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新年新气象(三)
第484章新年新气象(三)
北关战危,一纸加急密信正快马加鞭飞向万里之遥的皇都。
南书房。
南书房前原本是一片回字形的开阔地,周边被雕廊画栋围簇,每日前来南书房递送折子或者被天子召见的大臣们皆是通过两侧廊道进出,原本这就是这座红墙黄瓦的最高规格建筑特有的双廊道设计,设计者最初所考虑的常规因素中,安全自然是排在首位的。
两侧廊道之外,是两排低矮的屋舍,于南书房侍奉左右的宫奴以及护卫尽居于此,当然,这是设计者最初的想法,也为众人所接受,但这其中也不是没有令人诟病之处,譬如偌大的皇宫里竟然无一株古木,想要欣赏一下绿植,还需前往栽种奇花异草的御花园,而这其中亦是一段不短的脚程。
如今的天子殿下在登基之初,就对皇宫中的种种弊端有所意见,但当时旧王刚刚退位,新王自身势力并不稳固,朝堂内外举目无友,基于这种情况之下,想破旧立新就变得困难重重。
如今,旧王早已故去,朝堂之外的旧王盟友也一并被清算扫除干净,而且适逢皇都围陷,李姓天子权柄于此时达到真正巅峰所在,故而早就看不惯南书房门前光秃秃一片的李姓天子于这几日在早朝之上点出了想栽种古木的意思,还特意点了工部尚书问话,得到的答案自然是令李姓天子满意的。
于是乎,工部调兵遣将,在南书房门前大兴土木,依李姓天子心思,堆垒了一座假山流水的小园林出来,虽然为此户部尚书不得不递了一道不合圣意的折子,痛陈古往今来的诸多君王因醉心物外而致皇朝毁灭之史实,但李姓天子其时正坐于新落成的园林之中欣赏风景,对于户部递来的折子不过随意一瞥,便丢到手边,这道除陈述君王好物之弊,还在其后另附皇都钱库进出等一应条目的折子最终被陆陆续续递上来的新折子压盖于底层。
自小园林落成,李姓天子几乎就将南书房搬了进去,召见朝臣在此,另开小朝会商议朝事亦在此,甚至宴请臣子这等私事也安排于此,虽然有站朝几十载的老臣联名递了几道折子,但这些折子的最终下落一如先前户部所递一般,石沉大海,渺无回音。
新年初二,李姓天子便早早来到小园林中,唤来宫奴吩咐下命令,要在此地以晚辈礼节宴请居于南城的皇叔,南城先前有皇戚王公一堆,假假真真,尽是一些九曲回肠的弯弯绕关系,虽然八竿子也打不着,但论算起来,却也与皇家的的确确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这也是很难彻底清除这群皇戚王公真正的根源所在。
但唯一与李姓天子同姓且同宗的李姓王爷,其实就那么一位,提及这位如闲云野鹤一般的王爷,南城人众或多或少都知晓一二,但搁在北城问及,远不如提及这位王爷的独子知晓的人多,大抵是因为混世魔王李世昌的鼎鼎大名,有止小儿夜啼之效。
在接到皇宫递来的口谕后,王府上下于初一当天就开始了准备,赴宴的主角宗王为了能在年轻的子侄皇帝面前不那么显老,便顶着正月不能剃发的禁忌,出高价请来南城最有名的剃头师傅,美美的来了一出年轻蜕变,虽然这途中发生了一点小不愉快,但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宗王难得真正的开心。
初一夜,宗王差人唤来儿子李世昌,说了皇帝宴请宗王府的好消息,李世昌本就对这些吃吃喝喝无甚心思,但也不敢表露厌烦的情绪,毕竟再惹怒老子,他又要面临被关禁闭的风险,而素来闲不住手脚的他,若是被关了禁闭,还不如一刀砍了他便是,这是小王爷李世昌对关禁闭的想法以及切身感受。
正对着铜镜自我端详的宗王满面红光,正应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老话,李世昌老老实实搬来凳子坐着,宗王不问话他也不主动开口,父子二人就这么一直在屋中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宗王叹了一口气,对着铜镜于梳理齐整的发丝中揪出了一根银丝,有些落寞说道:“世昌啊,今天为父找你来,你可知有什么目的?”
