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我是猫》(5)

第六十一章《我是猫》(5)

若要将一天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事毫无遗漏地记录下来,再事无巨细毫无遗漏地通篇阅读,估计至少也要花上二十四小时吧。爷再怎样推崇短篇散文,也不得不坦率地承认,这毕竟是一只猫无法达成的技艺。因此,对于我家主人整日里弄出的一些奇特言行,虽值得精描细写描述一番,然而我却实在没有一一为读者们报告的能力,甚感遗憾。虽是遗憾,却也无可奈何。即便是猫也是需要休养的。铃木和迷亭走后,世界犹如寒风乍息落雪纷飞,一下子清静了。主人照例钻进了书房,孩子们在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屋里并枕而眠。

隔着一道一间(1)半长的纸隔扇坐北朝南的房间里,女主人正躺着给虚岁三岁的绵子喂奶。樱花盛开季节,淡云蔽空的和煦天气很短,转眼便已是日落西山,起居室里连房前行人低齿木屐行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临街公寓里吹奏横笛的声音时断时续,刺激着自家昏昏欲睡的宅邸。外面已是暮色苍茫了吧,晚餐爷吃的是用鲍鱼壳盛的鱼肉山药饼汤,肚子无论如何都有必要休养一番了。

爷隐约听说过,社会上有写“猫恋”(2)之类带有滑稽趣味的和歌的现象。还听说,爷的猫族同胞们会在早春夜晚的街道上到处撒欢,扰人清梦。不过,小爷我还没到躁动不安的年纪,还不曾有此类的心理变化。爱情本就是宇宙间的活力,上至天神宙斯,下至土里钻来钻去的蚯蚓、蝼蛄,无不为之心醉神伤,此乃万物之天性。所以,吾等猫辈,一旦春心萌动,便流露出骚动不安的风流情怀,也就并非不合情理了。回首往事,爷也曾倾慕过阿花小姐。就连三角主义的罪魁祸首,金田老板家那位安倍川(3)的富子小姐,也曾传出过倾慕寒月君的绯闻。因此,当满天下的公猫母猫心心念念都是千金一刻的春宵,为之如醉如痴、癫狂徘徊之际,爷从未起过丝毫轻视之心,只是任凭如何勾搭诱惑,爷也生不出那种心思,实在是无可奈何。爷眼下的状态是只想好好休息休息。这么困乏,也不可能谈什么恋爱。慢吞吞转悠到孩子们的被脚边上,爷香甜地睡了过去……

忽然睁眼一看,主人不知何时已从书房来到了卧室,又不知何时已悄然钻进了女主人旁边的被窝里。主人有个习惯,睡时必要从书房携几本西洋文字的书到卧房。但躺下之后却翻不上两页,甚至有些时候连碰都没碰一下,拿来就直接放在枕旁了。既是连一行都不看了,似乎就没必要特意拿过来了,可这正是主人之所以成为主人的独特之处,不管妻子怎样笑话,叫他别这么做,他还是固执己见,每夜依旧不辞劳苦地把书带到卧房来。有时欲望膨胀,他甚至会抱来三四册。前几日他更是每晚将韦伯斯特编的大词典也抱来了。要说主人这嗜好,正与富家公子不听龙文堂(4)茶壶的松风声(5)便难以入眠有的一拼,他不把书本放在枕边,就睡不着觉。由此可见,对主人来说,书籍不是供人阅读的,而是催眠的工具,是活版铅印的催眠剂。

主人今夜也会带过来什么书吧,爷想着便偷眼一瞧,一本红皮小书正半摊着放在靠近主人胡子尖儿上的位置。从主人左手拇指还夹在书页中间的情形来推断,他今夜似乎意外地读了五六行。和红皮书摆列在一起的那块镍金怀表,闪烁着与春天颇不相称的寒光。

女主人把吃奶的孩子放在离自己一尺多远的地方,她自己张着嘴打呼噜,把枕头丢到了一边。要说这世上什么最寒碜?爷觉得就数张嘴睡觉最不体面了吧。我们猫一辈子也没干过这么丢脸的事。嘴巴原本是用来发声的,鼻子是呼吸空气的器官。要是去到北方的话,那边的人懒洋洋的不爱动,他们都尽可能地不开口,如此减省的结果,甚至导致了他们用鼻子哼哼着说话。可是鼻子闭塞,把嘴当作呼吸器官来用,这感觉要比用鼻子说话更不像样。首先,若是屋顶上掉下颗老鼠屎来,那就很危险。

再看看孩子,她们的不雅睡相丝毫不逊色于父母。姐姐敦子像是在宣告自己作为姐姐的权利一般,伸出右手搭在妹妹的耳朵上,妹妹澄子报复似的抬起一只脚压在姐姐的肚皮上,睡得四仰八叉。两人都从刚睡下时的姿势偏移了九十度,而且都维持着这种不自然的姿势无怨无尤老实地熟睡着。

不愧是春夜的灯火,的确别具格调。在这天真烂漫却又粗俗不雅的光景中,一抹清辉优雅地映在地板上,提醒着人“要惜此良夜”。爷看了一圈室内,想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壁钟的嘀嗒声、女主人的呼噜声,以及远处传来的女仆的磨牙声。这女仆从来不承认自己磨牙,有人说她磨牙,她便坚决嘴硬地说:“我从生下来到现在,还从不知道自己会磨牙呢。”她决不会说“今后改正”或是“真不好意思”之类的客气话,只一味强调自己不知道有那回事儿。确实,没人知道自己睡着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儿。但事实是,你不知道,不等于事情不存在,所以这就麻烦了。世上有一种边干坏事却还认为自己是个十足大善人的人。因为坚信自己无罪而天真烂漫也就罢了,但他们给人添的麻烦却不会因这份天真而消减。在爷看来,所谓的绅士淑女其实同那名女仆都是一路货色。——夜更深了。

有人在厨房的护窗板上“砰砰”敲了两下。奇怪呀!这个时候不该有人上门呀,大约又是那些老鼠吧。老鼠的话,爷已经决定不捉了,就随它们闹腾去吧。

“砰砰”又敲了两下。实在不像是老鼠,就算是老鼠,那也是只非常小心谨慎的老鼠。主人家的老鼠,都和主人任教的那所学校的学生一样,不管白天黑夜,整天专心致志地大搞破坏,胡乱折腾,是一群把可怜的主人从睡梦中惊醒奉为天职的家伙,所以老鼠只会毫不客气地挠窗户。如今敲窗的确实不是老鼠,前几日有只老鼠闯入主人的卧室,啃完主人的塌鼻头后还高奏凯歌,与那只老鼠相比,它显得太胆小怯懦了。这绝对不是老鼠!正在此时,“吱——”地响起由下至上抬起护窗板的声音,同时,装着裙板的纸拉门传来了沿着沟槽尽量轻轻滑动的声音。这更加证明了来者不是老鼠,而是人!这样深更半夜不叫门,溜门撬锁地进来,绝对不会是迷亭先生或铃木君。莫不是赫赫有名的梁上君子吧!若果真是梁上君子的话,爷越发地想快些瞻仰下他的尊容了。现在,那君子正高抬他的泥脚跨入厨房,似乎已经迈了两步的样子。爷刚数到他迈第三步时,他大约是绊倒在厨房的盖板上了,发出了“咕咚”一声响彻深夜的巨响。爷后背的毛像被鞋刷子逆着刷了一把似的,根根倒立起来。脚步声停顿了片刻,爷瞧了女主人一眼,她依旧张着嘴在睡梦中吞吐着太平的空气。主人的大拇指夹在红皮小书中,大约梦中都在看书吧。过了一会儿,厨房传来了擦火柴的声音。看来就算是梁上君子,也没能长了爷这么一双能看透黑夜的眼睛,厨房里凌乱得很,他必定行动不便。

