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中国绘画常识》(11)
宋朝之绘画
宋朝文化总论
宋太祖扫平唐末五代之扰乱,除去节度使专横之宿弊,民治、财政、兵马之大权收归朝廷,重用文臣以图内政之革新。太宗、真宗继位,奖励学艺,才学之士彬彬接踵,致有宋朝三百年间文运之隆盛。然自太宗以来,西夏、金、辽、蒙古外寇交乘加之;神宗以后,朋党互相排挤,兄弟阋墙,不能外御其侮,遂致徽、钦为金人所执。高宗南渡,迁都临安,仅保江南一部,而蒙古势渐强大,卒于崖山舟中载赵氏之祀,宋社湮没,宋运告终。
宋朝三百年间,国政烦扰,朋党轧轹。学术上起多少竞争,而思想界遂呈活泼之状态。不满于汉唐以来训诂之学,乃出于佛老,参合儒宗,研究性理之学。周敦颐、邵雍之大儒,先树理学之基;程颢、程颐、朱熹、张载相继讲学四方,贤俊归附;而陆九渊又别树一帜,由是有朱、陆异同之争。而大旨不外阐明哲理,发挥圣道,亦足见当时思想之活动也。又有司马光、范仲淹、苏氏一家、王安石、曾巩、梅圣俞、黄庭坚等,政治、文学灿烂于朝野,俨然如春秋战国时代诸子勃兴之盛况,于文学史、哲学史上放一大光采。
回观宋代自国初以来,屡受外侮,武运不兴而文运特盛,其思想绵延至于元、明犹受其影响。然则宋朝之特色,可谓属于文人而非属于武人,故亦可谓中国文艺复兴之时代。学者各发挥研究之精神,集理学之大成,而为古今思想发达史上一大关键,而艺术绘画亦由此焕发。盖其精神脱离实利方面,以表示超世无我之理想,其中不免含有佛老之趣味。即以绘画而论,不仅于注意形似色彩,且趋重于气韵生动;不专为实用之装饰,且耽自然之玩赏。当时各种画派并出,成一代之风尚,岂非文学、哲理、思想精神之表见耶?
宋朝之画院
宋朝画艺之盛况过于唐朝;而帝室奖励画艺,优遇画家,亦无有及宋朝者。南唐李后主既已设画院,以待诏、祗候之官优待画人。及至宋朝,更扩张其规模,设翰林图画院,集天下之画人,因其才艺而授以待诏、祗候、艺学、画学正、学生、供奉等官秩,常令画纨扇进献,最良者令画宫殿寺观。太宗时,藩镇悉为征服。蜀之后主孟昶、南唐之李煜相继归顺,此等君主所搜集之名画多归宋之御府,而其待诏、祗候亦招入宋之画院,故画院益见隆盛。郭忠恕及周之亡,乃召为国子监主簿。黄居寀、高文进父子由蜀,董羽由南唐,并来归宋,为翰林院待诏。其他为祗候、艺学等者甚多。
[宋]宋徽宗《听琴图》(局部)
仁宗自善丹青,益加奖励;徽宗朝遂达其极,盖由徽宗自善画,耽文艺之趣味。是时四方无事,内库充盈,而蔡京当国,利用其逸乐优游之意,得以揽权窃势。又劝帝兴花石纲应奉司、御前生活所、营缮所、苏杭造作局,穷极奢侈。
政和中兴,画院设六种阶级。旧制以艺进者,服绯紫不得佩鱼袋。政、宣间,书画院之官职独许佩鱼。又待诏之班列,以画院为首,书院次之,琴棋在下。以敕令公布画题于天下,试四方之画人。其试法以古诗命题,使之作画。今举例,如“踏花归去马蹄香”之句,则有画一群蜂蝶追踪驰马者,以描写香字。又“嫩绿枝头红一点,恼人春色不须多”,其时画手有画花树茂密以描写盛春光景者,然不入选。唯一人画危亭美人红裳倚阑,傍有绿柳相映,是能写出诗中之意者,遂为上选。又“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盖欲形容苏武远使匈奴、梦想归汉一段情景,月影朦胧,草木荒凉,若有杜鹃啼血之意。当时四方之召试者接踵上京,不称旨而去者盖不少也。徽宗专尚法度,取形似,故采入画院者往往以人物为先,笔力、气韵为次;而画院同道,因相倾轧之风反得切磋之益者亦甚多。
