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我是猫》(4)
四
爷照例又潜入了金田家。
“照例”此言如今已不必多做解释了,即是表明屡次再三已达到“N次方”程度的意思。干过一次的事儿,就想干第二次,试了两次的事儿,还想试第三次。必须认识到,这种好奇心并不仅限于人类,即便是猫,也是带着这一心理特权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件事情重复做过三次以上,就要开始演变成习惯了,这种行为是生活上的需要与进化。在这方面,吾等猫族和人类依旧没有两样。
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么频繁地往金田家跑呢?若是有人生此疑问,那么爷也要反问一句:“人们为何从嘴里吸进烟去,又从鼻孔里喷出来呢?”烟这玩意儿既不能饱腹,又不能补血,人却可以肆无忌惮没廉耻地吞云吐雾,那就别那么大声指责爷出入金田家了。金田家便是爷的一支烟。
“潜入”这个词有语病,总觉得听起来像是小偷、奸夫之流不堪入耳,爷去金田公馆,虽不曾受到邀请,可也绝不是为了偷点儿鲣鱼肉块儿,或是跟那只眼睛鼻子在脸中心痉挛似的皱巴成一团的哈巴狗幽会。……什么?当侦探?简直荒谬!这世上要论干哪一行的最为下贱,爷认为就数侦探和放高利贷的了。的确,爷为了寒月也生出过作为猫不应有的侠义之心,从旁探听过一次金田家的动静,可也仅此一次而已,后来绝没再干过那种有辱猫族良心的卑劣勾当。既是如此,因何又要乱用“潜入”之类的词语呢?说来,还挺有意思的呢。
原本,依着爷的想法,天空的存在是为了覆盖万物,而大地的出现是为了承载万物。甭管是多么执拗的人,都不能否认这一事实。
再说,他们人类对这开天辟地到底出过多少力?岂非绵薄之力未尽吗?将不是自己创造的天地据为己有,天下间可没有这样的规矩。据为己有倒也无妨,只是他们却没有禁止他人出入的权利。在这茫茫大地上,他们狡猾地筑起围墙,竖起木桩,画地为界,据为某某所有。这种行为仿若以绳圈天,申报登记说:这一片儿天归我,那一片儿天是他的。如果土地可以分割成小块,按一坪多少钱买卖所有权,那么我等呼吸的空气就也可以分割成一立方尺的小块售卖了。既然不能零售空气,又不能以绳圈天,那么将地皮私有化岂非也不合理吗?依据如是观点,信奉如是法则,爷便哪儿都去得。不想去的地方就不去,想去的地方不管东西南北在爷眼里都一个样儿,爷都是若无其事优哉游哉地溜达去的。对金田之流根本无须客气。但猫的可悲之处就在于,即便拼尽全力,到底也及不上人类。生存在“强权即公理”的俗世间,不管我方如何占理,猫的言语也不能叫人理解。强要对方理解的话,恐怕就会落得如车夫家的黑子一般下场,冷不防挨鱼贩子一顿扁担。“真理在自己这方,可权力却在对方那里。”在这种情形下,只能或是违背道义曲意求全,或是瞒过权力的眼睛自行其是。若要问爷该当如何的话,爷自然是会选择后者了。不过,因为要避挨扁担之故,也就不得不“潜”而“入”之了。因此,爷才“潜入”金田公馆。
爷潜入的次数多了,早没有了当初想当侦探的意思,但金田府上的一切,却还是落入了爷不想看的眼中,印在了爷不愿记忆的脑海里。鼻子夫人每回洗脸总是很用心地擦拭她的鼻子,富子小姐贪吃安倍川年糕,金田老板本人——金田和他夫人正相反,是个塌鼻子的男人。不只是鼻子,脸的整体都是低洼的,大概是小时候打架,被孩子王掐着脖子把脸狠狠往墙上按过,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依然顶着一张标志着那次战果的扁平脸。这无疑是张安稳至极毫无危险的脸,但也缺乏变化。无论他如何暴怒,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这位金田君吃金枪鱼刺身时总爱啪啪地拍打自己的秃头,他不仅脸是低洼的,连个子也低矮,所以不管什么场合总戴着一顶高帽,穿一双高齿木屐。车夫觉得这些事儿好笑,便讲给寄食在金田家门下的学生听,学生便赞叹车夫敏锐的观察力,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爷最近都是从厨房旁边穿过,进入庭院之中,躲在假山的阴影后向对面张望。如果观察到拉门紧闭、寂静无声的话,爷便悄悄潜入。若是人声嘈杂,或有被客厅里的人发现的危险,爷便绕到水池东边,从茅房的一侧神不知鬼不觉地蹿到檐廊下。
爷觉得自己不曾做过坏事,没什么好躲闪害怕的,只是若在那里撞上了人这种不讲道理的家伙,那就只好自认倒霉了。若这世间皆为大盗熊坂长范(1)之流,那么不管是怎样德高望重的君子,也会采取爷这种态度的。金田君乃堂堂实业家,压根儿不必担心他会像熊坂长范那样抡起五尺三寸的大刀。只是据爷所知,他有个拿人不当人的毛病。既然能拿人不当人,当然也能拿猫不当猫了吧。由此看来,身为一只猫,不管多么德高望重,在此宅邸内也绝不可缺乏警惕。
不过,正是“不可缺乏警惕”这一点,令爷觉得有些趣味,所以才如此频繁地出入金田家,为的也许就只是这份冒险的体验吧。关于这一点,还要容爷三思,待将猫的内心世界彻底剖析清楚后,再向诸位吹嘘一番。
今日不知是何等情形?爷隐在安置着假山的草坪上,下巴贴着草坪,向对面张望。只见十五张榻榻米大的客厅,在阳春三月里门窗大敞,金田夫妇和一位客人聊得兴致正好。偏巧鼻子夫人的鼻子越过了池塘,直指向爷的额头,狰狞怒视。爷平生第一次,竟然被一只鼻子盯着。所幸,金田君转过脸去正脸面对他的客人,那张平坦的脸就掩去了他夫人的大半风光,让人瞧不真切,因此那鼻子的确切所在也就不好判断了。只是,他那丛似杂草丛生的花白胡须生得恰到好处,爷轻易便得出了胡须上方有两个窟窿的结论。爷不由得浮想联翩:“春风啊!你总是吹拂在那么一张平坦的脸上,想必是清闲得很吧!”
客人的相貌算是三人之中最平常的。但也正因为平常,所以也就乏善可陈了,说个“平常”便足以概括了,但若是平常到了极致,以至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2),那就可悲至极了。这位顶着一副命中注定的无趣面孔降临明治盛世的来客,究竟是何人呢?若不依照惯例钻进檐廊下倾听一番的话,是搞不清楚的。
“……并且,内人曾特意到那厮家中去打听过情况……”金田君言辞依旧粗鲁无状。虽粗鲁,却不凶悍,言谈也如他的面孔一般平板肿胀。
“确实,他教过水岛先生……确实,好主意……确实。”
那个满嘴“确实”的人,便是来客。
“只是,还不得要领。”
“嗯,问苦沙弥呀,那的确是问不出什么要领的。他过去与我同住一个公寓,那时候就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家伙,让您难堪了吧?”客人问鼻子夫人。
“你还问难堪不难堪?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在谁家受过那种冷待呢。”鼻子夫人又呼扇着她的鼻峰道。
“他又说了些无礼的话吧?这人一直就是一副顽固性子。您只看他十年如一日地当英语入门课老师,大体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客人随声附和,言辞得体。
“哎呀,简直不像话!内人不管问他什么,他都爱搭不理的,就差一口回绝了……”
“真是岂有此理!原本,这人啊,一旦有了点儿学问,便往往会生出些许傲气,再加上贫穷,又生出种种不甘来……唉,所以这世间便有了许多无法无天的家伙。他们认识不到自己不干活儿,却硬是对有产者们肆意谩骂,仿佛别人的财产都是从他们手里抢去的似的,实在叫人诧异呀。哈哈哈……”客人似乎聊得很开心。
“唉,真是可恶至极。他有那种行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没见过世面,太任性。为了略施惩戒,我觉得该磨磨他的性子,所以就稍微调教了一下……”
“正该如此。那么,大体上解决了吧,这完全是为了他们好啊。”客人也不问是怎么调教的,就先表示赞同金田君的意见。
“不过,铃木兄!这家伙是有多顽固啊。听说,他就算在学校,也不跟福地和津木说话。还以为他是胆小不敢作声了呢,结果他前些天却拎着手杖追赶寄宿在舍下毫无过错的学生。三十多岁的人了,全不顾及脸面,唉,这不是干出傻事儿来了吗?真是的,他是疯了吧!”
