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无妄之魔
第19章无妄之魔
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身子往旁一栽,双手抱住自己脖子用力咳嗽,咳得一阵,忽然感觉不对劲,仓促转头看去,已是朗朗之日悬于空,篝火也早就灭了,留下一堆炭黑的树枝残骸,而那三个家伙全都不见了!
这次连龙三都不叫醒我了!
我心下一急,也顾不上想太多,立刻就要起身,又听到身后有凌厉风声,忙的肃了心神,回头接住……一只桃子?
我抬眼望去,日光太大,只好抬起一只手遮着,抬头眯眼去望。
望见那猴子坐在树枝头,抱着一只桃子啃得津津有味——啧,猴子就是猴子,吃了数千年的桃子香蕉,却永远就是吃不厌烦一样,但他看我,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就那么容易便可以厌烦了。
啧啧,我真像一个怨妇。
我暗笑自己,然后问:“龙三呢?”
猴子的笑意好像有些嘲讽:“被你吓跑了。”
我也跟着笑:“跑了还要带着个金蝉子一起跑?那你怎么不跑?舍不得我啊?舍不得就直接说嘛,干脆怎么不说是你吃醋了连带着金蝉子和龙三一起给打跑了,就想跟我两个人在一起啊?”
我不会承认我看到他翻了一下白眼的。
啧,好看就是好看,翻个白眼都这么好看……
于是我便和好看的猴子以及好看但是依旧没表情的龙三,以及表情再多我也不会说好看的金蝉子,一起上路了。
这个说法听起来真不吉利。
在我纠结于说法如此浮华于面的东西时候,抬头看到那三个已经停在了一户人家外面,我顺着望过去,那门户严谨庄厚,以黑瓦重叠,隐隐看着就不像是什么福地,决计不是什么善与之辈住在里面。
一瞬间仿若回到了西行的时候,那时候也是如此,一路前行,从不退却,若遇到了人家,便去化斋借宿,若没遇着人家便自认倒霉,寻个破庙凑合个有瓦遮头,若实在连个破庙也没了,便像前一日那般露宿于荒郊野外,披星戴月,以天为盖地为庐。
现如今想一想,那时各怀心事,居然还能一路顺顺当当到了西天,也真算是我佛庇佑,阿弥陀佛。可惜那个时候实在太蠢,什么都没有看出来,而现如今看出来的,谁也不知道哪天又会被推翻。若经历得太多,便容易对一切产生质疑。
想那金蝉子却还能坚持己见,历经十世而从不更改,更不有一丝质疑,这等心力,我望长莫及之。
不等我感慨,见那猴子便窜到门前,忙出声提醒:“这里有古怪!”
忽而又是一愣,望着他们的眼神,感觉熟悉得很。好像在许久许久之前,我也是这么被鄙视的。
你看,千万莫哀叹世事瞬变,朝不保夕,你看这世间总还有些情感是不会变的,比如他们对我的鄙视之情。
在我碎碎念时候,那猴子已经推开了门,这金蝉子不若唐僧,他居然没有训斥礼法什么……我到底在想什么?金蝉子自然不是唐僧,连那龙三也不是白龙马了,孙悟空更不是孙行者了。
嗬,好像只有我孙月亮还是孙月亮,你看看我多不思进取原地打滚。
“一品紫花仙,请随这边来。”定睛一看,站在门口的小沙弥面容稚嫩声音清脆,而那三个已经往里走了。
听听,听听,连我都不再只是个孙月亮了,我乃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座下一品紫花仙。
我多望那小沙弥一眼,心下已然有了计较,但看那三个不动声色,我也只好跟了进去,心里警惕,双手依旧垂在了宽大的袖子里,暗暗握紧了百花折叶短剑。
刚要进大殿,却被小沙弥拦住,他朝我道:“请花仙解下兵器。”
我望他一眼,见他确实捧着龙三的佩剑。可这又不同,龙三可随时执水便化剑,这层底细旁人不知,我是知道的,所以他若将计解了剑,那是可以理解,我若将双剑轻易给了人,身上又没得别的法宝,若等会儿发难时候,我手头连块砖头都没得,岂不就是束手就擒?
这样一想,我便笑道:“那孙悟空的金箍棒为什么就不用给你?偏生将我和龙三太子看低了一级?”
说话间,那猴子走在前面,似乎是听到了,回头瞥我一眼,扛着那与他相亲相爱的如意金箍棒,突然咧嘴笑了笑,颇有种得意示威的感觉。
嘶,这猴子居然还嘚瑟起来了!
