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葬心
第7章葬心
佛都说: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付出从来不与得到持平,活着,便是如此疲惫的存在。
001
我一夜无眠,看着手机直到天亮,卓良见我这样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做好的早餐摆在床头柜上后就去上班了。等他中午回来时,我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从床上换到了沙发上。
卓良看了我一眼,然后几步跑上楼,端着已经凉透的早餐坐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脸:“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过一点东西,我知道你现在心急,但不要在还没找到许纯水前你自己就先倒了。”说着,他转身去厨房,叮叮咚咚忙了几十分钟后,端着碗热情腾腾的类似皮蛋瘦肉粥的东西出来了,还贴心地舀了勺递到我嘴边。
我眼皮都懒得抬,别过头:“我没胃口,也不饿。”
卓良的手悬在半空中,良久,他重重靠在沙发上,一手搭在额头上,悠悠开口:“桑夏,看来我昨晚对你说的话你并没有听进去……”
我转过头,怔怔与他对视。人家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的确,我曾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过各式各样的情绪,可是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就像一口古老的井,没有涟漪,没有水纹,只有风一般的低语,静静地拂在我发间。
“我说了绝不会再弄丢你一次,就是无论任何方式,你不吃饭,我就陪你不吃,你不睡觉,我就陪你不睡,你要死,我就陪你一起死,只有感同身受,才能相濡以沫。”
只有感同身受,才能相濡以沫。
骤然间,因为他这句话,我的心微微疼了起来。
若是换做别人对我说出这番话,我一定认为他是个变态,可是卓良不一样,那样耀眼的人三番五次为我退让,而我却自私地接受他给我的好,还给他的只有伤害。
我低下头,默默拿起勺子,开始吃他给我煮的粥。不得不说,卓良的厨艺和他的人一样,都属于上上等,肚子里得馋虫在沉睡了一夜之后,被这碗粥全数勾起。
“还有么,我还想吃。”吃完一碗后,我抬起头问他,脸有些微微发烫。
卓良微笑着转身从厨房端了一只大锅出来,给我盛了碗,自己也盛了碗。就这样,在我们一碗接一碗吃完整整一锅粥后,彼此都感觉到有点撑,于是,便去小区外边的江堤散步。
我一直觉得,房地产商的智慧是无限的,这一点大家普遍认同的就是,他们把城管和流氓这两个南辕北辙的职业有机结合在一起,造成许多钉子户血案,连五岁小孩都会唱:城管,流氓,傻傻分不清楚。若要说真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城管烧伤抢掠是为民服务,而流氓则是要进局子的。这个小区拆迁时就发生过城管“不小心”把一对夫妇打成重伤的事情,当时还闹得挺大,连网络上都流行用“不小心”造句,比如“不小心我上了哥们的床”“不小心我吃饭没有付钱”“不小心我吃了隔壁一只鸡”。
所以此刻,当我走在这片风景优美的江景房时,免不了去感叹,这都是沾了百姓血和泪建成的啊。
见我摇着头叹息,卓良好奇地问:“怎么了?”
我便把我这样的感慨同他说了一番,末了,我以一种特别惆怅的目光看着他说:“小伙子,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你这个侩子手。”
卓良笑道:“衣食住行本来就是人生活必须的东西,我不买,也有其他人买。”
我想想也是,即使人人都嚷嚷房价太高买不起,但是每当新楼盘开售时,还是有数以百计的人连夜排队拿号,场面那叫一个壮观。
卓良突然掰过我的肩,我毫无准备,前脚绊到后脚,大叫一声狼狈地倒在他怀里,旁边走过几个大妈,其中一个深情的对另一个感叹:“社会主义好啊社会主义好,想当初,我们要是在大街上这样,那不得被红卫兵抓去批斗的啊。”
另一个说:“就是,搞得我和我家老林谈恋爱就跟打游击似的。”
大妈们笑着走远了,我脸红地想推开卓良,却被他顺势握住双手。
我说:“干嘛呢,人来人往的,风气多不好,万一给谁拍下来放到网络上,弄个什么门,那我们就彻底悲剧了。”
卓良看着我,淡淡的笑:“桑夏……”
今天是阴天,没出太阳,微风徐徐吹来,有种返春的感觉,如同此刻春意盎然的气氛,我觉得他肯定要说些惊天动地的话,至于话的内容,我也能猜到大半,无非是关于我和他的事情,但真的,我还没想好,一是因为我心里还放不下宋楚予,二是我还没有勇气爱上他。
我正纠结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一看是个陌生号码,立马就激动着接起,果然,是那个非主流打来的。
002
赶往许纯水家的途中,我打电话把地址告诉了骆蔻蔻,叫她去那等我,等我赶去时,远远就看见骆蔻蔻站在楼下来回踱步。我刚准备下车,卓良不放心地拉住了我:“真的不用我陪你去?”
