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我是猫》(10)
十
“欸,已经七点啦!”女主人隔着隔扇唤道。主人不知是醒了,还是正在酣睡,他背着脸也不答话。不回话是这人的习性,只有不得不开口的时候,他才会“嗯”上一声。就连这一声“嗯”,也是轻易不出口的。人如果懒得连答话也嫌烦,就总觉得别有一番情趣,只是这种人并不招女人喜欢。现在,就连一起生活多年的妻子对他都不大敬重,至于其他人,说是“可想而知”也不为过吧。见弃于亲兄弟者,又怎可能得到倾城美人的怜爱?主人是连自家妻子都不待见的,自然更入不了世上一般淑女们的青眼。我原本没必要借此时机故意爆料主人不受异性青睐的事儿。然其本人的想法却意外地走偏了,硬是编派理由,说自己之所以不招妻子待见,全是上了年纪的缘故,由于他这糊涂的根源,我出于帮他清醒的热心,所以才在此略提上一提。
女主人在指定的时间提醒主人时间已经到了,可主人不仅无视了妻子的提醒,还背着脸连“嗯”一声也没有。女主人断定即便有错也在丈夫而非自己,便露出一副“迟到了也与我无关”的神情,扛着扫帚和掸子往书房去了。
不多时,书房中便响起了啪嗒啪嗒胡乱拍打的声音,表示惯常的打扫工作开始了。打扫的目的究竟是为了运动,还是为了游戏呢?这与不负责打扫的我无关,我只需假作不知就行了。不过,像女主人这种打扫方法,却不得不说是毫无意义的。为什么说它是毫无意义的呢?因为她只是单纯地为了打扫而打扫。掸子在隔扇上大略地一拂而过,扫帚在榻榻米上大体上一划拉,这就算打扫完毕。至于扫除的原因及结果,她是不担丝毫责任的。因此之故,干净的地方每天都很干净,堆着垃圾和积满灰尘的地方照旧垃圾成山、尘埃遍布。古时有个典故叫“告朔之饩羊”(1),说的就是敷衍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些。不过,即便是打扫,也并非是为了主人才打扫的,偏偏还每日不辞劳苦地坚持打扫一番,这正是女主人了不起的地方。妻子与扫除,作为多年的习惯,已经形成了固定的联想模式,二者牢牢地结合在一起。至于打扫的实际效果,便如同女主人尚未出生之前一样,又像笤帚和掸子还没发明的往昔一样,丝毫不见成效。想来这两者的关系,就如形式逻辑学命题中的名词一样,不管内容如何,便被结合在一起了。
我和主人不一样,生来就爱起早。此时,早已是腹内空空受不住了。怎奈家中的人尚未用膳,就凭一只猫的身份,无论如何我也是不可能得到早饭的,这正是猫的可悲之处。一想到热气腾腾的汤汁说不定正从我的餐具鲍鱼壳里散发出浓香呢,就坐立难安。明知是虚幻无望之事,却还要心存侥幸,此时只将那丁点儿侥幸在心中想想便罢,沉着不妄动方为上策,但我却做不到这一点,非要亲身实践试试,看心中的愿望是否与实际情形相符。即便这尝试注定要失望,最终的失望也应该来自自我实践后的认知。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便爬进了厨房。先向灶台后面阴影里的鲍鱼壳里瞄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依旧是昨日傍晚吃干舔净的样子,在从天窗漏进来的初秋阳光下静静地闪着奇异的光彩。
女佣已将刚煮好的饭倒进了饭桶中,现正在炭炉上的锅里搅拌。饭锅周围溢出的米汤流成几条被粘住烤干了,像粘上了吉野纸。既是饭和汤都做好了,我觉得也该可以给我东西吃了。这种时候就没必要瞎客气了,就算不能如愿以偿,反正也没什么亏吃,便决定催她快给我备上早饭。我再怎么是个吃闲饭的,也一样会饿。想到这里,我便娇声娇气地喵喵叫起来,叫得如嗔似怨、如泣如诉。女佣却一副完全无视的样子。她生来就是犟脾气,我早就知道她不通人情了,但还是婉转娇啼,想唤起她的同情,这可是爷的拿手本事。这回,我又试着喵呜——喵呜——地叫,带上了几分悲壮之音,自信这叫声连天涯游子听了也要被勾得肝肠寸断。女佣却恬然处之,全不理睬。这女人莫不是个聋人吧?可聋人也干不了女佣活儿啊,也许她只是单单听不见猫叫声吧。世上有一种人是色盲,其本人自觉视力良好,但叫医生一说便成了残废。而这位女佣,大约就是声盲吧?声盲当然也属残废之列。明明是个残废,还那么傲慢不可一世。夜里不管我多么尿急求她开门,她都是绝不给开的。偶尔也放我出去过,却又再不放我进来。即便是夏日,那夜露也伤人,更遑论秋霜了。在那屋檐下蹲一宿,等待日出,是何等凄苦啊!简直不敢想象。前些日子,我吃了个闭门羹,甚至遭到了野狗的袭击,危急时刻,幸而爬上了一家仓房的屋顶,在那里哆嗦了一整夜。这一切都是女佣的不通人情造成的不幸。面对这么个女人,就算哭给她听,她应该也会无动于衷没反应吧?不过,饿则抱佛脚,穷则盗,爱则写情信,世间之事莫不如此,逼迫到极致,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来。
“喵——嗷——呜——喵——嗷——呜——!”叫到第三遍时,为了唤起女佣的注意,我特意试着用了复杂的叫法。我确信自己的叫声美妙可媲美贝多芬的交响乐,但似乎对女佣没有产生丝毫影响。她突然跪下,掀起一块活动地板,从里面拿出一根刚好四寸长的生炭来,然后在炭炉角上咔嚓咔嚓将那长家伙敲成了三截,周围被碎炭屑弄得黑乎乎一片,似乎还有些许碎屑飞进了汤里。女佣不是个拘泥于这等小事儿的女人,直接将三段炭从锅屁股后面扔进了炭炉中,反正就是对我的交响乐充耳不闻。没奈何,我打算悄悄回餐室去。路过浴室的时候,三个女孩正在里面洗脸,非常热闹。
说是洗脸,上面两个大的是幼儿园的学生,排行第三的小囡囡还是个只会跟在姐姐屁股后面打转的小不点儿,所以她们根本不会正确地洗脸和灵巧地化妆。最小的竟从水桶里拖出湿抹布在脸上来回乱抹。用抹布洗脸肯定是不会舒服的,可对一个每当地震摇晃时就大叫:“好好玩呀”的孩子来说,用抹布洗脸这种小事儿也就不足为奇了。也许她比八木独仙看得还要更通透呢。长女不愧是长女,她担负起了姐姐的责任,哗啦啦洗漱完毕,倒掉了漱口杯里的水:“小宝!这是抹布呀!”她劈手夺下了抹布。
小宝也是个极其自负的孩子,不会轻易就听姐姐的话。“不要——啊!巴不!”一边说,一边抢回了那条抹布。这“巴不”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什么语种,谁都不知道。只知道是这个小家伙发脾气时经常说的话。
抹布此时在姐姐和小家伙之间左右来回拉扯,水从正中间含水的部位滴滴答答流下来,毫不留情地滴落在小家伙的脚丫上。若只是湿了脚还好,连膝盖也湿漉漉的了。小家伙身上穿的是件元禄(2)衫子。您要问她什么是元禄,听来听去才慢慢弄明白,原来但凡带有中型图形花样的衣服,都被她叫作元禄,也不知道是谁教给她的。
“小宝!元禄都湿了,别闹啦!嗯?”姐姐还会说俏皮话。可这位博学的姐姐最近却常把“元禄”和“双六”(3)说混了。
由“元禄”我联想起一件事来,顺便啰唆几句。这孩子经常说错词儿,有时说错的话叫人哭笑不得。例如,“着火啦,蘑菇(火星)(4)飞来啦!”“到御茶酱汤(御茶水)(5)女子学校去上学!”把惠比寿(6)和厨房弄混。还有一次说:“我可不是桔梗店的孩子。”细细盘问后才明白,原来是把“桔梗店”和“陋巷里的出租屋”搞混了。主人每回听到孩子说错话都会发笑,可他自己到学校去教英语时,可能会把比这更荒唐的错误认真地教给学生们呢!
小宝并不叫自己做小宝,她总自称为宝宝。发现元禄衫湿了,便哭叫起来:“元绿娘(元禄凉)!”
元禄又湿又冷,那可不得了!女佣急忙从厨房里跑出来,拿起抹布给她擦拭衣服。
在这场混乱中比较安静的是二姑娘澄子。澄子小姐转过身去,打开从架上滚下来的香粉瓶,不停地涂涂抹抹化妆。她先用伸进瓶里的手指在鼻子上一抹,便出现了一条白色的竖道,使鼻子的部位格外明显。接着蘸有白粉的手指抹上了脸颊,将白色带到那里,脸蛋上也出现了一团白。刚化好这么点儿地方,碰巧女佣进来给小宝擦衣服,顺手连澄子的脸也给擦了。澄子看起来便有些不满了。
我从旁观看了这番情景,便从餐室溜到主人的卧室,打算悄悄看看主人起床没有,却到处寻不见他的脑袋,只看见被子下伸出的一只脚背厚约十文半(7)的大脚丫子。他大概是怕头露在外面被叫起床的打扰,所以才把头缩进被子里,真像个缩头乌龟。正在此时,已打扫完书房的妻子又扛着笤帚和掸子过来了,和之前一样,在隔扇门处喊:“还没起来吗?”
她站了一会儿,盯着那个脑袋缩得看不见的被窝,这次依旧没有回应。妻子两步跨进门来,把扫帚咚地往地上一戳,“你还不起来?喂!”喊完,又再次等主人的回应。
主人这时其实早已醒了。正因为是醒着的,为了防备妻子的袭击,他才事先把头缩进了被窝里固守阵地。他觉得只要不探出头来,就能躲过去,仰仗着这种可笑的想法还打算继续睡,妻子却绝不肯放过他。第一次妻子喊他起床的声音还在门槛处,他觉得起码隔着六尺远,感觉还比较安心。当妻子咚的一声把扫帚往地上一戳时,距离就已经逼近在三尺左右了,把他吓了一跳。不仅如此,特别是第二次问他“你还不起来吗”,这次的声音传进被窝里来,不论是距离还是音量,气势都较前一次翻了倍。他才知道自己的躲避已经到头了,小声地“嗯”了一声。
“你不是说九点以前要出门吗?再不快起来,可就赶不及了。”
“你不说,我现在也要起来啦。”
回答的声音从盖在身上的棉睡衣的袖口里传出来,真乃奇观。妻子常被他这一手蒙骗,原本放心地以为他会起床,哪知一转眼他便又酣然入睡了。所以,妻子觉得不能疏忽大意,便又催促他:“喂!快起来吧!”
明明已经说过马上就起来了,还要被“快起来!快起来”地呵斥,心情自然是非常不爽的。尤其是像主人这样任性的人,就更觉得不爽了。下一刻就见主人一把掀掉了蒙在头上的被子,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吼道:“嚷什么嚷呀?我都说了要起床,自然会起来的!”