那小沙弥道了声佛号,笑道:“斗战胜佛的金箍棒乃神器,自然是不肯入了世俗的,还请花仙解下兵器,离开之时自然奉还。”
啧,这意思就还是我和龙三的佩剑都不是神器了,还偏就活该入了世俗?这人间分三六九等,这庙里更分明得很,究竟哪儿来的什么“众生平等”?依我看,不过是欺软怕硬,瞅着我和龙三好说话,怕那猴子被缠急了给他一棒子才是真的。什么神器什么世俗的,不就是个借口吗?
我突然心生不甘不愿,抬起双手将双剑放到小沙弥手中,又望他两眼,忽而双眼发红,阴阴一笑:“你看着我像是花仙吗?”
说罢便抬手化作血红欲滴粘皮带肉的白骨,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指甲锋利,入了他的肉,又一个搅拌,他双眼睁大欲裂,低眼望着自己脖颈血肉模糊往外翻滚着,再抬眼望见我五官流血,面目狰狞。
“月亮,你又顽皮了。”金蝉子的声音里总是带着从容不迫的微微笑意,好像一切在他看来,都不过是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无论是流言、愤怒、悲剧抑或死亡,他总是看起来对一切都淡然温善以对,就像一个老者看着万物像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小孩子。偶尔这种感觉让我觉得他挺讨厌的。
因为我也属于被他这样看待的小孩子,所以我讨厌这种感觉。谁都会自以为是,所以就会看不惯别人对自己自以为是。
我懒理金蝉子,一时居然杀心大起,还要动手,已经有一道黑光挟风自我右边而来,我欲闪躲,那猴子已经挥起金箍棒挡下,将那黑光打远几步,冷笑两声,回头对我说:“没用。”
我生气了:“若不是偷袭,谁会这么没用?这世上就怕那不要脸的偷袭!有种光明正大出来!”
“你这孽畜倒真有胆量口出狂言。”黑光定了定,却是一团是雾,看不大清模样,我只道他这般藏头遮尾,叫人好笑,他又说,“此番相邀,只为了叙旧而已,一品紫不必惊慌畏惧。”
此时我幻术已破,那小沙弥后退两步,立刻惊慌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确定完好,再看我依旧是进来时的模样,这才知自己着了道,惊呼一声,化作一缕青烟,地上一只灰色小老鼠便哆哆嗦嗦蜷在墙角,也不敢多动。
见是老鼠精,我一时想起了那白毛鼠,愣了一愣,不再作声。
那孙悟空笑一声,又厉声道:“既然你诚心邀请,我老孙又卖了你这个面子,你又哪里这般藏躲胆怯,叫人好生看了笑话!”
那见不得人的怪笑了两声,也不多辩,只说:“大圣爷息怒,我这小妖也不过奉命行事。”说完,他面前雾气渐渐散去,居然端的是那个忒没用的孬妖王。
我皱眉喝道:“你早就被哪吒给杀了!”
他望我一眼,嘿嘿笑两声:“一品紫,你又确定?”
我一时居然有些踟蹰起来。我亲眼所见那哪吒三太子一枪刺透了妖王的心胸,这事毋庸置疑,哪里能让他又活了过来?
妖王嫌我心神不够乱,又说:“这天上事,谁又说得清?”
我蓦地心神一凛,厉眼望他:“你的意思是哪吒与你联手瞒骗过我,那千娇根本是你有意杀了的?!”
他不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对着金蝉子等恭敬拱手道:“诸位里面请,主人在后殿等待。”
我忙喝止:“不能进去!这里邪气太重了,里面定有危险!”
可我说完,就看到孙悟空望我的眼神里面,鄙视神色越发浓厚起来,那龙三也瞥我一眼,悠悠转头去看院中花草,金蝉子微笑依旧,道:“走吧。”
我转念一想,原是这三个早已知道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居然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白白看我笑话,实在可恶!