爷在此时蹲下来思考:那君子是会从厨房转到餐厅现身呢,还是会向左转,穿过穿堂门,再偷偷溜进书房呢?……脚步声伴着推拉隔扇门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君子终于进入了书房,之后便没了声息。

爷这时才想起,要赶紧叫醒主人夫妇。可怎样才能叫醒他们呢?一时想到的净是些没用的法子,脑子像水车似的骨碌碌打转,却始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叼住被脚摇晃一下怎么样?爷想着,便试着摇晃了两三次,但一点儿用也没有。爷又想,用冰凉的鼻尖蹭蹭主人的脸怎么样?便将鼻子凑近了主人的脸,但主人却在熟睡中突然伸出手来,狠狠地一巴掌刚好打在爷的鼻头上,猛地将爷拍飞出去老远。鼻子对猫来说,可是个重要部位。真是痛杀吾也!这下爷可没法子了,只得喵——喵——地叫两声,打算把他们叫醒。可不知怎么回事,偏偏在这个时候,爷的喉咙里像卡了东西似的,发不出声来。终于挤出了低低的一声嘶哑的闷叫,倒吓了自己一跳。主人这个重要人物还没有丝毫要从梦中醒来的样子,倒突然响起了君子的脚步声。沙,沙……声音顺着走廊由远及近。终于要来啦!这下子可彻底完喽!爷暂且隐忍下来,藏身于隔扇门和柳条包之间窥探动静。

梁上君子的脚步声来到卧室的隔扇门前,戛然而止。爷屏住呼吸,努力思考对方接下来的举动。事后回想起来,当时爷的魂儿都要从双目中飞扑出去了,若能将这股子精神气概用在捕鼠之上,何愁不能成功。拜梁上君子所赐,爷终于开了窍,实在不胜感激。

隔扇门上第三道棂子间的纸像是被雨水濡湿了似的,只在正中间的位置突然变了颜色。一点儿浅红的东西透过门棂,纸颜色越来越深,不过片刻纸就破了,露出一条红舌头来。舌头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破洞外代替它出现的是一只亮晶晶的东西,那无疑就是梁上君子的眼睛了。奇怪的是那眼睛不看屋里的东西,只一个劲儿地往藏身于柳条包后面的我盯着看。虽说被盯了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但我觉着被这么继续盯下去可是要折寿的。忍无可忍,我正下定决心要从柳条包的影子里蹿出去的时候,卧室的门唰啦一声开了,我期盼已久的梁上君子终于现身了。

依照爷的叙述顺序,本应在此之际荣幸地向各位介绍这位不速之客——梁上君子。但在此之前,爷还有点儿小小的愚见,且容略做陈述,以供各位思考。

古代的神被奉为全智全能。特别是基督教的神,直到二十世纪的今天,依然披着全智全能的面纱。不过,凡夫俗子所理解的全智全能,有时也可以被解释为无智无能。这种说法明显是个悖论。然而道破这一悖论者,开天辟地以来想来恐怕也就只有爷这只猫了吧。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并不仅仅是一只猫,不免也生出几分虚荣心来,所以势必要在此申明这个理由,将“别小瞧了猫”这一理念灌输进各位高傲人类的头脑中去!

据说天地万物皆为上帝所创,如此看来,连人也是上帝创造的。而且《圣经》中也有这样的明文记载。人类对于人类自身也观察了数千年,他们在感到异常玄妙不可思议的同时,也越来越倾向于承认上帝是全智全能的这个事实。其实也并非不可理解,人类往来于茫茫人海中,这世上却没有一个人拥有和别人相同的面孔。面部的器官都是规定好了的,大小也差不多。换而言之,他们都是用同样的素材制作而成的,相同的素材制作出来的人,竟没有一个重样的。仅靠那样简单的素材,竟然能够创造出那么多千差万别的面孔来,真是不能不令人叹服造物主的技术。若没有相当丰富的独创想象力,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变化的。一代画师,即便穷尽一生的精力来寻求这种面部的变化,最多也不过能画出十二三种罢了。若照此推论的话,一力承担制造人类重任的上帝所拥有的高超本领就不得不令人叹服了。这到底是在人类社会无法目睹的最高超的技能,所以将之称为“全能”也不为过吧。人类在这一点上对上帝是万分敬服的,当然就人类的视角来说,原本就该对上帝敬服。但是,站在猫的立场而言,同样的一件事,却得出了完全相反的解释,事实证明了上帝是无能的。就算上帝并非全然无能,但也可以断定,他绝没有超出人类以上的更强大的本事。虽然在传说中上帝按照人类数量创造了与之相应数量的面孔,但他是从一开始就胸有成竹地要将人类的面貌造得千差万别,还是本想将所有人都造成一个模样,却在实际制作时总出差错,造一个,坏一个,造一个,坏一个,最终陷入了如此混乱的状态中呢?这一点不是尚未搞清楚吗?人类的面部结构既可以看作是上帝丰功伟绩的纪念碑,同时不也可以看作是上帝失败的证明吗?说是“全能”固然不错,可若评为“无能”却也未尝不可。他们人类的两只眼睛是并列在一个平面上的,所以不能同时兼顾左右,只能看到事物的片面,实在是可怜啊。若是换个角度来看,如此单纯的事实在他们的社会里本是日夜不断时时发生的,但他们本人却因身处其中为上帝之神威所震慑,以至于醒不过闷儿来。若说在制作上要呈现出千变万化是极困难的,那么要彻头彻尾地仿制也同样困难。要求拉斐尔画两幅分毫不差的圣母像,和逼他画两幅毫无相似之处的圣母玛利亚像,两者令他为难的程度是一样的吧。不,也许画两张完全一模一样的画反倒更加困难吧。请弘法大师依着昨日的笔法再写“空海”二字,也许比求他换一种字体来写更使他为难。人类使用的语言完全是模仿主义的传承产物,他们人类从母亲、奶娘或其他人那里学习日常用语时,只能通过反复地听来学习,没有丝毫野心,只会竭尽全力模仿别人。像这样建立在模仿基础上的语言,经过了十年、二十年,发音就会自然地产生变化,这证明了人类并不具备百分百的模仿能力。纯粹的模仿,竟是如此极度困难的。因此,上帝若能将人类造得分毫无差,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小乌龟,那才更能证明上帝的全能,同时,像今天这样将随随便便制作出的面孔曝于光天化日之下,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却反倒成了推断上帝无能的证据。

有何必要如此大发议论呢?爷竟忘了初衷。“忘了初衷”在人类中既已是常事,对猫来说就是理所当然了,就请您不必深究了吧。总之,当爷瞧见梁上君子拉开卧房的隔扇门,突然出现在门槛儿处时,上述感想便自然地自胸中喷涌而出。“为何会喷涌而出?”——您要问为什么?那爷还须得从头思量。嗯——那原因就是如此这般的:

