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寿安宫从前是皇太后居所,在宫里西北角上,最是幽静。红墙旁边长了棵百年梧桐,此时盛夏,更是亭亭如盖。裴明淮落进庭院的时候,不见得比那株老树上飘落的叶子发出的声响更大。寿安宫外虽有禁军重重把守,但裴明淮既领了宫中最要紧的左卫将军之职,自然对他们换班的时辰一清二楚。何况,这夜殿中尚书于烈不在宫中,裴明淮更是什么都不怕了。
寿安宫后院中那座小巧精致的五层浮屠自倾塌后,便再未修葺,只用了老大一块红锦遮在上面。那晚罗刹女现身宫中,文帝和清都长公主匆匆赶往原本是太后居所的寿安宫,却见着此塔一断两截,裴明淮赶来却遭文帝怒斥,匆匆一瞥便被撵了出去。那一瞥的景象却是深印脑中,裴明淮知道那塔底必有密室,终归抵不过好奇心,来了个夜探寿安宫。他深知文帝决不会让人留守寿安宫内,只要进来,必定畅通无阻。
裴明淮走到那五级浮屠边上,轻轻掀起那幅红锦垂下的一角。这回他是看得仔细了,这塔定然是被硝石硫黄之属硬炸开来。裴明淮细看了半日,忽然“噫”了一声,伸手在一块裂成两半的莲花纹石板上轻轻一拂。
他手指沾上了黑色粉末,凑到鼻旁一嗅,神情更是有异。只此刻时间宝贵,也容不得他多想,裴明淮手按上一块碰巧还得完整的莲花石板,运力向上一拉,果然如他所料,这石板之下便是石阶。
裴明淮自怀中取了一颗夜明珠,走了下去。这石阶居然甚宽,也不见得陡,走下去顺顺当当。走了约有数十步,便置身一间屋舍之中。裴明淮此刻却是目瞪口呆,他是猜想过无数次这下面究竟会有何物,却绝没想到会是如此。
这哪里像什么地下密室,压根便是间富丽堂皇的宫室。地上铺了团窠联珠纹大红毡毯,各式长短案几上摆放了一整部的乐器,笙笛瑟筑磬鼓皆有。瓶罐香炉一应器物都是琉璃烧制,夜明珠光照之下,更是蓝莹莹的生辉。裴明淮看了片刻,只觉诧异,忽然一抬头,却见着东壁上挂了一幅图画,是幅常见的宴嬉图,笔致甚是精妙。
裴明淮走了过去,见那图画正中坐在石床上的是个服饰华贵的青年男子,袍上镶了毛皮,容貌与文帝颇有几分相似,顾盼间神采飞扬。这还是裴明淮第一回见到文帝之父景穆太子的画像,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景穆太子身旁立了数名侍女,有的捧壶,有的持剑,个个英姿飒爽。一侧又立了绛纱步障,后面坐了七八名女子,个个盛妆艳容。裴明淮的目光落到其中一名女子脸上的时候,这一惊硬是让他张大了双目。
那女子纯然是那时候的贵妇装扮,头戴垂裙帽,着一件绣彩窄袖朱红袍,容貌却与清都长公主甚是相似。裴明淮细看了半日,觉得眉目之间还是有些不像,清都长公主那牡丹艳放般的浓艳丽色,这画上女子总是少了几分。
他此时已下来了一盏茶光景,知道该马上离开,虽然还想多看两眼,却也只得准备走了。往后一退,却碰到了几上摆着的一张琴。这琴端端正正放在正中,裴明淮伸手轻轻一拂,却不见灰,连那些琉璃器都光亮如昨,心下更异,是谁常常擦拭来了?轻轻一拨,声响激荡,可谓绕梁不绝,倒让裴明淮吃了一惊,心下暗赞一声“好琴”,忍不住又多抚了两下。手指忽然触到琴的一侧有凹凸不平之处,倒像是刻了什么字。
裴明淮定睛看去,却是两个字。
“广乐”。
难不成这琴叫“广乐”?
他回头看东壁上那幅画,又扭头看了看西壁。西壁与东壁相对之处,有淡淡的白印,好像是本来也挂着一幅画,却被取走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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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一肚子疑惑,瞅了个空隙,又在寿安宫后院那棵老树的遮蔽下越墙而出。才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唤了自己一声。
“淮州王。”
裴明淮吃了一惊,回头一看,站在不远处的却是殿中尚书于烈。于烈两眼盯着自己,面上毫无表情。裴明淮愣了半日,只得苦笑,道:“于尚书不是说今晚出宫吗?”
“前些日子宫里出了那样的事,也是我不得力,哪敢懈怠,这在宫里值守,一待就待了这十来天。”于烈道,“今儿原是回家去,可还是挂心宫里,又回来了。这一回来,偏就看到了淮州王你。不知大半夜的,淮州王进寿安宫做什么?陛下已经说了,不论是谁,寿安宫一概不许进出。”
裴明淮实在是找不出话来解释,只得道:“我随于将军到陛下面前领罪便是。”
于烈向来不苟言笑,此时听得裴明淮此言,却是笑了一笑,倒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只听于烈道:“寿安宫如今是长公主住着,她能拿三公子你怎么样?圣宠之隆无以复加,陛下又能如何责罚你?胆敢在陛下严命之下暗闯寿安宫的,也就只有三公子你了。”
于烈话说到这地步,裴明淮倒不好意思起来了。便笑道:“那,于将军就当今儿……没看见我?”
