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终章(1)
第101章终章(1)
一
前尘的记忆从遥远的过去回归,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后,梦里的酸楚依然刻骨铭心。可是,从长梨的梦中醒来,我便不再是她,如今的我唤作云岫——若是宋诀在,他会唤我一声“岫岫”。
想起宋诀,心口蓦地一扯,就在方才,他给我的佛珠散了满地,这意味着他已修为尽散。可是,他是天上的九华仙尊,除无泱帝尊以外,只有他修为最高,他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凡人而令自己这样狼狈?
我神思恍惚,听见将我揽在他怀中的男子开口道:“长梨,我等这一刻,并不是想看你为他的死悲痛欲绝,也并不是想听你唤我这一声师父。”
这句话似蓦然响起的钟声,震得我浑身一颤。
我愣了许久,才从男子的怀中抬起头,看向他的脸。
那的确是师父的模样,精雕细琢而成的下颌,弧度略有些冷漠的唇,无论何时都宠辱不惊的清眸,还有点在眸下的那颗泪痣。
我颤抖着伸出手:“沈初……”在他的脸上一寸寸抚过,确认那是真实的血肉,而不是我的错觉,改口,“师父。”却又不敢相信,摇着头道,“不,你不是师父。师父被镇妖塔的焚心境吞噬,再也没有回来。有人告诉我,没有人可以从镇妖塔中出来……”
当年我没能度得天劫,本该形神俱灭,幸得师父相救,才作为长梨多活了二十年,然而,师父只告诉我他救了我,却没告诉我他如何救我。后来才晓得,当年我伤及灵魂,若是修为够高的仙者,完全可以凭借自身修为将灵魂补齐全。可我修仙的时候一直都不着调,否则也不会连一个小小天劫都躲不过,因此,要我自己把它补全,基本上是让我自生自灭。
师父慈悲心肠,取他自己的一半灵魂安在我体内,我的半片灵魂,加上师父的那半片,才勉强凑得一副完整的魂魄,保我元神不散。
然而,终是天道无情。九华上仙归位的那一日,等待我的,却是仙界降下的百道雷刑。师父以他体内佛元助我,才勉强撑过去。佛元对佛界人士而言,相当于修道者的内丹,师父取佛元给我,意味着舍弃千年修行。我自己已经不容于仙界,又害得师父不容于佛界,实在是不孝之至。若我当初就晓得这一点,宁愿自毁元神,也不愿师父为我做这样的牺牲。只是没有想到,百道雷刑过后,竟还有一个莲华焚心境在等我。
那时我十分不解,不过是为了抹杀一个籍籍无名也无甚位分的小仙,仙界竟然动用了莲华焚心境这样大的手笔。那是引自镇妖塔的业火,会锻魂焚魄,把人吞得骨头也不剩。若想化去此境,除非以自身法力将那业火反噬,可是,这世上能有那样修为的人,掰着指头也数不出几个来。
那时的我恨,恨自己不知做了什么,竟让仙界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更痛,痛的是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引红莲业火到己身,被其吞噬。本来还想,罢了,与其在世上苟活,不如与师父同去,孰料刚踏入焚心境中,就被一双手从业火中捞出……
后来……后来我的记忆也被那双手给抹去了,自此以后,再也忆不起那个我曾唤作师父的人。
我被带去的宫阙,有玉楼琼宇,紫殿金阙,有人告诉我那里是九华上君的寝宫,可是九华上君是谁,同我又有何干系?我一点儿也不关心他是谁,我唯一关心的是,我好像有个地方要去,而那个地方,同镇妖塔有点儿什么关系。
可是又有人告诉我,想要入镇妖塔,便要先揭去封镇镇妖塔的九华印。大概也算我运气,一路上竟然畅通无阻,待我将九华印收于掌心,不禁赞叹人之运气是何等重要。然而,我的好运气也只持续到此处,没多久,便被守在镇妖塔的天兵逼退到离仙台上。我想了想,觉得应该是我运气耗尽。既然运气耗尽,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便在我与天兵对峙,考虑从离仙台上跳下去之际,有一个声音越过众多天将,道了一声:“等一等。”
我便是在那时,看到那个被尊为上君的九华帝尊。
由于他戴着一张白色的鬼面,我瞧不出他长什么样,却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有些熟悉。
他告诉我:“镇妖塔中镇压的是三千世界汇聚的戾气,那样庞大的戾气,靠着西方佛陀的加持和九华印才勉强得以封镇,如今你盗了九华印,镇妖塔总有一日会倾颓,再无法镇妖。”说完又告诉我,“丫头,你来镇妖塔寻人,可是镇妖塔中,从来都无活物。”
是了,我记起来,我的执念因他的一句话而消散如烟。
镇妖塔中没有活物,我又去镇妖塔做什么?
