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2
审讯开始,牛头不对马嘴。老于头天生是个老实人,老实得有点木讷。天冷,他淌着鼻涕,问他一句,他卑微地一点头。问他三代,他都能说清楚。问他变天账,他答不上来。问他想不想,他沉默。
我们吆五喝六,老于头就是不说什么。
审了一天,没结果。晚上我和小迷糊值班,在队部看守他。夜长无眠,我俩就接着消遣老于头。小迷糊在学校中是活跃人物。跟,冷不丁出狠手,一皮带能打得对方晕头转向。他的酷,给我印象很深。事也早就停止了,我们已经金盆洗手了好长时间,这回有了个行使拷问权的机会,俩人都很兴奋。小迷糊语言尖刻,拿出一套审讯逻辑,几句话,把老于头逼到了死角。给我的印象是,变天账,有,但打死我也不说。
老于头的态度激怒了我,我一把夺过小迷糊手上的军用皮带,喝问:“说不说?”
老于头沉默。
“不说?”我突然涌起了嗜血的冲动,虐待“战俘”的快感在瞬间重返体内。
说时迟,那时快,我猛然抡圆了皮带,照老于的鱼尾纹老脸就是一下子。
老于短暂而尖锐地呻吟了一声,两手捂住眼睛,痛苦而压抑地蹲了下去。
小迷糊对我的爆发很感意外,他走过去,喝令老于站起来,手放下。他看了看老于的伤势,说:“妈的,自个儿去洗洗!”
伤处被打了一个凹坑,血从老于左眼的眉骨处汩汩地流出来。老人走到水缸边,手颤颤地舀了凉水,洗了。小迷糊撕了一张审讯记录纸,给了老于:“把伤口摁上!”
老于按住伤口,又站直,不敢乱动。
小迷糊说:“你蹲那儿反省吧!”回头跟我说:“走,到院子里抽棵烟。”
出了审讯室,小迷糊说:“怎么下这么狠的手?”
“老东西,顽固!”
“这不像在学校,你还是小心点儿。我刚才看,打得再往下一点,老于的眼睛就够呛。”
我想想,也后怕,就说:“算了,不打了。”
回到室内,我们对老于说:“你睡吧,可别想跑,想跑打死你!”
老于哈了哈腰,有很感激的意思,动作不灵便地爬上了只有一张破席子的凉炕,狗那样蜷缩着,睡了。
这件事情,梗塞在我心里30多年,今天是第一次说出来。我的亲朋好友,都不会想到我年轻时曾有过这样的劣迹。在几年后,我陆陆续续读了一些文学名著,人文主义的泉水渐渐流淌到我的心田。我终于悟到,那天晚上打老于头,是我一生中最不可原谅的一个耻辱。从此,它就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多少年了,我都不敢把它说出来。
如今我已是老于头当年的那个岁数了,设身处地的想想,如果一个16岁少年这样野蛮地对待我,这样践踏我作为一个人的尊严,那我肯定是无法忍受。其结果,不是这个小兔崽子毁灭,就是我毁灭。
但是老于头却是默默地忍受了,在那个年代,他没有抗议的权利。第二天上午,他的儿子、回乡于胜军来给他送饭。猛地看见老父亲左眼上的淤青和伤痕,小于内心显然是极度震惊。他悄悄扫了我和小迷糊一眼,跨上一步,想细看伤口。
老于头在儿子面前还是有威严的,只低低说了一句:“把饭撂那儿,回家去吧!”
于胜军完全明白了,喊了一声:“爹!”
老于头又喝道:“回去!”
于胜军眼睛里泪花直转,但又不敢让它流出来,怕我们说他为老爹叫屈,只得忍着,说了一句:“爹,你趁热吃啊。”说罢,一扭头跑了。
于胜军曾经是吉林市一中的学生,比我们大。年初,念到高二就辍学回家劳动了。在生产队里,算是一个比较有文化的人。他送饭走后,我把从他家抄来的书籍拿出来看。他家的书,都是些没什么价值的东西,高中课本、农业技术、历书,还有一本翻烂了的《新华字典》。我拿起一本过去的高中课本慢慢地翻着,忽然书里掉出来一张纸,落在了地上。
是变天账?
我赶忙捡起来看,原来是用钢笔写的一首新诗。我随意看了一眼。不料,却一下子进入了那诗的境界。30多年过去了,我依稀还记得那首诗的内容。
美丽的松花江啊,你静静地流,
浓浓的晨雾为江城披上了锦绣,
我在你身边徘徊,不愿意离去,
明天,我就要告别你,何时回首?
