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远夏
第5章远夏
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早已忘记,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往昔。
001
足足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用意念让殷若看不见我,或者突然出现地缝供我钻进去。我甚至狠狠掐了下大腿,以确定这一切是不是个梦境。
但是遗憾的是,肉体的疼痛让我彻底清醒起来。
殷若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不请自来了。”
我低着头揪手指,心想这话说的可真别扭,人都自来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殷若每朝我们走一步我的心跳频率就加快一度,最终她停在司徒豫面前,递上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笑道:“Happybiethday,阿豫,你也真是的,生日都不叫上我。”
司徒豫打哈哈:“你不是在美国吗,什么时候回福川的,怎么不和我说声,好给你洗尘啊。”
“前段时间回来过一次,刚下飞机就被人赶走了,我只好偷偷摸摸的来啊。”说着,殷若看了眼卓良。
我也把目光移向卓良,他正面无表情地把玩手中的打火机,幽蓝色的火光一熄一灭间,衬得气氛更加诡异。
这时,司徒悦蓦地叫嚣起来:“那个谁,你倒是打啊,难不成你想耍赖?”
我们又纷纷转头去看僵在门口的骆蔻蔻。
我记得小时候看赵忠祥的《人与自然》,上面有一期介绍到沙漠的响尾蛇,这种蛇盘踞在沙堆里,不轻易攻击人类,但只要人类碰到它一点点,它就会报仇,就算人类侥幸离开了沙漠,它也会找到他,至死方休。
我觉得,拿这种蛇来形容殷若再适合不过了,因为我自己就是个惨痛的教训,所以也不难想象,如果骆蔻蔻这巴掌打下去,殷若会怎么报这一掌之仇。于是,我用眼神示意骆蔻蔻,宁做小人不做好汉。
谁知道骆蔻蔻在和我对视几秒后,便昂着脑袋说:“急什么急,没看见姐在酝酿情绪!”然后,大步朝殷若走去,闭着眼扬起手,我想都没想就冲到了殷若面前。
啪的一声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已经睁开眼的骆蔻蔻张大嘴,大吼:“我操,你是傻逼啊,你冲过来干啥。”
卓良手里的打火机重重拍到桌子上,几步走到我面前:“有没有事?”
我连忙摇摇头,天知道骆蔻蔻那掌扇得有多重,半边脸除了麻就是辣,嘴里也跟着泛起了血腥味。但是在这么多人的行注目礼下,我只有扯着僵硬的脸表现出生龙活虎的样子。
卓良阴沉着脸,转身走了出去。
殷若好奇地看了看骆蔻蔻,又看了看我们:“你们在做什么?”
“殷若姐,我们玩游戏呢,她要打开门遇见的人一耳光,那么不巧,刚好是你,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司徒悦笑得无比可人,眼里却满是幸灾乐祸。
殷若眨了眨眼:“可惜老天没给你个聪明的脑袋。”
两人言语间充斥着浓浓火药味,看得我一愣一愣的。
骆蔻蔻凑近我耳边,说:“司徒悦、殷若,加上你,整个一三国鼎立啊。”
我没好气地朝她翻了翻白眼,坐到沙发里玩手机游戏。
骆蔻蔻跟着坐了过来,问:“你刚才干嘛要为她挡那巴掌。”她瞄了瞄正招呼大家唱歌的殷若。
我说:“你傻不傻啊,那巴掌要真扇到她脸上,你还有好日子过吗?”
