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番外

第23章 番外

第23章番外

龙海

“龙三太子,有时候死比活更容易,你便成全我,我永生永世记得你的恩惠。”

龙三知道自己又是在梦里,所以他能够目光淡漠地望着面前的孙月亮——其实即算不是在梦里,龙三也一直这么看着孙月亮的,这一点彼此都明白。

梦里,孙月亮本是一身紫色衣衫,却忽而变成了血红的嫁衣,终于又被孙悟空变回了一身紫衫。

最后,腾天的大火烧了起来。

孙月亮站在火焰里,朝着龙三微笑。

她要龙三记得答应过她的承诺,所以龙三死死地抱住了孙悟空,任由孙悟空如何在狂怒中以金箍棒没头没脑地乱打。其实上天入地,没多少神仙妖怪能受得了齐天大圣孙悟空这么打。

可是必须要这么做,因为这是龙三答应过孙月亮的事情。

龙三从来都在疑惑,为何孙月亮总是那么轻易地交付信任,不单单是信任谁,而是她总一种近乎盲目的态度去信任所有的事。

她相信龙三不会毁诺;相信她做的决定没有错;相信一贯对她嫌弃有加的孙悟空会不顾一切地抓狂,会不再像那个无所不能的斗战胜佛,而仅仅只是再普通不过地失去理智不顾后果,竭力朝着三昧真火扑过去。

她信对了。

也不知道是幸运或者不幸。

龙三其实很羡慕孙月亮。她似乎从来不在乎旁人的目光,一直坚持做着她认为没错的事情——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很多没错的事情,明明就是错的。

木床重重一沉,龙三从梦里醒了过来。孙月亮提着两盏灯站在他的床前,笑得满面灿烂:“二哥哥,娘说让你陪我去逛花灯会!”

这一世,孙月亮成了龙三的妹妹,龙三成了她的兄长。

倒也并非造化弄人,这世上本没有造化弄人,一切不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那个时候龙三被金箍棒迎头一顿猛砸,倒也并非全然重伤不愈,只是龙三忽然生了一瞬的稚童之心。

他忽然觉得不公之至,既然死了比活着好,为何孙月亮要独自去死,而龙三还得继续活着?

所以,龙三也去死了。

然而来到地府,他却在奈何桥畔呆立了良久。他并不是个一惊一乍的人,仔细算来,或许漫长的生命中难得几次的讶异,都只来源那么几个人,孙月亮便是其中之一。

在三昧真火中殒身的神仙妖魔,无论是谁,都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所以这能让易傲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也同样得赔上一个孙月亮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一身紫衫的孙月亮明明此刻还站在桥畔,她端着孟婆汤,背靠桥栏,却迟迟不喝,似乎在等着谁。

像人世间的女子,在等着情郎来赴花灯会。

自从认识孙月亮后,龙三发现他自己总会冒出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龙三一动不动地遥望着她,连眼睛都忘了眨。他总觉得,那只是个幻影,若眨眼就会消失无踪,从此天地间再也不能见到。

马面在旁低声道:“可算是等来了。”

牛头附和着:“可算是等来了。”

孙月亮一身紫衫,长发随意用布条束着,面容娇俏,神色活泼;龙三则一身白袍,发束金冠,端的一副世家公子模样。

毋管身侧的鬼哭鬼号声,她自顾自地等着,龙三自顾自地望着她,或许与人间唱的戏文一般无二。

可旁人都是错的。

孙月亮向来不等任何人,她只等一只猴子。

龙三也并非为她所来,他从不为任何人而来。

孙月亮也看到了龙三,她愣怔了一瞬,随即便笑了。她并不问他为何也会来此,其实并非她体贴或者聪慧,大概只因为她对此毫无兴趣。

最可怖的是,她自己对此毫无所知,最认为她体贴聪慧的正是她自己。

或许也从未有人戳破过她的顾影自怜。

龙三也不问她为何还能出现在这里,他却觉得他自己并非顾影自怜,不过是不愿问罢了。

不同的人做同样的一件事,总不会都因为同样的理由。

孙月亮自个儿说了起来,她揣测是当时阴差阳错吞了那颗请海珠,请海珠沉浸万年的深海寒气,竟与三昧真火恰好相抵,护住了她那点儿小小的魂魄。

龙三沉默不语,孙月亮却笑弯了眼:“你该对我道声‘恭喜’。”随即她又朝他折弯了腰,“然而我也该先对你道声‘大恩大德来生再报’。”

当日送她请海珠,不过是龙三的一念之差,却不料最终能有此作用。世事难料,岂止是凡人揣度不到,就连他们这些被凡人敬仰着的神仙也同样如此。

龙三却问:“何谈‘恭喜’?是你说死了比活着好。”

孙月亮满面诧异地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了自己曾说过似是而非的话,她眼色坦然:“我只说死比活容易,可这世上向来都是难得的比容易得到的东西更让人向往。”

不然哪儿那么多人追名逐利,又哪儿那么多人惧怕流落街头?

