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的声音

第1章 你的声音

第1章你的声音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五岁半的路渺吃力地、一字一顿地念着广告牌上的文字。

这是幼儿园对面公交站牌上的文字,被风雨磨损过的白色背景板里,大红色的这一行字显得尤其醒目。

从最开始只认识的“一”到现在全部认出来,她已经来回读过无数次,一直读着读着,每次她读到第200遍时,她妈妈就差不多来接她了。

但今天她都读到第300遍了还没人来,天空正慢慢暗下来。

有老师走过:“渺渺,妈妈还没来接你吗?”

“嗯。”她回头,重重地点头,书包肩带从左侧肩膀滑下,她慢吞吞地拽住它,却怎么也拽不上来。

老师过去帮她拉起,看着她安静的小脸蛋,心里叹了口气,明明长了张聪明漂亮的脸,反应却总比别的孩子慢半拍,总不大灵光的样子,在家里似乎也不大讨喜。

老师往路口望了望,正琢磨着要不要给她妈妈打个电话,已听到她清脆的童音:“妈妈!妈妈!”

衣着干练的年轻女人走近,是路渺的母亲陈琪。陈琪顶着冷淡的脸拉过她,和老师打了声招呼,把她接回了家,独栋的花园小别墅,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十岁的哥哥正趴在客厅的小书桌上写作业,一岁的妹妹正坐在婴儿床上玩,咯咯直笑。

路渺很喜欢妹妹,拽下书包就噌噌地跑过去,趴在婴儿床前,“妹妹,妹妹”地伸手逗她,和她抢小球玩。

婴儿床有些高,路渺个头偏矮,小球被妹妹扔到了婴儿床内的角落,妹妹指着球咿咿呀呀地叫。

“妹妹,姐姐帮你拿。”路渺整个身子趴在了婴儿床上,挥舞着小手,吃力地想拿球。

换完衣服的陈琪刚好下楼,脸色骤变,厉声冲她喊:“徐渺!”

路渺愣愣地抬头看她,只来得及看到她猝变的脸,身子便失去了平衡,婴儿床跟着她一起倒向了一边,她的头重重地磕在木质地板上,耳边是妹妹凄厉的哭声和纷乱的脚步声。

路渺闷哼着,压在她身上的婴儿床被拉开,她也被拉了起来,晕乎乎的还没站稳,一个耳光突地朝脸上狠狠甩来,她又跌倒在地上。

“让你不许靠近妹妹,不许靠近妹妹,警告你多少次了,就是没记住是不是?”

“好了好了,先看看芊芊怎么样了,这血流得……赶紧送医院。”

“还不快去开车!我早就说把她送回去你就是不听,要是芊芊有个三长两短,我……”

“……”

争吵声和脚步声在一点点地远去,铁门被重重地带上。

路渺摸着被撞疼的脑袋,茫然地看着黑乎乎的大门,有些蒙。她头很疼,脸也很疼,手上是湿湿黏黏的液体,她困惑地张开手,满手的湿红色,她认得,那是血。

她手忙脚乱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跑,有些慌,她想去追她的爸爸妈妈,告诉他们她流了好多血。

大门锁着,她推不动,外面也没有爸爸妈妈的声音。

她推了几下就没力气了,嘟着小嘴呢喃着:“好疼。”她摸了摸发疼的脑袋,有点困,小小的身子靠着铁门慢慢地滑坐在地上。

她肚子很饿,头很疼,脸也疼,眼睛里有两个东西在晃动,她家养的大狗怎么变成了两条?

大狗吭哧吭哧地朝她跑过来,湿长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她的脸。

路渺怕痒,咯咯笑着避开,抱住了它的脖子,它也柔顺地任由她抱着,屈腿躺了下来,让她靠着。

她慢慢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她头上已经裹上了厚厚的纱布。她不能去学校,也没能再看到妹妹,连爸爸妈妈都很少再看到,很多时候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家。

头上的纱布拆下来时,她终于看到了他们。

她的妈妈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玩,给她收拾了满满两大箱子的衣服,她开心得不得了,自从有了妹妹后,她就再也没能和爸爸、妈妈、哥哥出去玩过。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行驶了一阵,终于在一处破旧的平房前停了下来,很多人走了出来,穿着破破旧旧的衣服,脸上和手上也脏脏的,正一个个盯着她看。

路渺有些害怕,偷偷地缩在了陈琪身后,却被陈琪拽着胳膊拖了出来。

“路嫂,实在对不住。这孩子脑子不大灵光,实在不好养,她和我女儿命相大概不合,我女儿才一岁,都不知道被她闹得受了多少伤,以后长大了指不定对我女儿怎么样呢。我们慎重考虑后,决定还是把她送还给你们,以前领养她的钱就不用还了……这些都是她的衣服,你给她收着吧。”

她被推到了人群中,推到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衣的女人面前。

“妈妈。”路渺害怕地叫了陈琪一声,想跑过去找她,又被她推了回来。

“渺渺,爸爸妈妈要出去一段时间,不能好好陪你了,你先在这里住着,等爸爸妈妈有空了再来看你好不好?”

她茫然地点点头:“好。”

每次她被打时他们都说她不乖,他们说听话的孩子才乖,她想乖乖的。

果然,她很少笑的妈妈笑了,摸了摸她的头:“要乖乖的,知道吗?”

她又点点头:“好。”

他们把两个大箱子搬了过来,然后转身走了,眼看着就要上车。

她突然害怕起来,着急地追了上去:“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她在他们上车前急急地抓住了陈琪的手,陈琪将她甩开。

她一下就急哭了,边哭边慌乱地抓着哥哥徐迦沿的手:“哥哥,我不要一个人在这儿。”

徐迦沿为难地看着陈琪。

陈琪上前拽下了路渺的手,把徐迦沿推上了车。

路渺更加惊慌,又怕又慌,她不停地哭,挣开陈琪的手,一个人跑到车门前,手胡乱地抓着座椅,拼命地想挤上车,被拉下来又手脚并用地往车上爬。

陈琪没了耐性:“路嫂!”