“啊?为什么呀?怎么会又干出那样粗鲁的事儿来?”看来,连这位精明的客人对此都起了点儿疑心。
“哎呀,听说不过是舍下的学生从他面前经过时说了点儿什么。于是他便突然拎起手杖光脚追了出来。就算一星半点儿地说了些什么,可那不是个孩子吗?他可是个满脸胡须的大人啊,而且还是个老师呢!”
“就是啊!还是个老师呢!”客人说完,金田君也跟着重复道:“还是个老师呢。”
看来作为老师,不管受到怎么样的侮辱,也必须像个木雕泥塑似的乖乖忍受,这三人的观点竟不约而同地一致。
“还有那个叫迷亭的,简直就是个异想天开的疯子。没个正形,信口雌黄。我还是第一次碰上那么个怪胎呢!”
“啊,迷亭呀?看来他一点儿没变啊,还是在吹牛呀。夫人在苦沙弥家也遇见他了吗?叫那家伙缠上可吃不消。他过去也是和我一起搭伙的伙伴,但他太爱捉弄人,所以我跟他常吵架。”
“任谁也要生气呀,那么个怪胎。偶尔说个谎也无可厚非,比如有碍情面的时候,或是不得不迎合的情况下,那种时候,任谁都会说上两句言不由衷的话。可那家伙,本来他不说话事情也就了结了,可他偏要胡说八道一通,这不就不好弄了吗?他到底想干什么?要那么胡说八道,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
“您说得太对了!撒谎根本就是他的兴趣爱好,真是无奈何呀!”
“真是难为你了。我是认真上门去打听水岛的事儿,结果被搅了个乱七八糟。我虽大度,却也又气又恨……即便如此,人情毕竟还是人情。既是到别人家去打听事儿,便不能对这份人情假装不知。所以,随后我就打发车夫送去了一打啤酒。可是,你猜怎么着?他说:‘我无功不受禄,你拿回去吧!’车夫说:‘不管怎么样,这是一份心意,还请您收下!’他却说:‘你烦不烦呀?我每天都吃果酱,从来不喝啤酒那种苦东西!’说完就回屋去了,连借口都欠奉。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呀,岂非太失礼了吗?”
“这也太过分了!”客人这次似乎才真心觉得过分了。
“因此,今日特邀你来,”金田老板略停顿了片刻接着道,“那些浑蛋,本来暗地里修理他们一番也就算了,可如今他们却搞出些麻烦来……”金田老板一边说着,一边像吃金枪鱼刺身时似的,啪啪地拍打着自己的秃头。
原本,爷在檐廊下,应该是看不见他是否真的拍打了自己的,可近来这拍打秃头的声音爷已经听得极熟了,就像尼姑能够听出木鱼声似的,爷即便在廊檐下,单听声音便立即能辨别出那是金田老板在拍打他的秃头。
“所以,才想请你帮个小忙呢……”
“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无须客气,但凭吩咐……不管怎么说,此次能够调到东京工作,也全是您多方周全的结果呀!”客人高兴地应承了金田老板的请托。
听这口气,看来这位客人也是金田老板罩着的人。哎哟,事情渐渐发展得越来越有趣了呀!今日的天气太宜人,爷本不想来的,却还是来了。可万不曾料到会有这样的好材料入手,这真好比是“春分拜庙遇方丈,蒙赐牡丹年糕宴”啊!
爷想知道金田老板到底要让客人办何事,便在廊檐下竖起耳朵来聆听。
“苦沙弥那个怪物,不知何故为水岛献计献策,暗示他不要娶金田小姐……是吧?鼻子!”
“他可不只是暗示呀!他说:‘哪里有那么傻的笨蛋,会娶那家伙家的女儿呀?寒月,可坚决不能娶哦!’”
“那个浑蛋,真是太无礼了!他真的说出那种混账话了吗?”
“他说的又何止这些,车夫的浑家来都对我说了。”
“铃木君,怎么样?就像你听说的一样,事情很麻烦吧?不过……”
“真叫人头疼呀。这种事情不同于旁的,外人是不好插手的。这点儿道理,苦沙弥便是再糊涂,也该懂啊。他到底在搞什么呀?”
“那么……学生时代,你既然曾与苦沙弥同住过,不管如今怎样,听说昔日关系处得还算亲密,因此才要拜托你去见他,要好好地晓之以利害,如何?他也许会无端发火儿,可发火儿就是他的错了。只要他老实些,我们也会充分考虑他的个人利益,可以不再去找他的晦气。可是,如果他固执己见冥顽不灵,我们也自有法子教训他。也就是说,他如果再那么不识好歹,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
“不错,正如您所说的,他若再不识好歹顽固抵抗,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我会好好规劝他的。”
“此外,我家女儿的求婚者多的是,可并不是非水岛先生不嫁。不过是通过打听,渐渐了解到,此人的学识和品格似乎都还不错,若他能好好用功,近期能考上博士的话,或许能得我们家女儿下嫁也未可知。这番心意,你暗示他一下就好。”
“有您这么一句话,对水岛本人也是个鼓励,他定会更加用功的。甚好!”
“还有,有个事儿有点儿怪……我认为与水岛的身份颇不相符。他口口声声称苦沙弥那个怪物为老师,而且,似乎对苦沙弥说的话还言听计从,这也挺麻烦的。可话又说回来了,我女儿又不是非水岛不嫁,所以任凭苦沙弥怎么说、如何阻挠,于我们这一方来说,是全不在乎的……”
“只是水岛先生怪可怜的。”鼻子夫人插言道。
“水岛这个人我还不曾见过,反正如能和我们家结亲,也是他一辈子的福气,他本人应该是不会有异议的吧!”
“嗯,水岛先生自然是巴不得想娶,只是苦沙弥和迷亭这俩古怪的家伙总是说三道四的。”
“这可不对,不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该干的事儿。我会到苦沙弥家去找他好好谈谈的。”
“啊,那就劳你费心了。另外还有个事儿要拜托你,最了解水岛的情况的,其实是苦沙弥,可上次内人去的时候,因为刚才所说的那些混乱状况,也没能好好打听清楚。所以,望你此次前去,能把他的性情才学等各方面情况都详细了解一下。”
“明白啦!今天是星期六,我现在就去的话,他大概已经到家了。不知他近来住在哪里?”
“出大门向右拐,走到头儿,再往左走一百米,有一道眼看要倒的黑墙,就是那家。”鼻子夫人告诉客人。
“这么说,很近嘛。没问题,我回去的时候就顺道走一趟。嗨,看看名牌就知道了。”
“他家的名牌可是时有时无啊。那名牌可能是用饭粒儿粘在门上的吧,一下雨就掉了,天气好的日子就再粘上。所以,找他家看名牌是不靠谱的。费那样的事儿,就算钉个木牌挂着也好呀。真是的,处处都显得不合群。”
“真叫人吃惊。不过,一打听有一面黑墙要倒的人家,应该立刻就知道了吧?”
