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我是猫》(1)

第五十七章《我是猫》(1)

爷是只猫。名字吗……哦,还不曾起呢。

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完全没弄明白。反正就记得,是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喵喵叫来着。在这儿,爷头一回见着了人类这种生物。而且,后来听闻,所谓的书生就是人类中最粗暴凶残的族类。据传这书生时常会抓了吾等来煮着吃。然而,爷当时尚不晓事,所以并不知道害怕。只是被他唰的一下提起置于掌上时,爷觉着有点儿飘飘忽忽的。爷在他手掌心上平静下来,就看到了书生的脸,这就是爷与人类的初会吧。当时那见鬼的感觉,至今犹存在爷的记忆之中。首先是该装饰以绒毛的脸,光溜溜的,活像只水壶。后来,爷也碰上过许多猫,但像他这样残缺不全的,爷是一次也没见过。不仅如此,那张脸的中部异军突起,还时不时地从两个窟窿眼儿里咕嘟嘟地冒烟,爷的嗓子着着实实被呛得不轻。近来总算知道了,原来这就是人在吸烟呀。

爷端坐于书生的掌心,心情甚是愉悦,然这舒心的光景只持续了不过片刻工夫,便突然天旋地转起来。飞快的转动搞得爷晕头转向,也分不清是那书生在动,还是爷自身在动,只觉头晕目眩、胸闷欲呕。爷正想着“吾命休矣!”便咚的一声,被摔得两眼直冒金星。爷就记住了这么多,至于后来又发生了何事,便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

猛地回过神儿来一瞧,书生不见了,众多的猫兄猫弟也都一个不见,就连爷最心心念念的母亲大人也消失了踪影。而且,如今所处之处忒亮堂了,也与爷从前待的地儿大不相同,简直明亮得刺眼。嗨哟!这情形是怎么瞧怎么古怪,爷一边腹诽一边试着慢吞吞地爬出来,浑身上下疼得厉害。原来,爷是被从稻草堆上一下子扔进了竹子丛生的旷野里。

爷好不容易爬出了竹丛,就见面前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池塘。爷在池塘边坐下来,考虑着如何化解眼下的窘境,然思考多时,终究无果。过得片刻,爷琢磨着要是哭上一番,会不会引得那书生前来迎接呢?便试着喵喵叫了几声,却压根儿不见有人来。此时寒风唰啦啦刮过池面,眼见夕阳西下行将入暮了。爷的肚子好饿呀,饿得哭都找不着调了。没奈何,爷下决心不管怎样要先到有食物的地方去,便慢吞吞悄没声地沿着池塘边开始向左转去。爷行得实在艰辛,咬牙坚持不懈地前行,终于来到了有人烟的所在。瞧着眼前的一堵篱笆墙,爷心中暗道:若能进得此处,好歹能解燃眉之急吧!心中想着,便从竹篱笆的破洞里钻进了一户人家。缘分可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若不是这篱笆墙上有个破洞,爷说不定就要饿死路旁了。这就是常说的“前世因缘”吧。这墙根儿下的破洞,时至今日,仍是爷拜访邻家花猫的通道。

且说,爷爬进了人家的院子,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就这么会儿工夫,天黑了。爷肚子饿了,身上又冷,偏又下起雨来,形势刻不容缓。没奈何,爷只得朝着那温暖明亮的地方行去。如今想来,爷那时已经钻进人家家里去了。在这里,爷有幸见到了除那书生之外的其他人。第一个遇上的是女佣,这位比之前的书生还要粗暴,刚一见面就拎起了爷的后脖颈子,直接将爷摔出门外。唉!这回算白费劲儿喽!爷失望地闭上了双眼,听天由命吧!

