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测试(二)
山谷上方的天色骤然昏暗。林淮把宵练收回剑鞘内,继续盘坐在悬崖上。
一个年轻人走进山谷,他的上身披着兽皮,头发披散,那狂野的眼神就像原野中不惧荆棘的猛兽,在厮杀中咆哮时的眼神,即便真正的野兽亦不愿与他对视。他的左眼下有一处疤痕,被不知什么颜料纹成一枚尖牙,看上去丑陋狰狞,散发出摄人心魄的暗芒。当他进入山谷腹地时,野兽们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噤身伏首。
他像猿猴一样在树林间攀爬旋转,不一会儿就晃到了林淮面前。
祭司不知何时已经退下,空余孤独躺在悬崖上的龟壳与一方寂静的天地。
林淮抬起眼睑,无声的风在两人崩裂,赤色的火光像贪婪的巨蛇,爬满了他的袍子,他的双臂,他的双腿,他的利剑,雷火甚至弥散在他瞳孔中,那细碎的火光让他对面年轻人有种不寒而栗的错觉。
“犬戎拓拔,汝,为何而来?”林淮的话语掷落在山谷里。
拓拔努力对着他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仇恨。”
林淮眼中的火光更盛了几分,他默然地看着拓拔,说:“善。”
拓拔伸出手掌,攥成爪状,暗色幽光扑向林淮。在这电光火石间林淮的宵练出窍,炎龙涌动,与拓拔的手掌交汇在一点。霎时风尘大作,两人脚下的土地龟裂,林淮的剑鞘被震裂到悬崖之下,身形有些不稳,而拓拔的左手如同绽放开的花朵,遍地血液。
拓拔似乎看到了那个龟壳,笑得状若疯癫,他的青色长发披散在身后,盯着林淮那无鞘的宵练说:“所谓天命,这次似乎并不站在你这边。”
林淮俯身将龟壳捡起后扔到悬崖下,他的脸色无喜无悲,“众生皆苦,皆困,皆灭。善恶无根,吾执大义,何俱命哉?”
拓拔的身形逐渐胀大,他的后背上鼓起一对肉翼,宛如地狱归来的恶鬼。那声音就像索命的诅咒:“抱着你的大义,去死吧。”
林淮伫立在悬崖上,像是一座任由风吹雨打的雕像。
天空中暗雷震震,高亢的龙鸣响彻山谷。被暗影包裹的野兽张开血色竖瞳与黑暗双翼,尖利的爪牙与庞大的身躯让人有种跪在地上顶礼膜拜的冲动。拓拔拍打着肉翼,用右手取出龙嘴中衔着的巨大剑刃,随后站立在龙首之上,俯视着形孤影单的林淮。
林淮此时在拓拔眼中,就像一个被吓傻的蝼蚁,一个等待审判到来的罪人。巨龙的高度不断提升,拓拔抚摸着巨剑的锋刃,如若抚摸情人那软糯的肌肤。
山谷中的野兽似乎得到了林淮的敕令,全部四散逃去,刹那间整个山谷中连风声都消逝掉了。林淮的衣裳已被尘土沾染,但他的脸庞却依然坚毅如故。
拓拔受伤的左手抓住一只龙角,而右手则用巨剑摆出突刺的姿势。恶龙在升高后便径直向着林淮的方向俯冲,双翼卷起的旋风撕裂山谷中的树木与顽石。
林淮看了一眼手中狭长的剑刃,左手指节略微弯曲,顶在腰部。右手大拇指抵住剑镡,收剑于左手掌中,做出拔剑出鞘的姿势。
拓拔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燃烧,右手的青筋像狂舞的蛇一样暴露出来。他从小以为自己是个疯子,能趴在肮脏在泥土里等待猎物掉入陷阱,即便等七天七夜。也会一人拿着长矛突入叛逆的部落中,用绳子串起部落里所有女人,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亲人的身体被焚烧殆尽,他让那些女人们喝下背叛者的血液,像赶羊一样把她们赶到围栏。从拿起兵刃那天起,十几年过去了,他愈加不能克制骨髓中的暴戾,荒野中的人们听到他的名字会匍匐在地,亲吻他的靴子。
他看着林淮手中血色与火光交汇的剑刃,想起自己那可怜的父亲。想起父亲在那晚,布满皱纹的面庞在听闻那个名字时,何等大惊失色,手上的青铜酒杯掉落在身下女人那羊奶般洁白的腿上,可那女人吃痛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拓拔闯入帐内,把磨好的刀递到父亲手里,他看着那颤抖的手臂一阵哀叹,夺过刀刃了解可悲而软弱的生命。然后用布满老茧的手抓着女人的大腿,看着她挂满泪痕的小脸有种扭曲的满足感。
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
越是简单的诗句与文字,传承越远越久,越是彰显那些皇者们曾经的功勋伟绩。
拓拔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只要除掉他,就能让中原动乱,能让北方那潜藏在黑夜中的巨兽张开觊觎已久的獠牙,那些肥美的土地与美轮美奂的宫殿,是新王最好的战利品。
拓拔的巨剑绽放出青幽的冷光,他的意识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父亲用牛皮蒙着他的眼睛带他来到一片荒芜之中,天寒地冻,草木枯委,天空中秃鹫盘旋,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细皮嫩肉的幼小身躯,而远方幽光闪动,他知道那是狼的眼睛。拓拔没有用力呼唤父亲,因为在这样的环境里大喊大叫无异于把自己的方位暴露,他捡起坚硬的石头与树枝磨尖,像野兽一样隐忍与厮杀。经历了多少生死搏斗,跋涉千里回到部落,草原与荒野中的人们从不信奉天命与血统,唯有强者,方能号令万物生死!
林淮周身的气势已提升之极限,就像一个膨胀的气泡,稍有触碰便能让气机破碎,引来狂风骤雨般的反击。
拓拔大口呼着气,眼里满是喜悦,只有强横如斯的对手,他能让他找回当年弱小无助时拼尽身体里每一分力量与恶狼搏杀的感觉。那种甜美的感觉让他的脸庞绽红,那种恍若当年用牙齿撕咬狼的气管,喝尽狼的鲜血时的感觉,让他疯狂。
“来啊,让我看看皇会不会流血!”
林淮感觉自己自己的意识有些虚脱,仿佛要脱离这具身体,拓拔的咆哮炸裂在耳畔,但他咬紧牙齿和这具身体的主人一起做好迎击的准备。
林淮看着天空中越来越近的黑影,身侧的火焰长蛇吞噬他左手边汩汩流动的血液,似乎要从蛇幻化为火焰巨龙,不屈的意志在他的身体中燃起,他在火焰中恍若看到诸王那英挺的身影,以及万民的祈愿。皇的宿命是定鼎,是斩夺,是用烈火焚烧黑暗,将光明给予那些佝偻着身躯祈祷的人们。
“贱种僭越,吾必弑之。”
这是林淮的意识陷入黑暗前,所说出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