骆蔻蔻生气地说:“你还说呢,刚才我一看是殷若都打算耍赖了,谁知道你给了我个鼓励的眼神,我还以为你要借此机会报仇呢。”
我差点没晕过去,会错意实在是件很悲催的事。
又过了几分钟,卓良回来了,手里拎着一袋东西。司徒悦风情万种地迎上去,卓良看都没看她,直接朝我走过来,掏出一个冰袋递给我;“敷到脸上。”
虽然这个动作让我虚荣心被膨胀得满满的,但同时我又悲哀地想,司徒悦对我的敌意肯定上升到百分之两百了,想到这里,我偷偷地瞄了眼殷若,发现她并没有看向我这边,不由松了口气。
卓良看了眼假装睡觉的骆蔻蔻,转头对我道:“下次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无论是谁,我都会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我惶恐地点了点头,清楚地感觉到靠在我旁边的骆蔻蔻颤抖了下。
那天的后来,我都坐在角落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挨到结束,整个人已经处于混沌状态。
司徒豫说:“今天这个生日宴,真是让我终生难忘,希望明年我们还能在一起庆祝。”
大家很给面子的鼓起掌来。
我和骆蔻蔻不好意思地对视了眼,汗颜地笑笑。
一帮人勾肩搭背走到酒吧门口,互相道别,骆蔻蔻因为怕卓良找她麻烦,早就混在人群中溜了。司徒豫送司徒悦和殷若回家,卓良也顺道去拿车,我正暗自庆幸这惊心动魄的一夜终于过去了,一转头,就看见本来应该离开了的殷若站在马路对面巧笑倩兮地看着我。
她将风吹乱的头发别过耳后,一步一步朝我走来:“纪桑夏,你的记性真是不好,我说过的话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看来,你还不够痛。”
002
你还不够痛。
还不够痛。
杀死自己一半的生命,毁掉一生的信仰,如果这还不够痛的话,我不知道,什么才算是痛。那个被我尘封在记忆里的夏天,此刻像是倾闸地洪水般,尖啸着,奔腾而来。
一切都要从那天说起,高二进高三的那个暑假,仅仅逍遥了十天后,我们就开始返校补课。补课的第一天,学校搞了个动员大会,全体高三学生在闷热的小礼堂内,顶着酷暑听校长激昂奋进的发言:“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早起的鸟总能吃到最美味的虫子,我们要赢在起跑线上……”
身后的骆蔻蔻小声嘀咕:“校长没听过枪打出头鸟么!”
周围的同学低低笑出声来,我回过头看了看左后方的宋楚予,他的嘴角也挂着淡淡的笑意,撞见我的目光后,轻轻眨了眨眼。这个细微的小动作让我沉浸在他的美色中不能自拔,甚至连班主任走到我旁边都没发现。
骆蔻蔻拼命对我使眼色,以其滑稽的模样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笑着说:“您这是面瘫还是抽筋啊。”
骆蔻蔻的嘴角抽了抽,抬起脚预备踩我,我本能地闪开,她收不住的踩到班主任的高跟鞋上。
我张了张嘴,半天才对着班主任铁青的脸嘿嘿道:“林老师,这么巧啊,呵呵呵呵。”
动员大会结束后,我和骆蔻蔻毫无悬念地被拎到操场罚站,又毫无悬念地在班主任离开后不久就坐到树下乘凉。
许纯水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们视野里的,她穿着中规中矩的白色长裙,打着一把碎花遮阳伞,被一个虎背熊腰的男生挡住了去路。
骆蔻蔻说:“哟,那不是小百合么?”
小百合是我们给许纯水起的外号,因为她只穿白色的衣服,骆蔻蔻曾特别不屑地说:“她以为她谁啊,仙女?”
可是在我看来,许纯水特有当仙女的资本,父亲是市医院的院长,母亲是大学教授,上学放学都有专车接送,若生在古代,就是一大户人家的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每年学校的大小晚会上,都会有她的古筝独奏,清新脱俗的模样更是惹得一帮青春期的少男心神荡漾,纷纷把她列为梦中女神。
而这个女神此刻正面临着被强吻的危险境地。
我和骆蔻蔻对视了一眼,同时站了起来,冲了过去。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骆蔻蔻在跑的同时顺便操起路边的垃圾桶作为凶器,负重过大导致速度降低,以至于节奏没把握好,举起的垃圾桶直接砸到后来居上的我身上。惨叫一声后,我瞬间扑倒在地,并出于本能在最后关头拉住正前方那个非礼许纯水的男生的裤子。
空气里传来几声抽气声,以及,布料撕裂的声音。
我看了看手里的布料,缓缓抬起头注视眼前那片红,短暂的沉默后,我说:“同学,你这内裤哪买的,挺贴身的呵。”
上帝作证,那是我脑子在经历了空白之后唯一能想到化解尴尬的话。可是事后,骆蔻蔻说我那时跟个山代王一样,言语里充斥着对良家妇男的调戏。
那个男生大概也是这样以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后,大叫一声即刻跑得不见踪影。
我纳闷道:“咦……他怎么跑了?”
“太有才了,对付流氓果真是要比他更流氓!”骆蔻蔻一脸崇拜,然后她盯着我看了会,好奇道:“你怎么还不起来,地上很凉快吗?”
