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安娜·卡列尼娜.下》(108
于是列文想起陶丽和孩子们的一件事。孩子们在没人照管的时候在蜡烛上煮草莓,像喷泉似的往嘴里倒牛奶。陶丽看到他们淘气,就当着列文的面训斥他们说:大人花了多少力气弄到的东西,都叫他们糟蹋了;说这些力气都是为他们花的,如果他们把碗打碎了,他们就没有东西喝茶;如果把牛奶泼洒了,他们就没有东西吃,他们就会饿死。
孩子们听母亲这话时那种平静的、沮丧的不相信神气使列文十分吃惊。他们伤心的只是他们有趣的游戏被打断了,母亲说的话他们一句也不信。他们无法相信她的话,因为他们无法理解他们所玩儿的东西的来龙去脉,因而也无法理解他们所糟蹋的正是他们赖以活命的东西。
“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他们想,“这一点儿也没有意思,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一向都是这样,以后还是这样。永远都是这么一回事。这都用不着我们去想,这都是现成的;我们是要想出一些新鲜别致的花样儿。所以我们就想出把草莓放在碗里,放在蜡烛上煮,互相把牛奶哗哗地直接往嘴里倒。这又新鲜又好玩儿,一点儿也不比用碗喝差。”
“难道我们,难道我过去,凭理性寻找自然力的意义和人生的意义,不也正是这样吗?”他继续想道。
“一切哲学理论,通过人所不习惯的奇怪思路,引导人去认识他早已知道而且确实知道不这样就无法生活的事,不也正是这样吗?从每一个哲学家的理论发挥中不是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他事先就像菲多尔一样确切地知道人生的主要意义,而且一点儿也不比他更清楚,却只是想凭靠不住的推理方法去解释尽人皆知的事吗?
“试想一下,不要管孩子们,让他们自己去做茶杯饭碗,自己去挤牛奶和做其他种种事情。他们还会淘气吗?他们会饿死的。试想一下,让我们抛弃共同的上帝和造物主的概念,要怎样就怎样,想怎样就怎样!或者不理解什么是善,不懂得什么是道德上的恶。
“好吧,要是不懂得这些,你们去建设点儿什么,试试看!
“我们只会破坏,因为我们在精神上太满足了。简直就像孩子!
“这种让我的内心得到安宁、我和菲多尔共有的可喜的认识是从哪儿来的呢?这是我从哪儿得到的呢?
“我从小养成了上帝的观念、教徒的精神,使自己的一生充满基督教给予我的精神的幸福;我充分享受着这种幸福并且赖以生存着,却像小孩子一样,不理解这种幸福,在糟蹋这种幸福,也就是想把我赖以生存的东西糟蹋掉。一到人生的重大时刻,就像孩子们到了饥寒的时候一样,我才去寻找那种东西,而且我还不如那些因为淘气受到母亲责骂的孩子们,更不觉得我这种幼稚的胡闹对我有什么不好。
“是的,我所懂得的东西,不是我凭理智懂得的,而是天赋予我,启示给我,我凭心灵,凭我对教会所宣扬的主要精神的信仰而懂得的。”
“教会吗?就是教会!”列文想到这里,翻转过身去,用另一条胳膊支着身子,朝远处,朝对岸一群向河边走来的牲口望去。
“可是我能不能相信教会所宣扬的一切呢?”他想考验考验自己,就回想起能够破坏他现在的平静心境的一切。他特意回想起那些最使他感到奇怪和诱惑过他的教义。“创世纪吗?我怎样解释生存?生存就是生存吗?没法儿解释吗?……魔鬼和罪孽呢?……我怎样解释罪恶呢?……救世主呢?……
“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只能知道人尽皆知的事情。”
现在他觉得,没有一条教义违反宗教的主要精神——作为人类唯一天职的对上帝和善的信仰。
每一条教义都可以说不是为了个人欲望,而是为了宣扬真理。每一条教义不仅不违反这种精神,而且就因为有这样的教义,才会有那种伟大的、经常出现的奇迹。这奇迹就是,每个人能够同千百万形形色色的人一样,同圣贤和白痴、孩子和老人,同菲多尔、李沃夫、吉娣,同乞丐和国王一样,毫不含糊地懂得同一个道理,过着这样一种精神生活,只有这种生活是有价值的,只有这种生活是我们看重的。
这时他仰面躺着,望着万里无云的高高的天空。“难道我不知道这是无限的空间而不是一个圆形拱顶吗?但是不论我怎样眯缝眼睛使劲儿观看,也看不出这不是圆的和不是有限的,而且,尽管我知道这是无限的空间,但当我看出这是一个结实的蓝色拱顶时,我也是对的,这比我使劲儿往更远处看时更对。”
列文不再想了,只是仿佛在倾听两个快乐而专心地交谈着什么的声音。
“难道这就是信仰吗?”他因为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就想道。“我的上帝呀,真感谢你!”他压住痛哭,用双手擦着两眼的热泪,嘟囔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