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安娜·卡列尼娜.下》(109
列文望着前方,看到一群牲口,随后又看到他那辆套着乌骓马的马车,看到车夫,看到车夫赶着车到那群牲口跟前同放牲口的人说了几句话。后来他听到已经在近处的车轮声和肥壮的马打响鼻的声音。但是他一心一意地想着心事,竟没有想车夫赶着车到这儿来干什么。
直到车夫赶着车来到他面前,喊了他一声,他才猛醒过来。
“夫人要我来接您。令兄和另外一位先生来了。”
列文坐上马车,接过缰绳。
列文好像梦中醒来,好一阵子没有定下神来。他打量着肥壮的马,打量着那汗淋淋的胯裆和勒着缰绳的脖子,打量着坐在他旁边的车夫伊凡,就想起他一直在等待哥哥,妻子大概因为他老半天没有回家不放心了,并且竭力猜想同哥哥一起来的客人是谁。他的哥哥、妻子和还不知道的那位客人,现在在他的心目中都和以前不同了。他觉得现在他和一切人的关系都不一样了。
“现在我和哥哥不再像过去那样,老是那样疏远了,不会再争论了;我和吉娣再也不会吵嘴了;和那位客人,不管他是谁,也会亲亲热热的了;对仆人,对伊凡,都会不一样了。”
尽管又肥又壮的马焦急得直打响鼻,老想快跑,列文却把马勒得紧紧的,一面打量着坐在旁边的伊凡。伊凡不知道该用自己空着的两手做什么,就一直按着自己的衬衫。列文就想找由头和他说说话。他想说,伊凡不该把搭腰拴得太高,可是这好像是责备,而他是希望说说亲热话的。然而他想不出别的话来。
“请您往右边赶,要不然就撞到树桩上了。”车夫说着,扯了扯列文的缰绳。
“请你别管我,也别教训我!”列文因为车夫干涉他,很恼火地说。他像往常一样,别人一干涉他的事,他就火了;他也立刻很伤心地感觉到,他的推想错了,他在接触实际的时候,他的心情还不能立刻改变他的态度。
在离家四分之一俄里的地方,列文看见跑来迎接他的格里沙和丹尼娅。
“柯斯加姨父!妈妈来了,爷爷、谢尔盖伯伯,还有一个人也来了。”他们说着,就往车上爬。
“到底是谁呀?”
“样子可吓人了!两条胳膊老是这样。”丹尼娅说着,在马车里站起来,学卡塔瓦索夫的样子。
“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呀?”列文笑着问。丹尼娅模仿的样子,使他想起一个人。
“哎呀,可不要是那个叫人讨厌的人!”列文想道。
马车在大路上一拐转,就看到前来迎接的人,列文认出头戴草帽,正像丹尼娅学的那样摆动着两条胳膊走来的卡塔瓦索夫。
卡塔瓦索夫非常喜欢谈哲学,他的哲学概念来自从来不研究哲学的自然科学家。最近列文在莫斯科同他争论过好多次。
列文一认出卡塔瓦索夫,首先想起的是卡塔瓦索夫显然认为他赢了的那次争论。
列文心想:“不,我再也不争论,再也不轻易发表意见了。”
他下了马车,同哥哥和卡塔瓦索夫打过招呼以后,就问起妻子的情况。
“她抱着米佳到小树林(这是家门口的一片树林)里去了。她想把他放在那儿,要不然家里太热了。”陶丽说。
列文一向不要妻子把孩子抱到树林里去,认为这很危险,所以他听到这话有些不快。
“她抱着他从这儿跑到那儿,”老公爵笑着说,“我还劝她把孩子抱到冰窖里试试呢。”
“她想上养蜂场去。她以为你在那儿。我们正要往那儿去。”陶丽说。
“哦,你在忙什么呀?”柯兹尼雪夫落到别人后面,和弟弟并肩走着说。
“没什么特别事。像往常一样,忙忙庄稼事。”列文回答说,“你怎么样,可以多住些日子吗?我们早就盼着你了。”
“大概能住两个礼拜吧。在莫斯科还有很多事情呢。”
弟兄俩在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相遇了。列文虽然一向希望,现在更是殷切地希望和哥哥相处要亲亲热热的,尤其要随随便便的,但他觉得他望着哥哥有些不好意思,便垂下眼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列文竭力寻找能够使柯兹尼雪夫感到愉快的话题,免得他谈塞尔维亚战争和斯拉夫问题,因为他说到在莫斯科有很多事,就表示他要谈这方面的事了,所以列文就谈起柯兹尼雪夫的著作。
“哦,你那本书有什么反应吗?”列文问道。
柯兹尼雪夫知道他提这个问题的用意,就笑了笑。
“没有谁关心这事,我尤其不关心。”他说。“您瞧,达丽雅·亚力山大罗芙娜,要下雨了。”他用伞指着白杨树顶上一团团的灰云,对陶丽说。
兄弟俩的这几句话,让列文一心想避免的那种即使不算互相作对,那也是很冷淡的态度又出现了。
列文走到卡塔瓦索夫跟前。
“您能抽时间前来,真是太好了。”他对他说。
“我早就想来了。现在咱们可以好好谈谈,较量较量了。您读过斯宾塞的作品吗?”