我摆摆手:“骆蔻蔻一个顶两个男人,没事的,你先去忙吧,我们想独自聚一聚。”语罢,我转身跑下车。
我和骆蔻蔻对视一眼后,各自迈着沉重的步伐往楼上走,走到四楼的楼梯口,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直到这刻,我才知道,我和骆蔻蔻都在害怕。刚走完最后一级台阶,我就看见许纯水家门口站着一个女孩,正把仙人掌小心翼翼地摆在楼道的护栏上,她穿着褐色长衫和泛白的牛仔裤,长发随意地披在脑后,转身的刹那,她向我和骆蔻蔻的方向瞄过来,然后有如雷击般僵在原地。
周围不时传来车流路过的声音,我们却陷入了看不到边的沉默中。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许纯水,或者说,即使我在脑中想了千万种样貌,却怎么也想不到许纯水会变成这副模样,如果将女人的一生比作花期,那么,她就是走在凋零的路上,苍老,像是从灵魂深处延伸出来。
我记忆中天仙似的小百合,她不应该是这样的。
骆蔻蔻最先哭出来,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一幕,她捂着嘴,整个人蹲了下来,嗓子眼里发出难忍的呜咽,被忽然刮来的一阵风吹得七零八落,我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流了满脸的泪。
良久,许纯水朝我们走来,抱了抱我,又拉起骆蔻蔻,拽着袖子为她擦了把眼泪:“蔻蔻,别哭了,见到我不开心吗?”
骆蔻蔻深吸了几口气说:“看见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开心的起来?”
许纯水的眼眶微红,但还是努力对我们做出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别在这站着,去我家里坐坐。”
虽然早就有所准备,可是当那扇门推开的时候,我的心还是凉了下去,小小如格子般的室内,唯一能入眼的家具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方桌,角落里整齐摆放着几个纸箱。因为年久失修,墙上布满了霉点,有的地方甚至出现长长的裂缝。
这三年间,我常常想,如果有朝一日我见到了许纯水,会和她说什么,对不起?好久不见?还是,你过得好吗?
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许纯水倒了两杯水,递给我和骆蔻蔻,我没有去接,转而拉住她的胳膊,正想说些什么,却捕捉到许纯水瑟缩的动作。
我直觉有问题,掀起她的衣袖,然后,我和骆蔻蔻都倒抽了一口气。
密密麻麻的伤痕。被烫的翻开皮的伤痕触目惊心,旁边还能看到未愈合的旧疤,我抬头去看许纯水,眼泪簌簌地往下落:“这是韩诺打的?”
“操他妈的韩诺,他不是人!”骆蔻蔻愤恨地唾了口。
许纯水咬着唇,脸色煞白,双眸像是被雾气蒙住的玻璃,看不到任何颜色。
骆蔻蔻说:“家里有药么?”
许纯水摇了摇头。
“我去买。”
骆蔻蔻离开后,屋里只剩下我和许纯水。
我把窗帘拉上,又看了看她身上其他部位,才发现那个非主流所言非虚,我只觉得一股气涌上脑门,头一次有了想杀人的冲动。
我使劲擦了把脸:“他这样对你,为什么不离开他?许叔叔许阿姨一直在找你,报纸上你的寻人启事也一天没断过。”
许纯水低下头整理自己的衣摆,说:“你也看到了,我这个样子,怎么回家,爸爸妈妈只会为我更伤心。”
我一时语塞,正想要和她说对不起,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打斗声,隐约还听到骆蔻蔻的声音,我和许纯水连忙打开门从楼道的护栏往下看,就看见骆蔻蔻手拿板砖往一男的身上招呼,边拍边骂:“人渣!”