孙月亮此人十分贪心,要什么都要最好的,哪怕世人都不愿生了,她也绝不会认为死了更好。

“我最怕的事,除了那只死猴子不再理我和魂飞魄散外,就只有死了。”她含笑看着他,这样子总让人难以分清她话中真假,“你看此刻,我端着这碗孟婆汤,想了许久许久,都不敢喝下去,看着不太干净,我怕拉肚子。”

“你在等孙悟空来?”龙三问。

孙月亮又笑了,她似乎一直都在笑:“并没有。”

这句话是假的。龙三断定。

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她接着说:“你也认为我早该魂飞魄散了,那只猴子也自然如此认为,所有的人都会如此认为,他又怎么还会来找我?我傻吗?”

难道不傻?

龙三忽然笑了,只是笑得淡若不见。他并不是一个常常会笑的人,而此刻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笑。

孙月亮也没看到他的笑,哪怕她一直看着他,哪怕除了龙三自己,恐怕谁也不会觉得他笑了。

然而龙三的笑意尚未收敛,他便就这样含着笑,看着她将手中孟婆汤倒入桥底,她纵身跃入了轮回井中,化作一道白光,转瞬即逝。

她从来不吝于给予惊奇。

龙三的笑意僵在了嘴角,他差点就往前走去,却慢了一步。身侧骚乱起来,孟婆和牛头马面顾不上孙月亮,于他们而言,更大的麻烦来了。

龙三并未回头,他靠在她先前靠站的桥畔,望着她先前遥望的忘川河。

猩红色的战袍从他身侧掠过,发出簌簌的声响。

牛头道:“大圣爷饶命!”

马面道:“大圣爷要带谁走,一句话的事儿!”

孟婆道:“见过一个紫衫黑发的女子,她刚刚已入了轮回……”

孙月亮怎么不愿意等这一时三刻?若她等了这一时三刻……

忽而,龙三垂下了眼角,他并不愿承认自己错了,可仿佛事态便是如此。

诚如她所言,孙悟空如旁人一般,都以为她只能魂飞魄散了。可孙悟空与旁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即便知道,也不会信,更不会灰心。

因为孙悟空是谁?他是那个大闹天宫,与整个天界为敌也毫无畏惧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她不会不知道,所以她一直站在桥上等他来。

可是她等得太久了,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她决定这一次不等了。

“她等得太久了。”龙三忍不住对孙悟空说。

这并不像龙三会做的事,也不像他会说的话。

可他还是做了,还是说了。

因为他忍不住。

孙悟空看着他,又看着他手中端着的碗。忽而,孟婆颤巍巍地夺过了龙三手上的碗:“既然是大圣爷的故人……”

说是故人,似乎也是,曾经是一同西行的师兄弟。

可似乎又不太像,两人之间极少说过话,那时为救唐僧倒是联手过几次,后来各自封佛,便相互视而不见了。

并非所有的感情都必须说出来,也并非都得时刻维系。

龙三又露出了只有他自己能知道的笑意。

孙悟空对他说:“你若要回去,现在便可回去。”

其实孙悟空从来不是寡言少语之人,孙悟空忠肝义胆、义薄云天,甚少有人不愿意与他做朋友。

龙三朝他道:“多谢,我还想在这站会儿。”

牛头忙不迭地应声:“龙三太子本就只是来看看,若要走,也随时能走。”

那场天地六界的浩乱,虽与地府无太大干系,地府却也对此了若指掌。世上凡此种种的事,并不是每一件都与你切肤相干,然而你却不得不将种种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无论是从前的孙悟空,抑或是如今的孙悟空,都向来无人愿意得罪。而现在的龙三也是如此,浩乱时,八部天龙马叛出天界,与孙悟空、旃檀功德佛站到了一处,最终将如来渡入再生轮回、重修佛法之道。

此乃天地大道,是佛家常说的无上功德。度人入道,向来是大功德。

当时,斗战胜佛孙悟空与旃檀功德佛金蝉子的反出无人质疑,因他俩向来反骨崚嶒,而八部天龙马则从不引人为意。自凌霄殿他一跃而上,公子华衣,六界这才恍然记得,当初唐三藏西行取经,原来还牵了一匹马。

而那马名为白龙马,原是一条白龙所化。

龙三便这样被万众瞩目。终于事了,金蝉子得成更至高大乘之法,孙悟空回了花果山,从此做个天地间再无框限障碍的自在猴王,而龙三却执意来到地府再入轮回。

无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其实他什么都没想。

就如同凌霄殿上,他在漫天神佛前,站到了孙悟空的身侧。

龙三只是觉得这样够畅快自在。

毕竟他已经许久都未曾这样畅快自在,久到不愿回想究竟已久了多长的时光。或许连海心当年说得太对,龙三其实太目中无人、不顾旁人。

但龙三不太愿意承认,他不愿意承认连海心说的每一句话,因为他并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奈何桥上,龙三忽而瞥见了一片华服闪过眼角,他恍然地循目而去,却清醒自制地极快收回了目光。

