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瓦尔登湖》(12)

第十二章《瓦尔登湖》(12)

野性的邻居

时而有人1会来陪我钓鱼,他从城镇那头穿过村子到我家,我们一同捕鱼,和请客吃饭一样,也算是一种社交吧。

隐士2:我在想世界现在到底怎么了。3个小时以来,我连知了在香蕨木上的叫声都没听到。鸽子在巢里睡觉――没有一点动静。刚才树林那边传来的是某位农夫吹响的正午号角吧?雇工们要回来吃煮熟的腌牛肉、玉米饼,喝苹果酒了。人

1此人是梭罗的好友埃勒里?钱宁。下文中的“诗人”即指此人。那时钱宁的住处离瓦尔登湖约6英里。

2指作者自己。

们为什么要这样自寻烦恼?只要不吃饭,就不需要劳动。1我想知道他们收获了多少。有谁愿意住在狗吠得让人无法思考的地方?啊,还有家务!这样大好的天气里,还得擦亮门上的把手,拭净浴缸!没有家还好些。不如住在空心的树里,就无须应付早晨的拜访和夜间的聚会!只有啄木鸟的敲击声。噢,他们挤成一团,那里的阳光太温暖;对我来说,他们被世俗纠缠太深。我从泉中取水,木架上有块黑面包――听!我听到树叶的沙沙声。是村里饥饿的狗来捕猎吗?还是那头走失的小猪?据说它就在这林中,我曾在雨后看到它的足迹。声音越来越近;我的黄栌和多花蔷薇都在微微颤抖――哎,诗人先生,是你吗?你觉得现在这世界怎么样?

诗人:看那些云朵!它们高悬在空中!这是我今天见过的最伟大的东西。古画中没有这样的云彩,异国他乡也没有――除非在西班牙海边。那是真正的地中海天空。我想,既然生活还得继续,今天我又没吃东西,那就去钓鱼吧。这是诗人的真正事业,也是我唯一学会的技艺。走吧,我们一起去。

隐士:恭敬不如从命。我的黑面包很快就要吃完。等会儿我会很高兴陪你去,不过现在我得结束一次严肃的冥思。应该很快就完了。请让我再独处一会儿。但为了不耽误时间,你可以先去挖鱼饵。这一带蚯蚓很少,因为土壤从没施过肥;这物种已基本绝迹了。只要肚子不太饿,挖鱼饵的乐趣和捕鱼是一样的;这事今天就靠你啦。我建议你带上铲子,到那边的落花生丛中去挖,就在金丝桃摇曳的地方。如果你在草根处仔细找,就像锄草那样,我保证你每翻起三块草皮就能找到一条蚯蚓。或者你想到更远的地方,那也可以,我发现鱼饵的多少,是与距离的平方成正比的。

1暗讽殖民者约翰?史密斯(JohnSmith,1580―1631)在弗吉尼亚州颁布的命令:“除生病者外,凡不劳动者,均不得进食。”

隐士独白:让我想想看;我刚才想到哪了?我想我基本上要在这样的思维框架中,从这个角度看世界了。我应该去天堂,还是去钓鱼呢?若是我匆匆结束这冥思,以后还会有这样美妙的机会吗?我几乎就要与万物融为一体,那是我生命中从未有过的体验。我担心我的思绪再也回不来了。若吹口哨能唤回它们,我就要吹口哨。当思想涌来时,我们却说让我再想想啊,这算是明智的吗?我的思想消逝得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那个思路。我刚才到底在想什么?今天真是个雾蒙蒙的日子。我还是再想想孔夫子的语录吧,或许能帮我找回先前的状态。不知道那种状态是困惑,还是萌芽中的狂喜。记住,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

诗人:现在怎么样,隐士,是不是太快了?我已经抓到十三条完整的蚯蚓,还有几条不全的,或是太小的;可以用它们捉小鱼;穿在鱼钩上正好。这些乡下蚯蚓实在太大了;说不定鱼儿都吃饱了还没碰到钓钩呢。