我白了她一眼:“操你大爷的,刚被你那一砸,我膝盖磕到地上疼得都没知觉了。”
骆蔻蔻赶紧过来扶我,看见我膝盖上两块被磨出血的伤口倒抽了口气。一直傻眼愣在旁边的许纯水冲了上来,从包里掏出矿泉水对着我膝盖的伤口浇了上去:“伤口沾了沙子和灰尘很容易感染,我们赶紧去校医室吧。”
那天我被骆蔻蔻和许纯水搀扶着去校医室的路上刚好被出来上厕所的同学看见,他惊恐地跑回教室,和其他人交头接耳起来,以至于我的一点皮外伤传到宋楚予耳朵里就变成了“纪桑夏被太阳晒流产了,整个人昏迷不醒”这个版本。
所以,当宋楚予气喘吁吁地赶来校医室的时候,我惊讶地张大了嘴:“你怎么来了?”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红着脸说:“哦,听说你流产了……”最后几个字细如蚊呐,我半天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回了句:“谁的?”
“噗。”许纯水忍不住捂着嘴低低笑起来。宋楚予这才注意到我和骆蔻蔻的黄金二人组多出了一人,不由朝她投去好奇的目光。
微风从窗外徐徐吹进,白色的窗帘如水流般飘扬,橘色的夕阳淡淡洒在许纯水身上,如瀑的长发垂在白裙子上,当真如一朵出尘不染的小百合似的。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遇见。
003
那个流言散播者在事后被我和骆蔻蔻狠揍了一顿。
本来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可很快我们就发现,许纯水开始频繁对我们示好,虽然她是文科班,我们是理科班,但仍阻止不了她来向我们借书借笔记的频率,还回来的时候还会附上小礼物。那段时间我们班的男生都很荡漾,书包里终日塞满各个学科的书籍,上课也不再交头接耳开小差,认真记笔记,这让我们班主任很欣慰,感叹同学们这么快就进入了高考的状态,实在是令人很感动。
我悲哀地想,她一定没看到当许纯水来我们班门口张望时,男生们前赴后继地迎上去热情地表示自己可以提供更完整的笔记。
骆蔻蔻特别惊恐地说:“她不是想要以身相许吧?”
我迷茫地摇摇头。
骆蔻蔻更加惊恐了:“她看上的是你还是我?”
于是,那一整天我都陷入在巨大的忧虑之中。
是夜,当我再一次做错宋楚予和我讲解了五遍的题目后,他放下了笔,扶了扶眼镜,正色道:“桑夏,你这一整晚都在想些什么呢?”
在听完我和骆蔻蔻的担忧后,宋楚予伸手笑着戳了戳我脑门:“你和骆蔻蔻真是一对火星来的活宝,没看出人家许纯水是想和你们交朋友吗?”
我说:“那她干嘛不直说啊。”
宋楚予沉默了会,半晌说:“或许她从没交过朋友,所以才会这样小心翼翼。”
优秀的跟个天仙似的许纯水会没有朋友?我低下头又陷入了深深的惘然之中,没有看见望着窗外的宋楚予眼里透着不同寻常的光芒,有些温暖,还有些疼惜。
第二天去学校,我把宋楚予告诉我的话给骆蔻蔻重复了遍,她也陷入了惘然之中,最后她一拍桌子道:“靠,直接把小百合拽来问问不就行了。”
而当许纯水在我们的质问上红着脸说出“我想和你们做朋友”时,我和骆蔻蔻双双张大了嘴,当她瞄了我们两眼,挺不好意思的继续说出“我从来没有过朋友”时,我和骆蔻蔻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冲到宋楚予面前,大叫一声宋半仙。
许纯水说,她家教甚严,从小就被一个又一个的“不许”和“必须”约束着,就连弹的炉火纯青的古筝,都是她无比厌恶的。每天母亲都要翻查她的书包和手机,不允许她和男生来往,还差点被送入女子高中读书,而除了文化课外,同时还要上几门课外班,这就导致她的时间太过紧凑没空和其他人交流,在他人面前造成清高不食人间烟火的假象,从而没有女生愿意和她做朋友。
我和骆蔻蔻同情地表示,在这样一个变态的家庭下还能长大成人实属不易。
那时候,许纯水已经和我们成了黄金铁三角,过去想做不敢做的通通在我们的带领下尝试了遍,比如像现在这样,逃掉课外班,坐车去郊区的果园游玩。
果园的阿木伯已经和我们很熟,热情地拿出压箱底的果酒招呼我们。全然忘记了当初我和骆蔻蔻、宋楚予第一次来这时,因为顺手偷摘了几个苹果,就被他举着棍子追了大半个山头。
骆蔻蔻噘着嘴不满道:“阿木哥你可真偏心,小百合来就又是果脯又是果酒的,怎么就没见你这么招待过我们啊。”
微醺的阿木伯笑嘻嘻地瞪了骆蔻蔻一眼:“你又奈我何?”
