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命里无他(3)
第91章命里无他(3)
他缓缓勾唇道:“我不过是想听听看,你不肯将长梨给我的理由。”找到我的手,轻轻握上,抬眸对师父道,“我原本想,你能守好她,我亦能。”说完这话,竟沉默下去,我觉得此刻的他有些不大对劲,虽然这话说得很自信,语调却有些冷清。
就连我回握他的手,他都恍若未觉。
等了片刻,总算听他继续开口:“不过,方才有一瞬间,我却是怕了。你说的就算有十之一二的可能,我也不敢去冒这个险,所以……”
我有些慌乱地看向他,听他以冷淡的语调对师父道:“趁我尚未反悔。”将我推向师父,淡淡道,“带她走吧。”我没有反应过来,便因他的力道跌进师父怀中。
师父将我揽好,低唤我的名字:“长梨。”
我茫然地朝师父摇了摇头,有些慌乱道:“师父……”
师父为我理了理额发,凝视我良久,才道:“走还是留,师父想听听你的决定。”
良久,我才“嗯”一声,有些失魂落魄地行到无颜身边,连师父搭在我肩头的袍子滑落在地都没有察觉,抖着手握上他的手臂,觉得喉头干涩,声音也有些颤抖:“为什么突然让我跟师父走?”
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静静拂开我的手。
我看着他的动作,觉得又生气又难过,质问他:“你又想像上次那样,什么都不解释,就要赶我走吗?”紧紧盯着他,只觉得浑身脱力,一字一句问他,“说啊,你将我当成什么了?”
他退出一步,没什么情绪地道:“长梨,你跟我在一起,或许会走得很难,又或许有一天,我不能保护你……”
我觉得自己快被他气哭了,就连师父在旁边也顾不上了,大声唤他的名字:“慕容煜!”手指甲快陷进肉里,缓了半晌,才找回说话的能力,“我不在乎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在乎跟你在一起是不是会很难,我更不需要你的保护。我可以照顾我自己,也会尽量不给你添麻烦……”心中一片酸楚,哽咽道,“我一个姑娘家,都从来没想过要放弃,你是一个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坚持?”不抱什么期待地看着他,“慕容煜,我对你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要放弃我,可是……”撑着额头退后一步,苦笑道,“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
眼前模糊起来,我转身朝师父而去,还未走到师父身边,便被一个极大的力道卷入怀中。
他不顾我的挣扎,将我抱得更紧些,气息有些凌乱:“梨儿。”紧紧拥着我,“别走……”
我眼眶发热,语气里添了些轻蔑进去:“慕公子这么快便改主意了?嗬,可真不像你。”
他道:“是,我反悔了。”头埋在我的发间,“梨儿,不要走。”
我道:“慕容煜,你让我走我就走,你让我留我就留吗?你不要太过分。”
他道:“原谅我。”声音有些低哑,“你今日若是果真走了,我此刻不反悔,下一刻也会反悔,我会找遍天涯海角,再将你找回来……”
我默了默,问他:“慕容煜,你有病吗?”
他厚颜无耻地承认了:“是,我有病。梨儿,你可是嫌弃我?”
我噎了噎:“你……”分明是他赶我走,此刻却仿佛是我要抛弃他一般,登时有些哭笑不得,理智让我离开他,感情却绊住我的脚步,终于还是放任自己,将心中的委屈和无措全都交给他。
我转身抱住他,听到师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但愿慕公子,日后不要再走回头路。”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恍恍惚惚地从无颜怀中离开,亭中却已不见师父的影子。
白玉石桌上,徒留一串檀木的佛珠,寂静无言。
我把它拿到手上,喃喃道:“是师父的佛珠,在我的记忆里,这串佛珠从来没有离开过师父的手,怎么今天……”
无颜来到我身后道:“大约是忘了,先收好,明日再还他也无妨。”
我“嗯”了一声,靠上他的胸膛,闷声问他:“今天师父同你说什么了?”
他揽住我的肩,道:“没什么,一些佛理罢了。”
我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道:“我不管你们说了什么,日后你若是……”
他道:“再也不会了。”在凉亭中立了片刻,听他问我,“夜凉了,梨儿,我们回房?”
我抬头看夜空,缓缓道:“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星空,再陪我待一会儿。”
星河如练,银河迢迢,远处楼阁的灯火,氤氲成模糊的一片。
那时的我尚且不知,师父会在第二日不辞而别。
立在空荡荡的房间,摸上手腕的佛珠,才意识到原来不是师父忘在那里,而是他故意留给我的。
我忧郁了很久,对师父的不告而别一直无法释怀,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
正坐在凉亭中抚着佛珠发呆,就听无颜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又在想你师父?”
