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9)

第33章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9)

我身上有不少钱,但是只给了他一角,并央求他用这钱买些吃的东西,还得分给我一点儿,因为我身上只有这点儿钱,从昨天到现在我什么东西都没吃呢。他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大声对我说:

“你那个黑奴会不会把我们的老底儿都说出来?他那样做的话,我们非把他的皮扒了不可。”

“他已经逃跑了,还向谁说?”

“他没逃跑!是那个老笨蛋把他卖了,一分钱也没分给我,现在钱也花光了。”

“把他卖了?”说着我就哭起来,“他是我的黑奴呀,那是我的钱。他在哪里?我要我的黑奴。”

“不要哭了,你的黑奴回不来了,就这样吧。你再哭也没有办法。你也想揭发我们吗?我有点儿不相信你。你听着,你要敢揭发我们的话……”

他停住没再说下去,可是他这么凶恶的眼神,我过去从没见过。我还是不停地抽泣着说:

“我不想揭发谁,我也没时间去揭发谁。我得赶快去把我的黑奴找回来。”

他看上去有点儿左右为难,站在那儿,演出海报在他手臂上随风飘动,他皱着眉头在用心思考。最后他说:

“我给你透点口风。我们准备在这里停留三天。如果你答应不揭发我们,也不让你那个黑奴揭发我们,我就对你说去哪里能找到他。”

我答应了他,他这才说:

“一个农民名叫赛拉斯·斐……”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可以看得出来,一开始他打算实话告诉我。但是,当他停顿一下,又仔细考虑的那个样子,我估计他又改变了主意。事实果然如此。他不肯相信我,他是在想办法把我支走,让我在这三天都不能妨碍他。所以没多久他又说:

“把杰姆买走的人叫阿兰布姆·福斯特……阿兰布姆·格·福斯特,他的家在离这儿四十英里远的小乡村里,沿着往拉法耶特去的路走就能找到。”

“好吧,”我说,“三天我就能走到那儿。今天下午我就走。”

“别等了,你马上就开始走,不要耽搁时间,一路上也不要和什么人说话。把嘴巴闭紧点儿,一直朝前走。这样你就不会给我们惹祸了,听到没有?”

这正是我最想听的话,也是我故意引导他这样说的,我希望无拘无束地照着原定计划自己干。

“你赶快上路吧,”他说,“如果你不想多费口舌,你可以直接对福斯特先生说。没准儿他会相信杰姆是你的黑奴,有些傻瓜不会要证明看的,反正我听说过大河下游南方这一带有这样的傻瓜。只要你对他说那告示和赏金全不是真的,你再给他说明白为什么要耍这些花招,没准儿他会相信你。赶快走吧,你想跟他说什么都行。不过不要忘了,从这里到那里的路上不许多嘴。”

于是我就走了,往乡下的路上走去。我知道他在紧紧盯着我,所以我没有回头看,不过我会让他自己盯得不想盯的。我朝乡下的路一直走了一英里多远才停了下来,然后钻进树林里,沿着林间的小路往斐尔普斯家跑去。我认为最好不要耽误时间,马上着手按我原来的计划行动。因为我想在这两个浑蛋走之前堵住杰姆的嘴,让他不要说太多。我不想跟他们这路人再有什么来往。我早就看够了他们的可恶行径,只想把他们彻底甩掉。

被错认作汤姆

我赶到斐尔普斯家那里的时候,干活的人已经到田地里去了。天气很热,阳光热辣辣地照着,晒得人的皮肤发烫。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虫子和苍蝇在空中嗡嗡飞舞的声音。这让人感到格外的寂寞,好像这里的人都已经死光了一样。偶尔有一阵微风吹动树枝的声音,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让人觉得更加的凄凉。因为你会觉得这是死去多年的幽灵在向你低语,并且觉得他们是在召唤你。这情景叫人感觉活着非常恐怖,不如死去更好,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啦。

斐尔普斯家是个小小的棉花种植园,这种小农场随处可见,都是差不多的一个样子,给人的感觉很雷同。两亩大的院子,四周围着一道篱笆墙,还有用锯断的木桩竖着搭成的阶梯,这些阶梯像是高低不等的木桶似的,从低排到高。走这阶梯上面可以翻越围墙,女人和小孩儿也可以当凳子踩着上马。有的院子里还有几处发黄了的草坪,可大多数的院子的地上是光秃秃的,像一顶磨掉了绒毛的旧帽子。再看他们主人住的房子,是那种用砍得规格统一的原木建成的双层的大木头房子。木头缝儿是用泥巴或灰浆堵的,防止漏风,泥浆上面则是用白灰刷了一遍,看起来漂亮一些。可见建筑工人在建造房子的时候是费了很多工夫的。让我们再来看看厨房是什么样的,厨房是用圆木头做的,连着一条走廊,走廊是两边敞开着、只有顶棚没有墙的那种,走廊与那座大房子紧紧地连着。厨房门旁边的长凳上,放着一桶水跟一把瓢。在厨房的后面还有一座小木屋,是用来熏肉的。熏肉房的另一侧则有一排三间的小木棚,比较陈旧,看那模样应该是给黑奴住的房子。离这些房子稍远一点的栅栏旁还有一间孤零零的小屋,那间小屋旁边放着一只桶和一口锅,在熬着肥皂。暖暖的阳光下,还有一条狗在肥皂房旁边懒洋洋地睡着了,还有其他的狗四处分散地都在睡觉。另一边还有些其他小房子。院子的一个墙角处长着三棵粗壮的遮阴大树。树枝上面长满了树叶,压得树枝低低地垂了下来,好像一把大大的伞一样,在那下面乘凉可是个好地方。紧挨着栅栏的地方种有一丛醋栗子树丛,在醋栗子树丛里面玩捉迷藏的游戏可是不好被找到的。栅栏的外面则是花园和西瓜地,过了花园和西瓜地就是棉花地了,顺着棉花地远远地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大大的树林。我想那一定也是个很好玩的地方。

我慢慢地从围墙的后面踩过肥皂桶旁边的台阶,向厨房那边轻轻地走去。刚走近了一点儿,就隐约听到一种凄婉的声音传过来,声音忽高忽低,像一个小女孩在呜呜地哭泣。是这家的小女孩受欺负了吗?我仔细听了听,原来是有人正在纺棉花,这是纺车发出的声音。不过,我当时心里宁愿去死,也不愿听到这普天之下最凄婉的声音,它能让人感到很悲痛,想起生离死别的场面。