骆蔻蔻气得直跳脚。
许纯水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我们,脸上始终挂着恬静的笑意,微风轻轻扬起她的长发,洁白的裙子上沾染了新鲜的碎草沫,身后是层层叠叠的果树,和湛蓝如宝石般的天空。
这是我记忆里对那么多关于许纯水的场景中最清晰的一幕,直到现在,每每回想起时,我仿佛都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果香味,那么那么真实,好像随时都可以回到那一年。
你看,人总是在失去与缅怀中度过,因为太过美好的东西,只有靠记忆来保鲜。
004
我从十岁开始暗恋宋楚予,到现在年刚好是第十个年头,人们常说的七年之痒不仅没有出现,反而,我对他的依恋越来越深。而我之所以从未向他坦白这份感情,是因为,我一直以为,经过这么多年,我和他终究会在一起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记得当初告诉骆蔻蔻这番话时,她颇为不屑:“你不过是为自己那可耻的自卑心找个借口,说实话你是害怕被拒绝吧。”
我咕噜咕噜喝掉半瓶水,不甘示弱地回了句:“你等着以后参加我们的婚礼吧。”
骆蔻蔻冷哼了声,没有说话。
如今想来,到底是那时的我太过年轻,很多轻而易举能看懂的事情都被我盲目的自信给淹没。以至于,当骆蔻蔻第一次和我说,她觉得宋楚予对许纯水有些不同时,我只是认为她言情小说看多了,杞人忧天。
之后没多久我就因为我爸的事情惹上了卓良这个二世祖,基于他这个人比较爱玩神秘,所以每天我都提心吊胆的,就怕他有如瘟神降临般出现在我面前。
自从那天他和他的卡宴成为我们学校的焦点,就有一些流言风传开来,大抵不过是些我傍上了大款之类的话,老师还特地找我进行了一次谈话。
谈话结束后我的脸一直很臭,全身散发着一种“不要靠近我”的气场,最后一节体育课索性拉着骆蔻蔻翻墙逃课。
我几下就翻了过去,骆蔻蔻随后跳了下来,张大嘴看着我。我正美滋滋地想她一定是被我矫捷的身手震撼了,下一秒我的书包就被人从身后揪起,卓良带着玩味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亲爱的小桑夏,好久不见。”
我一听是他的声音,身上的鸡皮疙瘩全都起来了,拔腿就要跑,无奈动弹不得。我正准备脱掉书包跑,卓良一手捞住我的腰就往后走,骆蔻蔻见状,连忙跑上前拉住我的手,和卓良形成了对峙。
我正感激涕零着呢,卓良回过头冷冷地说了声:“放开。”
骆蔻蔻有如雷击般蓦地松开了我的手。
我大吼:“骆蔻蔻你奶奶的,你怎么这么没情操!居然给我松手!”
骆蔻蔻看上去都要哭出来了:“你别急啊桑夏,我记下他车牌了,要是你没回来,我一定给你讨公道去。”话音刚落我就被卓良扔进了车里。
他朝我露出两排白瓷一样的牙齿:“放心,你别忘了我做哪行的,我就是想怎么样也绝对不会留下证据的。”然后,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我心里头虽然害怕,嘴巴依旧硬着,我说:“你有种就把我挫骨扬灰,否则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卓良说:“我哪舍得让你挫骨扬灰啊,好不容易遇上个像你这么有趣的小姑娘,我不好好玩个够本都对不起我自己。”
我颤抖着指着他:“你这人怎么这么变态啊,人模狗样的!”