她被从车上抱了下来,他们上了车,车门关上,车子慢慢驶离。

她哭着,拼命挣扎着,终于挣开了抓着她的手,追了出去,边跑边哭:“等等我,爸爸……妈妈……哥哥……等等我。”

车子没有停下来,离她越来越远,她哭喊得喉咙都哑了,他们还是没有停下来,她一脚踩在了泥坑里,啪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路渺腿一蹬,猛然惊醒。

同事姚玲玲正悬着半个身子看她,手掌拍着她的脸:“怎么了,做噩梦啦?”

路渺还没缓过神来:“啊?”

队长从门口急急地走了进来:“都起来都起来,快!出事了!”

出事的是郊区的会龙电子厂,区派出所接到报警,有人在工厂作业区安装了炸弹装置,具体位置不详,目前正向市警犬队申请搜爆犬支援。

路渺和姚玲玲都是市警犬队实习生,刚进来几个月,目前还在培训期,因事态紧急,也被派了出去。

会龙电子厂有近千名员工,这个点正是上班时间,作业区被装了大量爆炸物的消息一传出,顿时人心惶惶,一个个争相往外撤离。

作业区到厂区外要经过一段长长的回廊,工人正在慌慌张张地往外跑,路渺和姚玲玲牵着警犬沿着墙壁往里冲,一起逆向往里冲的还有个高大男人,个头很高,穿着中长款黑色风衣,竖起的衣领几乎挡住了半张脸。

他手里牵了只棕色的拉布拉多,正随着拉布拉多的节奏往里跑,身手比她们敏捷许多。

路渺看了他一眼,没穿警服,那只拉布拉多也不是警犬,看来不是他们的同事。

她正想阻止,姚玲玲已急急地冲他喊:“先生,前面有危险,请马上撤离。”

没有反应。

她正要再提醒,路渺拽住了她:“他牵的是导聋犬。”

姚玲玲顿时了然,路渺已上前,拽住了他的牵狗绳,拉布拉多生生地停了下来。

乔泽扭头看了她一眼。

路渺:“先生,前面不能遛狗!”

“……”

路渺已快步上前,在拉布拉多面前半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脑袋,冲它比画了一阵,原本雄赳赳气昂昂往前奔的大犬已吭哧吭哧地吐着舌头,乖得跟猫似的,拽着乔泽往回跑。

路渺没敢多耽搁,带着警犬很快赶到了案发现场。

市警犬队的警犬都是训练有素的搜爆犬,很快就在作业区找到了爆炸装置。

忙完之后回到队里已是下午。会龙作业区的爆炸装置都是线路复杂的炸弹,之后的拆弹工作交给了专业的拆弹警察。

路渺刚回到队里,便收到了前线同事发来的好消息,警报已成功解除。

晚上局里通报情况,就站在训练场上开会,副局长刘卫临亲自做的报告。

他通报完情况后,锐眸往人群里一扫:“今天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但是,也出现了一点纰漏,差一点就酿成了大祸。”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刘副话音一转:“执行任务的路上,谁把一只拉布拉多拐跑了?”

“……”

警犬队的同事纷纷侧身,站在中间的路渺瞬间成了焦点。

“……”路渺茫然地与其他人相望,小心翼翼地看向刘副,“怎……怎么了?”

刘副意外地挑了挑眉:“是你把人家的狗给拐跑了?”

“我没拐他的狗。”路渺着急地解释,“当时情况紧急,那人还在那儿遛狗,我怕出事,就让那条拉布拉多把它的主人带出去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刘副问。

路渺一脸茫然,她急得连人脸都没看清,哪有时间盘问他的身份。

“那是今天特地过来帮忙的拆、弹、专、家!”

路渺:“……”

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同事们都在努力憋笑。

不知道谁先破了功,扑哧一下没忍住,笑了,其他人顿时如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全都不顾形象地笑了起来,还颇安慰地拍了拍路渺的肩,劝她节哀。

刘副看她一副被雷劈到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笑意滚在喉间,差点没憋住,到底顾忌着自己身为领导的威严,轻咳了声掩饰了过去,对着路渺吹胡子瞪眼:“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那种情况像是在遛狗?”

“是不像啊。”路渺的声音低了下来,“但是像狗在遛他……”

扑哧……又一声闷长的憋笑,彻底打断了她。

声音是刘副身侧的男人发出来的。

路渺认得他,缉毒队队长,肖湛。

她大学学的是禁毒专业,原来是奔着进缉毒队的,在他那儿面试过,没想到最后被分配到了警犬队。

她和他见面不多,在她印象里,肖湛是个挺严肃正经的领导,但如今他正憋红着一张脸,嘴角好几次不小心扬起又艰难地弯下来,后来干脆假装咳嗽,手握成拳头背过了身。

路渺也不能劝他想笑就笑吧,干脆闭上嘴不说话了。

刘副轻咳着,看了她一眼:“很委屈是吧?”

“没有。”路渺自知错了,低眉顺眼地认错,“是我没搞清楚情况,差点害了大家,请领导处罚。”

她垂首敛目的样子看着有几分小可怜,刘副也不好为难她了,而且他也不是真的要为难她。

上午的行动本来进行得顺利而迅速,偏偏紧要关头不见前来拆弹的乔泽。

他有听力障碍,也没法通过电话联系,其他拆弹警员虽然也在争分夺秒,但到底不如乔泽让他放心。

好在后来他还是及时赶来了,抱着条大狗,寒着张俊脸。

刘副认得那条狗,是从警犬队要过去的拉布拉多,被驯成了导聋犬,但原本的搜爆、搜毒工作也会干,乔泽平日里出门大多会带着它。

那条曾被称作队里最勇猛的公狗,当时苦大仇深地蜷缩在乔泽的臂弯里,冲乔泽嗷嗷地叫,看着怨念颇深。

乔泽寒着张脸,经过刘副身侧时把它扔到了他怀里:“看住这条蠢狗。”

几乎是咬牙切齿。

刘副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滑稽的一幕,要不是当时情况紧急,他都忍不住拿乔泽消遣。

拆弹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警报解除后乔泽朝他走了过来,把那条大蠢狗从他怀里抱了下来,扔在地上,它幽怨地看了乔泽一眼后,默默地找了个角落趴下,和他对峙着不肯走了。