那不是连海心,连海心身为妄魔,生于世间万物的无妄之心,从不知礼仪伦常为何物,更不受转世轮回所困。

而那时,龙三亲手以水化剑,看着连海心魂飞魄散,不剩渣滓。

人若死了,千百年后还能留得一些骨渣,即便是烈火焚烧也可剩下尘灰,而连海心什么都没有,他来于万界万物的妄念,死了便回散到万界万物当中。

谁也说不清妄念是什么,妄念本就无实形。

龙三记得初次见到连海心的时候,他一身华服,明明身为男子却扭捏作态、纤腰媚眼,令龙三一时无语。

彼时,龙三是龙宫贵胄,他年少英才,堪负重任,眉宇间尽是踌躇得志之色。有恶蛟盘踞一方,作恶多端,引得人间受灾。玉帝震怒,下令严办,然而龙二太子却出师不利,久攻不下,引得天界对龙宫颇为侧目。正当龙二太子跪地向老龙王领罚之时,龙三跨出列席,慨然道:“孩儿愿为父王解难!”

他说得意气风发,旁人皆赞他年少风流,才不可沽。

谁也不会在意一败再败的龙二太子。

所以谁也没看到龙二太子自以为受辱之后的愤恨之色。

这世上很少有人会多瞧失败者一眼。

龙三只点了三千虾兵蟹将,便直奔恶蛟而去。他的脾性衬得上本事,三战三捷,他生虏了恶蛟的军师。

或许只是一念之差,龙三自忖能干,然而这三战也胜得不易,他倒也想会一会给了自己不少亏吃的对手。

所以龙三来了关押恶蛟军师的水牢。

对方正坦然地坐在牢中的青石上,穿了一身华服,赤着雪白滑腻的双脚,怡然自得地哼着不知哪处的小曲儿。

龙三与他四目相对。

龙三冷哼了一声,他不屑以如此妖人做对手,他不顾部下反对,执意放了妖人自在去,既不杀也懒得再关。

对方原本也不搭理他,却听了他那话,忙着起身问:“你就是龙三太子?你给我取个名儿吧。”

龙三虽不屑他,却着实也不解他没头没脑的此举意思,便顿了往回走的步子,不解地侧眼瞥他。

华服妖人又笑了笑:“你不杀我,我做你军师,你给我取名。”

无聊之至。龙三继续往回走。

华服妖人急着叫道:“我给你唱小曲儿听,人间的小曲儿,我活得久,什么曲儿都能唱。”

龙三恨不能一脚踹过去,他开始后悔自己这一时兴起一念之差,竟得知自己曾被一个如此疯子为难得差点大败而归,实乃平生耻辱。

那华服妖人躺回了青石上,四肢舒展,长发委地,一双狭长的眼无精打采地半眯着:“你这人太没意思,我还以为是个胆大的,原来也怕我。”

若换了三百年后的龙三,绝不会再理会妖人一毫。

然而这不是三百年后的龙三,何况三百年前的龙三若未被这句话激到,那么三百年后的龙三也恐怕不会是另一个三百年后的龙三。

世事兜转更迭,稍有不慎,行差踏错,就天翻地覆。

当时的龙三年少气盛,冷哼一声,指向了青石上的妖人:“你叫连海心,我令你为我军师,一日之内以剩余的三百兵将捣入黄龙,取恶蛟头颅,否则……”

“好,好,我叫连海心。”妖人却打断了龙三的话,他喜不自胜地从青石上翻身下来,赤足又踩到了地上,“我上个名字叫喜乐,都不愿意听到别人喊我。”

龙三莫名地看了连海心一眼:“你到处找人给你取名?”

连海心拢了拢长发,姿态有些像女子,他还未说话,龙三令人送来衣衫发冠与鞋:“你若为男子,何必扭捏作态!”

连海心束上发冠,穿好丝履,将白色的外衫往华服上一套,神色竟比之前正常不少,像个不羁书生了:“我是妄魔,我生于万物妄念当中,我的朋友喜欢我是什么模样,我就是什么模样。而且我每交一个朋友,都会让这个朋友给我取他喜欢的名字。”

龙三更为诧异:“朋友?”

