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身份

第9章 身份

第9章身份

再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天蓝草青,白云悠然,绿树成荫。

我偏头,看到披在肩头的火红色长发,顺着地上的影子偏头抬眼看到坐在树枝头的猴子,微风吹过,飞天翅和战袍都被吹得微微动。

我又一怔,感觉身上似乎没有痛感——试着松动一下肩膀,依旧没有多大感觉,又伸手去按自己的腰,依旧不再疼。不得不说太上老君那老儿炼丹药确实有一套,一通囫囵吞了下去,居然身上恢复完好,我抬手,勒起袖子,手上连伤痕都没有了。

——袖子?

我又是一愣,坐起身来,低头看自己身上,一身大红精致的嫁衣,崭新得好像那场大战从未存在,我也从未被捕,未被刀戟所伤,未被穿透琵琶骨,未被压上斩妖台。

可是,孙悟空就坐在我身旁。

我起身,一跃而上枝头,坐到他身边,扭头看他,他闭着眼睛,靠着树干,有小叶片飘飘落到紫金冠上,我突然感觉已过千年。千年以来,再难得这样闲逸的日子,那时候在花果山,午后靠在树旁歇息乘凉是司空见惯的事情,那个时间一片静谧,天地间风长溪澈,阳光温暖,岁月静好。

随后却发生那多事情,千年眨眼即逝,已经有多少时候我们都没有再像这样并肩坐在一起过了?时间过得太久,我都记不得了。

那次在梦境里有过一时,可惜我一直觉得那是幻想,直到终于发现真的和他坐在一起了,又急着对付梦妖和那邪妖,连回味的时间都没有。

再回过神来,他正眯着眼睛看我,我一愣,抬手从他紫金冠上拿下树叶,很镇定地说:“有树叶。”

他不说话。

“你们还要坐到什么时候?我摘了很多水果,下来!”

我一愣,扭头看树下。

紫色长衫,黑色发丝,布条束发,额间没有花印记。

我又扭头回去看猴子,猴子跳下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一只桃子。

“那是妖怪!”我脱口而出。

猴子咬一口桃子,回头鄙视我一眼:“我也是妖怪。”

我大概是还保留着西行时候的习惯……

再望他,他大口咬着桃子,望着我的眼神有一点奇怪。也许他是想说:你也是妖怪,我也是妖怪,她也是妖怪,大家都是妖怪,不如就相亲相爱吧。

“这厮分明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妖怪,假扮成我的样子不知有何企图!”我伸手,握住百花折叶短剑,纵身过去朝她直直刺去。

猴子动作更快,单手将短剑拨开,我停下,皱眉看他:“你发什么疯?”

“发疯的是你吧?”那个妖怪却突然笑,“喂,你连自己都不认得,真好意思嚷别的事情。

我看她:“你究竟是谁?”

她答:“我是妖精,孙月亮。”

这年头都疯了,这么难听的名字也要有人抢着叫,这么倒霉的家伙,也有人抢着当,做自己不好吗?

我嗤笑:“我就站在这里,死猴子,你信她是真的还是信我真的?”

孙悟空没有回答,走到一旁,顺手拿过那妖怪手上的水果,纵身又跃上树枝头,独自吃水果。

那妖怪朝我走过来,我警惕地看着她,握紧了手中短剑,她瞥我的手一眼,又看我:“我和你本是一人,你想做什么,我都知道,你不必徒劳。”

我冷笑:“天上有王母地下有狐狸精,你愿意当什么就去当什么,别来纠缠我——”我突然恍然大悟,“你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妖精!你对孙悟空有什么企图?”

“我就是你,你对他有什么企图,我自然就对他有什么企图。”她笑嘻嘻地斜眼望我,“说起来,我一直觉得自己穿嫁衣会很漂亮,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这时传来猴子的厉喝声:“哪里的小妖敢在我老孙面前藏头露尾!快现出身来老孙打上一百棍!”

