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草莓红丝绒
第5章草莓红丝绒
(1)喜宴
余米忍不住循声望去,只见简星宇身边那位身穿呢料唐装留着花白短须的中年男子,两道炯炯的目光正越过他,直直地看向她身后的——时缙?
可时缙却只是随手拨了拨前额的刘海,细长的眼睛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正打算要走,没来得及。”他挑了挑眉,“要不您就当没看到我吧,欧阳台长。”
台长……等等,台长?难道是H市广播电视总台台长,经常参加颁奖晚会,给艺人发奖的那位欧阳鲲鹏台长?
也对,新郎是著名主持,新娘的父亲又是厅里的领导,会请到这样的大人物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他看起来和时缙很熟的样子……对了,他好像和简星宇也认识……
余米满腹疑问地看着欧阳鲲鹏走到时缙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你嗓子也好了,什么时候能回去?小艾说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都不接……”
话音未落,宴会厅的音响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随后是一个女声带着哭腔,尖声大叫:“苏睿,你说话呀!这是怎么回事,你说话呀!”
余米心里一跳,这个声音,是新娘楼依依。
差点忘了,周小美是让她进来看热闹的。现在看来这个“热闹”,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赶紧拉了拉简星宇的衣袖,匆匆往宴会厅里跑去,边跑边问:“宇哥,刚才里面发生了什么?”
简星宇看了一眼被她拉得变形的衣袖,手腕一翻,顺势牵起她的手,带她绕过了最外侧的走廊,回答道:“有人在现场放了一段新郎和别的女人的录音。”
余米根本没有在意自己的手被握住了,她已经完全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录音?”
“对,录音内容牵涉到新郎的一些隐私,让楼小姐当场崩溃了。总之,婚礼就此中断,现在里面很混乱,米米你还是不要……”
话还没说完,那个混乱的现场已经出现在眼前。
富丽堂皇的宴会厅,几十桌的宾客,此刻有一大半人都站了起来,带着各种表情,不约而同地看向最前方的舞台。
饰满了鲜花的舞台上,到处都是香槟塔的碎片和蛋糕残渣,身穿曳地婚纱的新娘站在满地狼藉中,脸上的妆都哭花了,目光里带着愤恨、屈辱、伤心……种种难言的情绪,直直地瞪着台下衣衫不整,满脸惊慌的新郎。
背后的电子屏依旧在无声地播放着新人的婚纱照视频,一幕幕甜蜜往事,如今看来仿佛一出讽刺默剧。
余米做过那么多场婚礼,从没见过这么惨烈的现场。眼看仪式是肯定进行不下去了,要如何收场,却也是让人头疼的问题。
挤在最前面的周小美正朝她招手,余米拉着简星宇奋力穿过人群,还没站稳,周小美就汇报情况了。
“告诉你,现场可精彩了!”周小美一脸义愤填膺,“仪式正进行到倒香槟的时候,背景音乐就突然换成了两个人的对话,一男一女,男的就是杀千刀的苏睿,女的嘛,是一个叫什么静妍的。”
余米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你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吗?那女的说自己怀了苏睿的孩子!苏睿让她打掉,因为会影响自己的婚姻!那可是亲生骨肉呀!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真是活久见!我再也不说林子皓渣了,这个才是宇宙无敌第一不要脸的渣男!”
余米脸色有些发白:“录音还说了什么?”