我一咬牙,跟着他们便要踏进去,被妖王伸手一挡,我继续咬牙,将手上双剑倒着往他手掌上一扔,他反过手来接住,笑了笑,并不说话,我恨恨瞪他一眼,跟了进去。
进去之后我便一路打量,只见里面便是寻常的人间房屋样子,装饰得颇为精致,不算太过明亮,倒也不黑暗过头,幽幽的香气溢满了整个屋子,倒是个雅致的处儿。
我见那三人依次坐下,便也按捺下内心想法,坐在了最末,时刻提紧了心神,拼命去朝对面的猴子挤眉弄眼,他却好得很,端坐那里只望着金蝉子,我又传音入密,他压根儿不理我。
我急了,又去找龙三,他对我轻轻摇了摇头,像是示意我不要妄动,我也只能暂时作罢。
妖王微微一笑,道:“主人正在梳妆,即刻便可出来,还请四位先用清茶,少安毋躁。”
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明显在望着我,眼中戏谑意味浓厚,我冷冷回视着他,见他得意一笑,转头拍了拍手,便有脂香铃儿响,翩翩丝带霓虹纱衣的曼妙女子自帘后端来茶盏,依次从金蝉子起奉茶。
她来到我面前,将茶盏轻轻放到我身旁桌上,我倒想看看他们玩什么花样,便端起了茶盏,揭开盖子去望里面。果不其然就是那清茶,清得跟水似的,也不知道是谁居然穷到了这般样子,连个茶叶都舍不得放多了。做神仙也好,是妖怪也罢,做到这比我还要吝啬的份上,我都不想说什么了。
我猜,这便叫作五十步笑百步。
想着侧身要去放茶盏,又余光见那奉茶女子侍立在旁不动,便笑着挑眉望她去:“你便在这里站着,还指望我打赏……”
这世上总有一种时候让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便是此时。
我望着千娇……不,那珠圆玉润眉眼娇俏,分明就是娇媚入骨的白鼠精,她开口笑道:“姐姐。”
又听她声音与记忆里一般无二,我手上一个哆嗦,险些将茶盏都打翻,忙稳了心神,沉了脸色与声音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最好变化他人模样!”
她却声如莺鸟,仿若缠绵入骨,道:“多年不聚,姐姐你竟与我这般生分了,倒也真是枉顾了前一千多年的情分。”言语间,她忽而语音又凄厉起来,望着我的桃花双眼泛红化戾,尖声道,“我与你千年情分,你居然三番五次对我见死不救!枉我真心待你如姐!你不想看我模样,难道是心虚了吗?!”
我望着她凄艳狰狞,一时居然说不出话来,手上的茶盏终究还是落在了地上,我忙低头去看,又听得风声,抬眼望见她浑身满脸都是血迹,戚戚然望着我厉笑之声不断,我强定心神,喝道:“你以为这早就被我用滥的幻术能吓到我?!”
说着便转头去看,可是那三个都已经不见踪影,整个房子纱幔纷飞,天昏地暗,烟雾朦胧,寒气侵人。
她一把按住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声笑得声音尖锐刺耳:“老天开眼,终有一天让我能找你报仇,姐姐,你为什么不救我?只要你当年向孙悟空求情,我就能继续做我的白鼠精,你为什么不求情?你可知我被哪吒捉回去上禀天庭,我从此便堕百世不堪轮回?”
我浑身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只知道摇头。
她又说:“你怕孙悟空嫌你,所以你宁愿牺牲我,你好自私,姐姐你为什么不救我?”
我往后紧紧贴着椅子背,冷汗淋漓汗流浃背,望着她,她却不像她。
“姐姐,你为什么不救我?”
她反反复复问我这句话,而我居然无言以对。我终于知道我面对千娇时候的恐惧与无所适从是从何而来。梦妖可以不救,因为她自始便在利用我,可是白毛鼠真心待我如姐,但我却始终是对她见死不救了。
她双眼欲裂,我越发浑身颤抖,双手抱头紧闭双眼,不想再看到她的脸,耳边依旧听得到她如撕裂锦帛一般的声音尖叫质问厉哭声,好似阴曹地府……还要更加可怕。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终于忍不住,哭着抬头朝她叫道:“我不知道!你再问我我也不知该去问谁!这都是命!”
哪儿来这么多为什么,这一切都是命而已。这是最认命的回答,也是最窝囊的回答,可是这次我却再也没有丝毫的逞英雄想法。因为我害怕了。你看,我也有心虚成这样的时候。
忽然万道金光迸发,我旋即被裹进猩红战袍当中。
我知道,一切都可以暂时结束了。可是,什么时候这一切能完全结束呢?
我忽而高声喝道:“不要杀她!”
孙悟空一把扯住我,骂道:“你眼里脑子里全都是糨糊吗?给老孙睁开眼睛清楚了,那是什么妖物!”
