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安娜·卡列尼娜.下》（107

列文大踏步在大路上走着，他所注意的与其说是他的思想（他还理不出头绪），不如说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心情。

菲多尔说的话使他心中好像电花一闪，使一直萦绕在他心中的一些散乱无力的念头一下子汇合为一体。这些念头是在他谈到出租土地时不知不觉出现在他心中的。

他觉得自己心中出现了一种新的东西，他很高兴地探索着这种新东西，虽然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为自己的欲望活着，要为上帝活着。为什么样的上帝？还有什么比他说的话更没有意思的？他说，不应该为自己的欲望活着，也就是不应该为我们所理解、所迷恋、所追求的东西活着，而应该为无法理解的东西，为谁也不了解、谁也无法肯定的上帝活着。这算什么呀？是我不理解菲多尔这种没意思的话吗？还是理解了，却怀疑其正确性，认为是荒谬的、含混不清的、不准确的？

“不，我是理解的，就像他自己一样完全理解，比我这一生理解任何事情都透彻，我一生从未怀疑过，现在也不能怀疑这一点。而且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所有的人，是全世界都完全理解这一点，只有对这一点都不怀疑，都会赞同。

“菲多尔说，管院子的基里洛夫活着是为了填满肚子。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合情合理的。我们都是有理性的生物，要活着就不能不填饱肚子。可是菲多尔却说，为填肚子活着是不好的，应该活得堂堂正正，活得像上帝说的那样，他这一提示，我就明白了！我和千百万古人以及现在活着的人，思想贫乏的庄稼人和思考与论述过此事、也都含含糊糊说过这种话的哲人贤士——我们对于这一点，对于应该为什么活着和什么是好，看法都是一致的。我和所有的人只有一个坚定不移、不容置疑和清清楚楚的信念，这种信念是无法用理智来解释的——这是超乎理智，没有任何原因，也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如果善有原因，那就不是善；如果善有结果——奖赏，那也不是善。所以，善是没有什么因果关系的。

“这我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

“可是我一直在寻找奇迹，因为看不到使我信服的奇迹而感到遗憾。奇迹就在这里，这就是唯一可能的、永远存在的、周围到处都有的奇迹，可是我过去就没有发现！

“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奇迹呢？”

“难道我找到了整个的答案，难道我的苦恼就到此结束了？”列文一面想，一面在灰尘飞扬的大路上走着，既不感到炎热，又不感到疲劳，而是有一种解除了长期苦恼的轻松感。这种感觉太愉快了，使他觉得简直难以置信。他兴奋得喘不上气来，再也走不动了，就离开大路走到树林里，坐在白杨树荫里没有割过的草地上。他从汗淋淋的头上摘下帽子，用胳膊支着上身，躺在林中肥茁茁的青草地上。

“是的，应该定下神来，好好想一想。”他一面想，一面凝视着面前没有被践踏过的青草，注视着一只绿色甲虫顺着一根冰草茎往上爬，但被一片茅草叶子挡住了。“一切要从头开始。”他自言自语，一面把茅草叶子拨开，让甲虫爬过去，又弯过另一根青草，让甲虫爬到这根草上去。“我怎么这样高兴呀？我发现什么了？

“以前我说过，在我的身上、这青草和这甲虫身上（瞧，这甲虫不愿意往这根草上爬，展开翅膀飞走了）都在按照物理、化学和生物规律进行新陈代谢。我们所有的人，还有这白杨、云彩和一团团的雾气都在发展中。由什么发展而来？发展成什么？是无止境的发展和竞争吗？……仿佛就因为无止境才会有方向和竞争呢！我感到奇怪的是，尽管我在这方面费了很大劲儿去思索，我还是没有弄清人生的意义、我的动机和向往的意义。不过我的动机是很清楚的，我就一直受其支配，所以当菲多尔对我说出‘要为上帝、为灵魂活着’的时候，我感到又惊又喜。

“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只是认识了我所知道的事。我懂得了是什么力量使我过去活着，而且现在还使我活着。我摆脱了迷惑，我认识了主宰者。”

于是他简短地回顾了最近这两年自己冥思苦想的全过程，这种很明显的关于死的思索是从他看到哥哥病危开始的。

那时他第一次清楚地懂得了，摆在他和一切人面前的，除了痛苦、死亡和永远被忘却，再不会有什么。于是他打定主意，不能这样活下去，要么把自己的一生解释得清清楚楚，不至于受到魔鬼恶毒的嘲笑，要么开枪自杀。

但是他既没有解释清楚，又没有自杀，而是继续活着、思索着、体验着，而且就在这期间他结了婚，尝到很大的欢乐，在他不考虑人生意义的时候，他是非常幸福的。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生活得很好，可是他想得不对头。

他生活凭的就是同母奶一起吸进去的堂堂正正的精神（他虽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是他就因为不仅没有认识到，而且避开了这种精神，所以才苦思冥想。

现在他明白了，他所以能活下来，只是多亏了他所养成的宗教精神。

“假如我没有这种宗教精神，假如我不知道应该为上帝而不是为自己的欲望活着，那我会是什么样的人？这一生会怎样过呢？那我就会抢劫、撒谎、杀人。成为我一生主要欢乐的东西再也不会存在了。”他使出最大的想象力，却还是想象不出，假如他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兽性的动物。

“我一直在为我的问题寻找答案。我的思想不对路，所以无法为我的问题想出答案。答案是生活本身给我的，是由于我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这种知识，不是怎样学来的，是我和所有的人生来就有的，说‘生来就有’，因为这是我从哪儿也学不到的。

“我这是从哪儿学到的呢？凭理智，我能做到爱他人而不害他人吗？我小时候别人对我这样说，我就高高兴兴地相信了，因为别人对我说的，是我心灵中本来就有的。这是谁发现的呢？不是理智。理智发现了生存竞争，发现了要消灭一切妨碍我满足欲望的人的法则。这是理智做出的结论。理智无法发现爱他人的法则，因为这不是理性的。”

“是的，骄傲。”他想着，翻过身趴在地上，用几根草打起结子，尽量不把草弄断。

“不但是思想上的骄傲，还是思想上的糊涂。主要是不老实，就是思想不老实。就是思想作祟。”他在心里重复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