“还说……哦,苏睿还说了,他最喜欢的人是静妍,娶楼依依不过是因为她爸是什么领导,总之都是一些很不要脸的话就是了!”周小美越说越生气,“小米,你说气人不气人?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放出来,让楼依依以后怎么办哪?这种坏蛋,就应该化学阉割,让他一辈子不能人道……”
后面说的话,余米全都没有听进去,她在反复回想周小美转述的内容。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一段将婚礼现场搅得天翻地覆的录音,就是自己躲在化妆间无意中听到的那些。
这些话,对身为新娘的楼依依有多大的伤害,她很清楚。
她担心地看了一眼舞台上的楼依依,突然间心里一动,忍不住转过头去。
越过花团锦簇的宴席和看热闹的人群,时缙高挑挺拔的身影正站在最后排墙角的阴影里,两手插在口袋里,明明身在此处,却仿若与世隔绝。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她知道他也在看着舞台,和舞台上那个伤心欲绝的新娘。
婚礼以新娘的当场晕倒而草草收场。
苏睿几次想要和楼爸楼妈解释,被拒绝,想要跟着救护车一起去医院,也被拒绝。最后,他面如死灰地被几个亲友架走,留下一地狼藉的宴会厅,和满桌没来及动筷子的喜宴。
很多人跟去了医院,也包括余米和简星宇。
只是尽管简星宇的车里温暖舒适,她也提不起多少兴致来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半张脸都陷在毛茸茸的兔毛围巾里,耳朵里塞着耳机,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璀璨的灯光。
简星宇很了解她,小姑娘这是有心事了。
他很善解人意地不去打扰她,随手打开车上的收音机。电台里,一个甜美的声音正缓缓道:“嗨,晚上好,时光不在的第十天,我和你们一样,都很想他。我是代班主持萧艾……”
余米伸出手,换了一个频道。
简星宇有些惊讶:“米米,你不是最喜欢听这个节目吗?”
余米沉默着摇了摇头。
新换的频道在介绍影星白薇生前的作品,主持人沉痛地表示:“据悉,白薇的葬礼将在明天上午十时举行。一代佳人芳华已逝,但她留给影坛的,却是一朵朵永开不败的花。”
“啪——”
简星宇直接把收音机关掉了,余米不解地抬起头,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宇哥?”
“医院到了。”他定了定神,转头朝她笑了笑,神色间又恢复了温和。
余米并没有见到楼依依,因为围在急诊病房门口的人实在太多了。
幸好从护士那里得知她平安无事,余米也放了心,决定先行离开。
楼依依的周围有那么多爱她关心她的人,被伤透的心总有一天会愈合,但及时止损,却好过一无所知地和一个并不爱她的人共度一生。
离开医院的时候,她远远地看到大楼外,一个年轻女人正静静地站在路灯的阴影里,身影瘦削孤单。
是静妍。
余米忍不住想,此时此刻,她会想些什么?
是终于达成所愿的快意,还是两败俱伤的刻毒?
或者,都不是。
无谓对错,不问是非,不过只是,同病相怜。
因为楼依依平安无事,余米的心情也好了些,回家的路上打起精神对简星宇表达了迟来的问候。
“宇哥,你怎么提早回来了?”
“事情处理完了就赶回来了。”说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一下飞机就来这儿,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惊喜变成了惊吓。
余米也叹气:“出了这样的事,谁都料不到的。就是没法好好给你接风了。”想了想,又说,“明天吧,你有什么想吃的,我来做。”
简星宇笑:“好啊,那就明天晚上吧。日本的饭菜都太清淡,我特别想吃你亲手做的蜜汁猪蹄,还有番茄牛腩。”
“这么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吃到宇哥出品的香煎小羊排了!”
“米米,你这是要挟我呢?”
“这明明是等价交换啦,要吃到你亲手做的菜,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羊排要几分熟?”
“五分!我还要特制的红酒蘑菇汁哦!”
她的脸埋在围巾里,露在外面的眉眼笑得弯弯的,车窗外的灯光在她眉心投下明暗交替的光影。那一刻,简星宇整颗心都柔软了下来。
那些烦扰、困惑、糟心的人和事,在这个笑容面前,统统化作了乌有。
这还是她今晚第一次笑,一切都没有变。他回来了,而她依旧是她。
这样就好。
(2)时光
目送简星宇的车消失在夜色里,余米才拖着疲惫的身体慢吞吞地上楼。
好累……身体累,心也累,为什么她最近总是这么累……
电梯门一打开,她的脚步就定住了。
最近是水逆吗?她的家门又被人堵了……
那个靠坐在她家大门口,长腿几乎占据了整个门厅,正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养神的男人,不是时缙是谁?
余米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二十二点四十分。
这么晚了,搞什么鬼?
电梯的开关声让时缙睁开了眼睛,他微微抬起头,低低问了一句:“回来了?”