“你嘴上说起床,可不还是没起吗?”
“谁说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谎?”
“你哪一次不是在说谎?”
“胡说!”
“还不知道是谁在胡说呢!”咚的一声,妻子把扫帚一戳,站在主人枕边的姿态还真是威风凛凛。
正在此时,后邻车夫家的孩子小八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只要主人一发火儿,小八就必定大哭,这是车夫家的老板娘对小八下的令。每回主人发火儿,小八就大哭,也许因此她能从金田老板处得到点儿赏钱,只是小八就不大好受了。有这么个当妈的,这孩子肯定是要从早哭到晚了。如果主人能察觉到后邻家的情形,稍微克制一下怒气,小八的命也许还能活得再长久些。可不管金田先生的委托是怎样的,车夫老婆竟干出这种蠢事来,由此可以断定,她比天道公平还要疯狂得多。
小八如果只是在主人发火儿的时候哭一哭,那也还能歇口气儿,可金田先生还雇了附近的地痞流氓,每当他们假扮今户烧的鬼脸时,小八就必定会哭。这是在没判断出主人是否生气的情况下,他们猜测这么做主人一定会发火儿,于是就提前把小八弄哭了。这么一来,也就分不清到底是主人弄哭了小八,还是小八气得主人发火儿了。要想指桑骂槐嘲讽主人也并不费事,只对着小八臭骂一顿,便等于轻而易举地打了主人的脸。相传,古时候西方的罪犯在临刑时逃亡到了国外,不能抓捕归案时,便制造一个假人作为犯人的替身,代替其受火刑。这么看来,金田一伙人中也有通晓西洋故事的军师,给他们传授过巧计。不管是“落云馆”,还是小八的娘,对一点儿手段不会使的主人来说,都是些难对付的敌手吧。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其他形形色色难缠的敌手,也许街上的每个人都是他的劲敌吧。不过,眼下还与本文暂时没什么关系,那就在以后的文章中逐渐穿插介绍给大家吧!
听见小八的哭声,主人看来一大清早就要动肝火了,他猛地从被褥上坐起身来。这时候,什么精神修养、八木独仙,全都被抛诸脑后了。他坐起身来的同时,两手在头上咔咔咔咔地一通挠,几乎挠下一层皮来。他两只手在脑袋上转着圈地挠,攒了一个月的头皮屑便毫不客气地飞落在脖颈和睡衣领上,那可真是非常壮观呀!胡子咋样了呢?我一看,又吓了一跳,鬓发竟都竖起来了。胡子也许是觉得宿主都生气了,只有自己冷静淡定没点儿反应,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于是便也一根根暴怒起来,以迅猛之势肆意向四面八方挺进,那情景实在是有趣得很。昨日因为面对着镜子,所以那胡子都老实服帖很齐整,像是排列在德皇恺撒陛下的脸上一般。但睡了一宿觉,所有的训练和梳理便都不复存在了,胡子又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一根根都各行其是。这就如同主人一夜速成的精神修养,第二天起来就被抹得不留丝毫痕迹,立刻将他那生就的牛心左性都暴露无遗。留着这样粗野胡须的粗野男人,居然至今还没有被免职,依然担任着教师的工作。想到这里,我才明白日本之大。正因为大,金田老板和金田老板的走狗们,才能都作为人在社会上行得通吧。既然他们都能算作人在社会上行得通,主人便也确信自己没有被免职的理由了。若有万一,便给巢鸭疯人院写封信,向天道公平先生请教请教,立刻就能明白了。
此时的主人拼命睁大了咱昨天介绍过的那双混沌的太古眼,横眉竖目地瞪着对面的那个壁橱。这壁橱高六尺,分上下两层,每层各镶有两扇滑动门。下面那层橱柜距离被子的下端很近,几乎擦着边。坐起身来的主人只要睁开眼,就会自然而然地将视线投向那里。主人一瞧,上面糊的花纹纸已斑驳残破,直接露出了里面奇奇怪怪的内容。那里面的内容各式各样,有些是铅印版,有些是手写体,有的是里子朝外翻,有的是上下颠倒。主人看见了这些内容,立刻想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他本来一直恼怒不已,恨不得捉了车夫的老婆来,把她的鼻尖按到松树上去蹭树皮,可现在他突然又想读读这些废纸上的字迹了。这个变化似乎有点儿不可思议,但对一个性情爽朗脾气暴躁的人来说,却也不足为奇。就像小孩子哭的时候,只要分给他一个红豆糯米糕,他就会破涕为笑一样。
主人过去寄宿在寺院时,曾隔着一重纸隔扇与五六个尼姑比邻而居。所谓的尼姑这个物种,她们本就是坏心眼儿女人中心眼儿最坏的一群。据说这群尼姑大约是看透了主人的脾气,她们便敲打着自己的饭锅合着拍子唱:“刚哭的乌鸦又笑了,刚哭的乌鸦又笑了。”主人特别讨厌尼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不过,尼姑虽然讨厌,歌儿却没唱错。主人忽哭忽笑,忽喜忽悲,情绪激烈倍于常人,但都不持久。要说好的话,那就是不执着,心眼儿活泛。若将此话翻译成大白话,那他就是个没深度、肤浅、自负、倔强、任性,被娇纵坏的孩子罢了。既是个被娇纵坏的孩子,那他以要干架的势头猛然坐起,又突然改了念头,看起了滑动门里露出来的内容,这也就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了。
第一眼看到的是上下颠倒的伊藤博文(8),上面还印着“明治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的日期。看来这位韩国统监是从这个时期开始就紧紧追随天皇政令了。不知大将这段时期任的是何职呢?主人在快看不见的地方,勉强读到了“大藏卿”(9)的字样。果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不管怎么上下颠倒两脚朝天,那也是大藏卿呀!稍微向左一看,这回大藏卿正横卧着午睡呢。本来就是嘛,总倒立着是坚持不了多久的。下方只能看到有个木版印刷的“汝等”二字,他很想继续往下看,可是碰巧没露出来。下一行只露出了“迅速”二字。这一句他也想看,可只露出了这么一点儿,自然就看不成了。如果主人是警视厅的侦探,就算是别人的东西,说不定也会被他毫无顾忌地扯掉。侦探这类人,都是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的,他们为了获取真凭实据,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是很难对付的家伙。希望他们能稍微客气点儿,要是不客气,那不准他们来取证就好了吧。听说他们甚至罗织捏造罪状诬陷良民。良民花钱雇的人,竟反过来诬陷治雇主的罪,真是丧心病狂的疯子。
接着,他目光一转,看向正中心的位置,那里的“大分县”三个字正在翻筋斗。连伊藤博文都玩倒立了,大分县翻个筋斗也是理所当然。主人读到这里,双手紧紧握拳,高高地伸向天花板。这是他打哈欠的前奏。
主人的这一声哈欠犹如鲸鱼远嚎,音调变化十分奇特,打哈欠告一段落之后,他便慢吞吞地换上衣服,往浴室洗漱去了。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妻子立刻卷起了被褥,叠好被子,又开始了例行公事的打扫。主人洗脸的方式也和妻子的打扫一样,都是十年如一日的例行公事。主人的洗漱和前些日子介绍的一样,依然是“嘎——嘎——呕——呕——”地一通闹腾。片刻后,梳好了分头,将毛巾搭在肩上,起驾来到餐室,超然地落座在长方形火盆旁。说到长方形的火盆,诸位也许会想到榉木的鱼鳞木纹,或全铜镶的里子,当家大姐头披着刚洗过的长发,支起一条玉腿来,长烟袋杆敲打在柿木的火盆边上……但说到我家主人苦沙弥先生的长方形火盆,可没那等气势排场。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外行人是难以判断的,总之是件古雅之物。长方形的火盆本该擦拭得精光锃亮才能凸显其优势,可主人的这物件儿却原本就搞不清究竟是榉木、樱木还是桐木的,再加上几乎从未擦拭过,所以乌突突的,极不显眼。要说这东西是从哪儿买来的,可又记得这绝对不是买的。要说是别人送的,可又好像没人送过。如果那样,难道是偷的不成?被这么一追问,不知怎么的,主人便含含糊糊起来。以前他的亲戚中有位老人家,这位老人去世时曾委托主人帮忙看顾家里的房子。后来主人自己成了家,在从老人家里搬出去时,有一只用惯了的像自家东西似的火盆被毫不客气地带走了。这品行似乎有点儿不大好。但仔细一想,他虽然品行有亏,可这种事在人类社会中还是很常见的。据说银行家每天存别人的钱,不知不觉地就把别人的钱看成了自己的钱。官吏本来是人民的仆人,为了办事方便,人民才委托他们作为代为行使权力的代理人。但他们利用人民赋予的权力每天处理事务,天长日久便渐渐地认为那权力是自身固有的了,嚣张狂妄得不容人民有丝毫置喙。人类社会里到处充斥着这种人,也就不能因为一个长方形火盆的事就断定主人有贼性了。如果说主人有贼性的话,那天下的人就都有贼性了。
主人占据了长方形火盆的一面,饭桌摆在他的面前,另外三面分别是刚才用抹布洗过脸的小宝,在“御茶酱汤”学校上学的敦子,和把手指插进香粉瓶子里的澄子,全都到齐了,正在吃早餐。主人依次将三个女儿公平地打量了一遍。敦子的脸有着南蛮(10)铁刀护手般的轮廓;澄子作为敦子的妹妹,脸上多少带了几分姐姐的影子,倒是蛮有刷了琉球漆的朱盆(11)的资格。唯有小宝最独具异彩,生了一张椭圆长脸。只是,这长脸如果是纵向长,这世间倒是不乏其例,可这孩子的长脸却是横向长。不管流行怎样易变,也总不可能会流行起横向长的脸形吧!虽说是自己的孩子,主人看得也是心酸不已。即便如此,成长也是必然的。岂止是成长,那成长速度之快,简直赶得上寺庙里嫩笋眨眼变新竹的势头。每当意识到女儿们“又长大了”,主人就觉得仿佛身后有追兵在逼近,令他惶恐不安。不管主人再怎么迷糊,三个姑娘都是女孩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既是女子,那迟早必定要出嫁,这一点他也还是清楚的。可清楚归清楚,他却没有安排她们出嫁的本事,这一点他也有自知之明。虽说是自己的孩子,可他还是感到不好办。既然不好办,那就不生好了。可这就是人呀!若要说给人下个定义该是什么,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人就是麻烦的制造者,是自寻麻烦的家伙”。这么说就足够了。