隐士:好的,那我们走吧。我们是到康科德河去吗?如果水位不太高,倒是个不错的消遣。

为什么恰恰是我们看到的物体构成了这个世界?为什么人的邻居就是这些动物;仿佛只有老鼠才能填补这个裂缝?我想皮尔伯公司1已把动物用到最好,甚至可以说达到了极致,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让动物负重,承载着我们人类的一部分思想。

常来我家的老鼠不是那种普通的老鼠,据说是国外过来的,而来我家的野生本地老鼠,镇上都没有。我曾寄了一只给某位著名的博物学家,他很感兴趣。我盖房子时,有只老鼠在我房子下面做窝;那时我还没铺好地板,刨花也还没清理,它每天午饭时间便会跑出来,在我脚边捡面包屑吃。也许它从未见过人,很快就和我熟稔起来,会爬过我的鞋子,还跳到衣服上来。它轻而易举就能爬上墙壁,很像松鼠,连动作都像。后来有一天,当我手肘倚着长桌时,它爬上我的衣服,顺着袖子爬到桌面,绕着我包晚饭的纸不停地转;我把纸包好,躲开它,跟它玩起捉迷藏;最后我用拇指和食指夹起一片奶酪不动,它索性走到我的手掌中坐下,啃起奶酪来;吃完之后,像苍蝇似的擦擦脸和爪子,然后扬长而去。

1一家出版寓言书的出版公司。

一只美洲鹟很快在我屋中筑了巢,一只知更鸟也到屋后的松树上寻求庇护。6月,鹧鸪这样害羞的飞鸟,带着它的幼雏经过我窗前,从屋后的森林飞到屋前,像母鸡般咯咯呼唤它们,从它的行为来看,确实像林中的母鸡。人一靠近,母亲便发出信号,小鸟们立刻散开,像被阵旋风吹走了似的;它们的颜色像极了落叶和枯枝,经常有游客踏进这些幼雏之间,只听见老鸟拍着翅膀飞走,发出焦急的啼鸣,或者扑扇翅膀想吸引游客,让他们不去注意前后左右。有时母鸟会在你面前翻转打滚,让你一时间弄不明白这是种什么鸟类。幼鸟则安静地蹲着,常常把脑袋埋在叶子下,只留意着它们的母亲从远处发来的信号,你就是走近,它们也不会跑开暴露自己。你甚至可能踩到它们,或者和它们对视一分钟,都不会发现它们的存在。我曾把这幼鸟捧在手心,由于只服从自己的母亲和本能,它们仍然乖乖地蹲着,没有发抖,也不害怕。这种本能实在太完美。有一次,当我把它们放回到树叶上时,其中一只偶然跌落出来,十分钟后,我发现它和其他小鸟一样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和其他大多数幼鸟相比,它们算羽翼丰满的,甚至比小鸡的羽毛还多,也更成熟。它们明亮的双眸,既显得深谙世事,又透着天真无邪,让人过目难忘。这双眼睛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智慧。不仅有婴孩的纯洁,也有经过岁月洗涤的睿智。这样的双目不是幼鸟出生时才有的,而是和它们所映照的天空同样久远。它们是森林中最珍贵的宝石。可是游客们并不常看到如此清澈的古井;无知又粗俗的猎人也经常在这个季节枪杀它们的母亲,让这些无辜的幼雏成为野兽或恶鸟的猎物,或者渐渐和那些与它们如此相似的树叶一起枯萎腐烂。据说这些幼雏若是由老母鸡孵出来,稍有惊扰便会四处逃散,再也找不回来,因为它们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召唤声。这些就是我的母鸡和小鸡。