李世昌乖巧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但其实是他懒得去猜,于他看来,朝堂上那一套云遮雾绕的彼此猜疑,远不如上街调戏几个女子惬意,调戏女子,女子就会惊慌失措地满街跑啊,而他最喜欢在后面追,边追边大笑,这种心里满足感是他去过一次便不想再去的朝堂所不能给的,所以他对所谓的权势并无任何的好感,但也仅此而已。
宗王听此答案,也不诧异,自己这个儿子是如何一副心思,他一清二楚的紧,但这不重要,而且这也不是今夜他所想要说的内容,将揪断的银丝捻在手指中,宗王缓缓走到儿子李世昌跟前,将银丝递了过去,说道:“世昌啊,你看为父已经生出了银丝,掐算起来,为父将过六旬,于你这般大的年岁,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终日遛鸟养马,上街游逛,银子花出如流水,与那些王公皇戚府邸里出来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其实这也正常嘛,年轻人喜欢这些,无可厚非,王府又不是供不起你挥霍……”
坐在凳子上的李世昌乖乖听了这么半天,虽然厌烦听父亲谈说一些他根本没有兴趣的东西,但这一次他还是听出了父亲言语里流露的温情,在微微错愕之余,他也稍稍抬眼望去,藉着黄熏的光亮,宗王脸上如刀刻斧凿一般的皱纹清晰入目,李世昌心里顿时有些难受,眼睛红红的,想开口说句安慰父亲的话,却张了张嘴不知该具体说点什么,是该说父亲辛苦了,还是说儿子不孝,一旦说错话,会不会受到责罚,在有如此心理反射的调节下,李世昌终究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宗王看着张嘴却无语的儿子,也知晓这个在外面胡作非为的不孝子是想说句什么令他这个父亲开心地话,但或许是被自己这副形容吓着了,所以才没有说出口的吧,宗王拍了拍儿子李世昌的肩膀,心里想着。
“世昌啊,为父今天将你唤来,主要想说的其实不过一句话而已,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你没听清或者听错了,或许为父从此再无机会对你说了……”
宗王吹落手指中夹捻的银丝,将准备站起身来的李世昌又按着肩膀压坐在凳子上,看着似乎觉察出异常而显得局促不安的儿子,宗王倒是略有慰籍,“从今以后,你就做一个富贵闲人好了!”
从父亲房里出来,李世昌觉得头晕晕乎乎的,从他踏进房间起,就感觉到父亲与往日的不对劲,素来不喜对镜自照的父亲却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足足一刻钟,而在这一刻钟里,屋子里悄寂到落针可闻,他甚至还特意改用口吐纳,特意掐算了时间。
到后来父亲情绪不对,与他说出那一番从未听过的话语,甚至最后那一句几近带着央求,“……做一个富贵闲人好了”,说完这句,李世昌罕见看到有眼泪从父亲眼角落下,这是他长大至今,第一次看到父亲落泪……
穿过廊道时,护卫时头正匆匆过来,看到李世昌面色不对,往日脸上那种嚣张跋扈的神色一去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时头下意识于心中自语了一句,却依旧行礼,而后道出了他刚刚得知的一件事情:“小王爷,据府衙传来的消息,今日来王府给王爷剃发的师傅,在到家后离奇死亡,府衙眼下正派捕快全力侦办此案,相信不日就会有结果……”
半个时辰前,护卫时头正于木人街一家酒楼雅室与人聊叙,从对方嘴里得知如今的天子殿下要于翌日宴请宗王府,时头还在思量这其中有何问题时,对方却又道出刚刚为宗王剃发的师傅在不久前离奇死亡,将这两件看起来毫无牵涉的事情放在一起说出,负责王府安危的时头自然有所觉察,再匆匆结束闲谈后,便火急火燎赶了回来,凑巧撞上神色不对劲的小王爷李世昌,时头便以为是府里出了什么乱子。
心中难得有事的李世昌根本无心听时头说什么狗屁东西,看着在眼前嗡嗡嗡嗡像只苍蝇一般飞绕的时头,李世昌心中不觉烦闷的厉害,走快几步想甩开对方,但对方又像块牛皮头粘了上来,“哈……”,李世昌蓦然哈口气,止步,扭头望向苍蝇一般的时头追上来,在他眼前搓磨着两只触手,手臂抬起,时头有所反应,退了两步,李世昌面无表情盯着时头,同时手指戳面,从眼角挤出无穷的恶意,吼道:“给我滚……”
撵走时头,捎带吓走了廊道远处的几名婢女,李世昌失魂落魄回到房间,搬来桌椅堵上房门,鞋也未脱,便掀开被子上床睡觉,脑海里一直还在想着父亲说的那句“……你就做个富贵闲人好了!”