只是,委实饥寒难耐呀,爷趁女佣不备,又瞅了个空子钻进厨房。结果,不过片刻就又被扔了出来。爷钻进去被扔出来,再钻进去又被扔了出来,爷记着这么来来回回总得有四五次,爷当时就恨透了那个叫女佣的家伙。直到前些日子偷了她的秋刀鱼,爷才算是报了仇,出了这口恶气。

最后一次,眼看又要被她扔出去时,“何事喧哗?”这家的家主踱步出屋来了。女佣倒提着小爷向她家主人回禀道:“这只小猫崽子,扔它出去多少回了,它还是爬进厨房来,真是烦死了!”主人捻着鼻下的黑毛,打量了一番爷的形容道:“既如此,就留它下来吧!”说完,转身又踱回房中去了。主人看起来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女佣满心不甘地将爷扔进了厨房里。就此,爷便决定把这家当作自己家了。

爷家这位主人听说职业是教师,他极少与爷碰面,从学校一回来,便终日稳坐书房,几乎不见出来。家人都以为他是个勤奋的学者,其本人也做出一副勤勉的学者风范来。然而,实际上他却并非如家人所说的那样勤研学问。爷常蹑足溜进他书房中去窥探,发现他大多数时候都在歇晌觉,刚刚翻过的书页上时常沾着他流下的口水。他由于胃弱,皮肤缺乏弹性和活力,带着病弱的浅黄。可他偏偏又贪吃,吃多了之后再吃胃药消化,吃完药翻开书读上个两三页就睡着了,口水就流到了书本上,这便是他夜夜重复不辍的活动日程。

吾虽生而为猫,却也常常思考问题。觉着教师职业实乃一桩美差,若有幸生而为人,吾是必以教师为职业的。以如此酣睡为业,吾等猫类也能干得来。可这等美差,若要叫主人一说,便成了这天底下最艰辛的职业。每有朋友来访,他都必要抱怨一番才罢。

爷刚到这个家时,遭到了除主人而外所有人的厌弃。不管到哪儿,都被人一脚踢开,没人搭理。究竟爷有多么不招人待见,仅从到现在也没人给爷起个名字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无奈之下,爷只得尽量傍在主人身边。早上主人看报纸时,爷必会趴在他的膝上。白天他歇晌午觉时,爷便趴在他的背上。爷这样做未必就是喜欢主人,实在是没人搭理的无奈之举呀。后来,在积累了许多经验之后,爷选择了早上睡在饭桶盖上,夜里睡在被炉(1)上,天气晴好的正午睡在檐廊下。不过,最开心的还是夜里钻进这家小孩子的被窝里,同她们一起睡。说到这家的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夜里她俩同睡一间屋一张铺。爷总能在她俩之间觅得一处容身之地,想尽办法硬挤进去,可若是运气不好,弄醒了一个小孩的话,那就闯大祸了。小孩子,特别是那个小的,品性最坏,深更半夜的也不管不顾地大声哭叫:“有猫!有猫!”于是,那位患神经性消化不良的主人必定会被吵醒,从隔壁跑过来。前几日他还用尺子打了爷一顿屁股呢。

爷和人类同居一处,观察得多了,便得出个结论:他们都是些自私、任性的家伙。特别是常与爷同被而眼的两个小屁孩,更是不可理喻!她们一旦任性起来,就把人家大头朝下拎起来,或是拿袋子套在人家的头上丢出去,或是塞进炉灶里。而且,吾稍有要还手的意思,他们一家子就全体出动,四处围追堵截,对爷横加迫害。前些日子,爷在榻榻米上稍稍磨了磨爪子,主人的婆娘便勃然大怒,爷自此再难进入卧室了。任爷在厨房的木地板上冻得瑟瑟发抖,他们也无动于衷。

爷素来敬重斜对面的阿白,每回遇见它总是说:“再没有比人类更冷酷无情的了!”阿白前几日生了四只白玉似的小猫。但据说在第三日,四只小猫就被寄居在那家的学生全部拎到房后的池塘边,扔进了池塘里。阿白流着泪,将血泪史从头至尾讲述一遍,继而道:“不管怎样,吾等猫族若要完整地享有父母子女之爱,过上幸福美好的家庭生活,就必须要与人类开战,彻底将其剿灭!”爷认为这番言论甚是正确有理。