我循声望去,猴子站在树枝头,擎着金箍棒,在他对面站着魔王易傲——那厮终于换下了他的白衣素袍,换上一身锦黄色袍子,璎冠束发。

他转头看到我,微微一笑:“你没事就好。”

我嗤之以鼻,这时候知道说好听的,我被押上斩妖台的时候可不见他来相救!——虽我也不需他救。

雪中送炭方见真心,锦上添花固然无可厚非,毕竟不及患难见真情——且话又说回来了,我不认为他在锦上添花,最多添油加醋火上浇油。

因为猴子已经嘿嘿一笑,靠着树干望着他:“你就是那劳什子的‘摸王’还是十八摸?”

我觉得不对劲:“猴子你从哪里听来的十八摸?”

猴子当作没听到,挠了挠耳朵。

一旁那妖怪倒是笑出声:“你别忘了他又不是不闻人间烟火的天生神仙,知道这个有什么了不起?大惊小怪做什么?莫非是紫竹林修佛太久了?真成了单纯不通世事的仙子了?”

“闭嘴!我不打你,你还迫不及待自己送上门是不是?!”我转身手执双剑对着她刺过去,她往后一闪身,我立刻侧身朝她再刺过去,她也伸手,握着一对百花折叶短剑抵住我的双剑:“你可以问那猴子,我是从你身体里出来的!”

“你把我当三岁孩儿在骗?”

“原来是这样。”易傲突然开口,我回头看到他笑得欠揍的脸,他拊掌大笑道,“这下会更热闹了,甚好甚好,热闹些,总比冷寂了要好。”顿了顿,又说,“无需都用如此眼神望我——孙悟空,尤其是你,我的王妃可是被你带跑了,我倒还未和你计较。”

孙悟空嗤笑两声:“也亏你眼中害病,居然还能看上她。”说着将手中金箍棒转了两圈,道,“你还是先回去治治眼病吧。”

我转头看那个来历不明的妖怪:“对啊,瞎了眼看上你了,你快跟他回去继续成亲。”

那厮哈哈笑两声:“嫁衣穿在你身上!”

易傲饶有兴致参与进来:“不如都跟我去。”又看向孙悟空,“齐天大圣你也无需动怒,我此次前来,是相邀你与我共襄盛举,你我自然平起平坐,一齐攻入天庭,玉帝之位自当有能者居之,先前你为斗战胜佛,我俩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你弃了名号佛位,何不与我共当天庭之主!你我携手,这天上地下谁能奈我们如何?”顿了顿,又说,“自然,你也该知道,如今天界佛界都已容你不下,齐天大圣,我愿与你共坐这妖魔联盟的盟主之位。”

言语间,恩威并重,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而总的一句话:不受猴子待见的话痨又来了。

果然猴子不耐烦了,将金箍棒抡一个花式,将棒子直指着易傲,道:“没那个必要!老孙一世从未惧那神佛,你今日亦无需在这里巧言令色,管好你自己那界的事就行,老孙与你不是一路!你且速速离去,便饶了你那孤拐!”

又纠缠一番,目送易傲远去,我立刻转身对准那厮妖怪便使双剑刺杀过去,孙悟空却急纵身过来,一棒子打开我俩的剑,道:“她确是你!”

我皱眉看向他。

“你吃完那太上老君的丹药,她便出来了。”孙悟空倒也显得眼中有些不解,又看向我身边那妖怪,又笑,“是你兄弟姐妹也说不定。”

“浑猴子!你何曾见我有过姐妹?”我瞪他。

猴子似笑非笑:“我是没见过,谁又知道你有没有?”

我欲言又止,看猴子半晌,他转身离去。

再回头,那来路不明的妖怪朝我笑得格外寒瘆人,道:“我真的是你,你确实该害怕我,指不定我就把咱们的小秘密给抖搂出去了。”

“你威胁我?”

“凡事说话都要给人留个余地,你若说我威胁你,说不定我真的会威胁你。”这厮朝我笑了笑,说,“但我现在只是在提醒你而已。”随即她转头跟着猴子的身影走去,“猴子等我!”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俩离开。

那妖跟了我们一路,倒也勤快,遇树荡着树藤就摘来许多水果,倒是将我以前的样子学个十成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

“也许和当年六耳猕猴来路一样亦说不定。”

夜里听到耳边突然响起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到眼前一片晶莹透绿,身后则嫣红桃林,落英缤纷——稍一思考便知自己身在梦境。

“梦妖?!”