声音里带着尚未完全苏醒的沙哑,听得余米心头一跳,差点掉头就跑,问出口的话也连带着少了几分气势:“……你怎么会在这儿?”
时缙没有直接回答,一边站起身,一边举起右手,手指上挂了一串钥匙,钥匙扣上的小铃铛叮叮当当地响。
咦,这不是她的电动车钥匙吗?
余米这才想起来,匆忙中跟着简星宇去医院,却把自己的小电驴遗忘在酒店里了。
看着她的表情,时缙幽微一笑,了然道:“嗯,忘了。”
这是一句肯定句,余米有些赧然,伸手去拿钥匙:“谢谢你帮我骑回来。”
谁知一扯之下他居然没有松手,只有小铃铛在她的掌心叮当乱晃。
“把我也忘了吧?”他垂下眼睛看她,语气十分幽怨。
“对……对不起。”
等一下!她为什么要道歉!他都是成年人了,爱去哪儿去哪儿啊!
时缙却接话接得毫不愧疚:“道歉就不必了,我想吃饭,好饿。”
余米愣了愣,这才想起因为婚宴出了岔子,她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吃晚饭,想必他也是如此。
可她是因为去了一趟医院所以才耽搁了,他有手有脚,饿了不会自己吃饭吗?把车送还是假,蹭饭才是真吧!
她一边狠狠腹诽,一边很没骨气地点头:“……好吧。”
话音还没落下,时缙手一松,钥匙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她手里。
正在发力拉扯的余米顿时没了着力点,一头朝门板上撞去,幸亏时缙伸手挡了一挡,她的额头才能幸免于难。
微凉的手掌在她额头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上滑到头顶,轻轻拍了拍,好听的声音发出了好听的叹息:“唉,矮子。”
她差点一脚踩过去,生气道:“不给饭了!”
时缙却好像没听见,手指又在她蓬松的发丝里轻轻挠了挠,轻笑道:“好像提拉米苏。”
她可以反悔不让他进屋吗!
由于时间太晚,余米决定下面条。冰箱里有卤好的牛肉牛筋,再煎一个鸡蛋,撒点葱花,十分钟搞定,完美!
当她把面条端出来的时候,时缙正在客厅里和提拉米苏玩,电视机照样开着,综艺节目吵吵闹闹,他抱着猫的样子看起来却特别安静,目光格外柔软澄澈。
她轻轻吐了口气,还没有开口,香味便吸引了时缙的目光,他转过头来朝她微笑:“好香。”
他的眼睛又因为笑意而微微眯起,这显然是真心的愉悦。果然,美味的食物是让他卸下高冷面具的唯一途径。
大概是笑容太过动人,余米有些不敢直视,匆匆转身进厨房拿调料。
“不要蒜不要辣椒,要很多醋……对不对?”
“嗯。”他应了一声,又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
余米回转身来,把一瓶子醋放在他面前,然后在餐桌的另一边坐下。桌上的花换成了粉白相间的洋桔梗,盛开的花朵一团团的,像是一道屏障,半遮半掩地挡住了彼此的视线。
余米拿起筷子搅了两下面条,终于鼓起勇气,问:“时缙,你怎么会认识苏睿和静妍?”
时缙正在往碗里倒醋,闻言放下瓶子,他似乎对她会提出这个问题一点儿也不惊讶,十分平静地回答:“工作关系。”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时缙笑了笑,好整以暇地问她:“你猜?”
“不想猜。”余米有些赌气地一口回绝了他的猜谜游戏,咬着嘴唇开口,“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口味吗?因为——”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拔掉了耳机,把声音开到最大。
一个清冷矜贵,犹如玉瓷相击的美好声音顿时填满了整个餐厅。
——“这里是调频FM108.8,城市音乐广播,你现在收听的是‘与时光同行’,大家好,我是时光。”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是时光。”
最初相遇的时候,他的嗓子嘶哑,几乎不能说话。后来虽然慢慢恢复了,但平时说话本来就很少,再加上天天相处,她开始习惯他的声音,虽然也会觉得好听,偶尔还有酥得让人心猿意马的时候,但从来没有把这个声音和她最喜欢的主持人联想在一块儿。
直到她听到苏睿和静妍熟稔地叫他的名字,直到欧阳台长和他亲密地交谈。
不知道是在哪一个瞬间,脑子里的那根线突然就接通了。这一年来陪伴她度过无数夜晚的那个声音,突然就有了实质,每一字每一句仿佛都化成了线条,勾勒出一张日渐熟悉的线条分明的脸。
她找出了《与时光同行》往期的录音,在简星宇的车上,戴着耳机,一字一句地听下来。
整个世界都是时光优雅的声音,是那些声音,让她一点一点地接受了这个看似荒诞的真相。
她本以为揭穿时缙的身份,他多少会有些惊讶,可他却只是挑了挑眉,轻轻“嗯”了一声,勾起嘴角:“那又怎样?”
