爵就到那个镇子上,到处寻找国王的下落。找到他时他已喝得醉醺醺了。在一个很小的破烂酒吧后面的一个房间里,一帮无所事事的地痞正在戏弄着他。他摇摇晃晃地用尽全身气力骂他们、吓唬他们,可对他们又毫无办法,因为他已经醉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公爵就骂他,说他是个老笨蛋,国王便回骂他。我趁他们正骂得热闹的时候,偷偷溜了出来,像只小鹿一样撒开两腿拼命奔跑,沿着河边的大路一路飞奔。因为我看到我们有机会了,我决定和杰姆趁这个机会远离他们,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他们了。我跑到藏木筏子的地方,累得气喘吁吁的,可是心里却高兴极了,我大声喊道:

“杰姆,快解开木筏子,机会来了,这回我们可好啦!”

可是我听不到一声回答,也不见有人从窝棚里钻出来。上帝啊,杰姆不见了!我不停地喊了一声又一声,我又到树林里四处奔跑着,高声喊叫,可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老杰姆不见了。后来,我忍不住坐在地上大声哭喊。可是,我不能总坐着傻等。我便快速地走到大路上,考虑着我下面该怎么办。这时,一个小孩儿从路上走了过来,我就问他是否看到过一个穿什么什么样衣服的陌生黑奴。他说:

“看到过。”

“那么他去哪儿了?”我又问。

“他是个逃跑的黑奴,人家抓到了他,押到下面离这儿大约两英里的赛拉斯·斐尔普斯家去了。你是在找他吗?”

“不,我不是在找他。上午我在树林里碰到了他,他威胁我不要出声,说如果我喊叫他就挖出我的心肝,他还叫我躺在地上别动,我就照做了。我不敢出来,一直待到现在,在那里已经待一两个小时了。”

“这下好啦,”他说,“现在你不用害怕了,他们已经抓住他了。他是从南方什么地方逃到这里来的。”

“这可是一笔好买卖呀。他们抓住他了?”

“我看也是!这就像在大路上捡到一笔钱啊。他的赏金有两百块钱呢。”

“是啊,一点不错。我是最先看到他,如果我是一个大人的话,那这笔钱就是我的了,到底是谁逮住他了?”

“是一个外乡的老头儿,他说他要去大河上游办点急事,时间不能耽误了,就把那黑奴的悬赏机会卖了四十块钱。想想看!要是我的话,就算是等七年我也不愿意这么便宜卖。”

“我也这么想。”我说,“只是他卖的这么便宜,或许那个黑奴的悬赏机会就不值这么多钱了。这老头儿没准还有些其他原因呢。”

“我亲眼看过那张悬赏传单了,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全部情况都在上面写着,描述得一丝不差,就像是给他画了张像,还写了他是从新奥尔良下面的一个农场逃出来的。这笔投机生意没有问题,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喂,给我口烟叶嚼嚼,好吗?”

我没有烟叶,他就走开了。我上了木筏子,在窝棚里坐下思考。我思来想去,想得头都发胀了,可还是想不出解决这个困境的好办法。辛辛苦苦走过这么长的一段路,我们还不停地为这两个流氓当牛做马一般地做这个做那个,到头来落了个一场空,什么也没有得到。没想到他们的心肠竟然坏到这种地步,用了这样一个卑鄙的手段对待杰姆,仅仅为了四十块的肮脏钱,又叫他流落在异地他乡,一辈子沦为奴隶。