松花江啊,你静静地流吧,
你把我最美的青春岁月带走,
琅琅的书声,灿烂的笑容,
在你身边我度过了学校的春秋。
再见了,美丽的松花江,
山里的儿子走了,谁也没法挽留,
我会永远记住你夏天的早晨,
记住你给予我的无限温柔……
诗倒不是什么绝唱,还欠斟酌,但充满了少年人的真挚。我内心一根最柔软的弦,忽然就被触动了。我知道,像于胜军这样家庭出身的学生,就是念完了高三也没什么用,大学的门不会为他敞开,他终究是要回到这山沟里来,当一辈子老农民的。我当年已经是个初级的文学爱好者,把从学校图书馆窃来的书读了个七七八八。这首诗说的是什么我完全明白。一个少年,要永远的告别城市和校园了,那种绝望感,“轰”的一声,就引起了我的内心共鸣。
我忽然想到了这样一个逻辑,能写出这样纯洁的诗的人,不可能是个恶人;能培养出这样的儿子的老爹,同样也不可能是恶人。
我看看木然地蹲在墙角反省的老于头,忽然起了怜悯心,觉得自己昨晚打的这一皮带,实在没有必要。想到这儿,就对他说:“你起来,坐在炕上吧。”
老于头抬头望望我,不相信地迟疑着。
我又说了一遍,他才颤微微地爬上了炕,继而又把头深深低下。
我抡了老于头一皮带的事,很快在屯子里传开。后来我知道,这件事实际是有违乡俗的。乡亲之间,如果不是搞破鞋、当王八的问题,一般不会下这样的毒手。骂,可以;鄙视,可以;但打不可以。打人,这是我们来了以后才有的背谬事情。农民们心里感到震恐,知道刘队长这少壮派可不是个猪头,这回动用了小盖世太保,用铜头皮带说话,那就不是闹着玩儿的。
刘队长知道了我打人的事情,也没说什么。他知道,震慑作用已经起到了。于是把老于头又关了两天,他发了话,就放了。
这个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像水洒进了旱地里,无影无踪了。后来老于头在队里负责看仓库,干活的时候经常能遇到他。每次见到我,他都是很客气地打个招呼,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这多少减少了我一些负疚感。只是,我从来不敢去看他眉毛上那个很深的疤痕。
7
我们给阎王当了一回小鬼,按现在的利益交换规律,自然会得到回报。那个时候其实也一样。刘队长早年当过兵,见过一点儿世面,不蠢。他明白,是个有来头的新事物,一登场,就将我们收为了御林军,逼退了王队长势力的反扑。刘队长和我们,从此开始了长达四个月的蜜月期,说实在话,他也确实给过我们不少照顾。
首先是解决了住房问题。我们在李裁缝家打游击,总不是个事。但天寒地冻,没法起房子,老刘就给想了一个办法。
我们当年,国家给每个人有100多元的安家费,每个户还免费给若干木料盖房,外加白给一年的粮食。这头一年的生活,可说是衣食无忧,干活儿所挣的工分,都是净赚,即便穷人家的孩子也不用愁。从就业的角度看,这还是非常人道的呢。
可我们那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点儿也不领情。这笔免费的财富,都是由生产队来帮我们打理,有没有人从中做手脚,不得而知,我们也没工夫操那个心。
刘队长建议,先找某老乡让出一处新盖不久的空房,作为集体户宿舍。再从把木料领回来,给房主另起房,拿出适当的安家费补偿一下人家。到开春,生产队负责派工,帮人家另起一座新房子。这样的调换,原房主损失不大,只不过晚住了几个月新房。
我们的房子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解决了。生产队派人给我们糊了棚,装了电,一座亮堂堂的三间大屋,就成了我们的家啦。
我们还不到一个月,看什么都新鲜,老是追问刘队长哪里有原始森林,能不能看到老虎和黑熊?东北人把黑熊不叫黑熊,叫“熊瞎子”。我们这帮孩子,没什么远大的抱负和理想,倒是个个都有“熊瞎子情结”。刘队长看我们完全是乳臭未干,就笑:“哪那么容易碰?以前还多,这两年,不好碰了。我才看见过几回呀?”
龚本辉就问:“那,林子里能不能‘棒打狍子瓢舀鱼’呀?”