他从后视镜里对我嗤之以鼻:“有学问点好吗,这叫衣冠禽兽。”
我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看着他悠闲开车的样子,忽然暴力的想照他后脑勺一掌拍下去。
接下来的一路我俩都没再说话,卓良载着我穿梭在公路上,最后停在了安宁巷,我一下车就傻眼了,正惊讶他怎么知道我住这里时,他突然朝我走近,掏出一个亮闪闪的发夹,动作轻柔地别在我头上,然后退了一小步看着我笑。
卓良长得本来就好看,跟一电影明星似的,这如春风般的一笑更是把我迷得七荤八素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我愣愣地抚着发夹说:“这是干嘛。”
卓良有些别扭地咳了声,道:“我朋友说你般年纪的女孩应该喜欢这类东西……你戴着挺好看的。”然后,他拍了拍我的脸,开车离开。
直到他走远了,我才恍然回神,转身时看见宋楚予站在不远的地方脸色凝重地看着我。还没等我开口,宋楚予就说话了,他不可置信地指着卓良离开的方向问:“你逃课就是为了和这个人出去?”
我说:“我……”
他说:“纪桑夏,人家那样说你时我还不相信,现在居然让我亲眼看到。”
我说:“我……”
他说:“这么多年来我都把你当妹妹一样呵护着,可你却做出这么不自爱的事情!”
盛夏的黄昏,艳阳还未来得及收敛光芒,宋楚予的话却有如一道破口而来的惊雷,炸得我整个人都陷入了空白与轰鸣之中,全身似灌铅般的沉重。
005
那天宋楚予走后,我一个人在安宁巷口坐了好一会,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才站起来回家。
草草吃完饭后,我就钻进被子里,卓良别在我头上的发夹躺在我手心里,我这才看见它的底部刻着小小的MC,这个牌子的专卖店在福川有很多家,只要在店内购买任意产品,就能终生享有专业发型师为您盘发,广告语更是美得不像话——每个女孩都有个公主梦,让你美梦成真。
我和骆蔻蔻逛街路过时,总会对着门口的海报流口水,幻想有一天自己也能坐在里面变成公主,也仅仅只是幻想而已,因为店里最便宜的发夹都和一个普通工薪家庭一个月的生活费不相上下,是名副其实的奢侈品。
可是此刻,看着这个小小的发夹,我没有比此刻更清楚地认识到,就算戴上它,我也不会是谁的公主。
我有些伤感,决心闭上眼好好睡一觉,只有梦里的世界,才不那么让人绝望。
我和宋楚予第一次陷入了冷战中,不再一起上下学,在学校遇见了,也只是僵硬地打个招呼,我悲哀地想原来再熟悉的人,也会有如此陌生的一天。
察觉到我们之间的气氛,骆蔻蔻和许纯水决定组织一次郊游。于是,趁着国庆节的假期,几个人浩浩荡荡地爬上了位于福川郊区的螺蛳山。
那天出门的时候,鸡腿一直缠着我叫唤,鸡腿是我八岁那年宋楚予在路边草丛里捡回来送给我的一只小猫,特黏我,我想了想就把它放进篮子里,一齐带去。
山顶有个高高的碉堡,据说那是抗日战争时期留下的,墙壁上刻满了极具现代气息的字句,比如“某某某是王八蛋”“某某某爱某某某”,许纯水拉着骆蔻蔻在碉堡下的山涧里装泉水,俩人去之前还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了,她们是想给我和宋楚予制造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
我探头和在山涧里玩得不亦乐乎的许纯水招了招手,然后转过头看宋楚予,他抱着鸡腿靠在碉堡的石栏上,眼神专注地望着下面。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许纯水一脚踩空,尖叫声蓦地响起,宋楚予想都没想转身就往碉堡下冲,他忘记了他的手里还抱着鸡腿,此刻,它正发出凄厉的叫声从几米高的碉堡上直直跌落到山涧的石头上。
骆蔻蔻和许纯水止不住的大叫起来,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怎么下去的碉堡,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跪坐在鸡腿身边,拼命喘气。
鸡腿小小的身躯不停地打颤,发出微弱的呜咽声,它身上的鲜血被汩汩流淌的泉水冲刷成一大片。
骆蔻蔻从旁边抱住我发抖的身体,一遍一遍地说:“没事,我妈说猫都是软骨头,它不会有事的。”
宋楚予也走过来,面色苍白地说:“对不起桑夏,我……”
我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责怪他只因许纯水滑倒而放弃鸡腿的生命?我忽然想起那年暑假,爸妈工作开始忙碌起来,上班的时候就会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我常常对着天花板发一天呆,感觉连灵魂都蜷缩成一团。直到宋楚予把巴掌大小的鸡腿带到我面前,日后很多个日夜里,生性自由的鸡腿陪我呆在牢笼一样的屋子里,趴在我身边,听我说话,和我分吃一碗饭,在寒冷的夜里用自己小小的身体煨暖我冰冷的心,它对于我,不仅是只排遣寂寞的宠物,更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
所以,我才会在失去它的这刻那么绝望,因为随它一起失去的,还有那个夏天里,我所有的温暖。
006
我抱起气息渐弱的鸡腿,宋楚予拉住我的胳膊,问:“你要去哪?”