我心里也想过,我最好是写信给汤姆,让他告诉华珍小姐杰姆目前的情况。因为,如果杰姆这辈子注定要做奴隶的话,那还不如在老家当个奴隶,至少能跟他的亲人们在一起,也比在这儿强百倍千倍。但是我又担心,华珍小姐会为杰姆的逃跑而生气,肯定会觉得杰姆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竟然逃跑,还会把他卖到下游去。就算她不这么做,镇上其他的人也会瞧不起杰姆,觉得他是忘恩负义的人,并且会经常嘲笑他、讥讽他,让他觉得无地自容、没法在镇上待。再想想我自己!他们肯定会说哈克贝利帮助一个黑奴逃跑,那么我也会面子全无。如果有一天我再见到镇上的某个人,肯定会惭愧地跪在人家面前求人家原谅我。事情往往都是这样的:如果一个人干了错误的事儿,又不想去承担后果,那他就会向大家隐瞒着这件事情,保留自己的脸面。我现在就是这样的,越想这件事,心里就越难受,越觉得自己卑鄙、下流和难堪。一时间我恍然大悟,这分明是上帝的手在打我的耳光,他提醒我,我做的一切事情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一个心肠很好的老妇人,平时对我又那么好,可我却把他的黑奴给拐跑了。为了这个,上帝在教导我,让我知道我做的事情他心里都清清楚楚。他只能容忍到这种程度了,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再向下进行了。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慌乱,几乎要晕倒下去。于是,我拼命想着法儿来开脱自己的罪责。我说我出身不好,从小就没受到好的教育。所以,不能全责怪我呀。可是我心里还有一种声音总在说:你怎么不去主日学校上学,要是你去了,他们就会教导你,像这样对待黑奴,就得下到地狱中受到烈火的煎熬。

我浑身战栗不止。我决定跪下做祷告,希望能告别过去那个坏孩子所做的一切,重新做个好孩子。于是我跪在地上。可是祷告的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为什么说不出来呢?要想瞒过上帝是不可能的,自然也不会瞒过我自己的。我知道为什么祷告不出来。这是因为我的心还有邪念啊,因为我在耍滑头搞两边倒的做法。我一面在装作要告别过去的行为,可我心中还抓着那件最大的罪过不放。我想让我的嘴上说,我要做规规矩矩的事,做清清白白的事,还想给那个黑奴的主人写信,告诉她他如今的下落。可内心深处我知道这是个谎言,上帝也知道这是谎言。做祷告可不能撒谎,我算是知道这点了。因此,我心里就烦恼到了极点,不知道应该如何才好。最后,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在心里说,我要把这封信写出来,看我写完了信还能不能做祷告。嘿,真奇怪,想到这里我心里马上就觉得像根羽毛一样轻松,所有烦恼都随风而去了。于是,我找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又兴奋又激动,坐下来写道:

华珍小姐,你的黑奴杰姆逃到了离这里两英里远的派克斯维尔村,被斐尔普斯先生抓到了。如果你送来赏金,他就会把人放了。

哈克贝利

我感觉挺轻松,好像身上的罪过一下子都给清洗得干干净净了,这种感觉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有。我明白现在就能做祷告了。不过我并没有马上做,而是把那封信放下,坐到那里想。想一想我差一点儿误入歧途,下到地狱,现在我做的这些又该有多好。然后又接着想,不禁想到我们沿着大河漂下来的这一段日子。我仿佛看见杰姆就在我眼前,我们在白天,在夜晚,有时在月光下,有时在暴风雨里,坐在木筏子上漂啊漂,一起说笑着,一块唱着歌。想了这么多,我好像找不出一点儿让我对他狠起心来的理由,并且想到的全是他的好处。我总是想起他值完了他的班,为了让我多睡一会儿,又接着替我值班。我想到我从那场大雾里回来,还有家族械斗那次,我在沼泽地里又一次找到他,还有好多这样的时候。他是多么的高兴,对我多么亲热,他总是亲切地叫我宝贝,总是为我做他能想到的一切,一直对我都那么好。最后我想到了那一次,我告诉那两个人说我们木筏子上有人害天花,救了他之后,他对我那么感激,说我是老杰姆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现在唯一的朋友。想到这儿,我刚好转头向四周看,我又看到了那一封信。

这件事真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拿起了这封信。我的手在发抖,因为我明白,我必须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并且永远不能反悔。我放慢了呼吸,认真思考了一分钟。然后我对自己说:“去他妈的吧,下地狱就下地狱吧!”扬手把纸撕掉了。