坐上只有皇帝才有资格乘坐的轿驾,宗王趁还能回头看到王府大门之际回头看了一眼,于门前站立的众人里,并没有看到儿子李世昌的身影,“兴许是睡过头忘记了……”,宗王自我劝慰一句,放下了轿帘。
心如止水。
一路随着宫奴兜转复行,终是来到久违的南书房,当看到矗立门前的小园林时,宗王不禁有些错愕,但也并未表露太多情绪出来,领路的宫奴似乎有所觉察,便开了口说道:“陛下近来,皆是在此中处理政务……”
到了园林内门口,宫奴已经进去禀报,宗王趁这空余便四周打量了一眼,小桥流水,曲高和寡,正是前朝皇帝最喜欢的那一套,“……也不知是怎么了?”,心中正有此问,宫奴折回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经常听父王说,当今陛下如何神武,与我这个纨绔子弟根本是天地云泥,虽然时常会因此想念陛下,甚至想一较高低,但苦于没机会进宫面圣,所以世昌对陛下的这想念之情,可是值得陛下浮上一大白!”
“……看来是寡人的错,世昌堂兄想念寡人,今后大可堂而皇之来看寡人便是,这一杯寡人先饮了……”
来到流水潺潺的屋外,宗王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屋里刚传出相谈甚欢的话语声不是儿子李世昌还能有谁,但这不对劲啊,他一个头大无智的纨绔世子,何时学得这般客套谦词,有如此胆识敢独与天子共处,掐了掐大腿,宗王仍觉得是梦境,但屋里之人似乎掐算着时间,料想他已经站在了门外,“皇叔,快快请进,莫要与寡人客气了……”
屋中迎出一人,龙袍加身,未戴金冠,手里还拿着酒杯,脚步走的也趔趔趄趄,似吃醉一般,宗王揖礼,被李姓天子扶起,掺着手臂进了屋,李世昌正毕恭毕敬站在案几边侧,刚要行父子礼节,便被李姓天子挥手制止,嚷道:“世昌堂兄,你们父子二人就莫要再客套了,寡人今天是宴请吃酒,又不是要你我三人彼此客套,快快坐下,吃酒吃酒……”
李世昌领命而坐,背对门口,李姓天子将宗王搀坐在上位,自己居于次席,打量一眼二人,李姓天子提酒笑道:“今日李氏皇脉难得聚齐,皇叔为上,堂兄居中,寡人之末,昔日因事务缠身,淡了这份亲情,是寡人之错,但于除夕之夜,寡人突然顿悟,人世间莫过于亲情最为弥足珍贵,其他皆是过眼烟云,所以就差人传了口谕,请皇叔堂兄前来,今日重聚,也算弥补寡人往日之过了……”
宗王提酒,连连惶恐,道:“陛下言重了,言重了,国事为重,国事为重……”
李世昌只是提酒,并未插话,安静乖巧的像个孩子。
推杯换盏,回忆往昔,再憧憬将来,待三人各自皆有醉意时,屋外已然深至半夜子时。
从皇宫回来,下的轿驾,父子二人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踏进了宗王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