徽宗、钦宗为金人所虏,宗室南渡,高宗即位于临安。岳飞、吴圻、韩世忠屡破金人,仅得维持南方领土,然和战之议喧于朝,而武运日以不振矣。
高宗亦耽书画,画院每进一图,必御书题识。文臣武官皆留心风雅,一代之文运依然不衰。临安新都为文艺之中心点,画人亦复旧职,加之绍兴、淳熙之际,名手辈出,刘、李、马、夏之徒在院者谓之院体画,院外者为别派,又搜集赏鉴古画,可与国初同称隆盛。
[宋]宋徽宗《溪山秋色图轴》
[宋]宋徽宗《风雨牧归图》
当太宗即位,诏天下郡县搜访前哲墨迹图画,更命待诏黄居寀、高文进搜求民间图画,铨定品目。端拱元年,置秘阁于崇文院,收藏古今名画,每岁命近侍馆阁诸臣纵观。尔后历代帝王皆好鉴藏。徽宗敕撰《宣和画谱》六千三百九十六轴,分道释、人物、宫室、番族、龙鱼、山水、畜兽、花鸟、墨竹、蔬果十门。御府收藏之丰富,可想见也;而士大夫家藏亦见隆盛。当时画院画工每作一画,必先以草稿进呈,此宣和、绍兴所藏稿本之所以多也。即近世所谓粉本,往往有草草不经意而得自然之妙者,盖可宝也。
上下鉴藏之风如此之盛,因时代变迁,玩赏绘画之形式亦为之一变。古来屏幛、壁画、卷轴之外,又创挂幅及横幅。宋以前无小幅,南宋以后始盛。李迪、夏珪所作纨扇、方幅小品甚多,盖南宋流行品也。
宋朝画派之沿革
前所述宋朝三百年之艺苑,自国初以来气运兴隆,名手巨擘接踵辈出,经变迁推移而画派亦分,盖自然之势也。今以画之种类分别言之。
(一)山水画之沿革
甲宋朝前期之山水画
元汤垕《画鉴》曰:“山水之为物,禀造化之秀,阴阳晦暝,晴雨寒暑,朝昏昼夜,随形改步,有无穷之趣。自非胸中丘壑汪洋如万顷波者,未易摹写。如六朝至唐初,画者虽多,笔法、位置深得古意。自王维、张璪、毕宏、郑虔之徒出,深造其理。五代荆、关又别出新意,一洗前习。迨于宋朝,董源、李成、范宽三家鼎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山水格法始备。三家之下,各有入室弟子二三人,终不逮也。”由是观之,宋初之山水画,可称古今绝响,而其流传最著者,为李成、董源两家。
李成一派
[宋]李成《寒鸦图卷》
李成字咸熙,长安人,唐之宗室。五代战乱之际,流寓四方,后避地于营邱,故世以李营邱称之。父祖世以文学闻于时。成善属文,气调不凡。初师事关仝,后遂自成一家。惜墨如金,好以直擦之皴法写平远寒林(恽南田谓营邱寒林如揭裘振领,一丝不乱)。其树木作节处不用墨圈,但下一大点,通身以淡墨空过。其雪景、峰峦、林屋皆用淡墨,水天空处全以胡粉填之。其山之体貌称为古今独步,悟远近透视之法,山上之亭馆,仰画飞檐。盖宋时远近法、明暗法颇多著论,故于画中往往见之。如李成,亦画家中视远近法为重要者也。