我低着头说:“我想一个人走走,你们别跟来。”语罢,我挣开他的手,往山下走去。我漫无目的的沿着山脚延伸的公路行走,直到被一辆车挡住了去路,模糊的视线中,我恍惚看见卓良大步朝我走来,扶住我的肩,道:“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在马路上……”他注意到我怀中的鸡腿,声音戛然而止。
我沉默了会,说:“你能送我回安宁巷么?”
卓良陪着我来到安宁巷后面的小山丘,以前我和宋楚予总爱带着鸡腿在这里散心,低矮的山丘珍藏着的是我和鸡腿曾经最快乐的时光。
老人们常说,猫死随树。我挑了株枝繁叶茂的梧桐,卓良脱下外套,卷起袖子,艰难地爬上树,轻轻地把鸡腿放到上面。我抬头看着,阳光有些眩目,光与影的交替中,鸡腿好像睡着了般,好像等它醒过来,还会是过去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猫。
我问卓良:“下辈子的鸡腿,还会记得我吗?”
卓良点点头,伸手轻柔地将我拥进怀里,这个我有点畏惧还有点讨厌的男人,此刻却用他宽厚的肩膀,将我无法说出口的悲伤紧紧环绕起来,就像是一块大大的吸铁石,吸走我满心的疲惫。我把头埋在他的衬衣里,吸着鼻子闷闷说了句:“谢谢。”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鸡腿独自站在白茫茫的大地上,我叫了声想跟上去,脚底却像生了根怎么也动弹不得,鸡腿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朝远方跑去,停在一个女人的脚下,我看不清女人的样子,只觉得莫名亲切,她伸手抱起鸡腿,对着我挥了挥手,我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她的模样,梦却在此时被一阵闹铃声打破。
后来我和骆蔻蔻说起这个梦,她笃定是鸡腿托梦,告诉我它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
国庆剩下的三天假期里我都窝在家里,宋楚予来找我都被我以各种借口闭门不见。其实我心里明白,鸡腿的死他要比我更加难过,真正让我不能释怀的是,碉堡上的那一幕,验证了骆蔻蔻的话,宋楚予对许纯水,的确是不同的,这其中的关怀甚至超越了我。
只不过这一切骆蔻蔻和许纯水并不知道,她们仅以为鸡腿掉下来是意外。
鸡腿事件成了一个导火索,我和宋楚予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而和卓良的接触,则越来越频繁,因为我说他的车和他西装革履的样子会给我造成困扰,他便去买了辆自行车,来找我时就换身休闲装。
骆蔻蔻颇为羡慕嫉妒恨,她说:“奶奶的纪桑夏,你家祖坟开了叉是不,怎么就瞎猫撞上卓良这个黄金鼠!”
许纯水就笑:“我觉得他们挺般配的啊。”
我朝她们抛了个媚眼,跳上自行车的后座,眼角瞄到宋楚予刚走出校门,站在那儿安静得像座灯塔,我淡淡移开目光,别过头环住卓良的腰。
卓良的屁股悬在离车座几公分的地方,一边无比High地蹬车一边跟我笑:“你说我这样带你去吃饭会不会不让进?”
我说:“你这么多年书白念了啊,女的你就使美男计,男的我就牺牲下使美人计。”
卓良嗤了声:“得了吧你,就你那小身板还美人计,也不嫌寒碜。”
我说:“我那是瘦!”
卓良很轻蔑地笑:“瘦点没什么,可瘦成前后不分就是残缺,人家至少还能身残志坚,多面发展,但是你这种没大脑的人也只能到此终结了。”
我愤怒地狠掐他的腰,卓良大叫一声,车子摇摇晃晃地栽倒了。幸运的是旁边的店面正好在装修,我们毫发无伤地倒在门口的沙堆上,不幸的是当我和卓良灰头土脸地来到餐厅时毫无悬念地被挡在大门外。
卓良黑着脸瞪我:“纪桑夏你是猪脑啊你,交通整治第一个就该抓你去,没听过开车时不要对司机动手动脚的吗!”