乔泽也没管它,就托刘副找个人,眼下刘副就是来替他找人的。

那条和乔泽杠上的拉布拉多最后是被刘副硬拽上车拖回来的,如今还趴在他办公室里生闷气。

刘副轻咳了声,也没说处不处罚路渺,只肃着张脸:“来我办公室一趟。”

路渺忐忑地站在原处,可怜巴巴地看着其他同事。

其他人还在憋着笑,安慰她:“去吧,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死早超生。”

路渺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跟着刘副回办公室,刚到门口就看到了上午在现场看到的那个黑风衣男人,他正坐在右侧第一个办公桌前,侧身坐着,手肘很随意地撑在椅背上,手里捧着份卷宗,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浑身上下透着几分慵懒随性。

拆弹专家……

路渺站在门口,哭丧着脸。

那条被她劝跑的拉布拉多呈大字形趴在他对面的墙角里,和他各踞一方。

刘副指了指那条狗:“知道我们是怎么把他弄回来的吗?抱回来的。”

路渺:“……”

乔泽已抬起头,视线落在她脸上,上下打量了一圈,突然道:“你说句话。”

路渺:“……”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她有些蒙,她迟疑地看了眼刘副。

乔泽又重复了一遍:“说句话。”

“要说……什么啊?”

路渺忐忑地问他,却见他握册子的手倏地一收,黑眸跟淬了毒的箭似的,紧紧地盯着她:“再说一句。”

刘副也跟见到什么稀奇事似的,拍了一记他的肩膀:“你听得到她说话?”

乔泽没反应,只是紧紧地盯着路渺。

他目光锐利而冷静,路渺被盯得双腿发虚,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求助地看向刘副:“刘副……”

刘副正诧异于乔泽的反应——他竟然听得到路渺的说话声。

一个由于外力震荡导致听力障碍近一年的人,竟然能听到她说话。

刘副拍了拍乔泽:“听得到我在说什么吗?”

乔泽看着他嘴唇翕动,摇摇头,放下卷宗,站起身,在路渺面前站定,打量着她。

他个头高,就这么随意往她面前一站,压迫感随之而来。

“你是警犬队的?”他突然问。

路渺点点头,很知趣地向他道歉:“早上的事真的对不起,是我没搞清楚状况。”

一字一句,他听得很清晰。

“没关系。”他淡声回了她一句,侧身瞥了眼正幽怨地看他的拉布拉多,“你对它做了什么?”

“……”路渺偷偷看了它一眼,“我没做什么啊,就是让它把你带离危险区而已。”

她说话时语气一贯温软平缓,不疾不徐,整个人也总像没睡醒似的,呆呆愣愣的,看着特别无辜。

乔泽不觉多看了她几眼,眼神里的若有所思让路渺莫名多了几分忐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却听他已淡淡地道:“行,你先出去吧。”

路渺询问的眼神转向刘副。

刘副还在为她和乔泽一来一去无障碍的交流暗暗诧异着,也迫切地想知道缘由,就点了点头,语气倒是温和了些:“先回去吧,好好休息。”

“哦。”路渺有些不明所以地走了。

乔泽随之关上了门,问刘副:“刘副,这小姑娘什么来头?”

“一个实习生。”肖湛替刘副回了话,盯着乔泽,嘴唇翕动,顺手拿过了桌上的手写板,“禁毒专业,今年刚毕业,本来想进缉毒队,但她在驯服动物上似乎有些天赋,改让她去了警犬队,打算以后让她负责缉毒犬搜毒的工作。”

乔泽:“家庭背景怎么样?”

“就普通家庭吧。”肖湛在手写板上回复,“怎么,你觉得她有问题?”

乔泽缓缓摇了摇头:“说不上来。”

“我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爆震性损伤,听觉失灵,几乎捕捉不到任何声音,却独独能听到她说话,这不奇怪吗?”

肖湛和刘副互看了一眼,这确实是他们无法理解的事。

乔泽十个月前受过重伤,耳朵在那次重伤中失去听觉,爆炸引起的内耳损伤,属爆震性创伤耳聋。医生说有恢复的可能,但治疗到现在,效果并不明显,这也是医生无法理解的,他的听觉系统正在慢慢恢复中,按道理应该能听到部分才是。

他的主治医生怀疑他的听觉中枢存在未被检测到的损伤,正常情况下戴助听器会有一定的辅助效果,但对乔泽作用不大,他听觉分辨率极差。

“那小姑娘不会是非人类吧。”肖湛玩笑道,瞥了眼在墙角蹲着的拉布拉多,“你养了快一年的宠物,她几秒钟就给你驯服了,不简单啊。”

乔泽也朝它瞥了眼,它嗷了一声又傲娇地转开了头。

“是不简单。”乔泽说。

上午她同他说话时他正在想事情,因此当她的声音突然传来时他也没察觉到不对,他失聪的时间不算特别长,三十多年活在声音世界里的生活让他把听到声音当成了一种本能,回过神时她已在对着他那条蠢狗指手画脚,他则惊诧于自己突然恢复的听觉,也没瞧清她做了什么,但是那条本该带着他去搜爆的蠢狗已屁颠屁颠地掉头就跑,任他怎么拽也不回头,还不停绕着他打转,阻止他回去。这么一对峙便耽搁了些时间,最后还是他掐住了它的两只狗爪子才把它拽了回去,但在和刘副的交谈中,他发现自己的听觉并没有恢复,于是才托刘副找了人过来。

事实证明,他不是幻听,他确实能真真切切地听清她在说什么,完全可以无障碍地交流。

“她是哪里人,有过什么特殊经历吗?”乔泽问,这也是他琢磨不透的地方。

“你真信了肖湛的胡说八道?”刘副踢了肖湛一脚,“兔崽子,马克思主义学哪儿去了,啊?”