李成之画派得其传者,有许道宁、李宗成、翟院深三人。许道宁得成之气,李宗成得成之形,翟院深得成之风。道宁,河间人,其所长者三:一林木,二平远,三野水,皆造其妙。始尚矜谨,老年唯以笔画简快为己任,故峰峦峭拔,林木劲硬,别成一家。宗成,鄜畤人,工画山水寒林,学李成破墨润媚,取象幽奇。院深,营邱人,名隶乐工,善击鼓。一日府宴张乐,院深击鼓为节,忽停挝仰望,鼓声不续,左右惊愕。太守召问之,对曰:“适乐作次,有孤云横飞,淡行可爱。意欲图写,凝思久之,不知鼓声之失节也。”太守笑而释之。
[宋]郭熙《树色平远图》
[宋]郭熙《溪山秋霁图》
[宋]郭熙《秋山行旅图》
又传至郭熙、高克明,皆宋代高手。后至元、明,掬其流者甚多。郭熙之于李成,犹巨然之于董源也。郭熙于仁宗、神宗之时,为御院艺学,善画。其画始以巧瞻致工。深慕李成,锐意摹写,入其堂奥,自摅胸臆成一家。元丰之末,为显圣寺悟道者作十二幅山水大屏风,山重水复,云物映带,不乏笔意。神宗深爱郭熙之笔力,殿堂中悉以熙作掩之。东坡诗云:“玉堂卧对郭熙画,发兴已在青林间。”足见当时流传甚多也。李成、郭熙能以丹青、水墨合为一体,当时画院之画工竞效其法。南宋绍兴间,画院之待诏杨贤、张浃、顾亮、朱锐等,皆受其风化。
熙晚年著《山水论》,创三远之法:高远、深远、平远是也。其论画曰:“人之学画,无异学书。今取钟、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为得。”又曰:“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以一之,不精则神不专;必神与俱成之,神不与俱成,则精不明;必严重以肃之,不严则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则景不完。故积惰气而强之者,其迹软懦而不决,此不注精之病也;积昏气而汩之者,其状黯猥而不爽,此神不与俱成之弊也;以轻心挑之者,其形脱略而不圆,此不严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体疏率而不齐,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决则失分解法,不爽则失潇洒法,不圆则失体裁法,不齐则失紧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也。”又曰:“世人止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画非易事。庄子说画史解衣槃礴,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郭熙,河南人,世称郭河阳。
[宋]高克明《溪山瑞雪图》
高克明亦学李成山水,得苍古清润之趣。又善佛道、人马、花竹、屋宇。大中祥符之际入图画院,后迁至待诏、少府监主簿,最受仁宗厚遇。与太原王端、上谷燕文贵、颍川陈用志为画友。景祐初,仁宗命画臣鲍国资画四时之景于彰圣阁。国资战惧不能下笔,乃命克明代之。仁宗命画三朝祖宗故事,为三朝宝训。人物才寸余,宫殿、山川、銮舆、仪卫皆备。当时宋迪山水林木,亦传李成之法。
董源一派
董源字叔达,又号北苑(源为北苑使者,故称北苑。见《五杂俎》),江南钟陵人。事南唐,以画名。山水水墨学王维,着色学李思训。秋岚远景多写江南风景,岚色苍郁,枝干劲挺,小树以点缀而成,墨气淋漓。尝作《落照图》,用笔草草,近视殊不类,远视则村落杳然,景物悉呈晚景之象,远峰之顶宛如夕阳之色。