刘队长吃惊:“棒打狍子瓢舀鱼?谁说的?还天上掉馅儿饼呢!”说完就笑个不住,“你们这帮学生,学生啊!”
龚本辉不好意思说是歌里唱的,把后面的话咽下了。
可巧,去深山老林的机会,说来就来了。每年冬天,生产队都要派人进山打柴火。城里人根本没法想象,这半山区的农民用柴,全世界也罕有其匹,与英国贵族好有一比。春节前夕,农活儿不紧了,四、五个劳动力就开进山里去,住下来,伐木。把上好的圆木截成一尺多长的墩子,劈开,就成了白生生的劈柴。这种桦木、白松劈柴,现在就是比尔—盖茨老先生大概也用不起。当年西洼子家家户户,门口都有四、五垛这种劈柴。我们城里孩子哪见过这么好的木头,更想不到这样纹理清晰、没有疤节的木头,只是拿来烧饭的。当时虽没有什么环保意识,但也隐隐觉得心疼。
去山里,刘队长派了老龚、李家轩、王亚奎和我,带我们去的是大老张和另一个小伙儿。我们是孩子,但也能俩顶一个,和往年的四个壮劳力差不多。
刘队长说:“哈,这回开心啦?能看见原始森林了。山里头冷,活儿危险,有事听大老张的,多加小心。走那天把鞋里絮好兀剌草,别冻烂了脚丫子。”
这兀剌草是什么?那年头,可是大名鼎鼎。民谣曰: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兀剌草。我们在小学就知道,那都是看小说《林海雪原》看的。人参,我们当时都见过,不稀奇。貂皮,没见过,但想也能想得出模样来,几十年后看见二奶们用它系脖子,觉得跟当年想象的也差不多。就是这兀剌草,无从想象,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今日始知,是暖脚用的。
大老张成了我们临时的头儿,我们就需要和他尽快熟悉起来。下晌饭后,我们四个就去了他家。
大老张,山东人,四方大脸,目光炯炯,满脸的连毛胡子,剽悍匪气。要在今天,非得迷死一片师奶。我们早就注意到了他。龚本辉私下里曾说过:“大老张,嘿嘿,这家伙肯定有来历,说不定是留下的。”
王亚奎说:“是土匪吧?”
李家轩说:“抢过银行!”
我猜测:“肯定是强奸犯!”
可是,我们全都猜错了。去了大老张家,我们见到了他一家。他老婆是个很普通的农妇,一边吆喝着几个孩子,一边给我们卷旱烟抽。在大老张家的墙上,跟其他农民家一样,有两个专装相片的镜框。我们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了一张老照片。其中一张双人照,一男一女。男的是英俊小生,酷毙。女的是国色天香,全盖!照片上写着“兰州医学院留念,。这俩人是谁呀?
“我呀。”大老张说。
我们差点儿没惊掉眼珠子,很自然地,又把目光集中到那绝色女子脸上。那女性,二十二三的年纪,风华正茂,顾盼流光,丰满的胸前别着校徽。就我一生中所见的女子照片而言,仅有林徽因的风采能与她稍稍相提并论。
“这女的呢?”龚本辉脸上有坏笑。
“是啊,这谁呀?”我们几个起哄道。
大老张的表情倒是有点儿诧异了,用手一指他那满口山东土话的黄脸婆:“就是我老婆呀!”
哇噻!我的老天爷!
晕!全晕!我们再注目细看那照片,可不就是大老张两口子年轻时?然而,形虽依稀相似,神已相差天地。围着照片,我们一片唏嘘感叹。暗自想到自己10年后,会不会也像老张这样胡子拉楂,亦匪亦农?那一次,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沧桑”这个词的涵义。从此不敢嘲笑潦倒的人,也知道了青春年华绝非永久。
自然而然地,我们要问:“老张,大学毕业,为啥要到这山沟里来当农民?”
老张嘿嘿一笑:“60、61年,为生活所迫呀。”
难道是饿的?城里人还不至于吧?我们都不禁纳闷儿。老龚却偷偷一乐,不再追问了。
大老张显然很喜欢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少年。那时节我们活蹦乱跳,天真未凿,也许让他想起了往日城里的文明生活。正巧老龚的爸爸也是搞医的,过去单位就在兰州,两人就侃开了皋兰山、黄河鲤,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出了大老张家,我们心里已经很踏实了。这一趟进山,有他罩着,错不了。
老龚冷不丁问大家:“你们说,他两口子为什么跑到这儿来?”
“为什么?”