肖湛嬉笑着躲开。

刘副虽是他的领导,年纪也大了他两轮,但刘副这人豪爽,没什么架子,局里上下都处得极好。

乔泽不是安城市局的人,他年初受了重伤后才留在了这边,和肖湛、刘副都有些交情,偶尔会来走动,今天也是恰好赶上了会龙电子厂的事才顺道去帮个忙,没想到……

乔泽扫了眼蹲在墙角的狗,叫了它一声:“路宝。”

它看了他一眼,还是傲娇地扭开了头,不像以往,马上屁颠屁颠地跑到他脚边。

“刘副,那小姑娘要是真有问题,你整个警犬队得全军倒戈啊。”乔泽笑道,朝路宝走了过去,在它面前蹲下身,拽了拽它的耳朵,“回家。”

它没理他。

刘副看乐了:“自己魅力不如人,瞎说什么呢,人家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问题。”

他对路渺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勤快乖巧,踏实。

“警校推荐的好苗子,正儿八经过了政审的。”

乔泽不发表意见,拽着路宝的耳朵想将它拉起,没想到还真拽不动。它整个身体呈大字形趴在了地上,下巴也垫在地上,看着他不动。

乔泽拍拍手,站起身:“刘副,向你借个人。”

路渺又被叫进了办公室。

她一进屋,发现还是三个男人,外加一条狗。

狗趴着,三个男人都倚桌而立,一个个看着她,尤其是穿黑风衣的拆弹专家。她不认识他,对他的认知就是“拆弹专家”四个字,他看着她时总带着几分探究和若有所思,让她诚惶诚恐。

路渺觉得自己像走进了三堂会审的现场,三个人都是她的顶头上司,她压力很大。

她忐忑地将视线转向了唯一熟悉的刘副:“刘副,有什么事吗?”

乔泽先开了口,瞥了眼懒懒地趴在墙角的路宝:“把那条蠢狗弄走。”

“……”路渺脸上又露出了茫然之色,“那不是你的狗吗?”

话音刚落便见乔泽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你看它现在是认我还是认你。”

他走了过去,轻踢了下它的前脚:“路宝。”

路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精彩。

乔泽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肖湛约略能明白路渺此时的心情,憋着笑:“她叫路渺。”

“……”乔泽停顿了片刻,也没说什么,侧开了身,“你试试。”

路渺在狗面前蹲了下来,仰头问乔泽:“要把它弄去哪儿啊?”

“我家。”

路渺哦了一声,摸着路宝的小脑袋,叽里呱啦地跟它说了一通,没想到它竟跟能听懂似的,真的站了起来,嗷嗷地摇着尾巴,兴冲冲地跑到乔泽面前。

肖湛乐了:“路渺,你不会真懂什么动物语言吧?”

“没有啊。”路渺站起身,“狗就和人一样,你和它好好说话就好了嘛,它听得懂的。”

肖湛还是觉得神奇:“那也得有技巧才行,怎么学的这些?”

路渺:“我小时候看狗的。”

肖湛扑哧一下笑了:“小时候太皮被罚了?”

路渺抿了抿唇,没有应,只是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意算作回应。

乔泽没看肖湛,没注意他说了什么,也听不到,但他听得清路渺回答了什么,她的神色也清晰地落在他的眼中,他不觉多看了她两眼,她已转向刘副:“刘副,我可以走了吗?”

刘副看乔泽,征询他的意思。

乔泽低头叫路宝,它嗷了一声,冲他摆尾,很听话,于是他点点头。

和路渺沟通过的路宝很乖,很听话地随乔泽回了家。

回去的路上,乔泽顺道去了一趟市医院。

他的主治医生是耳鼻喉科的知名老专家,沈遇给他推荐的人,五十多岁,医术了得,他大概是老专家这几十年里唯一的意外,因此老专家对他也是异常执着。

他过去时老专家已快下班,没什么病人,老专家例行给他做了个检查测试,测试完眉头就困惑地皱了起来。

乔泽的听觉系统已经恢复正常,偏偏对声音没有感知。

“我能听得到声音。”乔泽坐起身,把同路渺能顺利沟通的事和老专家提了提。

老专家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冥思许久,拿过纸笔,问他:“你之前有见过她吗?”

“今天第一次见。”

“以前没有过任何交集?”

“从没有交集。”

老专家的眉头又紧锁了起来:“方便让我见见她吗?”

乔泽沉吟了会儿:“回头我看看吧。”

由于某些特殊原因,他失聪的事除了身边比较亲近的几个人,鲜少有人知道。

他和路渺不熟,虽然她也略微猜得出他有听力障碍,但他和她交流是完全没问题的,她估摸着对自己的判断也有怀疑。

弄清楚原因之前,乔泽不太想让路渺知情。

路渺给他的感觉……乔泽说不上来,他回忆起和她短短的三次照面,她看着人畜无害,甚至有些呆,但总莫名地给他一种这女孩不单纯的奇怪感。

这是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情况,他看人的眼光一向准,路渺无论是眼神还是外表,都是纯良无害的,偏就让他生出些莫名的戒备心理,直觉这女孩有问题,尤其他能清楚地听到她说话这点,更是加重了他的这种直觉。

回到家后,乔泽给刘副发了信息,托他调查一下路渺。

刘副笑他疑心重,正儿八经地通过政审考入公安系统的小姑娘,能有什么问题。

说归说,刘副还是给他发了份路渺的履历表。

她的履历很简单,安城本地人,刚出生时被领养,五岁半被送回了原生家庭,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读书较晚,高三时曾被国家重点师范院校录取,没去,复读一年,后考入警察学校,禁毒专业,从小学一路成绩优秀。

全家就她一个大学生,三个姐姐早就嫁了人,弟弟和她年龄最接近,差一岁,十五岁初中退学。

登记在册的资料简单明了,并没有太多细节。

乔泽另外托老六沈桥帮忙调查了一份。

沈桥是他妹夫沈遇手底下的人,平时擅长搜集情报,要调查的又是安城内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小姑娘,所以很快给他反馈了回来。

履历和刘副给他的差不多,但详细了些,比如她弟弟十五岁退学,是为了逼迫爸妈同意她继续念书,而后十八岁夏天突然离家,至今未归。

乔泽看了看时间,同一年,路渺放弃师范院校的录取通知书,选择了复读。

合上两份履历,乔泽琢磨着这其中的共通点,但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必然联系,和他要查的事确实没什么关系。

很正常的履历,正常到让他想不出来为什么他能听到她说话。

肖湛在这时给他发来了信息,缉毒队和警犬队今年的这批实习生过两天要进行缉毒演习,演习表现将决定他们的去留。肖湛是了解乔泽底细的人,知道他在这方面经验丰富,想请他去参谋参谋,乔泽同意了下来。