另外,隔壁的三花君等对于人类不懂所有权的问题表达了极大的愤慨。原本,在我们猫类同族之间,不管是成串儿的咸沙丁鱼头还是鲻鱼的肚脐,向来都是先发现者先得。若对方不遵守这项规则,便诉诸武力。然而,人类却毫无这种观念,吾等发现的美食,必为他们所掠夺。他们仗着自己强大有力,便心安理得地将该属于我们享用的食物据为己有。

阿白住在一个军人家里,三花君家的主人是个律师。只有爷是住在教师家里的,在对待这种事儿上,比起那二位来算得上是个乐天派。只要这日子好歹能一天天过下去就行。即便是万物之灵的人类,终究也不可能永享盛世荣宠。且先耐下性子等待吾猫族时代的来临吧。

因为是随兴而起的一些回忆,那便简单说说吾家主人因随兴而起招致失败的事儿吧。吾家这位主人本无何等出众的本事,却事事都爱伸伸手。写俳句给《杜鹃》(2)投稿,写新体诗投递给《明星》,又或是写些错误满篇的英语文章;一时兴起又热衷于弓箭和学唱谣曲,一时又把小提琴拉得吱呀作响,然可悲的是,没一样能拿得出手。他这瘾头一上来,便异常痴迷,连胃病也浑然忘却了。就连上个茅厕都要哼唱谣曲,因而邻里之间送了他个“茅厕先生”的诨名。不过,他对此毫不在意,依旧自得其乐地反复吟唱:“某家,乃平家将宗盛(3)是也。”众人几欲喷笑出声,讥讽他说:“瞧!这位就是宗盛将军呀!”

这位主人一天到晚也不知道瞎想些什么,爷入住他家一个月后,恰是他发工资的日子,那天他提了个大包急匆匆回到家中。爷正琢磨着不知他买了些什么,就见原来是些水彩画具、毛笔和图画纸,显见得是要打今儿起弃了谣曲和俳句,决心学绘画了。从第二天起,有一阵子他便日日待在书房里画画,白天也不睡大觉了。只是画的那些东西,谁也鉴别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他自己大约也觉得画得实在不像样吧,有一天,一位搞美学的朋友来访时,便叫爷听到了底下这番言论:

“我怎么画也画不好。看别人作画,好像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可自己一动笔,才深感此道之艰难呀!”这便是主人的心声了。诚然,此言不虚。

他的朋友透过金丝边眼镜看着他的脸道:“是呀,不可能一上来就画得好嘛。首先,就是不能光坐在屋子里凭空想象作画。意大利画家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AndreadelSarto)(4)就曾有言道:‘若要作画,最应描绘的便是自然之物。天之星辰,地之露华,飞之禽,走之兽,池中金鱼,枯木寒鸦。大自然便是一幅巨大的画作呀。’怎么样?君若也想画些像样的画作,那就画点儿写生画如何?

“欸?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说过这等话吗?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呀。不错,原应如此。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主人感佩万分。金边眼镜后的笑容看起来却似带着一丝讥讽。

次日,爷又如往常一般照例去廊子下舒舒服服地睡午觉,主人却破例走出了书房,在爷身后频频捣鼓什么。爷忽然惊醒过来,不知主人究竟在搞些什么,便将眼睛睁开了一分宽的一溜细缝查看,却见他正心无旁骛地以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自居。爷瞧他那副样子颇为可乐,叫人忍俊不禁。作为他被朋友嘲笑的结果,第一个反应竟是为爷画写生画。爷酣睡已足,忍不住想打个哈欠。可是,主人好不容易有此热情执笔挥毫,爷怎好意思就动作起来,只得一动不动地强自忍耐。