我径直往前走,心里也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遇到人该怎么说话。我想就听从上帝的安排吧。那个时刻来到时,上帝要我说些什么,我就说些什么。因为我早已深有体会,只要我能听天由命,上帝会安排我的嘴巴说出合适、得体的话,他总会保佑我的。

没想到,我刚走到半路,一条狗就向我扑了过来,紧接着又有几条也向我扑来,我急忙停下,对着它们站着,一动不动。一时间我被那些狗围在了中间,我好像成了车轮子的轴心,冲着我乱叫的狗有十五条之多。还有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狗正跳过围栏从四周向我扑来。

一个女黑奴拿着擀面杖从厨房奔了出来,嘴里喊着:“小虎,滚开!小花,滚开!去,去!”她嘴里一边喊着,一边用手里的擀面杖敲这个一棍,又敲那个一棒,把它们敲得汪汪叫着跑到了一边,别的狗也跟着跑。不一会儿,又有一半的狗跑了回来,围着我亲热地摇着尾巴。狗对人还是没有什么恶意的,只要人不主动欺负它们,它们还是善良的。

女黑奴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和两个小男孩,也都是黑人。他们只穿件麻布衫,害羞地躲在他们妈妈的身后,拽着她的长裙偷偷打量着我。黑奴的孩子们一般总是这样怕见到生人。这时一个白人妇人从屋里跑出来,看模样大约有四十五到五十岁的年纪。她头上没有戴纺织帽,手里却拿着纺花锤。她的孩子跟在她身后,表情跟黑奴那孩子一个样。她笑得合不拢嘴,高兴得都快站不住了,说:

“是你吗?终于来了!是不是啊?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便答:“是啊,夫人。”

她把我拉进了她的怀里,紧紧地抱住我,稍后又拉住我的手使劲地摇了摇,眼泪涌出了眼眶,直往下掉。她长时间抱着我不松开,嘴里不停地说:“你长得和你妈可不像,和我想得不一样,不过,上帝哪,我不管那么多,能看到你我就很高兴!哎呀,亲爱的,我真想把你吞到肚里去!孩子们,这是你姨妈的儿子,你们的表哥汤姆。快向他问好。”

可是他们赶紧低下头,嘴里咬着手指,藏到了她的身后。她接着又喊:“你在船上吃过饭了吗?丽莎,赶紧给他做一顿热饭。”

我说我已经在船上吃过早饭了。她就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去,那几个孩子们紧跟在后面。我们进到屋里,她让我坐在一把藤条椅子上,她自己在我面前一条矮凳上坐下来,拉着我的双手,说道:

“现在我可以仔仔细细看看你啦,我的天哪,这么些年了,我是天天盼呀盼,总算把你盼来啦!我们等你已经好多天了。有什么事把你耽搁啦?是不是船搁浅啦?”

“是的,夫人……轮船……”

“别叫夫人,叫萨莉姨妈。轮船搁浅在哪儿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因为我不知道船是应该从哪来。不过我向来是凭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它应该是从下游奥尔良一带过来的。可是这还不起什么作用,因为那一路的浅滩我不知道名字。我看我得造一个浅滩,要不就说我忘了搁浅的那个浅滩的名字,要不……突然我有了办法,我就说:

“不是轮船搁浅了,是因为我们做的轮船上的汽缸盖炸了。”

“上帝啊,伤着人了吗?”

“没有,只炸死一个黑奴。”(蓄奴州里,在白人眼里,轮船出事,死了一个黑奴还是可以说“没有伤人”。)

“噢,运气真好,有时候的确会伤人的。在两年前圣诞节那天,你赛拉斯姨父从新奥尔良回来,坐的那条拉里·鲁克号轮船就炸掉一个汽缸盖儿,一个男人被炸伤了,后来就死了,他是个浸礼会教友。你赛拉斯姨父在巴顿·鲁什认识一家人,他们跟那个被炸的人一家很熟。他们说那个被炸伤的人伤口发炎,流了脓毒,医生只好给他截肢。不过还是没救活他。他死的时候浑身发青,临死还想着光荣复活呢。人家说他那模样简直吓死人。这几天为了接你,你姨父天天到镇上。现在他又去了,去一个小时了,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你在路上应该遇上他。你没遇着吗?一个上年纪的人,拿着……”

“没有,我没遇着,萨莉姨妈。船靠岸的时候天刚亮,我把行李寄存在码头上。为了消磨时间,免得过来得时间太早。我到镇上闲逛了一圈,又朝乡下走走,所以我是从后面的路绕过来的。”

“把行李寄存在谁那儿了?”

“没寄存在谁那儿。”

“孩子,不会是丢了吧?”

“没有丢,我藏在了一个地方。”

“你在船上这么早就吃早饭了?”

这一下把我问住了,不过我马上想好一套话,我说:

“船长看我站在那里等待下船,就告诉我,上岸之前要是想吃点儿东西的话,可以跟他到顶舱和船员一起吃饭,我就去吃了一点儿。”

我心里越来越乱,连他们说什么话也听不太清楚了。我想在那几个小孩身上想想办法。我准备把他们拉到外面,套出点儿情况,好搞明白汤姆是谁,可斐尔普斯太太一直没完没了,问这问那,让我不能如愿。接着她说出了让我浑身直冒冷汗的话语。因为她说:

“我在这儿一个劲儿地说了那么多,可你还没跟我说说我姐姐和她家里人的情况。现在我来听你说,你快告诉我他们所有的事情,告诉我他们每一个人的所有情况,他们的身体都怎么样,他们现在都在做些什么,他们都让你给我带什么话了,只要是你能想到的,全都说给我听。”

这回我心里可没底儿了,几乎要崩溃了。截至目前,上帝总在照顾我,一切比较顺利。可是这会儿,我被死死地困住了。我明白我想再朝前冲是不可能的了,我只能甘心认输,举手投降。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回又到我必须讲真话的时候了。我正想张开嘴说话,可是,她抓住我把我给推到了床后边,她说:

“你把头低下来,他回来啦!好,就这样,他看不到你了。别让他知道你已经到这里了。我要和他开个玩笑。孩子们,什么可都别说。”

我明白现在我是左右为难了。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先静静地待着,一切等闪电雷鸣过去之后再想办法。

那老先生走进屋里,我刚刚看他一眼,然后他就被床挡住了。斐尔普斯太太跳过去问他:

“接到他了吗?”