“能让人铭记这么久,到底也是件开心的事。”那声音里带了些笑意,一个人形慢慢显现,和记忆里漂亮的轮廓很是相似,可是浓妆艳抹,妖冶得很。

我暗自警惕起来:“你不是早就……”

“我早说过,我是梦妖,我不会死。”她笑,“只要你们还有梦,我就会活着。”

“那你那时候——”

“那个时候,你们没有梦了。”她说,“你若没梦了,我便在你的梦里死了,你若再有了梦,我就又活了,死死生生,也不过一念之间。”

“那邪妖——”

“闲话无需再说。”她敛了笑,“你既愿为我护了那簪子多年,我也帮你一帮,今日让你俩将话说个清楚!”

说完,她伸手一挥广流长袖,一阵狂风,我抬手以袖遮脸,等风过去,放下手,看到站在我面前的那来路不明的家伙。

她先不理我,转身朝梦妖厉声喝道:“你又是何方妖怪?”

梦妖媚笑两声,看向我:“如何,和当年那六耳猕猴可像?”

我一怔,看着她,又转头看皱眉的那家伙渐渐消散直到不见,听到梦妖说:“六耳猕猴乃孙悟空当年心魔,她亦是你此时心魔。”

我沉默许久,看着梦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没有心魔。”

“执念就是你的心魔。”梦妖说。

我说:“我从无执念。”

梦妖挑眉,眼波流转,媚眼横生:“哦?那你说她从何而来?”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双手执双剑,厉声喝道,“我把你个藏头不敢露面的泼邪!几番变化,你究竟是谁?”

梦妖似乎是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抬袖一挥,又化成原本孙月亮的模样,道:“你从不肯相信故事会有个好结局,便是让梦妖从了个活处又如何?你总喜看一切都毁灭。”

“如果她独活下来,那才是一切都毁灭。”我看着她,“一世间如若没有坚持所坚持,才真正是毁得干净彻底。”

无论是谁,总要有自己坚持的东西,如果独独为了活下去而放弃一切,那这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活着,不仅仅是要懂得呼吸和吃喝,既然那样,与蝼蚁何异?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一生在世定当有自我心性,但你若定要随波逐流愿沦庸俗甘心为天的奴隶,我亦无话可说。

梦妖却不同,她凄凄苦苦存于梦中不知多少年,又亲手做下日后无法挽回的悔事,只想着能随他一同散了。她不肯从了上天对她的编排,她偏不要千万年都再孤单存活下去,她宁愿与他一同万劫不复,无论代价太大。我虽不认同,却亦觉这结局待她最善。

但若真要我说,她太柔弱。

总之,决计要斗争到再也无法斗争的那一刻。即使满身泥泞,即使浑是鲜血,从不要放弃,即算是要与天斗。

这天既然要斗我,我便与它好生斗上一场!

她却轻笑一声:“呵——你倒说得好。”而后立即厉声喝道,“那你可知玉帝等你回天庭复命已等千年有余!妖猴还不除去,更待何时!”

我内心猛然一抽,看着她:“你果然是天庭派来的!”

“何必如此惊惶?”她说,“你和我同出一支,我只是来助你一臂之力。”

我不说话。

她吃吃笑道:“西天妒天庭多吃人间供奉烟火,便助了花果山上那块得日月精华的顽石破裂成妖,佛祖又派二弟子金蝉子化作菩提祖师下凡,亲授那猴妖七十二般变化及一身武艺,待他艺高胆大之时,又天性顽劣,不愁招不来祸端。再有龙王推波助澜,猴妖先被天庭招安,他那厮忒是无理,几番无礼大闹天宫,大慈仁者玉皇大帝终忍心派兵剿灭,那猴妖又无赖空耍花招,如来奉召前来,将妖猴压于五指山下。明则助天庭一臂之力,暗则以金字压帖镇住四方妖邪,更派五方揭谛明则监视暗则防范天庭之人前来伤害妖猴。