于是,从离仙台纵身跃下,亦将前尘往事彻底放下。
从久远的记忆中回来,我望着本该消失在红莲业火中的那张脸,由初始的怀疑,转为喜极而泣:“师父,果真是你吗?”
他垂眸道:“梨儿,自然是我。”
我抓紧他的手臂,怕他会突然消失一般,问他:“师父胜了那红莲业火,对不对?”
他朝我轻轻点一点头,有缕长发垂下,落到他的手臂上,他开口道:“梨儿,这一世,你不是我的徒儿,我亦不是你的师父。”声线低沉,“还是同以前一样,唤我沈初。”
我握紧他手臂的手一抖,霎时悲从心来:“沈初……你杀了宋诀?”
他原本沉静的眸光凛了凛道:“上一世,是他杀了你。这一世,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又岂能再把你拱手相送。”眸光更凉,“他们仙人可以随意摆弄人的命运,最后又把一切都归给天命,仿佛一个天命便可免去所有罪孽。若是按照这样的观念,他宋诀今日是生是死,也都是他的天命。”
我忽然觉得说这番话的人很陌生,不像是我所认识的师父,可是他又分明是师父,不可能是别人。
我摇了摇头,哽声道:“师父,你从前总是教我慈悲为怀,还教我戒贪嗔,离怨憎……”
他的唇角却突然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梨儿,你待世人慈悲,世人又是如何待你的?仙界又是如何待你的?至于贪嗔怨憎……”执起我的手,放至他的胸口,“梨儿,从前的为师不光没有贪嗔怨憎,连喜怒哀乐都没有,如今总算有了七情六欲,你难道不为为师感到开心吗?”
我的手缩了缩,总算明白为何这个师父让我觉得陌生。从前的师父是六根清净的佛徒,不会有分明的情绪,不久前的沈初也一样,可是相处越久,我越发觉得,沈初渐渐变得比以前易喜,也比以前易怒。
这恐怕是他失去了佛元之故——没了佛元,他会越来越像一个凡人。
可是,他又是为何恨上了宋诀?竟然……恨不得杀他而后快。
我再一次意识到宋诀已死,为这个念头险些昏厥。
强撑着意识,慢慢地回忆,我从离仙台跳下,没有魂飞魄散,而只是损了命魄,是因为有九华印附体。当时,我能够顺利拿到九华印,一定不会是因为运气,而是因为他知道我会去盗印,所以暗中为我扫清了障碍。可惜,九华印事关重大,最终还是引来了天兵。他会那样及时出现在离仙台上,也是要为我解围。只是,我跳下去的时候,不知他是没有来得及救我,还是故意成全我。
于是,我成了云岫,他成了宋诀。
杜菸说,他为了救我,将这整个凡世化为一个养魄之境,可那不过是杜菸在骗我。这世上哪有什么养魄之法?他是将他自己的命魄分给了我。
如今,我的身上有师父的一半灵魂,有他的一半命魄,他二人要自相残杀,我又是应该恨谁?
我谁也恨不起来,只是觉得一颗心被挖去了,留下鲜血淋漓的一个洞。
望着面前那一张情绪越来越容易分辨的脸,我终于放任自己失去所有意识。
罢了。从今日起,长梨死了,云岫也死了。我要连同她们的部分一起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第二日,大雨。
我在隆隆的雷声中醒来,动了动手指,发现整只手被握在一个人的手中。
沈初的脸上露出喜色:“梨儿。”
我张口道:“师……”看到他不悦地蹙起眉头,改了口,“沈初。”
他将我额上搭的汗巾摸下来,扶我起身,道:“昨夜发了一整晚的烧,也说了一整晚胡话,总算舍得醒了。”说着,拿着汗巾走去脸盆旁边,蘸水后又拧干,回到我身边。
他拿汗巾为我轻轻擦一擦额上的虚汗,又送到我的颈间,我身子一僵,道:“我自己来。”
此时才注意到,外袍不知何时褪去了,身上就只剩一件薄衫,被我睡乱了,一边的肩头几乎要露出来。
他却浑不在意,按住我往后缩的肩头,道:“梨儿可是在想男女大防?”
他的眸色渐渐往深处滑去,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喉间一紧。
他是沈初的时候,我尚能正视他,知道了他是师父,却再不能以普通男女的目光看待他。
我垂下眸,道:“徒儿不敢。”
他却问我:“不敢什么?”