令人惊奇的是,有多少野生动物在林中自由隐匿地生活着,它们在城镇周围觅食,只有猎人能猜到它们的踪迹。水獭在这过得多么隐秘啊!它有四英尺长,像小孩那么大,也许从未有人见过它。以前我曾在屋后的林中看见过几只浣熊,夜里似乎依然能听见它们的呜呜声。通常上午劳作完后,我中午会到树荫下休息一两个小时,先吃午饭,然后在泉边看会儿书,那泉水离我的田地有半英里,从布里斯特山流下来,是一片沼泽和一条小溪的源头。要走到泉水边,得经过一串地势渐低的水草洼地,那里长满了年轻的苍松,然后到达沼泽那边一片宽阔的林地。那里有个僻静阴凉的地方,枝叶繁茂的白松树下是一片干净牢固的草地,可以坐坐。我在泉眼上挖出一口井,里面是清澈的泉水,我可以汲出满满一桶水而不会把水搅浑。盛夏时节,湖水太热,我几乎天天都到那去挑水。丘鹬也带着它的幼雏去那儿,在泥土里找蚯蚓,沿着泉边上空低飞,离地面仅一英尺,它的幼雏就在下面成群奔跑;最后丘鹬终于发现了我,于是离开它的幼雏,围着我不停盘旋,越来越近,直至距我只有四五英尺,它装出折翅崴脚的样子,试图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远离它的孩子们;而那些幼雏已在它的指引下迈开步伐,一边微弱地叫着,一边排成单列走进沼泽。有时候我听到幼雏的叫声,却看不见母鸟。斑鸠也在泉边坐着,或者在我头顶的白松树上跳来跳去;还有红松鼠,从最近的树枝盘旋而下,显得特别亲热和好奇。你只要在树林中某些迷人之处坐上一段时间,所有的居民便会轮流到你面前来展示自己。

我也目睹过一些不那么平和的事件。那天,我出门到我的木料堆,或者说废料堆去,看见两只大蚂蚁,一只是红色的,另一只则大得多,几乎有半英寸长,是黑色的,它们正在激烈打斗。一交上手,谁也不肯撤退,就在木板上不停地翻斗打滚。朝远一点的地方望去,我惊讶地发现,木板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斗士,看来这不是角斗,而是一场战争,一场两个蚂蚁种族间的战争,红的总向黑的发起攻击,常常是两只红蚂蚁对阵一只黑蚂蚁。这些迈密登军团占据了我木场中的所有高山峡谷,地上已散落着红黑两种颜色的死者和将死者。这是我唯一目睹的战争,是我唯一亲临现场的混战;一场互相残杀的战争;一边是红色的共和派,一边是黑色的帝国派。双方都在殊死搏斗,不过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人类士兵从未这样决绝地战斗。就在木板间一片洒满阳光的小山谷里,我看到两只蚂蚁紧紧扭在一起,现在是正午,看来它们准备奋战到日落,或者到死为止。个头小一点的红色斗士像铁钳般抓住对手的脑门,一面在战场上翻滚,一面不停地去咬敌人的触须根部,已经快让它掉下木板了;而那只更强壮的黑蚂蚁则将红蚂蚁甩来甩去,我凑近去看,原来红蚂蚁有好几个部位都被咬掉了。它们打得比斗牛犬还要狠。双方都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显然,它们的战斗口号是“不战胜,毋宁死”。就在此时,一只红蚂蚁出现在山谷的半坡上,显得异常兴奋,要么是刚击溃敌人,要么是还未参战;可能是后者吧,因为它还四肢完好;它的母亲要求它举着盾牌回去或者躺在盾牌上回去。或许它是阿喀琉斯,站在旁边怒火冲天,前来复仇或拯救它的帕特洛克罗斯。它在远处看见这不公平的决斗――因为黑蚂蚁的体形足是红蚂蚁的两倍――于是迅速奔过来,直到离两位斗士只有半英寸;接着,它瞅准机会,向黑战士扑过去,使出各种招数咬住它的右前腿根部,完全不顾对手会攻击它身上哪个部位。这三只蚂蚁为了活命纠缠在一起,好像是某种新发明的黏合剂将它们粘住,让任何锁链和水泥都相形见绌。这个时候,若是看到某块显眼的木板上立着双方的军乐团,吹着各自的国歌,以激励落后者前进,鼓舞垂死挣扎的战士,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甚至连我自己都有些兴奋,仿佛这些蚂蚁就是人。你想得越多,越觉得它们和人没什么区别。且不说美国历史,至少在康科德的历史上,没有哪一场战争能够与此相比,无论是从参战人数,还是从表现出来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上看。就规模和惨烈程度来说,这就是奥斯特利茨之战或德累斯顿之战1。康科德战役算什么!不过是死了两个爱国派,路德?布兰夏德2受伤罢了!这里的每一只蚂蚁都是布特利克3,高呼着“开火!以神的名义,开火!”成千上万的蚂蚁与戴维斯和霍斯莫4的命运一样。这里没有一个雇佣兵。我毫不怀疑它们是为了原则而战,就像我们的祖先,并非只为了免交三便士茶叶税而战;这场战争的重要性和纪念价值,至少不亚于邦克山大战5。