梁上君子悠然现身在爷的面前,一看他的脸,平常关于“上帝造人是其成功之荣耀还是其无能之结果”这一疑问在瞬间就被打消了,因为他拥有足以消除爷对上帝一切怀疑的面部特征。那特征倒也无他,只是那眉眼和我们亲爱的美男子水岛寒月一般无二、异常相似。虽然爷在盗贼行当中并不识得许多人,但就其行为的粗鲁蛮横之处平素加以想象,爷也曾暗地里在心中描摹过他们的样貌:“左右张开的鼻翼,一文铜板大小的眼睛,带毛刺儿的光头……”这都是凭空定义的盗贼形象,然亲眼所见毕竟和凭空想象有天壤之别,可见想象是极不靠谱的东西。这位君子身材修长,浅黑色的一字眉,是个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的贼。年纪大约也就二十六七岁,连年纪都是照搬寒月的。上帝既然能够造出这样相似的两张面孔,拥有如此神技,那就决不能把上帝视作无能了。不,老实说,由于太过相似,令人怀疑是寒月自己精神错乱,深更半夜跑出来了。只是这贼的鼻子下面没有生着浅黑色的胡须,才令人察觉到这不是同一个人。寒月乃是个相貌端严的美男子,足以令被迷亭称作“活动邮票”的金田小姐着迷,是上帝倾心打造的精品杰作。不过,就这位君子的样貌来看,其吸引女人的魅力也毫不逊色于寒月。金田小姐如果只是迷恋寒月的眼角唇梢,若不对这盗贼也抱以同等的热情迷恋,那就太不合情理了。且不说合不合情理,总之是不合逻辑。像金田小姐这般才华横溢、悟性极高、事事料定先机的女子,这点儿小事即便不向人打听,也定会知晓的吧。如此说来,就算是让这盗贼代替寒月,金田小姐也定会献上全部的爱意,两人必能收获琴瑟和谐的结果。即便万一寒月被迷亭等人说动,破坏了这桩千古良缘,只要有这位梁上君子在,也就万事大吉了。爷对未来的事态发展已预测到了这等地步,对富子小姐总算放下了心。天地之间有这位梁上君子的存在,乃是富子小姐能够生活幸福的一大必要条件。

梁上君子腋下夹了个什么物件儿,爷一瞧,原来是刚才主人扔在书房里的旧毯子。他身上穿着唐桟织(6)制作的短褂,胯上扎着博多产的青灰色腰带,露出膝下苍白的小腿,一只脚踏在了室内的榻榻米上。自刚才起,主人就一直做着手指被小红书咬住的梦,此时他一边翻身一边大喊了一声:“寒月!”梁上君子被吓得把毯子掉在了地上,急忙收回了那只跨出去的脚。纸隔扇门上映出两条细长腿,微微颤抖着。主人“嗯——”了一声,嘴里咕哝着把那本红皮书推出去老远,像得了皮癣似的噌噌挠起了他的黑胳膊。之后,又恢复了安静,他一把抽掉枕头睡熟了。原来主人大喊寒月,完全是无意识的梦话。

梁上君子站在走廊上,观察了片刻室内的动静,确认主人夫妇都已熟睡之后,才再次伸出一只脚踏在了室内的榻榻米上。这回没有出现大喊寒月的声音,隔了一会儿,他抬起另一只脚也跨了进去。一盏春夜的孤灯照亮了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却被梁上君子的身影截成了两半,从柳条包边漫过爷的头顶,遮得半边墙壁一片漆黑。爷回头看去,梁上君子的面影恰好在墙壁三分之二的高度处模糊地晃动。即便是美男子,若只看个影子的话,也像个戴胜(7)鸟妖般甚是怪模怪样。梁上君子自上而下俯视了一眼女主人的睡颜,不知何故,突然无声地笑了。这笑容简直就是寒月的摹本,令爷极为震惊。

女主人的枕旁甚是郑重地放着一个用钉子钉成的四寸宽、一尺五六寸长的箱子,里面装的是老家在肥前国(8)唐津(9)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回乡时带回的土产山药。把山药饰于枕旁入睡,实属罕见,几无先例。不过,这位女主人是个连炖菜用的细白糖也往衣橱里放,严重欠缺“东西放的地方适不适合”这种观念的女人。对她来说,别说是枕头边儿上放山药这种蠢事,就算把腌萝卜放在卧室里也属平常。可梁上君子毕竟不是神仙,他可不知道女主人是这样的女人,见她如此珍而重之地贴身放置,便断定那是件极其贵重的物件儿,这判断倒也不无道理。他提起装山药的箱子来掂了掂分量,果然够重,和预期的差不多,顿时露出十分满意的样子。一想到他最后竟是要偷山药,而且偷山药的还是这么一位美男子,爷突然就觉得好笑起来。但多余地乱出声可是有危险的,爷只得一动不动地忍住了。

紧接着,梁上君子开始小心翼翼地用旧毛毯打包山药箱子,他又四下里瞧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可做捆扎之用,恰巧有一条主人入睡前解下的绉绸兵儿带(10),梁上君子便用这条腰带将山药箱子捆扎结实,轻轻松松扛到了背上,一副不讨女人欢心的德行。接着,他又把两件孩子的外衣塞进主人的秋裤里,把秋裤的大腿处弄得圆鼓鼓的,仿佛黄颔蛇吞了青蛙,或者,也许用“黄颔蛇要临盆”这说法形容更加准确吧。总之,是一副极古怪的形容。不信的话,您不妨装扮上试试看。梁上君子将主人的秋裤一圈圈绕在脖子上。爷正琢磨着他接下来要干吗,就见他把主人的捻线绸上衣摊开当作了包袱皮,把女主人的腰带、主人的和服外褂和汗衫,以及其他七零八碎的物件儿都一股脑儿整齐地叠好包起来。对于他那娴熟灵巧的打包手法,爷还是有点儿佩服的。接着,他用女主人腰带里的衬垫和女式兵儿带结成了一股绳,把那包袱捆好,单手拎起来。“还有什么可拿的?”他又四下里扫视了一圈,发现主人头顶处有个“朝日”香烟的袋子,便顺手丢进了和服的袖子里,又从烟袋里抽出一支烟来,就着油灯点着了,很享受地深深吸了一口,吞吐的烟雾在玻璃灯罩外缭绕未散之际,梁上君子的脚步声已沿着走廊渐渐远去,终至声息全无。主人夫妇依旧酣睡未醒。人哪,真是意外的糊涂东西。

爷需要暂且歇息阵子。如此长篇大论喋喋不休,实在是体力难支,便酣然睡去。一觉醒来,正见阳春三月晴空万里,厨房门口处,主人夫妇正与警察谈话。

“那么,盗贼是从这儿进来,溜进卧室的吧?您二位睡着了,一点儿没察觉呀?”

“是的。”主人面上颇有些不好意思。

“那么,被盗是几点呢?”警察这话问得太没道理了。主人夫妇要是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盗的,那还至于失窃吗?然而,主人夫妇竟没觉察到这一点,两人为了回答警察的问题认真讨论起来:

“是几点钟呀?”

“是啊,几点呢?”女主人沉吟道。她好像以为想一想,就能知道似的。

“你昨晚是几点睡的?”

“你睡了以后我就睡了。”

“嗯,我是在你之前睡下的。”

“那是几点醒的?”

“七点半吧。”

“那,贼是几点钟进来的呢?”

“多半是半夜吧?”

“半夜是肯定的,问的是几点钟。”

“确切的时间,如果不仔细想想的话,是搞不清楚的。”女主人是打算再想想。

但警察只不过是走个问讯的形式而已,贼是什么时间进来的,压根儿就无关痛痒。他原想不管真假,说谎也罢,主人他们随便给个答复,这事儿就了结了,哪知主人夫妇却不得要领地讨论起来,他看起来便有些不耐烦了,问道:

“那么,是被盗时间不明喽?”

“啊,是啊。”主人照老样子答道。

“哦,这样啊。”警察冷着脸道,“那就请你提交一份书面失窃申报吧。写明:‘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闭门就寝后,盗贼卸下某处护窗板,潜入某室内,盗走某某物品。以上属实,特此申诉。’这不是一份报告,是申诉,就不要写收件人姓名地址之类的了。”

“失窃物品要一一写明吗?”