“没有啊,还没到呢。”

“上帝啊,”她说,“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很着急。”

“着急,我都急得快发疯了。算算时间他也该到了。你是不是在路上错过他了?一定是的,我心里有感觉。”

“不会的萨莉,我不可能在路上错过他的,这你应该知道。”

“可是,上帝啊,我姐姐会怎么说!他肯定来啦!你肯定错过他了。他……”

“嗨,别再让我烦恼了,我都烦得要死了。我是一点儿办法没有了,我得承认我快被吓坏了。可是说他到了,这是不可能的!他如果到了,我也不可能错过他。萨莉,这太麻烦了,实在麻烦到底了,肯定是轮船出了什么事,没错!”

“啊,赛拉斯!看那边!看大路上!那是不是有人来了?”

他跳过床头向窗口那边看,斐尔普斯太太利用这个机会急忙弯下腰,用力把我拉出来了。当他从窗口转过身来,她就站在那儿,满面红光,一脸笑容,红得好像烧了一把火。这时,我紧张地站到她身旁。那老先生张大了嘴巴,愣了半分钟才说:

“这是谁呀?”

“你猜猜是谁?”

“我想不起,他究竟是谁?”

“他是汤姆·索亚啊!”

上帝啊,我差一点儿没晕倒过去。可是这时已由不得我了,那老先生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握着,那女人兴高采烈地跳呀、蹦呀,不住地大笑,然后他们俩竹筒倒豆子一般地问个不停,问茜特和玛丽及全家其他人。

他们一家人高兴,可我的高兴劲儿任何人都没法和我比。这就好像死去重新活了回来一样,终于弄明白我是谁了。他们不停地问,一直盯着我问了两个小时。最后,把我累得几乎下巴颏都抬不动了啦,我给他们讲我家的真事——我是指汤姆·索亚家——的情况比六个索亚家里的事都多。我还把我们船怎样到了白河口后,汽缸盖炸了,又怎样花了三天时间才修好的情况也讲给他们听。这样的说法效果最好的,他们不会再怀疑什么。因为对轮船的毛病他们一点儿不懂。你就算说是一个螺丝帽坏了,他们也会深信不疑。

现在,我觉得十分舒服,冒充汤姆·索亚轻松又舒服。可是后来,我听到一艘轮船停靠在码头的汽笛声,又觉得不舒服起来。这时我心想,要是汤姆·索亚正好坐那条船来了呢?那么他随时都有可能走进来,在我来不及给他递个眼色让他闭嘴前叫出我的名字,而我又怎么办?我不能让事情发展得如此糟糕,绝对不可以。我必须到路上先把他拦住。于是,我告诉他们我的行李还在镇上,我要去拿回来。老先生要跟我一块儿去,我说我自己会赶马车,请他不要为我担心。

国王和公爵的下场

我赶着马车沿着往镇上的路走去。走着走着,我看到一辆马车迎面驾过来,我想那肯定是汤姆·索亚坐的马车。于是,我就停下车在路边等着。马车驶近我身边时,我喊道:“停车,停车。”车就靠在一边停下了。汤姆看到是我,嘴张得半天合不上,他咽了咽唾沫,好像嗓子发干得要冒火一样,然后说道:

“哈克贝利,好兄弟,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是知道的。你为什么还魂来抓我?”

我说:“还什么魂呀,我根本就没死。”

他听到我的声音,不再那么恐慌了,可他仍然有点儿不大相信。他说:

“你可别吓唬我了,我也从没吓唬过你。说实话,你真的不是鬼?”

“老实说,我不是。”我答道。

“那好……我……好吧,这么说是真的了,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我问你,你不是被人害死了吗?”

“没有。我根本没有被人害死,他们上了我的当。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来摸摸我啊。”

他过来摸一摸我,才相信了。能再次见到我,他非常高兴。只是想不到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他想马上了解那件事的经过,因为他觉得那是非常刺激又很神秘的冒险,正合他的口味。不过我说,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要说,先别提它,等以后再说吧。我让他的车夫去边上等了一会儿,对他说了我目前所处的困境,问他有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说不要打搅他,让他自个儿想会儿。于是,他就自己思索了一会儿,说:

“我有办法了,你先带着我的行李往回走,就说你取到行李了。不过路上要慢一点儿,你拖延着时间,算着到镇上返回的时间再进家,我现在返回到镇上,等你回家后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多一点儿再回去。我刚进门时,你要装着不认识我。”

“好吧,”我说,“你先等一下,还有一件事我想对你说。这件事除了我没人知道的。是这样的,这家买了一个黑奴,他是华珍小姐的黑奴杰姆,我想把他偷出来,不让他再做奴隶了。”

“什么?”他又大吃一惊,“杰姆怎么会在这里……”

他停住不再往下说,在心里思索起来。我便说: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你肯定觉得这是无耻下流的行为。那又怎么样,我的出身就是下流的。我打算把他偷出来,只是你要保守这个秘密,不要说出去。”

他双目放光,他说:

“我要帮你把杰姆偷出来。”

“啊?”听他说完这句话,我瞪大了眼睛。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眼前站的就是汤姆·索亚。这句话就像天空的一个炸雷,打到了我的身上。这是我听到最叫人匪夷所思的话了。说实话,汤姆·索亚在我心中的地位就降了很多,我一直认为汤姆·索亚是个有身份的人,觉得他不会做这种事情,再说他对杰姆也不了解,我不相信他会去偷一个黑奴。

“哦,去你的吧,”我说,“不要捉弄我了。”

“我不是在捉弄人,是真的。”

“好吧,”我说,“不管你是不是在捉弄我,你一定要记住,要是你听到一个逃亡黑奴的任何消息,你不知道他的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他的什么事情。”

然后,我们就把他的行李放到了我的车上。他掉头往回走,我赶着车往家走。不过我因为实在太兴奋了,又有许多事需要好好考虑一番,把应该拖延时间的事彻彻底底地给忘了。结果我到家的时间就提前了很多,不像是走了那么远的路。赛拉斯姨父正好站在门口。他说:

“啊,真没想到,这匹母马还能跑这么快,可惜我们没有记下它跑的时间。它还没出汗呢,一根毛都没被汗打湿,这真了不起啊!以前人家给我十五块钱我就愿意卖了,我认为他就值那价。现在给我一百块钱我也不愿卖了。”