这是个可怕的想法、可怕的话语,可我还是说出这句话了。既然我说出来了,就不再去做什么改过自新的事了,我要把这件事统统甩到脑后。搞歪门邪道这些事才是我的老本行,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正经事我干不来。从现在开始,我先干上一件事,就是把杰姆再偷出来,叫他摆脱奴隶生活。要是还有比这个更坏的事,我也去干。因为我既然干了这一行,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

于是,我就开始想用什么办法下手。我在心里想了好多种办法,最后确定下来一个我认为比较好的计划。到了晚上,我悄悄地划着木筏子来到了大河下边一点儿那个树木茂密的小岛。到了那里,我把木筏子藏了起来,爬进窝棚睡了整整一晚上,天快要亮时才醒过来。吃过早饭,我换上了那身现成的新衣服,把其他衣服和零碎东西打成一个捆儿,划着独木舟到了对岸。我沿着岸边的水面向下游划,我估计离斐尔普斯家不远了,就靠了岸。我进到了树林中,把一捆儿东西藏好,然后在离岸上的一个机器锯木厂下边半英里远的地方把独木舟灌满水,装上石块,沉入到水里。等我需要时再来找它。

做完这些,我走上了大路。走到那个锯木厂旁边时看到一个招牌,上面写着“斐尔普斯锯木厂”。我又继续朝前走,到了离锯木厂两三百码之外的农庄,我仔细观察着周围。现在天已经大亮了,可是周围却没有一个人。这对我来说是最好不过了,因为我只是想把这一带地方摸清,不想见到什么人。按照我的打算,我本应从下游不远的那个村庄走过来,是不应该路过这里的。于是我就随便看了一下,就急忙朝镇子上走去。没想到,我见到的第一个人竟会是公爵。他正在张贴演出“王室怪兽”的海报——只演三晚,和上次一样。这两个骗子,脸皮还是这么厚。我来不及躲开,刚好和他碰了个对面。他好像大吃一惊的样子,说道:

“你好!你这是从哪儿来呀?”然后,他又好像很高兴很关切的样子问道,“木筏子呢?你把它藏好啦?”

我说:“我还正想问大人您呢?”

他显得有点儿不高兴了,说道:“你问我,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大人。”我说,“昨天我在那个酒吧看见国王醉成那样,我就想,他几个小时内酒是不会醒的,我们也没法把他弄回去。因此,为了打发时间等他,我就在镇上随便溜达。一个人走过来,请我帮他把船划过河对岸,再顺便带一只羊回来,并给我一角钱的报酬。我看有钱可赚就跟着他去了。他把羊赶到船边,让我一个人在船上拉住绳子,他到羊后面去推。可是羊力气太大了,我没拉住,它挣脱绳子跑了。我们又没有带狗,只能在后边追着满地里乱跑,一直到天黑羊累倒了才抓住它,然后把它运过河来。我这才向下游找木筏子,可是到了那里一看,木筏子不见了。我就以为是你们俩惹上了什么麻烦,慌忙逃走了。可是你们把我的黑奴也带跑了,那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一个黑奴呀。现在我远离家乡,一分钱也没有,连木筏子上的一点儿东西和黑奴也没有了,所以我就坐在地上哭起来。后来我就在林子中睡了一夜。可是木筏子到底去什么地方了?还有杰姆,可怜的杰姆他现在怎么样了?”

“见鬼,我怎么会知道?!我是说,那木筏子的下落我不知道。那个老笨蛋做了一笔生意赚了四十块钱,然后到酒吧和那群二流子赌钱,半块钱的赌注。等我们找到他时,已经输得只剩下付酒账的钱了。昨天深夜我把他弄回去时,发觉木筏子不见了,我们想是你偷了木筏子甩了我们,顺河逃走了。”

“我怎么可能丢下我的黑奴呢?他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黑奴,我唯一的财产呀。”

“我想也是这样的。实际上,我们已经把他也看成我们的黑奴了,真的,我们就是这么想的,他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因此,当我们找不到木筏子,我们又穷得没有一分钱,也没有别的生计,只好再上演一次‘王室怪兽’。为了准备这个我忙得不可开交,好长时间没喝上一口水了,喉咙干得快冒火了。你那一角钱呢?赶快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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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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