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安娜·卡列尼娜.下》(89)

第二百一十四章《安娜·卡列尼娜.下》(89)

安娜觉得他们已经完全言归于好,第二天一早她就很起劲儿地动手收拾行装。虽然因为昨天他们两个互相让步,还没有定下他们是礼拜一还是礼拜二走,虽然安娜觉得早一天走还是晚一天走现在都无所谓了,但她还是认真地准备着动身的事。当他穿戴好了,比平日早些来到她房里时,她正站在一个打开的箱子前,挑选着衣物。

“我现在就到妈妈那里去,她可以通过叶戈罗夫把钱送给我。明天我就可以走了。”他说。

尽管她的情绪很好,可是一提到上他母亲的别墅去,她就不痛快了。

“不,我自己还来不及收拾呢。”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立刻想道:“这么看,可以按我所想的来办了。”接着又说:“不,你怎么想就怎么办吧。你到餐厅去吧,我这就来,只是要把这些用不着的东西挑出来。”她说着,一面把旧衣服一件一件地往安奴什卡手上放,安奴什卡手上已经有一大堆了。

她走进餐厅的时候,伏伦斯基正在吃牛排。

“你也许不相信,我对这些房间有多么厌恶。”她说着,就挨着他坐下来喝咖啡,“没有什么比这些有摆设的房间更可怕的了。既没有表情,又没有灵魂。这挂钟、窗帘,尤其糊墙纸——都是令人憎恶的玩意儿。我想念沃兹德维任村,就像是想念人间天堂。你还没有把马打发走吧?”

“没有,等咱们走了再走。你要上哪儿去吗?”

“我要到威尔逊那里去一趟。我要给她送些衣服去。那就肯定明天走喽?”她用快快活活的语调说,可是忽然她的脸色变了。

伏伦斯基的仆人进来要彼得堡来电的收据。伏伦斯基收到一份电报,本没有什么稀奇的,但他好像有什么事想瞒过她似的,说收据在书房里,并且急忙对她说:

“明天我一定把什么事都办好。”

“谁来的电报?”她不听他的,却问道。

“司基瓦来的。”他很不情愿地回答说。

“那你怎么不给我看看呀?司基瓦还能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伏伦斯基把仆人叫回来,叫他把电报拿来。

“我不想给你看,是因为司基瓦有喜欢打电报的毛病;事情还没有眉目,何必打电报?”

“是离婚的事吗?”

“是的,但他说还没有什么结果。答应一两天内给明确答复。你就看看吧。”

安娜用打哆嗦的双手接过电报,看到电报内容和伏伦斯基所说的一样。末尾又加了一句:“希望甚微,但我当尽力而为。”

“我昨天就说过,什么时候离婚,甚至能不能离婚,在我都无所谓了,”她红了脸说,“完全没有必要瞒着我。”她心想:“这样看来,他和别的女人有书信往来,也可以瞒着我,就是瞒着我呢。”

“哦,雅什文和沃伊托夫今天上午要来呢,”伏伦斯基说,“好像雅什文把彼斯卓夫赢光了,甚至彼斯卓夫都无力偿付了,大概有六万卢布呢。”

“不。”她说。她恼火的是,他这样明显地用改变话题的方式让她知道她发火了。“你为什么就认为我对这事非常关心,非瞒着我不可呢?我已经说过,这事我连想都不愿想了,希望你也和我一样,对这事别那么关心。”

“我关心,是因为我喜欢明明白白。”他说。

“明明白白不在于形式,而在于爱情。”她越说越恼火,恼火的倒不是他的话,而是他说话的冷静语调,“你要明明白白的是为了什么?”

“我的天,又谈爱情了。”他皱着眉头想。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为了你,也为了将来的孩子们。”他说。

“不会再有孩子了。”

“那就太遗憾了。”他说。

“你这样做是为了孩子,可是你怎么就不为我想想呢?”她完全忘记了,也许是没听见他说“为了你,也为了孩子们”,就这样说。

能不能再有孩子,早就成为他们争执和使她恼火的问题。她认为,他希望再生孩子,就是不珍惜她的美貌。

“哎呀,我是说,为了你。主要就是为了你。”他好像疼痛得皱着眉头,又说了一遍,“因为我认为,你心情烦躁主要就是由于不明不白的状况。”

“是的,他现在不再装假了,他对我的冷冷的仇恨全露出来了。”她没有听他的话,却战战兢兢地注视着他眼里射出来的像冷酷的法官似的挑战目光,心中想道。

“原因不是这个,”她说,“我甚至不明白,现在我完全在你手里,这怎么会成为你所说的我心情烦躁的原因。这状况还有什么不明不白的呢?恰好相反。”