连海心坦然笑道:“人神鬼魔精怪都难免想要个朋友,我是这样,你们也是这样。我喜欢和自负的人做朋友,而自负的人大多最喜欢自己,所以你们给我取名,看着我是你们喜欢的样子,你们就不会主动离开这个朋友。”

龙三默了半晌,忽而笑了起来,他笑得一派富贵模样:“好一个自负之人最爱自身,你就是世上最自负之人,难怪你喜欢与自负之人做朋友。”

连海心不恼不羞,依旧一副坦然的笑容:“你说得没错,我最喜欢的是我自己,谁让我没有天敌,若有,我可能会最喜欢我的天敌,可偏偏没有,我也苦恼得很。”

“并非人人都有妄念,你太自负了。”龙三嘲笑他。

连海心摊手道:“是你错了,无人会不生妄念。市井俗人追名逐利自然不用多说,即便僧侣道人,想要修佛修道渡人渡己成佛化仙,不也都是妄念?即便是神魔妖鬼,也尽是如此,你看这世间满是‘求’,所有之物都是求不得。求不得,所以生妄。”

龙三道:“依你来说,世间岂无纯粹之人?”

连海心反问:“何为纯粹之人?”

龙三道:“不问世事之人,不求长生之人,饿体苦身之人。”

连海心笑道:“那他们所求为何?”

龙三道:“他们一无所求。”

连海心道:“那便是求死。”

龙三道:“求死总不是妄念。”

连海心道:“既生了他们,却无故求死,这确实不是妄念,这是蠢。”

龙三竟一时无语,连海心正了颜色,道:“龙三太子,世间万物皆是生来,那便皆该求生。我虽说世人皆有妄念,却并非嘲弄世人皆生妄念,我生于世人妄念,世人皆为我母我父,无论如何我不能怨怪父母将我生养出来。”

连海心话锋一转:“龙三太子,你既已为我友,我奉劝你极早退兵,称你不察局势反乱阵脚,举荐先前的龙二太子来收此残局——自然,你不可如实禀告,你不能说这是残局,这必须是一场只有龙二太子能收拾的局。”

龙三满面都是莫名诧异:“我为何要如此?”

“我适才说过,谁都该求生而非求死,你若一意孤行,我信你即便非我所助,也能直捣黄龙收复恶蛟,然而我先前见过龙二太子,你的二哥并非善与之辈。”连海心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与龙二太子截然不同。”

然而龙三少年意气,又如何愿意听这种扫兴的话?所以他只是问连海心:“一日之内以剩余的三百兵将捣入黄龙,取恶蛟头颅,你做得到,还是做不到?”

连海心也看着他。

龙三的目光澄澈而挑衅,含着少年人并不惹人厌烦的清高倨傲。

连海心的笑容终于变成了苦味儿:“我做得到,我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听他服输,龙三道:“你被我擒住,难道不是你没做到的事?你输给了我。”龙三毫无恶意,他一片赤诚与连海心相交,将其引以为知己。

只是龙三从未想过,连海心是否也是这么想。年少得志、少历磨难的人总显得额外单纯,虽看世人才情不起,却总以为人情世故是一样的。而事实是,没有人与他一样。

在这世上,并没有人能与另一个人一模一样。

也无人能知道另一个人究竟在想什么。

连海心斩下恶蛟头颅,阵前失将,恶蛟部下大乱,龙三带领剩余兵将将之一举拿下。小儿子率兵将大胜而归,玉帝更亲口夸赞封赏,西海老龙王见此情状,不由得开怀大笑,请来其他三海龙王,广邀龙族亲属,大摆流水宴席,恨不能将龙三时时牵在身后。

龙三坐在席上,他随父伯兄长饮宴,眉宇间不肯刻意藏去那几分轻狂高傲之色,同时却又饮得略急,似乎心有不悦,隐隐不耐。龙三虽不爱被溜须拍马,难免也会春风得意,可他又不喜如此场面。

忽然,被众人忽视的龙二太子呼着几分酒意,笑着站了起来,他高举玉杯:“贺三弟少年英才,也贺父王喜得佳人!”

前半句说得咬牙,后半句说得切齿。

龙三略微不解地看向龙二,老龙王与其他诸人却齐齐望向了龙二所指之处。龙二所指之处,有人领来了一位娇俏妩媚的绝世美人,五官如画,风情似柳。

龙三当然知道这个蛟女的来历,当日恶蛟巢穴被破,龙三在一众恶蛟女眷中看到了她,她不如其他女眷那般或是垂泪或是惊呼,她蜷坐在墙角,一分挑衅九分娇媚地看着龙三。

当场,龙三便要杀了她。

连海心却拦住了龙三,他说这蛟女生得可怜,只不过生了副如此相貌,便被恶蛟轻贱侮辱,如今却又要因这天生的相貌风情遭戮,实在令他怜悯。

龙三并非嗜杀之人,他饶过了那蛟女,将之与其他女眷一同放归自由。

然而蛟女却终究出现在老龙王面前,她似不在意地瞥过龙三,很快又垂首下去。

龙三心中突生不安,众目睽睽下,他朝老龙王进言:“父王,此蛟女来历诡异,又乃恶蛟旧部,父王定不可留在身旁!”