他只说了这些话。他是我见过的心肠最好、心眼最实在的老人了。其实这些行为在他身上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他是一个农民身兼牧师,他自己还出钱并亲自动手在他的农庄后面用原木搭建了一所房子,作为教堂兼学校。他传教讲的又好还不收钱。在大河下游的南方,像他这样既做农民又兼牧师的人很多。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大门口的台阶前出现了一辆马车,汤姆·索亚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大门口离他们住的大房子只有五十码的距离,萨莉姨妈在窗口看见了他。她说:

“喂,有人来啦!我不认识他是谁?不过我相信是个外乡人。吉姆(那是她其中的一个孩子的名字),去告诉莉丝,吃饭时再添一套餐具。”

大家都跑到大门口,因为并不是每年都有外乡的远客到来,如果有外乡人来,大家对他的注意力可以超过黄热病。汤姆跨过大门口的阶梯向屋里走来,马车沿着去镇上的大路奔去了,我们都挤到了门口。汤姆穿着一身新买的名牌衣服。大家都在看着他,汤姆一向是喜欢在人多的地方表演的,有这么多人做他的观众他当然满心欣喜。在这种场面里,他不用费什么工夫就能摆出十足风度来,而且表现得恰如其分。他可不是那种害羞地躲在妈妈身后咬手指头的孩子,像一只胆小的小绵羊一样畏缩地走过来。不,他镇定自若,表情淡定,像一只领头的公羊。他走到我们面前,轻轻提了提帽子,动作潇洒优雅讲究,就像掀开一个里面装着蝴蝶的盒子盖儿,而他又不想惊动那蝴蝶一样。他不卑不亢,又语气适中地说:

“请问您是阿奇鲍尔特·尼科尔斯先生吧?”

“不,我不是的,孩子,”老先生说,“非常遗憾,再往下面走三英里地才是尼科尔斯的家,你雇的那个车夫把你给骗了。请进,你先请进吧。”

汤姆转身往后看了一眼,说:“有点儿晚了,他走远了。”

“是的,孩子,他走远了,请你进来和我们一块儿吃午饭吧,吃过午饭我会赶车把你送到尼科尔斯家。”

“噢,不,我不好意思麻烦您,不能这样。我走路,我不在乎这么远的路。”

“我们不会让你走路的,这不符合我们南方人待客的规矩。你请进吧。”

“啊,请进来,”萨莉姨妈说,“一点儿也不麻烦,根本不算什么麻烦。你一定得留下。我们可不能让你走路,这三英里路又远又脏。再说了,我看到你时,已经叫他们多放了一套餐具,所以你可不能让我们失望。请进来吧,就跟到了自个儿家一样不要拘束。”

汤姆客客气气地向他们表示了感谢,接受了他们热情的邀请,进到屋里。坐下后,他说他的家乡在俄亥俄州希克斯维尔,他名叫威廉·汤姆森。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又站起来鞠了一躬。

这样他口若悬河地说下去,编造些希克斯维尔那地方的事和一个一个的人,想起什么就编造什么。可我听着有点坐立不安了,不知道他说这么多会怎样帮助我脱离目前的窘境。后来,他说着说着,把脑袋伸过来对着萨莉姨妈的嘴吻了一口,然后又回到椅子上轻轻松松地坐下来,还是继续侃侃而谈,可是萨莉姨妈跳起来,用手背擦擦嘴,说道:

“你这个小浑蛋,胆子好大。”

他一脸委屈的表情说:

“您怎么会这样,太太。”

“怎么这样……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热情地招待你,你还……我真想……你说,你亲我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太太。我不是故意冒犯您。我还以为您会高兴的。”

“什么,你这个浑蛋!”她拿起了纺锤,看得出她是刻意忍耐才没有打他一棒。“你认为你亲我我会高兴?”

“我不知道,可是他们……他们说您会高兴的。”

“他们是谁,谁对你说的,是哪一个疯子?”

“大家都这么说,太太。”

她强忍着心中的怒火,眼睛瞪得圆圆的,双手也在颤抖,好像要抓住他狠狠揍一顿一样,她说:

“谁是‘大家’?他叫什么名字你快说出来,否则,我让你粉身碎骨。”

他站了起来,好像很不自在一样,笨手笨脚地乱摸帽子,他说: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会这样的。他们让我这么做的,他们都说我可以这么做的。他们说亲亲她,她会很高兴的。他们一个个都这样告诉我的。对不起,太太,以后我不敢了,说实话,我不敢这么做了。”

“你不敢了,是吗?谅你也不敢。”

“不敢了,太太,我诚心地向您道歉。以后我不敢再冒犯了,除非您请我。”

“我请你?啊。我这一辈子也没听说过这种疯话!你等着吧,你就是等上一千年我也不会请你这种傻瓜。”

“唉,”他叹口气说,“这实在叫我没想到。我怎么想也想不清楚。他们说您会高兴,我也认为您会的。可……”他把话停了下来,往四周慢慢地看看,好像期待有人能同情他一样。他先盯住了老先生的眼睛,说:“您觉得我亲她一下她会高兴吗,先生?”

“不,不,不,我觉得她不会。”

然后他和刚才一样,继续向四下看,他盯住了我,说道:“汤姆,难道你不认为萨莉姨妈会张开她的双臂说:‘希德·索亚’……”

“上帝啊!”她打断了他的话向他扑了过去,“你这个该死的小浑蛋,这么会捉弄人呀……”一边说着,一边伸开双臂去抱住他,可他挡住了她的胳膊说:

“不,您还没请我呢。”

她就立刻请了他,抱住他,搂了又搂,亲了又亲,然后又把他送到那位老先生怀中,老先生又接着亲了他。等到大伙儿安静下来之后,她说:

“上帝啊,我真是太激动了,我们根本想不到你也会来,只想着汤姆,姐姐的信上只说汤姆过来,没说你也过来。”

“这是因为刚开始计划让汤姆一个人来,”他说,“可是我天天缠着她求她,最后她才答应让我到这里来了,我和汤姆在下船的时候商量了一下,我们打算由他先到家,我在后面等一会儿,装作是个陌生人凑巧找错门,这样必定会让你们大喜过望。不过,萨莉姨妈,我们可是想错了,要是生人来到这里可不太安全呀。”