“在学校,准把他老婆肚子搞大了!咱们赌,要不是这事儿,我改姓!”
哦?也没准儿啊。我们几个若有所悟。
8
出发那天,我们半夜里迷迷糊糊被叫醒,来到了队部。大老张和一块儿去的小苏已经把马车套好了。马在寒冷里打着响鼻,喷出一团团的白雾。
老张看我们穿得还算整齐,就说:“上车吧。”
等我们上了车,他忽然又想起,说:“都脱了鞋我看看。”
一看我们脚上穿的都是毛线袜子,他火了:“这哪成?冻掉了脚指头,我怎么担待得起?都给我下来,把兀剌草絮上。”
小苏到值夜的老更倌(更夫兼饲养员)那里,要了一大捆兀剌草。这些兀剌草,是头年打来的,已经晾干,像麻一样一条条的,呈褐色。小苏手脚麻利地用特制的木捶把草砸扁,分成小缕,塞在我们的棉胶鞋里。我那时,其实和目前在座的大多数一样,是不大看得起农民的,觉得农民就是愚昧的代名词。但是看小苏一缕一缕地给我们絮草,还耐心地解释,鞋尖儿需要几缕,鞋跟需要几缕,怎样才能既防冻又不硌脚,我才感到,农民,其实是很有学问的。
那天晚上,死冷,足有零下35度。我们坐在大车上,把鼻子、嘴巴捂得严严实实,就露两只不怕冻的眼睛。不一会儿,眉毛和眼睫毛就结了白霜,一个个跟寿星佬似的。年轻人贪睡,两点钟被叫起来,一直就在半睡状态中,上了车,又睡。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小苏挨个把我们推醒:“下去跑跑,活活血。再这么睡一个钟头,脚就冻残废了。”
睁眼再看,举目是一片雪野,在冬夜下闪着奇异的光。我们跟着马车跑,觉得脚已经冻得没知觉了,像拖着两个大铅块儿。
小迷糊边跑边问:“小苏,尿尿行不行啊?”
“怎么不行,你们想尿就尿吧!”
“不会冻成冰棍儿吧?”
“哪能啊,听谁胡扯蛋?”
大家就笑。
忽然,老龚止住脚步,极其紧张地朝远处一指:“你们看,那是什么?”
信号弹!
无人的旷野深处,悄然地升起一颗明亮的信号弹,一会儿,又是一个,又一个。红的、绿的、白的,曳光弹急速地升起,从容地划个弧线,然后落下,熄灭。
我们紧张动注视着那诡异而又美丽的光点。
前面小苏勒住了马,大老张回头问:“你们看什么?”
老龚说:“有信号弹!”
大老张一笑:“经常有啊,没什么事儿。”
“是?”
“什么是特务!”
啊?特工?我们估计了一下距离,也就离大路不到两公里远。但是黑夜里,那个方向什么也看不到。
老龚很惊奇:“怎么没人去抓?”
“抓?吹气儿啊?县里民兵和武装警察都来过,什么也找不着。走吧,就当看了烟花吧。”
特工,近在咫尺!我们都呆了。
他们放这些信号弹,有何意义?冰天雪地里,特工们是怎么潜入、怎么生存的?这些人,不大可能是老毛子俄罗斯人,肯定招募的是人,那么,是什么样的人充当了特工?难道,在我们天天打交道的农民当中,就有特务在?
想到这儿,我们都不禁打了个寒噤,睡意没有了,尿也没有了。
一路这样走走、睡睡,到早上8点多钟,天渐渐亮了。我们这才看到所谓原始森林。据我后来所获得的知识,这地方也不能算原始森林,因为从日伪时期起,这里就开始了有计划的采伐。“原始”只是相对而言。
山林的空气,凛冽得像块冰,刺骨而透明。我那时发现,凡是没有人的地方,世界就很美好。除了积雪下一条隐隐约约的路,看不到其他人为的痕迹。林子里,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到处是狐狸和野兔,但是在雪地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交错的小兽脚印。正如科普作家维—比安基写的那样,有的像一串惊叹号,有的像句号,有的像逗号。雪地上的足迹,记录了林中的生存与搏杀。
在备受当今少壮派鄙视的年代前期,我在小学里把维—比安基有趣的森林故事读得昏天黑地,度过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那时候就想,什么时候能到森林里去看看,也不枉此生。
今日终于见到了大森林,我们这一群小孩儿,并没有欢呼雀跃,而是从心底里升起了敬畏之感。马车轱辘压着深雪“轧轧”地作响,森林的图景在晨雾中缓缓展开。到处可见四五人才能合抱的巨树,像帝王般傲然挺立,看上去,华丽而又尊贵。
临近中午时分,到了地方。大老张说,离家已有40里了。
就在这蛮荒世界的深处,我们惊奇地看到了有一座小房子!不仅如此,我们还看到了一个人!