“没错,那么脏的人家这条街上他们是独一份儿,一见就知道啦。啊,对啦,对啦,如果这样还找不到,还有个好办法。你只需找屋顶上生草的那家,就定然没错了。”
“还真是有特色的人家呀。啊,哈哈……”
爷若不在铃木登门之前赶回家中,可就有点儿错过时机了。他们的谈话听到此处,已经够多的了。爷顺着檐廊遁至茅房,从茅房绕到西边,再从假山后出来,上了大路,疾步奔回到屋顶长草的那户人家,再若无其事地转到客厅的檐廊上。
檐廊下铺了块白毛毯,主人就趴在上面,让春天明媚的阳光晒着他的背脊。阳光意外地公平,不管是房顶上插着草标的破屋,还是金田府上的客厅,都被照耀得同样温暖和煦。唯有那张毛毯是个缺憾,了无春意。那张毛毯,厂家原本是打算织成白色的,洋货铺也是当白色来卖的,而主人也是当白色买下来的。不过,那已是十二三年前的旧事了,白色的时代早已成为过去,如今正逢深灰色的变色期。这个时期熬过去之后,不知这条毛毯的寿命还能否延续下去,直到有一天变作暗黑色,这就不好说了。即便是现在,那毛毯也已被磨损得千疮百孔,经纬线历历可数,早已不能称之为毛毯了,去掉“毛”字,索性叫“毯子”,倒也恰当。但是,照主人的想法,既然用了一年、二年、五年、十年,那就索性用上一辈子吧。真是太不讲究了。
且说,如上所述,主人就趴在那张颇有来历的毛毯上。爷正想着不知他在干什么,却原来是两手托腮,右手指缝间夹着烟卷儿,如此而已。当然,他那满是头皮屑的脑袋里,也许正如火车般不停地转动着宇宙间的最高真理,不过从表面上看来却做梦也想不到。
香烟的火头渐渐逼近烟嘴儿,一寸长的香烟燃尽了,烟灰像根棍儿似的啪嗒掉在毯子上,主人却毫无所觉,只专注地凝视着青烟升腾的去向。那缕青烟在春风里飘荡,忽上忽下,画出重重流动的烟圈,飘落在女主人洗后披散着的深紫色的发根上……哎哟,本应先说说女主人的,竟然给忘了。
女主人正将屁股对着丈夫……什么?没规矩的媳妇?她倒并不曾做过什么特别没规矩的事儿。有没有规矩,其实主要是看双方如何理解,这事儿是怎么说都有理啊。主人毫不介怀地继续在妻子屁股近旁托着腮,而女主人也没心没肺地将屁股庄严地耸立在丈夫的面前,规矩什么的都是浮云。这俩人结婚还不到一年,就已经摆脱了礼法规矩等繁文缛节和陈规旧习的束缚,做了一对超脱凡俗的夫妻。
且说,这位拿屁股对着丈夫的妻子,不知有何意图,趁着今日的好天气,用海萝(3)和生鸡蛋,将尺余长乌油油的黑发好好搓洗了一通,炫耀似的将一头笔直顺滑的青丝从肩头直披到后背,默不作声地专心缝制小孩的坎肩。其实,她是为了晾干头发才拿着唐绉绸蒲团和针线盒来到檐廊上,又将屁股恭敬地对准了丈夫的方向。又或许,是丈夫估摸着妻子的贵臀方位,主动将脸凑过去的也未可知。
好了,接下来再继续说刚才说过的烟卷上冒出的青烟。青烟袅袅在浓密而松软的乌发上盘旋飘荡,主人心无杂念地专注凝视着那仿佛被阳光点燃的地方。但青烟本不是可以固定停留在一处的东西,依其性质必然会不断地向高处蒸腾攀升,因此主人若想欣赏青烟与乌丝共舞的奇观,就必须转动眼珠子。主人先是自妻子的腰部开始观察,目光沿着脊背徐徐向上,由肩头落至脖颈上,又滑过脖颈,最终抵达了头顶。这一刻,主人不由得大吃一惊。却原来,与主人订下偕老同穴之盟的夫人的头顶正中竟有好大一块圆圆的斑秃,且那斑秃反射着温暖的阳光,此刻正扬扬得意地闪着亮光。想不到无意中竟有这等意外的重大发现,此时的主人眼中闪动着满满的惊惶,他无视刺眼的强光,硬是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那一处。
主人见到这块斑秃时,脑海中首先浮现的,便是他家供在佛坛上不知摆了几辈子的那盏祖传神灯的灯碗。他们全家都信奉真宗,在真宗中,依照古例要把与身份不相称的大把金钱花在佛坛上。主人还记得,小时候家中库房里有个乌突突装饰着金箔的大佛龛,佛龛里总是吊着一盏黄铜的灯碗,那灯碗即便在大白天也燃着朦胧的灯火。在四周一片昏暗中,这盏灯碗散发着较为明亮的光辉,因此他小时候不知看了多少遍这盏灯,留下的印象就被妻子的斑秃唤醒了,突兀地闪现在脑海中。
记忆中的灯碗不到一分钟便消失了,此时主人又想起了观音菩萨的神鸽。观音菩萨的神鸽与女主人的斑秃似乎没有任何联系,但主人却在脑海中使二者之间有了密不可分的联想。那也是在他的小时候,每次去浅草,他必定会给神鸽买豆吃。豆子一盘要两枚文久(4)铜钱,装在红色的陶器里。那个陶器的颜色和大小,都与女主人的斑秃十分相似。
“真是太像了!”主人似乎甚为叹服地道。
“什么?”女主人也不转身,依旧背对着丈夫。
“什么?你头顶上有一大块斑秃呀!你知道吗?”
“嗯,知道。”女主人并不停手,依旧做着手上的活儿,顺口答道。她压根儿不怕暴露缺点,真是个坦荡的模范妻子。
“是嫁过来之前就有,还是结婚后新长出来的?”主人问道。若是嫁过来之前就秃了,那就有欺诈之嫌了,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这么想的。
“什么时候长的?我也不记得了。秃不秃的,随它吧。”她倒是挺想得开的。
“随它?那可是你自己的脑袋呀!”主人微微有些恼了道。
“就因为是我自己的脑袋,才无所谓呢。”她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是有点儿在意的,抬起右手在头上转着圈抚摸那块斑秃。“哎哟!还挺大的!真没想到竟然会长这么大呢。”就这话来看,她总算意识到,按照年龄这块斑秃确实长得太大了些。
“女人一绾发髻,这里就会被揪起来,什么人都得秃呀。”她为自己分辩了几句道。
“要都照这速度秃下去,到了四十岁左右,岂不是人人都成了秃子。你这肯定是病,没准儿还会传染呢,还是趁早让甘木医生瞧瞧吧。”主人边说边来回地摸着自己的头顶。
“有你那么说人的吗?你自己鼻孔里还生白毛呢!秃头要是能传染,那白毛也会传染呀!”女主人有点儿愤愤地道。
“鼻孔里的白毛是看不见的,所以不碍事。但头顶上,特别是年轻女人的头顶,秃成那个样子就太难看了。那是残疾呀!”
“既然是残疾,那你为什么娶我?是你自己喜欢我才娶的吧,现在居然说我什么‘残疾’……”
“因为不知道呀,直到今天以前,我都还一直蒙在鼓里呢。你这么理直气壮,那婚前你为何不让我看看头顶?”
“净说混账话!哪儿有结婚检验脑袋合格了才娶亲的?有这种笨蛋吗?”
“斑秃这事儿我也就忍了,可你个子还比一般人矮,太难看了!”
“身高不是一看就知道了吗?我个子矮,你一开始就知道了,不还是心甘情愿娶我到家的吗?”