我将袖子往下拉一拉,盖住那串佛珠,道:“没,在想别的。”
他道:“哦?”
我看向在身旁随意坐下的他,问他:“我听说,灵均山庄虽在你名下,你却并不常在这里住,这一次住了这么久,想必都是为了慕容璟。如今,他重伤已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还有,上次追杀你的那件事,你查的怎么样了?发布江湖令取你性命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一直想问你,又怕你会烦心。旁敲侧击问云风云扬吧,他们的嘴又都严得很。我这几天都快被这些问题给憋死了。”
他笑一声道:“既然这样想问,直接问我就是,还怕我会吃了你吗。”说完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会意地起身,到他怀中坐了,陷在他怀中道:“我不怕你把我吃了,怕你不告诉我,我才不自讨没趣。”
他悠悠道:“你便对我这样没信心?”淡淡道,“我从前的确不常在这里住,不是不喜欢这里,是因为这里的主人并不欢迎我,我若常来,会为她添堵。”
“这里的主人不是你吗?”沉吟道,“听慕容璟说,这里是他赠你的,你的意思是,他不欢迎你在这里住?”又觉得哪里不对,“他不欢迎你住,为什么将这里送给你啊?”
他理着我的头发,漫不经心道:“我说的自然不是他。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溶月姑姑。”
我道:“溶月姑姑?”想了半天,想起来,“是你母妃身边那位精通药理的溶月姑姑?”猜测道,“她对你有养育之恩,又救过你的命,所以你找到她,将这座宅子送给她……”
感受到他点头的动作,又有些困惑:“可这两个月来,我怎么从没有见过这位姑姑?”
他语气仍然很淡:“溶月姑姑在去岁的春天已经过世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他:“那……她生前为什么不愿见你?”
“溶月姑姑性子偏静,不喜争斗,出宫以后,更是长年念佛。大概是我早些年做的一些事伤了她的心……”
我迟疑道:“你做了什么?”
他找到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问我:“梨儿,若是有一天,你知道我的这双手其实并不干净,你会不会害怕?”
我的手一颤,半晌,道:“不管你从前做了什么,那都过去了。这双手便是偷过抢过,也已经过去了。”
他听后却问我:“若是,这双手杀过人呢?”
我为此心神一晃,动了动手指,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不说这个。”语气轻快一些,“你方才问我,是谁想要杀我,日后我又打算怎么办……”轻描淡写道,“夫人莫急,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我轻轻点了一下头,道:“那我们暂时就留在这里了?”
他为我拢了一下头发,道:“你若是喜欢这里,便多住几日,若是住腻了,想去哪里散散心,我都陪你。”
我道:“好。”又道,“不过,这些年我跟师父去了不少地方,倒是一时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地方特别想去。”
隔了一会儿,听他悠悠道:“为夫倒是有个地方,希望夫人能陪为夫去看看。”
他想带我去的地方,原来是燕州,在燕州的远郊,有他母妃的衣冠冢。
大约是很久没有人过来扫墓,坟头已经荒草丛生。
我陪着他把荒草除去,清理好墓碑,把带来的瓜果摆上,又上了两炷香,这才稍稍像些样子。
他长跪在那里,眼中空无一物。
按大沧历法来算,那是嘉元九年,距离晋国被灭,已过去半年的时间。
五
大沧灭晋之后,在那里设燕州,燕州之下,又下设十三个藩郡。
这十三个藩郡,表面上仍由归降大沧的当地官吏与大沧的官僚共同治理,以彰显大沧明帝的宽容仁爱,可是实际上,有晋人血统的官吏却要么被排挤到闲职,要么便因莫须有的罪名受到处决。最后,燕州十三个郡县,全部改由中央直接下派官吏管辖。
晋人作为亡国之民,自然面临着各种身为亡国之民的屈辱。
比方说,朝廷在政策上鼓励大沧与晋民通婚,可是晋的女子在嫁与大沧人时,却只能为妾,不可为妻。晋的男子,也只能从事下九流的工作,便是当地的巨商豪贾或者名流乡绅,也要因为晋民的身份,而被大沧人以白眼视之。对晋人的税收,也繁重了不止一成两成。抓晋民充当壮丁之事,更是不在少数。
俗话说,重压之下,必有勇夫。
有个唤作陈谡的人,原是燕州泉灵郡的小吏,却因不满朝廷在燕地的苛政,于嘉元九年四月,率人烧毁泉灵郡的府衙,并率人捣毁大沧在当地新修的禅寺。
后来,陈谡败走宜州城,转战襄陵,复又被大沧的官军困在檀溪。
本以为不过是个小火星,怎可能烧毁一大车的薪柴?谁料自檀溪一役之后,这个陈谡却渐渐成了气候。
嘉元九年七月,他大破燕州北部的连云关,势要夺回燕州十三地。