这人,是当代的梭罗,在远离人烟几十里的密林里,离群索居,自食其力。
这个中国特色的梭罗,大老张和小苏叫他“老关头”。当老关头从他那个小马架(林中小屋)里钻出来时,我们真正怀疑自己是来到了童话世界。老关头虽然远离现代生活,但并不像类人猿。跟一般的老农打扮一样,黑棉袄、勉档裤,腰上扎着麻绳。看岁数,也就60不到。
他那小屋其实不小,一铺大炕,能睡七、八个人。地上有个大凹坑,就是灶坑了。屋子没烟囱,生火做饭,就敞开门放烟。
老关头是一个脱离了社会管束的独立人,没户口,也没有片警来查。自己在马架子周围种两亩地玉米,秋后收了,足够他吃。还能多出一些,就托进山的人捎出去换盐。有了盐,有了玉米棒子,他就能活。
机关也知道山里有这么个“老跑腿子”(单身汉),但他们不管,征粮也征不到这地方来。天网恢恢,谁说不漏呢?
老关头当了二十来年的隐士,性格还满开朗,跟我们一见如故,叫我们“小崽子”。我们一开始还尊称他“关大爷”,后来绷不住,去他妈的,也就“老关头”、“老关头”的叫开了。
抵达林中营地的当天,已经来不及干活儿,大老张他们两人,忙着为第二天做准备。卸下粮食和土豆,交给老关头,请他为我们临时做几天饭。
山里日短,没等喘口气的工夫,天就暗了,寒气逼上来,比山外的温度低得多。我们吃了老关头做的小米饭,就钻到被窝里听他讲古。
他是个有些阅历的人,谈起抗联当年的秘密营地,说就在这一带,但还要往深山里去。
我们都惊讶,再往里去,路都难找,还怎么打游击?
老关头说:“抗联苦啊,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讨伐队还老来,连火都不敢生。”
看来不光是要不怕死,还得不怕冷。我们都吐舌头,这死冷的天儿,不生火,那不是要冻成冰棍儿?
老关头讲完了革命,又讲起了黄段子。我们委婉地问他,没有老伴儿,熬不熬得住?老关头说:“我一个老棒捶了,有啥想的?不像你们,一进被窝,先就登登”
棒捶,东北话指人参,取其形似。别看老关头一个人活在深山里,可一点儿都没呆傻。
9
在老林里干活儿,风景好,也好玩儿,但就是冷。一点都不敢歇着,歇一会儿,汗湿的贴身衣服就冰一样凉,凉得让人直想蹦高。现在的老板,都恨员工们不够卖力,我看只要在办公室里装上巨型空调,打到零下40度,职员们保证能撒欢儿地干,根本用不着给他们念《致加西亚的信》。
我们的工作场地,离老关头的住处还有10里地,大概就是当年抗联呆的地方了。没有马车道,只能走爬犁。一路上,雪深没膝,一点儿都不夸张。走一个半小时到地方,就开干。两人一组,伐木。
生活中有很多知识,不学,是不知道的,即便拿了双硕士学位也没用。比如,怎么能把一棵树锯倒,在座的读者和那时的我,一定以为没啥,抄家伙就锯呗,把树干锯透了,那树不就倒了吗?错!你这么锯下去,锯过了一半,树就会把锯夹住,根本锯不动了。正确的方法,要先在一侧锯到一半,再换个相对的方向,提高一点儿锯位,锯另一半,锯上一会儿,树就开始咔咔响,朝第一个锯位的方向倒了。人要马上闪开,喊一声“顺山倒喽——”。喊,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儿,也给旁边的人提个醒。
一棵参天大树,就这么慢镜头似地砸下来了,砸到地上,腾起漫天雪雾。断裂的细树枝在半空轻舞飞扬,煞是壮观。
树放倒,就用马把它拖到一块空地上,截成小段,用斧子劈成柴火柈子。再用爬犁拉回老关头的营地,码好,等生产队来车往回运。
我这里说得简单,真干起来,那是要把人累死。冬天日短,路上又要耽误三小时,纯粹的干活儿时间并不长,到了地方,就得玩命干。伐木,是挺有趣儿的,但不能老伐。最费时间、也最枯燥的是截木头,也是两人一组,坐在冰凉的地上拉大锯。屁股受了凉,尿就多。小苏每撒一泡尿,就要抱怨一次:“妈的,赶上老娘们儿尿多了。”
老龚就逗他:“你也是肾虚吧,把老婆干得太狠啦。”
小苏大不了我们几岁,却已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了。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农村,没啥娱乐,不干那个干啥呢?”