“如来有心护那猴妖,又巧借名目要他护唐三藏西天取经,一方面能全他意欲传经东土争夺教众之心,另一方面又能寻了借口封孙悟空为斗战胜佛,一举两得,途中你们所遭劫难,亦有许多都是他所指使。

“只是那孙悟空天生顽劣,又神勇无敌,可惜愚钝不堪,时至今日才懂自己不过是西天与天庭斗法的一颗棋子,这又反了西天。时至今日,孙悟空已无路可走,他又僵持固执,拒绝魔界相邀,自断一切后路,正是你下手的最好时机。

“你本为天界花园中千年修成的蕙兰仙子,因王母赞你武艺智谋全在我们之上,千年前,玉帝让百花仙子佯作不经意之举,将你投生于巨石之侧,不过是让你能顺利接近那妖物,以谋后动。后他成佛不好应付,你便成妖魔与魔帝勾结,故意失手被擒,遭绑于斩妖台上,玉帝王母亦知你意,孙悟空果然弃佛成妖——你倒果然有番手段。此时孙悟空气数已尽,走投无路,你又为何还不下最后一手?”

我看着她,反而镇定下来,她却咄咄逼人:“你为何不敢说出原因?!”

“因为我不觉得有什么好说。”我回答,“我根本不是你说的那什么天庭派来的,百花仙子路经花果山云头之时,我不经意从篮子中掉落入凡,恰好落到巨石身旁,随巨石吸收日月之精华,又得石猴精气,所以得以成妖。你以为我愿意被押至斩妖台?那你自己去被天兵天将刺上十几戟!简直好笑。我不知你从何而来,但你废话太多,比我还要啰唆,说得尽是荒谬之言,不如去找太上老君讨两粒丹药治失心疯病!”

“你慌张什么?莫非是害怕孙悟空知道?”她笑得越发肆意,与我一模一样的那张脸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她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视如来观音等如父如母,却知自己被操纵千年,已经受尽背叛之苦,如今如若又知你亦是投刺之人,会不会枯心绝望形神俱灭?”

“当他知他身边实无一人可信,他作何感想?”她笑得很开心,是一种很盲目的开心,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开心。因为无论西天还是天庭,谁覆灭了谁繁盛了,实际都与她无关。

“你只是个小小的花仙而已,不会有谁杀你,亦不会有人用你。”我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跳出来给自己找存在感?”

她一愣,嘴角的笑容旋即化作扭曲的狰狞:“你说什么?!”

我说:“你从不受重用,默默无闻,所以心理扭曲,你只想看着比你好的全都毁灭,最好连西天佛祖东边玉帝王母,全部都要毁灭最好。因为在这世上,你根本不入旁人的眼,所以不如全都随了你毁灭。”

看着她用我的脸扭曲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谁都有自己的好,可你只看着别人的好,无论你做什么,你都只能是最不好的那个。”我说,“这才是你自己的心魔,但你可笑,居然还来教训我。”

她脸上五官几乎挤压到了一起,咬牙切齿的样子煞是可怖,似乎比起我现在的妖魔样子还要恐怖,但又渐渐舒散开来,她仰头大笑道:“你自以为通透,你以为你又为何成魔?你休想逃避,孙悟空终有一天会得知你的身份,你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倒不如趁他知晓之前将他杀死,既能复命又能让他临死都不知你身份——两方都好——切莫再说我嫉妒之类话,我这给了你极好之策!”

“否则孙悟空终会知道你亦要置他于死地,”她骇笑道,“你亦知哀大莫于心死,连孙月亮都要他死,他焉能不死?不但要死,还要死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终于忍不住,说:“放你的狗屁!”