他现在刚勾画出了爷的轮廓,正在给脸部一带上色。坦白讲,作为一只猫,爷确实算不上伟岸出众。脊梁也好,毛色也罢,还有脸形,爷都决计不敢妄想艳压群猫。可是,不管生得怎样砢碜,想来也不至于如主人描绘得那般奇形怪状。首先,这颜色就不对。爷的毛色乃是如波斯猫般带点儿黄的浅灰色,中间夹杂着如漆的斑纹。这一点,甭管谁来看,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可是,瞧瞧如今主人涂抹的颜色,黑不黑黄不黄,灰不灰褐不褐,也不是混合了这些颜色的综合色。只能说,它确实是一种颜色。或者说,是一种难以评说的颜色。更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没有眼睛。因为这原本就是一幅睡态写生画,对于眼睛倒也无须特别强调。只是连眼睛的部位在哪儿都看不见,可就搞不清是瞎猫还是睡猫了。爷心中暗自腹诽:就他这块料,甭管怎么按着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的建议行事,也成不了事!可对于他那股子狂热劲儿,爷还是不得不佩服的。

爷本想尽可能地稳住身形不动分毫,然适才起便已有的尿意,此时已是迫切得憋不住了。爷绷紧了浑身的肌肉,急不可待,刻不容缓。无奈,只得对不住主人了。两前腿尽力朝前伸,压低了脖子一抻,“啊”地打出了老大一个哈欠。这下子,可就维持不住爷那温良斯文的形象了。反正主人的构思已被打乱,那索性就去房后小解吧!爷寻思着,便慢悠悠地溜达出去了。紧接着,身后就响起了主人夹杂着失望与愤怒的咆哮声,他在屋里恨声骂道:“这个混账东西!”

爷家这位主人在骂人时有个必定要骂声“混账东西”的习惯。因为他并不知道其他骂人脏话的说法,所以实属无奈之举。不过,他丝毫不曾体谅人家为他坚忍至今的一片苦心,竟无端责骂人家是“混账东西”,实在忒无礼了。况且,若是爷平日爬上他后背时,他能给个好脸儿,爷倒也甘心忍了这谩骂。可是,在与爷方便这件事情上,他从不曾痛快地行过一点儿方便。人家不过站起来去小解,倒要遭他骂一声浑蛋,这也太过分了!原来人类这个物种由于太过相信自己的力量,便越发高傲自大起来。若没有比人类更强大些的物种出来对他们训诫一番的话,还不知他们要张狂到何种境地!

倘若人类的恣意横行不过如主人这般骂声浑蛋,那吾等忍了便罢。但是,爷却听说了许多有关人类的缺德事儿,是较之这个不知要凄惨多少倍的传闻。

吾家房后有个将约十坪(5)大小的茶园,面积虽不大,却是个清净宜人向阳的好去处。家里小孩子吵闹得厉害让爷无法安睡午觉时,又或是烦闷无聊、心情郁结时,爷便总是到此处来涵养浩然之气,已然成为一种习惯。

在某个小阳春天平静安详的日子里,午后两点钟左右,爷在午餐后一番好眠,起来后四处活动,便溜达到茶园来了。爷一棵一棵嗅着茶树根,来到西面的杉树篱笆墙下,就见一大片被压倒的枯菊上,一只大猫正睡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爷的靠近,又好像知道了可并不在乎,兀自鼾声大作沉眠不醒。偷跑进别人家的院子里,竟能如此满不在乎地酣然入梦,这份胆气胸襟令爷不由得暗暗心惊。他是一只纯黑色的猫,刚过午的太阳,将透明的光线洒在他的身上,让人觉得那耀眼柔软的毛皮间似乎燃烧着肉眼看不见的火焰。他有一副堪称猫中大王的魁伟体魄,身量是爷的一倍有余。吾心怀赞赏之意、好奇之心,伫立在它面前,忘乎所以地专心打量,小阳春静谧的微风轻拂,晃动杉树篱笆墙上探出头来的梧桐树枝丫,邀了两三片叶儿飘落在茂密的枯菊丛中。猫大王忽然睁开了一双滚圆的眸子,爷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双熠熠生辉、远比世人所珍爱的琥珀更加美丽绚烂的眼睛。他身如磐石岿然不动,自双眸深处射出的炯炯目光聚焦在爷的小脑门上,开口道:“你这家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身为大王,爷觉着它的言谈未免忒粗俗无礼了些,奈何,人家话语声中充满了连狗都要退避三舍的力量,所以爷也少不得生出了敬畏之心。想着若不上前见个礼,恐有危险,便强作镇定淡然答道:“吾乃是只猫,还不曾有名。”只是,爷此时的小心脏的确比平时鼓动得剧烈了些。