释巨然、刘道士皆得此手法;米氏点缀亦从此出;南宋之江参,元之黄公望、倪迂、王蒙最受其影响。盖元、明山水诸家,大抵承李、董二家之风,而得董源之正传者,释巨然也。刘道士,亦钟陵人,共学董源、巨然。初受业于开元寺,后随李主至京师,住开宝寺。其笔迹清润,布景天真,壮年多作矾头,老年归于平淡,积墨幽深。(董源小山石谓之矾头。山上有雪气,坡脚下多石,乃金陵山景。皴法要渗软,下有沙地,用淡墨扫,屈曲为之,再用淡墨破。观此足知巨然之法所自来。)
[五代]董源《龙宿郊民图》
[五代]董源《溪岸图》
释惠崇嗣其衣钵。惠崇善为寒汀烟渚、萧洒虚旷之状,世谓惠崇小景,画家多喜之。黄鲁直诗云:“惠崇下笔开江面,万里晴波向落晖。梅影参差人不见,鸳鸯相对浴红衣。”东坡诗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王半山诗云:“画史纷纷何足数,惠崇晚出吾最许。沙平水淡西江浦,凫雁静立将俦侣。”皆谓其工小景也。释莹玉涧传其法。江参字贯道,江南人,师董源而豪放过之,得平远旷荡之趣。
范宽
范宽名中正,字仲立,华原人。性温厚有大度,故时人目为范宽。画山水始师李成,又师荆浩,山顶好作密林,水际作突兀大石,既而叹曰:“与其师人,不若师诸造化。”乃舍旧习,卜居终南、太华,遍观奇胜,落笔雄伟老硬,真得山骨,而与关、李并驰方驾。晚年用墨太多,土石不分。又好画冒雪出云之势,尤有气骨。时人议曰:“李成之笔,近视如千里之远;范宽之笔,远望不离坐外,皆所谓造乎神者也。”
郭忠恕
[宋]范宽《雪景寒林图》
郭忠恕,洛阳人。初事后周为博士,及宋统一海宇,太宗知其名,召为国子监主簿。作石师李思训,树法师王维,而师关仝者为多。至屋木楼阁,自成一家,古今称为界画之绝响。重楼复阁,天外数峰,妙在笔墨之外。古来界画得名者,隋之董伯仁,唐之檀智敏,宋之郭忠恕、王士元,元之王振鹏,明之仇实父等。士元乃五代王仁寿之子,其画法精微,山水中多画楼阁,盖传忠恕之法也。忠恕用笔之妙从书法得来,富有文学,尤工篆隶。太宗命刊定历代字书,著《佩觿》三卷。忠恕于人物不甚留意,往往自为屋木,假士元写人物于中。
米芾
米芾字元章,吴人(自号鹿门居士、襄阳漫士、海岳外史。芾又署作黻)。徽宗朝召为书画学博士、礼部员外郎。山水人物,烟云掩映,书画自为一家;又精鉴定,古今称为第一。著有《画史》《画评》《宝晋英光集》等书。资性旷达不羁,冠服效唐人,风神萧散,好洁成癖。凡作书画,虽万乘之前,必解衣脱带。其云山烟树宗王洽,点笔破墨师董源,以行草之书法为画。又以山水古今相师,少有出尘格,因信笔为之,多以烟云掩映,树木不取工细。有求者只作横挂三尺。唯宝晋斋中挂双幅,长不过三尺,褾出乃不为椅所蔽。人行过肩,汗不著,更不作大图。无一笔关仝、李成俗气。
其子友仁字元晖(小字虎儿),世号小米。仕至兵部侍郎、敷文阁直学士。画有父风,少加己意。其作山水,点滴草草而成,不失天真。每自题其画曰“墨戏”。元章赐对便殿,因上友仁《楚山清晓图》。既退,赐御书、画各二轴。宋室南渡,画名益高。
[宋]燕文贵《溪山楼观图》
