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安娜·卡列尼娜.下》(114
列文走出孩子的房间,只有他一个人了,立刻又想起还没有完全弄清的那个想法。
他没有去人声笑语不断的客厅,却在露台上站住,倚着栏杆,眺望起天空。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在他眺望的南方已经没有云了。乌云停留在相反的一方。那边电光闪闪,还有很远的雷声。列文倾听着花园里椴树上均匀的滴水声,仰望着他熟悉的三角形星群和从其中心穿过的银河及其支流。电光一闪,不仅银河,就连所有灿烂的星星都消失了,但只要闪电一熄灭,所有的星星就好像被一只万无一失的手抛出来,立刻又出现在原处。
“哦,为什么我老是心神不定呀?”列文暗自说,其实他已经预先感觉出来,他的种种疑问已经在心里解决了,虽然他还不知道是怎样解决的。
“是的,上帝的唯一明显无疑的显现,就是通过启示向世人颁布了善的律条,而我感觉这就在我心中,并且由于我也承认善的律条,我就和其他人联合起来,不光是联合,而是自觉不自觉地结合成一个信仰者的团体,这个团体就叫教会。哦,那些犹太人、伊斯兰教徒、儒教徒、佛教徒,他们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向自己提出这个他觉得很危险的问题,“难道那几亿人就没有这种美好的境界吗?没有这种美好的境界,人生就没有意义了。”他沉思起来,但立刻纠正了自己。“可是我要弄清楚的究竟是什么呀?”他在心里说,“我要弄清楚的是人类各种各样的信仰和上帝的关系。我要弄清的是上帝对整个苍茫人世的普遍显示。我究竟要怎样呢?对于我,对于我的心,已经明确无疑地显示了凭理智无法理解的认识,然而我却固执地要用理智和语言来表达这种认识。”
“难道我不知道星星不走动吗?”他望着一颗已经移动到高高的白桦树梢上的明亮的行星,在心里说,“可是我看着星星在移动,就无法想象地球在旋转,所以,我说星星在走动,也是对的。”
“如果天文学家把地球的各种各样复杂的运动计算在内,他们还能理解和计算什么吗?他们那些有关天体的距离、重量、运动和摄动的伟大结论,都是根据天体围绕不动的地球的可以看得出的运动做出来的,也就是我现在看到的这种运动,千百万人都看到的这种运动,这种运动千秋万代都是这样,过去这样,今后还是这样,永远是可信的。天文学家不根据可见的天体同一条子午线和一条地平线的关系进行观察,所得出的结论是毫无意义和不可靠的,同样,如果不能理解善,不能理解过去和将来对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基督教向我显示的、永远可以在我心中找到的善,如果不以这种理解为基础,所得出的结论也是毫无意义和不可靠的。至于其他宗教信仰以及其他宗教与上帝的关系问题,那是我没有权利也不可能解答的。”
“咦,你还没有去吗?”突然吉娣问道,她也走这儿上客厅去。“怎么啦,你没有什么不痛快吧?”她借着星光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说。
但是,如果不是又一道闪电淹没了星星,照亮了他的脸的话,她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她借着电光看清了他整个的脸,看出是平静的和高兴的,就对他嫣然一笑。
“她是理解的,”他心想,“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是不是对她说说?对,我就对她说说吧。”可是就在他要开口说的时候,她也说话了。
“听我说,柯斯加!劳你驾,”她说,“你到拐角那个房间里去一下,看看给哥哥安排得怎样了。我不方便。看看新洗脸池是不是安好了?”
“好的,我这就去。”列文站起来,吻着她说。
“不,不必说。”等她走到他前面去,他想道,“这是秘密,只是对我一个人有用的、重要的和不能用言语表达的秘密。
“这种新的感情并没有像我幻想的那样,而是像我对儿子的感情那样,没有使我改变,没有使我感到幸福,没有使我觉得豁然开朗,也没有什么意想不到之处。是信仰也罢,不是信仰也罢——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这种感情经历种种痛苦之后进入我心中,并且牢牢地扎根在我心中了。
“我依然会对车夫伊凡发脾气,依然会争论,会发表不恰当的意见,依然会对别人,甚至对我的妻子保留我心灵的最神圣的秘密,依然会因为自己做错的事迁怒于她,并且因此还会后悔,依然会凭理智不理解我为什么要祈祷,却还要祈祷;但是,现在我的生活,我今后的一生,不管我会遇到什么样的事,今后一生的每一分钟不仅不会像过去那样毫无意义,而且会具有明确的善的含义,这是我能够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