路渺是这批被决定去留的实习生之一,考核过后这些实习生能留下来的不到三分之二。

她原是不担心的,但这两天来姚玲玲一直在她耳边叨叨,不停地问她被刷下来怎么办,闹得她也跟着紧张了。

姚玲玲和她是大学同学,一起去的缉毒队面试,又一起被调到了警犬队培训,革命情谊深厚。

她本来从没想过被刷下来的问题,被姚玲玲这么反复念叨,不觉也生出几分忐忑,尤其是演习当天,她无意中瞥到领导车里坐着的拆弹专家时,更担心了。

她还记得那天在刘副办公室,他似笑非笑地问她“你看它现在是认我还是认你”时的样子,明明是很介意她冒犯了他的狗。

她和他不熟,不知道他会不会挟私报复,他今天也没牵狗来。

整装待发时,路渺看肖湛就站在身侧,想了想,悄声问他:“肖队,拆弹专家也参与打分吗?”

肖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拆弹专家是谁?”

路渺偷偷瞥了眼不远处的车子,没想到撞上了乔泽的视线,惊得她当下收回了视线,没敢再乱看。

肖湛恍然,没想到路渺会注意到车里的乔泽。

想着路渺也是见过乔泽的,肖湛笑笑:“他不是拆弹专家。”

“……”路渺诧异,“可那天刘副不是……”

“只是顺道帮个忙,他就一大闲人。”肖湛说,给了她一颗定心丸,“他今天只是过来帮忙参谋参谋,不参与打分。”

路渺悬着的那颗心正要放下,肖湛的下一句话又让她那颗心提了起来:“不过我们也会综合他的意见考虑,好好加油。”

姚玲玲就在她旁边,听着两人的讨论,不觉扭头往车里看了眼,刚好看到升起的车窗里,乔泽露出的半张侧脸,当下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我去,那谁啊,这么帅?”

嚷嚷得路渺忍不住回头瞥了眼她:“还好吧。”

姚玲玲闹着推了她一下:“一边去,没正常审美的人没有发言权。”

两人大学时在一个宿舍,路渺是出了名的闷头学习型,对俊男美女从来就没有过正常审美,也没上心过,每次宿舍夜谈聊起哪个学院哪个师兄很帅、哪个师妹很漂亮,她不是茫然地问“是谁啊”,就是一声“哦”,心思根本没在欣赏俊男美女上,常被笑话长了张萝莉脸、一颗尼姑心。

她人长得漂亮,五官柔和,脸颊带着点婴儿肥,长相偏萝莉,性子也跟小白兔似的,整个人看着温良无害,还呆呆愣愣的,特别容易激起男人的保护欲,在男生为主的警校尤其受欢迎,想追她的男生从她进学校开始就没少过。但她似乎没这个意识,哪怕男生抱着花站在她面前表白,她也只是愣愣地看着对方,然后很诧异地问人家,为什么会喜欢她。

姚玲玲和她认识四年多,知道路渺对于男生的表白,从来就没有流露过欣喜或是娇羞的神色,只有困惑和茫然,茫然于他们为什么会喜欢她,她理解不了这种喜欢,因为她从小就是不被喜欢的。

因此对于每次收到的表白,她不是回个“哦”,就是“谢谢你”,然后就没然后了。类似的事多了,别人再提起她,都是“就那个禁毒三班的木头师妹是吧”的反应,不是高冷,也不是心高气傲,她那样的脸、那样的性格,给不了别人高冷的错觉,只能是木、呆、不解风情。

现在这个以不解风情出名的木头姑娘,指着一个目测身高一米八五、身形挺拔、气质出众、五官深邃立体的男人说“还好吧”,姚玲玲是拒绝的。

肖湛很适时地轻咳了声,把话题引回正事上:“这次缉毒演习是我们集训以来的首次实战考核,将作为你们这几个月集训成果的检验。集训前相信你们队长也已经提过,从集训到正式留下来,一共有两次考核,每一次考核,都可能有人被淘汰,希望大家好好努力。”

两人安静了下来,旁边各自忙着的人也都停下动作,听肖湛布置。

这次的演习主要是实战演练,地点安排在安城各个边防检查站,六人一组,主要盘查过往车辆和旅客,缉捕携带“毒品”入城的“毒”贩子。

“我们虽然是在演习,但也是一次实地训练,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希望大家认真对待。”临出发时,肖湛强调。

路渺和姚玲玲及另外四人一组,他们在检查站现场执行任务,队里另派了人和车在后方观察和保护。

路渺这一组被分到了安城最重要的安行口岸,这里是通往海关的主要通道,位置重要,任务也重。

肖湛是最看好他们这一组的,又是重要关口,于是任务布置完毕后,他就驱车赶往安行边检站,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将车子停在了不远处,透过车里的电子屏,查看现场的执勤情况。

车里并排放着的,还有其他几个组的执勤现场实时画面。

乔泽就在他的车里,乔泽今天过来,主要是给他当参谋。

“这小姑娘不错。”看着屏幕里牵着警犬站在马路边,一辆辆拦下大货车盘查的路渺,肖湛赞道。

从早上八点正式出任务到现在,已经七个小时,她是所有人里效率最高的,车流虽多,但始终有条不紊。

乔泽也往屏幕上看了一眼:“速度是还行,但效率……还是得看结果。”

“而且这女孩对于突发情况的反应似乎不太行。”乔泽指着屏幕上差点被驶过去的小轿车后视镜剐蹭到的路渺道,“她对危险的本能反应明显偏弱,这要是在真枪实弹的战场上,会是个致命伤。”

肖湛看了眼,确实有这个倾向,但也可能是一时闪了神没留意到,她在车子驶出去的时候偏开了头,视线转向了紧随其后的蓝色厢式货车。

姚玲玲看到轿车后视镜擦着路渺的右臂而过,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没事吧?”