它以极其鄙夷的腔调道:“什么?猫?听你说自己是只猫,还真叫猫吃惊。你究竟住在哪儿?”全然是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气。

“吾栖身于此处的教师家中。”

“俺琢磨着就是这么回事,你也忒瘦了点儿吧。”张狂的口气带着大王才有的气焰。爷就它的言谈,觉得它不像是个良家猫。不过,瞧它那油光水滑肥头胖脑的样儿,倒像是吃着美味佳肴,过的是富裕日子。

爷不由得反问它:“如此口出狂言,你又是何猫?”

它昂然道:“老子就是车夫家的黑子!”

车夫家的黑子在这一带是家喻户晓无猫不知的粗鲁野蛮猫。不过,也正因为它是车夫家的,所以空有一身蛮力却毫无教养,所以没猫和它交往,属于被众猫联合起来敬而远之的拒绝往来户。爷一听说是它,顿时感到有些难为情,同时又生出几许轻蔑之意。爷想先试试它究竟有多么不学无术,且请看如下问答:

“车夫和教师,到底谁更了不起呢?”

“自然是车夫更强啦!瞧你家主人,简直就是皮包骨啦。”

“你也因为是车夫家的猫,所以才如此强壮吧。看来在车夫家能吃上好的呀?”

“说啥呢?老子我甭管到哪儿,吃喝那都是从不发愁的。你这家伙也别老在这茶园子里瞎晃悠了,不如跟着俺黑子试试。不消一个月,保管叫你肥得让人认不出来。”

“这事儿回头再说。可你不觉得教师家的房子要比车夫家住得宽敞多了吗?”

“混账!房子再大,它能填饱肚子吗?”

它一副暴躁恼怒的模样,频频抖动着两只如紫竹削成的耳朵,气汹汹大咧咧地起身离去。爷和车夫家的黑子就此成了知己。

自那之后,爷便与黑子时常偶遇。每回碰上了,它总要为它家车夫大肆颂扬一番。上文说到的“人类的缺德事儿”,其实就是从黑子那儿听来的。

有一日,爷和黑子如往常一般躺在暖洋洋的茶园里,正天南地北地海聊。它总喜欢把自己吹烂了的旧牛皮当新鲜事儿翻来覆去地吹。然后,又向爷提出了以下的问题:

“你这家伙到现在抓过几只老鼠呀?”

在知识方面,爷自然是远胜黑子的。然,若论到力气和胆量,到底不是它的对手。吾心下虽早已明了,但被问到这个问题时,面子上究竟还是有些不好看。可事实就是事实,爷绝不会作伪,便答道:“说实话,一直想抓来着,就是还没动手呢。”黑子听了爷的话,鼻尖上的长须便猛地翘起来簌簌乱颤,爆笑连连。

原来由于黑子傲慢自大,难免在某些方面有不足之处。只需对它狂妄的气势表现出感佩诚服的模样来,喉咙里再呼噜呼噜几声表示洗耳恭听,它就成了非常容易摆布的顺毛猫。爷和它交往后,便立刻摸准了它的脉门。就现在这个场合,若硬要为自家辩解,那情形就会越来越糟,那可就太傻了。不如干脆任由它大肆宣讲自己的丰功伟绩,爷且先含糊敷衍它几句。心下主意已定,爷便顺着它的话挑唆道:“似大哥这般年纪,想必抓获过许多老鼠吧?”