孩子的确是非常麻烦。她们做梦也想不到父亲正愁将来如何处置她们,都在快乐地吃着早餐。可最难办的是小宝。小宝今年才三岁,女主人特别花心思给她准备了一套适合三岁孩子用的小筷子和小碗。可是,小宝坚决不答应,她一定要抢姐姐的碗筷来用,硬要用她拿着都吃力的家伙什儿吃饭。纵观整个社会,越是无能无才的庸才,便越是专横跋扈,越想要爬上与自己的资质不相称的官职。而这种心性,早在他们的孩童时期就已经完全开始萌芽了。这既是天性,就绝非靠教育和熏陶可以矫正,还是趁早放弃的好。
小宝把从旁边抢来的大碗和长筷子都占为己有,不断肆意发威。因为是勉强使用自己不能掌控自如的东西,所以用起来势必威势庞大。小宝先把两根筷子一起紧握在手里,噗的一下狠狠地直戳到碗底。碗里盛了八分满的饭,上面还浮着满满的酱汤。筷子的力量传到饭碗上,刚才还勉强保持着平衡的饭碗突遭袭击,立刻便出现了三十度的倾斜。同时酱汤毫不留情地溢出来,滴滴答答淌了她满胸。不过,这点儿小事儿是不会让小宝退缩的。小宝是个霸王,她紧接着把插进碗底的筷子用尽力气向上一挑,同时把小嘴凑近碗边,将挑上来的饭粒塞了满嘴。塞不下的漏网米粒混合着黄色酱汤呼号着奔涌而上,扑上她的鼻尖、脸蛋儿和下巴颏。飞扑失误洒落于榻榻米上者不计其数。这吃法真是不管不顾。我要忠告有名的金田先生及天下权贵们:诸公办事,如若同小宝用碗筷一般,那么,进入诸公口中的饭粒必会极少。且,并非以必然之势飞入口中,而只不过是误入罢了。如何?烦请三思。这般行事与“谙于世故之能者”之名颇不相符呀。
姐姐敦子的碗筷被小宝抢走了,她只好一直用和自己不相称的小餐具凑合吃,可那碗本来就很小,即使盛得满满的,三口两口也就吃完了。所以她频频伸手去饭桶那边盛饭,已经吃了四碗,现在是第五碗了。敦子打开饭桶的盖子,拿起大饭勺,盯着饭桶看了一会儿,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来一碗,还是就此算了。最后她下了决心,挑着在没有锅巴的地方舀了一勺饭,这动作倒是不难,但当她翻过勺子要将米饭扣进碗里时,那没能装进碗里的米饭就一块块撒落在了榻榻米上。敦子丝毫不见惊慌,她小心地将撒落的米饭捡起来。我正猜测她捡米饭是要干什么呢,就见她把捡起的米饭毫不犹豫地全扔进了饭桶里。这感觉似乎有点儿脏吧。
小宝大显身手挑起筷子的时候,恰好是敦子盛好饭的时候。姐姐不愧是姐姐,见不得小宝一脸乱七八糟的样子:“哎哟!小宝,了不得了,脸上全是饭粒啦!”她边说边急忙去收拾小宝的脸。首先是要清除寄居在小鼻头上的饭粒,我本以为她会将取下的饭粒扔掉,却不想她竟立刻将饭粒塞进了自己嘴里,顿时叫我吃了一惊。紧接着,她又开始收拾小宝的脸蛋。这里的饭粒成群结伙,看数量,两边加起来约有二十粒吧。姐姐专心地取下一粒吃一粒,终于把妹妹脸上的饭粒全吃光了。
这时,刚才一直老实吃着咸菜的澄子,突然从舀起的一勺酱汤中发现了一块煮烂了的红薯,便一口送进了嘴里。诸位想必也都知道,再没有比煮在汤里的红薯更烫嘴的了。就算是大人不小心也会被烫伤的,更何况是澄子这么个孩子,缺乏吃红薯的经验,自然就更加狼狈了。澄子“哇”地大叫一声,把嘴里的红薯吐在了饭桌上,其中有两三块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一下子就滑到了小宝面前,停在了距离恰到好处的位置。小宝本来就很爱吃红薯,见最爱吃的红薯飞到了眼前,马上就扔了筷子,用手抓起红薯,吧唧吧唧地给吃了。
从刚才开始主人就一直看着,纵观了整个狼狈场面,却一言不发,只专心吃自己的饭,喝自己的汤,现在正在用牙签剔牙。
看来,主人对于女儿们是打算采取绝对放任的教育方针了。即便现在三位姑娘立刻变成“海老茶式部”“鼠式部”(12),不约而同地找了情夫私奔,主人大约也就是冷眼看着,照常吃他的饭,喝他的汤吧。这是“无所作为”的表现。不过,看看现在社会上那些号称“有为之士”的人,除了撒谎骗人的,就是暗地里使绊子坑人的,还有虚张声势吓唬人的,以及用话套话诬陷人的,除了这些手段之外,他们似乎就什么都不懂了。连中学里的青少年也有样学样,误以为不这样做就在社会上吃不开,只有扬扬得意地干那种本该感到羞愧的勾当才算得上是未来的绅士。这不叫“有所作为”,这叫“流氓无赖”才对。爷我也是只日本猫,多少也有点儿爱国心。每当看见这种所谓的“有为之士”,我就想胖揍他们一顿。这种人多一个,国家相应地就会减弱一分。有这种学生存在的学校,是学校的耻辱;有这种人民存在的国家,是国家的耻辱。可不管是怎样的耻辱,这种流氓无赖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向社会,真叫人难以理解。看来,日本的人还不如猫有气魄。真是可悲可叹呀!和这种流氓无赖的人一比,主人这样的人就可算得上是极上等的好人了。他的窝囊、无能、不抖机灵玩小聪明,这些地方都可谓是上等。
主人以毫无作为的方式顺利地用完早餐,迅速换上西装,便要乘车去“日本堤”警察分局等候传唤了。他拉开格子门时,顺口问车夫是否知道“日本堤”在哪里,车夫嘿嘿地笑了。“就是有妓院的那个吉原附近的日本堤吧?”车夫的这种确认,还真是有点儿滑稽。
主人少见地乘车出门了,之后妻子如常地用过早餐,催促孩子们:“好啦,快去学校吧!要迟到啦!”
孩子们却若无其事,没有一点儿要准备出门的样子:“啊,今天放假呀!”
“放什么假?快走吧!”母亲呵斥道。
“可,昨天老师说,今天放假呀!”姐姐一动不动地说。
到这时候女主人才觉得有些奇怪,便从壁橱里拿出日历来反复察看,上面果然明确地用鲜红的字体印着“节日”二字。主人大概也不知道今天是过节,还向学校递交了请假条吧。女主人也不知道今天是节日,所以可能是把请假条扔进邮箱了吧。不过,说到迷亭,他是真不知道今天过节,还是知道却装不知道呢?这可就难说了。竟然真是放假,被这一发现惊得“哎呀”了一声的女主人道:“好啦,那就都好好玩吧!”说着,她又如平常一样,拿出针线篮子开始做起针线来。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家里都很平静,没有发生可以给爷做创作素材的事件。但突然却来了位奇怪的客人,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穿着一双鞋跟歪了的皮鞋,一条紫色和服裙拖拉到地上,头发卷得像一堆算盘珠子,连招呼也不打就从厨房的后门擅自闯了进来。
这就是主人的侄女,据说还是在校生,有时候星期天会过来,常和她叔叔吵上一架便告辞回去。这位大小姐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雪江”,不过模样儿确实不如名字漂亮,是那种上街走个几百米,就肯定能碰上一张相似面孔的大众脸。
“婶子,你好!”一边打着招呼,就直接进了客厅,一屁股坐在了针线篮子边儿上。
“哎哟!来得这么早呀……”
“今天过节,我就想趁着早上的工夫来看看,八点半就出门赶忙着过来的。”
“是吗,有什么事吗?”
“没事。只是好久没见了,就过来瞧瞧。”
“既是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多玩一会儿吧!你叔叔一会儿就回来啦。”
“叔叔出门啦?去哪儿啦?真是少见呀!”
“哦,今天呀,去的可是个特别的地方。……他去警察局了。觉得奇怪吧?”
“啊?为了什么事?”
“听说今年春天闯进家来的那个小偷被逮住了。”
“所以,是被叫去做证?真麻烦呀!”
“哪里!是归还失物呀。昨天警察特意来通知失窃的东西找回来了,叫去认领呢。”
“哦,是这样呀。要不是有这么个事儿,叔叔可从来没这么早出过门呢。这要是平时,他现在还在睡觉呢!”
“就没见过像你叔叔那么能睡懒觉的。你要叫他起床,他还生气。他让我今天早上七点以前一定要叫他起床,所以我才去叫醒他的。哪知,他竟钻进被窝里一声不吭。我担心他晚了,又第二次去叫他,他却把头捂在睡衣袖子里,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真是叫人惊诧到无语!”
“他怎么那么能睡呀?一定是神经衰弱吧?”
“你说什么?”
“他真是爱乱发脾气。就他那样,还能在学校工作呢。”
“什么呀,我听说他在学校可谦恭有礼了。”
“那就更糟了。简直就是个窝里横嘛!”
“怎么说?”
“甭管怎么说,反正就是个窝里横!不像吗?”
“他可不光是发脾气呀!你叫他往右,他就偏向左,叫他往左,他又偏向右,凡事都不肯听别人的。真是太顽固了。”
“他就是脾气别扭。叔叔就爱跟人拧着来,所以您以后想让他干什么,就说反话,他一准儿就照您的意思办了。前几天我想让他给我买把晴雨两用伞,我就故意说不要、不要。结果叔叔说:‘哪儿能不要呢?’立刻就给我买了。”
“哈哈哈哈……这办法好。以后我也这样对付他。”
“您就这样做吧!不然要吃亏的。”
“前些天有保险公司的人来,一定要让他买保险,给他讲了一大堆道理,这么好,那么好的,差不多说了得有一个钟头,可他说什么也不肯买。家里没有存款,又有三个孩子,要是买个保险,也能安安我的心。可在这种事儿上,他一点儿也不关心。”
“是啊!这要万一有点儿什么事,可叫人多担心啊!”这话说得世俗气十足,全不像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我在后边偷听他们的交涉,真是太有意思啦。你叔叔说:‘当然,我也承认买保险是有必要的。正是因为有必要,所以保险公司才能存在嘛。’可他又倔强地说,‘但我既不死,那不就没有买保险的必要了吗?’”
“叔叔这么说?”
“是啊。于是保险公司的人就说了:‘人要是能不死,就不需要保险公司了。可人的生命是既坚强又脆弱的,趁着你还没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危险就找上门了。’然后你叔叔说:‘没关系,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坚决不死!’哎哟,这简直是蛮不讲理!”
“就算下定了决心,死也是避免不了的呀。我还下定决心一定要考试合格呢,可结果还不是不及格嘛。”
“保险公司的人也是这么说的呀!人家说:‘寿命可不是由人自己决定的。要是那样的话,大家都只要下定决心长寿,那就没人会死了。’”
“保险公司的人说得太有道理了。”
“说得有道理对吧?可你叔叔听不懂哇。他就跟人家胡搅蛮缠说:‘不,我决不死!我发誓不死!’”
“他真是个怪人!”
“就是怪嘛!太怪了。他说:‘交保险费,远不如在银行存款呢。’”
“有存款吗?”
“有什么呀!他自己一死了之,身后事压根儿没想过!”