“啊?”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她一时答不上来。
“我是时光,那又怎样?”他低头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面条,“会不给我饭吃吗?”
余米愣了,急忙摇头:“不……不会啊……”
“那,要签名吗?”他眯起细长的眼睛,笑得很微妙,“我记得你说过要找时光签名。如果是你的话,要签多少我都可以满足你。”
余米顿时面红耳赤,她确实说过这话,还是当着他的面。
但,这不是重点!
她单手捂住发烫的脸颊,急道:“不是……你可是时光哎,你不去当主持人,留在我们店里做什么?”
时缙耸了耸肩:“我还欠你钱呀。”
“喂!”
那天晚上,她一定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收留他。
时缙笑了笑,这才如实回答:“我现在是休假中,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休假?那节目怎么办?那么多喜欢他期待他的听众怎么办?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归?”
“不知道,一个月?也许一年……等我想回去的时候再说好了。”
啊……太任性了吧这个人!
“你会被开除的!”
他失笑:“哦,那正好来你店里工作,你会收留我的对吧?”
不对!余米差点把筷子拍到桌子上,欲哭无泪:“拜托你……好好对待我最喜欢的节目好不好?”
他收起笑,眸色渐深,探究地看着她:“为什么?只是一个节目而已。人都是很健忘的,我不在了,他们很快就会忘记我,适应新的主持人,追逐新的节目,不是吗?”
所以,这就是他的态度——随时准备抽身,随时可以遗忘?
疏离而冷漠,不需要任何羁绊,对自己的节目如此,对“蜜语”也是如此。
这两个星期,她一直将他当成伙伴,真心相待,但显然他并没有。
就……有些难过……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那么复杂,她其实没在强求的,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
可是他……不一样……
她最喜欢的电台主持人时光,她一直期待能见到真人索要签名的时光……此时此刻他正坐在她面前,她却只觉得难过。
是她……太天真了。
想了想,她还是问了那个在脑子里盘旋了一晚上的问题:“时缙,那段在婚宴现场放的录音,是你给静妍的吗?”
这个问题,其实她早就想问了。
知道那段对话的只有四个人,不是她自己,也不可能是苏睿,静妍那时候情绪激动,应该也不会想到要录音。
所以,最有可能录音的那个人,是时缙。
尤其当她确定他就是时光之后——他和静妍原本就是同事,发送录音内容给对方轻而易举。
这一回,时缙倒是有些意外,却并没有否认,缓缓道:“对,是我。”
猜测和他亲口承认是不一样的,余米一时想到楼依依伤心欲绝的模样,忍不住站起身来,冲口而出:“为什么?为什么要伤害依依?”
“伤害?”他的目光渐冷,“你觉得这是伤害?”
余米这次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虽然结果不坏,但一定会有更温和的解决办法,何必闹成这样两败俱伤。”
“这样……就叫两败俱伤?”时缙仿若自语般低低地冷笑了一声。突然而来的坏情绪让他胃口尽失,拉开椅子起身,朝余米走来。
“录音确实是我给陆静妍的,要不要公开,怎样公开,是她的事,我管不着。只是——”他走到她身边,毫无预兆地伸出两手,将她困在身体和桌子之间,身高的优势让余米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他逼近她,她便不得不用双肘支撑住不断下滑的身体,方才的气势,早已经在寒冰一般的眼神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有些无措地瞪着他越来越近的脸,感觉自己像被大型猫科动物盯上的小白兔。
时缙优美的声音一旦变冷,是会透出寒气的。
“你觉得这个结局很糟糕吗?那我告诉你,如果没有那段录音,那个男人今天会顺利地结婚,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就此被抛弃,从此被人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再也无法正常地面对感情,然后精神抑郁,最终选择放弃生命——满意吗?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结果才不叫两败俱伤?”