“我没事啊,没蹭到。”

路渺拍了拍右臂,让她安心,人已利落地拦下蓝色厢式货车。

“车里是橘子和椰子,在路上走了两天,有些可能已经坏了。”驾驶座上的小伙子摘下口罩,腼腆地解释,木讷老实的脸上带着窘迫的潮红,看着二十出头的样子。

副驾上坐了一个人,差不多年纪,也戴了口罩,今天雾霾大,空气能见度低,路上的行人大都戴了口罩。

两人脸上都是日晒后的黝黑,看着老实巴交的,有些拘谨。

路渺先例行公事地盘查,从身份调查到车载货物调查,连同来处去处,边盘问边不动声色地观察两人的神色,之后是开厢检查。

后车厢刚打开,水果的腐酸味便扑鼻而来,橘子显然坏了不少。

水果塞了大半个车厢,里面是堆叠的椰子,用湿布裹着。外面是橘子,一筐一筐地摞着。

路渺牵着警犬大成上了车,将橘子搬开,抽查橘子,而后是椰子。

相较于腐烂的橘子,椰子还是完好的,除了部分裂了些缝,或是椰眼的位置有些许凹陷,像被戳开了小洞。

路渺试着戳了戳,将椰子倒过来晃了晃,没发现异常,又随手开了两个,也没什么问题,大成也一直很安静。

她将椰子放回原处,顺道检查了车子的其他地方,确实没什么异常。

路渺跳下车,将车门锁上,走到车前,摆手让他们过去。

两人道谢着关上车门,路渺正准备转身,渐起的微风夹着水果的酸腐味拂面而来,隐隐带着股异样的酸味,很淡,很……熟悉。

凹陷的椰子眼、裹挟的湿布……

路渺倏然拽住车门:“下车!”

大成也突然暴躁地挠向车厢。

这一幕刚好落入乔泽眼中,他本是双手环胸,以一个极放松的姿态往后靠坐着,盯着屏幕看,当路渺的脸色突然绷紧时,他也倏地坐直身体,左手将大衣连帽往头顶一扣,右手利落地抽出肖湛腰间别着的枪,推门下车。

另一头,由于路渺强行拽开了车门,驾驶室里的两人面色俱是一变,原本木讷地坐在副驾座上的男孩冷不丁掏出了枪,枪口很快指向路渺,大成突然一跃而起,朝那人扑去。

枪声响起,路渺本能地旋身抱住了狗,先它一步暴露在了枪口下,却没感觉到疼。她还没反应过来,手臂突然被拽住,整个人被拉卷入一个硬实的胸膛,耳边的枪声一阵接着一阵,夹着货车引擎的启动声。

路渺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仓皇逃窜的蓝色货车,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拔腰间的枪。

“里面装的是教练弹。”

淡沉的嗓音在头顶徐徐响起,伴着啪啪两发子弹声,本欲仓皇逃去的货车后轮当下瘪了,车子停在了路边,车上两人持枪下车,朝这边一阵扫射。

路渺被压着脑袋半转了个身,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得到周围的尖叫和惨叫,以及枪声,但很快就归于平静。

她被放了开来。

她扭头看乔泽,他虽戴了口罩和帽子,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此刻的乔泽和前两天的慵懒随性不大一样,整个人透着股冷峻感,正绷着脸,双眸锐利,右手稳稳地握着把枪,枪口指着不远处倒在地上呻吟的两人。

肖湛已带了人过来支援,将那两人押了起来。

“先送医院。”肖湛吩咐,人已掏出手机,给刘副打电话,“刘副,安行边检发生突发情况,所有实习生需全部撤回。”

“……”路渺一下子有些蒙,“不是演习吗?”

“不是我们安排的人。”肖湛肃着脸,挂断了电话,冲几个被这突发状况吓到的实习生挥了挥手,“都先回去。”现场也被清了场。

乔泽看了眼停在路边的货车,上前几步,拆了车门,一步跃上车厢,看着满车的水果。

路渺也跟着上了车:“这椰子有问题。刚才我好像闻到了海洛因的酸味,大成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暴躁,它在做信号预警。”

乔泽扫了眼车厢,转身对肖湛说:“让人把车拖回去。”

路渺眼尖地看到他左臂上的衣物已经破损,正渗着血,声线不由一紧:“你的胳膊……”

肖湛也下意识地往乔泽的左臂看了眼,眉心当下拧了起来:“怎么回事?”

乔泽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能从他的神态和嘴唇的翕动中猜出一些。

“我没事,只是被车门剐蹭了而已。”

肖湛却不放心,看向路渺:“你陪他去医院看看。”

乔泽:“我真没事。”

“有事没事医生说了算,你的伤才好几个月。”肖湛肃着脸,直接对路渺下命令,“告诉他,他不去医院,有什么问题我找你负责。”

“……”路渺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将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乔泽。

乔泽瞥了她一眼:“我没事她也逃不了责任。”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转身上了车。

一起过去的还有肖湛,刚才携毒的那两人已被送往医院,他要过去了解情况。

今天原本只是缉毒演习,没想到却意外地逮到了两个真正运毒的。

安城毒品猖獗,又是境外毒品流入国内的要道之一,海关管控一向严格,偏还有人明目张胆地把毒品运进来,这不是小事。

乔泽原是要一起过去看看的,但他听力受损,身份上也不方便,权衡过后还是先去看伤。

他是为救路渺把她拽回来时磕到了车门,被磨损的边角划伤。

伤口有些深,但好在没伤到筋骨。

路渺全程陪着他,也终于确定了他的不对劲。

别人和他说话时,他会很专注地盯着别人的脸。

不盯着的时候,他对别人的话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却偏偏对她的话有反应,也问过她几次:“他在说什么?”

几次下来,路渺约略明白了。

陪他拿完药,她忍不住说出心里的困惑:“你是不是只听得到我说话?”

乔泽看了她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却将她带上了三楼的耳鼻喉科。

他的主治医生也在。

走到门口时,路渺被乔泽压着肩膀推进了屋里,看向对面须发发白的老专家,乔泽道:“人我给你带来了。”

之后路渺便感觉老专家以一种研究外星人的眼神打量着她。

“小姑娘是哪里人啊?”老专家问。

乔泽看她:“他说什么?”

路渺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老实地回他:“他问我是哪里人。”又问他,“怎么了?”