我嘟囔着说:“你骑的是自行车……”
他伸手就朝我脑门上戳:“你还狡辩,不要脸倒还是一种精神了。”
我边躲边顶嘴:“总比你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要好。”
我和卓良在街上互相讥讽着,最后实在抵不住饿,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坐进了路边的小吃摊。
等面的空隙,卓良不停拿餐纸擦桌子,我拿着筷子有节奏地敲着,调侃他:“卓大少,你长这么大还没来吃过这种路边摊吧。”
他专注擦桌子没答话,过了两分钟面端上来了,我吃了几口发现卓良一脸苦逼的拿着筷子在碗里挑来挑去,白色的卫衣灰蒙蒙一片,心想估计这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这辈子都没像现在这么狼狈过,我有些过意不去,便把碗里剩下的几片肉夹到他碗里,饱含深情地说:“这餐我请,你放开了吃,别怕占我便宜。”
卓良睁大眼看着我,我想他一定是被我感动了。
果然,为了证明他占了我便宜,他大口并迅速地吃完了面。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卓良有严重的洁癖,尤其是在饮食上,要求近乎苛刻,跟自家人吃饭都是独碗独筷的,可想而知,当时他是忍着多大的痛苦才吃下去那一碗路边摊上沾满我口水的面啊。
007
得知卓良住院的消息已是两天后,住的刚好是许纯水她爸的医院,许纯水跟我说起这件事时,被我一脸茫然的样子给刺激到了,很不能置信地说:“天啊!卓律师住院你居然不知道?”骆蔻蔻也觉得我这种行为简直人神共愤,两人凑钱给我买了束百合把我赶去了医院。虽然我觉得,不知道卓良住院是件很正常的事,我又不是卫星导航仪,能观测到他的健康状况。
当我找到卓良住的VIP病房时,发现里面除了卓良还有一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长发美女,正在犹豫要不要打破他们的二人世界时,美女注意到了我,柳叶眉微微攒起:“是你?”
我猛然记起她就是卓良的女朋友,那天的乌龙事件渐渐在我的脑海里清晰起来,我尴尬地冲她招了招手:“嗨……”
她丝毫没有理睬我的意思,转头问一脸不耐的卓良:“你就是因为她和我分手?”
按照弯弯言情剧的套路,一般出现这种对话时,身为男主角的卓良应该为我百般辩解,把炮灰目标转移,或是柔声细语地安慰前女友。可是卓良偏不按理出牌,他慢条斯理地靠起身,说:“殷若,我以为你这么聪明的女人会了解我的,过去你说要当我女朋友,我没拒绝,不代表就是答应,之所以由着你以我女朋友的身份自居,是为了甩开那些跟蜜蜂一样的女的,你该庆幸她是现在出现的,分手总比离婚要好听是吧?”
这一番话,连身为旁观者的我都听不下去了,更何况殷若,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她惨白的脸滑下,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我深深觉得,梨花带雨这个词,简直就是为她而生。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殷若就夺过我手里的百合,扔到地上用高跟鞋狠狠地碾踩几脚泪奔了。
我盯着地上狼藉的百合感叹,好一幕辣脚摧花啊。卓良当我是心疼,很不屑地说:“德行,小鼻子小眼睛的,反正那花你送我下场也是待垃圾桶里了此残生。”
“谁说是送你的,我的爱慕者送我的好吗?”我没好气。
卓良紧皱着眉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他是在酝酿羞辱我的话,没想到他忽然蜷起身子,缩到被子里。
我幸灾乐祸:“嘿,你也有当缩头乌龟的时候啊。”卓良破天荒地没反驳,我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连忙跑到床边,一扯被子才发现他紧闭着眼,额头冒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我急了,掰过他的肩膀问:“你怎么了?”
卓良睁开眼瞪我:“还不都是你!非要去吃什么路边摊,害得我肠胃炎复发,现在又说这些话来气我,我跟你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啊,你不整死我不痛快是吧?”
“谁知道你的胃那么金贵啊,我吃了这么多年都没事儿,我还冤呢我,怎么招惹了你这个大麻烦。”我心虚地提高音量。
卓良又龇着嘴喘了会,我好心递水给他,却被他顺势抓住手。
我说:“你干嘛,快放开我!”