等我们赶下去时,那男的正一手捂着汩汩往外冒血的额头,一手扭着骆蔻蔻的手:“臭婊子,你是不是活够了,敢打老子?”
我想都没想就冲过去对着他的胳膊狠狠咬下去,他吃痛,大叫一声把我甩跌在地面,握起拳头就要朝我打过来,许纯水却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不要啊韩诺,你忘了吗,她们是桑夏和蔻蔻啊。”
韩诺愣了愣,又打量了我们一番,这才慢慢放下手:“她们怎么找来的。”
“我操你妈了个逼,老娘不仅找来了,还他妈要做了你,纯水,你到这边来,今天我不把你带走我不信骆!”骆蔻蔻挥舞着板砖叫嚣着。
我从地上爬起来,冲到韩诺面前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是替许纯水打的,她跟你私奔,和家人决裂,你却这样对她,你不仅不是男人,还不是个人!”韩诺正懵着呢,我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是为许叔叔和许阿姨打的,他们含辛茹苦捧在手心养大的女儿,不是给你这样糟蹋的!”
在我准备打第三巴掌的时候,韩诺拽住了我的手,恶狠狠地瞪着我:“纪桑夏是吧,我和她怎么样关你屁事,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边挣扎边吼:“去你妈的,我要告你非法禁锢!”
韩诺对着地上吐了口唾沫,笑着说:“去啊,她自己犯贱不走,我也想找人把她领走,刚好,喏,你们赶紧的,把她带走。”
他这么一说,我和骆蔻蔻都愣了几秒,回过神后,我去拉许纯水的手:“纯水,和我走,有我有一口饭,绝对会给你吃两口。”
不想许纯水却抽出自己的手,往韩诺身后退了退。
骆蔻蔻吼:“我靠,小百合你还犹豫啥,他是个人渣啊!不值得留恋!”
许纯水低首摇头,我又伸手去拉她,还是被她躲开。
“桑夏,蔻蔻,”她抬头,眼睛下挂着两行眼泪,嘴角却是在笑,“我不会离开韩诺的……我爱他,你们回去吧。”说着,她扶着韩诺转身离开,两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阴暗的楼道里。我不死心地又叫了许纯水几声,她却没有再回头。
我回头望了骆蔻蔻一眼,她也在看我,彼此都有些发懵。
003
那天回去后,许纯水笑着流泪的样子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而现在最困扰我的问题是,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宋楚予。
骆蔻蔻说:“以许纯水现在的状态,暂时还是不要告诉宋楚予,否则他肯定会和韩诺大打出手,到时闹出人命就大条了,反正还有不到半个月就放假了,到时再说也不迟,这段时间,就先看看韩诺有没有改观。”
我忧心忡忡地思索了片刻说:“希望会吧……”其实我和骆蔻蔻心里都清楚,这番话,不过是对我们彼此的安慰,韩诺那种人,混一天是一天,期待他改观,不如去期待母猪上树。
我和骆蔻蔻辞掉了义工的工作,每天都拎着大包小包去看许纯水,韩诺本来就好吃懒做,看见我们这样,索性也不去找工作了,整日在家睡觉,醒了就吃我们带来的东西。对于他这种行为,我表示很无语,人能贱成这样,也是一种境界。
骆蔻蔻气得牙痒痒,但碍于许纯水的面子又不好发作,便去地下市场淘来个小草人,写上韩诺的生辰八字,有事没事就拿针去戳。
我收买了那个非主流,让他盯着韩诺,敢动许纯水一根汗毛,就立刻通知我们。那非主流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当即退回我给他的钱,拍着胸脯保证许纯水的安全。让我们感动欣慰的是,韩诺再没有对许纯水动过手。
转眼就是暑假,过去几年,因为要躲着卓良,我没有回去过家里,骆蔻蔻也陪着我不回去,既然现在已经没有这个顾虑,骆蔻蔻便决定回去陪骆阿姨一个月,顺便告诉宋楚予这件事。
她走后的第二天,卓良就以极具霸道的作风威胁我和我的行李即刻搬去他家。
搬家那天,我拉许纯水来帮忙,说是帮忙,其实就是和我坐在客厅里边吃冰激凌边看卓良忙上忙下。
许纯水凑近我耳边说:“高中时我就觉得卓律师是个贤夫良父,果然没看错啊。”
我说:“呸,这都做给人看的,你没看到他人后那流氓样。”说着,我还指手画脚的指挥,“把这个花盆端去……这个啦!红色的,靠,你大爷的红绿色盲啊……你肯定故意的,信不信我立马走人!”