“那个,知道是知道,不过,我是以为你还会长高,所以才娶你的呀。”
“都二十岁了还长个子?你当别人是傻子呢!”女主人把孩子的坎肩撇到一边,扭过头来气势汹汹地面对主人,看那架势,若回答不合心意,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没有二十岁就不长个子这种说法。我还以为你过门之后,吃些滋补品,还能再长高一点呢。”主人认真地说着他的奇谈谬论。
恰在此时,门铃大噪,有客上门。看来,铃木先生终于以插着乱草标的屋顶为记,寻访到了苦沙弥先生的“卧龙窟”(5)。
女主人想着日后再和他算账,匆忙抱起针线和孩子的坎肩躲进起居室去了。主人将灰不溜秋的毛毯团成一团,扔进了书房。不一会儿,女佣拿来了名片,主人看了,微露惊色。他吩咐女佣把客人带至此处,自己却拿着名片进了厕所。他为何突然进厕所去了呢?简直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又为何要拿着铃木藤十郎的名片进厕所呢?这就更难说清楚了。反正,倒霉的是陪着去粪坑的名片君。
女佣在凹间(6)前摆上印花布的坐垫,说了声“您请上座”便退下了。铃木先生环顾室内,见凹间里挂着木庵(7)的《花开万国春》(8)赝品画轴,京都产的廉价青瓷花瓶里插着春分前后开放的樱花,他逐一细细看去,忽见女佣为自己铺设在上座的坐垫上,不知何时竟端坐了一只神气活现的猫。不用说,那猫正是小爷我了。此时,铃木先生的胸中瞬间掀起了不形于色的波澜。这坐垫无疑是为铃木先生设的。给自己铺设的坐垫,自己还没来得及坐,就被一个古怪的动物先将其占据了,这是破坏铃木心境平和的第一个因素。若被让座之后,这坐垫便闲置一旁,一任春风吹拂,那么铃木也许会谦让一番,在主人让座之前先在硬邦邦的榻榻米上暂且忍一忍。但是,在早晚都要归自己坐的坐垫上连招呼都不打就坐下的,是谁?若是个人,他也就忍了,可居然是只猫,真岂有此理!一只猫竟欺压到自己头上来,越发令他不快了,这就是破坏铃木心境平和的第二个因素。最后,这只猫的态度更叫他不爽,不仅没有半分愧疚的样子,反而傲慢地盘踞在它无权占据的坐垫上,忽闪着圆圆的猫眼毫无恭敬之意,它盯着铃木的脸打量,似乎在问:“你是谁呀?!”这是破坏他心境平和的第三个因素。
既有这许多的不平,就该揪住爷的脖颈子把爷拎下坐垫去,但铃木却只是沉默不语地盯着爷看。堂堂人类自然不能被一只猫吓得不敢动手,若要问他为何不迅速地处置了爷来泄愤,据爷的观察来看,这全是铃木为了维护自己作为一个人的体面和自尊心之故。如若诉诸武力,那即便三尺孩童也能任意将爷耍得上蹿下跳。然,以体面为重来考虑的话,作为金田老板股肱之臣的铃木藤十郎,对上爷这位镇守在二尺见方坐垫上的猫大神明,却也奈何不得。这地方就算没人看得见,跟一只猫争座席,多少也有损人类的尊严。他若要认真地和一只猫争个高低上下,那也太跌份儿、太滑稽了。为了避免这种不名誉的情形发生,他只得忍下这口气。不过,正因为受了点儿气,他对猫的憎恶感也倍增。爷瞧着铃木那郁闷不平的样子觉得实在搞笑,便尽量平复心中的滑稽感,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爷和铃木之间正上演哑剧的当口,主人一边整理衣衫一边从厕所里转了出来,他“嗨”了一声,打个招呼便自顾自地坐下了,手里的那张名片已不见了踪影,可见铃木藤十郎的大名已在臭烘烘的茅厕里被宣判了无期徒刑。爷来不及想那张名片遭受了何等的无妄之灾,主人便大声呵斥道:“这个家伙!”一把揪住爷后脖颈子上的毛,直接将爷摔到檐廊上去了。
“好啦,铺上它!真是稀客呀!你几时到东京来的?”主人边问候老友边让座。铃木将坐垫翻了个个儿才坐了下来。
“一直忙忙叨叨的,也没能来打个招呼。其实前阵子我已经调回东京的总公司了……”
“那太好了!许久不见,自打你去乡下后,咱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是啊,将近十年了吧。后来虽然也常来东京,可一直忙于公事,始终未能前来拜访,还请不要见怪。公司的工作毕竟和兄台的职业不同,实在是太忙了。”
“十年不见,你变化蛮大的嘛。”主人上下打量铃木。铃木梳着漂亮的分头,身穿英国产的毛料西装,脖子上系着华丽的领带,胸前还挂着一串闪闪发光的金链子。这形象让人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是苦沙弥的旧友。
“是啊,就连这个也是非戴不可的呀。”铃木频频示意,让主人欣赏他的金链子。
“是纯金的吗?”主人十分冒昧地问。
“是十八K金的。”铃木笑道,“你也见老了啊!应该有孩子了吧?一个?”
“不!”
“两个?”
“不!”
“还有?那么,三个?”
“嗯,三个。以后会有几个,还不知道。”
“你还是那么爱说笑。最大的几岁了?应该不小了吧?”
“嗯,到底几岁了,我也不大清楚,差不多六七岁了吧。”
“哈哈……当教师可真轻松呀,我要是也当教师就好了。”
“你试试看,不出三天你就烦了。”
“是吗?感觉上是相当高尚、安逸、清闲,还可以做自己喜欢的学问,这不是挺好的吗?做个实业家虽说也不错,可像我们这样的就不行了,要做就必须做上层的才行。做底层的就不得不到处进行无聊的逢迎应酬,被迫喝酒,真是无聊至极的生活呀。”
“我从上学的时候开始就非常讨厌实业家。只要能赚钱,他们什么都干。古语所谓的‘市井小人’嘛。”主人竟当着实业家的面指桑骂槐起来。
“怎么会?也不能这么说呀。虽说有些方面是卑贱了点儿,可你要是没有‘人为财死’的决心,还真干不来这行。不过,钱这东西就是厉害。刚才,我去了一位实业家那里,听说要想发财,就必须使出所谓的‘三无之术’——‘无情、无义、无廉耻’的三无,是不是很有趣呀!哈哈哈哈……”
“是哪个蠢货说的混账话?!”
“那可不是个蠢货,他非常精明强干哦,在实业界小有名气的,你不知道?他就住在前面那条胡同。”
“金田呀?原来是那家伙。”
“你发好大火儿呀!干什么吗,不过是开个小玩笑而已啦。就是打个比方,意思是若连这‘三无’都做不到,就别想发财了。像你那样认真地去理解,那可就麻烦了。”
“‘三无之术’?说笑一下也就罢了。可他老婆,就那鼻子实在不怎么样,你既去过,总该见过那鼻子了吧。”
“夫人吗?夫人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呀。”
“鼻子!我说的是她的大鼻子!前几天,我还专门为那鼻子写了一首俳句诗呢。”
“什么?什么俳句诗?”
“连俳句诗都不知道?你也太脱离当前潮流了呀。”
“啊,像我这么忙的,于文学等事上都不怎么行呀。再说,从前我就不大喜欢它。”
“你知道查里曼大帝(9)的鼻子长什么样吗?”
“哈哈……你可真是太清闲啦。我不知道。”
“威灵顿(10)的部下给威灵顿起了个‘鼻子’的绰号,你知道吗?”
“你总是纠结鼻子的问题,这是怎么啦?好不好看碍你什么事儿?你管它是圆的还是尖的呢。”
“绝非如此,你知道帕斯卡(11)吗?”