“你不想明白,我觉得很遗憾,”他一心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就打断她的话说,“不明不白就在于,你认为我是自由的。”

“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她说过,就转过身去,喝起咖啡。

她跷起小指,端起咖啡,送到嘴边。她呷了几口之后,抬眼看了看他,她从他脸上的表情清楚地看出来,他讨厌她的手、她的姿势和她的嘴巴发出的声音。

“你母亲怎么想,她要你和谁结婚,丝毫不干我的事。”她说着,用打哆嗦的手把杯子放下。

“不过我们谈的不是这个。”

“不,谈的就是这个。老实对你说,一个没有心肝的女人,不管她老还是不老,不管她是你母亲还是别的什么女人,我都不感兴趣,我睬也不想睬她。”

“安娜,我请你不要说不尊敬我母亲的话。”

“一个女人丝毫没想到儿子的幸福和名誉是什么,那就是没有心肝。”

“我再一次请你不要说不尊敬我母亲的话,我是很尊敬我母亲的。”他提高嗓门儿,严厉地望着她说。

她没有回答。她凝视着他,凝视着他的脸和手,想起昨天他们和好时的种种情景和他那烈火般的热情。于是她想:“他对别的女人也这样热情过,今后还会、还想这样热情的!”

“你并不爱你母亲。这都是空话、空话、空话!”她恨恨地望着他说。

“既然如此,那就应该……”

“就应该有个决定,所以我已经决定了。”她说过,就想走了,可是这时候雅什文走了进来,安娜和他打过招呼,就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当她心里起了风暴,当她觉得已经站在生死关头,有可能得到可怕结局的时候,她要在一个早晚会知道一切的外人面前装假,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立刻把内心的风暴压下去,坐下来,和客人说起话。

“哦,您近来怎么样?赢的钱拿到手了吗?”她问雅什文。

“还好;恐怕我不会全拿到手的,礼拜三我就得走了。你们什么时候走?”雅什文眯缝着眼睛看着伏伦斯基说,显然猜到他们吵过嘴了。

“大概是后天。”伏伦斯基说。

“不过,你们早就想走了呀。”

“但现在算是已经定下来了。”安娜一面说,一面直视伏伦斯基的眼睛,她的眼睛告诉他,休想再和好了。

“难道您不可怜那个不幸的彼斯卓夫吗?”她继续和雅什文聊着。

“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我从来没考虑过可怜不可怜。您瞧,我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他拍了拍旁边的口袋,“现在我是一个大财主;可是今天我要到俱乐部去,也许,出来的时候就是叫花子了。要知道,谁和我一起坐到牌桌上,都是想叫我输个精光,我对他也是一样。好吧,咱们就来赌一场,乐趣也就在这里面。”

“哦,要是您结了婚,”安娜说,“您夫人又会怎样呢?”

雅什文笑起来。

“很明显,就因为这样我没有结婚,而且从来没有这样的打算。”

“那么,赫尔辛基的事呢?”伏伦斯基插嘴说,并且看了看笑嘻嘻的安娜。

安娜一看到他看她,脸上立刻露出冷峻的神情,仿佛对他说:“什么都没有忘。还是那样。”

“您也恋爱过吗?”她问雅什文。

“我的天哪!恋爱过多少次了!不过您要知道,有的人可以坐下来打牌,但等幽会时间一到,站起来就走。我也可以谈恋爱,但到晚上不能误了打牌。我就是这样安排的。”

“不,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真事。”她本想说赫尔辛基的事,可是她不愿意说伏伦斯基说过的话。

那个买了伏伦斯基的马的沃伊托夫来了,安娜就站起来,走了出去。

伏伦斯基在要出门的时候,来到她房里。她想装作在桌子上找什么东西,但觉得装假是可耻的,就用冷冷的目光直视他的脸。

“您要什么?”她用法语问他。

“要甘比塔的证书,我把这匹马卖了。”他说话的腔调比语言更清楚地表示:“我没有工夫交谈,交谈也毫无用处。”

“我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他心想,“她要是自寻烦恼,那她就更糟了。”不过,在他要走的时候,觉得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的心因为怜悯她颤动了一下。

“怎么啦,安娜?”他问道。

“没什么。”她还是那样冷冷地、镇静地回答说。

“没什么,那就更糟了。”他在心里说,于是心又冷下来,转身就走。他在往外走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她的脸煞白煞白的,嘴唇哆嗦着。他就想站住,说几句话安慰安慰她,可是他还没有想好说什么,两只脚已跨出房门。这一天他整天都不在家,等他很晚才回来,侍女告诉他,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头疼,并且说她请他不要到她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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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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