我一愣,他已经松开我,擎着金箍棒对准那妖物一头猛力砸了下去。
你看,这一次,我还是不能救她。
我看着她再被打死,死得脑浆迸裂,双目眦红,惨不忍睹。
再醒来时已在后院,天朗气清,花草繁盛,好似适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但是金蝉子太讨厌了,大概为了报复我平日说他光头,居然说他看到我一个人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活像被孙悟空赶出花果山的样子。
他以为我没有看到,他端坐在那里,一个人絮絮叨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得兴高采烈怡然自得,好似他正站在灵山之上,与如来佛祖悠然辩法。
他闻我此言,却微笑毫无尴尬之意,反而说:“你不知。”好像他将一切掌握在手里,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还偏要傻傻去笑他什么都不知道——我这种人,的确好笑。
不过他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也就不会那么丢脸了。
世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哪里那么聪明能全部都知道?要都知道了,当年打死都不会让那小石猴在海上颠簸数载再去求仙问道学法术,就应该把他绑在树上绑到他答应不离开花果山才好。
总之时到今日,随我怎么说了,因为说的人都心知肚明,时光无法倒转,就算是说破了这天,也没人再有心思追究你,我也不过是自娱自乐着。
我转身去看那猴子的时候,看到了龙三站在院子里的石井旁,我忙收回了目光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我真的没有看到,我也不知道他适才跪在那个幻术当中,紧握双拳,决绝道:“孩儿绝对不曾忤逆犯上!”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也都没有看到,那一下子我被吓蒙了,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龙三跪在那里对着幻觉三叩首,坚决而悲怆。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看到。
虽然事实是相反的。
活着,就总得学会自欺欺人。
大多数人的心里都有放不下的事情,这并不是一件羞以启齿的事情,但将那件事情说出来却往往是痛苦不堪,不如不说。但这丝毫不影响内心存在解不开的结,这亦非软弱或者顽固,只是因为解不开而已。
便如我对袖手旁观白毛鼠三番五次死在我面前的解不开,以及龙三对于其老龙王父亲对他的“忤逆”斥责的解不开。
与之相反,我很好奇这只猴子为什么还能全然无动于衷,他似乎并不为那些幻觉所左右。他是一只毫无畏惧的猴子,只有毫无畏惧,就可以一往直前,可以胆大包天,可以心怀坦荡。
他些许是被我忘得不自在了,瞪我一眼,示意我有话就说,我忙开口:“你看到了什么?”
与往常一样,他给了我问问题的权利,也坚决地捍卫了他不回答我问题的权利。这只猴子真是太不讨喜了!
不讨喜的猴子忽然眼神越发警备起来,伸手擎起金箍棒,将我挡在身后——我突然觉得精力充沛!就算是来一万个天兵天将邪魔妖怪我也能与他们大战个昏天黑地死不罢休了!
——只要,这只猴子站在我前面就行了。
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也可以无所畏惧,虽然我有些动机不良。
可是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个男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扭着小蛮腰朝我们走过来了。
我立刻觉得金蝉子的光头很好看了。
同时龙三的神色越发冷肃了起来,他死死看着那个死人妖,越发挺直了背脊,白色衣袂纷飞,相比之下,真是高下立见,所谓世家公子翩翩如玉。
不等我诗兴大发,龙三已经反手引井水为剑,剑身冷冽闪光,被他引着疾速而笔直刺了过去,井水剑凛冽作响,令人不由得心中一警。
那人妖脸色一变,忙闪身就跑——没错,就是跑,一边跑一边骂,一边骂一边跑。
猴子嗤笑一声,也不打算开打的样子,双手抱住金箍棒在怀里,靠着旁边的葡萄架,斜睨着一反常态杀气腾腾急怒于色的龙三,以及破口大骂却不还手的人妖。
金蝉子颇有些看戏的兴致,被我瞪了几眼,也不看戏了,转而与我说话:“天地自分阴阳,若颠倒了,你说会有什么情景?”
我嘴角一抽,指了指那边:“会出现妖人。”
金蝉子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惋惜:“你离答案很近,又很远,大家往往就错在这一步。”
我翻个白眼:“那你说答案是什么呢?”
他缓缓说:“是人妖。”
我“噗”地笑出声,忽又神情一凛,忙从脚边踢起一块石子朝金蝉子急射而去,“铿锵”一声,他身旁树身上刺进一根金针。
金蝉子悠悠转头看那根金针,又回头看我:“月亮,祸从口出,便是这个道理了。”
我暗骂他一声:“你就不能少惹点事?”
那猴子立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再来一次地嗤笑了一声。好吧我知道并且承认平时最喜欢惹事的就是我!
我恼羞成怒,回头瞪他:“你明知我没有兵器在手,怎的救都不救他一下!”
他松松散散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睛懒洋洋的模样,反问:“关我什么事?”
“那什么关你的事?”