大老张为了鼓舞士气,就讲开舞会的事情。我们小学四年级时,舞会就禁止了。那时候,物质不足,拿精神来补,单位里面舞会开得盛,我们只有一点儿模糊的印象。
经大老张一说,才知道那一段时间,其乐无穷。
“学院里头,三天两头有舞会。舞会不稀奇,关键在黑灯。黑五分钟,啥也看不见,搂着蹭……”
“蹭啥?”我们听不明白。
“嘿嘿,蹭肚皮呀!”
“蹭肚皮?”我们反应过来,爆笑一通。
大老张啊,这狗东西!
艰辛而又欢快的劳动,不知不觉进行了五天,按约定,生产队应该来车,拉劈柴回去,同时给我们带来给养。但是雪大,进山困难,这一天,车没来。
粮食还有,菜却没了,晚饭连咸菜疙瘩都没了。怎么办?大老张有办法,拿热水化开了粗盐粒子,一个人碗里倒一点儿:“就和着吃吧,比吃糠还强点儿。”
盐水的滋味,咸,苦。我们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屋子里像冰窖,老关头的“棒捶”笑话也听腻了,长夜如何度过?
老龚说:“烤火吧。”
上好的木柴扔在灶坑里,火焰熊熊。老龚曾多次说过,将军为抗联写的军歌,有一句就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今天,我们全都体验到了。
大家伸出手来,看见一个月前还细皮嫩肉的手,此刻冻得紫红,伤痕累累,不禁都黯然神伤。
王亚奎哀叹:“明天车再不来,小米也没了。”
老龚说:“不想那个,车到山前必有路。唱歌!”
唱什么?看见篝火把我们的身影投在小马架的泥墙上,几个瘦小的影子,更显得孤苦伶丁。悲愤之情涌了出来,就唱《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
这悲歌与我们所处的情景,非常吻合。
老关头眨着眼睛在听。他的这个土鳖小马架里,几十年中,恐怕还是第一次响起带欧洲味儿的歌曲。
大老张看我们情绪不对,就说:“来来,我请你们吃饼干。”
不知道他要变什么戏法,我们都看他动作。马料里,还有半块豆饼,老张去拿了来,用砍刀削下一些薄片。
“用火烤烤,就是饼干。”
这豆饼是何物?大百科全书里一般是不载的,它是农村用黄豆榨油后所余的渣滓,富含蛋白质。前段时间,阜阳的大头娃娃要是不喝奶粉,而吃这玩意儿,头可能不会大。豆饼有腥味儿,不是人的吃食,但用火一烤,蛋白质熟了,竟喷香扑鼻。吃着,有蛋黄的香味儿。
咯吱咯吱嚼了一阵儿,果然解馋。口腹之欲一满足,精神就有需求。我们钻进被窝,就央求老关头讲那过去的事情。
老关头是民俗学家,从他那儿,我们知道山里有很多禁忌,不能打破。比如严禁妇女进山,更不能让妇女伐木。不然,树倒的时候就容易砸着人。当时,山里的这些规矩也没破,百里老林,见不到一个母系。这固然是对女性的侮辱,但多年以后我想,这其中也可能暗含着对弱势群体的保护。还有,砍伐过后的树根不能坐,因为那是“山神爷”的宝座。山神爷又是什么呢?是金钱豹。老关头说,最后一次见着豹子,也在六年前了。“山神爷”出现之前,山林里就有异常气氛。那东西身影一现,百兽都要避开。有一次,老关碰见它远远地下山来,不巧枪没带在身上,只好倒头便拜,口中喃喃有词:“山神爷保佑!”接着,就是叩头如捣蒜。
豹子爷见到这不抵抗主义,不大理解,困惑了一会儿,就返身走了。
山神爷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但熊瞎子是年年光顾的。一立秋,半夜里就来偷老关头种的玉米吃。连吃带糟蹋,损失一大片。遇到这情况,就得吓唬,放一枪,怪叫几声。熊瞎子觉得情况不明,就会自己走开。熊一般不会吃人,但发情期的母熊不好说。山民有偶然与熊遭遇的,被熊妈妈一巴掌抓过去,往屁股底下一塞,当做了沙发用。坐完以后,也不吃,起身就走。其实,她是早把屁股底下的人给忘了。即便这样,人也活不了,因为五、六百斤的重量压下去,“沙发”一般都被压漏气儿了。