“是啊,对小坏蛋小顽皮是不安全,希德。本来应该打你一嘴巴,这么多年没人惹我发这么大的火。不过我不计较,只要你能来这儿,就算受一千回这种捉弄,我也情愿接受。想想你刚才的举动真是好笑,我承认,你突然亲我一下,我简直是惊呆了。”

我们在连接正房和厨房之间的那条宽敞的走廊上摆上了餐桌,随后厨房做好的菜就源源不断地端了上来。这顿午餐可真丰盛,桌上的东西多得足够好几家人吃,还全是热乎乎的。那种在潮湿的地窖里搁在碗橱里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吃起来如同块冰凉的老牛排似的咬不动、嚼不烂的肉菜,餐桌上一样都没有。赛拉斯姨父在餐桌上祷告了好长一阵子,不过饭菜一点儿也没因此而变冷,浪费这点时间也是值的。这种情况,我遇到好多次了。

吃过午饭,大家整整一个下午都在谈话,我和汤姆一直用心听着,生怕错过他们讨论有关逃跑黑奴的话题,可没什么用,没有一个人提起关于黑奴的只言片语。我们也不敢提起这方面的话。但是到吃晚饭的时候,一个男孩子说:

“爸爸,吃过晚饭我带着汤姆和希德去看戏好不好?”

“不能去,”老人说,“我估计不会有什么戏了。就算有,你们也不能去,因为那个逃跑的黑奴已经把那两个骗子演戏骗人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诉我和波顿了,波顿说他要把这个消息给大伙说说,所以我估摸着,现在他们已经把那两个流氓骗子从镇上赶走了。”

事情竟然是这样的!可我又没什么办法。刚吃完晚饭,我们就说困了,道过晚安去上床睡觉。我和汤姆被安排睡在一个房间,睡同一张床。上楼之后,我们就从窗户里爬出来,顺着避雷针滑到地上,然后飞快地向镇上跑去,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替国王和公爵通风报信的。所以,我要赶快去告诉他们这个消息,要不然他们肯定会大难临头。

在路上,汤姆把我离开后镇子上的情况对我讲了一遍。他说了大家怎么以为我是被杀害的,又讲了我父亲又是怎样在不久后失踪了,再也没回来过,还说了杰姆逃跑时镇上又是怎样轰动一时的。他把所有的事情一件一件全对我讲了。我跟汤姆讲了演“王室怪兽”那两个骗子干的一切坏事,还讲了在木筏子上一路漂流碰上的各种事情。因为没多少时间,只能讲多少算多少。当我们跑到镇上时,时间已经是八点半了。我们正往镇子的中心走时,看到一大群狂怒的人如潮水般地涌了过来。他们拿着火把,一路上骇人地尖叫着、呼喊着,敲打着铁锅吹着号角,我们跳到一边给他们让开路。他们走过时,我看见国王和公爵骑在木杠上被他们抬着游街。虽然他们全身都被涂满柏油,粘满了羽毛,已经看不出个人样儿了,看着简直就像两条巨大的毛毛虫一般,但我估计那肯定是国王和公爵。唉,看到他们那个模样,我心里很难受。我也真为这两个可怜的坏蛋而难过,好像从此以后我对他们再没什么记恨了。那情形看起来真残酷,人对人可是真狠心。

我明白我们已经来得太晚了,想要帮他们也是力不从心。我们从几个看热闹的人那里,了解了这件事的经过。他们说大家去看戏的时候,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家做好了准备却又一声不响。等那个倒霉的老国王在台上正蹦得欢的时候,有人发了信号,所有的人都冲过去抓到了他们。

我们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也平静了许多,可是心里面总觉得有点儿内疚,有点儿愧对于人,尽管我并没有伤害过什么人。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不管你做得对也好,做得错也好,这都无关紧要,反正一个人的良心不能坏掉。如果我有一条黄狗,也像人的良心坏掉那样是非不分,那我就要把它毒死。一个人的良心比其他器官都要重要,可就是没一点儿用处。汤姆·索亚说他也觉得是这样的。

找到囚禁杰姆的小屋

我们沉默了一阵儿,各自开始在心里思考起来。后来汤姆说:

“哈克贝利,你听我说,我们两个都是傻瓜,原来竟然没有想到!我敢肯定,我知道杰姆在什么地方了。”

“不可能吧?他在哪里?”

“在肥皂桶旁边的那间小屋里边。你听我说,我们吃午饭时,你难道没有看到一个黑奴拿着一些吃的东西走进去吗?”

“看见了。”

“你猜那东西拿去是给什么人吃的?”

“也许是喂狗。”

“我原来也是这样想的。不过现在觉得那不是喂狗的。”

“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还带有西瓜。”

“是有,我也看到了。”这可真是奇怪,我知道狗不吃西瓜,可竟然没想到这一点儿。这说明一个人只用眼睛看,不用脑子想是不行的。

“还有啊,那黑奴进去时打开了锁,出来时又把门锁上了。我们吃完饭准备离开饭桌的时候,他拿着一把钥匙交给了我姨父,我想肯定就是那把钥匙。往里边送西瓜说明里边有人,把门锁上说明关的是个犯人。这个农场这么小,人也不多。主人对待人又都这么和善,不可能同时会有两个犯人。那个犯人肯定就是杰姆。好啦,我们按侦探推理的思路把事情弄清楚了,我心里挺舒服的。我们以后就按这个思路去查。现在我们两个都开动脑筋各想一套偷杰姆的办法,然后我们看谁的办法最好。”

真了不起呀,一个小孩儿竟然有这么好使的脑子!如果汤姆·索亚的脑子能是我的,叫我当个公爵,或是做一个轮船的船长,或是做马戏团小丑,或者是我所能想起来的其他任何玩意儿,我都坚决不干。我装出在想办法的样子,想啊想,但那只是应付一下罢了,我心里很明白好办法应该从哪儿来。不一会儿,汤姆问我:“你想好了?”

“是的,想好了。”我说。

“那好,说出来听听。”

“我的办法是这样的,”我说,“杰姆究竟在不在那里面,我们很容易搞清楚。等到了明天晚上,我们去把我的独木舟捞出来,再去那个小岛上,把我的木筏子划过来。等晚上没有月亮的时候,趁赛拉斯姨父睡着之后把钥匙从他裤兜里偷出来,打开锁把杰姆放出来。然后,和杰姆一起乘木筏子从大河上顺流直下。还按我和杰姆以前的做法,白天躲起来休息,晚上出来赶路。这个办法怎么样?”