他望我一眼,转身纵身一跃,挥棒挡在追逐的两人中间,龙三停了脚步,冷眼看着他。
那人妖长叹一口气,装模作样抬手抚着自己的前胸:“真真是吓死人了。”
吓死你才好!我没好气看他,走过去站在龙三身旁,侧眼望见龙三脸色很是不好看。这也是奇了怪了,他虽然向来没什么好脸色给人看,但也不至于震怒至此,除非他本来就与这个人妖有不共戴天之仇,才能让一贯淡漠不轻易动武的龙三变成这般模样。
孙悟空没理龙三,径直问那个人妖:“你是哪里的泼魔妖怪?在我老孙面前也敢卖弄一二?”
人妖不慌不忙整了整自己的衣裙,猛然听到金箍棒挟风而至,忙出声道:“大圣爷容我禀报!”
那猴子这才收力停了棒子,将棒子重重立在一旁,睨着他,冷冷地不说话。
那人妖这次学乖,不敢多加整理衣物,只能稍加拢了拢长发,款款行了个礼,捏着嗓子道:“妄魔连海心拜见大圣爷。”抬眼望见孙悟空神色,又讪笑两声,“多谢大圣爷手下留情。”
猴子望他一眼,不说话。
他倒是乖巧得很,好像那一眼就全明了了猴子的想法,忙不迭说:“海心是凑巧得了消息,这才特地在这里恭候大圣爷及列位,绝对无意加害诸位,还请里面一坐。”
我冷笑一声,抢先猴子开口道:“里面?刚从里面逃出来的!”
“一品紫此言差矣。”他望向我扔了个媚眼,笑道,“我身为妄魔,法力浅微,自然也不敢得罪诸位过路,实在是情不得已了才露面。我更不曾想伤了诸位,那房子里的阵法倒是有些稀奇,但大圣爷与金蝉子安然无恙,足见不是我的错。”
这话倒说得好笑了,我嗤笑道:“这倒还是我和——还是我的错了?”我并不想在此时将龙三拖下水,想来他似乎依旧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
“万事皆是虚妄,可万物却偏执着不已,连海心便是生于万物虚妄之心中。”他的嗓音有了一瞬间的恢复,但立刻又变成那种尖细嗓音,正色说,“海心不才,虽称作是妄魔,却也是食天庭俸禄,并非魔界中人。”
我又多看了他两眼。像这般的人妖都能食天庭俸禄了,真不知道玉帝怎么想的。
我似乎将鄙视的神色太过摆在脸上,他看着我,笑了笑:“一品紫不必劳神苦思了,我连海心地位低贱,并不曾上得天宫,只受了玉帝法旨,驯安伏贴而已。下界多有欲望苦海无边,连海心不过是代天命行事,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并非妄言。”
看他说的多么正确,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话说得好。
我冷笑一声,并不说话。他却似乎来了兴致,说:“倒是我看一品紫适才模样,确有一言相赠,该过去的总要过去,莫记挂太多。”
那边猴子有些不耐烦,望他一眼:“若再废话忒多,我老孙手中金箍棒便不认人!”
他连连称是,忙引着我们往屋里走。
这次屋里一片明亮,檀香袅袅溢满整间屋子,我下意识抬眼去紧紧望着来奉茶的曼妙女子,却终究不再是那千娇百媚的模样,我伸手触到温热的茶盏,这才惊觉自己手心滑腻,冷汗涔涔。这世上,最怕的就是自己吓自己,最不能解除的,就是心病。
我忙双手握紧了茶盏,强自定下心神来,再抬眼望去,那妄魔挑了眼角,分明望着我得意一笑。我心里大怒,却见金蝉子坐在那里慢慢品茗,一时不好发作,只能恨恨咬牙别过头去。
忽然一道清脆声响,我循声望去,那猴子不知何时一棒挥过去,将那连海心手中的茶盏一把打到地上跌了个粉碎,冷眼望他:“你若再装神弄鬼,我老孙手里的棒子就认准你脑壳了!”
那妄魔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被猴子吓得一哆嗦,连连称是,规矩地坐在那里不敢再有多余动作。
金蝉子这才和缓道:“悟空,你又急躁了。”
我斜眼去瞥他,这光头,如果想说,早就说了,还等得到那猴子吓唬完再说?他就喜欢看完热闹再来说场面话。他继续说:“只不知妄魔在此等候,所为何事?”