老龙王却挥了挥手,眼睛依旧粘着那绝美妩媚的蛟女,嘴里却是朝龙三道:“无妨无妨,你不要再管此事。”言罢,他便离席牵住了蛟女之手。

纱袖之下,蛟女冰肌玉骨,清凉暗香。

龙三追出席去,朝老龙王再三顿首,却再不受理睬。

老龙王将蛟女视作至宝,龙三不便多加干涉,省得换来老龙王再度大动肝火。料想那蛟女再坏不过是红颜祸水,也成不了更多祸事。

龙三却不知,患往往自微起。

他年少轻狂,正是意气勃发之时,怎么会知道这些,也不愿多想这些。

他只道——她自讨嫌,我自自在,两不相干。

终有一日,龙三独饮自酌,酩酊大醉。为龙二之事,他与连海心多番争执,连海心已经离去数日,看起来似乎不想再归,也许他已经有了新的朋友,取了新的名字,变了新的性格。

醒来时,龙三身处玲珑剔透的龙宫珊瑚丛,面前站着怒不可竭的老龙王,身旁傲然立着那一身素白纱衣的蛟女,言语间义愤填膺:“我此生低贱,得蒙龙三太子恩幸,如今东窗事发,蛟女无以为报,即便就是你赐一死,又有何遗憾!”

在她口中,她与龙三是前世的姻缘这世的冤孽,若无她在恶蛟处忍辱偷生卧薪尝胆,哪里又来的龙宫得胜?那老龙王等统统都是无能,只有龙三独撑大局才是真龙天胄。龙三与她情投意合,碍于老眼昏花色欲熏心的老龙王才不得以暗度陈仓,不料今日失算,居然被逮正着,也合该是上天所定……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老龙王等听得暴怒而起,龙三却比他们更要急怒,刚开口道:“你——”

那蛟女已经含泪望他而拜,转身触珊而死。

老龙王急怒攻心,先见儿子与自己的女人私通在前,又见宠爱有加的绝代佳人自尽在后,不由得一口血吐了出来,好一阵才强自镇定,厉声叱喝道:“逆子!”

龙三立时明白了处境,不由得满脸冰霜冷肃,沉声道:“此事断断是有人陷害于我。”

一旁的龙大太子扶着老龙王不住劝慰,龙二太子则嗤笑一声:“那蛟女都为你自尽,合该你好大的面子,我还道你真是我兄弟三人当中的厉害人,恶蛟之处久攻不下,却就让你带了三千兵将便一举攻占,还以为是天大的本事,原来是靠了女人!也该是你成也她,如今败——”

“住嘴!”老龙王喝止,他伸手颤颤指着平日里最宠信的小儿子,道,“逆子你说……你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龙三握紧了拳,道:“儿臣绝不会做此有碍伦常之事!那蛟女乃恶蛟旧部,儿臣常日提醒父王定不可放在身边,如今之祸,乃父王不听儿臣所言才致!”

龙二笑两声,斜着眼睨他:“这么想来也是,那蛟女难得的是个绝代佳人,又并不恃宠生娇,龙宫上下因着父王的宠幸也待她不薄,只你平日里多加冷眼相待,怕不是有意遮掩罢了。又多次劝父王疏离她……”他顿一顿,笑出声,去看老龙王的脸色,“可能是嫉妒也说不定。”

龙大太子听不下去,叱道:“二弟不必多言!父王自有定夺。”

见长兄出面,龙二顿了一顿,讪讪也不敢多言,只挑了眼角去望龙三。

这世间总有落井下石的,又或者早早妒忌,终于寻了机会,生怕踩不死。

老龙王原本就大悲极恸,又听得二子这般进言,终于强忍不住,大骂出口:“你这不守伦常的忤逆贼子!只怕眼瞅着巴巴的希望我早死!”

龙三纵使平日喜怒少形于色,此时也不由得大惊,跪倒在地:“父王糊涂!儿臣绝不敢忤逆犯上!”

“那蛟女与你何仇需要抛弃龙宫富贵荣华享受,以命来陷害你?”龙二也顾不得龙大太子不悦神色,凑近老龙王道,“蛟女虽性淫可贱,终究还是全了对你的情义,三弟你认了便罢,还这般推诿,蛟女丧了命也终不得安宁,唉……”

“二哥不必多言,我行事自循规章,也由不得旁人来轻贱!”龙三厉目望去龙二。

那龙二被他一叱,脸上微微尴尬,露了愠怒之色,愈发口无遮拦起来:“事到如今你还想砌词狡辩?我念在兄弟情分多年,孰料你却不懂悔改,真真是没得眼力之人!”他眼中一转,“父王,如今蛟女之言犹在耳,龙宫里是处不了他这般的,倒不如上禀天庭,由玉帝定夺!”

老龙王嘶声骂道:“糊涂!出了这等欺家辱门的事,还要抖落得天下皆知?!将那逆子绑了押入西海深牢!”

龙二似乎不甚满足,却又一时不得法,只得转身叱道:“还不快将他抓住!”