“太叫人操心了!他怎么会那样呢?就说家里常来的那些人吧,也没有一个像叔叔那样的呀。”
“哪儿有像他那样的!他就是独一份儿呀!”
“您不如跟铃木先生说说,拜托他常给叔叔提点儿意见。和那样稳重踏实的人在一起,凡事就轻松多了。”
“可是,你叔叔对铃木先生的评价可不大好呀!”
“他总是跟人拧着来!那,另一位总可以吧……哎,就是那个安详稳重的……”
“八木先生?”
“对呀。”
“他对八木先生原本还算服气,可昨天迷亭先生来了,说了些八木先生的坏话,所以,八木先生也许不那么管用了。”
“那八木先生还不行吗?那样文雅大方,端庄持重……上回还在我们学校演讲呢。”
“八木先生吗?”
“对啊。”
“八木先生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不,他不是老师。是‘淑德妇女会’常邀请他来演讲。”
“讲得有意思吗?”
“那个嘛,怎么说呢,倒也不是多有意思。可,那位先生长了一张长脸吧,还留着一副天父一样的胡须,所以大家都心怀敬意地听他讲。”
“你只说他演讲,那他都讲什么啦?”女主人问道。檐廊那边的孩子们已听到了雪江的说话声,三个孩子便闹哄哄地闯进客厅来。刚才大约是在竹篱外的空地上玩耍吧。
“啊,雪江姐姐来啦!”两个姐姐高兴地大叫。女主人呵斥道:“都别吵!安安静静地坐下来!雪江姐姐正在讲有趣的故事呢。”她说着,把针线筐收拾起来,放到了角落里。
“雪江姐姐,你在讲什么故事?我最爱听故事了。”敦子道。
“还是讲《卡唧卡唧山》(13)的故事吗?”澄子问。
“小宝也港(讲)!”小三伸腿从两个姐姐中间跨到前面去。不过,她说的不是要听故事,而是说她也要讲故事。
“哎呀,小宝也要讲故事呀?”姐姐笑着问。
“小宝等一下再讲,先让雪江姐姐讲吧。”女主人试着哄她说。
小宝却怎么也不肯听,“不——嘛,巴不!”她大声嚷道。
“哎,好啦,好啦,就让小宝先讲。你要讲什么呀?”雪江谦让道。
“那个,我说,喂,小宝毕(贝),小宝毕(贝),里(你)到喇(哪)去呀?”
“真有意思呀,然后呢?”
“俄(我)们向(上)田泥(里)割稻几(子)去!”
“哟,你知道得还真多!”
“里(你)要系(是)过挨(来),会碍系(事)的!”
“哎呀,不是‘挨’,是‘来’。”敦子纠正她说。小宝又是一声大喝:“巴不!”顿时吓住了姐姐。可敦子的半路插话,也让小宝忘了下文,讲不下去了。
“小宝,你的故事讲完了吗?”雪江问。
“那个,以后别再放屁!噗,噗噗!”
“哈哈哈哈,讨厌!是谁教你这种话的?”
“女布(仆)!”
“坏女佣!竟然教你这种话!”女主人苦笑道,“好啦!这回轮到雪江姐姐讲啦!小宝也要乖乖地听哦!”女主人这么一说,就连小暴君也同意了,之后她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八木先生的讲演是这样!”雪江终于开口了,“据说,从前某个十字路口的正中央,有一座地藏菩萨的石像。可偏偏那个地方是个车水马龙热闹繁华的场所,石像在那里很碍事。于是,附近的人都凑到一起商量怎样把地藏菩萨的石像迁到角落里去。”
“这是真事儿吗?”
“是不是真的,这一点上先生什么也没说。且说,大家经过各种商议之后,那条街上最强壮的男人站出来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等我收拾了它给你们看看!’他独自一人去了十字路口,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用力又拖又拽,可那石像却纹丝不动。”
“还真是个有分量的地藏菩萨石像呀。”
“是呀。然后那个男人累了,就回家去睡大觉了。于是,街上的人们就又商量起来。这回是街道上最聪明的男人说:‘这事交给我办,你们就瞧好吧!’他在食盒里装满了小豆年糕,来到石像面前说:‘到这儿来!’说着还拿小豆年糕引逗。他以为地藏菩萨也是个吃货,所以想用小豆年糕引逗其到角落里去。可石像还是一动不动。聪明人发现这样做不行,他便又把酒倒进葫芦里,一只手拎着酒葫芦,另一只手端着酒盅,来到地藏菩萨像前说:‘嗨,你想不想喝一杯呀?想喝,那就请到这儿来吧!’他哄骗了整整三个小时,那菩萨像却依旧岿然不动。”
“雪江姐姐,地藏菩萨不饿吗?”敦子问。
“好想吃小豆年糕呀!”澄子说。
“聪明人两次哄骗都没成功,第三次他又造了许多的伪钞,掏出假票子诱哄:‘想要吗?想要的话就来拿呀!’可还是一点儿用也没有。地藏菩萨真是顽固呀!”
“是呀,跟你叔叔有点儿像呢。”
“就是的,简直和我叔叔一模一样。最后,聪明人也没辙了,只得放弃。然后呢,接着呀,来了个大话精。他说:‘我一定能收拾了它,大家都放心吧!’他痛快地接下了这活儿,那说话的口气,像是在说一件极容易的小事儿。”
“那个大话精干了什么?”
“那可太有趣了。他呀,一开始是穿了身警察的制服,粘上假胡子,来到地藏菩萨面前说:‘嗨!嗨!你要再不动,可没你的好!我们警察会把你给扔了的!’他嘚瑟威风了一会儿。可现如今的社会,哪儿还有人会听警察的那套腔调。”
“就是的啊。那地藏菩萨动了吗?”
“怎么可能动?还是和叔叔一样!”
“可你叔叔很怕警察呀!”
“哟!真的呀!叔叔原来是那样的人啊?这么说,那就没有比警察更可怕的了吧。可地藏菩萨还是纹丝儿没动,自在得很。因此大话精勃然大怒,他脱下警服,把假胡子甩进废纸篓里。这回他换上了一身大老板的服装走出来。照当今社会的话来说,就是摆出了一副岩崎男爵(14)的样子来。很搞笑吧!”
“像岩崎的样子,那是什么样子?”
“就是神气十足地摆臭架子呗。然后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叼着大烟卷在地藏菩萨周围晃过来晃过去。”
“这是为什么呢?”
“为了用烟雾把地藏菩萨卷走呀。”
“太逗乐了,简直跟说单口相声似的。那,菩萨像被烟雾卷走了吗?”
“没用啦!他面对的是块石头嘛!本来就是糊弄人的花招,差不多就行啦。可是据说他后来又装起了皇子殿下。真蠢!”
“咦?那时候就有皇子殿下啦?”
“大概有吧。反正八木先生是这么说的。他确实化装扮成了皇子。虽然心虚害怕,可他还是乔装打扮成了皇子。他一个大话精竟敢乔装成皇子,首先这就是大不敬呀!”
“皇子?是哪位皇子呀?”
“哪位皇子?不管他乔装的是哪位皇子,都是不敬呀!”
“那倒是。”
“他乔装成皇子,但还是没能成功。据说后来大话精实在没办法了,只得认输说:‘我就这点儿本事,降伏不了那个地藏菩萨!’”
“活该!”
“是啊,要是能惩办他一下就好了……街上的人们都心神不定,接着又商量了一番,可是再也没人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大家都没了办法。”
“故事就这么完了?”
“还有呢。最后他们雇了一大批车夫和无赖在地藏菩萨周围大叫大嚷、奔走呼喝。说是只要欺负得地藏菩萨在这儿待不下去就好了。于是,他们就分成两拨,昼夜交替轮番不停地吵闹。”
“真是够辛苦的啊。”
“可就这么闹腾,菩萨还是不理不睬,也是够顽固的。”
“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敦子热情地问道。
“然后呀,每天不管怎么吵闹,也一点儿不见效,大家都已经感到厌倦了。可是车夫和无赖们不管需要他们吵多少天,他们都是开心的,因为反正每天有日薪拿嘛。”
“雪江姐姐,日薪是什么呀?”澄子问道。
“日薪嘛,就是钱呀!”
“领了钱,做什么呀?”
“领了钱呀……哈哈哈哈,澄子可真讨厌。婶子,那些人每天从早吵到晚。当时街上有个叫‘傻阿竹’的,他什么也不懂,也没人搭理他。这个傻子见了这番闹腾,就问:‘你们闹什么呀?不管你们折腾多少年,地藏菩萨不也是不动的吗?真是可怜……’”
“明明是个傻子,还挺了不起的!”
“是个了不起的傻子呀!大家听了傻阿竹的话,都说:‘反正也是不成了,不如就死马当活马医,让阿竹试试吧。’然后就拜托了傻子,傻子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对车夫和无赖说:‘别再瞎吵吵碍事儿了,都给我安静!’然后就飘然来到地藏菩萨像面前。”
“雪江姐姐,‘飘然’是傻阿竹的朋友吗?”敦子在关键时刻突发奇问,惹得女主人和雪江都笑了起来。
“不是啦,不是朋友。”
“那是什么?”
“‘飘然’呀……哎呀!没法解释。”
“‘飘然’,就是‘没法解释’?”
“不是啦。‘飘然’呢……”
“嗯?”
“你知道那个多多良三平先生吧?”
“知道,就是那个给我们送山药的。”
“‘飘然’,说的就是那个多多良三平先生似的人啊。”
“多多良三平先生是‘飘然’?”
“嗯,可以这样说吧。……于是,傻阿竹就来到了地藏菩萨面前,抄着手说:‘地藏菩萨,街上的人都想请您挪个窝儿,就请您挪一挪吧!’他话音刚落,地藏菩萨立刻就回答了:‘是吗?那早些说不就好了。’说完,石像便慢吞吞地移动了。”
“真是个奇怪的地藏菩萨呀!”
“接下来就是演讲啦。”
“还有呀?”
“是啊。接下来,就要说八木先生了。他说:‘今天开的是妇女会,我却特意说了这样一个故事,是因为自己有某些看法。我这样说,也许有些冒昧,失礼了。女人这种生物有个毛病,做事总不从正面走捷径,反喜欢采用迂回兜圈子的手段。不过,这毛病也并不仅限于妇人,明治时代的男子也受到了文明弊端的不良影响,多少有些女性化了,做起事来常多费些不必要的周折和劳力,并误以此为正途,为绅士做事必为之方针,且这等人尚不在少数,此类人等皆为被文明开化所束缚之畸形儿。这一点,不必再多做阐述。只是,在座的各位妇女同胞,请谨记我方才讲过的故事,万一有事,一定请像傻阿竹一般以最直接的态度去处理。若诸位都是傻阿竹的话,那么夫妻之间、婆媳之间,必定会减少三分之一的猜忌龃龉。越是有心机的人,那心机便会作祟构成不幸的源泉。大多数妇女都较之男子更为不幸,全赖心机太多之故。诸位,请都变成傻阿竹吧!’这就是八木先生的演说。”
“唔,那么雪江,你想成为傻阿竹吗?”