“怎么样?当然啦,是可以的,像老鼠打架一样,明明白白的。可是这太简单了,一个不费什么周折的计划做起来有什么好玩的?就像一杯白开水一样乏味。噢,哈克贝利,这就像溜进一家肥皂厂偷肥皂一样简单,人家不会把它当回事儿来谈呀。”

我不再说一句话,因为这和我预料的一样。不过我心里明白,一旦他想出一套计划,那肯定是十分完美的。

结果真是这样的。他把他想的计划和我说了一遍,我马上就感觉到了,他的计划不论是优点还是气派,比我的想法强上十五倍都不止。它和我的办法一样,能成功地把杰姆偷出来,但是,它又是多么的曲折,多么的惊险刺激,有可能让我们拿着性命去冒险。因此我非常赞成,并说我们要干就尽快干。现在,我先不说这个计划的具体步骤,因为我知道它不会再有什么变化。并且我知道,我们在实施时,如果碰到什么机会,他就会增添一些新的花招。这是他一贯的行事方法。

有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那就是,汤姆·索亚是诚心诚意、实实在在地想尽一切办法,要帮杰姆逃脱出来,让他摆脱奴隶生活。这一点让我实在想不明白。他是个出身好、教养良好又非常正派的男孩子,他家的人全都十分正派。他聪明伶俐,脑子也好使,有知识,对什么事情都有见解。他不会耍无赖,而且心肠很好。可他现在完全不考虑身份,不问是非曲直,不顾人情世故,却要不顾一切地干这种在大家面前丢尽脸面,叫他家里人也跟着脸上无光的事情。这我想不明白,心里非常疑惑,这简直不可思议。我知道作为他的真正朋友,我应该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些话,让他立刻悬崖勒马,以挽救他自己。我真的把这些话告诉他了,可是他叫我闭嘴,他说:

“我心里面非常清楚自己要干些什么,难道你认为我头脑发晕了吗?”

“是啊。”

“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我要帮你把那个黑奴偷出来?”

“是啊。”

“那就好,不要问那么多了。”

他只说了这么多,我说是也就这么多,再说多了也没用,因为只要他说什么,他就会干什么。但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愿意参与到这种事情里来,所以我就随它去,不再为这种事想那么多。如果他非要这么干,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我们走到家的时候,房子里黑乎乎的,安静极了。我们就准备到放灰桶那边的那间小屋去侦查一番情况。我们先在院子里溜了一圈,想试试那些狗会怎么样。狗已经对我们熟悉了,只不过像乡下一般的家狗那样,晚上看到有人来,习惯性地汪汪叫两声,并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我们走到了小屋旁边,看了看前面和两边,又来到我不熟悉的北面,我们发现了一个四方形的窗口,离地面很高,窗口中间只横着钉了一条结实的木板。我说:

“这个窗口正好合适。只要我们撬掉那块木板,杰姆就可以从里边钻出来了。”

汤姆说:“这个办法太简单了,就像下五子棋一样,比逃学都容易。我们还是再想一个更为复杂一些的方法吧,哈克贝利·费恩。”

“那好吧,”我说,“就用我那一次被人杀害时用的办法,把木板锯掉让杰姆出来,怎么样?”

“这个办法还差不多,”他说,“要做就做得神神秘秘、复杂而又够味的。不过我们不用着急,我们还可以找到一个比这费劲一倍的办法。再往四周找找看看吧。”

在靠小屋后墙那一边,小屋和围墙之间有一个拿木板做的小棚子,和小屋的屋檐连在一起。它很窄仅六英尺宽,长度与小屋一样,它的门是锁着朝南开的。汤姆在那个煮肥皂的锅旁边找到一个搅肥皂粉用的东西。他拿它把链环撬开了。链子断了下来,我们把门打开走进去,又关上了门。里边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划着了一根火柴,看见这个棚与小屋并不相通,只是靠着小屋搭建的。里边也没有铺地板,只放着一些平时不用的废旧锄头、铁锨、镐和一把用坏的犁,都是锈迹斑斑的。火柴熄灭后,我们便走了出来,又把链子装好,门锁得还像原来一样。汤姆高兴地说:

“这回我想到好办法了。我们从这里挖个地道,我估计要用上一个星期时间。”然后我们回到大房子里去,我知道他们没有把后门锁住,只要拉开门闩,就可以进去了。可是汤姆·索亚觉得这样不够刺激,不合他的脾性。他非得去攀爬着避雷针往上翻窗户进去不可。不过,他爬了三四次,每次都是爬到中间就爬不动了,手一松就摔到地上。最后一次差一点儿把他的头摔破。他想看来是上不去的,只有放弃了。但是歇了一会儿,他认为要试试运气,还要再爬一次。这一次他最终爬上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快亮时,我们就起床下楼,跑到黑人住的小屋,逗一逗狗,与那个给杰姆送饭的黑奴套套近乎。其实我们还没弄清楚杰姆到底是不是被关在那里。黑奴们都刚吃过早餐,准备到农田里干活。平时给杰姆送饭的那个黑奴正把一些面包、肉和别的东西往一个铁锅里放。其他人出去的时候,钥匙从正房送了过来。

这个黑奴长得呆头呆脑的,看上去脾气很好。为了避邪,他的头发全用线扎成一小绺一小绺的。他说这几天晚上老妖魔死死缠着他,一些奇形怪状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悠,还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声音在他耳边尖叫,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被纠缠得这么久。他被弄得神魂颠倒,坐立不稳,老想着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这些把他搞得神志不清,要干的事情全给忘了。汤姆问他:

“这些吃的是要喂狗吗?”

这个黑奴露出了一脸坏笑,好像一块石头扔进了一个烂泥坑里。他说:“是喂狗的,少爷,是一条很大的狗。你要去看看吗?”

“好呀,去看看。”

我碰了汤姆一下,小声对他说:

“现在大白天的你也去?这可是在我们的计划之外呀。”

“原来的计划……现在的计划有这个。”

唉,不想那么多了,我们只管去,可我心里却有点儿不太踏实。我们一块进到了屋里,里面一片漆黑,刚进到里面眼睛不适应,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里边的人看我们却是清清楚楚。杰姆就在这里边,叫了起来:

“上帝呀,哈克贝利!这不是汤姆少爷吗?”