一旁小将得令,齐齐拥上去就要押龙三,那龙三平素就是个有气性的,哪里曾受过这般诬蔑,当下怒起心头,抽出随身软剑,与小将们打斗起来,又化身为龙,长啸盘旋。那龙二见他即要逃脱,也化作龙身与他争斗,两龙将整个龙宫水搅翻腾,烛火倾覆。

龙大太子见状不对,忙厉声叱道:“龙二龙三速速住手!父王面前谁敢放肆?!”

这二龙方愤愤化为人身,龙二冷眼哼哧一声,龙三上前一步还欲再斗,老龙王一把推开龙大太子,走上前去伸手抓过一旁龙婆所拄拐杖,狠狠朝龙三责打而去。

龙三不敢还手,趴伏地上磕头不止,反复道:“孩儿绝对不曾忤逆犯上……”

终了,龙宫大乱,老龙王气血衰弱需得静养,由龙二太子主动请缨押了龙三上赴天庭,以“纵火烧了殿前明珠”为罪,带上老龙王的奏章,告龙三一个忤逆,龙二自然更添油加醋,将事描述得惊天动地,将龙三说得不事人伦人神共愤。

事到如今,龙三亦无话可说,只一身白衣,跪于凌霄殿下,傲然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玉帝大怒,令天兵将他吊在空中责打三百,随即诛杀。

终究念他们兄弟一场,天兵并不阻拦龙二亲送龙三赴刑。见左右无人,龙二笑道:“你知你如何会有今日?”

龙三冷眼望着前路,只做没听到他的话。

他也不恼怒,说:“你得意时,却也不曾想得今日落魄?斩草须除根,三弟你便是自小被娇惯了,从不懂得这个道理。”

胜者王侯败者寇,总之他如今说什么都是有理了,龙三根本不予理会。

龙二见他不搭理自己,笑了两声,问:“你不理我可以,但我与你兄弟一场,倒也不想看你死也做个糊涂鬼,你知那美艳蛟女又是哪里变化来的?凡事多生虚妄,那蛟女美艳得很,其实红颜白骨,到头也就是一场空,从哪里来,归哪里去,不过就是散了一地的灰,倒生生让你折了命。”

龙三一愣,转头厉眼望他。

他望着龙三,缓缓道:“那妄魔身为恶蛟军师,你却偏要惜他才情饶他而去,恕不料被倒打一耙,如今作何感想?”

龙三无话可说,和缓闭上了眼睛。

如今想来,不光是龙三只愿意赢,连海心也是个不愿意输的人。

龙三默声忍受着天兵的杖责三百,忽闻香气,睁眼抬头,见云雾祥光而来,正是那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他心中微微一转,便看到菩萨行近,问道:“你是何人?又为何在此受罪?”

龙三缓缓道:“我乃西海龙王之子,因纵火烧殿上明珠被告了忤逆之罪,望菩萨搭救。”

菩萨问:“你可愿从此皈依我佛,护东来往西的取经人取得真经,修大功德?”

从此一条傲龙化作白马。

龙三并不愿回想这些往事,然而身处奈何桥上,似乎不得不回想这些事。孟婆汤已被孟婆劈手夺走,龙三自然随时可再去要一碗喝,然而他却又不愿喝了。

他又想起最终叛出天宫后,连海心千百年来首次与他重逢。

连海心一点都没变,依旧一身华服,扭捏作态,与龙三初见他时一般无二。然而连海心却依旧用着龙三取的名姓,口口声声嚷着要偿还当年诬陷之仇。

当年,连海心恼羞成怒,与龙二勾结,幻化出美艳蛟女,设下一个死局,只为让龙三服输。

龙三服了输,却并非与自己的仇人服输。他宁可化作白马,载唐三藏西行取经。

当着龙三与孙悟空、金蝉子、孙月亮诸人的面,连海心自行散去了千年功力,他向来引以为傲的精致面容瞬间垂垂老矣。自是如人间美人,终成红颜白骨,可谁又说得清,人世间的百年,与这一刻之间有多大的分别。

或许都是一样长的时间,只是世人自己不知罢了。

龙三划水为剑,直直地刺入连海心的心房。

孙月亮没想得到龙三竟会如此恨怒,恨到了即便对方立刻要死,也绝不肯原谅分毫,怒到了必须手刃连海心。毕竟,龙三即算不这样做,连海心也再活不过一时三刻。

然而,龙三终究忍不下这口气。

或许他从未变过,一直是当年那个得意倔强的少年公子。这些年来他再如何寡言少语、面色冷漠,其实都是假的,否则他不会再三相助毫无瓜葛的孙月亮,也不会在凌霄殿上一意叛出。

许多人,直到许多年后,自以为也脱胎换骨,却其实一直都是年少心性。

连海心叹了口气,干瘪的面容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接着,连海心便在日头下灰飞烟灭了。

龙三望着那稍纵即逝的漫天灰尘,只觉得恍若南柯一梦。梦醒之后,或许自己依旧是龙宫最踌躇得志的三太子,还未领命去剿灭恶蛟。

龙三成了奈何桥上的一道景。

他整日里一身白衣,靠在孙月亮曾靠站过的地方,神色淡漠地望着面前的长队。孟婆不知道这有什么好望的,却又不敢问。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一身紫衫的姑娘拨开队伍,冲着龙三奔来,她双目含泪,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龙三,你还在这?也好,我要跟你说,那死猴子我真要砍了他尾巴做花肥!我好好儿地貌美如花,他天天跑我那儿玩爆炸,把我又给炸死了!”