卓良停在我面前冲我挑眉:“是吗?我等下就在门上安个锁去。”
我说:“哎哟,今年流行非法禁锢么,你一律师还知法犯法。”
他也不生气,龇着牙对我笑:“纪桑夏你呀别跟我贫,以前假期有骆蔻蔻看着你,我才不逮你来,现在她回家看她妈,放你一个人住肯定会把屋子搞得乌烟瘴气,为了不危害他人,我就勉为其难牺牲下我自己吧。”
还真是好为难哦,我冲他做了个鬼脸,隐约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劲,但一时也想不出来。
那天晚上,许纯水留下来陪我过夜,我们躺在床上聊天。
许纯水问:“你和卓良在一起了?”
我脸红了红,揪着手指说:“说在一起吧,又没有正式的说法,说没有在一起吧……你都看到了,我和他……”
“不是情人胜似情人,”许纯水替我接了下去,又问,“那你打算就这样一直下去?”
我思忖了会,说:“在等等吧,现在……我还没准备好。”
许纯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还喜欢宋楚予?”
当时我就震惊了,眼睛瞪的老大,良久,才愣愣开口:“你……知道?”
许纯水笑:“怎么会不知道,光看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可是桑夏,我始终觉得,你对宋楚予只是因为这么多年来都依赖着他而产生类似于亲情的喜欢,那不是爱情。”
我咬着唇沉思了会,问她:“那你知道,宋楚予喜欢你的事么?”
如我所料,许纯水点了点头。
“对不起,当年你问我要不要和韩诺在一起,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为这,我……嫉妒。”这句话像个大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中这么多年,真正说出来了,却还是感到无比的沉重。
许纯水抱了抱我,说:“不关你的事,就算没有你的支持,我也会选择他的,会去问你,是因为想要有人认同我……忘记我和你说的了吗,我爱他。”
“值得吗?”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我看着许纯水带着笑意的眼,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到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那句话:我爱他,从未悔。飞蛾之所以扑火,亦是因为那一刹的温暖,付出的却是生命。
世间情爱不过如此,自古,就难全。
004
宋楚予在五天后来到清远,我去火车站接他,他淡淡向我问了声好后,就执意同我一起赶往许纯水家。我不知道骆蔻蔻跟他说了多少,但看他那副愁云密布的脸,就知道至少许纯水现在潦倒的状况他是清楚的。我觉得该说些什么,陌生的疏离感却如梗在喉,所以一路上我都在沉默。
等到了目的地,我拉住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说:“毕竟你是男人,找上门对许纯水影响不太好,你去那边的甜品店等,我带她过来。”
宋楚予低头看了看我,点点头。
他们谈话的时候,我在对面的奶茶店点了杯香蕉奶昔,然后隔着条马路观察他们的表情。这样的场景常被运用于各种电视剧电影里,通常坐在我这个位置的应该是对面俩人中某一人的情人,所以,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奶茶店的小妹总是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投向我,颇有副看好戏的意思。我和她深情对视了一眼,用眼神告诉她,对不起小妹,我让观众失望了。
这场默剧看得我无比揪心,即使听不到声音,光看他们的动作和表情我也知道,许纯水约莫是拒绝了宋楚予。
大约半个小时后,许纯水离开了,宋楚予还坐在原位,低着头,一手搭在桌上,像是一台老旧的台灯,光芒渐渐趋于颓败。又过了许久,他才起身,站在甜品店外呆立了片刻,然后钻进一辆出租车内。
我心里沉甸甸的,想发条短信安慰下他,打出的句子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终烦躁都把手机放进口袋。
刚准备搭车回去,手机却突然响起,接通,是那个非主流的咆哮:“我操,你快来,又打起来了……”
没等他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往许纯水家跑,那个非主流正挡在许纯水面前,韩诺则一手挥舞着手中的板凳腿,一手扯着许纯水的头发往外拖:“贱人,我说钱都去哪了,原来拿出去养小白脸了,给老子戴绿帽都戴到家里来了!臭婊子!”