我早想到会是这样的,果然是这样的。这会儿,我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算有主意也赶不上了,因为那个黑奴已经说话了:

“上帝啊,他认识你们两个?”

这时,我们对屋里边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汤姆看看那个黑奴,好像有点儿惊讶地说:

“你说谁认识我们?”

“少爷,是这个被抓住的黑奴呀。”

“他怎么会认识我们?你脑子里怎么会产生这个奇怪想法?”

“他刚才不是喊了你们一声吗?好像认识你们。”

汤姆好像越来越迷惑一样说:

“这可真是个怪事啊!有人喊了吗?你们听到有人喊了吗?喊的什么,什么时候喊的?”他转向了我,神情安定地说,“你听到有人喊了吗?”

我当然不会说实话的,于是我答:

“没有啊,有人喊吗?”

然后,他转身看着杰姆,好像以前从未见过他似的,细细地打量一番,问道:

“你喊我们了吗?”

“没,少爷”杰姆说,“我可没有喊。”

“你刚才说话了吗?”

“没有少爷,我一句话也没说。”

“你认识我们吗?”

“不认识,我从来没见过你们。”

汤姆又转身看着那黑奴,这会儿,那黑奴有点恍恍惚惚的样子了,汤姆口气严厉地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听到有人喊我们?”

“唉,这肯定又是那妖魔在作怪啊,我还不如死掉算了,我真这样想。它们老是来捉弄我,我都快被折磨死了,把我吓得神魂颠倒的。请你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起这事儿,要是赛拉斯老主人知道了,他会骂我的,因为他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妖魔鬼怪。我真希望他看到刚才的一幕,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这回他要看到了,他就会相信了。不过世上的事儿就这样,他们不相信,自己也不去搞搞清楚,人家搞清楚了跟他们说,他们也不相信你。”

汤姆说他不会告诉别人,又给了他一角钱,叫他再多买一些线扎起他的头发,然后看了一眼杰姆说道:

“我不知道赛拉斯姨父怎样处理这个黑奴。如果我抓住一个忘恩负义要逃走的黑奴,我可不会轻饶了他,我会绞死他。”

这时那个黑奴拿着那一角钱硬币走到门口,仔细看了看,又放到嘴里用牙咬了咬,辨别一下真假。趁这个机会,汤姆小声对杰姆说道:

“别让人看出来我们认识,要是晚上听到有什么响动,那就是我们在挖地道救你。”

杰姆抓住我们的手用劲握了握。稍后那黑奴回来了,我们对他说,如果他愿意的话,我们还会陪他一起来。他说他非常愿意,最好是天黑的时候,因为那些妖魔大多数都在晚上作怪,要是晚上身边有人做伴,他胆子就大一些。

和汤姆商定营救杰姆的冒险计划

现在离吃早饭的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我们离开那间小屋,钻入到了树林子里边,因为汤姆说挖地道时,多少应该有个光亮照着,可我们又不能点灯,那样太亮了,容易让人发现。所以我们要找一些腐朽的烂木头块,叫“狐火”,放在黑暗的地方可以发出幽暗的光。这样不但刺激,别人也不容易发现我们。我们在林子里不一会儿就寻到了一些,藏入杂草丛里,然后坐下来休息。汤姆有些不乐意,他说:

“该死,这事从头到尾简直简单得要死,太没意思了。要想出一个曲折复杂的计划也费劲得要死。本来应该有个看守的,那样我们想办法给他下药。就算有条狗也行,我们还能给它下点儿蒙汗药。就是杰姆也仅仅是被链子锁着一条腿套到床腿上,唉,你只需要把床抬起来,那条链子就可以掉了。赛拉斯姨父对谁都信任,让那个呆头呆脑的黑奴拿着钥匙,也不派人盯他的哨。其实杰姆早就可以从那窗户洞里钻出来,只是腿上带条十英尺长的链子走路不太方便。唉,哈克贝利,这是挺愚蠢的做法,你得自己想象一些艰难曲折的困难。实在没有办法,我们只有按现在的条件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不管怎么说,咱们必须克服了这许许多多的困难与危险将他救出来,那才算更光荣。本来应该有人有责任给你安排好许许多多的困难和危险,可现在没人这么安排,我们只能动脑子凭空想象。就拿灯这事来说,如果我们乐意,我们就是举火把在院子里转一圈都行。可是按现在的现实情况考虑,我们只能装着怕点灯是很危险的事。啊,我又想起一件事,找个机会我们得找个东西做把锯子。”

“做一把锯子?干吗用呢?”

“我们要锯子干吗用?我们要取下杰姆戴的那条链子,要把床腿锯掉才行呀。”

“你刚才不是说把床抬起来,链子就可以掉了吗?”

“哈克贝利·费恩,只有你这种人才说这话。你做事不要总想一些幼儿园小孩儿的办法。难道你没有看过书啊?难道那些英雄豪杰的书,你一本也没看过?像屈伦克伯爵、卡萨诺伐,或者贝佛努托·契里尼,还有亨利四世这类英雄好汉的书你都没看过?他们这些人越狱的时候多么的惊险刺激啊,你听说过谁救走一个犯人是用这类没出息的办法的?我可没听说过。所有的英雄人物都这样干的,他们把床腿锯成两截,床还照原样放着不动;把锯末吃掉,这样不会被人发现;抹上一点儿土和油把锯过的地方遮掩住,这样就是最眼尖的人也看不出有锯过的迹象,还认为床腿是完整的呢。然后,到了那天晚上,你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冲床腿猛踢一脚,那锯掉的一截就倒了。锁链掉了,你就可以出来了。接下去你只用把绳梯从城垛上放下来,你爬着绳梯下来,因为绳梯子太短,离地面还差十九英尺呢,你在护城壕沟里摔断了腿。这时候你的马匹和忠实的随从都在那里等着你,他们急忙把你救起来,扶你骑上高头大马,你就放马飞奔跑回你的老家。这样才精彩丰富!哈克贝利,我但愿小屋四周也有一条壕沟。在逃跑那天夜里,如果有时间咱们也挖一条壕沟。”

我说:“我们不是打算从小屋下面挖洞让他钻出来吗?还要挖一条壕沟干吗用?”