不知前因后果的龙三只好以莫名的眼神看着她,接着转身跳入了轮回井中。

孙月亮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龙、龙三?!我有这么惹你嫌?你看到我就跳井?我只想找你说说话,至于吗?喂,龙三——”

龙三已经入了轮回井。

孙月亮一把揪住孟婆:“求你告诉我龙三去了哪家?那家还生吗?”

孟婆颤巍巍道:“紫、紫衫黑发……姑娘,莫非你便是之前大圣爷要找的那位姑娘?你先了一步投井,大圣爷……”

“我现在不想理那只死猴子。”孙月亮整了整衣襟,“现在我只想去找龙三,我憋了好多年的话没人说,他不愿意听,我就非得全说给他听。”

于是,龙三成了天竺国玉华王的小儿子,孙月亮成了玉华王的小女儿。她没日没夜地追着自己的二哥哥跑,蚂蚁搬家和蜘蛛结网的事也能跟他说上三天三夜。

龙三恍然想到,若当年自己是孙悟空,大概会考虑串通妖精绑了唐三藏那厮。

他正这么想着,一阵腥风卷来,飞沙走石过后,一旁絮叨的孙月亮不见了。龙三先是一愣,随即他仰头,望见一道金光朝腥风处而去。

龙三立在花灯之下,牵动嘴角,露出了笑容,迷住了人眼。

缘起

一、潜

“你可知为何选中了你?”端坐在那的王母娘娘雍容华贵,虽在微笑,却让人不敢放肆。

一身浅紫衣衫的女子跪在金砖之上,不卑不亢,轻声回答:“王母娘娘自有计较,不敢妄自揣测。”

王母轻轻一晒:“你倒会说话——也罢,要的便是你这般机灵的。你记住,此番要你下界,你便好生与那妖孽相处,莫让妖孽离了眼界,到时天庭有难,你也逃脱不得。”

女子回答:“是。”随即伏在地上,渐渐变作一颗种子,被站在一旁的花仙子拾了起来,对王母娘娘行了礼,得到应允后转身离去。

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的山顶原本不知何年何月矗立着一块巨石,岁月过去寂静无声,却是日日夜夜吸收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

这一日花果山的傍晚时分,天边有连成一大片的织锦一般的斜阳云霞,昏红得好似天地间都着了一场永远熄不灭的大火。

一颗种子从天而降,恰好落到了巨石旁。

种子不说话,巨石也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种子被雨水打入了土里,渐渐生根发芽,破土而出一颗小芽。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芽渐渐长大,长成了一朵惠兰花的模样。

巨石从头至尾沉默。

惠兰花被风吹得微微动了动,说了第一句话:“你这么久不说话,不觉得闷得慌么?”

二、误

哪吒身披混天绫,手执火尖枪,厉声叱道:“妖孽你还往哪里跑?!”

站他对面的是个花容月貌娇媚可人的妖精,青丝如墨,穿一身雪白的绒毛小夹袄,手持双股剑,娇笑道:“你又是谁?找姐姐有什么事儿?”

哪吒冷嗤一声:“白鼠精你切莫多言,你于佛台下听讲经文,却不受佛法熏陶,反而贼性难改妖性难除,居然偷食如来的香花宝烛,今如来遣我与父亲将你拿住打死!你还不束手就擒,落得个痛快才好!”

白鼠精闻言却是并不惧怕,反而笑了一笑:“我曾听闻天庭有了不起的父子,是托塔李天王与哪吒三太子,莫非就是你?混天绫,火尖枪,风火轮……想来确实便是了。三太子不在天庭供职,倒跑来西天为如来捉我小小鼠精,倒真让安意受宠若惊。”

那边哪吒已然发怒,挺起火尖枪便朝她而来,叱道:“妖怪无需多言!”