此等画派,南宋之龚开,元之高克恭,亦受其感化,其流风余韵至于元、明,绵绵不绝。然非天资高旷,笔势飞动,不能企及,故成名者极少。董香光谓米元章、高房山皆有云山,米多草舍,高多瓦屋。此外山水画家有陈用志(许州郾城人,兼工佛道、人马)、宋迪(字复古,工平远,又喜画松)、高克明、燕肃(字穆之,蓟人)、燕文贵(吴兴人)、王铣(字晋卿,学李成山水,清润可爱)、蔡肇(字天启,作枯槎老树、怪石奔湍)、赵令穰(字大年,所作多小轴,甚清丽,汀渚水鸟有江湖意)等。
乙宋朝后期之山水画
米元章以后,宋室南迁。徽宗之子高宗营新都于临安,文艺之潮流渐集中于是,而山水之画亦为之一变。赵伯驹(字千里,优于山水、花果、翎毛)、李唐、刘松年、马远、夏珪之流应运而起,山水画之院体开一新机轴。北宋之时设翰林图画院,徽宗极端奖励,固已焕发。及南宋复兴画院之风,犹继踵前美,其余势及元之中世。所谓宋派画者,盖集画之大成,即院体画中亦多别调,如唐李思训父子金碧青绿之山水,其法久歇。至北宋末南宋之初,赵伯驹首嗣其法,纤细工整,于南宋之画苑独树一帜。其弟伯骕(字希远),以文艺侍高宗左右,长山水花木,尤工着色。李唐亦远师思训。张敦礼,刘松年(钱塘人,工人物、山水,神气精妙)嗣之,笔法细润,彩绘丽巧,与赵伯驹同工。赵、李、刘三家,其风相通,善用青绿。然李唐细润中犹存突兀之致,盖初学思训,其后自出新机,成一家之体。李唐字晞古,河阳三城人,建炎之际为画院待诏。高宗深爱重之,赐以金带。当时画院名手,盖以李唐为之冠云。
[宋]李唐《秋林放犊图》
[宋]李唐《濠梁秋水图》
[宋]李唐《江山小景》
[宋]李唐《晋文公复国图》
[宋]李唐《炙艾图》
[宋]赵伯驹《莲舟新月图》
此外有马远、夏珪苍劲一派,专用水墨。同时有楼观(工花鸟、人物、山水,得夏珪笔法)、苏显祖(笔法类马远而稍弱),皆钱塘人。其法传于明之戴文进,遂有浙派之目。笔势峭拔,锋芒外露,其弊也不免有险怪槎丫之习,少蕴藉含蓄之致。李唐一派则有萧照(随李唐南渡,唐尽以所能授之)、高嗣昌(师李唐,作寒林古木)、阎仲及其子次平、次于等。
马、夏两家
马远之先马贲,宣和中之待诏。祖马兴祖,绍兴中亦以画为待诏。伯父马公显、父世荣、兄马逵(工禽鸟)、子麟(能世家学而不及父),皆善画。一门皆以艺事宋朝,而远为著,宁宗时为画院待诏,赐金带,山水、人物称院中独步。远字钦山,世称马一角。学李唐,更简率;其树石如巨然,又用郑虔之淡彩法;其人物师吴道玄之兰叶描,笔法劲拔。专长水墨,树叶用夹笔,石皆方硬,大抵焦墨,与夏珪开苍劲一派。
[宋]马远《踏歌图》
[宋]马远《晓雪山行图》
[宋]夏珪《西湖柳艇图》
夏珪字禹玉,钱塘人。与马远共为宁宗待诏,赐金带。初学李唐、范宽,又加以米法。笔法苍老,墨汁淋漓,用墨如傅彩。其皴法作拖泥带水皴,先以水笔皴之,后加墨笔。其画风大抵与马远同。好用秃笔,楼阁不用界尺,信手为之,突兀奇怪,气韵更高。其子森亦善画。
(二)道释人物画之沿革
宋初之道释画,自五代以降,维持唐朝之余风,寺观之障壁及宗教画最盛行。王霭于太宗朝为图画院祗候,开宝年间于开宝寺画文殊阁下天王,后又于景德寺画弥勒下生像。与王仁寿皆早著名。孟昶、李煜相继降宋,蜀与南唐诸名手皆应召入画院,四方画人亦竞入汴都。此等画家大抵长于道释人物,扬唐朝之余波,如待诏高益(涿郡人,善画鬼神、犬马)、高文进、高怀节,祗候王道真、厉昭庆(丰城人,工佛像,尤长于观音)、牟谷、杨斐,艺学则有赵元长,学生则有赵光辅,及院外之孙梦卿、孙知微、王瓘、侯翼、童仁益等,皆名手也。真宗、仁宗朝如武宗元、高元亨、冯清、陈用志,皆承其余响尔。