老关头讲这些,我们感到很刺激。劳动越来越不像是劳动了,倒像一场探险。
一夜无话,只是蛋白质不好消化,被窝里炮声连连,似当年激战大沽口。
第二天,炮声平息,我们的救星也到了。刘队长毕竟没忘了我们这支探险队,派“打头的”(生产组长)带粮草上了山。一共来了两辆马车、四个人。见到山下来人,我们如同见到了,都喜极而泣。
小米有了,土豆有了,咸菜疙瘩也有了。生产组长庞德海还给我们带来了家信。那时候平信走得慢,一来一回正好一个月。拆开老爸写来的信,又是老一套谆谆教导,陈腐不堪,他怎能理解我们年代的新人类?倒是有两句话比较有份量,到现在我还记得。
他说:“看到你抽烟,我当晚回去很不安。跟你妈一说,你妈哭了。抽烟不是罪恶,但却是意志薄弱的表现。你,环境不同了,生活恐怕要很严峻,意志薄弱者,难免被淘汰。人一生要走几十年,拼到最后,就是拼意志。你把《论持久战》好好看一看,不要以为自己还是学生,人家是要把你当作一个兵的。人生战场上,求死容易,求生,难啊!”
老人家苦口婆心,我没大在乎,继续抽烟。到今日,意志也随年龄增长越来越薄弱了。不要说建功立业,连活都活得没啥意思。我想,有的人,从小喝的是大头奶粉,先天不足,人生这一仗注定了就打不赢。折腾半辈子,也是给人家垫背。早知今日,我当初什么也不干,到今天也是一样。
庞德海四人用秫秸打地铺将就了一宿,第二天拉走了三分之一的柈子。我们又继续熬了五天。
粮草足,心情就好,没事儿就逗大老张讲“蓬嚓嚓”的故事。年代初的生活令我们神往,那些年我们还小,没成人,好多乐趣没赶上。只记得小学老师人人都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他们当我们面儿,要我们做“合格接班人”,在我们看不到的时候,没准儿也要“蹭肚皮”。现在的少壮派学者,把前和两个时期给一勺烩了,说反正都是不自由。自由不自由的,我不会太在乎,关键是安稳。那些年代初,就安稳,我们上学哪有家长接送的?没匪、没娼、没人贩子,连汽车都没多少,我们怕什么?
因此我们后就不满,不能学习了,还要服苦役,安稳的日子,从此没了。听大老张讲过去,就像现在的小女人愿意听人家讲上海滩,都是自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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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般不崇拜学者,尤其不尿那些少壮派。但对有一位是例外,他不是我们同胞,他是美国人,叫亨廷顿。他说,美国和第三世界老掐架,那是由于“文明的冲突”。这个理论,我服。我们当年从长春到西洼子,就相当于从华盛顿到了巴格达,必然也要有“文明的冲突”。
那时候我们去,说是接受“再教育”,心里可不大服。老师、校长都没能教育我们,山沟里的农民有什么资格?我们,就是时尚的代表。单说这拉锁大翻领,天蓝运动裤,农民见都没见过。
那些农民,不大自觉,还真以为会种地就有了天下第一的学问,要充充老师。尤其那些30来岁的少壮,满口土掉渣的地方口音,把“敦化”说成“敦滑”,把说成“,把“春耕”说成“春惊”,把“大寨”说成“大再”。我们说标准音,他们还要嘲笑。这普通话是国家推行的,难道还想颠覆?这暂且不说了,文明的冲突,大不了各说各的。最让我们几个男生不能容忍的,是少壮们三十郎当岁,拉家带口,儿女好几个,还个个色迷迷的。专跟我们户女生套近乎。一开会,就往女生跟前凑,没话找话,说说“敦滑”,聊聊“春惊”,恬不知耻。
女生呢,比我们男生能适应环境,莺莺燕燕,能迷住那些大老爷们儿,没准儿心里都挺得意。来而不往非礼也,她们也乐意跟少壮们聊聊,扯扯学“大再”,连长春口音都改了。气死个人!集体户内部开会,我们就提出,女生要坚决抵制变相的“性骚扰”,女生们不吃这一套,说,思想不要太肮脏,她们接近中能,没有错儿。你看,我们倒闹个思想肮脏。