“我倒想问一句,三公子进去看到了什么?”于烈看了裴明淮一眼,问道。
裴明淮听于烈这一说,心中一跳。他自然深知,这于烈之“于”,本是勿忸于氏,也是勋贵八姓之一。于氏向来谨慎本分,虽位不及穆氏、陆氏、尉氏,但却极受皇室信任,这于烈身为殿中尚书,更是长随文帝与清都长公主身边。如今他这般说,想必对寿安宫中的秘密也是知情人。
裴明淮这一连串的想法,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口里忙问道:“于将军,‘广乐’是什么?”
于烈问道:“淮州王是看到那张琴了吗?”不等裴明淮回答,又道,“那一整部乐器,连同新作的曲子,都是当年景穆太子送广乐公主的寿礼。”
裴明淮奇道:“广乐公主?大代王爵虽都是虚封,但公主大都是以郡地为封号,这‘广乐’二字好生特别。”
于烈叹了口气,道:“广乐的封号,是先帝亲赐的,自然与众不同了。”
裴明淮问道:“她是先帝的……”心道太武皇帝既如此郑而重之册封,想必要么便是爱女,要么便是像武威长公主那样为国立了大功的姊妹了。
于烈却摇头,道:“她是烈帝翳槐一脉的,其母封氏。淮州王应该知道封氏,道武皇帝重建大代之前,封氏曾为代国王后。”
裴明淮道:“陛下登基不久后,曾在天渊池起出过一块石碑,言代国时期文帝沙漠汗在此葬其母封氏,远近部族二十万余万众前来,可见封氏一族当年之势。只封氏也跟乌丸王氏一般,渐渐地再不能有当日风光了。”他心里又何尝不明白,开国烈祖道武皇帝离散部族,又岂止是独孤部、贺兰部?像封氏、王氏这般曾于代国有极大助力的母族,都一样是不能容的,终究成了立嗣必杀其母的铁规,至今仍不可违。
于烈点了点头,道:“不过,景穆太子妃妾之中,仍有一位封氏女。”说罢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淮州王自然是看到那幅墙上挂着的画了。”
他这话自也不是要裴明淮答的,又道:“广乐公主就是这位封夫人的侄女儿,——要不就是表姊妹,我这也早忘了,二人模样有七八分像。她一到京城,先帝就喜爱得很,而她本是烈帝之后,宗室贵女,封公主也理所当然。景穆太子对她也很是喜欢,她十六岁生日的时候送了她一套曲子连同整部乐器,以记其封号‘广乐’。”
裴明淮喃喃地道:“列御寇《周穆王》云:‘王实以为清都紫微,钧天广乐,旁之所居。’……”忽抬头道,“那这位广乐公主现在何处?”
于烈黯然道:“她年纪轻轻就病故了。先帝很是伤心,再不许人提起她。”
裴明淮道:“可是……”心里那疑团极浓,却又不知如何问出口。于烈道:“三公子是想问,为何你母亲清都长公主模样跟封夫人很像吧?其实,公子你早就应该想到的,多年以来,长公主可曾对郁久闾恭皇后有丝毫母女之情?”
裴明淮怔住。于烈说的,他从不曾认真想过,也就顶多是这个想法在脑中一掠而过。清都长公主但凡说起生母恭皇后,都是旁若无人的样子,跟个陌生人无异,全然看不出对生母因子贵母死而亡的哀痛之意。“于将军的意思是说……”
于烈道:“三公子自然知道太宗面前华阴长公主的事。华阴长公主与太宗一母所生,也是我朝第一位正式册封公主的皇女。她挫败清河王篡位之举,一力扶助太宗登基,极得众臣之心,太宗也十分感激爱重这位姊姊,在自己庙旁又替她立宗庙配飨,可谓前无古人之举。那位封夫人早亡,在恭宗东宫也无多少地位,但女儿因模样极似广乐公主,得先帝赐封号‘清都’,一样的宠爱无比。”
于烈这话前半与后半可谓不搭,可裴明淮是全听明白了。清都长公主便是以华阴长公主为例,那自然是要跟她一样,与文帝一母同胞的长姊幼弟最好不过。封氏又早亡,更无足轻重,还不如郁久闾氏在朝中久矣,兄弟们早早就封王封侯,颇有根基。所以这事就淡淡地掩了过去,像裴明淮,竟然从不知端底。
又听于烈道:“三公子,长公主她知道你颇有疑虑,只是这些旧事,她又实不便对你开口说个清楚。今儿你看了,也听了,从此以后就别再追究了,以免拉扯上旧事,引得公主她伤心。你也看到了,公主近来身子不好,恕我直言,公子也该多尽尽孝心的才是。”
见于烈竟也当面如此说,裴明淮只觉惭愧,低头道:“是,于将军教训得是。”
“不敢。”于烈忙拱手为礼,道,“我这也是一时多话,淮州王不要见怪。”
裴明淮心道你这多话想必也是我母亲的意思吧?也忙还礼,笑道:“于将军阐幽明微,明淮是真感激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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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仍是天气炎热,午后蝉儿一叠声叫得人心烦。暑热时候,文帝常居临望观,临着水池,满眼都是盛放的莲花,清风送过来的都是莲香,在宫里算得上是最清凉的。裴明淮过来的时候,见着园子里面多了好几只闲庭信步的仙鹤,还有一只孔雀,也不以为意,走了进去。
他还没来得及朝文帝见礼,就见着凌羽坐在临窗的榻上,身边的金盘满满地堆着冰。裴明淮眨了眨眼睛,再对着凌羽看了看,自己真没眼花,又朝窗外看了看,阳光耀目,这些日子来,可是一滴雨都没下。
裴明淮问文帝道:“陛下,你不是说了,让他乖乖地待在九华堂作雩祭,不下雨不准出来吗?他怎么在这里?不是还没下雨吗?”