照理说,这个陈谡只是一个小吏,据说当年在郡县,因与顶头上司当面冲突而被连降三级,此事证明他有勇无谋,可是到最后回过头看他的每一步,却步步都做过精妙的算计。乍看上去,他是败多胜少,可是仔细分析,就会发现他其实早就在微妙地主导着局势。
后来,陈谡率领的复国大军渐渐呈燎原之势,这自然要得益于来自各地的响应。伤势复原的慕容璟也召集旧部,扛起复国大旗。他这样的身份,自然一呼百应,应者云集。
不久,他与陈谡,便各据燕州的南北,令大沧的明帝颇感头疼。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冥冥中好像有一双手,在暗中提着一根线,将局势控制在微妙的平衡里。
若是太急,容易提前脱力;若是太缓,又容易失掉先机。
与慕容璟一样都是慕容氏的族人,无颜却两耳不闻窗外事,清闲得紧。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每日最重要的事,也不过是陪我读读书,对对弈,心情好便点拨我几句赢棋的方法,当然,他若是不放水,我还是很难与他势均力敌。
我很好奇他是不是当真对复国这件事没有兴趣,可是问他吧,又害怕他将我抛下跑去与慕容璟做所谓的大事。每次慕容璟跑来灵均山庄,便会痛心疾首于无颜的不务正业,还骂他要美人不要天下。当然,他对我也越来越没有好脸色,好像是我挡了他复国的脚步。
我当然每次都大度地祝福他,希望他能早日实现复国的理想,为他全家报仇雪恨。
嘉元十年夏,有两个人先后拜访灵均山庄。
第一个来访者是个男子,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眉眼虽然普通,举止气度却很出色,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他带来许多人高马大的随从,我按照那阵仗估摸了一下,觉得此人应该是个大人物。
很好奇这样一个人来找无颜做什么,可惜二人似有要事,会客的房间之前被人守得严严实实。无论是对方带来的人,还是灵均山庄的护卫,都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对方的动作。两拨人之间的紧张气氛,就连三十几步开外的我都隐约有所察觉。
我坐在凉亭里扇着扇子想,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日来的这位不会是来向无颜寻仇的吧?
百无聊赖地等了好半天,才等到二人把话谈完。
客人先行迈出房间,无颜随后跟出。
我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客人道:“我方才提的条件,已经很优渥,还望公子好好考虑。”
无颜脸上挂着客气的微笑道:“慢走不送。”
对方的随从立刻抽刀道:“大胆,竟敢对吾主出言不逊!”
云风云扬也不示弱,冷冷道:“把刀放下。便是要撒野,也得先看清楚,这里是谁的地盘!”
“区区一个灵均山庄,也敢对吾主这般不敬,吾主若想开杀戒,便是十座灵均山庄也……”
客人的语调不怒自威:“都退下。见客的规矩,你们忘了吗?”对无颜道,“我欣赏公子的谋略和手段,一直希望同公子有合作的机会,本以为,我已表现出足够的诚意……”凤眸眯起,语调发沉,“不过,我有心与公子合作,也不惧与公子为敌。公子的性命,我今日暂时不取,可是不代表明日便不会取。”一甩衣袖,“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无颜面上仍然挂着淡淡笑意,双手拢在袖中,朝对方的背影道:“恭候大驾。”
我朝无颜行过去,经过那客人的身边时,他忽然顿下来,看到我后凤眸轻轻一眯。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走到无颜身边时,忍不住又看他一眼,没想到他却停在那里与我对视,我目光晃了晃,小声询问无颜:“这人谁啊,好大的口气。”
无颜将我往身边一揽,隔开男子的视线,淡声道:“一个普通客人。”又问我,“今早不是还嚷着身体不适吗,怎么不好生躺着,又出来乱晃。”
我揉一揉肚子,道:“不过是昨日晚上吃得不好,胃中有些不适,本就没什么大碍,你也不要太紧张。再说,今早起来,右眼总是在跳,也不知道是吉兆凶兆。”
无颜携了我的手,往房间里去:“我还是陪你躺一躺,看你的脸色,实在让人忧心。”
我靠着他,顺从地道:“好,那便去躺一躺,我还想听你讲故事……”
刻意留了的那只耳朵,却听到身后云风沉声吩咐:“这二日记得多添些人手,一定护好公子和夫人的安全,山庄的各个入口,都不要松懈。”
我在床上躺好了,无颜就守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聊天,我同他闲扯了两句,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他:“今日的那个客人不大像是泛泛之辈,我看人还是挺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