“啊,短褂几件,价值多少,就按这样的格式作表呈报吧。唉,现在进屋去看也没用了,毕竟已经失窃了呀!”警察不当回事儿地说完走人了。

主人将笔墨砚台拿到客厅正中,气哼哼将妻子叫来,吵架似的疾言厉色道:“立刻写失窃申报!你把失窃物品一一报与我听,好了,说吧!”

“哼!讨厌!竟说什么‘报与我听’,这样跋扈的腔调,谁搭理你?”女主人腰间只缠着根儿细带子,扑通一下坐下来。

“你这样子,简直像个卖不出去的妓女!做什么不把腰带系好再出来?”

“你要觉着这样不好,那就给我买条腰带来吧。别管妓女还是什么人,腰带被偷了她也没辙。”

“连腰带也偷去了吗?缺德的家伙!那就从腰带开始登记吧!腰带,是什么样的腰带?”

“你还问什么样的?我能有几条腰带?不就是那条黑缎面、绉绸里子的嘛!”

“黑缎面绉绸里腰带一条,价值几何?”

“六块左右吧。”

“挺张扬啊,扎这么贵的腰带!以后就扎一块五左右的吧。”

“哪儿有那么便宜的腰带?你可真不近人情呀。老婆穿得怎么邋遢都无所谓,你只管把自己打扮得好就行了吧。”

“唉,好啦!还丢了什么?”

“捻丝线织平纹绸的短外褂。那是河野的阿姨留给我的,就算同是捻丝线织平纹绸,和现在的东西可大不一样呢。”

“别啰唆啦!值多少钱?”

“十五块。”

“穿十五块钱的短外褂,太不合身份啦!”

“有什么不行的,又不是你花钱给我买的!”

“接下来是什么?”

“黑布袜子一双。”

“是你的吗?”

“是你的呀,价钱是两角七分。”

“接着呢?”

“山药一箱。”

“连山药也偷?他是打算煮了吃,还是做汤呀?”

“我哪儿知道他打算怎么吃,你上小偷家去问问吧!”

“写多少钱?”

“山药的价钱我可不清楚。”

“那就写十二块五左右吧。”

“你这不是瞎来吗,就算是从唐津刨来的山药,也不可能值十二块五呀。”

“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我是不知道呀,可就算我不知道,这十二块五也觉得贵得离谱了。”

“你不知道价钱,可又说十二块五贵得离谱,这完全不合逻辑嘛。因此,才把你叫作欧汤琴·帕里奥洛格斯(11)呢。”

“叫我什么?”

“欧汤琴·帕里奥洛格斯呀。”

“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欧汤琴·帕里奥洛格斯’?”

“是什么无所谓啦。接下来呢?我的衣服怎么一件也没说?”

“接下来是什么我不管。你只告诉我‘欧汤琴·帕里奥洛格斯’是个什么意思。”

“哪儿有什么意思呀。”

“不能告诉我是吧?你耍我是吧!一定是欺负我不懂英语,就说我坏话吧!”

“少说没用的!快接着说下面的,不快点儿提交申报,丢的东西就找不回来啦!”

“反正现在申报也来不及了。你还是快点儿告诉我‘欧汤琴·帕里奥洛格斯’是个什么意思吧。”

“真烦!我不是说了没什么意思了吗?”

“那丢的东西也就这些,接下来没有了。”

“真是愚蠢!那好,随你的便吧。反正我也不打算写什么失窃申报了。”

“我也不告诉你丢了多少东西了。申报是你自己要写的,所以就算你不写了,我也没关系。”

“那就算了吧。”主人忽地站起身来,照惯例进书房去了。女主人退出客厅在针线盒前坐下,两人十来分钟的时间里什么都没做,都闷不吭声地怒视着纸隔扇门。

正在此时,送山药的多多良三平君风风火火地推开大门走了进来。多多良三平原本是这家的工读生,不过如今已从法学院毕业了,就职于某公司的矿山部。这人也是个实业家的苗子,是铃木藤十郎的后备军。三平君因了从前的老关系,时常来旧日恩师的草庐探访,遇上周日之类的假日,还要玩上一天再回去,他和这家人相处得如自家人一般,是无须客气的。

“师母,多好的天气呀!”带着唐津还是哪里的口音问候道,穿着西裤就在女主人面前支腿坐了下来。

“哎呀,是多多良君呀!”

“老师出门了吗?”

“没有,在书房呢。”

“师母,老师总是用功过度,对身体可不好呀。好不容易到星期天,师母!”

“跟我说也没用,你直接去跟你老师这么说说吧。”

“那我可不敢……”说到这儿,三平君四下里看了一下室内问,“今天小姐们怎么也都不见影子?”他话音未落,敦子和澄子就从隔壁跑出来了。

“多多良哥哥,你今天带寿司来了吗?”姐姐敦子还记着前几天的约定,一见三平的面就讨要起来。多多良挠着头老实招认道:

“我是好好记着的,下次一定带来。今天忘了。”

“不行!”听姐姐这么一说,妹妹也立刻有样学样跟着说:“不行!”女主人心情终于好转了,微微展露笑颜。

“我没带寿司来,不过有送山药来哦。小姐们吃过了吗?”

“山药是什么?”姐姐一问,妹妹这次依旧跟着学问三平君:“山药是什么?”

“还没吃吗?快叫妈妈给你们煮呀!唐津山药和东京的山药可不一样哦,可好吃啦!”听三平夸赞自己的家乡,女主人这才醒过神儿来。

“多多良君,前些日子承蒙你惦记着送来那许多山药,谢谢啦!”

“怎么样?尝过了吗?怕山药被折断,我特意定做了个箱子塞得满满的,应该能保持着原来的长度吧?”

“但是,您费心送来的山药,昨天夜里被小偷偷走了。”

“进贼了?真是个笨蛋呀!还有那么喜欢山药的人?”三平惊讶地道。

“妈妈,昨天晚上进小偷了吗?”姐姐问。

“是啊。”女主人轻声回答。

“有小偷进来……然后,妈妈说的小偷进来……小偷是什么样子进来呢?”这次是妹妹问道。对于小女儿这古怪的问题,女主人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便道:

“进来时是一副很吓人的样子。”女主人说着看向多多良。

“吓人的样子?是像多多良哥哥那样的样子吗?”姐姐看起来颇为怜悯地反问道。

“胡说什么呢!太失礼了!”

“哈哈哈哈,我的样子很吓人吗?真是糟糕呀!”三平说着挠了挠头。

多多良君的后脑勺上有一块直径约一寸左右的斑秃,是一个月前开始出现的,虽然也去看过医生,但似乎很难治愈。第一个发现这块斑秃的,是姐姐敦子。

“啊,多多良哥哥的脑壳和妈妈的一样亮晶晶呢!”

“都叫你们别乱说了!”

“妈妈,昨晚那个小偷的脑壳也是亮晶晶的吗?”这是妹妹提出的问题。女主人和多多良都不禁笑出声来,孩子们太过吵闹,让他们说个话都不方便。

“好啦,好啦,你们去院子里玩会儿吧。妈妈现在要去给你们准备好吃的点心啦。”女主人好不容易把孩子们轰出去了,才认真地问,“多多良君,你的头是怎么啦?”

“被虫子咬的,怎么也好不了。师母也是吧?”

“不是啦!什么虫子咬的呀!那是发髻坠的,但凡女人,那地方都会有点儿秃的。”

“秃头,都是细菌在作怪。”

“我这可不是细菌。”

“师母,您这就太固执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这不是细菌。对了,在英文里,秃头怎么说?”

“秃头,好像是读作‘bald(包尔德)’。”

“不,不是这个。还有更长的说法吧?”

“您问问老师,马上就能知道了。”

“就是因为你老师怎么都不肯告诉我,我才问你的呀!”