凌羽正在吃冰湃过的西瓜,吃得嘴边都是西瓜籽,这时白了他一眼,道:“天要下雨还是不下雨,我管得着么?一年不下雨,就一年不让我出来啊?这还有天理吗?”
裴明淮回头对文帝道:“陛下,君无戏言啊!是您自己的旨意……”
“你就是看不惯我,巴不得我日日里被关起来!”凌羽道。裴明淮听他如此说,笑着坐到了他身边去。见凌羽怕热,连衣裳都脱了,只穿了件红色的兜衣,露出嫩藕一样的胳膊,更像个画上的童儿一样,一张脸更是粉嘟嘟的快要掐得出水来,忍不住伸手去掐,掐得凌羽“啪”的把他的手打开了,还踢了他一下,嚷道:“疼!”
裴明淮收回了手,笑道:“你不是天师吗?既是天师,总要干点儿天师的事。”
“谁说我不干天师的事了!”凌羽抓了衣裳披上,跳了起来,道,“你等着,我给你看看!”
他跑了出去,撮唇一吹,一只仙鹤就过来了。凌羽骑到了那仙鹤身上去,拍了拍仙鹤的头,道:“快飞!快飞!”
那仙鹤倒也听话,一声鸣叫,展开翅膀就飞了起来。仙鹤本来就体态优雅,这一飞起来更是飘飘然如乘云一般,凌羽身轻如叶,自不会觉着负重难当。裴明淮在那里看得目瞪口呆,凌羽笑着嚷道:“怎么样?怎么样?我这仙人骑鹤怎么样?”
他说着就拉了拉身下仙鹤的脖子,让它往屋子里面飞。可仙鹤大约是还没能“训练有素”,不小心撞到了门,一绊就绊到了地上,凌羽也掉了下来。
裴明淮笑道:“我看这不是仙人骑鹤,是要驾鹤西去了吧!”
“还不快去看看,他摔着没有。”文帝一直在看奏表,这时抬头道。裴明淮道:“陛下,这是宫里面,他到底在折腾个什么劲,都是您给惯的!”
凌羽揉腰伸腿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对文帝道:“陛下,昨儿你答应我的,可别忘了。”
文帝对裴明淮道:“今儿晚上热闹,你带他出去逛逛。”
裴明淮道:“陛下,你叫我来,就为了这个?让斛律莫烈带他去,不就是了。”又对凌羽笑道,“斛律将军对你最好,让他带你去逛,好不好?”
凌羽笑道:“偏不,我就要你陪。斛律大哥多少年不曾回京了,他又没你懂得多。”忽然眼睛一亮,道,“要不,陛下,你陪我去逛吧!”
文帝微笑道:“朕倒是想得很,可朕若是去了,那一座城里都是禁军,你就别想玩了。”
凌羽听到这话,叹了口气,道:“也是。我自从认识陛下,都没见陛下出宫好好玩儿过一回。这当皇帝,也不是那么好玩的。”
裴明淮道:“凌羽,你就知道信口胡说。”
凌羽拉着他,道:“你就带我去吧,明淮哥哥!”说着就笑,道,“你要带我去玩,我就教你点儿什么,好不好?”
裴明淮忙道:“不必了,我可不想对着你拜师磕头!”
“哎呀,不用你磕头啦,知道你不肯的!”凌羽道,“要不,我传你一样心法吧,这可是我独门的哦!”
裴明淮一怔,道:“什么心法?”心想难不成你要教我你那御寇诀?教了我也不敢练哪。
凌羽笑道:“世人都想长生不老,为此什么都肯做。其实呢,也不是不能,这心法原本不难,至于能练到什么样子,那就只能看各人的造化了。明淮哥哥,你师傅是老道士,你内功也学得是真好,若是肯用心,应该很快就能大成,包你春秋永驻。”
裴明淮笑道:“要那长生不老做什么!我不稀罕。冥灵大椿,仍有旦暮春秋!永远是现在这模样,怕旁人都看了奇怪,以为是……”
文帝喝了一声:“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