[宋]苏汉臣《货郎图》
[宋]苏汉臣《秋庭戏婴图》
[宋]刘松年《罗汉图》
后此种画渐稀,盖自神宗以来,社会风尚为之一变,而佛教画亦渐衰也。佛教自唐末以后,显、密诸宗渐衰,至五代之世,禅门独存,入宋时禅风益盛。自五代流传之罗汉图及禅僧顶相图,宋时最为发展。神宗以后,专尚此等图像,而供礼拜之诸尊图像渐废,而代以赏玩之道释人物也,乃宗教绘画史上之一大变革。而此等之玩赏的道释人物,大抵山水诸家兼为之。释法常(号牧谿)之白衣观音,无準禅师之禅僧顶相等,皆人所知也。其风尚助长草略之水墨画,遂致文士、禅僧墨戏之隆运。梦窗与牧谿画意相侔,山水、树石、人物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子温(字仲言,号曰观,又号知归子)于月下见葡萄影,创水墨葡萄画。圆悟之竹石,慧舟(号一山叟)之小丛竹,梵隆、莹玉涧、超然之山水,月篷之画佛,皆禅林之铮铮者也。
今以宋画道释如罗汉图之沿革观之。罗汉图始于六朝之戴逵及印度僧跋摩,唐初卢棱伽亦画之。其图样大抵耳挂金环,丰颐、蹙额、隆鼻、深目、长眉之类,全表现印度、高加索人种之相貌;其服装、用器皆印度式。自五代之末叶及宋初,王齐翰、张元简辈渐取世俗之相,变从来之图相,尔后渐加工整。神宗朝李龙眠出,更为精巧,遂为后代画家之典型。南宋之贾师古学龙眠;传于梁楷,更创简笔之新法;又传于俞珙、李权。其他刘宗古、苏汉臣、苏焯、苏坚一家,又孙必达、陈宗训、李从训、其子李珏亦成一家,皆为南宋释道人物之能手,其画风大抵傅彩精妙。此宋代道释人物画名家之概略也。
李公麟
[宋]李公麟《维摩演教图》
北宋之名家虽不乏人,而集诸家之长,发挥佛画人物画之精神,可为后世之师表者,李公麟也。公麟字伯时,舒城人。神宗熙宁三年成进士,历官至朝奉郎,为中书门下后省删定官。元符三年归老龙眠山,因号龙眠居士。博学,能诗文,善真、行书。其叔父好书画,多收藏,遂得朝夕纵览。每得古人名迹,必摹写副本蓄之。其佛像人物师吴道玄。画马法韩幹,每临画必观群马以尽变态;有僧劝其不如画佛,后遂绝笔。其画人物能分别状貌,使人望而知其廊庙馆阁、山林草野、台舆皂隶。至于动作态度,颦伸俯仰,小大美恶,与夫东西南北之人,才分点画,尊卑贵贱,咸有区别,非若世俗画工混为一律。
大抵公麟以立意为先,布置缘饰为次。其点染精致,俗工或可学焉,至率略简易处,则终不可近。作画多不设色,独用澄心堂纸为之。唯临摹古画用绢素着色,笔法如行云流水,有起倒。
传其画风者,唯释梵隆最著。善白描人物,兼工山水,行笔极古雅精细。其作往往乱李龙眠真,而气韵终不可及。
高文进一家
高文进与花鸟之名家黄居寀共入太宗画院,当时道释壁画最驰名,成都人也。其祖道兴,唐末光化中与赵德齐画平西王之仪仗。道兴之子从遇,五代时于蜀宫大安楼下画天王仗队。文进其子也。文进之子怀节、怀宝共传家学。乾德三年蜀平,至阙下。太宗在潜邸,多访求名艺,文进往依焉,后授翰林待诏。未几,重修大相国寺,命文进仿高益旧本画行廊变相及太一宫、寿宁观、启圣院暨开宝塔下诸功德墙壁,皆称旨。高益名大高待诏,文进名小高待诏。小高落笔高妙,名不虚得也。怀节为太宗朝翰林待诏,尝与其父同画相国寺壁,兼长屋木,为人称爱。怀宝,怀节之弟,工画花竹、翎毛、草虫、蔬果,颇臻精妙,与兄怀节同时入仕,为图画祗候。