乔泽:“没事。”

说话间乔泽已看向了老专家:“情况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老专家也诧异了,又以那种打量外星人的眼神打量她。

路渺约略明白了,他就是只能听得到她的声音。

这让她觉得有些莫名慌张,手迟疑地举起:“和我没关系啊……我什么也没做。”

老专家却还是一副看外星人的眼神看她。

“他的耳朵……”路渺迟疑了下,“什么问题啊?”

“原则上没问题,但实际上又有问题,又似乎没有。”

绕口令似的答案,绕得路渺有些转不过弯来。

老专家一下子也找不出症结所在,沉吟了半晌:“这事我得回头再查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被追问了好几次“他在说什么”的路渺很自觉地把这句话转述给乔泽。

他点点头,没再追问。

出了医院大楼,路渺拦了辆车便要送乔泽回家。

乔泽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他只是胳膊擦伤,还没伤重到需要人送的地步。

但路渺不敢不送。

“刚才肖队说,你要是有事,他找我问责。你没回到家我不放心。”

“……”乔泽很克制地看了她一眼,“是我救了你。”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他不需要她保护。

路渺也知道,要是没他,指不定她现在就躺在太平间里了。可肖湛的命令在那儿放着,不看着他安全回到家,她放心不下来。

最终乔泽还是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妥协了。

他住的地方离医院不远,二十分钟的车程,半旧的小区,七楼的两居室,门板也有些年代感了。

到家门口时,乔泽估计她没看到他进屋不会放心离开,于是掏出钥匙,扔给她:“开门。”

路渺将钥匙插了进去,习惯性地往右拧,却怎么也拧不开。

乔泽就在她身侧,她有些紧张,也不知道是他和自己领导不知名的关系让她紧张,还是他让她紧张。拧不开门的样子让她有些窘迫,人一窘迫就紧张,一紧张反而更拧不开。

乔泽等了半天,光看到她猫在那儿倒腾门锁,没见门开,不觉往锁孔看了一眼,提醒她:“往左……”

“左”字没说完,锁已啪的一声响——她不仅拧断了钥匙,还连锁带钥匙一块儿从门板上拧了下来,只剩下一个黑乎乎的窟窿。

乔泽:“……”

路渺也没想到会这样,惊悚地看着手里多出来的那坨铁,一下子傻在了那儿。

乔泽很克制地看了她一眼:“我没叫你拆门。”

路渺窘得不行,她脸皮薄,一张脸从里到外红了个彻底:“那个……我……”她支吾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你家锁有问题……”

“逆向开它能没问题吗?”

乔泽推开了门。

路宝已站在门口,哼哧哼哧地吐着舌头,看到路渺时一下就蹿到了路渺面前,又是舔她的手又是冲她摇头摆尾,好不亲热。

路渺僵硬着身子站在原地,只差没举起双手以示清白。

“我什么也没做。”她说,看向那个自从他的狗蹦向她,便以一种略古怪的眼神打量她和他的狗的男人。

乔泽的视线从他家狗身上转到路渺的脸上:“你不会真身怀异能吧?”

他指了指她手里握着的那坨铁,又看了眼自家的蠢狗,最后视线重新落回了她的脸上:“我和你沟通也不存在听力障碍。”

“……那关我什么事啊?”路渺一副快哭了的样子,“我是人。”

“我也没说你是妖。”

乔泽冲路宝勾了勾手指:“路宝。”

路渺的表情顿时又变得很别扭,偏偏路宝还不理乔泽,依然哼哧哼哧地待在她面前,冲她摇头晃尾,异常热情。

路渺虽然和狗打交道不少,但这种才见过两次面就对她异常热情的狗她还从没见过,心里也觉得古怪,更不敢回应它,毕竟它的主人还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你主人叫你。”她对它说。

它嗷了声。

路渺指了指乔泽,挥着手:“快过去。”

路宝又嗷了声,却真的乖乖过去了。

乔泽又以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她了。

“它似乎对你有种莫名的喜欢。”乔泽摸着路宝的狗脑袋,视线却落在路渺身上,“你们见过?”

路渺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啊。”

乔泽盯着她多看了两秒,她的眼睛很水润,总带着种没睡醒的迷离感,不是特别大,但也不小,瞳孔很清澈,也很坦然,还带着点小茫然,整个人看着无辜又无害,确实不像会撒谎的人。而且她是六月才进的警队,而路宝四月就离开警队跟着他了,也没可能碰上面,估摸着就是刘副说的,她在驯服动物上天赋异禀,所以才见了两次面就把他家狗的魂给勾走了。

“路宝。”他又叫了他家狗一声。

路渺实在憋不住了:“你为什么要给它起这么小清新的名字啊……这和它高大威猛的形象好像不太相符。”

“它在警队就叫这名字。”

路渺没话说了,看了看自己手上还掂着的那坨废铁,回头看了眼门里的窟窿,人又窘迫起来:“那你家的门……”

她一脸羞愤欲死又视死如归的样子,脸也涨得通红。

乔泽看着有些好笑:“怎么拆下来的怎么装回去。”

“……”她鼓着嘴巴看了他一眼,闷闷地哦了声,真的默默转身去折腾那窟窿了。

乔泽还从没见过这么一根筋的丫头,认真装锁的模样活像他在欺负她。

他走了过去,把锁从她手里拿了过来:“门锁本来就是坏的,别瞎折腾。”

他抬腕看了眼表:“你先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路渺回到队里已是晚上九点多,她先去肖湛那儿汇报乔泽的伤势情况。

肖湛还在办公室,刚审完人回来,看到路渺便问起乔泽的伤,听她说没什么问题后才放下心来,让路渺先回去休息。

路渺转身想走,想起下午的惊险,她迟疑了下,又忍不住回头问肖湛,想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肖湛没明确回她,反倒来了兴致,将手中的钢笔往桌上一扔,人也懒懒地靠向椅背,目光投向她。

“说说看,你为什么会突然认为那批水果有问题?”