余米被他说得心底发凉。结局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那可真是糟糕透了,怎么可能会“满意”?
可那不是真的呀!为什么他此刻的表情那样冰冷愤怒,就好像这个编造出来的悲剧已经发生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退无可退,简直快要哭了。他虽然一向比较不合群,却也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叫人望而生畏。
她伸手抵在他肩膀上,想把他推远一些,指尖却突如其来地感知到一丝濡湿。
她顿时愣住了,想要抬头看他,腰间却突然一紧,紧接着后脑勺被扣住,下一秒,整个人都被他按进了怀里。
没有声音,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呼吸不再如往常一般平静。
余米的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才受过伤的鼻梁又被撞得隐隐生疼。他的力气很大,她根本动不了。
她也没想动。
更没有脸红心跳。
她只是突然明白,他不想让她看到他此刻的样子,如此而已。
几秒钟的时间,却异常漫长。
她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默:“时缙,难道你身边有人遇到过这样的事……”
话还没说完,就听他低哑地打断她:“闭嘴。”
声音里带着鼻音,听起来倒是不冰冷了,反倒显出几分无力。
也不知道为什么,余米的心一下子软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环住他瘦削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就像抱住了一个需要安慰的孩子。
“对不起。”她轻声地,反复地说道,“别难过。”
过了片刻,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才低低道:“……不用你说对不起。”
扣住她后脑勺的手松开了,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很轻柔,仿佛是在道歉。
然后,他将她推开,转身离去,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关门的声音之后,是一片无声寂静,只有不明所以的提拉米苏躲在沙发角落,幽幽地看着不知所措的主人。
过了好一会儿,余米才缓过神来,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好像做梦一样,只有桌上两碗面条提醒她刚才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等等……面条?
对了,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吃饭!
鬼使神差的,她拿出手机给时缙发了一条微信——
“别忘了吃晚饭。”
发完过了两秒钟,她就后悔了,翻出微信打算点击撤回,没想到他居然已经回复了,只有一个字。
“好。”
(3)葬礼
将低筋面粉和可可粉混合过筛,加入牛奶、食用油、蛋黄、砂糖和盐搅打均匀,再加入可可粉和红曲粉搅拌。
蛋白加入柠檬汁和糖打发成蛋白霜,再和面粉糊混合。
入烤箱,160摄氏度中层上下火,烤制25分钟,调整温度至140摄氏度,再烤制20分钟。
烤制好的红色蛋糕胚分割成三片,夹层涂上淡奶油,加上新鲜草莓,表层裱花。
今天的红丝绒戚风,正式完成。
余米看了一眼厨房的钟,十一点三十分。
已经是中午了,这个时间段没有堂食的客人。袁胖胖在清点库存,周小美在拖地,时不时瞄一眼电视,发出各种惊叹。
时缙今天没有来。
事实上,她觉得他以后都不会来了。
他可是“时光”呀!微博橙V,明星主持人,在广播产业日渐式微的今天,简直就是大神一般的存在!
上周之所以会窝在这里——大概是大神心情不好,所以下凡走动走动换个环境体验一下人间烟火,现在体验完了,他就要回去了。
余米看着桌上卖相和香味都很诱人的红丝绒蛋糕发呆,很难说清楚心里究竟是失落还是不舍,或者只是不甘心?他就那样莫名其妙地闯入她的生活,然后又突如其来地走了,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心情?
可是……他又凭什么要考虑她的心情呢?
算了,还是清醒一点,努力工作吧!今天简星宇也不会来,她必须要面对整个店里只有三个人的现实,下午和晚上的高峰时段,不好好准备就要忙不过来了。
她正准备叫周小美进来帮忙做草莓小雪人,周小美高八度的声音已经在外面响了起来。
“小米小米!快出来!快来看!”