“没有,没有读完。”列文说,“再说,我现在用不着读他的作品。”
“怎么回事?太有意思了。为什么用不着呀?”
“就因为我看清楚了,我所关心的问题在他和他那一类人的著作里是找不到答案的。现在……”
但是卡塔瓦索夫那安详而愉快的脸色突然使他心里一怔,于是他因为谈这些事破坏了自己的情绪,感到惋惜起来,他一想起自己下的决心,就不谈了。
“不过,以后再谈吧。”列文说。“如果到养蜂场去,那就往这边走,走这条小道。”他对大家说。
他们顺着小道来到一片没有割过的林中草地上。草地的一边是连成一片的鲜艳的紫罗兰,夹杂着一丛丛高高的深绿色藜芦。列文领着大家来到小白杨树浓密的阴凉里,请大家坐到特意为参观养蜂场而又害怕蜂群的客人准备的长凳和木头上,自己就到养蜂房里去拿面包、黄瓜和新鲜蜂蜜,招待大人和孩子们。
他尽可能轻手轻脚地快步走着,倾听着越来越频繁地从身边飞过的蜜蜂的嗡嗡声,顺着小路来到养蜂房。在门口有一只蜜蜂钻进他的大胡子里嗡嗡叫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把蜜蜂放出来。他走进阴凉的门廊,从墙上摘下挂在橛子上的面罩,戴好了,两手插进口袋里,就朝围了篱笆的养蜂场走去。在割净草的养蜂场中央,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排老蜂房,都用树皮缚在桩子上,那是他十分熟悉的,他知道每一个蜂房的来历。在篱笆边上排列着新蜂房,那是今年才入箱的新蜂群。在一个个蜂房出口处,一群群工蜂和雄蜂一个劲儿飞舞盘旋、嬉戏,使人眼花缭乱;其中的工蜂总是朝一个方向飞,飞进树林里,飞到正开花的椴树上,然后就飞回蜂房,不停地往返采蜜。
耳旁不停地响着各种各样的嗡嗡声,忽而一只忙忙碌碌的工蜂匆匆飞过,忽而是嗡嗡叫着的闲游的雄蜂,忽而是保护家业、随时准备蜇来犯之敌的担任守卫职责的蜜蜂。在篱笆那边,有一个老头子在做桶箍,没有看见列文。列文站在养蜂场中央,也没有招呼他。
他很高兴有机会独自待一会儿,也好摆脱现实生活,定一定神,因为他一到现实中,情绪就变得低落。
他想起来,他已经对伊凡发了脾气,对哥哥表现出冷淡的态度,和卡塔瓦索夫说话也很轻慢。
“难道这只是一时的心情,这种心情一下子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吗?”他想道。
但就在恢复了这种心情的一小会儿里,他高兴地感觉到,他心中发生了一种很重要的新变化。现实只是一时间扰乱了他已经得到的心灵上的安宁,但他的心灵安宁并没有被破坏。
正如此刻这些在周围飞舞盘旋的蜜蜂,威胁着他、吸引着他,使他生理上不得安宁,使他畏畏缩缩,躲着它们,自从他上了马车也是这样,种种操心事一齐涌上来,使他失去心灵的洒脱,但这种情形只是在他操心的时候才有的。尽管有蜜蜂,但他的体力毫无损伤,同样,他新觉醒的精神力量也毫无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