(三)花鸟画及杂画之沿革
花鸟画于五代末叶,黄筌、徐熙等大为启发。入宋,玩赏绘画之形式亦一变,山水花鸟画遂凌驾唐代。宋初,黄筌之子居寀受太宗眷遇,为翰林院待诏。太平兴国之际,命搜求民间名迹,诠定其品。其画传其父法,勾勒遒劲,设色浓厚,花卉、翎毛皆得天真,怪石、山景过于乃父;其画法遂为国画院之楷模。当时较艺者,大抵以黄氏一家之体制定优劣,此院体画之开端也。然黄筌之笔迹尚无画院之习,间以水墨为之。其子居寀,朝夕染于富贵之习气,专以庄丽为工,后世称为黄派。夏侯延祐、李吉、李怀衮皆属此派。
徐熙之孙崇嗣,在院外创没骨写生法,传其祖父轻淡野逸之趣,与黄氏一派对峙,是谓徐氏体。崇嗣长于竹树花鸟,画果实坠地,备得形似。唐希雅亦与熙同调。刘道醇《圣朝名画评》,花竹、翎毛,徐熙、唐希雅、黄筌、黄居寀四人列神品,评曰:“江南绝笔,徐熙、唐希雅二人而已。极乎神而尽乎微,资于假而迫于真,象生意端,形造笔下。希雅终不逮者,吾以翎毛较之耳;求其竹树,殆难优劣。”黄筌父子同入画院,而徐熙祖孙终在江湖。徐、黄异体,前章已论及之。崇嗣创造新意,不用墨笔,叠色渍染,号没骨花。崇勋、崇矩,皆以花木、禽鱼、蝉蝶、蔬果擅长。唐宿、唐忠祚皆希雅之孙,善画翎毛、花竹,盖徐派也。
[宋]黄居寀《山鹧棘雀图》
真宗朝赵昌,英宗、神宗之际则有易元吉,皆传徐氏之法。赵昌,剑南人,画花果初师滕昌祐,后过其艺。性傲易,不为强势下。州伯郡牧争求笔迹,昌不肯轻与,故得者以为珍。每晨朝露下时,绕阑槛谛玩,手中调彩色写之,自号写生赵昌。王友字仲益,蜀人,师赵昌画花,不由笔墨,专尚设色,得其芳艳。易元吉字庆之,长沙人,灵机深敏,画制优长,花鸟蜂蝉,动臻精奥。始以花果专门,及见赵昌之迹,乃叹服焉。后志欲以古人所未到者驰其名,遂写獐猿。尝游荆湖间,入万守山百余里,以觇猿狖獐鹿之属;逮诸林石景物,一一心传足记,得天性野逸之趣。又尝于长沙所居舍后流凿池沼,间以乱石、丛花、疏篁、折苇,多蓄水禽,每穴窗伺其动静游息之态。其欣爱勤笃如此。
院体画自宋初及神宗朝专以黄氏体为程序,至崔白兄弟、吴元瑜遂变其格。崔白字子西,濠梁人,工画花竹、翎毛,体制清赡。虽以败荷凫雁得名,然于佛道、鬼神无不精绝。凡临素多不用朽,复能不假直尺、界笔,为长弦、挺刃。熙宁初,命与艾宣、丁贶、葛守昌画垂拱殿扆鹤、竹各一扇,而白为首出。后恩补图画院艺学,自以性疏阔,度不能执事,固辞之。其弟悫,字子中,状物布景与白相类。悫尤善作兔,自成一家。武臣吴元瑜,字公器,画学崔白,能变世俗之气。盖当时画风稍革从前之院体矣。
宋南渡,李安忠、其子瑛最善勾勒,得黄氏之法。林椿,淳熙时为待诏,师赵昌,傅色轻淡。李迪为画院副使,善花鸟、竹石。其子德茂,能继其业,景定中为待诏。其他毛松、毛益、毛允昇、吴炳、李从训,皆南宋工画花鸟者也。
画梅画竹亦宋代之特产,后来艺苑多所取法。盖梅、兰、竹、菊为花卉中之逸品,文人墨客别出心裁,生种种变化,用笔神妙,遂能自成家数。而梅、竹两种尤为宋时盛行,不假丹青,贵乎有笔,故《宣和画谱》别列墨竹一门。可知画品不徒形似,而笔墨之妙为可珍也。