果然,它便对着墙上的豁口嚎叫起来,得意地对爷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抓了三四十只吧!”它又接着道:“俺黑子以一敌百,应付一二百只老鼠跟玩儿似的。只是,黄鼠狼那家伙实在不好对付。俺同黄鼠狼交过一次手,那可真倒大霉了啊!”

“咦?竟有这等事?”爷顺着它的话捧场道。

黑子二眸子圆睁道:“俺记着是去年大扫除的时候,俺家主人拎着一袋子石灰刚跨进廊下的仓库,妈呀!好大一只黄鼠狼就仓皇失措地蹿了出来。”

“哦?”爷跟着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给它看。

“黄鼠狼这玩意儿,个头儿不过比几只老鼠稍大一点儿。‘你这畜生!’俺呵斥一声,便紧随其后穷追不舍,直把它赶进臭泥沟里去了。”

“干得好!”爷大声喝彩道。

“可是,你猜咋着?到了贴地爬行的路段,那家伙竟使出了它最后的大招——放屁!你要问臭不臭?反正后来老子一见黄鼠狼就犯恶心。”说到这里,它似乎又闻到了去年的那股臭味儿,抬起前爪摸了几下鼻尖。爷也觉着它有点儿可怜,便想给它鼓鼓劲儿。

“不过,要是换了老鼠的话,大哥一瞪眼,它就一命归西了。您在捕鼠方面可是名人呀!就因为您净吃老鼠,才能养得如此膘肥体壮颜色鲜亮的吧?”

这本是讨黑子欢心的话,岂料,结果却适得其反。黑子喟然长叹道:“唉,想起来真是无趣得很呀!咱们猫不管再怎样卖力地抓老鼠,又有几个能如人那般厚颜无耻的。咱们抓的老鼠都被人类抢去交给警察局了,警察又不知道老鼠是谁抓的,每交一只老鼠不是给五分钱吗?我家主人靠着我赚了差不多一块五毛钱了,可连像样点儿的吃食都难得给我。唉,人类呀,不过都是些体面的小偷罢了!”看来,这样的道理就连不学无术的黑子都明白,它神情颇为恼怒,背上的毛都倒立起来了。爷的情绪有些低落,便随意敷衍糊弄了一番,告辞回家去了。

自此,爷下定了绝不捕鼠的决心。不过,也没有成为黑子的部下,不曾去猎捕过除老鼠之外的其他猎物。比起美味佳肴来,爷觉着还是睡大觉来得畅快。看来,住在教师家里,猫也随了教师的性子,不注意的话,搞不好早晚也会患胃病呢。

说到教师,我家主人直到近日,看起来终于明白自己在水彩画方面是没什么指望了。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中记下了这么一件事:

在今日的会议上初次遇见了名曰××的人。人皆云此公风流放荡,今日一见,果然是一副花柳巷达人的风采。这等资质的人易招女人喜欢,所以说××风流放荡,倒不如说他是不得已只能放荡更为恰当吧。听说他妻子是个艺伎,实在叫人艳羡。原来说人坏话骂人是浪荡子的人,其中大部分是没有放荡资格的家伙。另外,自诩为浪荡子的一帮人中,也是以没有资格放荡的人居多。这种人本无须放荡,却不自量力地非要放荡一把不可。就像我在水彩画方面,到底无须担心毕业问题。不用管他人的批评,只要我认为自己是行家就行了。去酒馆喝个小酒,或是逛逛艺伎茶寮,就能称得上花柳巷达人,若是这种论调立得住的话,那我也有理由说自己是一名出色的画家了。我的水彩画还是封笔为好,因为一个愚昧无知的花柳巷达人,并不比一个刚出山的土包子来得更加高雅。