“我没有,我没有,那只是高中的同学……”许纯水拼命摇头,发出痛苦的呜咽。我的脑里“嗡”一下全炸开了,大喝一声冲上去就和韩诺扭打在一起,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了,只知道用最恶毒的招数往他身上打。是头上传来的剧烈痛感让我回过神来,耳边许纯水放大的尖叫让我有些晕眩,模糊的视线中,我看见非主流从后面拉住韩诺,冲我们喊:“快走!走啊!”
许纯水拉着我就跑,直到跑了很远的距离,我还能听到韩诺再后面撕心裂肺地喊:“都他们滚!回来老子就打死你个贱人!”
“我操,我要回去跟他拼命,”我摇摇晃晃地推开许纯水,抹了把湿濡的脸,“妈的,他什么时候往我头上泼了水,都看不清路了靠。”
许纯水拉住我的手,身体不停地发抖,语无伦次:“对不起桑夏……对不起,我们得去医院,你流太多血了……”
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听见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我看不到许纯水的方向,想踏出步子去找她,脚刚迈出,人就踏空般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我在巨大的黑洞中游荡,模糊中,天像下起了小雨,敲打在我身上,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冷,只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伤感,浓烈地在我身体里翻滚,我觉得难受极了。
等我恢复意识,睁开眼时,正对上司徒豫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说:“你跟这床可真有缘,一个月之内竟然睡了两次。”
我呆了片刻,正想骂他,头却剧烈地痛起来,许纯水赶紧扶住我,我这才发现,房间里除了司徒豫和许纯水,还站着宋楚予。
我转过头打量了下许纯水,她的脸上还挂着两条泪痕,嘴角和右眼都肿起来,手上也缠起了纱布。
她说:“你感觉怎么样,桑夏,很痛么?”
我摇摇头,对她笑笑:“不痛。”但其实,真的蛮痛的,我的半边脸都快麻掉了。
我又看了会四周,忍不住问:“卓良他……”
“我打电话告诉他了,应该很快就会来。”许纯水连忙说。
话虽如此,可等到医院熄了灯,我把许纯水撵去睡觉后,卓良也没有来,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这让我感到非常之失落,有点心不在焉,连宋楚予和我说“谢谢你”时,我也在发愣,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我看着空荡荡的门半晌,舒心地笑了笑,即使他谢谢我是因为我维护了他喜欢的人。但是,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们会回到从前那样,就算不是情人,就算他把我当妹妹。
司徒豫半夜过来为我换葡萄水的时候,我还没睡,他站在门口突然道:“我终于有些知道,你身上有什么闪光点了?”
“什么?”我好奇。
可惜,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神秘地冲我一笑,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005
也许是心里有事,睡眠比较浅,感觉到床边塌陷下一块我立马就醒了,正把粥往床边柜子上送的卓良顿了下,问:“吵到你了?”
我摇了摇头,此时已是清晨,淡淡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让他脸上的黑眼圈更加明显,我疑惑地问:“你一晚没睡吗?”
卓良淡淡嗯了声,伸手小心翼翼碰了下我缠着纱布的头,眼里有着墨一般浓重的疼惜:“痛么?”