“我不知道有比‘bald(包尔德)’还长的说法。您说很长?是怎么说的?”

“说是‘欧汤琴·帕里奥洛格斯’,大概‘欧汤琴’说的是秃,‘帕里奥洛格斯’说的是头吧?”

“也许是吧。我现在就去老师书房里查查韦氏大词典。可老师也真够怪的,这么好的天气,竟在家里蹲着。师母,这样可不利于胃病痊愈呀,您还是劝他去上野之类的地方赏赏花吧。”

“还是你带他去吧。你老师可是个决不肯听女人劝的人呀。”

“他最近还吃果酱吗?”

“是呀。还是老样子。”

“前几日老师冲我抱怨说:‘老婆说我果酱吃得太多了,实在烦人,可我也没想吃那么多呀。是算计错了吧?’我就说:‘一定是小姐们和师母一起吃了……’”

“讨厌的多多良!你怎么那么说呀?”

“不过,看样子,师母是吃过的嘛!”

“样子怎么能看出来?”

“是看不出来……不过,师母真的一点儿也没吃?”

“那个,倒是吃了一点儿,可我不能吃吗?那是我自家的东西呀。”

“哈哈哈哈,我就说嘛。可是,说真的,家里遭了贼,可真是意外之灾呀!只偷了山药吗?”

“要是只偷了山药就不发愁了,问题是连平常穿的衣服都被偷了。”

“一下子陷入窘境了吧?又不得不借钱了吧?这只猫要是条狗多好……真是遗憾呀。师母,一定要养一条大狗。猫一点儿用也没有,就知道吃。它也能逮几只老鼠吗?”

“一只老鼠也没逮过,真是只偷懒耍滑的猫呀!”

“啊,那可就是完全没用的废物了。赶紧扔了算了,干脆让我带回去炖炖吃了怎么样?”

“哎呀!多多良君还吃猫?”

“吃过呀。猫肉可香啦。”

“真是豪气过人呀!”

下等的工读生之流有些吃猫肉的野蛮人,这等传闻爷也曾听说过。但平常对我多有关照的多多良君竟也是野蛮人的同类,直到如今,爷真是连做梦都不曾想到。再说,此君早已非寄人篱下的工读生,毕业时日虽尚浅,却也是一名堂堂的法学学士,六井物产(12)公司的干部了,因此爷惊愕得难以言喻。“遇人需防贼”这句格言已经由寒月二世的行径实践证明了,而“遇人防吃猫”这句良言则是拜多多良君所赐,才使爷初次悟得真理。“处世间方得世事洞明”,能够“世事洞明”固然是好事,却也危险日多,自然就一天天变得谨小慎微不敢大意了。不管是变得狡猾,还是变得卑劣,或是披上了表里不一的伪装,万事都是“世事洞明”的结果,“世事洞明”也是年纪增长的罪过。所谓的“为老不尊”便是这个道理呀。吾等猫辈,或许此刻就该与多多良君锅里的洋葱一起共舞、升天成佛,方为上策。爷正在角落里缩成一团胡思乱想之际,适才同妻子大吵一架后愤而进入书房的主人,在听见多多良君的声音后,又慢吞吞地踱步进了客厅。

“老师,听说你们家遭贼了呢。这是要多蠢呀!”多多良上来迎头就是这么一句。

“进的贼才叫蠢呢!”不管到何种地步,主人向来自诩是个聪明人。

“进来的固然是个蠢贼,被偷的也未必聪明。”

“还是数无物可偷的多多良君这样的人最聪明呀。”女主人这回是站在了袒护丈夫的一方。

“不过,最蠢的就是这只猫了。真是的,也不知它打的是什么主意,老鼠不抓,贼来了也装不知道。老师,可以将这猫给我吗?反正它在这家里也没用。”

“给你也行,你要做什么用?”

“炖了吃肉!”

听到这句恶狠狠的话,主人立刻感觉肠胃不适,露出胃病患者的虚弱笑容来。不过他并没接茬儿,多多良也就没再表示一定要吃,这对小爷来说,委实算是万幸。少时,主人转了话题,颓然道:“猫倒是无所谓,只是衣物被偷了,实在是冷得受不了呀。”

确实应该很冷吧。直到昨日,主人还裹着两件棉衣,今天却只穿了件夹衣和短袖衬衫,一大早起来就一动不动地干坐着,本就不足的气血此刻全部集中支撑着胃部的工作,就没有血液再循环至手脚等部位了。

“老师,教师这职业真是不好干呀。遭一回贼,就立刻陷入窘境了。还不如考虑一下做个实业家如何?”

“你老师最烦实业家,所以你这话也是白劝了。”女主人在旁回答多多良道。当然,女主人是希望丈夫成为实业家的。

“老师,您毕业几年了?”

“今年,已经是第九年了吧。”女主人回望了主人一眼,主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已经九年了,也没给涨工资。不管您怎么努力,也没人夸夸您。真是‘郎君独寂寞’啊!”多多良吟了一句中学时代背诵过的诗给女主人听,女主人却完全不懂,没有作答。

“我虽不喜欢当教师,可对实业家也没甚兴趣。”主人似乎是在心中认真思量自己到底喜欢做什么。

“你老师其实是厌倦了所有的一切,所以……”

“他不厌倦的,恐怕只有师母吧?”多多良开了个与身份不符的玩笑。

“我最烦的就是她啦!”主人的回答极其简单明了。

“你怕是连活着都烦了吧?”女主人扭过头去沉默了片刻,又转回头来望着丈夫的脸道。她这样说,是打算彻底压制住主人了。

“确实不怎么稀罕。”主人答得意外从容,倒使得女主人束手无策了。

“老师,您轻松点儿散散步也好呀,不然身体可是要垮掉的。而且,您就做个实业家吧!赚钱,那实在是小意思。”

“你自己明明也没存下几个钱嘛。”

“您又来了,老师,我去年才进公司呀。就算是这样,我的存款也比老师多呀。”

“你存了多少啦?”女主人热心地问。

“已经有五十块了。”

“那你的月薪究竟是多少?”女主人又问。

“三十块。我每月从中拿出五块钱来存在公司里,以备万一。师母,您何不也用零花钱买点儿外堀通(13)的股票呢。从现在开始,只需三四个月,就能翻一番。真的,只要稍微有点儿钱,很快就可以增到两倍、三倍。”

“真要有那闲钱,就算遭贼也不至于发愁了。”

“所以说,还是当个实业家好呢。老师如果也是法学系毕业的,在公司或银行里做事,如今每月也该有三四百块的收入了,真是可惜呀。老师,您认识工学学士铃木藤十郎吗?”

“嗯,昨天他来过。”

“是吗?前些天我跟他在一个宴会上遇到了,提起老师来,他说:‘是吗?原来你曾是苦沙弥兄家的工读生呀?我和苦沙弥兄过去也曾在小石川寺一起搭过伙。下次你去他那儿,帮我带个好,就说最近我也要去拜访他。’”

“听说他最近到东京来啦?”

“是啊。之前他一直在九州煤矿,近日才调到东京来的。他这人相当不错,说话也拿我当个朋友似的。老师,您猜他每月挣多少钱?”

“不知道。”

“月薪二百五十元,中元节(14)和年末还有分红,平均下来每月怎么也有个四五百元的收入呢。就他那样的都拿这么多钱。老师,您可是教英文的专业人士呀,却混成了‘十年一狐裘’(15)的窘境,太傻啦!”

“是太傻啦!”即便是主人这等超然物外的人物,其金钱观也与普通人一般无二。不,也许因为正逢穷困交迫之时,所以对金钱更加倍渴求呢。

多多良大肆吹嘘了一番实业家的好处,话已说尽,再没什么好讲的了,便又问道:

“师母,老师这儿来过一个叫水岛寒月的人吗?”