1都是拿破仑人生中的决定性战役,奥斯特利茨之战时间为1805年12月2日,德累斯顿之战则在1813年8月。

2路德?布兰夏德(LutherBlanchard),据说是第一个在康科德战役中受伤的人。

3约翰?布特利克(JohnButtrick),康科德战役中爱国军的将领。当时爱国军接到命令不允许开火,后来英国军队先开枪,约翰?布特利克大喊:“开火!战士们,以神的名义,开火!”

4戴维斯和霍斯莫是康科德战役中牺牲的美国士兵。

5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一场重要战役。

我将那三只蚂蚁混战的木板捡起来拿进屋里,用玻璃杯罩住,放在我的窗台上,以便仔细观察战况。我拿着放大镜看最早提到的那只红蚂蚁,发现虽然它奋力咬住敌人的前腿附近,又咬断了敌人剩下的触须,但自己的胸膛却几乎洞开,重要器官都暴露在黑武士的利齿下,而它又刺不穿黑武士胸前的厚盔甲;这受难者的黑眼珠闪烁着只有战争才能激起的凶光。它们在玻璃杯下又搏斗了半个小时,我再过去看时,那黑战士已使对手身首异处,那两个还会动的脑袋挂在它身旁,像是挂在马鞍边的可怕战利品,却依然咬住它不放;黑蚂蚁触须没了,腿只剩下一条,不知道还有多少其他伤口,它虚弱地挣扎着,想把两个脑袋甩掉;最终,半小时以后,它成功了。我拿起玻璃杯,它一瘸一拐爬出窗台。这场战争后它是否还能活命,在荣誉军人医院度过余生,我不知道;但我想它以后是干不了什么有价值的事业了。我不知道究竟是哪方获胜,也不知道战争的原因;可那一整天,我却因目睹了这场战争而激动和悲伤,仿佛在我面前上演的是一场残酷血腥的人类大战。科尔比和斯宾瑟告诉我们,人们很早以前就注意到蚂蚁的战争,也记录了战争的日期;虽然据他们说,现代作家中只有胡勃1目睹过这些战役。他们说:“埃尼阿斯?希尔维乌斯2在详细描述了梨树上大小蚂蚁的惨烈战争后,又补充道:‘此役发生于教皇尤金四世3在位期间,目击者是尼古拉斯?皮斯托里恩西斯,这位著名律师真实地记录了这场战争的全过程。’奥拉厄斯?玛戈努斯也记录过一场类似的大蚂蚁和小蚂蚁之战,获胜方是小蚂蚁。据说小蚂蚁埋葬了自己一方阵亡士兵的遗体,把敌人巨大的遗骸留给飞鸟啄食。此战发生在暴君克里斯蒂安二世被逐出瑞典之前。”而我见证的这场战争发生在波尔克总统任期内,韦伯斯特的《逃亡奴隶法案》生效前五年。