“不痛了,”我朝他笑笑,“为什么一晚不睡觉?”还不来看我。最后那句最想问的我并没有问出口,为了我那该死的自尊。
卓良凛起脸:“去找韩诺了。”见我瞪大眼,他的神色又温柔了起来,“放心,我没和他起什么冲突,只是把他送进了警察局,关多久,看你的意思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认真道:“小伙子,不要客气,这种人渣,枪毙都便宜他了。”
正说着,门又被人推开了,我和卓良一齐转头去看,竟然是顾潮声,令人费解的是,他身上居然还穿着病号服,看见我醒着,他也愣了一下,旋即无视卓良的存在,坐到我们之间,握住我的手问:“姐,你有没有事?”
我说:“没事了,你怎么在这里,脸怎么这么白?生病了?”
“嗯,我阑尾炎,刚好在这住院,谁知道昨天就看见你满脸是血的被送进来了。”或许是想到我昨天悲惨的样子,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我心里头一热,心想这可真是个讨人欢心的孩子,顺手就把床头柜的粥端给他:“还没吃早饭吧,喏,快吃吧。”
“喂!”卓大爷不乐意了,黑着脸戳了戳顾潮声的肩膀,顾潮声连头都没回,只是对我做出一个委屈的表情。
我心领神会,瞪了卓良一眼:“你这么大的人了,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卓良没理我,径自从顾潮声手上抢过粥,皮笑肉不笑地说:“想吃?自己买去。”我无语地叹了口气,难怪人家说男人在某种程度上和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顾潮声抿着嘴沉默了会,然后慢悠悠地问我:“姐,你能下床么?”
我说:“没问题。”
他笑得宛如春风:“那我们去食堂一起吃早点吧,那个阿姨和我认识,每次都会给我许多。”说着,他便扶我起床,临走时,还回头看了眼目瞪口呆的卓良,目光极其挑衅。
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卓良一向以毒舌著称,我在他那里嘴上从来讨不到半点好,今天他这副吃瘪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是难得。
顾潮声果然没吹牛,食堂的阿姨一见到顾潮声就笑得无比灿烂,不仅给我们盛了两大碗浓稠的粥,还免费送给我们几碟她自个儿做的小菜。
吃粥的时候,顾潮声突然对我说:“姐,你眼光挺不错的,找了一个对所有人都不好,唯独对你好的男人。”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差点没噎住,顺了口气,我问:“你看他一眼就知道?”突然,我脑子里闪过司徒豫那张脸,以及他脖子上的十字架挂饰,想来他和顾潮声之间一定非同寻常,搞不好还是那种关系,那样的话,顾潮声应该就不是第一次见到卓良了。
我想的太过投入,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你和司徒豫到底什么关系?”
顾潮声舀粥的动作静止下来,脸上的表情倏然僵住,看得出他现在很纠结。
我连忙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中:“你别在意,其实,怎么说呢,任何一种感情的存在都有它的道理,不要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而且,你的任何决定,要走怎么样的路,就算全世界人都反对,姐姐都会挺你到底。”
顾潮声抬起头,和我相视一笑,重重点了点头。
我越过他肩膀望过去,司徒豫正站在他身后几步的距离,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撞见我的目光后,他朝我露出微微一笑,至于这笑中包含了多少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
多年以后,我在遥远的海峡那边看到司徒豫逃婚的新闻,当所有人都骂他负心寡义时,我突然就想到了他的这一笑,那瞬间,我大彻大悟,原来,爱一人至深,便是舍弃眼耳口鼻,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徒留一颗心,承载那样深厚的情,上穷碧落,下至黄泉。
而他对他的这份爱到底有多重,大概,也只有天知道了罢。
006
出院前一天半夜,我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门一看竟是许纯水,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我打着哈欠问:“这么晚你去哪了?”
她在我的床边坐下,咬着唇,良久才开口:“我晚上回去了趟……韩诺不在,听说,他被抓去警察局,我去看他了,警察说他这个案子可大可小……”
“哦,我当是什么大事呢,我知道,卓良送进去的。”
“桑夏,”她突然拉住我的手,有些激动的说,“他不能坐牢,他要是坐牢的话,这辈子就毁了……我知道,他不该伤你,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可不可以原谅他这次,当我求你了,你去和卓良说,叫他撤销诉讼啊,好不好?”