她呆愣一瞬,我说:“莫说我一个孙月亮,便是千个万个孙月亮要杀他,他也只是杀了这千个万个孙月亮,你若想挑拨离间,请速速莫来我处。”

若能被此束缚住,那孙悟空也就不是孙悟空了,可笑天庭怎么就会派了这么一个蠢笨的东西来与我交涉?更可笑的是,我以往总认为蠢笨的人最幸福,想着来生自己最好要无能蠢笨一番,可是如今看来,蠢笨之人亦有痛苦。

只因蠢笨,所以心生嫉妒。嫉妒即是心魔,她日夜所受煎熬折磨或许不比我浅。

其实有什么好羡慕嫉妒的?谁都有自己的好,谁亦有自己的不好。她妒我受到玉帝王母器重,遣至凡间伺机除去孙悟空,可我何尝不羡她生于天庭花园,日日随风听雨。自己有的不要,非要去要自己没有的,一个蠢物。

但我又何曾不是蠢物了?谁都千千万万莫说谁的不好。

就如西天佛祖与天庭玉帝,你东我西,相安无事,亦要明争暗斗取个高下,都不嫌累。

都说神佛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谁又真逃出了?如来与玉帝亦不免俗,你争我斗,防不胜防,烦不胜烦。凡人歆羡向往之,怕也只是寻个寄念,谁都望着自己到不了的世界觉得好。

她又冷笑一声:“原来你在他心中什么都不算。”

我说:“确实不如你心中只有我一人。”

她大怒:“你切莫将自己看得太重!”

我笑:“我并未将自己看得重,是你将我看重,谁都不踢死狗,你既愿意咬我,我也不能太怪你。”

她勃然大怒,深深呼吸好几次,才勉强平静下来,又嗤笑道:“他既从未将你放在心中,你助他,日后必遭天谴,你能捞着什么?”

我笑着说:“难不成我还能指望你明白道义二字?你太爱玩笑了。”

她嘴角笑容越发狰狞:“既你早生反叛之心,究竟又为何不相助于他?反而顺了玉帝之意,助他脱佛?他原已成正果,你偏要他成妖。”

“日日诵经念佛,助着争夺信徒,有什么好的?”我突然想起易傲,惆怅忽起,强自压制下去,看着她的眼睛,“那不是我要的,不是他要的,是你们要的。”

顽劣之徒受到感化,历经磨难,修成正果。这等故事,是如来要的,是天地间万人要的,但偏偏不是当事之人要的,这种东西,那么要来做什么?

也许这是好的,但若不知自己要的是什么,只懂有好的便拿来,那又与一般的山间栏内畜类有何异?

人类喜说“梦想”或“理想”,而无论前者抑或后者,都不会是那个劳什子的“斗战胜佛”一位可以拿来滥竽充数的。

那个猴子想要的是天上地下的自由来往,要谁也无法束他手脚,要谁也不能抑他所想,这天地间谁要困他,他便将谁打至天涯海角不相还。

——而不是与人见面,被尊称一声:“斗战胜佛见礼了。”

不是:“斗战胜佛,您今日该前去听佛讲经了。”

也不是:“斗战胜佛,佛祖派您前去降妖伏魔。”

更不是:“斗战胜佛,您切记身份,不可妄为。”

他要的,只是自己要的。任那佛祖法旨还是玉帝宣召,爱去不去,邪魔鬼怪,他若乐意,给上一棍,不乐意了,坐在枝头啃桃子看那菩萨神仙自去降妖伏魔,这些又关他什么事?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来一味凉。

“哦?”她勾起嘴角,“你想要那齐天大圣再闹天宫?”

这次换我不解看她:“在你眼里,除了大闹这里大闹那里,是不是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满足你那寂寞的心?”非要这里闹了那里闹,非要将谁都看得喜欢这里闹那里闹,非要自以为是。

那厮嗤之以鼻:“还是你想说,莫非你要的还不是那个独自大闹天宫威名传天下的齐天大圣了?”

我说:“世人都要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也无妨,我只要与我同日而生的猴子而已。”

她又嗤笑一声,不屑道:“那又有什么差别?”