卓良竖起中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刚才你都看见了听见了吧。”
我点点头。
“你得负责。”声音铿锵有力,不愧是吃律师这碗饭的。
我瞪大了眼。
“所以,”他朝我眯眼一笑,“我们在一起吧。”
我张大了嘴。
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说——好。”
“好……”还处于震惊状态的我愣愣地顺着他的话重复了遍,卓良露出满意的笑,俊脸朝我靠近,我连忙往后仰,大叫:“你大爷的,套我话,刚才不算数……”
话音刚落,他的吻就落在我的唇上,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碰,却让我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脑子里像刚经过一场核爆炸,剩下的只有奔腾的蘑菇云。
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卓良对我露着大牙笑,全身散发着一种病态美,但这并不能阻止我朝他挥去的拳头。
008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卓良都在上演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坚持说过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我得为自己言行负责,而我则以现在是高考的冲刺期不宜谈恋爱为由和他拖延,最后他忍无可忍,撂下狠话说:“好,我等,看你到时候还有什么鬼把戏。”
我心里想的是,像他这种少爷,长得又不赖,自然是被众星捧月的,我这样的人与他过去生活极不搭调的人,也许开始会产生强烈的兴趣,但日子久了也就腻味了,也许还没到我高考结束,他就没了兴趣。这就和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偶尔吃盘清淡的小葱拌豆腐,但最终还是要回归山珍海味是一样的道理。
而不久之后,另一件事也让我无暇顾及与卓良之间的事。一个叫韩诺的人对许纯水展开了疯狂的追求,他是个赛车手,第一次对许纯水告白就集结了整个车队的人,团团围住来接许纯水放学的私家车,众目睽睽之下,他把一捧蓝色妖姬以王子礼递到许纯水手中,惹得围观群众各种羡慕嫉妒恨。
那天的最后,以许纯水的妈妈一巴掌打在韩诺漂亮的脸上,然后把那捧蓝色妖姬扔到了地上告终,我和骆蔻蔻以及周围的女性朋友惋惜之余又拼命阻止自己冲上去捡起来的冲动。但我却清楚看到,被母亲挡在身后的许纯水,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那之后许纯水被管的更加严厉,以至于上课外课时,她妈都会在教室外陪读,即使是这样,韩诺却像个苍蝇般,无孔不入,总能在我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然后送给许纯水一枝带着露水的玫瑰花。
对于这一切,许纯水并没有表示明显的拒绝。这让我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如果她接受了韩诺,那么宋楚予必然就会死心,而他,或许就能看到这么多年来默默站在他身边的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也就不奇怪当许纯水来向我询问,她是否要答应韩诺的追求时,我表示了全力的支持。
许纯水在情人节那天接受了韩诺,两人在点满蜡烛的天台上拥吻,骆蔻蔻一直看着我,半晌,她说:“你支持她,是完全为了她好?”
“纯水是喜欢他的。”我心虚地别开眼,并没有看到宋楚予就站在我们身后不远处,眼里升起浓浓水雾。
我一直知道许纯水喜欢韩诺,从他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像个关在牢笼里的小鹿,好吃好住,却独独没有韩诺身上那种不羁和自由,她把对自由的渴望全部倾注在这个男人身上,甚至不惜飞蛾扑火。
许纯水和韩诺的事情很快就人尽皆知,她妈用尽各种方法为了阻止两人来往,那几个月的许纯水颇为憔悴,常常在我和骆蔻蔻面前哭。我永远记得那一年的五月十七日,许纯水穿了件红色的长衫,她送给我和骆蔻蔻一人一朵玫瑰,说:“我的人生一直都是为爸爸妈妈活,这一次,我想为自己而活……你们知道的,我很爱他。”然后,她牵起韩诺的手,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许纯水。
我隔天才知道,那天,许纯水是从家里逃了出来,跟着韩诺勇敢地踏上再也回不去的旅途。
许纯水私奔的事在学校闹的很大,谁也没想到,在离高考只有几十天的日子里,那么柔弱的许纯水,会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来,她的母亲常常来学校哭,看见穿白色衣服的长发女孩总是会崩溃地迎上去。我远远地看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觉得,因为自己的私心,我毁掉的不仅仅是许纯水的人生,还有一个母亲的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