“我才不要!傻阿竹是什么鬼!我才不想成个傻子呢。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她们都很生气,说他:‘太无礼了!’”
“金田家的富子小姐?是对面那条胡同里的吗?”
“对,就是那个时髦小姐啦!”
“她也在你们学校上学?”
“不是啦,她只是因为开的是妇女会,来旁听罢了。那打扮真是时髦呀!非常令人吃惊呢!”
“不过,是不是长得很漂亮呀?”
“一般般啦!长相上没什么好自得的。要像她那样化妆,差不多的人都好看了。”
“那,要是雪江也那么化上妆,肯定比金田小姐还好看得多呢。”
“哎呀讨厌!瞧您说的!我不知道啦。不过,那位小姐打扮得也太过了,反正就是有钱呗……”
“就算打扮得过头些,也没什么啊,只要有钱不就行了。”
“那倒也是,不过……她要是能变得有点儿像傻阿竹就好了,省得她自以为是。听说前些时候有个什么诗人献给她一本新体诗的诗集,她最近都在大家面前吹嘘炫耀呢。”
“是东风先生吧?”
“哎哟,是他献上的呀?他的喜好还真是与众不同呢。”
“不过,东风先生可是非常认真的,他自己觉得那样做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就因为有他这样的人,那才糟糕呢……哦,还有好玩的事呢!听说最近有人给她送了一封情书。”
“哎哟,好恶心!是谁呀?竟做出那种事来?”
“听说不知道是谁。”
“没写姓名吗?”
“姓名倒是写得清清楚楚,可听说是个没人知道的陌生人。而且,那封信写得特别长,差不多足有六尺长呢!上面写了好多古怪的话。什么‘我爱你,就如同宗教家对神的崇拜’‘为了你,我愿变成祭坛上的羔羊,被屠宰是我无上的光荣’,还有什么‘心脏是三角形的,三角形的中心插着丘比特的箭,若是吹箭(15),必定命中……’”
“这些话都是认真的吗?”
“据说是认真的,现在我的朋友中就有三个人看过这封信了。”
“真是不正经!这样的东西也能拿出去到处炫耀。她还打算嫁给寒月先生呢,这种事要是在社会上传开了,那可就难办了。”
“难办吗?她可不觉得,她得意着呢。下次寒月先生来了,你告诉他吧,寒月先生大约还一点儿不知道呢。”
“怎么办呢?那位先生光在学校里磨玻璃球,应该是不知道吧?”
“寒月先生当真想娶她?真可怜呀!”
“为什么?她有钱,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她可是能帮上忙的,不是挺好的吗?”
“婶子满嘴都是钱钱钱的,多没品呀!爱情不是比金钱更重要吗?没有爱的话,就不能结为夫妇呀。”
“是吗?那雪江想嫁给谁?”
“这种事,我哪里知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雪江小姐与婶子正就婚姻大事进行激烈的辩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听不懂还努力听着的敦子突然开口道:“我也想出嫁呀!”
对于这种冲动的期望,就连充满了青春朝气、理应深有同感的雪江都愕然了。还是女主人比较冷静,笑问:“你想嫁去哪里呀?”
“我呀,说真的,我本想嫁去‘招魂社’(16)的,可我讨厌过水道桥(17),现在正发愁怎么办呢!”
女主人和雪江听到这样令人拍案叫绝的回答,已经没有再细问下去的勇气了,一起笑得前仰后合。正在此时,二姑娘澄子问姐姐道:“姐姐也喜欢招魂社?我也好喜欢呀!咱俩一起嫁去那里吧!好吗?不行?不愿意就算了!我自己坐车一下子就到啦。”
“小宝也去!”小宝终于决定也要嫁去招魂社了。假如三人真的一起嫁到招魂社去的话,主人也就轻松了吧!
正在此时,忽然有车辙声从门前传来,立刻就响起了女佣中气十足的问候声:“您回来啦!”看来,是主人从日本堤警察分局回来了。车夫递过好大一个包袱,主人让女佣接过去,便悠然进了客厅。
他一边招呼雪江“啊,来啦”,一边顺手将手里拿着的一个酒壶似的东西啪的一声扔在了上述那个有名的长方形火盆旁。说它像酒壶,当然并不是真正的酒壶,可也不像花瓶,只能说是个怪模怪样的陶器。不得已,暂时只能这么叫它了。
“好奇怪的酒壶啊!这东西是从警察那儿得来的?”雪江边扶起那个倒在榻榻米上的东西,边问叔叔。
“怎么样?漂亮吧?”叔叔看着雪江,很是得意地道。
“漂亮?就这玩意儿?没觉得哪里漂亮。不就是个油壶还是什么东西嘛,您把它拿回来干什么呀?”
“这能是油壶吗?言之无趣,真叫人难过!”
“那,您说是什么?”
“花瓶嘛!”
“就花瓶来说,这口也太小了,肚子却大得出奇。”
“就是要这样才有趣呢!你也是个不懂风雅的人,和你婶子差不多,没有一点儿出挑的地方,实乃憾事!”他拿起油壶,独自对着隔扇门的方向欣赏起来。
“我确实是不懂风雅,所以才不会从警察那儿拿个油壶回来。对吧?婶子!”
婶子顾不上这些,她打开包袱,正瞪大了眼睛查点被盗的东西。“哎哟!小偷也进步了。所有的东西都给拆洗过了。哎,我说,你来看看呀!”
“谁会从警察那儿拿个油壶回来呀。我是因为等得太无聊了,就在那一带闲逛了一会儿,这是闲逛的时候淘换来的。你们当然是不明白了,这可是件珍品呀!”
“珍品得过头了吧,叔叔到底是去哪儿闲逛啦?”
“哪儿?当然是日本堤那一片了。我还进吉原里面去看了看,那儿可真热闹呀!你见过那个铁制的大门(18)吗?没见过吧?”
“我怎么可能见过?吉原那种操持贱业的女人待的地方,我可没机会进去。叔叔身为教师,竟去了那种地方,真叫人吃惊呀!是吧?婶子,婶子!”
“嗯,是啊。怎么感觉东西好像不够呢?这就是全部返还的东西吗?”
“没拿回来的只有山药。说的是让九点钟去,可竟让人等到十一点,真是不像话!所以说日本的警察差劲呢!”
“要说日本警察差劲,那去吉原闲逛就更差劲了。这要是让学校知道了,可是会被解雇的!对吧?婶子。”
“嗯,会吧。哎,我的腰带缺了一面。我就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嘛!”
“腰带少一面就少一面吧,算啦。我可是等了三小时,白白浪费了半天的大好时光啊!”主人边说边换了和服,满不在乎地靠在火盆边上观赏起那只油壶来。女主人也觉得寻回无望,没办法只得算了,将返还的物品规整进壁橱里,又重新归座。
“婶子,叔叔竟说这油壶是珍品呢!您看多脏啊!”
“是在吉原买的?哎呀——”
“‘哎呀’什么呀?一点儿都不了解就……”
“就这么个玩意儿,一个破壶,你用不着去吉原买呀,不是到处都有卖的吗?”
“可就是哪儿都没卖的啊!这可是个稀罕物哟!”
“叔叔真是个石头地藏菩萨。”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说起话来却张狂得很。近来的女学生都牙尖嘴利得,要不得。读点儿《女大学》(19)就好了。”
“叔叔很讨厌保险吧?女学生和保险,您更讨厌哪一样?”
“我并不讨厌保险,那是有需要的东西。凡是为将来考虑的人,都会参加。女学生就是没用的废物。”
“就算女学生是没用的废物吧,可您也没有参加保险呀。”
“我计划着下个月就参加。”
“肯定?”
“当然肯定啦。”
“还是算了吧,您就别入什么保险啦,还不如拿那钱买点儿别的呢。对吧?婶子!”婶子笑眯眯地不作声,主人却认真起来。
“你们是都觉着自己能活一两百年吧,所以才这么不着急不着慌的。可你们要是能稍微把眼光放远点儿,就会自然地感到参加保险的必要性了。无论如何,下个月我是一定要入保险的。”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不过,你前些日子给我买晴雨两用伞的钱,也许买保险更合适呢。人家都说不要、不要了,您还偏要给买。”
“你是真不想要吗?”
“是啊,我没想要什么晴雨两用伞。”
“那就还回来好啦。正好敦子想要,你就拿来给她吧!今天带来了吗?”
“哎呀,您可太过分了!是不是太刻薄了?好不容易给我的,又往回要。”
“你说不要,我才叫你还的呀!一点儿也不刻薄。”
“我不要是不要,可您也太刻薄了。”
“净胡说八道!是你说不要我才叫你还的,哪里刻薄了?”
“可是……”
“可是什么?”
“可你就是刻薄。”
“蠢材,翻来覆去你就这一句话。”
“叔叔不也是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吗?”
“那是因为你总重复,我没办法才跟着你说的。你刚刚不还说不要吗?”
“我是说啦。我不要是不要,可也不想还给你。”
“想不到你不懂事又顽固,真拿你没办法!你们学校不教逻辑学吗?”
“好啦!反正是我没受过什么教育,您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送出去的东西还叫人家还回来,就算是外人也说不出这么没人情味儿的话。您要是学一学傻阿竹就好了。”
“叫我学什么?”
“叫您正直和坦率些!”
“你呀,不但是个蠢材,还特别顽固。就是因为这样,你才留级的。”
“留级也不需要您替我交学费!”
雪江小姐说到这里,似是心情激愤难抑,不由得潸然泪下,一掬清泪滴落在紫色的和服裙上。主人怔怔地看着雪江的和服裙和她低垂的脸,似乎是在研究那眼泪究竟是在什么样的心理作用下产生的。正在此时,女佣从厨房里伸了一双红通通的手到门槛处道:“有客人来了。”
“是谁来了?”主人问。
“是学校的学生。”女佣斜眼打量着雪江垂泪的脸道。
主人往客厅走去。我为了取材并研究人类,便悄悄尾随主人转到了檐廊下。研究人类,必须选择某些波澜迭起的时刻,否则根本就研究不出结果来。平时大部分人都是平常人,我所听所见皆是与世无争的平淡无奇。然而,一到关键时刻,这种平淡无奇就会突然在某种奇妙神秘的作用下,层出不穷地涌现出一些稀奇的、怪异的、玄虚的、荒谬的情景来。简而言之,就是如大风刮过般呈现出一些足以供吾等猫辈作为日后参考的事件来。像雪江小姐的红颜泪,正是此类现象之一。雪江就有着这样一颗不可思议、不可捉摸的心,在她和女主人闲谈的时候,并没有让人产生那种感觉,但自主人一回来抛出油壶开始,她顿时便如死龙被蒸汽泵注入了氧气一般,勃然将那深不可测的、巧妙的、美妙的、奇妙的、玄妙的妩媚挥洒得淋漓尽致。只是,这样的丽质乃是天下女子共有的丽质,只可惜的是,它轻易展现不出来。不,这展现倒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展现,只是不曾展现得如此彪炳显著,不曾展现得这般毫无顾忌。所幸的是,爷身处的家庭里有个动不动就喜欢逆捋猫毛的别扭主人,才能让我欣赏到这连台的好戏。只要跟在主人身边,不管到什么地方,舞台上的演员都必定会不由自主地开始表演。能得一个有趣的人做主人,我才能在短暂的猫生中获得极丰富的经验,实乃猫生一大幸事,可喜可贺!这回来的客人又是什么人呢?