我沉默了一阵,皱眉道:“纯水,有时候我真弄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他那样伤害你,你不仅不离开他,还一次又一次的袒护他。”
“不是这样的桑夏,不是的,”许纯水的声音已经有了哭腔,“你不知道,当初我和他离开福川,他为了能让我生活的好点,打了几份工,熬坏了身体,得了乙肝……没有地方愿意用他,就算是用了,在知道他的病后,也会把他开除,我们才会、才会过得这么潦倒,我知道他是爱我的,他打我,是想要我离开他,因为他说他给不了我幸福,可是我怎么可以,怎么能够丢下这样的他……”许纯水已经说不下去了,捂着嘴哭起来。
我哑然,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愣愣看着许纯水哭了会,我伸手抱了抱她:“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叫卓良撤销诉讼,再给他介绍份正正经经的工作,你说好不好?”
“谢谢你,桑夏。”她趴在我的耳边哽咽道。
第二天,我和卓良陪许纯水一齐去警察局保释韩诺。即使是知道韩诺背后的故事,我还是对他喜欢不起来,他也应该不喜欢我,这不,刚出警察局大门,他什么话都没说,扭头就走。许纯水抱歉地对我笑了笑:“桑夏,这次多谢你了。”
“你跟我还说什么谢,该道谢的那人,早就走了。”我朝韩诺的背影竖起中指。
卓良从身后掐了我一下,那眼神大抵是在说我不该在许纯水面前如此,我倔强地回瞪他一眼,但心里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毕竟,任何一个人都不愿意听到好朋友说自己最爱的那人不好,于是,我清了下喉咙,转移话题:“好啦,你也看到了,你隔壁那小伙子是我的人,所以韩诺再敢对你动手,我绝对不会再这么便宜他。”
“不会有下次了。”许纯水连忙摆手,又和我草草寒暄了几句,便追上在远处等候她的韩诺。
我淡淡叹了口气,希望他们真能就此好好生活下去,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卓良牵起我的手,用力捏了一下,我转头,正想问他做什么,就看见宋楚予静静站在不远处,望着许纯水的方向,像是尊被悲伤雕刻成的灯塔,矗立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守望着,永远不会抵达的航船,那么那么落寞。
我的心沉沉的,因为他的难过而难过起来,用近乎呓语的声音说:“对不起……”
是的,对不起。虽然知道他比韩诺好上千万倍,但在爱情里,从来就容不下第三人,即使再想补偿他,我不能左右许纯水的意愿,只有力所能及,去帮她圆满这场爱情。但这势必,会伤到他人,比如宋楚予。
刹那间,我下了决定。
“我去看看宋楚予……你,先回去吧。”我咬着唇说,不敢去看卓良的脸。
大概是意识到什么。卓良没说话,只是抓紧了我的手,我怔忡了下,还是挣开来,头也不回地朝宋楚予走去,短短的几十步,我像走了一生那么久,我不敢回头,因为我知道,卓良在看我,带着受伤又期待的表情,而那,终究会被失望所代替。
在离卓良几百米的距离,我带着忐忑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牵住宋楚予的手。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我,那样子,和我记忆中疼爱我的少年相去甚远,深吸几口气后,我艰难地开口:“宋楚予,我喜欢你……”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笑出声来:“桑夏,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说谎的时候从来不敢直视人的。”
我猛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问问你自己的心,现在,它到底想着谁。”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走了。
我站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我为宋楚予而难过,可是这揪心的痛,却是因为卓良……
“我们回去吧。”
卓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转过身看他,他的掌心悬在半空中,脸上刻满疲惫,而这些,都是我一刀一刀划上去的,这样切肤的痛,我从来未曾感受过。
007
那之后不久,卓良就在自己的律师事务所给韩诺安排了个保安的职位,只是没过几天就有客人投诉,其他的员工也纷纷表示韩诺这人太自我不合群,有暴力倾向。而他也在把一位输了官司上门闹事的对手律师打成重伤再次进了局子,那位律师态度强硬,卓良走了不少关系花了不少钱,才将他弄出来。
许纯水不停和我道歉,搞得彼此都有些尴尬,安抚好她回家后,我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当晚发起高烧,卓良还在公司加班,我不好意思让他再操心,随便找了些带有退烧效果的感冒药吃下去后就蜷进被子里。
我头痛的厉害,昏昏沉沉也不知睡了多久,手机突然响起来,突兀的声音,让我心跳猛然加速,缓了好久,我才腾出一只手去接电话。
我没有力气说话,电话那头也一直没有声音,只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我的脑子混沌了好久,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连忙坐起来,问:“喂?”