“又是‘你知道吗’。我好像是专门跑来考试似的。帕斯卡又怎么啦?”
“帕斯卡说过这样一件事。”
“说什么?”
“他说:假如克丽奥佩特拉的鼻子稍微低一点儿,世界局势也许就会发生巨大的改变了。”
“原来如此。”
“因此,似你这般轻慢不把鼻子当回事儿可不行哟!”
“哦,好啦,我以后要把它当回事儿,这事儿咱且先不提。我今日来,主要是找你有点儿事儿。那个,听说原来你教过的,叫作水岛……水岛……嗯,一时想不起来了。噢,听说常到你这儿来的。”
“是寒月吗?”
“对对,是寒月。我就是为了打听他来的。”
“不会是为了一桩婚事吧?”
“啊,多少有那么点儿意思。我今天到金田那里……”
“‘鼻子’前几日亲自来过了。”
“是啊,金田夫人也是这么说的。她本是想向苦沙弥先生好好打听打听的,可不凑巧的是迷亭也在场,他在里面夹缠不清地瞎搅和,以至于夫人最后什么也没打听清楚。”
“只怪她长了那样一只鼻子,招人烦呀。”
“哦,夫人可不曾说过你的不是。她说,上次都怪那个迷亭,害她不便深入了解,深觉遗憾,所以拜托我再来给详细问问。我还从来没有帮过这种忙,可若是男女双方互不嫌弃,我居中撮合一番,也算得上是一桩美事。因此,才特意前来拜访。”
“辛苦你啦!”主人冷冷应道,但他的内心在听到“男女双方”这个说法时,不知为何竟为之一动。那心情仿若在闷热的夏夜里,有一缕冷风潜入了袖中。主人本是以粗鲁、固执和无聊等材料合成的人,可话又说回来,他与那些冷酷无情的文明产物也迥然不同。要说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只看他无端端火冒三丈的样子,便可知其内在的情形了。前几日他和“鼻子”吵架,主要是因为看“鼻子”不顺眼,但“鼻子”的女儿却完全不曾得罪过他。他因为讨厌实业家,所以也必定讨厌作为实业家一分子的金田某人,但这也与金田小姐本人没有任何交集。他和金田小姐之间并无甚恩怨,寒月也是他爱逾兄弟的门生。若果真如铃木所言,男女双方互有情意的话,即便是间接破坏,也绝非君子所为——苦沙弥先生向来以君子自居——如果人家男女双方互相爱慕……不过,这便是症结所在了。在这件事上,若要端正自己的态度,首先便须从弄清真相入手。
“我问你,那姑娘愿意嫁给寒月吗?金田和‘鼻子’的态度如何无所谓,姑娘本人的心意是怎样的呀?”
“那个,那什么……怎么说呢……应该……嗯,应该是愿意的吧!”铃木的回答有些含混不清。实际上,他只是来了解寒月的情况的,能够复命就算万事大吉了。至于人家小姐的心意,他可没去确定过。因此,尽管他为人圆滑,此时看起来也不免有一丝狼狈。
“‘应该’?你这话说得太不确定啦。”主人凡事都浑不吝,若不正面教训对方,他就气不顺。
“咳,是我说错话了。小姐确实也有意。哦,是真的哟……哎?这是夫人对我说的呀。总之,听说小姐时常会骂寒月几声呢。”
“那个姑娘?”
“是啊。”
“岂有此理!还骂人!这不是最清楚地表明她对寒月没有意思了吗?”
“说到点儿上啦!世间的事儿它就是那么怪,有些人对越是喜欢的人就骂得越凶呢。”
“那样的蠢货上哪儿找啊?”主人听了对世态人情如此洞察入微的话,却依然不开窍。
“没办法,这世上的蠢货多着呢。金田夫人刚才就是这么解释的,说‘姑娘时常骂寒月先生是个没用的窝囊废,正说明姑娘心中定然时常惦念着寒月’。”
主人听了这种不可思议的解说,感到十分意外,瞪圆了眼睛也不答话,像卦摊上的相面先生似的盯着铃木的脸。铃木瞧着眼前的情形,觉得搞不好就是白费工夫,便急忙转了话题,提出个连主人也能轻易做出判断的话茬。
“你还没琢磨明白呀?凭那许多的财产,那么一副好样貌,小姐到哪儿不能嫁个不错的好人家呀?寒月的条件也许是很了不得,但要说到身份……唉,说身份也许有点儿失礼了。那就从财产方面来说吧,啊,不管是谁来看,也会觉得他二人不般配吧。就这样,她父母还费尽心思特意托我来走一趟,这不正说明了小姐对寒月有意吗?”铃木编了个相当不错的理由来做说明。
这次似乎总算赢得了主人的认可,铃木终于安下心来。但他明白,在这紧要关头如果磨磨叽叽,就仍有遭遇冲击的危险,要速战速决,加快谈话的步骤,尽快完成使命,方是万全之策。
“而且呢,正如我方才所言,对方表示于金钱、财产之类一概不看重,只要求寒月能取得个配得上小姐的资格。——所谓的资格,也就是个学历头衔吧。——小姐倒不是摆架子,一定要寒月当上博士才肯嫁,这点你可别误会。上回金田夫人来时,迷亭君在场,他净说些奇谈怪论……噢,这当然也不是你的错啦。夫人还夸赞你是个刚正不阿的好人呢。那都是迷亭君的错……而且呢,人家说了,寒月若能成为博士,女方在社会上也有面子,是个体面。如何?水岛近期内有没有提交博士论文争取个博士学位的想法呀?……唉,若只是金田一家的话,博士也好、学士也好,都无所谓啦,只是还有个社会嘛,就不能那么草率啦。”
听铃木如此这般一解释,主人便觉得对方提出个博士学位的要求也并不为过了。既然觉得这要求不过分了,便会同意照着铃木的意思办。那么,主人的生死也就全凭铃木的意思了。主人果然是个单纯又老实的人呢。
“那好,下次寒月来的时候,我就劝他写篇博士论文吧。不过,寒月是不是想娶金田小姐呢?接下来必须要先盘问清楚才是。”
“盘问?你话说得那么直接生硬,非谈砸了不可。还是在平常谈话时,不露声色地试探一二方是捷径。”
“试探一下?”
“嗯,说‘试探’也许有些不准确。唉,也不用试探啦,谈话中自然而然就会搞清楚的啦。”
“你也许清楚,可我要是不明确地问问的话,是搞不清楚的。”
“不清楚也不要紧。但像迷亭那样随便插进来瞎搅和,给人家搞破坏可就不好了。这种事儿,即便不去撮合成全,也该尊重男女双方当事人的意愿嘛。寒月下次来时,尽量别干扰他的想法就行了。啊,我可不是在说你,是说那个迷亭呢。那家伙一开口,可就彻底没希望了。”迷亭代替主人,成为被谩骂的对象,铃木正骂得起劲儿,正如俗话所言:“说曹操,曹操就到。”迷亭先生一如既往,乘着春风从后门翩然而至。
“哎哟,稀客呀!似我这等熟客,苦沙弥可就怠慢多啦。看样子,苦沙弥家只能十年左右登门一次喽。这点心不就比平日的高级吗?”迷亭说着,便毫不客气地把藤村(12)羊羹塞了满嘴。
铃木扭扭捏捏,主人默默地笑,迷亭鼓着腮帮子大嚼特嚼。爷自檐廊处观赏到这瞬间的光景,觉得完全可以构成一幕哑剧。若说禅门的无言问答是以心传心,那眼前分明也是一出以心传心的哑剧。这出戏极短,却也极精彩。
“我还想着你是不是这辈子都要流浪异乡了呢,你居然悄无声息就回来了呀。还是盼着长寿吧,说不准有什么好事儿就落在你头上了呢。”迷亭对铃木说话也像对主人一样,全不懂客气为何物。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锅里吃过饭的老朋友了,十年未见,总该有些拘谨的,可唯有迷亭浑然不觉。这究竟是了不起呢,还是没心没肺呢?可就叫人猜不透了。
“瞧你说的那可怜劲儿,我还没那么窝囊。”铃木若即若离地回答道,但看起来总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神经质地摆弄着他那条金链子。
“喂,你坐过有轨电车(13)吗?”主人突然问铃木。
“我今日好像是特为受二位的取笑来的。再怎么土包子,我也还持有六十股街铁(14)的股票呢。”
“那是不容小瞧呀。我有八百八十八股半,遗憾的是全被虫子给吃了,如今只剩下半股了。你若是早点儿到东京来,趁着还没被虫子吃掉,我还能送你十股呢。遗憾啊!”