1胡勃(FrancoisHuber,1750―1831),瑞士昆虫学家。

2埃尼阿斯?希尔维乌斯(AeneasSylvius,1405―1464),教皇庇护二世。

村子里有好多老牛,本来只在储藏食物的地窖中追逐乌龟,却瞒着主人,拖着笨重的身体来到林中,徒劳无功地嗅嗅老狐狸的巢穴和土拨鼠的小洞;也许它们是被某只瘦小的野狗给带进来的吧,那些野狗在林中灵巧地穿梭,生活在此的动物或许对它们还有种天生的恐惧――此时,老牛已远远落在它的向导后面,像斗牛犬般对着躲在树上观察它的动静的小松鼠狂叫,然后缓慢地跑开,沉重的身体把灌木都压弯了,还以为自己刚才在追逐迷路的跳鼠。我曾看见一只猫在湖畔的石地上散步,颇感意外,因为它们很少会离家走这么远。那只猫看到我也很吃惊。虽然是只最普通的家猫,成天躺在地毯上,可到了树林中它像是回到故乡,灵巧隐秘的动作证明它比森林中的常住动物更适合这里。有一次我在林中摘浆果的时候,遇见一只猫带着几只小猫,那些小猫非常野性,和它们的母亲一样,对我拱起后背,恶狠狠地叫嚷。在我搬到树林生活的前几年,据说有只所谓的“飞猫”,就住在林肯镇离瓦尔登湖最近的贝克农场里。1842年6月,我去拜访她(我不确定那只猫的性别,暂且用这个更常见的代词吧),当时她像往常一样到林中捕猎去了,但她的女主人告诉我,她是一年多前的4月搬到这附近的,最后被他们收养。这只猫棕灰色,喉咙有个白点,脚也是白的,尾巴像狐狸般又大又毛茸茸;冬天她的毛发会变厚,向两边伸出,形成长10―12英寸、宽2.5英寸的带子,下巴那的毛像暖手筒,上边很蓬松,下边像毛毡一样纠缠着;到了春天,这些附属物都会脱落。他们给了我一对她的“翅膀”,我至今都还保留着。那上面似乎并没有一层膜。有人认为她有部分飞鼠或其他野兽的血统,这也并非不可能,因为据博物学家说,貂和家猫杂交能产生许多杂种。如果我要养猫的话,这倒是个好选择;既然诗人的马有翅膀,他的猫为何不能有呢?

3原名加布里埃尔?康杜尔梅尔(GabrieleCondulmer,1383―1447),1431―1447年担任罗马天主教教皇。

秋天,潜鸟照例来到湖里脱毛和洗澡,我还没有起床,就听见林中响起了它们粗犷的笑声。听到潜鸟到来的消息,镇上的猎人纷纷出动,有的坐二轮马车,有的步行,带着猎枪、子弹和望远镜,三三两两地来了。他们像秋天的树叶般沙沙地穿过树林,一只潜鸟至少会招来十个猎人。有些在湖这边驻扎,有些在那边,因为那可怜的鸟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出现;若它从这潜入湖底,肯定会从那边冒出来。但此时好心的秋风吹起,树叶飒飒作响,湖面波光闪动,即使敌人们用望远镜扫视湖面,枪声在林中回响,也听不见潜鸟的声音,也看不见它的身影。湖中巨浪翻滚,愤怒地拍打着岸边,和水禽站在一条战线,猎人们只好撤回镇上,继续做先前抛下的活。不过他们还是会经常成功。当我清晨去湖边提水,常能看到这高贵的鸟儿驶出湖湾,与我相距不过几竿远。若是我想奋力划船追上它,看它有何反应,它便会潜入水中,不见踪影,有时候得到下午我才能再次看到它。但在水面划行,我可是比它快呢。下雨时,它常常就飞走了。