爷对他这番“达人论”实难苟同。另外,羡慕别人的妻子是艺伎之类的言论,作为教师来说更是不应宣之于口的糊涂心思,唯有他对自己的水彩画的批评,却是中肯得很。主人虽有这等自知之明,然那种自命不凡的心理却终难消除。隔了两日,他又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记中,记述了这样的事情: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觉得自己画的水彩画到底不成话,便将之弃置一旁,却不知是何人为那弃画镶上了漂亮的画框,挂在了格窗上。然后,在看到镶嵌在画框里的画的瞬间,连我自己都突然觉得那是一幅好画。我欣喜异常,觉得这么一处理还真是幅不错的佳作,便终日独自欣赏。不知不觉一晚上过去了,睁眼一瞧,那幅画作拙劣依旧,随着朝阳的升起,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清晰明了、无所遁形。

看来,主人就连在梦中散个步都念念不忘水彩画。只是就他的资质而言,莫说是水彩画画家,就连他这个教书先生所称道的花柳巷达人,他也是没那份资质的。

主人梦见水彩画的第二天,那位久违了的戴金丝边眼镜的美学家再次来访。他刚一落座,劈头第一句话便问:“画得如何了?”

主人神情淡淡地道:“遵从您的忠告,我正致力于画写生画。的确,一画写生画,过去不曾留意过的物体的形状和色彩的微妙变化什么的,好像一下子就都了然于心了。如此看来,西洋绘画就是因为自古便强调写生,所以才能有今日之辉煌。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果然了得呀!”他只字不提日记里写的内容,又一次赞美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

美学家挠挠头笑道:“其实吧,那个是我瞎编的。”

“什么?”主人还没弄明白自己是受了别人的哄骗。

“什么?就是你推崇备至的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那是我随口胡编的话。不想你竟如此深信不疑。哈哈哈哈……”美学家乐不可支地道。

爷在廊下听了这段对话,不由得猜测主人今天的日记又会记述什么样的事儿呢,便预先设想了一番。

这位美学家是个把信口胡说、耍弄他人当成唯一乐子的男人。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这件事儿会给主人的情绪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丝毫不曾顾及过,又鼓弄唇舌得意扬扬地讲了如下一段事儿:

“哎呀,有时候说几句玩笑话,就有人当了真,能够极大地挑起戏谑的美感,真是有趣。前几天我对某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6)曾劝吉本(7)别用法语写他的毕生巨著《法国革命史》(8),因为这本书毕竟是要用英文出版的。’结果,那学生记忆力超好,竟在日本文学演讲会上把我说的话原原本本认真地重复了一遍,真是太好笑了。而且,当时现场有大约一百人的听众,竟人人认真倾听。

“接下来,还有更可乐的事儿呢。前些日子,在某个文学家们的聚会上,因大家谈起了哈里森(9)的历史小说《狄奥法诺》(10),我便评论说:‘那实在是历史小说中最出色的作品,尤其是女主人公临死时的那一段,真是鬼气森森阴气袭人呀!’我对面坐着一位据说是无所不知的先生立刻附和说:‘没错,没错,那一段实在是好文章呀!’于是,我立刻就明白了,这男的跟我一样,压根儿就没读过这篇小说呢。”

患神经性胃炎的主人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问道:“你如此荒唐胡言,若对方读过这本书,你可要如何是好?”此番言语恰似在感叹:“你骗人倒也无妨,只是假面具若被揭穿了,那时你岂不难看?”

美学家却不为所动,道:“有什么呢,到时候只说是和别的书记混了,反正随便说点儿什么混过去就行了呗!”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这位美学家虽然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但那性子却像极了车夫家黑子。

主人吸着“日出”牌香烟,默默地吞吐烟圈,脸上的神情分明在说“我可没你那种勇气”。

美学家则以一种“就因为你这样古板没胆色,所以才连画也画不成”的眼神说:“不过,玩笑是玩笑,作画的确不容易。据说莱奥纳多·达·芬奇就曾经让他门下的学生画寺庙墙上的污迹。的确,如果走进厕所之类的地方,专注地盯着漏雨的墙壁看,绝妙的好画就自然地呈现出来了哟!你不若试着画上一幅写生画,定然能画出精妙绝伦的佳作来。”

“又是忽悠人的吧?”