墨竹盖始于五代。南唐后主以金错书法写墨竹,自竿至叶,皆以勾勒,谓之铁钩锁。此犹是双钩者也。蜀之李夫人见月下竹影,遂写墨竹,此后世墨竹所自昉。然唐时王维、孙位、张立则已肇其端。徽宗有《墨竹黄鹂图》。黄筌、徐熙、崔白、吴元瑜等皆善花竹,此不过花卉中之一部分。至于大畅厥旨、左右一世者,则神宗朝之文同与可为首屈一指。苏东坡亲炙其风,波澜益广。如李时雍、赵士表、谢堂、张昌嗣(与可外孙)、赵士安、林泳、杨简、丁权(自述《竹谱》)、单炜、田逸民、徐履、艾淑等,皆有名当时。学者既众,说论亦多。大抵篆、隶、行、草、飞白之法,皆可纳入画竹中,而摇风吟月、笼烟滴雨之态,皆以豪楮形容之。下逮元、明,作者辈出,至今犹流风未泯。(黄庭坚《记墨竹》云:“吴道子作画,连笔作圈,不加丹青,予意墨竹始于此。”)
画梅唐时已有之,至宋概以色彩。陈常乃白描。华光僧仲仁,月夜以墨笔写梅。又华光作圈,十年始圆。以圈画花,盖始于华光僧。汤正仲,华光之甥,倒晕素质,得仲仁遗法。汴人尹白,专工墨花。东坡赋诗:“花心起墨晕,春色在毫端。”亦华光一派。李仲永、雍峻、茅汝元皆善墨梅,至有茅梅、艾竹之称。南宋杨无咎字补之,道士丁野堂,皆气格不凡,绍仲仁之衣钵。(金冬心《画梅题记》云:“杨补之,华光入室弟子,画梅贵瘦不在肥。”)野堂,不详其名。理宗见其画,曰:“卿所画恐非宫样。”对曰:“臣所见者,江路野梅耳。”遂号野堂。
鱼龙海水之妙,宋初待诏董羽好画怒涛巨浪、鱼龙出没之状。太宗命画端拱楼及玉堂之壁,笔端遒劲。理宗朝陈所翁诗文豪壮,善画龙。泼墨成云,喷水成雾,隐隐数笔,龙在其中。宝祐间名重一时,其画法至为后世模范,亦董羽之流也。
宋朝之论画
宋朝创性理之学,学者概耽理论,而论画亦然。立言最多者为郭若虚、郭熙二家,苏轼、李成、韩拙、邓椿次之。郭熙有《山水训》及《画诀》,创高远、平远、深远之说。郭若虚之《图画见闻志》与唐朝张彦远之《历代名画记》合观之,可征斯道之变迁。其论用笔三病:板、刻、结,至为后世之针砭。东坡不主形似,大为鼓吹传神之妙。李成之山水仰画飞檐,即与后世透视法相符。饶自然之《绘宗十二忌》:一、布置迫塞;二、远近不分;三、山无脉;四、水无源;五、境无夷险;六、路无出入;七、石止一面;八、树少四枝;九、人物伛偻;十、楼阁错杂;十一、浓淡失宜;十二、点染无法。其见解可谓中肯。郭若虚谓“状物平扁,不能圆浑,谓之板”,即明暗法之要领。明暗法在六朝之张僧繇、唐之尉迟乙僧凹凸法则已肇其端;受外国画之影响,有凹凸、明暗,则无刻板之病。王维《山水论》中有谓石有三面,而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水无波,则远近法早已参透。作画固在骨法用笔,南齐谢赫六法早已言之,然状物写实亦不能不顾及,故远近、明暗及布置局格,亦为画中之要。至于不求形似,专尚传神,乃用笔熟练、意境超妙后,始能得此境界。所谓气韵生动者,乃评画之主眼与学画目的也。至于起初动手,尤宜在骨法用笔及布置局格、远近、明暗等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