我一看,是个十七八岁、和雪江年纪相仿的学生。这娃大脑袋上的头发剃得特别短,几乎露着头皮,一只圆鼻头盘踞在面部中央,肃然坐在屋中的角落里。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特征,只头盖骨特别大,剃了个秃瓢,脑袋看起来还是那么大,若是留起像主人那样长的头发来,想必就更惹人注目了吧。按照主人一贯以来的看法,但凡是这种长相的,必定没有什么学问。事实上也许这是真的,但乍看起来,他倒像拿破仑似的颇有气势。衣着和普通学生一样,飞白花纹布看不出是萨摩产的,还是久留米产的,或是伊予产的,总之是一种飞白花纹布做的短袖夹袄,穿着很合身,里边好像衬衣和汗衫都没穿。虽说穿空心夹袄和光脚倒也气势不凡,可这位学生给人的感觉却是特别肮脏邋遢。榻榻米上留下的大脚趾清清楚楚的三个脚印子,和上回进来的小偷留下的一个样,这全是他光脚的罪过。他很拘谨地端坐在第四枚脚印上,一副畏缩的样子。若他原本就是个拘谨规矩的孩子,这样老老实实地坐着,倒也并不特别别扭。可他一个顶着带毛楂的和尚头穿着短打扮的粗鲁人,也做出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就显得很不协调了。这家伙就算在路上遇见老师都会以不行礼为荣,可现在却像正常人似的坐着,即便只坐半个小时,对他来说也必定是十分痛苦的。他坐在那里装模作样,仿佛生来就是谦谦君子或德高望重的长者,不管他本人如何痛苦,那样子从旁看来是相当古怪滑稽的。一个不管是在教室里还是在操场上都能闹翻天的家伙,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自我约束力呢?让人觉着又可怜又好笑。
像这样一对一面对面而坐的情形,不管主人平时多么呆痴,对学生来说似乎还是有些威压的。主人定然也很是自得吧!常言道“积土成山”,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学生,若是聚众而起,也会成为不可小觑的团体,说不定就会做出抗议或罢课的举动来。正如胆小鬼灌上几杯酒就变得胆大包天一样。不妨把仗着人多势众闹事,看作是喝醉的人失了清醒的结果。若非如此,那紧靠着隔扇身穿萨摩飞白花纹夹袄的学生,与其说他是心悦诚服,还不如说是沮丧莫名。不管我怎样说主人老朽无用,但既有老师的名头,就不能被学生轻视,更不容捉弄。
主人推过去一个坐垫,道:“来,垫上吧!”光头小子紧绷着身子应了声“是”,却并没有动。斑驳褪色的印花布坐垫就摆在他面前,坐垫自然不会主动请他坐到自己身上来,可喘着气的光头大脑袋在它后面却呆呆地不动,那场面真是有趣得紧。女主人从商场买坐垫回来是为了给人坐的,可不是为了让人盯着看的。作为一个坐垫,要是没人拿来坐,那便极大地损害了它的名誉,也削了给客人让座的主人的几分颜面。光头小子并不讨厌坐垫,却以誓要削主人面子的架势盯着坐垫。说实话,除了在他爷爷的法事上,他有生以来罕有在坐垫上端坐的时候,所以从刚才开始他早已坐得两腿发麻了,脚尖叫苦不迭。可就算这样,他也还是不肯铺上坐垫。坐垫虽然抑制住了他手中空空缺点儿什么的别扭感,可他就是不肯垫上。主人劝他“垫上吧”,他也无动于衷,真是个难缠的孩子。他要是真这么客气的话,那在自己人多势众的时候,或是在校园里、在宿舍里的时候,再多加客气一些多好。在不该客气的时候他瞎客气,在该客气的时候却又分毫不让。不,他这就是耍横!这光头小子肯定是个品行恶劣的家伙。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的纸隔扇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了,雪江小姐恭敬地给这小子奉上了一盏茶。要是在平时,光头小子定要嘲上一句:“这种粗茶也好端出来!”然而此时此刻,只面对主人一个人他就已经不胜惶恐了,更不要说是这样一位妙龄少女用在学校里刚学的小笠原派(20)茶道的别致手法为他奉茶了,这小子更显得局促不安了。雪江在将隔扇门拉上的那一刻,便躲在门后轻笑起来。由此可见,在同龄人中,也还是女子更厉害得多。跟光头小子一比,雪江远比他有胸襟气魄得多。特别是刚刚才懊恼地落下了一滴红颜泪,这一阵轻笑便使她显得更加惊艳了。
雪江退出去之后,主人和光头小子双方一时相顾无言,忍耐了片刻后,主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老师是主人的身份,方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古井……”
“古井?古井什么?名字呢?”
“古井武右卫门。”
“古井武右卫门?的确是个很长的名字呀!这不是当今这个时代的名字,是个古时候的名字呢。你是四年级学生吧?”
“不是。”
“三年级?”
“不是,是二年级的。”
“在甲班吗?”
“是乙班。”
“乙班,那就是我带的班上的呀!这样啊。”主人很有感触地道。
实际上,这个大脑袋在入学的当天就引起了主人的注意,所以他是绝不会忘记的。不仅如此,做梦都经常梦到那大脑袋,简直铭刻于心。可粗心的主人却没把大脑袋和这个古旧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也没有把这些和二年级乙班联系在一起。所以,当听说这就是那个自己在梦中都赞叹的大脑袋,并且竟然还是自己班里的学生时,主人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拍手叫好。不过,这个取了个古旧名字,且又是本班学生的大脑袋,现在究竟是为了何事登门呢?主人完全猜不透对方的来意。主人原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所以不管是过年还是过节,学生们几乎从不上门。上门来的只有古井武右卫门这么个打头的稀客,却又搞不清楚对方的来意,这叫主人应对起来也很为难。这小子不可能只是到自己这等无趣的人家来玩玩,可若是来劝自己辞职的,那他的态度就该更昂然不惧才是,而且武右卫门应该也不是来商量个人的私事的。主人左思右想,还是没弄明白对方的来意。看武右卫门的样子,或许他本人也没搞清楚自己究竟是来干吗的。无奈之下,主人只好直接问:
“你是来玩的吗?”
“不是。”
“那,是有事?”
“嗯。”
“是学校的事吗?”
“是,我想跟您谈谈……”
“哦,是什么事?你说吧!”
听主人这么一说,武右卫门却低头盯着下面一言不发。武右卫门在中学二年级的学生中原本是属于极能言善辩的,他的脑力虽与他发达的大脑袋不成比例,可口才却是乙班的佼佼者。前几天问“哥伦布”用日文怎么翻译,让主人大感为难的,就是这位武右卫门君。这位声名响亮的先生,从一开始就扭扭捏捏像个口吃的深闺小姐,其中必有什么缘故,决不能将其仅仅理解成客气。主人也微微感到有点儿奇怪。
“有话就快说吧!”
“这事儿我有点儿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主人说着,打量了一下武右卫门的脸色,见他依旧如刚才一般低着头,什么也看不出来。无奈,主人只得换了一下语气,温和地添上几句:“没关系啦,不管你有什么事儿,尽管说吧!没有旁人会听到,我也不会对别人讲。”
“我真的可以说吗?”武右卫门还是有些犹豫。
“但说无妨。”主人武断地下了结论。
“那,我就说啦。”光头小子猛然抬起头来,一双三角眼满怀希望地看着主人。主人鼓起腮帮子,微微偏过头去,喷出一口“朝日”牌香烟的烟雾。
“老实说……出大事儿了。”
“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非常麻烦的事儿,所以我才来的。”
“所以呢?到底是什么麻烦事儿呀?”
“我从来没想过干那种事儿,都是滨田,他老说:‘借给我吧,借给我吧……’”
“滨田?是滨田平助吗?”
“是他。”
“你借给滨田房租啦?”
“没有,不是借房租。”
“那你是借给他什么了?”
“我把名字借给他了。”
“滨田借你的名字干了什么?”
“寄情书。”
“寄什么?”
“所以,我对他说:‘别用我的名字,我替你送信吧!’”
“学舌都学不清,到底是什么人干了什么事儿?”
“就是送情书呀。”
“送情书?给谁?”
“所以我不好开口呢。”
“那么,好吧,你是给哪里的女子送了情书?”
“不,不是我。”
“是滨田送的吗?”
“也不是滨田。”
“那,到底是谁寄送的?”
“不知道是谁。”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就谁都没送啦?”
“只是用了我的名字。”
“只是用了你的名字?你到底在说什么?还是说得不清不楚。你说得再有条理一些。情书本来是送给谁的?”
“姓金田的,住对面胡同里的一个女人。”
“是那个姓金田的实业家吗?”
“是。”
“那,你说的‘借用了我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那家姑娘爱赶时髦又傲慢自大,所以我们就给她送了情书。滨田说没有署名不好,我说那就写他的名字吧。他说他的名字太普通,还是古井武右卫门这个名字好。于是,最终借用了我的名字。”
“那,你认识那姑娘吗?有过交往吗?”
“根本就没有什么交往,连面儿都没见过。”
“真是胡闹!给连面儿都没见过的女子写情书,你说你们都是怎么想的呀?居然干出这种事情来。”
“只是大家都说她傲慢自大,自以为是,所以才想捉弄她玩的。”
“闹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那么,是公然写了你的名字送出去的吗?”
“是,情书的内容是滨田写的,借用了我的名字,远藤夜里到她家投送的。”
“那,是你们仨合伙儿干的咯?”
“是啊,可事后一想,如果事情败露被学校开除的话,那可就糟了。我很害怕,两三天了,一直睡不着,精神恍恍惚惚的。”
“还真是一桩糟糕至极的蠢事儿!那么,你写的是‘文明中学二年级古井武右卫门’吗?”
“不,没写学校的名字。”
“还好没写学校的名字。要是暴露了学校的名字才是糟糕透顶,那可关系到学校的声誉呢!”
“会怎么处理呀?开除吗?”
“是呀。”
“老师,我家老头子是个暴脾气,老妈还是后娘,我要是被开除的话,那可就惨啦!我真的会被开除吗?”
“所以,你就更不该胡闹了!”
“我没想那么干,可不知怎么就跟着干了。老师能不能帮忙不开除我?”武右卫门带着哭腔一再哀求。女主人和雪江从一开始就躲在隔扇门后窃笑不已。主人则是摆足了架子敷衍,“是吗!是吗!”真是非常有趣。
我说有趣,说不定有人要问:“什么那么有趣?”