我说:“差别大了,猴子可以大闹天宫,也可以不闹天宫,不会因为他不闹了,他就不是孙猴子了。”

什么威名,要了便要,不要亦无甚不可,最要紧的又不是这个。

她笑得越发骇然:“那你还要他不做什么斗战胜佛做什么?你又知道不知道,孙悟空若不大闹天宫,他便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你道那天下神佛妖魔还有谁能敬他惧他识他?他就只是花果山一只占据山头的猴子王而已,能陪你世外桃源,你却让他一生沦落!”

我看着她。

她虽与我曾经的面貌那样相似,穿着打扮无一差异,可是为什么想法差那么远?

我说:“你不会懂的,就永远都不会懂,我也不必你懂。”

她柳眉横竖,叱道:“你已是无话可说强词狡辩,你又敢和我说个清楚明白?!”

我问:“我为何要和你说个清楚明白?你清楚不清楚,明白不明白,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问,“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吗?你以为你算什么?”

我看到她的脸庞青紫不定,咬碎一口银牙,胸脯起伏不定,怕是已经气到无可奈何。

我转身放声大笑而去,迈入粉花丛,一路笑声不绝。

笑入桃花丛,却见猴子脸。我欲与君辩,君却不理我。

我从梦境中出来,一睁眼,看到蹲在我面前望着我笑得一脸无辜的那至今不知姓甚名谁的东西,她开心地问:“你梦到什么了?一脸的泪。”

我抬手抹去脸上眼泪,说:“梦到你死了,我好歹要掉两滴泪,以表悼念。”

她还要问,却问不出了,因为她死了。

这天地间,最可怕的事不是死,但最委屈的事情必然是死了。

她明明还没能搞清楚形势,就已经死了,被猴子一棒子给杀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还不相信。

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好歹上天有好生之德。

于是一挥手,将她面容变作一个寻常女子的相貌,看过就忘,我不想看到我自己死在自己面前,那或许是会发生的事情,好歹不要现在出现,被猴子打死的妖怪通常死相都不太好看,尤其现在猴子还望着她,忒破坏我那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美貌。

我说:“她也会魂飞魄散了。”

记得当年谁说过:“魂飞魄散,不会再有下一世。”

我总是会想起这句话,在很多时候都会想起来,大概是因为我对这句话很是忌惮吧。我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世将会是什么,或者为奴为婢,或者为猪为狗,我通通不知。这辈子好事做过,坏事亦涉及得不少,好好坏坏,坏坏好好,我都不知道我的阴德还剩多少。

下一世不知有无个好胎。但无论好坏,总之都是有的,有就很好。更多时候,万一都没有了呢?连下一世都没有,死了就死了,什么都没了,连精魂都没了。

我或许不那么惧怕死亡,可我深深地惧怕着再也不能活着。

永世不得超生,真是一句极其让我忌讳的话,所以我才会忍不住出言骂她。

活着,即便有再大的困苦,都是一件顶好的事。在轮回镜里,我往往看不起那些轻易寻死觅活的人类,为国捐躯的将士为我所敬仰,为鸡皮蒜皮的小事跳井上吊淹河的……去死吧去死吧,死一个算一个,死两个算一双,阎王路上好做伴——死有何难?死既不难,生有何惧?生既不惧,求死作甚?

我看着她的身体渐渐虚化了,直到最终衣衫散尽,我看到一株小小的蕙兰花。

大概我日后也会被这样打回原型,精神俱灭。

我抬头看着站在我面前的孙悟空,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以及很明亮的笑容,他说:“看是你死还是我死。”顿了顿,目光移到我身上,我俩对视,他说,“看是你死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还是我老孙死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深深地吸气,仰着头朝他咧嘴笑:“你就老实说吧,你是不是喜欢我?为什么每次都喜欢跑到我梦里来偷窥我?”

他不说话,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我笑,笑着笑着也笑不出了,问:“你全知道了?我还能跟着你吗?”

他没有说话,他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猩红色的战袍似乎是沾了些尘土,很是风尘仆仆,渐渐就走远了,就不见了。

我起身,从那株蕙兰上踩过去。

(本章完)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悟空传·反骨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悟空传·反骨
上一章下一章

第9章 身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