我仍旧垂着头,回答他:“若是与其他的男子,徒儿自然要顾虑男女大防,可是对师父,徒儿不敢生那样的轻薄之念。”
“男女大防”这样的词,就算只是想一想,对眼前这个人也是轻侮了。
在我心目中,他与红尘不沾边,是这世上最清净的人。
可是,下一刻,脸便被他给抬了起来,从他的眼中,我竟读出了与他最不相衬的那些词来。
突然想起前世慕容煜对他的一句评价:“心生贪念,是名色欲。”
我再一次意识到,他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师父了。
二
忽地,一声闷雷在天地间炸开。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诚实的反应。耳畔是雷声连绵不绝,让人想起许久之前的那百道天雷。大约我一直以来畏惧打雷,就是因为从前在天雷面前吃了苦头。
男子的手落到我的头顶,声音温凉如墨:“梨儿不怕,有我陪着你。”
闻着他身上清冷的味道,我突然想起从前,在我最黏人的年纪,如果去挽他的胳膊,十次有九次会被他给拂开,还要听他念叨几句没大没小。故而,此刻在他怀中听着他这般同我和言细语,我不禁有些迷糊,迷糊了半晌,总算意识到当务之急应该是从他怀中离开,他却像是感受到我的意图,将我缓缓收紧。
隔着贴身的薄衫,感受到男子响在近处的心跳,我不自在地动了动,提醒他:“师父……可以放开徒儿了。”
非但没有放开,反而越拥越紧,我的心底忽然多出一丝莫名的惊惶,声音微颤:“师父?”
他语气里有些不豫:“日后,不要再唤我师父。”沉声道,“沈初,祖籍江南,礼部尚书,比当今的十四殿下年长七岁,尚未婚娶……”说罢问我,“梨儿,你可知我的意思?”
他的嗓音比方才多了些热度,我的脑子发蒙:“师父的意思……”
“我的意思,早已通过沈初之口告诉了你。如今,没了宋诀这个障碍,梨儿还给不出答案吗?”
我听到“宋诀”这个名字,脑子一空,用力从他怀中挣出来,定一定神,道:“师父时常教导徒儿伦常和道德,徒儿都记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儿不敢对师父有什么亵渎的念头。今日师父的此番话,一定是在跟徒儿开玩笑。”
缓声道:“何况,无论修道还是修佛,心都应当静如止水,无欲无念。虽然……徒儿不小心成了师父的绊脚石,可是修仙求佛之路都久远漫长,师父并非凡人之躯,沈初也不过是师父在这世间的幻象,有朝一日,师父还要重回佛界。”正了正颜色,“师父又岂能为徒儿乱了人伦纲常。”
听着我的话,男子的神色越来越难以捉摸,我硬了头皮迎向他的眼光,以端肃的姿态表达我的立场。
却见他缓缓勾起轮廓完美的唇:“好一个人伦纲常。”笑罢,眸中还留一些笑意,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淡淡道,“方才,梨儿说我还会回归佛界,那便还给我。”
我的心一紧,脱口道:“什么?”
男子眸中笑意渐渐敛去,眼底就只余一片冰冷,唇角的笑却仍停在原处,那张不惹凡俗的脸上,竟然平添了一抹妖邪之气。
我身子轻颤,听他以幽凉的口吻道:“梨儿难不成忘了,你欠为师的,除了半片灵魂,还有为师的佛元。”
我的手颤了颤,道:“师父说得不错,是徒儿欠师父的。”缓缓闭上眼睛,“师父的东西,理当拿回去。”
男子的声音更沉:“哦?那你可知道,若是为师拿回去,你会如何?”
我道:“徒儿不知会如何。但是,师父本是佛界尊者,数千年才修得的佛元,总不能一直留在徒儿体内。”缓缓道,“请师父收回去。”
良久,听他道:“好。”
虽然紧闭双目,却感受到一只手缓缓探入我的胸口。那时,我的心底一片平静,既不感觉忐忑,也不感觉畏惧。只是隐约有个念头,这样,也好。
很快,便感觉,似有魂魄相依的何物,在某个力道的牵引下,行将破体而出。抽离的疼痛出乎预料,我隐忍着不出声,等待这个痛苦的过程完成。
然而,就在我感觉快要结束之际,那个牵引之力却蓦地收回,方才已经要同灵肉分离的某物,又稳稳妥妥地落回原处。
我捂住胸口,惶惑地睁开眼睛,却发觉面前的男子正望着自己的手,缓缓握成拳,隔了会儿,才将目光移到我的脸上,将手连同宽大的衣袖一同收回。
他把声音压低:“梨儿,九华把他的命魄分一半给你,又助你拿到封印镇妖塔的九华印,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还能回归仙道。我的佛元可以助你灵魂不灭,九华仙印则可以保你命魄不离,若是将这两样东西取出来,你的寿命将会比普通凡人还要短,死后也不能再入轮回……”说罢问我,“你难道不怕吗?”
我捂着胸口喘了片刻,轻声道:“师父,做一个普通凡人有什么不好?难道非要像仙人一样活一万年?”浅笑着看他,“那太久了。久到让人害怕。一切都像朝夕之间那么短,才好。朝生暮死,最好。”抬起手,放到胸前,“佛元,师父自己不拿,徒儿帮师父拿。”
他的脸上却添了些厉色:“够了。”上前握住我的肩头,看到我的表情,语调多出些慌乱,“梨儿,可是为师方才的举动吓到了你?为师不许你再有这样的念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