“你一点儿没变,嘴巴还是那么刻薄。不过玩笑归玩笑,手里有那种股票是不会吃亏的,股票年年涨呀。”
“是啊,就算半只股,持有个一千年,也能盖上三间仓库了。你我在这一行都是不能忽视的当代才子呀。不过,说到这些,苦沙弥之流就可怜了。你说‘股’,他说不定以为是‘肉’的兄弟——‘骨’呢。”说着他又抓起羊羹来吃。主人也被迷亭的食欲传染了,不由得将手伸向了点心碟子。看来,这世上凡事都积极的人,都拥有供他人效仿的权利。
“股票什么的不说也罢。我只是想让曾吕崎坐坐电车,哪怕一次也好呀。”主人一脸怅然地盯着咬豁了口的羊羹上留下的牙印子道。
“曾吕崎坐电车的话,肯定每次都会坐到品川去。与其这样,他不若就做个天然居士,把法号刻在压咸菜缸的石头上,太平无事更好呢。”
“说到曾吕崎,听说他死了。真可怜啊,他可是个聪明人,实乃憾事。”铃木话音刚落,迷亭便立刻接过话茬来。
“他头脑虽聪明,饭却煮得最难吃。每回轮到曾吕崎做饭,我和那家伙都是到外面去吃点儿荞麦面凑合。”
“还真是的,曾吕崎煮的饭焦煳还夹生,我也怕吃他做的饭。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不炒菜,每次都拿凉拌生豆腐当菜给人吃,凉冰冰的,根本没法吃。”铃木也被唤醒了深埋在记忆中十年的愤懑不平。
“苦沙弥那时候起就跟曾吕崎成了好友,他俩每天晚上都一块儿出去吃年糕小豆汤,作得落下了病根儿,如今成了慢性胃病,遭罪呀。说实话,苦沙弥吃的年糕小豆汤其实更多,所以理应比曾吕崎要先死才对嘛。”
“你这是哪儿来的歪理邪说?我的年糕小豆汤,跟你比可差远了。你打着运动的旗号天天晚上拎着竹刀到后面墓地去敲打石塔(15),结果被和尚抓了个现行,挨了顿臭骂吧?”主人也毫不示弱地揭迷亭的旧疮疤。
“哈哈哈哈……是啊,是啊!和尚说:‘你敲逝者的头,会妨碍他们的安眠,快快住手!’可我用的不过是竹刀,这位铃木将军的手段才粗暴呢,他和石塔练相扑,大的小的他弄翻了三座石塔呢。”
“那时候的和尚发起火来还真是吓人,定要叫我按原样扶起来。我才说让他等我雇几个人来,他就说:‘不许雇人!为了表示忏悔,你必须亲自把石塔扶起来,否则就是有违佛旨。’”
“你那时可真是风采全无啊,上身穿着件平纹细棉布衫,下身穿着丁字兜裆布,站在雨后的水坑里直哼哼……”
“你还装模作样地给我画素描,太过分了!我不是个轻易会发火儿的人,只那时候觉得你委实太无礼了。你当年那套说辞我直记到现在,你可晓得?”
“十年前说的话,谁还记得住?不过,那块刻着‘归泉院佛殿黄鹤大居士,永安五年正月’的石塔,我倒是至今还记得。那石塔古朴典雅,搬家的时候,我甚至想去把它偷回家。真是一座符合美学原理的哥特式风格石塔。”迷亭又卖弄起他那不大靠谱的美学理论来。
“这些就不必说了,全是你的遁词,还是说你当年那套说辞吧。你是这么说的:‘我打算专修美学专业,所以必须尽可能地将这天地间一切有趣的事物囊括进我的写生画中,以供将来参考。可怜可悲之类的私交话,都不应出自我这等忠实于学业之辈之口。’你说得很是云淡风轻吧?我想你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就用满是泥巴的手扯烂了你的写生本子。”
“我那有远大前途的绘画天赋就在那时受了你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折了锋芒,完全葬送在你手里了。我恨你!”
“少胡说八道!我还恨你呢。”
“迷亭自那时候起就爱胡说八道。”主人吃完羊羹,又加入到二人的对话中来,“他约定的事从来就没有履行过。然后,你若质问他时,他便抵死不认,还总能胡混过去。那寺里的百日红开花时,他曾言道,要在百日红开败之前,写出一部美学理论方面的著作来。我说他不行,肯定写不出来。于是迷亭回答说:‘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你若不信,我们不妨来打个赌。’因他这样说了,我便认真地同他赌上了,约定以神田区的西餐作为赌注。我知道他这书定然是写不成的,因此才同他赌,可内心里终究还是有些许忐忑,只因我并没有能请人吃一顿西餐的钱呀。不过,这位先生始终毫无动笔的迹象。七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他一篇也没写。终于百日红落尽了,连一朵残红都不剩,人家还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压根儿不曾动笔。所以我认为这顿西餐算是没跑了,便催着他履行约定。哪晓得,迷亭根本就没理会我这茬儿。”
“他又胡扯了个什么理由?”铃木先生配合道。
“哼,真是个厚脸皮的家伙!他还嘴硬狡辩呢,说:‘我虽没别的能耐,然意志上是绝不输你老兄的!’”
“我一页也没写吗?”这次迷亭竟自己发问道。
“自然是什么也没写啦,那时候你是这么说的:‘若论意志这一点,我自是不输于任何人。可遗憾的是,我的记忆却比别人差了一倍。我虽然满心都是想写美学原理的意愿,可将这意愿对你表达完之后的第二天,我就全忘了个精光。因此,未能赶在百日红凋谢殆尽之前完成著作,全都是记忆的错,而并非意愿之过。在并非意愿之过的情况下,我自是没道理请你吃西餐了。’你说这番话时,可是自得得很哪!”
“原来如此,迷亭兄发挥出了他最大的特点,果然有趣!”铃木先生不知为何兴致勃勃起来,和迷亭不在时的口气大相径庭。这也许就是聪明人的特点吧。
“哪里有趣啦?”主人一副立刻就要发作的样子道。
“上回的事儿实在是抱歉。所以为了补偿你,我这不正敲锣打鼓地四处寻找孔雀舌呢吗?好啦,你就别生气了,只管等着便是。不过,说到著作,我今天可是给你带来一大奇闻呢!”
“这个回回来都说带了奇闻的家伙,一定要小心他!”
“不过,今天的奇闻可真是奇闻哦!货真价实、不折不扣的奇闻哦!你知道吗?寒月君开始动笔写博士论文了。以我之见,寒月那样爱卖弄自己见识不凡的一个人,怎肯费心劳力去写什么无趣的劳什子博士论文呢?他准是春情发动了,是不是奇闻呀?你一定要通知鼻子夫人,也许他这会儿正做着橡树果博士的梦呢!”
