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真假美猴王

第13章 真假美猴王

第13章真假美猴王

当年,唐三藏路遇劫匪,被吊在树上,心生恐惧,不仅供出了孙悟空,居然提出了将白龙马做买路财送了的笑话。孙悟空一笑了之,松了唐三藏的绑,那秃驴骑马一顿好跑不见踪影,留那猴子被纠缠不过,几棒子打死数个劫匪,猪八戒又进谗言,唐三藏又非要撮土将罪责往孙悟空身上推了个干净才敢继续上路。

祸根已种,求宿时候不料反而误入了贼窟,仓皇被追之下,猴子起了杀心,挥着棒子就打了过去,痴呆些的都入了地府,唐三藏被吓得恼羞成怒,大念特念起紧箍咒来,痛得那猴子抱头打滚不说,完了更是一怒之下将孙悟空给逐了走。

我当时坐在树枝头看着猴子被赶走,懒得跟他多跑这一趟——总之他还会回来的,他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我跟也跟不上,想那猴子也舍不下他那光头无能师父。我记得自己坐在枝头,晃着双腿,慢慢啃着手上的野果子,看他驾云而起,稍稍抬头望去,从层层叠叠的枝叶间照下来阳光,很灿烂,也很刺眼,我抬起抓果子的手遮住了阳光。

这猴子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又回来了——他根本就没走,驾云在半空里抓耳挠腮想了好一阵,又放云下来,求着唐三藏要保他去西天。

我坐在枝头上低头看唐三藏对他爱答不理嫌弃得很,又看猴子再三保证再三恳求,嘴里原本还有些酸涩的小野果子都没了味道——野果子就是野果子,些许是我没擦干净,味道都怪。怕闹了肚子,我随手将野果子往下面看热闹的猪八戒头上一扔,靠着树干,冷眼看唐三藏再颠来倒去念紧箍咒将那猴子疼得满地打滚。

——很久之后再想起来,我都记得,我确实是冷眼旁观。

都不知道那一刻,我哪里生来的想法:便让孙行者这么被念死吧——也要安心,行者,你师父少了你,走不了十里路就会被妖怪给吃了,到时都死了,图了个干净。

完全不知道哪里来的绝望,一瞬间如冰冷的洪水,差点将我顶头淹没。

死的反正也是那孙行者,反正也不是我的猴子。

也许我该哪天去以前的五指山地方再翻翻,那堆废墟下面,也许有我的小石猴儿在那儿,忘了被人给救出来。

这个孙行者,我却是不认识了。

那是我第一次突然生出了苍凉之心,不去拦那狠心的唐三藏,亦不去帮衬那打滚的猴子,就那般冷漠地看着他们。

那个被一个无能者如此驱赶还不肯走、还要几番恳求留下的猴子,究竟是谁?

他长得面熟归面熟,我却不甚认识他了。

望着他,逐渐模糊起来。

那猴子讲个“义”字,却似乎忘了别的什么。

我竟不知道,我究竟在想什么。

就这般看着那行者驾云离去——这次是真离去,我也不跟上去,站起身来,扶着树干,看唐三藏等人继续奔西。那猪八戒倒是神情得意扬扬,引着马走,一路头颅高昂,欢喜雀跃。

我笑了,跟上去。

不多时,唐三藏喊饿又喊渴,猪八戒便拿了钵盂去取水,等了许久,不见猪八戒回,沙和尚便也去取水。我站在枝头看着那唐三藏又是一阵长嗟短叹,内心厌恶愈深,刚欲现身,又停住,往枝叶间隐了隐身子。

那行者捧了一个磁杯的凉水,道:“师父,你看,少了我,你连碗水都喝不得哩!”

唐三藏忒不识好歹,他人好心来服侍他,他却赌咒道:“我便是立马给渴死了,也绝不要你的水!”

那行者又劝道:“少了我老孙,这路上妖精千万,师父你可轻易到不了西天。”

唐三藏嗤道:“泼猢狲!我到得了西天还是到不了,又与你何干?我已逐你走,你速速离去,莫惹事再连累了我!没了你,我到不了西天,那也是我的命,与你再无干系,你切莫再来骚扰于我,仔细我再念那紧箍咒!”

