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瓦尔登湖》(14)

第十四章《瓦尔登湖》(14)

以前的居民

冬天的访客

我经历过几场欢乐的风雪,在火堆旁度过了不少愉快的冬夜,那时屋外的雪花疯狂地飞舞,甚至淹没了猫头鹰的叫声。好几个星期,我外出散步时只偶尔遇见几个来林中伐木的人,他们用雪橇将木头运回村里。然而这漫天大雪却协助我在林中最深的积雪处开辟出一条道路,因为有一次我从那走过后,寒风把橡树的落叶吹进我的脚印里,吸收阳光融化了冰雪,于是我不但有了干燥的地方可行走,还能在夜间根据它们黑乎乎的线条来指路。至于与人交往,我常想起以前住在这林中的居民。根据镇上许多人的回忆,我房屋附近的道路曾回荡起居民的笑声和谈话声,两旁的树林中星星点点地散布着他们的小花园和住宅,不过当时的树林要比现在浓密得多。我还记得,在有些地方,茂密的松树会擦刮到马车的两侧;不得不单独步行到林肯镇去的女人和小孩,经过这儿时常常会很害怕,狂奔着离开。虽然只是通往邻村的一条卑微小路,或者只是伐木工人走的小道,但从前它变化万千的景色,却让旅行家沉醉迷惑,久久不能忘怀。现在连接树林和村庄的,是开阔的原野;那儿原本是长着枫树的沼泽,上面有条木排道,毫无疑问,还有部分残留的圆木支撑着如今这条尘土飞扬的公路,从斯特拉顿庄园(现在的济贫院)直通布里斯特山。

在我豆田的东边,马路对面,卡托?因格拉汉姆曾在那住过,他是康科德镇乡绅邓肯?因格拉汉姆的奴隶;老爷给他的奴隶盖了间房子,允许其在这片树林中生活――这个卡托可不是乌提卡人,而是康科德人。有人说他是几内亚黑人。少数人还记得他当初种了一小片胡桃林,他说要靠它们来养老;最后被一个比他年轻的白人投机商买走了。那人也早住地底下去了。卡托那个消失一半的地窖窟窿仍然还在,只是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被掩盖在几棵松树之下,路人难以发现。现在那里长着光滑的黄栌,还有很原始的一种黄色紫菀也长得很茂密。

就在我豆田的转角处,更靠近镇区的那边,曾伫立着黑女人席尔法的小屋,她在那纺织亚麻布卖给镇上的人,瓦尔登树林里响彻着她高亢的歌声,她的嗓音嘹亮又悦耳。后来,在1812年的战争中,几个假释的英国战俘趁她不在家,把她的房子烧掉了,连同她的猫狗也在大火中丧生。她过得很辛苦,甚至过着非人的生活。有位常来林中的老者还记得,一天中午路过她家门口,听见席尔法对着沸腾的铁锅喃喃自语:“全是骨头,全是骨头!”我还在橡树林中看见过残留的砖头。

沿路走下去,在右手边,布里斯特山上,曾住着布里斯特?弗里曼,他是个“手巧的黑人”,当过康明斯老爷的奴隶――那儿至今还生长着布里斯特种下的苹果树;已是很古老的树了,不过我觉得它们的果实依然味道十足。不久前,我在林肯镇的旧墓园里读到他的碑文,旁边是从康科德撤退时阵亡的几位英国掷弹兵――他的墓碑上写着“西比奥?布里斯特”――他应该有资格被称为“征服非洲的西庇阿”1――“一个有色人”,好像他曾褪了色似的。墓碑上还特别强调了他去世的日期;这间接让我知道了原来他也曾活过。和他同住的,是他热情的妻子芬达,她会算命,性格很好――长得又高又壮,而且还特别黑,比任何黑夜的孩子都还要黑,这样的圆黑球在康科德镇算得上空前绝后了。

1西庇阿?阿非利加努斯(ScipioAfricanus),古罗马将军,曾出战非洲,被尊称为“征服非洲的西庇阿”。

山下方左手边,在林中的古道上,是斯特拉顿庄园的遗迹;他们家的果园曾占满了整个布里斯特山,但果树早已被苍松消灭,只留下几个树桩,它们的老根仍滋养着许多繁茂的树木。

继续往城镇方向走,在马路的右边,紧邻树林,就到了布里德1的地方;那里因闹鬼而闻名,这妖魔虽未收录进古代传说,却在我们新英格兰人的生活中扮演着非常重要和惊人的角色;就像许多神话人物一样,将来理应有人替他写部传记;最初他乔装成朋友或雇工,然后抢夺钱财、杀人灭口――他就是新英格兰朗姆酒。但历史尚未讲述这里发生的悲剧;就让时间来冲淡悲剧色彩,给它们抹上层蔚蓝的颜色吧。根据某个最含糊不清、无据可考的传说,这儿曾经有个酒馆,还有一口水井,给旅客提供了饮料,也让他们的马匹精神焕发。人们在这里彼此问候,互相交换新闻,然后又踏上各自的旅途。