这个问题问得好!不管是人还是动物,有自知之明都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只要有自知之明,人就可以作为人比猫更受尊敬。到那时,我一定会立刻停笔,不好意思再拿你们写段子了。可就像自己不知道自己的鼻子有多高似的,人同样难以认清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所以才会向素日看不起的猫提出这种问题。人类看似神气活现,实则愚钝不堪。自诩是什么“万物之灵”,打着万物之灵的旗号四处招摇,却连这样一点儿小事儿都理解不了。更有甚者,还大言不惭地逗人发笑。他们扛着万物之灵的大旗,嘴里却叫嚷着:“我的鼻子在哪里?我的鼻子在哪里?请告诉我!请告诉我!”你或许认为,既然如此,他们就会放弃“万物之灵”这个称号了吧?可结果,人家就是死不放手。能够若无其事地身处在这种公然矛盾的境况下,倒的确是天真。而天真的代价,就是不得不甘当蠢货。
爷之所以在此时会对武右卫门、主人、女主人和雪江产生兴趣,并不仅仅是由于外部事件的冲突,以及其冲突的波动传导向奇异的方向。而是由于这种冲突的反响会在人们的心中挑起各种不同的心态。
首先说说主人吧,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可以说是极为冷淡的。对于武右卫门抱怨他家老头子怎样严厉,他后娘怎样对他区别对待,主人都无动于衷,也根本触动不了他。武右卫门被退学,和他自己被免职,这两件事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学校里近千名学生都退学了,教师们也许要衣食堪忧,可如果退学的只有武右卫门一个人的话,不管他命运如何变化,与主人的朝夕生活都几乎毫无关系。关系浅时,同情自然也淡薄。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皱眉、擤鼻涕、抹眼泪或叹息,决非自然之倾向。我很难相信人类是那样仁慈、富有同情心的动物。不过身为人类,作为生来应负的义务,有时为了交际才会掉几滴眼泪,或是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给别人看。这些表情可以说都是骗人的表情而已,老实说,这也是个非常累人的艺术。这种擅长装腔作势的人,被称为“有强烈艺术良心的人”,在社会上备受重视。所以,再没有比受世人重视的人更不靠谱的了。您一试之下,便立刻就明白了。
在这一点上,主人就属于最笨的那一类。因为笨,自然便不被重视。因不受重视,他便出人预料地毫不掩饰地将内心的冷漠表露出来。从他不断敷衍地对武右卫门说“是吗”这一点上,就可以了解他内心的想法了。
主人虽说冷漠,诸位却万不可因此而厌弃了他这样的善人。冷漠是人类的天性,不愿掩饰这种天性的才是老实人。如果诸位在这种情况下期望主人有高出冷漠的表现,那肯定是高估了人类的品性。在老实人都匮乏的当今社会,若再抱有超出人类品性以上的期许,那除非是泷泽马琴(21)小说里的志乃和小文吾走入了现实,从《八犬传》里搬家出来做你家的对门街坊和左右近邻,要不然,这种期许就永远无法实现。
主人的事儿,就先讲到这里,下面再说说两个在餐室里偷笑的女人吧。她们是在主人冷漠的基础上又向前迈了一步,跨入了滑稽的领域,对此事只感到好笑。对这两个女人来说,使武右卫门头疼的情书事件,恰如菩萨降下福音般令她们高兴。没有理由,就是单纯地高兴。若硬是要解析这种心理的话,那就是:武右卫门的苦恼,就是她们的欢乐。诸位不妨试试,去问问女人们:“你是拿别人的苦恼当乐子取笑的吗?”被提问者一定会反说提问者是瞎胡扯,就算不说你是瞎胡扯,也会说是故意拿这样的问题来侮辱淑女的品性吧。她们也许真的认为这个提问是一种侮辱,但她们拿别人的苦恼当乐子取笑也是事实。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岂不等同于事先说好:“现在,我要做有辱自己品行的事给你们看,但你们可不许说三道四哟!”便如同强调说:“我要做小偷,但你们决不能说我不道德。如果说我不道德,那就是往我脸上抹灰,是侮辱我。”
女人是非常聪明的,她们的想法怎么样都有理。既然生而为人,那就不仅要在挨打受骂、被踩被踹,甚至遭人冷遇的情况下都必须有满不在乎的心理准备。还必须要在被人吐唾沫、泼粪,并被拿来取笑时,有欣然接受的胸怀。否则,就不能和那些号称“聪明的女人”的人打交道。
武右卫门先生虽然一时糊涂铸成大错,因而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可他心里也许在想:我如此惶恐不安,她们竟在背地里取笑,实在太失礼了!看他终归还是年纪小,以为在别人失礼时发火儿,会被人说自己小气。不想被人这样说,那还是老实点儿比较好。
最后,我要对武右卫门的心理活动稍做几句介绍。他身处极度的忧虑不安之中,那颗巨大的脑袋里盛满了忧患,恰如拿破仑的脑袋里充斥着野心。他的蒜头鼻子不时地抽动,那是由于不安的情绪传导至面部神经,如反射作用一般做出的无意识的活动。他像吞下了一颗大铅丸,肚子里淤积着一团难解的结,这两天正不知该怎样处理。极度郁闷之下,又没有什么别的出路,所以便想到如果去班主任老师家,也许能有点儿帮助。于是,他硬是低下了自己硕大的脑袋,扛着它来到这个讨厌的人家恳求。他将在学校是怎样戏弄班主任、教唆同学给班主任老师出难题的事,全都忘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坚信,不管怎样捉弄为难过老师,既然挂着班主任的名头,老师就一定会花心思替他善后。还真是个单纯的孩子。班主任并不是主人自己喜欢的职务,而是由于校长的任命,主人才不得已接受的。可以说,那就像是迷亭的伯父头上顶着的常礼帽,仅仅是挂个名头罢了。既然不过是个名头,那便没什么作用。名头若在关键时刻管用,那雪江小姐相亲时只挂个姓名即可,亲事怕是早成了。
武右卫门君不仅任性,而且还认为别人必须亲切地帮助他。他是从过高估计人类的假设出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遭人嘲笑。他到班主任家来,肯定会发现一条关于人类的真理。因为懂得了这条真理,他将来也会逐渐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他也会对他人的苦恼冷漠以对,也会在他人陷入困境时高声大笑吧?长此以往,未来的天下将到处遍布武右卫门吧?将到处都是金田老板和金田夫人吧?为了武右卫门君的将来,我恳切地希望他能立刻顿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否则的话,不管他如何忧虑不安,如何后悔,向善之心又如何迫切,他也不可能像金田老板那样获得成功。不,甚至过不了多久,社会就会把他放逐到人类的居住地以外去,又岂止是被文明中学开除!
我正这样那样想得有趣,忽听隔扇门哗啦一声被拉开了,门后探出半张脸来。
“先生!”
主人正“是吗!是吗”地敷衍武右卫门,忽听房门处有人喊“先生”。他心里想着:是谁呢?往那边一看,隔扇门后斜探出来半张脸,原来是寒月君。
主人坐着不动,只招呼了一声:“哦,请进!”
“有客人呀?”寒月照旧露着半张脸问。
“哪里,没关系,请进吧!”
“其实,我是来邀您散步的。”
“去哪儿?又是赤坂吗?要是去那地方,就算了。上次你硬拉着我去,我两条腿都遛成棍了。”
“今天不会啦。您不是很久没出门了吗?”
“去哪儿?我说,你先进来吧!”
“我想去上野听听虎啸的声音。”
“你不觉得无聊吗?还是先进来吧!”
寒月君大约也觉得离得远不好商量,就脱了鞋磨磨蹭蹭地进了屋。他依旧穿着那条屁股上打了补丁的灰色裤子。据他本人解释,那条裤子并不是因为岁月无情或是自己的屁股太沉被磨破的,而是因为近来学骑自行车,裤子的局部过度摩擦所致。他做梦也没想到,给自己看上的未婚妻写情书的情敌也在这里,他对武右卫门微微点头“嗨”了一声打招呼,便在靠近廊子的地方坐下了。
“听虎啸多没意思呀!”
“嗯,并不是现在去,要先四处转转散散步,到夜里十一点才去上野呢。”
“咦?”
“那个时间,公园里古木森森,挺吓人的吧?”
“是呀,要比白天冷清些吧。”
“然后,我们就专找林木繁茂、大白天都人迹罕至的地方,咱们上那儿去遛遛,于不知不觉中抛却了万丈红尘中的都市情结,定然有一番仿若迷失在山中的别样心情。”
“有了那样的心情又怎样?”
“待有了那样的心情,我们就静静伫立片刻,听动物园里偶尔传来的虎啸声。”
“老虎会那么听话地叫给你听吗?”
“没问题,一定会叫的。那叫声,就算大白天也能传到理学院去。到了夜深人静之际,四顾无人、鬼气森森、魑魅扑面之时……”
“魑魅扑面是怎么回事?”
“不是有这么一种说法吗?就是在恐惧的时候。”
“是吗?好像没听说过。接下来呢?”
“接下来,虎啸声震得上野的老杉树几乎掉光了叶子,非常之可怕呀!”
“那是挺可怕的。”
“怎么样?去冒个险吧?一定很畅快。我觉得,不管怎样,老虎的叫声,要是没在深夜里听过,那就不能说是听过虎啸。”
“是吗?”就像面对武右卫门的哀求一般,主人对寒月先生的探险邀请也表现出同样的冷漠。
直到此刻,武右卫门一直默默地、羡慕地听二人讲老虎的话题,听到主人一句“是吗”他这才又想起了自己的事,便又问道:“老师,我很害怕,怎么办呀?”
寒月疑惑地望向那颗大脑袋。
爷有点儿小心思,便暂且失陪,转到饭厅去了。
饭厅里,女主人一边忍不住地窃笑,一边往京都烧制的廉价茶碗里斟满了粗茶,然后放在锑制的茶托上道:“雪江!麻烦你,把这个端出去。”
“我?不去!”
“怎么啦?”女主人愣住了,笑容僵在了脸上。
“没怎么。”雪江立刻端正了脸色,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她垂眸,将目光落在了身旁的《读卖新闻》上。
女主人又再次同她商量:“哎哟,真是个怪人!是拿去给寒月先生的呀,又没什么关系的啦。”
“可是,我就是不想去嘛。”她的目光还是固执地落在《读卖新闻》上。这时候,她其实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但如果揭穿她并没有看报的话,那大概又要把她惹哭了。
“这事儿有什么可害羞的?”女主人这回笑盈盈的,故意把茶碗压在了《读卖新闻》上。
“哎呀!你真坏!”雪江道。她想把报纸从茶碗下抽出来,却不巧碰翻了茶托,茶水便毫不留情地从报纸上流进了榻榻米的缝隙里。
“你瞧瞧!”女主人话音刚落,雪江喊了声:“哎呀!糟了!”便跑进厨房去了,估摸着是去拿抹布了吧。
爷觉得这出狂言(22)还算比较有趣。
寒月君对这边厢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他正在客厅里东拉西扯呢。
“先生,家里的门窗纸都重新糊了呀?是谁糊的?”
“女人们糊的。糊得不错吧?”
“是挺好。是那位常来府上的小姐糊的吗?”
“嗯,她也帮了忙。她还自豪地说:‘能把门窗户纸糊得这么好,就有出嫁的资格了!’”