那少壮农民,都有点文化水儿,以高小毕业的居多,上衣口袋习惯性地别着一管钢笔,大分头甑亮,上面抹了豆油也说不定。领口上还缝一圈衬领,用白线勾的,花乎哨,以为凭这个就能勾引城里的美眉。他们勾引,也就罢了,又对我们男生一百个不理不睬。平时干活儿,老帮着女生,有时实在看不过眼儿了,才象征性地帮帮我们。
女生意志薄弱,或者说性意识早熟,见了少壮们有说有笑,对我们一个屋檐下住的同学,反而不咸不淡。
这不是公然挑衅么?我们被激怒了。
那时,李家轩跟街道上的小流氓混,学会了一种黑帮“切口”,也就是黑话。说起来谁也听不懂,学起来挺简单。原理就是,在说话时,把一个汉字的声母和韵母分开,在声母后面加一个“ai”,在韵母前面加一个“g”。比如说“妈”字,就要说成“买嘎”;说“爸”字,就要说成“百嘎”。据李家轩讲,这语言叫“哑语”,他一提倡,我们都感到有趣儿,几天就学会了。说起话来滴里嘟噜,完全是外国语,可一点不影响意思的表达。
会了“哑语”,我们就神了,可以当面骂人,被骂的一点儿也不知道。也可在外人面前商量机密,不怕泄露。
再开会,少壮们往女生那儿一凑,我们就用哑语大骂,内容很不文明,这里就不好翻译了。大意是说,发情不能不看场合,或者回家跟自己妹子去干,等等。
少壮们起初很意外,跟女生打听我们说的是什么话。女生们也不知,就开玩笑说是西班牙语。少壮们知道没好话,尴尬了几天,又厚着脸皮继续“君子好逑”。
这天,少壮派的首领人物庞德海开会时候读报,为了显示有文化,拿着“敦滑”的腔调,抑扬顿错,念得白字连篇,遇到不会的字就蒙。其实这活儿,可以让我们来干。龚本辉是标准男中音,我是过去战斗队的广播员,念报纸,都跟的效果差不多。但庞德海非要自己念,这也是一种权力显示吧?——你能,但你没权,所以我就不让你干。
我们都习惯了,就当他放臭屁,我们在底下用哑语说我们的。
那天,夜长,读报时间也长,一张报四个版都读到了。其中有一条当时很罕见的科技新闻,大概意思是说,工人与知识分子相结合,发明了什么新药,能治愈什么疑难杂症。那时候医学上也是扯蛋,开刀不用麻药,硬切。所以这样的新闻也没人信。这庞大学士念着念着,突然蹦出一个词儿来——“吼房”。小迷糊听了,一机灵,高声问:“什么吼房?”龚本辉领悟最快,喊起来:“老庞啊,那是‘乳房’,还‘吼房’!”老庞脸一红,说:“对对,乳房,乳房。”他其实知道这词儿的涵义,但就是念不准,所以又解释了一句,“就是那个,咂咂,老娘们儿的咂咂。”一边说,还一边揪了揪自己的胸脯。
这下,全场笑倒一片。老娘们儿就开骂,大姑娘脸飞红,我们户的女生全低了头,笑得挺兴奋。
我们这样羞辱老庞,他脸皮厚,安之若素。安排活儿时仍旧照顾女生,为掩人耳目,也顺带给我们安排轻活儿。我们以为他和其他少壮都是软蛋,我们这“城市文明”完全可以和乡村文明抗衡抗衡。其实我们错了。睚龇必报,秋后算帐,是人的根性,哪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只是老庞比我们有城府,看我们目前还受刘队长的庇护,他隐忍不发而已。不是不报,时候没到。
从山里回来,到春节前,是真正农闲。活不多,带干不干。我们的文化生活就很丰富。现在的少壮学者们恐怕又要说,那年头,有什么文化?
当然有,我说的是,文化。
认真地说,我们这一代,跟是没多大关系的。。我们接触它,是因为年出现了文化真空。我这里说的文化,是说最基本的流行歌曲。本来,有大量颂歌出现,好听,有激情,取代了一批老歌。可是,主管意识形态的那一帮,不知发了什么昏,从1年起,直到,在广播里几乎禁播所有的歌曲。天天只有样板戏,猴子拉稀,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