“哦,他常来。”

“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听说是个有大学问的人。”

“是美男子吗?”

“呵呵呵呵……和多多良君差不多吧。”

“是吗?和我差不多呀?”多多良极认真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寒月的名字?”主人问。

“前些天有人托我。寒月是那种有了解价值的人吗?”多多良什么都还没打听出来,倒已先摆出了一副凌驾于寒月之上的架势。

“那可是个比你厉害多了的人物呀。”

“是吗,比我还牛呀?”多多良喜怒不形于色地问,这正是他的特色。

“他最近能成为博士吗?”

“听说眼下正在写论文呢。”

“果然是个傻蛋!写什么博士论文,我还以为是个值得一提的人物呢。”

“你还是老样子,依旧见识不凡呀!”女主人笑道。

“据说只要当上博士就能想娶哪家姑娘就娶哪家姑娘,竟然真有那种傻瓜,为娶媳妇儿才当博士。我就告诉他说,有姑娘与其嫁给那种人,还不如嫁给我更好些呢。”

“对谁说的?”

“拜托我了解一下水岛寒月的那个人。”

“不会是铃木吧?”

“不是啦,对那个人呀,我可不敢明目张胆说这种话,他是我上司呀。”

“多多良原来就是在背地里耍威风呀,到我家来嚣张得不得了,可一到铃木面前,就立刻蔫儿了吧?”

“是啊,要不然我可就危险喽!”

“多多良,去散散步吧?”主人突然开口道。自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只穿着一件夹衣,实在是太冷了。他觉得哪怕稍微活动一下也能暖和点儿,便从未有过地提出了这个建议。闲着没事儿来消遣的多多良君自然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走吧。去上野吗?还是去芋坂吃江米团子?老师,您吃过那里的江米团子吗?师母,您去尝一回吧。又软糯,又便宜,还给酒喝。”在类似这种语无伦次的废话中,主人戴好了帽子换上了鞋。

爷还需要再歇息一会儿。主人和多多良在上野公园有何举动?在芋坂吃了几盘江米团子?此类逸事没有什么探查的必要,而且爷也没有跟踪尾随的勇气,便一概略去,且借此时机休养一番。休养乃上苍赋予万物应有之权利。一切有义务在这世间生存的蠢动者,为了尽其生存的义务,就必得要休养。若神说:“尔等乃为劳作而生,非为昏睡临世。”那么,爷便要回敬他:“所言甚是。吾等为劳作而生,故要求为劳作而休息。”即便是如主人那样牢骚满腹死犟筋的人,不也时常在星期天之外给自己安排休息时间吗?如爷这般多愁多恨、日夜劳心费神,纵然是猫,也理当比主人需要更多的休息。只是多多良刚才骂爷是个只会偷懒的废物,叫爷稍稍有些担心。总之,单纯地被自然万象所奴役的凡夫俗子,除了寻求五感的刺激外,便再没有什么活动了,所以他们即便在评价他人时,也不会涉及形骸之外,唯恐令人生厌。他们似乎觉得,不把下衣襟掖起来出一身臭汗就不算劳作。不过,据说有位叫达摩的和尚专心致志地坐禅入定,直至双脚腐烂,壁缝中钻出来的爬山虎将大师的眼耳口鼻层层叠叠地密密缠裹起来,使他动弹不得,他既没睡也没死,大脑还在不停地运转着,思考“廓然无圣”(16)这桩公案的玄妙禅机。据闻儒家也有静坐的功夫。不过,静坐并非是幽闭于斗室之中懒散地瘫坐修行,而是大脑活力倍于常人的炽烈运转。只因外表的样子极其沉静端肃,天下的肉眼凡胎便将这些知识巨匠视作了昏睡假死的庸人,乃至发出不应有的诽谤,说他们是没用的废物、饭桶什么的。此类肉眼凡胎都只生了一对只见其形不见其心的视觉器官,而多多良三平正是此类人中的代表人物,因此他把爷看作干屎橛之流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可恨的是,就连主人这等略读过些许古今圣贤书、稍明些事理的人,竟也会二话不说就赞同了浅薄的多多良三平,毫无异议地接受了“猫肉火锅”的提议。不过,退一步想想,他们将爷蔑视到这般地步,倒也未尝无理。“大声不入于里耳”(17),“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此类比喻古已有之。硬叫对形体之外的一切活动都视而不见的人瞻仰我灵魂的光辉,便如同强迫和尚绾发,让金枪鱼演讲,要求电车脱轨,劝主人辞职,叫三平不想赚钱一般,毕竟是强人所难的呀。然而,就算是猫,那也是社会动物。而作为社会动物,不管自视如何清高,在某种程度上也必须要与社会相协调。主人、夫人乃至女仆、三平之流,都对爷做了相当不公正的评价,虽是懊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作罢。若他们因蠢笨无知而不分青红皂白就扒了爷的皮卖与三弦铺子,再剁了爷的肉给多多良做盘中餐,那事态可就严重了。吾乃天资聪颖,古往今来秉承天命现身红尘之猫也,身子骨自然珍贵非常。古训有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好高骛远者,徒招风险,不仅危及自身,亦有违天意。纵使猛虎,一旦被关进了动物园,也只好与蠢猪比邻而居,鸿雁若遭生擒进了鸡窝,也只好与鸡雏一道同为鱼肉。爷既与庸人共处,便不得不被同化为庸猫,既做了庸猫,便不得不捕鼠……爷终于决定要抓老鼠了。

听说前些日子日俄之间展开了一场大战。爷作为一只日本猫,自然要偏袒日方,恨不能组织一支猫旅,去挠死那些俄国兵。爷这般精力旺盛,抓一两只老鼠而已,那还不是爪到擒来,就算睡着觉也能轻而易举地拿下。从前有个人问当时一位有名的禅师:“怎样才能悟得大道?”据说禅师答曰:“便如猫盯老鼠一般。”意即是说,只要如猫扑鼠般全神贯注,老鼠必定爪下难逃。虽有“女人聪明反误事”的谚语,却还没有“猫聪明误捕鼠”的格言。由此可见,不管爷怎样聪明绝顶,都没有理由不会捉老鼠,更不可能捉不到老鼠。之所以至今还不曾捉到老鼠,那是因为爷不想捉呀。

如昨日一般,春日的一天又落了幕,夜风阵阵,落蓃缤纷,樱花瓣似飞雪般从厨房门上的破洞飞进去,飘落在桶中的水面上,被厨房昏暗的油灯灯光映得惨白。今夜,猫爷决心大显身手,叫这阖家上下都大吃一惊,这便有必要先巡视一番战场,熟悉熟悉地形。战线当然不宜铺得太广,这厨房若铺上榻榻米的话,大约能铺四张吧。一张榻榻米那么大的地方被从中截成两半,一半是洗碗池,一半是用以接待酒馆、蔬菜店伙计们的门面。炉灶是与穷酸的厨房极不相称的奢华,紫铜水壶晶晶亮地闪着光,后面距离护墙板之间留有二尺的地盘,那是爷放鲍鱼壳的地方。靠近饭厅的六尺空当里放着个装盘碗钵子之类的橱柜,小小的厨房被分隔得更小了。柜橱旁边紧挨着一个差不多高的光秃秃的横格架子,架子下面放着一只口朝上的擂钵,擂钵里扣着一只小桶,小桶的屁股正冲着爷的方向。萝卜泥擦子和研磨棒并排挂着,旁边却孤零零地悄然立着个灭火罐。熏得漆黑的椽子,在交叉的正中挂了个吊钩,挂着一只平底大竹筐。那筐在阵阵微风中优雅地摇曳晃荡着。这只竹筐为什么要吊在这里呢?爷初到这家来时,完全不懂其中的意义。但自打知道这是为了让猫爪够不着,才特意把食物放在这里之后,爷就深切地感受到了来自人类的恶意。