我估摸着他这话的意思其实可以这样表达:有事快说,没事就滚,我现在很忙,没空陪你玩。
那妄魔忒是懂得看眼色,忙不迭说:“海心绝不敢多加耽搁诸位的时间,只是得知此次诸位将去灵山再辩佛法,海心倒有一事相求罢了。”
我一愣怔,原以为他是天庭或哪里派来的,孰料却只是个有事相求的,真是浪费时间浪费感情,亏我还如临大敌一般。
却又听得他说:“海心此生自以为万物无妄之心,是不懂礼仪纲常为何物的,又日日以惩罚世间无妄万物为任,更是早早心如磐石,绝无回转,但近日来越加不安,早年之事曾惹得自己辗转难眠,只想早早解脱。”
说完,他站起身,整顿仪容,缓缓朝冷面肃容的龙三长拜而下。
我一愣,不自觉地扶着椅子站了起来,望着龙三。
那边连海心说:“一时意气之争,无端生了这数千年的纠葛,今日便全断在这里吧!你此去灵山,吉凶未卜,前途难测,我等在此处,只为此一拜。”他浑身忽而雾气蒸腾,随即白发苍苍。我亲眼所见他瞬间苍老在我面前,一时不可置信。
他虽原本身着女装扭捏作态,却也是眉清目秀媚眼如飞,如今红颜白骨一瞬间,他便成垂垂老朽,身上所着华服软软瘫了下去,全是因他身体亦随之干瘪之故。我居然不能相信他竟然就在我们眼前散尽了千年功力!
我再抬眼望去龙三,他冷眼望着连海心,不言不语,不喜不悲,不嗔不怒,毫无表情。
连海心抬头看他,凄然而笑:“我再也不欠你。”
说完,他缓缓起身,转身朝外走去,宽大的华袍套在他干枯的身上,被风吹起衣角,翩跹纷飞,再见他花白长发苍老面容,顿觉人世繁华衰变,不过眨眼即逝,妄言意气,亦沧海一粟,不值多提。
耳边又有水响潺潺,幽幽茶香弥漫室内,甚至连那猴子都没来得及阻止——或者他本就无意阻止。但我看到金蝉子面上一瞬的诧异,想来他都没有想到,龙三真的会下手。
龙三手持香茗所化之剑,长身玉立于连海心身后,那剑直直刺入连海心枯瘦的身体,穿透一个洞,他连血都流不出多少了,可见衰老之况。实际龙三便是不杀他,他也活不过今天。
油尽灯枯,毫无生气了。
我一直以为龙三是最为清醒自制的,因他自我与他相识以来,便永远都是脸色寡淡,少语慎行,看起来仿佛对一切事情早已超脱生死,不再看重,但其实终究还是没有。
连海心微微长叹一口气,再次迈开步子。龙三依旧持剑而立,连海心便慢慢向前走,直到穿透了他身体的剑身被他抛在了身后,他缓慢地走出了屋子。
外边日头刚好,我看到他抬头去看天空,随即灰飞烟灭,散落成再也拼凑不成的漫天碎片。
我只觉耳边“轰隆”作响。
海底龙宫金碧辉煌,富丽堂皇。
西海老龙王敖闰与龙族等皆列坐席上,谈笑盈盈,歌舞升平,龙三亦坐在席上,随父伯兄长饮宴,他那时容色年轻,多几分轻狂高傲之色,眉宇间尽是踌躇得志之色。
恶蛟盘踞一方,作恶多端,龙宫多年围战,久攻不下,引得人间倒因此受灾多年,玉帝震怒,下令严办,龙三少年得志,领三千兵将以奇袭一举捣入黄龙,取恶蛟头颅,阵前失将,恶蛟部下大乱,被随后而来的龙族军队一举拿下。
此时的龙三刚受玉帝亲口夸赞赏封,旁人一味地称赞恭维他少年英才多风流,他虽不是那爱被溜须拍马的,却也不由得志得意满,春风得意,风光无限。
有人领来战败的恶蛟一族女眷,中有一者,容颜娇俏,媚眼如丝,是上了十重十的天也难以多寻一个的绝世佳人,更难得是那风情无限,一颦一蹙皆是画。
老龙王抬眼望去那一瞬,他惊了,我也惊了。
我隐约感觉到,这一眼,打开了一扇门,而那门的背后没有路,只有万丈深渊。
老龙王很是宠爱这恶蛟一族中被充作龙宫之奴的女子,将她待作心肝宝贝。而她也很好地回报了老龙王,比如说,试图勾引老龙王最为器重的儿子:龙三太子。
龙三却似乎看不上她,每每见了面连招呼都省了,冷眼侧身离去。终有一日,也不知怎的就失了警惕,他在那玲珑剔透的龙宫珊瑚丛里醒来之时,看到垂怒不可遏的老龙王,身旁傲然立着那一身素白纱衣的恶蛟奴女,言语间却是义正词严、义愤填膺:“我此生低贱,得蒙龙三太子恩幸,如今东窗事发,蛟女无以为报,即便就是你赐一死,又有何遗憾!”