我说的话他竟然没听见。他早把身边的一切全忘了,连我的存在也忘了。他双手托着下巴,在暗自思索。不一会儿,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这样不行,这样的办法也没多大必要。”

“做什么?”我问。

“锯掉杰姆的腿。”

“上帝呀!”我喊了出来,“你为什么要锯断他的腿,有这个必要吗?你怎么会这样想呀!”

“噢,一些名气很大的人这样干过。他们无法去掉链子,就只好把手砍断逃掉。锯条腿自然比砍断手好些,可我们不能这么做。就这件事来说,也没多大必要。这是欧洲流行的做法。再说,杰姆是个黑奴,他不可能明白为什么这样做。我们就放弃这种做法吧。不过,有件东西他一定要有,他得有一条绳梯子。不如撕掉我们的衣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帮他做一条。我们还可以把绳梯夹到馅饼里送给他,那些人大多会是这类做法。我吃过比这更难吃的馅饼。”

“汤姆·索亚,你不是在说梦话吧,”我说,“绳梯对于杰姆来说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呀。”

“他一定要用。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对这个一点儿也不懂。他必须得有个绳梯,那些名气大的人越狱时都有。”

“他要那个到底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他可以把它藏进他的床垫下面,对不对?他们那些人都是这样的做法,他也得这样做。哈克贝利,你怎么从来也不想按规则办事,你总想搞些新招数。就算他起不了什么作用,那不是也留下来了吗?在他逃走之后这个就是线索,难道你不觉得他们都不需要线索吗?他们当然需要。那你就留给他们一点儿线索。要是不留一点儿痕迹,他们就会着急得团团转的。你说是不是!我可从没听说过这种做法。”

“就这样吧,”我说,“要是讲规矩的话,那他就非得有条绳梯不可,那就让他有一条吧,因为我不想不按规矩办事。就是还有一点儿,汤姆·索亚,要是我们把我们的衣服撕掉给杰姆做绳梯用,那萨莉姨妈就会发现的,她肯定会火气冲冲地找我们算账,这一点不用怀疑。按我的想法,不如用核桃树皮做个梯子,既没有成本,也不毁坏什么东西,同样可以包在馅饼里头送进去,藏到床垫下面,跟你用布做的梯子效果一个样,杰姆他又没这方面的经验,他才不管你做的是哪一种……”

“别瞎说了,哈克贝利,我要是像你那么没有见识的话,我一句话都不会说的。有谁听说过,一个政治犯用的是一根核桃树皮做的梯子逃走的?这简直是胡闹。”

“那好吧,汤姆,就按你想的办法去做。不过按我的想法,我从搭衣服的绳子上借条床单,你不会反对吧?”

他说那也可以,这又让他想到一个新的点子,他说:

“顺手再借一件衬衣。”

“拿一件衬衣干吗?汤姆。”

“杰姆可以在上边写日记。”

“别逗了,杰姆他不会写字呀。”

“就算他不会写字,他也可以做些记号呀。我们给他用一把旧汤匙或一根旧铁条给他做支笔,他可以在衬衣上做记号,是不是?”

“汤姆,我们可以拔一根鹅毛给他做一支更好使的笔,这样做着也快。”

“牢房里可没鹅到处跑能让他拔下毛来当笔呀,你这傻瓜。他们做笔用的都是像旧铜蜡台之类的最坚硬、最费劲、最不好使的东西,或者是他们可能弄到的东西。他们拿它朝墙上擦,还得花上几个星期、几个月才会把它磨好。即使有一支鹅毛笔,他们也不会用。因为那不合规矩。”

“那墨水呢,我们用什么给他做?”

“大多数人是用铁锈和眼泪做墨水,不过那是最笨的人和女人的做法,名气很大的人都拿他们自己身上的血。杰姆也可以用他自己是血。他要想传出一些不太重要的神秘消息,好让外边的人都知道他在哪儿关着,他就可以在铁盘子底下拿吃饭的叉子写,然后把它扔到窗外。你看过《勃拉格龙伯爵》吗?那个里面的铁面人总这么做,这也是个顶好顶好的办法。”

“他们是用平底锅给他送饭的。杰姆去哪里找白铁盘子呀?”

“我们可以给他送几个,这又不费什么事。”

“盘子上写的东西有人能看懂吗?”

“有没有人看懂,这不要紧,哈克贝利,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在盘子上写好了,从窗口扔出来。你看不懂都没关系,囚犯们写的东西,你多半都看不懂。”

“那这样的话,浪费那么多盘子有什么用呀?”

“管这闲事干吗?又不是囚犯自己买的盘子。”

“可盘子总得有人出钱买吧?”

“有人出钱买又怎么样,犯人又不关心是哪个王八蛋出的钱。”

这时,我们听到了吃饭的铃声响起来,我们就停止了谈话,跑回去吃饭。

那天上午,我在院子里的晒衣服绳上借到了一条床单和一件白衬衣。我又找了个旧袋子把这些东西装了进去。我们出门到了树林里把“狐火”木头扒出来,也装进了口袋里。我说这是借,因为我父亲总这么叫,可是汤姆说这是偷,不是借。他说我们现在代表犯人,犯人可不管他们是如何把一件东西拿到手的,反正只要他们拿到手就行了,也没人去为这个责怪他们。一个犯人为了逃跑,偷他需要的东西不算犯罪。只要我们是代表犯人的,凡是对逃出牢狱有用的东西都可以偷,不算犯罪,汤姆说那是他的正当权利。因此,当我们代表一个犯人时,我们就有权利偷这个地方任何一点儿有用的东西。他说,要我们不是犯人,那就不一样了。一个人不是囚犯却偷东西,那是下流无耻的。所以,我们认为我们可以偷这里手头方便的任何东西。可是后来有一天,我从黑奴的西瓜地里偷了个西瓜吃,他却大为恼火,和我吵了一架,还逼着叫我去给了那个黑奴一角钱,又不对他们说明给的是什么钱。汤姆说,他的意思是说,我们需要的东西才能去偷。我就说,那好啦,我需要那个西瓜。可他说,我不是为逃离监狱才需要西瓜的,这就是不同之处了。他说,如果我需要一个西瓜将一把刀子藏入里面,偷偷带给杰姆,让他用来杀掉那个监狱看守,那还算是正当的。如果每当有机会能饱餐一顿西瓜的时候,都要我坐下来仔细琢磨这很小的差别,那我就看不到我代表犯人有什么好处了。于是,我就不再想这费脑筋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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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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