那猴子看此情状,忽地泼性大起,扔了磁杯,一棒子敲在唐三藏背上,喝道:“你个不知好歹的,如此轻贱于我!”

柔弱如唐三藏者,哪里又经得他这一棒?当下扑倒在地,我看那猴子又去翻了两个行李给背上,转身欲走。

我大笑出声,他回头看过来,眼神淡漠得很。我跳下去站在他面前,笑着看他:“喂,猴子,别一脸不认识我的样子。”

他眼珠子转了转,忽而笑道:“要走就一齐走吧!”

我便跟他一起走了。

路上,我问:“你不去那西天取经了?又要他那包袱做什么?也值不了几个钱。”

他答:“左右不能和那劳什子唐三藏一同走了,我们便是自己组个取经队伍去,还怕那如来不给我们真经?还省得那轻易便贱我的泼秃啰唆!”

我点头:“你终于想通了?很好很好嘛。”

他扛着金箍棒,走在我前面,我看着他的背影,与那猴子一般无二,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这样的猴子,或许也不是我要的猴子。我已经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了。

可能,大概,我只要被压在五指山下之前的那只猴子,不管是之后那只被唐三藏赶都赶不走的猴子,还是这只不顾师徒情义打了唐三藏便抢包袱走的猴子,都不是我要的。

我要的猴子,是那只天为父地为母的猴子,那猴子忠义双全又有铮铮铁骨,不向任何不平之事不平之人低头,也不枉打任何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夫。

他胆大好斗、争强好胜、桀骜不驯、义薄云天,他不要那天束他,不肯那地困他,无论多少困厄始终不得消他半分英雄豪气。

这就是我要的猴子。

但也许,这也只是我心中的猴子而已,我渐渐有些不清楚,我究竟是喜欢孙悟空,还是喜欢自己心里的那个模糊的影子。

他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多年,我却并未陪他五百多年。当日如来将他压在五指山下,又捉了我,交由迦叶掌管。我因“协助妖猴”之罪,被罚在灵台清扫佛台四百年。

终于刑满释放,第一件事便是行云前往五指山,数着时日陪那百年未见的猴子。

猴子再次沉默起来,我跟他说话,永远都是我说的多,他爱答不理,偶尔搭上一两句话,我也可以乐得半天。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恍然觉得,似乎那个他又不是他了。

可是,你看那眉目,你看那雷公脸,你看那满头的猴子毛……你看这里那里,分明又都是那猴子。

可是,你看,他就是那么不像他了,你让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我不知这四百年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这四百年间他想了些什么,我只知道,我没有变,那就足够了。

只要我知道自己还没变,我就还能找回以前的猴子。

他终于被唐三藏“解救”出来,拜了唐三藏为师,护送唐三藏西天取经。

我跟了去。

而如今,终于到了这里,不用再继续了?

我继续冷眼看着他回花果山,找了会变化的猴子变了唐三藏、猪八戒、沙和尚和白龙马,喜滋滋高坐石台将那通关文牒念了又念,好似捡了个多大的宝贝。又看他与前来寻说法要包袱的沙僧对打互骂,最后看沙僧被他逼跑,又大摆宴席欢喜嬉闹,我站在一旁笑,对欲言又止的马元帅、流元帅摇头。

些许是听到我的笑声,他回头走过来,拉住我手,笑道:“我老孙懂你情义,若我取得真经修得正果,定也不忘你之恩惠。”

我更是笑得几欲打跌,忙扶稳了他的肩,又一阵笑,笑得弯腰——笑够了些,抬眼望他,又忍笑忍得泪眼蒙眬。

他又要说话,我摇头,笑道:“你知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吗?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听到。”

他也笑道:“如今没了那泼秃子坏事,取经也不过是最多数日的事,待此业大成——”

“你取西经做什么?”我问。

他一愣,随后答:“取得真经,自然修成正果。”

“你去当佛了,一个猴子和尚,懂我什么情义?”我又想笑,“我实在忍不住——你居然可以用孙悟空的脸对我说出这种话!好笑至极!”

他蓦地变了脸色,冷笑两声,从耳中擎出长棒,道:“你也莫以为我忍得了你!”