某个安静的10月午后,我沿着北岸划船,因为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潜鸟会在湖上驻足,像乳草般飘然落下。就在我四处搜寻却找不到潜鸟的时候,突然有一只从岸边向湖心游去,它在我前面几竿远的地方发出狂野的笑声,暴露了自己的行踪。我划桨追去,它便潜入湖中,但等再次浮出来时,我却离它更近。于是它又潜入湖中,这次我估错了它的方向,等它冒出来时,我们相隔有五十竿,这距离是我造成的;它再次大笑了许久,显然比先前笑得更有理由。它的动作如此狡猾,我总是与它隔着五六竿的距离,无法靠近。每次浮出水面,它都要扭头四处张望,冷静地观察湖水和陆地,明显是在选择路线,好让自己下一次冒出来时,是在湖面最开阔、又离小船最远的地方。它做决定的速度之快,执行决定的态度之坚决,让人称奇。它能立刻将我引到湖面最开阔处,让我无法把它逼到死角。当它在脑海中思考什么的时候,我也在努力揣测它的想法。这真是场漂亮的棋局,平静的湖面就是棋盘,对弈的是一个人和一只鸟。突然间对手将棋子放在棋盘之下,而你要做的是如何把你的棋子摆在离它下次出现最近的地方。有时它会出其不意地在我后面冒出来,显然是直接从船底穿过去的。它憋气厉害且体力充沛,尽管已游出很远,还能立刻再次扎进湖底。没人能猜出在这平静的湖面下,它会像鱼儿般游到多深的地方,因为它有时间和能力去探访瓦尔登湖的最深处。据说在纽约的一些湖泊中,潜鸟曾在水下80英尺的地方被钓鳟鱼的钩子钩住――不过瓦尔登湖可比这还深。我想,水中的鱼儿看到这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怪客在它们中间游来游去,一定很惊讶吧!但潜鸟在水底也能认路,就像在水面上一样,而且还游得快得多。有一两次,我看到它即将浮出湖面时激起的水花,刚把脑袋露出来侦察情况,随即又沉下去。我发现与其费力去计算它下次会在哪儿出现,倒不如倚桨休息等着它自己冒出来;因为一次又一次,当我朝某个方向聚精会神凝望时,它却突然在我身后怪笑,吓我一跳。不过,为何这潜鸟在狡猾地躲开我后,又要在每次出水时大笑,暴露自己的行踪呢?看来它其实很蠢笨。通常我能听见它出来时拍水的声音,从而探测到它在哪儿。一小时之后,它依然兴致勃勃,甚至潜游得比刚开始还要远。它钻出水面继续安详地航行着,胸前的羽毛整整齐齐,全靠那宽大的脚蹼在水下将其抚平。它的声音常常是恶魔般的奸笑,有点像水鸟的叫声;不过有时候,当它成功避开了我,潜到很远的地方再冒出来时,又会发出一声长长的怪叫,不像鸟鸣,倒像狼嚎;就如一只野兽把嘴部贴到地面发出的呼号。这是潜鸟之音――或许算得上这里最狂野的声音,能传遍整个山林。我觉得,它是在嘲笑我白忙活一阵,并且为它的本领感到自豪。虽然此时天色已阴沉,但湖面依旧非常平静,即使听不到它的声音,我也能看到它冒出湖面。它白色的胸羽,静止的空气,还有宁静的湖水,都在告诉我它的行踪。最后,它在离我五十竿的地方,又发出一声长啸,似乎在呼唤潜鸟之神的帮助,立刻从东方吹来一阵风,湖面卷起点点涟漪,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好像是潜鸟的祈祷有了回应,它的神对我愤怒了;于是我离开它,留下它在波涛汹涌的湖面上越行越远。秋日里,我常常用几个小时观看野鸭如何在湖中央狡猾地游来游去,远远躲开那些猎人;这套技巧,等它们去了路易斯安那的沼泽,就不需要了吧。当不得不飞起来时,它们会盘旋而起,在瓦尔登湖上方高高翱翔,像天空中的小黑点,它们飞得那么高,应该很容易看到别的湖泊河流;可当我以为它们早飞到那边的时候,它们却又斜飞了四分之一英里,落在远处某个不被打扰的地方;但它们在瓦尔登湖心畅游,除了安全以外,是否还有其他缘故,我也不知道;也许它们和我一样,也爱着这片湖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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