“桑夏……”良久,许纯水颤抖的声音才听筒传来,间或几声沉重的喘息。
我说:“发生什么事了?韩诺又打你了?”
我的话刚落音,许纯水就嚎啕大哭起来,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在出了一身冷汗的同时,也渐渐弄懂发生了什么事:“你在那等我,我马上就来……”一开口,我才发现连自己的声音也止不住地发颤。
没有多想,我拨了个电话给卓良,和他说了这件事后,就连忙打车赶往许纯水家。我到的时候,刚好遇上赶来的卓良,他紧抿着唇,一脸沉重,跟着我往楼上跑。
此时已是凌晨,整栋楼里安静的有些诡异,路过非主流家门口的时候,我特意瞄了眼,上面挂着大大的锁,看来他今晚并不在家。
站在许纯水家门口,我就闻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到推开门的刹那,我忍不住惊呼了声,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黑暗中,许纯水蜷成一团缩在墙角,不停发抖,她的面前,躺着韩诺,头枕着一滩看不出颜色的水迹。
卓良走上前,伸手在韩诺鼻前探了探,回头对我摇了摇头。
我鼓起勇气,跌跌撞撞爬到许纯水身边,握住她的手,刚想说些什么,她却如惊弓之鸟般整个人弹了起来,紧紧贴着墙,拼命摇头。
“我不想的……我不知道……他喝了好多酒,我要给他换衣服,他却……我叫了,没有人、没有人来……我很痛,桑夏,我很痛啊……我就推开他……他跌倒在摔碎的酒瓶上……我不知道……不知道……”
“别说了,我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听不下去了,紧紧抱住许纯水,她伏在我发间,发出几声痛苦的尖叫,“没关系,卓良会帮你,你是正当防卫,是误杀……不会有事的,我会陪着你。”
卓良在外面打电话,不时朝我们投来担忧的目光。
又过了一会,许纯水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她深吸了几口气,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荒芜,她说:“我不害怕,我怎么会害怕呢……”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染血迹的手笑了笑,“桑夏,你先出去等我,我准备下,和你去警察局。”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一笑有些诡异,但还是点点头,走到门口时,许纯水突然又叫了我一声。
“桑夏。”
“嗯?”
“你知道的,我很爱他……”
淡淡的夜色中,她的唇边挂着绝望的笑,我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她和韩诺离开的那天.她在我的视线里慢慢消失,最后淹没在人群里。这一刻,我心中突然有种,她要再一次消失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还在发烧的原因,我的心有些发慌,但还是眼睁睁看着她关上了门。我对着紧闭的门发愣,脑袋发胀般地疼痛,一阵凉风吹来,我不觉打了个寒战。
卓良走过来,伸手捋了捋我汗湿的头发,皱眉道:“你在发烧?!”
我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拉住他的手,问:“我学的法律不多,我不知道……纯水,她会没事的吧?”
卓良重重点了点头:“她会没事的,我……”
砰——
宁静的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的心跳倏然停止了一下,转身就撞开了门,正对着门的窗户敞开着,亚麻色的窗帘被风吹得鼓鼓作响,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窗前的,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看着七楼之下,看着伏在地面的许纯水,看着她的身上,有什么东西渐渐扩散成一大片。
眼前的一切忽地被微凉的掌心挡住,模糊中,我听见卓良的声音。
“不要看……”
我怎么能不看,她是我最好的姐妹,她才二十二岁,她还没有回家见一次爸妈……我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舌尖传来的血腥味越来越大,慢慢传至整个口腔。
“桑夏,你在做什么?!”
“桑夏,快松口!你这样会把舌头咬断的!”
“桑夏,你不要吓唬我啊!”
周围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起来,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如在云端,再也不想睁开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