在她口中,她与龙三是前世的姻缘这世的冤孽,若无她在恶蛟处忍辱偷生卧薪尝胆,哪里又来的龙宫得胜?那老龙王等统统都是无能,只有龙三独撑大局才是真龙天胄。龙三与她情投意合,碍于老眼昏花色欲熏心的老龙王才不得以暗度陈仓,不料今日失算,居然被逮正着,也合该是上天所定……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老龙王等听得暴怒而起,龙三却比他们更要急怒,刚开口道:“你——”
那蛟女已经含泪望他而拜,转身触珊而死。
她倒一死了之图个痛快,留下了一堆烂摊子。
老龙王急怒攻心,先见儿子与自己的女人私通在前,又见宠爱有加的绝代佳人自尽面前,不由得一口血吐了出来,被旁边的扶着好一阵才强自镇定下来,厉声叱喝道:“逆子!”
龙三见死无查证,一脸冰霜冷肃,沉声道:“此事断断是有人陷害于我。”
一旁的龙大太子扶着老龙王不住劝慰,龙二太子则嗤笑一声:“那蛟女都为你自尽,合该你好大的面子,我还道你真是我兄弟三人当中的厉害人,恶蛟之处久攻不下,却就让你带了三千兵将便一举攻占,还以为是天大的本事,原来是靠了女人!也该是你成也她,如今败——”
“住嘴!”老龙王喝止,他伸手颤颤指着平日里最为宠信的小儿子,道,“逆子你说……你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龙三握紧了拳,道:“儿臣绝不会做此有碍伦常之事!那蛟女乃恶蛟旧部,儿臣常日提醒父王定不可放在身边,如今之祸,乃父王不听儿臣所言所致!”
龙二笑两声,斜着眼睨他:“这么想来也是,那蛟女难得的是个绝代佳人,又并不恃宠生娇,龙宫上下因着父王的宠幸也待她不薄,只你平日里多加冷眼相待,怕不是有意遮掩罢了。又多次劝父王疏离于她……”他顿一顿,笑出声,去看老龙王的脸色,“可能是嫉妒也说不定。”
龙大太子听不下去,叱道:“二弟不必多言!父王自有定夺。”
见长兄出面,龙二顿了一顿,讪讪也不敢多言,只挑了眼角去望龙三。
这世间总有落井下石的,又或者早早妒忌,终于寻了机会,生怕踩不死。
老龙王原本就大悲极恸,又听得二子这般进言,终于强忍不住,大骂出口:“你这不守伦常的忤逆贼子!只怕眼瞅着巴巴地希望我早死!”
龙三纵使平日喜怒少形于色,此时也不由得大惊,跪倒在地:“父王糊涂!儿臣绝不敢忤逆犯上!”
“那蛟女与你何仇需要抛弃龙宫富贵荣华享受,以命来陷害你?”龙二也顾不得龙大太子不悦神色,凑近老龙王道,“蛟女虽性淫可贱,终究还是全了对你的情义,三弟你认了便罢,还这般推诿,蛟女丧了命也终不得安宁,唉……”
“二哥不必多言,我行事自循规章,也由不得旁人来轻贱!”龙三厉目望去龙二。
那龙二被他一叱,脸上微微尴尬,露了愠怒之色,越发口无遮拦起来:“事到如今你还想砌词狡辩?我念在兄弟情分多年,孰料你却不懂悔改,真真是没得眼力之人!”他眼中一转,“父王,如今蛟女之言犹在耳,龙宫里是处不了他这般的,倒不如上禀天庭,由玉帝定夺!”
老龙王嘶声骂道:“糊涂!出了这等欺家辱门的事,还要抖搂得天下皆知?!将那逆子绑了押入西海深牢!”
龙二似乎不甚满足,却又一时不得法,只得转身叱道:“还不快将他抓住!”
一旁小将得令,齐齐拥上去就要押龙三,那龙三平素就是个有得气性的,哪里曾受过这般诬蔑,当下怒起心头,抽出随身软剑,与小将们打斗起来,又化身为龙,长啸盘旋。那龙二见他即要逃脱,也化作龙身与他争斗,两龙将整个龙宫水搅翻腾,烛火倾覆。
龙大太子见状不对,忙厉声叱道:“龙二龙三速速住手!父王面前谁敢放肆?!”