“我把你个不知何处而来的泼猴猢狲,馕糠的野猴精!没得三两重也敢自称齐天大圣孙悟空?!”我亦变了脸色,厉声喝道,“我倒是看你玩出个什么花样!还不现了原形滚回你的山间丛林去,花果山哪里由得你来放肆?”

“我老孙尚不知你胡言乱语些什么!你既不识好歹,也不怪我枉顾往日情义!”他说罢,急纵身,挥棒而来。

一声清脆声响,空中金光一闪,我往后退两步,看到孙悟空抬起金箍棒挡住他,两者皆是被巨大力量冲得后退一步。

孙悟空大怒骂道:“你这不知哪儿来的妖邪,也敢冒我老孙的名号,占我儿孙居我仙洞,今日便棒杀你,也叫天下人瞧瞧我老孙由不得旁人来犯!”

那妖也不多话,挥棒便打了过来。

我站在原地看他们打斗直到九霄云内不见,有小猴子跑过来往我怀里钻,我抱起小猴子,转身看马元帅、流元帅等猴子,对他们摇摇头:“闲话不必多说,那被打死的猴子便葬了,你们各自做事去。”

安抚下猴群,我回头,看到一贯沉默安稳的沙僧站在我背后,张口便道:“我道你只是痴缠那猴,结果却是个助他行凶的!”

我也心情不佳,高声喝道:“你道孙悟空就是个行凶的?!没看到那云端里纠缠打斗的两只猴子?分明是有妖怪乘虚而入,你哪里这般愚笨!连眼睛都是瞎了的吗?!”

沙僧当下欲言又止,沉默半晌,别过头去,道:“是我一时心急了。”他又回头,皱眉问,“看这样,你为何不制止那假猴对我师父行凶?”

“我一路跟你们,唐三藏又对我视若无睹,”我笑,“那猴子打不打唐三藏,关我什么事?”

他一时语塞,大概也是想到平日师徒几人对我冷漠姿态,有些涨红了脸,放小了声音道:“那你此时能分得出那真假吗?”

我拍拍怀里小猴子的脑袋,低头望着可爱小猴子,笑着答:“什么真假,你待他们闹去,闹着闹着,真的就成了假的,假的就成了真的,再闹下去,真的却还是真的,假的还是假的,看这一台好猴戏。”

沙僧沉默许久,我抬眼望他,长叹气:“罢了罢了,是我错,怎能和你说这些。”

他只道:“既你知道真假,快随我至菩萨那里去,能帮得忙,也算是你的造化!”我忽然骇笑,不期然吓到怀里小猴子,忙摸摸小猴子的脑袋安抚,侧身将他放在地上,看他跑远,这才回身看沙僧——虽相较唐三藏和猪八戒来说,他平日不算太讨厌,可这道不同,我与他真不好为谋。

我笑道:“我要什么造化?我便只是那山间野生的花精,那造化太高,我哪里承担得起?”顿了顿,又道,“也罢,你去拿了行李便走吧。”

我转身,被他立刻叫住:“你——你那也是成了件功德,日后修佛成道也需得有个功德。”

我长叹气,回头仔细看他。

沙僧此人并无坏意,可惜过于愚笨死忠——可他人一心求佛问道,我也不好肆意破坏,只好答道:“我对那什么修佛成道存个功德没得兴趣,你还是赶紧捡了行李回去找唐三藏吧,那猪八戒贪吃不做事,回去得晚了,唐三藏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就真可以散伙了。”

他又问:“你是怎么辨别得出哪个师兄是真,哪个是假?”

我心知他是要得知方法,自己去试,便笑着摇头道:“他冒谁不好,要冒那死猴子——死猴子宁愿是孙行者那样子,也不要是那个无情无义无知自大的蠢猴子。”

至于后来的事……后来,呵,如来佛祖神通广大博识万物,后来便一眼识破那假猴为常人所未曾听闻过的六耳猕猴,更是一个金钵盂罩下去,将那猴儿现了原形,众人尚未出言,孙悟空便冲上前去,抡起铁棒劈头将其棒杀。

那猴子又耍了个刁,吵着闹着要如来念什么松箍儿咒,如来只得顺意做了承诺道:“你莫乱想,好生护唐僧来我西天取经,到时你功业修成,定也能坐莲台。”