现在就开始制订作战计划。说到要在何处与老鼠展开作战,那自然是要在老鼠出洞的地方啦。不管地形如何于我方有利,若独自守株待兔,就根本不能构成战争。因此,爷觉得有必要研究一下老鼠出洞的路线。爷站在厨房的正中朝四下里瞧看,竟生出些类似东乡大将(18)的心情来。

女仆方才去澡堂子了,还没回来。孩子们酣睡正香。主人在芋坂吃完江米团子回来了,依旧闷坐在书房中。女主人嘛,女主人不知道在做什么,大约是在打盹儿做个有山药的梦吧。门前不时有人力车通过,但车过之后却更显冷清。不管是爷的决心气概,还是厨房里的光景,抑或是这四下里的寂寥萧索,全都令人感到悲壮难言,总觉得自己就是猫中的东乡大将。置身于这种情境之中,不管是谁都会在恐惧中夹杂上一种快感。不过,爷发现,在自家的快感深处却还盘桓着一大隐忧。

爷已做好了与老鼠大战的心理准备,所以来多少只都不怕,只是不知道老鼠出洞的路线,却于己十分不利。综合周密观察后所取得的资料来看,鼠贼出没有三条路线。若是地沟鼠的话,它们必定会沿着下水管道到洗碗池,再转移到炉灶的后面。此时,爷便可以藏身于灭火罐后断其归路。另外,老鼠也许会进入下水道,通过澡池子的灰泥排水口钻入,迂回绕过浴室,出其不意地闯进厨房。若是这样,爷便要占领锅盖上的阵地,待老鼠在眼前一现身,就立刻飞身扑下,将其一举擒获。接下来,爷又在附近侦察了一番,发现橱柜的右下角被啃出了个半月形的窟窿,爷怀疑此处也许便于老鼠出没,便将鼻子凑上去闻了闻,果然嗅出些老鼠味儿来。它们若是从这里冲上来,爷便可以用柱子做掩护,先放它们过去,再从旁出爪。假如它们是从天花板下来呢?爷抬头望去,上面被煤烟子熏得乌漆墨黑,在灯光的照耀下,宛如倒挂的地狱,以爷这点儿微末的本事,是上不去也下不来的。估计老鼠也不可能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所以这一面就可以暂时解除警戒了。即便如此,也还有三面受敌的危险。若只单面迎敌,爷睁只眼闭只眼也能把它们击溃。两面夹攻,爷也有自信打败它们。可若是三面围攻,那就不用指望爷了,即便爷的本能就是捕鼠,也束手无策了。既然如此,何不向车夫家的黑子请求支援呢?然而这却有碍于爷的威严。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呢……在实在想不出好办法的情况下,最能稳定心绪的捷径,便是认定那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或是把自己力所不及者当作不会发生的事。

且看世间,君不见有的新妇昨日才娶进门今朝便辞世了吗?但新郎也照样满心欢喜,期盼着花好月圆、天长地久,面上一副可喜可贺的样子,毫不担心。只是不担心,并不等于不值得担心,而是因为再怎么担心,也没有办法。爷的情形也是如此,可以断言:肯定不会发生三面遇敌的情况。这断言虽无根据,但只要心理上认定了不会发生,就有利于情绪的稳定。安心是天地万物的基本需求,老子也盼着安心。因而老子认定了,三面遇袭之事绝不会发生。

尽管如此,爷还是不放心,究其缘故,细细想来,才终于明白了。三条对策中究竟要选哪一条才算上策?原来爷是为了要亲自得出这个问题的明确答案在苦恼。爷有应对老鼠从壁橱处来袭的策略,也有应对老鼠从澡池子来袭的策略,对于老鼠从洗碗池进攻也有十足取胜的把握,但若必须要在三条对策中选一条的话,爷便十分为难了。据说东乡大将当年也曾面临这样艰难的抉择,对于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19)究竟是会穿过对马海峡后出现在津轻海峡,还是会远远绕过宗谷海峡,他心里非常没底。而今爷以自身的处境设身处地地想来,便格外理解他当时左右为难的心情了。爷如今不仅整体情形与东乡阁下相似,便连身处这特殊境地之下与东乡阁下所费的苦心也相同。

爷正苦心孤诣地谋划,破隔扇门突然被拉开了,露出女仆的一张脸来。之所以说她只露出一张脸来,并非说她没有手脚,而是因为她的其他部位在夜里看不清,只有脸部光鲜靓丽,被爷瞧见了。女仆的红脸蛋儿比平时更加红润,她是刚从澡堂子回来,大约是吸取了昨晚的教训吧,她早早地关上了厨房的门。

书房中传来主人的声音,吩咐把他的手杖拿来放在枕旁。为何要用手杖来装饰枕头呢?爷不明其意。他总不至于想入非非要装那易水壮士(20),听龙吟悲歌吧。昨日是山药,今日是手杖,不知明日又将是什么。

夜色尚浅,距离老鼠出洞还早得很。大战之前,且让爷先休息一会儿。

主人家的厨房没有天窗,而是在相当于房间内拉窗上部与顶棚之间镶的格窗的位置,开了个一尺来宽的洞当作天窗,作为冬夏通风换气之用。寒樱对枝头毫无眷恋,纷纷飘落,随着春风一下子灌进洞来,风声将爷蓦然惊醒,睁眼一瞧,不知何时已洒下一片朦胧的月色,将炉灶的影子斜斜映在厨房的盖板上。爷担心自己是不是睡过了头,抖动了两三下耳朵,观察家里的动静,只有那架挂钟发出和昨夜一样的嘀嗒声。已经到了老鼠该出洞的时间了吧,它们会从哪里出来呢?

壁橱里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像是用爪子按住了碟子边儿正在偷吃里面的食物。“是要从这里出来吗?”爷蹲在洞旁守株待鼠,可它一直没有要出来的迹象。碟子的响声不久便停了,这次像是在攻击一只大盖碗还是什么东西,不时响起咕咚咕咚沉重的闷响,而且那声响就跟爷隔了道柜门,和爷的鼻尖距离不足三寸。老鼠哧溜哧溜的脚步声虽时常靠近洞口,但立刻又会退得远远的,没有一只肯露头的。隔着一层橱柜门,敌人正在那边横行无忌,爷却只能一动不动地蹲守在洞口,这真是个相当需要耐性的活儿。老鼠们正在旅顺产的碗中开着盛大的舞会。女仆要是事先在橱柜门处留条能容爷通过的缝儿就好了,真是个缺心眼儿的乡巴佬儿。

这次是在炉灶后的阴影里,爷的餐具鲍鱼壳发出了咔吧咔吧的声响,敌人入侵竟到这一带来了。爷蹑手蹑脚地靠近过去,在两只水桶间发现了一条尾巴,眨眼间就钻进水池下面去了。片刻之后,浴室里的漱口杯当啷一声掉进了洗脸盆里。爷猜测敌人就在身后,转身的工夫,就见一只身约五寸长的家伙啪地撞掉了牙粉袋子,向走廊逃窜而去。“想逃?”爷紧随其后追出去时,它已不见了踪影。捕鼠比想象中要困难许多,爷也许天生就缺乏捕鼠的能力吧。