这二龙方愤愤化为人身,龙二冷眼哼哧一声,龙三上前一步还欲再斗,老龙王一把推开龙大太子,走上前去伸手抓过一旁龙婆所拄拐杖,狠狠朝龙三责打而去。
龙三不敢还手,趴伏地上磕头不止,反复道:“孩儿绝对不曾忤逆犯上……”
终了,龙宫大乱,老龙王气血衰弱需得静养,由龙二太子主动请缨押了龙三上赴天庭,以“纵火烧了殿前明珠”为罪,带上老龙王的奏章,告龙三一个忤逆,龙二自然更添油加醋,将事描述得惊天动地,将龙三说得不事人伦人神共愤。
事到如今,龙三亦无话可说,只一身白衣,跪于凌霄殿下,傲然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玉帝大怒,令天兵将他吊在空中责打三百,随即诛杀。
终究念他们兄弟一场,天兵并不阻拦龙二亲送龙三赴刑。见左右无人,龙二笑道:“你知你如何会有今日?”
龙三冷眼望着前路,只做没听到他的话。
他也不恼怒,说:“你得意时,却也不曾想得今日落魄?斩草须除根,三弟你便是自小被娇惯了,从不懂得这个道理。”
胜者王侯败者寇,总之他如今说什么都是有理了,龙三根本不予理会。
龙二见他不搭理自己,笑了两声,问:“你不理我可以,但我与你兄弟一场,倒也不想看你死也做个糊涂鬼,你知那美艳蛟女又是哪里变化来的?凡事多生虚妄,那蛟女美艳得很,其实红颜白骨,到头也就是一场空,从哪里来,归哪里去,不过就是散了一地的灰,倒生生让你折了命。”
龙三一愣,转头厉眼望他。
他望着龙三,缓缓道:“那妄魔身为恶蛟军师,你却偏要惜他才情饶他而去,恕不料被倒打一耙,如今作何感想?”
龙三无话可说,和缓闭上了眼睛。
当年青石崖上,激浪长拍,千层雪起,白衣冷清,华服庄贵,谈天之辽阔,说地之无尽,何其快哉。满心以为得一知己,却不料起了争执。
龙三坚持道:“我行我事,便是做好本分,哪里管他人如何去想!”
连海心望着他:“你这只能叫我行我素,这世上万物往往易生妒忌之心,一念之差亦可走火入魔,你不知分寸不知收敛,来日决计是要吃大亏的。”
龙三摇头不语,连海心叹口气:“我与你相交相识一场,左右多番相劝。龙军围剿恶蛟多时而不可得,你初次率兵应战,谁都只当放你历练见识一番罢了,千万莫出风头,在你之前,还有你的兄长。”
“如果我能做得到,为什么不做?”龙三满脸都是风华正茂时的傲然,“我无意与大哥、二哥争功,但求竭力而为,无愧于心,来日让龙宫以我为傲!大哥二哥也定然不会对我存嫉妒之心,你这次多虑了。”
连海心一怔,随即苦笑连连:“龙三啊龙三,你以为我有意挑拨你兄弟感情?你如此意满自足,不听劝告,自有自己吃亏的时候!”
“此话不必多说。”龙三转身,“我该走了。”
连海心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出了一口气:“龙三,我会证明你是错的。”
他回头去看连海心。
海风腥湿,浪卷大潮,衣袂纷飞,千秋事,也就只在一眼的光顾。
对对错错,错错对对,谁对谁错,谁错谁对,事后想来,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龙三只记得那日青石崖上,连海心将古琴砸破,古木飞溅,旋即就被浪花吞没的情景。
知己难求,却只一言不合,何以就会成今日之殇?连海心愤而砸琴,冷心肠去证明自己的正确,龙三转身不回,许久后被押斩台上时,终于懂万物生之虚妄,业孽一瞬而生,阴冷滑腻,似潜在黑石后面的蛇,嘶嘶吐着芯子,等着那一瞬。万事只在一瞬而已,只看那一瞬的心思。
他默声忍受着天兵的杖责三百,忽抬眼见云雾祥光而来,香气泠佩,正是那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阖眼闭目,心中微微一转,听得菩萨行近,问:“你又为何在此受罪?”
他睁眼,道:“我是西海龙王之子,因纵火烧殿上明珠被告了忤逆之罪,望菩萨搭救一二。”
菩萨问:“你可愿从此皈依我佛,护东来往西的取经人取得真经,修大功德?”
从此一条傲龙化作白马。
我清醒了神志,望着眼前的龙三,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什么都不必说。
妄魔将一切都望在了眼里,他本就生于虚无,死时亦全化作消失,那些粉末烟尘,积累了万生万世万人万物,最终也就是这稍纵即逝的一眼光华,好似海市蜃楼,缥缥缈缈间,仿若身置其境看到了一切,风烟渐渐散去,才知这是现实,刚才的也不过仿若南柯一梦。
海潮叠连,白衣华服,意气之争,此生再不得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