可余米一点也快不起来,她慢吞吞地洗了洗手,才揭开隔帘:“看什么?”
周小美恨铁不成钢地朝她挥了挥拖把:“叫你这么慢!已经没有啦!”
“什么没了?”余米探头去看电视机。
“白薇葬礼的现场直击。”周小美指了指电视里正在播报的新闻,“刚才有个镜头,里面有个人的侧脸,真的很像我们家时小爷!”
余米愣了愣:“你看错了吧?”
“不可能!老娘火眼金睛!”
余米还没说话,一旁的袁胖胖就开口反驳了:“还火眼金睛呢!我刚才瞄了一眼,镜头里一群男人都是黑头发,我们家时小爷是什么发色?奶奶灰好吧!很时髦很醒目的!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承认自己看错就那么难吗小美姐姐?”
余米想笑,嘴角刚弯起,就又垮了下去——她要怎么告诉他们,时缙已经不是“我们家时小爷”了……
周小美不服气,打开手机找新闻,翻了好几个门户网站娱乐版,连图片带视频看了个遍,却还是没找到她想要的高清正面照。
“难道真的看错了?”
她一边嘟囔一边滑动手机,突然间动作顿了一下,随后推了推身边正在神游的余米。
“小米小米!”
余米回过神来:“找到证据了?”
“是,也不是……”她一下子把手机举到余米面前,激动得声音都变了,“你看这张照片!站在大导演身后的……只有半张脸的那个人!是不是宇哥?”
这一整天,余米都有些不在状态。
“你还会回来吗?”
短短六个字的微信,删除了又编辑,编辑了又删除,余米最终还是没有发给想要发的那个人。
而周小美翻遍娱乐新闻找到的半张脸,也因为简星宇电话关机,微信没有回复而始终得不到证实。
周小美问她:“小米,宇哥工作的酒店是哪里啊?”
她摇头。
“那他家里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她还是只能摇头。
原来,她不光不了解时缙,就连合作了快两年的简星宇,也根本不了解。
好不容易完成了明早十点之前的一百份红丝绒蛋糕礼盒,余米到家的时候已经午夜十一点了。
她软绵绵地靠在电梯里,盯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发呆,直到电梯门打开,才有气无力地直起身,却又突然愣住。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直到电梯门合上,脚步都没有迈出去。
那个……坐在她家门口倚墙阖目的人……似乎好像大概……是时缙?
可是,又有哪里有点不对劲。
他昨天已经来过了,总不会今天还来吧,尤其是昨晚的经历还不怎么愉快……
该不会是累出了幻觉吧?
她定了定神,按下开门键,电梯门再次打开,一个高挑修长的人影堵在面前,把楼道里微弱的光线都挡住了。
“躲什么?”他的声音很低,沙沙的,却又带着特别的磁性,语气有些不满,“这么不想看到我吗?”
余米只觉得心里有一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自从知道他就是时光,他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就开始和那个电波里的声音无限靠拢,终在这一刻重合。
诚然主持节目时的音色和日常生活中讲话是不一样的,电台里的声音和用耳朵真实听见的声音也有差距,但某些特殊的咬字和发音,是不会变的。
“不……不会啊……”她呵呵尬笑了一声,不敢直视他,匆忙绕出了电梯,顺便问道,“你怎么……来了?”
那个“又”字,临出口时被她硬生生吃掉了,因为怕被他误会成嫌弃。
“没地方可去。”他答得很随便,又有些疲惫,“一天没吃东西了,我想吃饭。”
这么任性的吗?又一天没吃东西……
余米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转头想吐槽他几句,这一眼,让她突然明白方才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正装!
他居然,穿了正装!
白衬衫,黑色的修身西装,松开一半的黑领带,臂弯里抄着的大衣也是黑色的……整个人黑乎乎的几乎要和黑暗融为一体,难怪她第一眼会以为是幻觉。
但最最最不对劲的地方,还不是衣服,而是——
“你的头发……”
黑色,刘海剪短,露出饱满的额头,显得眉眼更加清晰。
余米眼前又浮现出那张身份证上的照片——干净清爽的少年,拥有丘比特之弓的笑唇微微抿着,美好得就像每个少女梦中的初恋。
而眼前的这个人,五官依旧和那时一样精美,目光却是成年男子才有的深沉锐利,带着一丝倦意,少许慵懒,与他身上的一袭正装毫无违和。
简直……让人窒息……
看着她呆乎乎的样子,他倒是笑了,伸手轻轻拨了拨前额短短的发梢:“嗯?不好看吗?”