——这些,自然我是当时不得知晓,后来梦妖告诉我的。

我在山路间望着猴子笑得自己肺疼,笑了许久,才说:“猴子,我倒也不知道你原来是个这么狡诈的家伙。”

彼时唐三藏正在不远处下马坐于石上歇息,猪八戒伴在他左右卖乖装巧,而沙和尚则去了旁边的河里舀清水。

猴子没得休息,先去探路,沿路再化个斋回去,我便跟了上去。

他听得到我在说什么,可是他不作声,自顾自在前面走。

我看着他孱弱的背影,继续跟上去,又问:“做不做佛,对你真的那么重要?”

他还是不说话。

我又说:“如今如来也给了你个诺儿,你该是欢喜了吧?”

他停了脚步,回头看我,眼神煞是怪异,我望着他笑:“怎么,发现我越来越漂亮了?”

“你还知道多少?”他问。

“我还知道多少呢?”我答,“我也不知道多少了,只知道你亲手打死了你的一个影子,那六耳猕猴果真是世间少见的稀物,居然连观世音菩萨都未曾得见,还只有如来佛祖一人知晓。”我顿了顿,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人类卖的绣花鞋忒是精美,路过集镇的时候我看了很是喜欢,便用小石头变了财银去买下来。其实我也忒不厚道,这样想来,再美的穿上了,又能有多美呢?

就像是那佛宝袈裟,忒是千般巧妙万般神奇,还是得有缘的得道高僧才能穿得,否则少不了像那贪心不足的老和尚一般反而因此丧了命。该你的,便是你的,不该你的,你若是用更不该的手段拿来了,也终究有一天不是你的,你还得为此付出更多代价——这又是何苦?

可人往往就喜欢这样难为自己。别人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都不能说自己免俗。

心里沉郁起来,我将鞋子脱了摆放在一边的青石上,只穿足衣踩在地上,抬眼望着他,说:“悟空,你看,这是我不该得的鞋子,我便把它给脱了。”

他蓦地不耐烦起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那佛位原本即是我老孙该得的!难不成还要让给旁人?——你莫再说话,你跟上我们已经给添许多麻烦,早早回你的花果山去,否则若再恼了老孙,左右便痛快给你一棒!”

“反正你打妖怪也就是修功德,我也是妖怪,你不如打了我,也算多积了一份功德,指不定往后能多升个佛位。”我笑着看他,“其实那猪八戒也是妖怪,沙和尚也是妖怪,全都一棒子打死吧——哦,对了……”

我说:“你自己也是妖怪,你说,你若是把那个上天入地搅得天地不宁的妖猴齐天大圣孙悟空给杀了,你能积得多大的功德,升个多高的佛位?”

他的眼中已经隐隐有些坚忍,我却继续说:“这真该是天大的功德。”

“悟空,你与如来佛祖之间达成的协议我不多管,我只是想要问你,现如今他们要你打妖怪积功德换佛位,那倘若有一天,他们将你视作了最大的那只妖怪,要你将自己给除了,你该怎么做?”

他厉声喝道:“我到时已是佛,哪里还是妖精?!”

“那你为什么不做妖精了?”我问,“是因为佛可以打妖精吗?”

他语塞,双眼瞪着我,看模样已是怒发冲冠——我亦丝毫不曾怀疑,若我不是孙月亮,若他那时眼前只是寻常的妖精,便早已被他一棒砸成肉泥,血肉模糊,魂飞魄散。

可我是孙月亮,所以我还要问下去。我问:“悟空,那你成佛之后要做什么?除掉天下所有的妖精?猴子,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沉默了好一阵,我也沉默了下来。沉默像是这世间最恰如其分的东西,任何时候,你都能够利用它来逃避一些其实根本逃避不了的事情——你可以用它来自欺欺人。

半晌,他转身大步离去,我放声大笑,林间枝头的鸟儿被惊吓得齐齐扑动翅膀乱飞了起来。

笑够了,我扶着一旁树干,看他背影,泪眼模糊。

他走不远,又停下了,说:“我老孙要的,自然只我老孙知道,旁人不必多猜。”

——说得好。旁人,我果然不就是那旁人吗?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要什么了,猜也猜不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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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传·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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