白鼠精面色一凛,也肃了脸色提剑一挡,自知不是对手,便耍个计谋,忽而朝哪吒怀里直直撞去,那哪吒料不定她此举为何,下意识回身以火尖枪一挡,她忙趁机脱下绣花鞋变作自己模样去与哪吒继续打斗,真身则忙是遁了就跑。

哪吒一枪挑去,见枪头上挂着个绣花鞋,当下不由得大怒,脚踏风火轮迅疾而去,立刻又追上一路仓皇而逃的白鼠精,扔出混天绫一把将她团团捆住,扯了去回李天王不说。

李家父子与天兵擒了白鼠精回灵山佛台复命,将白鼠精以捆妖绳给绑了,由天兵们看守,父子二人则入大雷音寺中复命。

佛祖端坐莲台,听闻复命,微微叹息:“常言道,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喂鹿望长生。上天有好生之德,便将这妖精放了,日后多加教化,教她潜心向佛便罢了。”

哪吒顿时有所疑惑,却听得身旁父亲拜答:“我佛慈悲。”他欲讲话,却见父亲朝自己微微使了眼色,只好强自按捺下了疑惑,也拜了一拜,便随父亲出去。

刚一出去,哪吒便问:“父亲,那积水养鱼深山喂鹿,却不是放妖精啊!”

李靖望他一眼:“佛老既然这样说,便这样做,哪里需要你来多问。”

哪吒却不服:“可是孩儿并不明白佛老意思!”

“佛法精深,不需要你这小孩子明白。”李靖隐隐有些不耐烦,“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你去放了那白鼠精,然后向我复命!”说完,拂袖托塔离去。

哪吒只好转而去放那白鼠精,到了那里,却见被捆着的白鼠精两颊滑泪,眉间微蹙,楚楚可怜。见他来了,自以为大限将至,只能垂泪不语。

哪吒却收了捆妖绳,皱眉道:“你且去吧!”

白鼠精一愣,反而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速速离去,若今后再行坏事,便饶你不得了!”哪吒说罢,转身要走。

那白鼠精却忙起身要跟上去再问,不料跪得久了,双腿一软,朝前一个跌,扑倒在地,一身的白衣都沾了灰土,一时间狼狈不堪,她顾不得尴尬,趴在地上俯首道:“安意知错了,安意得三太子与李天王饶恕,此恩无以为报……”

哪吒听到声响,回头去看,皱着眉,却还是伸手扶她一把:“你起来。非我父子要饶你,是如来念上天好生之德,嘱咐我父子教化于你,望你今后好生修炼,免堕轮回妖道之苦。”

白鼠精却认定了是哪吒求情所致,只肯跪在地上连声道:“安意知偷食香花宝烛惹了佛老大怒,遣李天王与三太子诛杀于安意,如今得以成活,万分有赖天王与三太子的相助……安意无可为报,只能求三太子与天王容安意尊您们为兄为父,日后安意供您牌位,定当日夜奉香,谨记父兄教诲,绝不敢有所松怠……”

哪吒无意与她纠缠太多,道:“既然如此,你便去潜心修炼,莫想再有伤天害理之心,否则我便第一个饶不得你!”

白鼠精再三伏地泪流拜谢不止,再抬头,哪吒已领了天兵而去。

她仰头去望,那日头正盛,他身披混天绫,鲜红夺目。

三、寂

梦妖一挥长袖,望见了坐在树下的乔生。他原本墨黑的长发渐渐有些白了,也不再爱束起,往往披散着。

她走过去:“乔生,你还在怪我?”

乔生回头望她一眼,面容俊俏,可是眼中再无暖意,反而微微发冷有些戾气,这让梦妖感觉有些悲凉:“乔生,你可知天意如此?”

“天意如此?”乔生冷笑道,“天意便是让我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被逼着留在这种鬼地方?!”他猛地站起身,厉声长笑道,“那这天意为何又要造我出来,我宁愿散去魂魄也不要再在这孤寂没有丝毫人烟的地方长存!”

梦妖长长叹口气:“有我陪你,不好么?人间那么多人,不过是要功名利禄醇酒美人,这些我都可以给你。”

“你以为你能给?”乔生连连冷笑出声,疾步走过来,一把掐住梦妖的脖子,“你若能给,索性给我个痛快,让我消失在三界五行当中,我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要再与你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一起做人不人鬼不鬼的妖怪!”

“妖怪有什么不好?”梦妖被他掐着,却面不改色,丝毫没有痛苦的感觉,幽幽道,“在这梦境虚幻之地,只你我为王,想要什么,伸手便能要,岂不好过去人间受苦千万倍?”

“我能指望你这妖怪懂得什么?!”乔生望见她眼睛,一时心下不忍,又愈发因这不忍而憎恨自己愈发憎恨了她,松开手,愤而拂袖转身。

梦妖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我是妖怪,莫非你不是?”

说到此,乔生愈发愤怒,他握紧了双手,竭力制止自己血气上涌:“……你莫逼我杀了你!”

“你杀不了我。”梦妖凄然一笑,“正如你也杀不了自己。这世上有多少人期盼长生不老,可谁也不曾懂得,若真能长生永久了,死都死不得,那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而最痛苦的,亦不是死不得,而是活得那般孤单。

“乔生,你刚陪我一百年,便受不了了?”梦妖慢慢走过去,从他背后抱住他,“可是我已经独自在这里过了七百年了。”

乔生一愣,随即深深叹口气,阖上眼睛,良久不再言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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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传·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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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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