穿成这个样子还用这样的声音“嗯”,会要命的……
余米在心里默默流泪,把手里的蛋糕盒子递给他:“店里晚上刚做的红丝绒戚风,你先吃一点垫垫,我去做吃的,你想吃什么?”
“昨天没吃到卤牛肉面。”他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眉心,看起来很累,“吃饭之前,能不能让我先睡一会儿?”
为什么可以说得那么自然,就好像昨晚那些不甚愉快的回忆、激烈的肢体冲突和濡湿指尖的泪滴都不存在一样。
尽管觉得别扭,她还是答应着去房间拿毯子。拿完回来,他已经脱掉了西装,扯掉了领带,很随意地半躺在沙发上。
提拉米苏很自觉地窝在他胸口,他抱着它轻轻顺毛,就像抱着一只暖手炉。
她把毯子递给他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把头发剪掉?”
他的声音隔了一会儿才传来,沉沉的,听起来有些冷漠:“……想换一种人生。”
换一种人生……那原来是什么样的人生,现在又想过什么样的人生呢?
余米很想问,但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糟糕,有关他的事什么都想知道,这样问来问去会被讨厌吧……还是去煮面好了。
《小叮当》的主题铃声,让时缙骤然从梦中惊醒。
仿佛已初具雏形的沙画被人伸手拂去,梦里的一切画面化作残碎的沙砾,只有深重的悲伤和无尽的不舍,还盘旋在心底。
他轻轻抚了抚眼睛,确认眼底那一丝湿润不会漫溢,这才抬头看向四周。
陌生的客厅,摆满玩具的柜子,少女风的布艺沙发,粉红色的毯子,还有空气里挥之不去的甜甜的奶香……
对了,这里不是他的公寓,是余米的家……
灯光被调暗了,窗帘拉得很严实,暖气开得很足,厨房里一片黑暗,没有人。
电话铃声还在锲而不舍地响着,是余米的手机,她的人不在,手机倒是还留在餐桌上。
时缙掀开毯子,起身拿起手机,敲了敲紧闭的卧室门,隐约听到里面的水声,大约她是在洗澡。
抬腕看了看手表,十二点半,这个时间还有人给她打电话?
他无意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来电的名字,目光骤然一冷,犹豫片刻,手指点了接通。
电话那头传来微带诧异的温润男声:“米米,你怎么还没睡?”
时缙微微皱眉,没说话。
对方也觉察出有些不对劲:“米米?”
“简星宇?”时缙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凝冰,“她在洗澡,不方便接电话。”
对方显然吃了一惊,温润的声音听出一丝乱:“你是谁?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会替她接电话?”
时缙轻轻笑了一声,光影朦胧之处,他的嘴角却并无笑意。
“我今天见到你了,简星宇。”他缓缓地,一字字地说道,“在白薇的葬礼上。”
那边的简星宇很快镇定下来:“是吗?那还真是巧,请问你是哪位?”
时缙没理会:“……所以你来做什么?那么多年对她不闻不问,现在是来看她最后的下场吗?”
“我只是来送故人最后一程。”简星宇顿了顿,声音里已经有几分微愠,“你到底是谁?”
“故人……”时缙的目光投向深沉的黑暗中,冷冷道,“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如果没有你,她就不会认识陈家麒,没有陈家麒,她就不会死!”
简星宇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你是……小安?”
时缙没有回答他,电话两边陷入短暂的沉默。就在这时,卧室门突然被推开了,余米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珠,一边走了出来,骤然看见时缙,不由得吓了一跳。
“你……你醒了啊?”
接着,她就看到他手里的手机,愣了愣:“这是我的手机……吧?”
时缙点了点头,将手机递过来:“宇哥找你,我告诉他你在洗澡。”
余米的脸顿时通红。
竟然这么说!会让宇哥怎么想?这个时间说这种话,还能更让人想入非非一点吗!