路渺眉心蹙了蹙,缓了会儿才徐徐道:“我就是在下风口时突然闻到了股酸味。不是橘子腐烂的酸味,像海洛因的酸味,所以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椰子眼上的疑似钻孔。而且正常来说,椰子都应该是用塑料网袋套着的,但他们用的是普通防水布,所以当时我猜他们是不是把毒品溶解注射进椰子里了,通过安检后再晾干提取出来,用防水布裹着可能就是防止椰汁流失导致毒品流失。那半车腐橘的存在也因此变得十分合理,他们可能也设想到了,经过两天的长途颠簸,椰子里的东西总会泄漏一些,难免会带些味道,因此想用橘子的酸腐味掩盖海洛因的酸味,所以当时我就想拦下来再查个清楚,没想到他们先沉不住气了。”

肖湛眼里隐隐浮现出些许笑意,难得地赞许了一句:“推测得不错。”下一秒却凛了脸色,“不过,路渺,这次演习中你虽然立了功,成功破获了一起携毒案,但相应的,你的表现也极大地暴露了你工作中的不足。”

路渺心里咯噔了下,下意识地看向肖湛。

“肖队,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可能会被淘汰啊?”

“别想太多。”肖湛并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面色却缓和了下来,“只是和你随便聊聊。今天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考核结果会议讨论后会正式公布。”

他其实没有淘汰路渺的意思,小姑娘勤快认真,人也好学,从她刚才的推断看也是个心细的人。今天的事虽然多亏了乔泽及时出手才免于一难,但毕竟是演习,又是突发状况,小姑娘没有任何实战经验,一时间没进入状态,也是可以理解的。

没想到第二天会议讨论时,乔泽第一句话却是:“路渺淘汰。”

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不只肖湛愣了愣,连刘副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她立了功。”肖湛提醒他。

“如果当时没有起风呢?”乔泽反问。

肖湛一时哑口无言。

“她所有的推断,都是基于临时起风带来的微酸味建立起来的。换句话说,她这一次的误打误撞,是凭运气吃饭,而非专业技能。”乔泽从笔筒里抽了支笔,站到投影仪前,笔尖指着投影仪上的影像,“正常来说,经过专业训练的缉毒犬,应该有足够的能力识别海洛因、可卡因等常见毒品。这只叫大成的警犬被她训练了四个月,却没办法嗅出滴落在防水布上的毒品,这是能力问题。危机发生时,她的本能不是拔枪,而是护住了这条狗,这叫蠢。

“这辆刚被她检查完的小轿车,是从她身侧擦过去的,她是被后视镜蹭到了才做出回避的反应,说明她本人对危险的本能反应也慢于其他人。

“从她本能的护狗举动来看,她在训练中对警犬明显是仁慈甚至予取予求的,往好的讲是善良,往实际的说,这是职业化程度不够,她根本没意识到这份工作意味着什么。

“对工作没有足够的思想认知,没有相匹配的专业能力,没有基本的危机应对能力,光是这三点,她就不适合这份工作。至少,并不适合一线缉毒工作。”乔泽最后还是给她留了一丝余地。

“作为一名缉毒警,面对的是穷凶极恶的敌人,任何一个失误,都可能万劫不复。她拖累的不仅是她自己,甚至可能是整个队伍。”

肖湛和刘副互看了一眼,没说话,乔泽提出的确实是个问题。

刘副对路渺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记忆中她就是个踏实稳重的小丫头,人也认真,在训练警犬上确实有天赋。

“小姑娘毕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反应不过来也能理解,而且我们这次是演习,她估计也误以为那两人是我们安排的人,才本能地去保护那条狗。”刘副忍不住替路渺说话,“至于训练这件事,一条合格的缉毒犬基本得经过四个阶段的训练,第一阶段只是基础能力的培养,建立人犬之间的感情,这个过程就得……”

“刘副。”乔泽打断了他,“这是工作犬不是待训犬,它应该具备基本的验毒能力了。”

他俯身在键盘上点了下,画面定格在路渺抱住大成的镜头上,他用笔尖点着画面上的路渺:“第一次不能成为失误的理由。出发前你们已经反复强调,这是一场真枪实弹的演练,哪怕配的是教练弹,但考验的就是他们的临场应对反应。如果她听进去了,没执行,这是她的能力问题;如果她没听进去,这是典型的工作不上心。

“但显然,她是能力问题。她的临场反应能力太差了,特训时不可能没训练过,如果没有提升,那可能真是天生的,她天生就吃不了这碗饭。

“所以我的建议是,直接淘汰出局。”

刘副皱了皱眉,还是有些惜才:“要不让她再训练一段时间,观察看看,第二次考核通不过再决定?”

肖湛也站在了路渺这一边:“她在驯服动物上确实有天赋,上手快,哪只犬都被她驯得服服帖帖的。实在不行,就留着她当个警犬驯导员呗。”

“一个轻易把整个警犬队驯得服服帖帖的人,能留吗?”乔泽重新坐回了座位,眸光往肖湛和刘副面上一扫,“最重要的是,这女孩绝对有问题。”

肖湛笑了:“你对人家小姑娘有意见。”

“一个小丫头,我能对她有什么意见?”乔泽淡淡地道。

他和路渺也不过是几面之缘,算不得熟,甚至对她的长相都是模糊的。但短暂的接触里,路渺一直给他很强烈的古怪感,这种古怪是多年经验累积而成的直觉里所透出的危险感,他从不会无缘无故地怀疑一个人。

肖湛来了兴致:“说说看,她怎么有问题?”

乔泽缓缓摇头:“接触不深,暂时说不上来。”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看人的眼光你们是知道的。”

这是事实,乔泽从没看走眼过。

但不排除意外。

“如果这次真是你看走眼了呢?”肖湛问,还是倾向于保路渺。

“如果确实证实没问题……”乔泽略略一顿,眼眸落向刘副,托着下巴的手动了动,压在耳朵上的拇指一下一下地轻轻敲了敲耳朵。

刘副眉梢略略一挑,视线与肖湛相撞,眼神中俱是了然。

乔泽与他们面对面沟通没有太大障碍,他懂唇语。

但这种“没问题”仅限于面对面沟通,他身上肩负的任务,让他不可能时刻有机会与人“面对面”。

而且他的身份……

“就这么决定吧,路渺淘汰。”刘副很快下了决定。

公示结果当天下午便公布了出来,路渺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淘汰出局的实习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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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声音,我的世界(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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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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