铃木听到寒月的名字,便以下巴和眼神向主人示意:别说,千万别说!可主人完全没领会他的意思。他和铃木刚见面时听了他的说法,还觉着金田小姐挺可怜,可如今迷亭这样“鼻子鼻子”地一叫,他便又想起了前几日和“鼻子”吵架的事来。一想到“鼻子”就觉得又可笑,又讨人厌。不过,寒月开始写博士论文这事儿倒还真算得上是份儿最好的礼物,的确如迷亭先生自夸的一般,是近来的一大奇闻。不只是奇闻,这简直是令人无比欢乐的喜讯。寒月娶不娶金田家的女儿,并无所谓,只要能成为博士就好了。主人认为如自己这般被雕坏了的朽木,即便扔在佛像店的角落里,受虫蚁啃食,以原木的形态受尽烟熏火燎,也毫不足惜,但寒月却是一件工艺上乘的精美雕像,还是应该尽快镀金涂彩为好。
“他真的开始写论文了吗?”主人毫不理会铃木的暗示,热情地问道。
“你这个多疑的家伙。我顶多是没搞清楚他写的是橡树果,还是论上吊力学而已。反正不管怎样,寒月的事儿肯定会让‘鼻子’惭愧难安的。”
迷亭自刚才开始就肆无忌惮一口一个“鼻子”地叫着,铃木每每听到都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迷亭却浑然不觉无动于衷。
“在那之后,我又做了关于‘鼻子’的研究。其间,在《绅士特里斯舛·项狄的生平与见解》(16)这本书中发现了‘鼻子理论’(17)。可惜啊!倘若金田太太的鼻子能被斯特恩(18)看见的话,定会成为极好的创作素材吧!尽管鼻子有充分的资格名垂千古,然而生不逢时,终至默默无闻一生,真是令人不胜惋惜呀!下次她再到这儿来,作为美学参考,我为她画一幅素描吧!”迷亭照旧信口开河喋喋不休。
“不过,听说她家姑娘有意要嫁给寒月呀。”主人便把铃木说的话叙述一遍。铃木君一脸“这下麻烦了”的样子,频频向主人使眼色,主人却像个绝缘体,根本不通电。
“有点儿意思啊,那种人家的姑娘即便谈恋爱,也是平淡无趣的吧,不过就是‘鼻恋’而已。”
“鼻恋也罢,只要寒月愿意娶她就行啦。”
“愿意娶就行?前几天你不还大力反对吗?今天怎么这般软和了?”
“我没软和,我是决不会软和的!不过……”
“不过什么?欸,铃木!你也算忝列实业家末席的人物,我且进一言,供你参考吧。那个金田某人,想让他女儿攀上水岛寒月当全国的秀才夫人,这等门不当户不对的情形,我们作为他的朋友,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就算你这位实业家,对此也不会有异议吧?”
“你还是那么精神。太好了!还和十年前一个样,一点儿都没变,了不起!”铃木把迷亭的话当作耳旁风,想糊弄过去。
“既蒙你赞了了不起,那我少不得要再展示一番自己的博学之处给你看。古希腊人非常重视体育,他们为所有竞技项目都设了重奖,千方百计采取奖励策略。然而,奇怪的是,对于学者的知识却没有任何的奖赏记录,直到现在也依然是一大怪事。”
“竟有这等事,确实有点儿奇怪呀!”铃木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能随声附和。
“不过,直至两三日前,我在研究美学之际才发现了其中的缘由,多年的谜团一朝冰释,立时便觉茅塞顿开,恍然大悟,直达欢天喜地之境。”
迷亭的话太过夸张,连精于此道的铃木先生也露出了自叹弗如的神情。主人知道迷亭又要开始信口胡诌了,便垂下头拿象牙筷子当当地敲起点心碟子来。迷亭便独自得意扬扬地继续夸夸其谈。
“这里明确记载了这种矛盾的现象,你知道是谁搭救了吾等脱离这千载谜团的黑暗深渊吗?他就是自学术诞生以来被称为学者的第一人,希腊的哲学家、逍遥派的鼻祖亚里士多德。根据他的说明——喂!别敲盘子了,好好听着!——他们希腊人在比赛中获得的奖赏,其价值远高于他们表演的技艺本身,因此奖赏方能成为表扬鼓励的手段。然而,到了学识方面情况又是如何呢?如果要给予什么东西作为对学识的报酬,那其价值就必须超出学识的价值才行。可是,这世上还有比学识更宝贵的东西吗?不用说也知道没有了吧。若给些低劣的廉价品,那只会有损学识的威严。对于学识,虽然他们愿给予堆积如奥林匹克山般高的万宝箱、倾尽克罗伊斯(19)的所有财富作为报酬,但在经过了反复考虑之后,终于想明白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与学识相提并论的,于是索性就什么奖励都没有了。黄白之物不能与学识匹敌,由此就可以完全理解了吧。那么,我们在信服这条真理的基础上,还可以尝试将其用于面临的实际问题。金田某某不就是个满眼只盯着钞票的家伙吗?用个新鲜点儿的话来形容他,不过就是张活动的钞票而已。活动钞票的女儿,最多也不过就是张活动的邮票吧。反观寒月君又是如何呢?他十分荣幸地以第一名毕业于最高学府,且毫无懈怠之意,扎着祖上长州征讨(20)时期系过的战袍衣带,继续日夜不停地研究着橡树果的硬度,而且并无志得意满之态,近期不就将要发表压倒开尔文男爵(21)的论文大作了吗?虽然在吾妻桥凑巧演了一出投河自尽的闹剧,可这也只是热血青年常有的冲动行为,丝毫无损于他的学者身份。以我迷亭独特的比喻来说,我会将寒月比作一个活动的图书馆,是由知识铸就的二十八厘米的炮弹(22)。这颗炮弹一旦获得时机,就将在学术界爆炸……只要给它爆炸的机会……它就会爆炸的!”迷亭说到这里,也没想出他自称的“迷亭独特”的形容词,多少有些俗话说的虎头蛇尾之感,不过他立刻又说,“活动的邮票之类的,纵有千万张,也终究会归于粉末微尘吧。所以,对寒月来说,那等微不足道的女人配不上他的,绝对不可以。我不同意!这简直就像百兽中最聪明的大象要和最贪婪的猪崽结婚。对吧,苦沙弥兄?”
迷亭肆无忌惮的长篇大论发表完了,主人照旧默不作声地敲他的点心碟子,铃木却有些招架不住了,无奈道:“没那回事儿吧?”他刚才说了不少攻击迷亭的坏话,此时若再瞎说话,似主人这样没原则的糊涂虫,还指不定会揭发出他什么事儿来呢,还是尽量避开迷亭的锋芒,平安脱困为上。
铃木是个聪明人。他认为在当今世上,应尽量避免无谓的抵抗,无益的争吵都是封建时代遗留的产物。人生的奋斗目标并不是逞口舌之利,而在于实践。如果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使事情顺利稳步地进行,那么人生的目的就能达成了。若是没有辛劳、担忧、争论就能使事情顺利进行的话,那人生的目的便能以极乐主义的形式达到了。铃木毕业之后,就是靠这极乐主义获得了成功,靠这极乐主义戴上了金表,靠这极乐主义接到了金田夫妇的委托,又同样靠这极乐主义巧妙完美地说服了苦沙弥,事情已完成了十之八九眼看就要成功了,却偏偏杀出了迷亭这个不循常规的家伙,令人不由得怀疑他是否具有不同寻常的特异心理功能。迷亭的突然到来打乱了铃木的步调,令他有些仓皇失措起来。发明极乐主义的是明治时期的绅士,在现实生活中将其身体力行的则是铃木藤十郎,而现在因为这极乐主义陷于困境的,也正是铃木藤十郎先生。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装模作样地说:‘没那回事儿吧?’你这回虽前所未有地少言寡语,假装斯文,可若是见识过鼻子夫人前几日驾临的场面,即便是作为实业家的簇拥者的足下也定然会感到为难呀。对吧?苦沙弥兄!你不是还奋战了一场吗?”