他不如改名叫“坑死她”算了!
她一把抢过手机闪进卧室,顺便把房门又合上了。
她战战兢兢出声问道:“宇哥,这么晚了有事吗?”
简星宇的声音很温和,听不出什么异样:“没什么,就是告诉你我明天会去店里,把你要的抹茶粉和蜜桃乌龙带来,再问一下新年礼盒的构思。以及,明天晚上想不想吃小羊排?”
他的语调舒展,很有安抚人心的效果。
余米缓了口气:“辛苦了。礼盒我有三个方案,明天我们再讨论一下,小羊排当然要吃!我随叫随到!”
简星宇笑了笑:“好。”
停顿片刻,他才又开口:“米米,刚才接电话的人是谁?”
他终于问了!
余米急忙一五一十地交代:“时缙,就是上次我跟你说过的蜜语新来的员工。对了,其实你们昨天在酒店也见过的,只是你可能不记得了……”
而且他以后应该不再算是员工了吧?让几十万粉丝的大大来当服务生……她请不起……
简星宇沉吟片刻:“他叫时缙?”
“对啊。”想了想,余米还是没有把时缙就是主持人时光的秘密说出来,这件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明天见面再详谈好了。
“这么晚了,他怎么还在你家?”
“因为……那个……店里要搬一点东西……”
电话那头的简星宇轻轻叹了口气:“米米……”
“什……什么?”难道说谎被他发现了?余米有些慌。
“……没什么,不早了,让他早点回去吧,你也需要早点休息。”
余米这才松了口气:“我知道,宇哥晚安。”
挂了电话走出卧室,时缙正盘腿坐在沙发上,昏暗的光线下,一双眼睛犹如撒了星屑,细碎的莹光流转,正专注地看着她。
孤男寡女……深夜共处……咳咳……
余米有些不自然地转开目光,一眼瞥见他面前茶几上的空盘子,那一角红丝绒戚风蛋糕已经吃完了。
她端起盘子朝厨房走去:“面煮好的时候,我看你已经睡着了,就没有叫醒你。我去给你热一下……”
“米米。”
低沉微哑的声音,带着魅惑的尾音,打断了她的话。
余米只觉得心跳暂停了。
他从来都是喊她“你”,要么就是直呼其名,叫她“米米”,还是第一次。
这可是她最喜欢的声音啊!这个声音,居然大半夜的,这么亲密地叫她……
“什……什么事?”
“过来一下。”时缙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位置,“陪我聊聊。”
尽管她心里嘀咕着“不要”,脚下还是很诚实地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缓缓响起,和从前那个陪伴着她渡过漫漫长夜的美好声音相似,却又更加真实,微妙,蛊惑人心。
“今天,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走了。”
余米一愣,转头看向他,问道:“那他……还会回来吗?”
他慢慢摇了摇头。
模糊的灯光照进他的眼底,黑沉沉的,仿佛将星屑的流光也吞没了。他的表情明明很平静,可不知道为什么,余米却不由自主想起昨晚留于指尖的那一丝濡湿。
不会回来的亲人……他一定,很难过吧……
她忍不住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徒劳地说:“抱歉……”
话音未落,她的手被他反握住,肩头微微一沉,是他将额头抵在了她的肩膀上。
气息近在咫尺,余米有些僵硬,本能地想要挪开,却听到他轻轻道:“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她果然不动了,不敢动,也……不想动。
“谢谢你,愿意收留我。”良久,他才轻轻出声。
“不……不客气。”
时缙没有再说话,客厅里只余下挂钟的声响。
滴答……滴答……
缓慢,规律,安静……
让人心安。
女孩的肩膀是这样瘦小孱弱,却是此刻这个世上,唯一能够给他倚靠的地方。
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一顿美味的饭菜,一间温暖的屋子,一个会问他“想吃什么”的人,甚至只是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对他来说都美妙得让人心动。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最难过的时候,她的家是他唯一想到的去处。
想要靠近她,如同想要穿过岁月去拥抱那个曾经被舍弃的孤单的自己。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也许早在平安夜那一天,他的人生,就已经得到了救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