“哦,说得没错。”寒月盯着纸拉门细看,道,“这边糊得更平整一些,右边的纸淤出褶子来了。”
“那边儿是她一开始糊的,正是最没经验的时候干出来的活儿。”
“确实,手艺还有点儿不太娴熟。毕竟,那个‘超越曲线’用普通函数是无论如何难以表现出来的呀!”
寒月不愧是物理学者,主人听他以一个深奥的术语这么一说,便随意地敷衍道:“是啊!”
武右卫门总算明白了,照眼前这种情形下去,不管他再怎么哀求,都是没有希望的,便突然将那伟大的头盖骨抵在了榻榻米上,在无言中暗表了诀别之意。
“你要回去了吗?”主人问。
武右卫门颓然地趿拉着萨摩产的木屐走出门去,样子很是可怜。如果就这样放任不管的话,说不定他甚至能写出《岩头之感》(23),然后跳进华严瀑布投水自杀呢。
追根溯源起来,这都是金田小姐的时髦和傲慢惹的祸。如果武右卫门君真的死了,那就化身幽灵去取了金田小姐的性命好了。那种红颜祸害从这世界上消失一两个,男人也丝毫不会为娶妻烦恼。寒月君也可以娶个更好的小姐。
“先生,他是学生吗?”
“嗯。”
“好大一颗脑袋呀!功课好吗?”
“脑袋够大,功课可不怎么样。就是常常会提些古怪的问题。前些日子还让我帮他把哥伦布译成日文,令我非常尴尬。”
“就是因为脑袋太大,才会提出这种无聊的问题吧。先生,您是怎么翻译的?”
“啊?什么呀,我就随便给他译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您也是翻译了呀。了不起!”
“小孩子嘛,什么都不给他翻译出来,他就再也不信服你了。”
“先生也不简单,都成政治家了。不过,他刚才的样子没精打采的,看不出他还会给先生出难题呀。”
“他今天遇上了麻烦事儿。真是蠢货!”
“他怎么啦?看着挺可怜呢。到底怎么回事?”
“干了不着调的蠢事儿!他给金田小姐送了一封情书。”
“啊?就那个大脑袋?最近的学生可真了不得呀!太令人吃惊了。”
“你也有点儿不安吧……”
“什么呀,我一点儿不安也没有,倒是觉得挺有趣。不管她收到多少情书,我都无所谓。”
“是吗,你既不在意,那就不要紧了……”
“不要紧,我向来不在意。不过,听说那大脑袋竟能写情书,我还真是有点儿吃惊。”
“这事儿呀,是开了个玩笑。因为金田小姐又时髦,又傲慢,他们就想捉弄她一下。是三个人合伙……”
“三个人合伙给金田小姐写情书?越说越离奇了。这不就像一人份的西餐,三个人分吃吗?”
“不过,他们是分工合作的。一个写信,一个送信,一个贡献名字。刚才来的那个,就是贡献名字的家伙。最蠢的就是他。而且,他说他们根本就没见过金田小姐。没见过,怎么还会干出那种荒唐事儿来呢?”
“这可是近来最有意思的大事件呀!简直是杰作呀!那个大脑袋,竟然会给女人写情书,真是太有意思啦!”
“会闹出大事情的呀。”
“怎么闹都没关系,对方是金田小姐嘛。”
“可是,也许那是你要娶的人呀!”
“正因为是‘也许’,所以才没关系嘛。”
“你是没关系,不过……”
“什么呀?金田小姐也没关系!肯定没事儿的。”
“但愿如此。那学生本人干完坏事儿后还遭到了良心的谴责,他害怕了,就惶恐不安地跑到我家来讨主意。”
“咦?这么点事儿他就颓了呀。可见是个胆小的。先生,您给他想了什么办法?”
“他来问我会不会被学校开除,这是他最担心的事儿。”
“为什么会被开除?”
“因为干了不道德的坏事儿嘛。”
“什么?这还上升不到不道德的层面吧。不是什么大事儿呀,金田小姐没准儿还会当成是荣耀到处宣扬呢。”
“不会吧!”
“总之,那孩子太可怜了。虽说做的这事儿是不太好,可让他那么担心,是会害了那孩子一辈子的。他脑袋虽然太大了些,可长得还是人模人样的。抽抽着鼻子也挺可爱。”
“你也跟迷亭似的,说得轻巧。”
“不,这就是时代的思潮。先生过于因循守旧啦,所以把什么事儿都看得那么严重。”
“可是,他干的这事儿不是蠢事儿吗?给一个不认识的人送恶搞的情书,捉弄人家。这简直就是没常识。”
“恶作剧基本上都是缺乏常识的。您就帮帮他吧!就当积功德了。看他那样子,可是会到华严瀑布去自杀的呀。”
“会吗?”
“您就帮他一把吧,那些年纪更大更懂事的大孩子,可就不只是这种程度的恶作剧了。他们只会干了坏事儿还装没那回事儿。要是把这孩子开除了,那么不把那些大孩子全部赶出校门,可是不公平的哦。”
“你说得也是啊!”
“那么,怎么样?去上野听虎啸吧?”
“老虎?”
“是啊,去听听吧!其实,这两三天内我有事儿必须要回一趟老家,所以暂时有段时间不能陪您出去了。今天是想着一定要和您一起出去走走才来的。”
“是吗?你要回老家?有什么事儿吗?”
“是啊,是有点儿事儿。先不说它了,一块儿出去吧。”
“好,那就出发吧!”
“好嘞,走吧!今天我请您吃晚饭。然后稍微活动活动,去到上野就恰是时候。”
在寒月的频频相邀、不断催促之下,主人也终于动了心,二人相携一同出门去了。之后,女主人和雪江再无顾忌,二人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
(1)告朔之饩羊:古代的一项重要制度。告朔之礼,朔月初。告朔,周朝每年天子在岁末,要颁布来年的历法确定初一在哪天,各国诸侯从周天子接受历法,藏在祖庙里。饩(xì)羊,诸侯从周天子变历,藏在祖庙每月初一要杀牲献祭,这个牲就是一头羊。饩,是对牲的一种处理方式,养着叫“牢”,直接杀了叫“饩”。
(2)元禄:即元禄袖和服。不过,这里说的元禄花纹,指的是大而艳丽的衣服花纹。甲午战争后,日本随着风俗的改变,开始流行艳丽的服色。明治三十八年(1905),三越地区因元禄舞而在宣传和战胜的气氛中大受欢迎。
(3)“元禄”和“双六”:日文发音相近。双六,也称双陆,古代博戏用具。是一种棋盘游戏,棋子的移动以掷骰子的点数决定,首位把所有棋子移离棋盘的玩者可获得胜利。
(4)蘑菇(火星):孩子错把着火的火星(hibina),说成了蘑菇(kinoko)。
(5)御茶酱汤(御茶水):孩子读错音,应该是御茶水女子学校。
(6)惠比寿:是日本文化中保佑生意兴隆的财神爷。
(7)十文半:日本一文钱的标准直径为24mm,10枚硬币排列开来,就是24cm的脚长,所以用十文代表鞋码的24cm。十文半,即25cm。
(8)伊藤博文:(1841—1909)日本首相,长州藩土出身。参加尊王攘夷运动和明治自主新运动。
(9)大藏卿:相当于财政大臣。
(10)南蛮:室町至江户时代指泰国、菲律宾、爪哇等。从室町时代末期到江户时代指东南亚诸国,以及通过东南亚来到日本的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
(11)朱盆:日本女妖名(しゅのぼん),妖如其名,满脸像涂了红漆般血红,额头上有一小角,头发如一根根尖针似的直耸着,血盆大口一直裂开到耳根部。据说朱盆经常出没于福岛县附近,夜幕降临时就张着大口窥伺行人,一旦有人接近她,她就先喷出一口赤砂,眯住人的双眼,然后张开大嘴,“吧唧”一口把人吞进肚里。在《诸国百物语》有写。
(12)“海老茶式部”“鼠式部”:“海老茶式部”,即紫式部,日本古典小说《源氏物语》的作者。“海老茶”意为绛紫色。大正时期,穿和服裙和皮鞋是时髦女学生的形象,而那个和服裙的代表色就是“海老茶”色,也就是紫色。所以紫式部,也被称为“海老茶式部”,意指才女。这里的“鼠式部”是作者信口编造的,“鼠”在日语里代表灰色,也就是“灰式部”,是作者的戏言调侃。
(13)《卡唧卡唧山》:一则日本本土的童话故事。说的是一个村庄里住着一对恩爱的老夫妇。有一天老爷爷抓住了恶作剧的狸猫,而老婆婆放了狸猫,却反过来被狸猫残忍地杀害了,而兔子帮助老爷爷报仇的故事。《卡唧卡唧山》的名字来源于兔子为了报仇,骗狸猫说的话。一天兔子在砍柴,狸猫也跟着砍柴,想卖给大户人家赚钱。于是,在狸猫背柴的时候,兔子在柴上点了火,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狸猫问兔子那是什么声音,兔子说是卡唧卡唧山上的卡唧卡唧鸟在叫,狸猫相信了兔子的话,结果狸猫的背被烧伤了。
(14)岩崎男爵:明治时期日本的实业家,三菱财阀的创业者一族的掌舵人。三菱的创始者是岩崎弥太郎和他的弟弟岩崎弥之助。
(15)吹箭:木管或竹筒内放进带有纸羽的竹质箭头,用口吹出射小鸟。
(16)招魂社:是日本明治维新前后建立的,用于祭奠明治以来为国殉难的英灵的神社。东京招魂社,在1897年依照明治天皇的命令,改成“靖国神社”。地方上的招魂社,则于1939年改称“护国神社”。
(17)水道桥:东京都千代田区北端横跨神田川的一座桥。
(18)吉原的大铁门:明治十四年(1881)一月,永濑正吉以铁铸门。右边柱子有“春梦正浓满街樱云”,左边柱子有“秋信先通两行灯影”,对联赞叹吉原如梦中仙境一般。
(19)《女大学》:江户时期开始,女性教育用书。这里的“大学”指的不是教育机构,而是“四书五经”之一的“大学”。《女大学》即《女诫》《女训》《女论语》一类的书籍。
(20)小笠原派:室町时代武士门第的小笠原氏创立了射艺、骑术、诸般礼法等一整套武士礼法。
(21)泷泽马琴:(1767—1848)又名曲亭马琴,江户人,通俗小说家。曾随山东京传学习,初写讽刺小说,后转向历史传奇小说,作品情节曲折,结构宏大,并多有惩恶扬善的思想。晚年失明。代表作有《月水奇缘》《南总里见八犬传》《椿说弓张月》。
(22)狂言:是一种兴起于民间,穿插于能剧剧目之间表演的即兴简短的笑剧,是猿乐能与田乐能的派生物。狂言和能乐、歌舞伎是日本典型民间艺术。
(23)《岩头之感》:藤村操(1886—1903)为北海道出生的旧制一高的学生。于华严瀑布投水自杀。自杀现场所遗留下来的遗书《岩头之感》给当时的媒体及知识分子极大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