“就算这样,他们对我的评价可比你好得多了哦。”苦沙弥道。
“哈哈哈哈……你这家伙还真是超自信呀。如果不是这样,被学生和老师们戏称为‘野蛮人’,哪儿还有脸在学校进进出出呢?我的意志力绝不比别人差,可还是没那么厚的脸皮,实在佩服至极。”
“学生和老师嘀咕几句,有什么好怕的?圣·伯夫(23)是独步古今的评论家,但他在巴黎大学讲课时却饱受非议,为了对付学生的攻击,他外出时甚至要袖藏匕首作为防身武器。Brunetiere(24)在巴黎大学抨击左拉的小说时也曾……”
“可你既不是大学老师,也不是什么人物吧?最多不过是个教英语入门的教师罢了。这样自比文豪大家,便如同‘小杂鱼愣充大鲸鱼’滥竽充数,说这种话更要遭人嘲笑了。”
“住口!圣·伯夫和我,同样都是学者!”
“真是见识不凡呀!不过,带着匕首外出可是很危险的,你还是不要模仿的好。若大学老师带的是匕首,那英语入门教师就只佩带一把小刀了吧。可就算这样,带刀具究竟还是危险的,莫如到神社、寺院内的商店街(25)去买把玩具气枪背着外出倒还好些,更有魅力。对吧?铃木兄?”迷亭此言一出,铃木觉得话题终于从“金田事件”绕开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还是老样子,那么天真快乐。一别十年,这还是第一次跟你们见面,我这心情就好像是从狭窄的小巷子来到了辽阔的原野上。我们那一伙儿在一起说话实在是一点儿也疏忽大意不得,不管说什么,都必须小心翼翼,不能畅所欲言,实在是辛苦呀!还是言者无罪的好哇!而且,和从前学生时代的朋友聊天,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顾虑。啊,今日能够巧遇迷亭君,真是非常高兴。我还有点儿事,就此告辞。”铃木说着站起身来要走,迷亭便也要告辞:“我也要走。我接下来必须去日本桥的表演矫风会(26)走一趟,就和你同路一起走到那儿吧。”
“那正好。咱俩好久没见了,就一起散散步吧。”于是,二人相携而去。
(1)熊坂长范:平安时代传说中的盗贼。他在打算袭击奥州的金売吉次时,在美浓国赤坂的青墓被源义经剿杀了。这个角色,最初出现在室町时代后期兴起的幸若舞《乌帽子折》,谣曲《乌帽子折》《熊坂》等剧目中。
(2)登平凡之堂,入庸俗之室:《论语·先进》,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孔子说:“子路的学问虽高,但还不到家。”这里套入了平凡庸俗的字眼,反过来利用孔子的话,指客人的平凡庸俗得到家了。
(3)海萝:海萝科红藻的统称。别名为:鹿角、猴葵、纶、赤菜、牛毛菜、毛毛菜、红菜、红毛菜等。用开水煮晒干的海萝,煮出的浓汁可用于洗发,没有肥皂的界面活性作用,而是靠海萝的黏液介入头发和污垢之间,达到去除头皮屑、油脂和异味的效果。
(4)文久:文久永宝,是幕府末期流通的一种钱币。铸造时间,是文久三年(1863)二月到庆应三年(1867)。明治政府根据当时的行情,于明治四年(1871)十二月规定,明治七年(1874)九月最终公布的交换比例为“2枚=3厘”。交换期限,当初定为到明治八年(1875)末,不过被屡次延期,最终直到昭和二十八年(1953)年末仍有效。
(5)卧龙窟:形容隐世高人居住之所。
(6)凹间:床之间,又称壁龛,是日本住宅里叠席房间(和室)的一种装饰。在房间的一个角落做出一个内凹的小空间,主要由床柱、床框所构成。通常在其中会以挂轴、生花或盆景装饰。凹间和其中的摆饰是传统日本住宅内部必备的要素。凹间前方的座位被视为“上座”,因此正确的礼节是必须安排最重要的宾客背对凹间而坐。
(7)木庵:(1611—1684)木庵禅师,中国明代僧,1655年赴日,开创黄檗山万福寺。擅书画。
(8)花开万国春:出自《临济录》五十四,野老拈花万国春。
(9)查里曼大帝:或作查理曼,查里大帝,卡尔大帝。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国王,800年由教皇利奥三世加冕于罗马,成为他所扩张地区的皇帝,后人称他查理曼。“查理曼大帝”为一个错误翻译法,magne本身已含有“大帝”的意思。查理曼还是国际上最流行的法国式扑克牌上的红桃K人物。
(10)威灵顿:陆军元帅阿瑟·韦尔斯利,第一代威灵顿公爵,英国军事家、政治家,19世纪军事、政治领导人物之一。他是历代威灵顿公爵中最为人熟悉的一位,所以他常被称为威灵顿公爵。
(11)帕斯卡:布莱兹·帕斯卡(1623—1662),法国神学家、宗教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音乐家、教育家、气象学家。
(12)藤村:当时本乡五丁目的一家和式糕点店,以羊羹闻名。
(13)电车:明治三十六年(1903),品川—新桥之间开始运行电车。“《我是猫》”这本小说的舞台是明治三十八年(1905)。
(14)街铁:东京市街铁道株式会社的简称。另外,还有东京电车铁道和东京电气铁道。
(15)石塔:这里的石塔指的是卵形塔,也称无缝塔。是在四角形或八角形的台座上建造的卵形石塔,常被用作禅僧的墓标。
(16)《绅士特里斯舛·项狄的生平与见解》:作者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
(17)鼻子理论:《绅士特里斯舛·项狄的生平与见解》书中主人公特里斯舛出生时被钳子夹坏了鼻子,所以书中从第3卷31章就开始了父亲的鼻子理论,先是在第2卷中有了个伏笔,从而使第3卷中鼻子拥有者的灾祸和跟在第4卷中的理论阐释成为必然。
(18)斯特恩: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英国感伤主义小说家。1759年发表了成名作《绅士特里斯舛·项狄的生平与见解》。
(19)克罗伊斯:吕底亚王国最后一位君主,公元前595年即位,公元前546年被波斯帝国的居鲁士大帝打败。
(20)长州征讨:是指日本德川幕府与长州藩之间两度爆发的战争。
(21)开尔文男爵:威廉·汤姆森,第一代开尔文男爵(1824—1907),是一位在北爱尔兰出生的英国数学物理学家、工程师,也是热力学温标(绝对温标)的发明人,被称为“热力学之父”。
(22)二十八厘米的炮弹:是指日本在“日俄战争”中,旅顺攻坚战最后阶段取得戏剧性效果的“二十八厘米榴弹炮”。本来,日军是打算在海岸要塞用混凝土固定炮架子,用于阻击敌军舰艇的,是要塞上用的永久安装炮架。移动设施虽然困难,但还是被搬运到了旅顺战场使用。之后,这种沉重的榴弹炮又被运到了奉天战场上。关于日俄战争的内容,详见司马辽太郎的《坂上之云》。这场战争中,日本战死者人数55,655名,负伤者人数144,352名,《我是猫》就写于日俄战争最激烈的时期。
(23)圣·伯夫:(1804—1869),法国作家、文艺批评家。
(24)Brunetiere:(1849—1906),是法国作家和评论家。
(25)神社、寺院内的商店街:这里指的是从东京浅草的雷门到观音堂前的商店街,非常有名。
(26)表演矫风会:明治二十一年(1888)成立的戏剧改良团体。会长是田边太一。以研究讨论会的名义,搞公演和慈善振兴事业,明治二十二年(1889)更名为日本演艺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