“没有,我这回说的可是确有其事。这见解真的很精辟,难道不是吗?连达·芬奇都是这么说的呢。”

“确实很精辟呀!”主人多半已经心悦诚服了,可他似乎还不打算进厕所画写生画。

车夫家的黑子后来成了瘸子。它那一身光亮的皮毛也渐渐褪色脱落了,爷曾夸过的那双比琥珀还漂亮的眼睛上糊满了眼屎。特别令爷在意的是,它精神萎靡不振,身体也坏了。爷在常去的茶园里,与它见了最后一面,问它这一向过得可还好。它说:“黄鼠狼的臭屁绝招和鱼贩子的大扁担,让老子吃了大苦头啦。”

赤松间点缀的两三处艳艳红枫已飘零落尽,如往昔旧梦般散去。蹲踞(11)旁红白二色交替掩映的山茶花也已凋零殆尽。三间半朝南的檐廊下,冬日的太阳脚步匆匆坠入了西山,几乎日日都是寒风肆虐的日子,感觉连爷午睡的时光也被缩短了似的。

主人每天都去学校,一回家就闷在书房里不出来。若有人来访,他便一如既往地抱怨:“当老师真无聊呀,太烦人了……”水彩画已很少画了,助消化的胃药因作用不明显也停药了。孩子们都还不错,一天不落地上幼儿园,回到家里就唱歌,常把刺球挂在爷的尾巴尖儿上,有时会提着尾巴把爷倒拎起来。

爷没有美味佳肴可食,所以一直肥不起来。不过,总还算不错,身体很健康,也没有瘸腿,能够一天天悠然度日。爷决不抓老鼠,女佣还是那么招猫嫌。名字还是没人给起,可爷也不打算再争取了。欲望是永无止境的,这一生便打算在这教师家里做一只无名猫,度此平生吧。

(1)被炉:炬燵[こたつ]是在冬天里使用的、日本独特的生活用品。中文里称为“暖桌”或“被炉”。它是用来温暖下半身的。将炭火或电器等热源固定在桌下,为了不让热量外流,在木桌的上面盖上一条被褥,可让一家人坐在被炉里面取暖。

(2)《杜鹃》:正冈子规1897年1月于松山创办的俳句刊物,后由俳人高滨虚子主持。《我是猫》第一章就发表在该刊1905年1月号。

(3)平宗盛:(1147—1185),日本平安时代后期的武将。平清盛的三子及继承人。他的最高官位为行内大臣,因其所领导的平氏一族后来败退到屋岛,一般称之为“屋岛大臣”。

(4)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1486—1530),文艺复兴时期欧洲佛罗伦萨画家。他曾在皮耶罗·德·美第奇的画室学艺。他因在佛罗伦萨的修道院以灰色模拟浮雕画法绘制的宗教题材而享有盛誉。

(5)坪:是日本面积单位名,1坪约等于3.3平方米。

(6)尼古拉斯·尼克尔贝:是查理斯·狄更斯的一部幽默小说和教育小说,它原本以连载的形式出版,为狄更斯第三本小说,发表于1839年。

(7)吉本:爱德华·吉本:(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但没写过《法国革命史》。

(8)《法国革命史》:作者是托马斯·卡莱尔(另有翻译为卡列利)(1795—1881)是苏格兰评论家、讽刺作家、历史学家。他的作品在维多利亚时代甚具影响力。文中说吉本写《法国革命史》,是玩笑之语。

(9)哈里森:弗雷德里克·哈里森(1831—1923)是英国的法学家和历史学家。

(10)《狄奥法诺》:狄奥法诺,拜占庭帝国皇后,巴西尔二世之母。

(11)蹲踞:石制的洗手盆,是日式园林的景观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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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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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我是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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