爷刚转战到浴室,敌人就从壁橱奔逃而去;爷刚赶到壁橱处戒备,敌人就从水池那里蹿上来;爷驻守在厨房中央,老鼠们就在三面窸窸窣窣地捣蛋。说它们是可恼可恨呢,还是说它们是卑鄙无耻呢?反正都敌不过梁上君子。爷东奔西跑了十五六次,劳神费力,却一次也没有成功。可怜竟与如此鼠辈为敌,即便是战无不胜的东乡大将也束手无策呀。一开始,爷也有勇气和敌忾之心,甚至还有某种悲壮崇高的美感,但最终都化为了闹心、沮丧、困乏和疲惫,蹲在厨房中央一动不动了。身体虽然不动了,但若能眼观六路,就算敌人是鼠辈,也成不了大患。想象中作为目标的家伙,竟意外地全是些胆小鬼,战争的荣誉感便瞬间消逝了,空留下满腔的厌恶。过度的厌恶感,令爷提不起劲头儿而呆呆发怔,呆呆发怔的结果就是放任自流,总之就是提不起精神办事儿了,对鼠辈们的极度轻蔑,又令爷昏昏欲睡。经过了上述的一番折腾,爷终于困倦不堪,睡了过去。即使身陷敌军重围,休息也是必要的。

落樱如飞雪般顺着屋檐下横开的天窗又飘进来一团,才察觉到一股猛烈的旋风绕着爷打了个旋儿,橱柜门里就射出一只弹丸似的东西,爷躲闪不及,它已于间不容发之际破风而至,咬上了爷的左耳。紧接着,爷发觉又一只黑影蹿到了身后,不容思索,它已吊在了爷的尾巴上。这一连串的事儿都是在眨眼之间发生的,爷不带任何目的机械地一跳,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毛孔之中,只想将那怪物抖搂掉。咬住耳朵的家伙失了平衡,无力地吊在爷的侧脸上,胶管般柔软的尾巴尖儿竟意外地插进了爷的嘴里。老天爷递到嘴边的肉,爷咬住了它左右摇晃就是不撒嘴,誓要嚼碎它!岂知它只留了个尾巴尖儿在爷的门牙缝里,身体却被甩出去摔在了旧报纸糊的墙壁上,又被弹回来跌在了地窖的盖板上。爷不容它有站起来的间隙,立刻猱身攻上。对方却如踢起的皮球般掠过爷的鼻尖儿,跳到了搁板缘上,缩脚蹲着。它在架子上俯视着爷,爷在地板上仰望着它,我俩相距不过五尺。此时月光如练,当空披泻而下,斜射进屋来。爷将劲力灌注于前爪,打算竭尽全力跳到搁板上。但却只有前爪顺利地搭上了搁板边儿,后腿却还悬在空中挣扎。而咬住爷尾巴尖儿的那黑家伙,却死也不松口地紧咬着。“吾命危矣!”爷想替换一下前爪,好抓得更牢靠些。可每次换爪时,前爪却都因尾巴不堪重负而倒退,若再滑退个二三分,爷就只能掉下去了。情形越发危急了!可以听到爷抓挠搁板吱吱响的声音。不仅如此,爷在调换左爪的时候,彻底失了手,只余一只右爪抓住搁板吊住全身。自己的体重加上咬住尾巴的那家伙的分量,爷的身体已达到了极限。搁板上的小怪物紧盯着观望爷的情形,到此时它已断定时机成熟,便如投石般从搁板上飞身扑向爷的前额。爷的前爪失去了最后的一丝凭借,三只滚作一团,穿过月光笔直地坠落。放在下一层搁板上的擂钵以及擂钵爪中的小桶,连着空果酱罐子一起,会同底下的灭火罐一同坠落,一半栽进了水缸里,一半滚落在房里铺的木地板上,共同在深夜里发出了不同寻常的巨响,令拼死拼活的爷感到了灵魂的震颤。

“有贼!”主人扯着破锣嗓子跑出了卧室。只见他一手提灯,一手持杖,惺忪睡眼散发着与身份相称的炯炯光芒。

爷老实地蹲在鲍鱼壳旁,两只怪物已从橱柜中销声匿迹。主人感觉不对劲儿,怒气冲冲地冲着空无一人的厨房问道:“是谁?!搞出那么大动静?!”

明月西斜,如练银光已半裁,恰似信纸半张。

(1)一间:日本尺贯法度量衡制的长度单位,约为1.818米。

(2)猫恋:代表春季的季节语。

(3)安倍川:安倍川是一条流经日本静冈县静冈市葵区、骏河区的一条河流,也是一级河川安倍川水系的干流。注入骏河湾。

(4)龙文堂:为日本铁壶的创始堂号。龙文堂的铁壶,有30种不同的类型,由于年代已久,甚至有最受欢迎的是龙文堂壶盖的说法。据记载,在龙文堂的极盛期,一年所生产的铁壶,应该不超过150把,这样的生产量是非常小的。

(5)松风声:来自茶道。抹茶煮得温度适当但并未达到沸点(水不煮得过开,可以不损害茶的香味),在此基础上再稍微降温煮熟的过程中,或者说在沸腾的前一刻,此时壶中发出的声音被称为“松风”。

(6)唐桟织:指的是江户时代以后欧洲船只带到日本的棉织物,以及它的仿制品。这种织品细密而有光泽。

(7)戴胜:(学名:Upupaepops),是佛法僧目鸟类的一种。戴胜科在动物分类学上是鸟纲佛法僧目中的一个科。其下只有一属两种,即戴胜、大戴胜,主要分布在欧洲、亚洲和北非地区,在中国有广泛分布。戴胜是金门常见的留鸟,获选为金门观光公车吉祥物。

(8)肥前国:日本古代的令制国之一,属西海道,又称肥州。肥前国的领域大约包含现在的佐贺县及扣除壹岐岛和对马岛后的长崎县。

(9)唐津:佐贺县。

(10)兵儿带:男人或孩童的一种整幅面料裁成的腰带。

(11)欧汤琴·帕里奥洛格斯:应为“君士坦丁·帕里奥洛格斯”(1404—1453),拜占庭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文中的欧汤琴(オタンチン),是江户俗语,意思是“傻瓜、蠢材、糊涂虫”的意思。文中的主人是故意把君士坦丁(コンスタンチン)念成了欧汤琴。

(12)六井物产:这里是作者拿“三井物产”开玩笑。

(13)外堀通:东京都道405号外濠环状线是沿日本皇居(旧江户城)外堀行走的环状特例都道。全长12,375米。通称外堀通。

(14)中元节:阴历七月十五日。

(15)十年一狐裘:《礼记·檀弓下》载,“晏子一狐裘三十年”。春秋时,齐国宰相晏婴帮助灵公、庄公掌政时,非常注重节俭,一件狐皮大衣都穿了几十年。一狐裘三十年,喻节俭。

(16)廓然无圣:禅宗公案名。为菩提达摩与梁武帝所作之问答。或称此一公案为圣谛第一义、达摩廓然。廓然,指大悟之境地;此大悟之境界无凡圣之区别,既不舍凡,亦不求圣,称为廓然无圣。亦即廓然而无圣谛之意。

(17)“大声不入于里耳”:《庄子·天地》中有“大声不入于里耳”。“大声”这里指高雅的音乐。意指,高雅的音乐不入俗人之耳。

(18)东乡大将:东乡平八郎(1848—1934),日本海军元帅,海军大将,与陆军的大山岩典并称日本的“军神”。

(19)海舰队:俄国三大舰队之一,日俄战争时败于日本海。

(20)易水壮士:战国时期的刺客荆轲。见《史记·刺客列传》,“易水”为河北省河流。荆轲受燕太子丹所托欲刺杀秦王,在易水岸边与燕太子丹告别,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夏目漱石四部曲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夏目漱石四部曲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六十一章《我是猫》(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