1指理发师约翰?布里德(JohnBreed)。

布里德的木屋十二年前还在,只是早已无人居住。它和我的小屋差不多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选举那天夜里,几个淘气的小孩放火将它烧掉了。当时我住在村子边上,正强打精神读着达文南特1的《贡狄贝尔特》,那年冬天我得了瞌睡症――顺便提一下,我也不知道这是否算家族遗传,我有个叔叔,他刮胡子时也会睡着,每个星期天都要躲到地窖里去挖土豆的芽,以此保持清醒、恪守安息日的规定;又或许是我试图一字不漏地读完查尔莫斯2的诗集造成的。我真是看得晕头转向。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火警的钟声响起,救火车匆匆开过去,一群男人和孩子乱哄哄地挤在前头,我跑在最前面,因为我跳过了小溪。我们还以为是远处树林的南边失了火――我们以前都救过火――什么谷仓啊、商店啊、住宅啊,或者所有这些地方都着了火。“是贝克的谷仓。”有人喊道。“是科德曼家吧。”又有人这样肯定地说。接着,一阵火星冲上树林高空,就像屋顶坍塌了一样。我们大声喊着:“康科德来救火啦!”几辆满载的马车飞驰而过,上面或许坐着保险公司的经纪人,不管起火的地方有多远,他必定会到场;救火车倒是被甩在了后面,也没那么慌张;人们窃窃私语地说,走在最后的就是那放了火又去报警的人。我们就这样像理想主义者一样往前奔,全然不顾耳闻目睹的证据,直到拐了个弯,听到火焰的爆破声、感受到墙那边传来的热浪才恍然大悟,哎呀,着火的地方是这里!然而到了火场,我们的热情反而下降了。刚开始我们想把池塘里的水都浇过去,但后来还是决定任凭大火烧吧,反正房子也烧得差不多,没什么价值了。于是我们站在救火车周围,挤来挤去,用扩音器表达着各自的感想,或者低声谈论着有史以来的大火,包括巴斯康商店那次;大家都认为,若是当时手中有灭火器,附近又有池塘的话,就算遭遇到世界末日的大火,我们也能将其变成另一场大洪水。最后,我们都撤了,没有添乱――我也回家睡觉,继续读《贡狄贝尔特》。说到《贡狄贝尔特》,序文中有一段话说智慧是灵魂的火药――“但大多数人都不懂智慧,就像印第安人不懂火药一样”,我不以为然。

1威廉?达文南特爵士(SirWilliamDavenant,1606―1668),英国诗人、剧作家。

2亚历山大?查尔莫斯(AlexanderChalmers,1759―1834)于1810年出版了21卷的《英国诗集:从乔叟到古柏》。

第二天晚上,我恰巧又经过那里,差不多是在同样的时间,听到有人在低声哭泣,黑暗中我凑近去看,发现我认识此人,他是该家族仅存的后裔,他继承了家族全部的优点和缺点;也只有他在乎这场火灾,他趴在地上,望着地窖墙那边还在冒烟的灰烬,喃喃自语,这是他的习惯。他一整天都在远远的河边草地干活,此时才有空来看看祖屋,这也是他年轻时住过的地方。他从各个方向、各个角度往地窖里看,总是趴在地上,好像里面有什么宝贝,他记得就藏在那石头缝里,但除了一堆砖和灰烬,什么也没有。房子已被烧毁,他要看看还有什么断壁残垣。我的出现让他感到了些同情和安慰,于是在黑暗中尽量给我指水井被覆盖的地方;谢天谢地,水井不会被烧掉;他沿着墙壁摸索了很久,找出父亲亲手削好并安装的抽水杆,用手摸着末端曾用于吊重物的铁钩――这是他所能抓住的一切了――试图说服我相信它不是普通的“装置”。我摸了摸,现在几乎每次散步时都会多看它两眼,因为它钩着一个家族的历史。

又到路的左边,在开阔的空地里能看到井和墙边的丁香花丛,那里曾住过拿汀和勒格罗斯。但现在我们还是掉头往林肯镇方向走吧。

在比上述地方还要远的树林更深处,就在这条路最靠近瓦尔登湖的地方,陶瓷匠威曼就住在此,他给镇上的同胞制作陶器,还将这门手艺传给子孙。他们经济上并不宽裕,生前只勉强拥有那块土地;税官常常来收税,不过来也是白来,只能象征性地“拖走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做做样子,我在税官的记录上看到,实在是没什么可取之物。仲夏的一天,我正在锄草,有个拉了一车陶器前往市场的人在田边勒住马车,问起了陶瓷匠的儿子小威曼。那人多年前曾向小威曼买过制陶器的轮盘,很想知道他的近况。我在《圣经》中读到过陶瓷匠的黏土和轮盘,但从未注意到,我们使用的器皿并不是那个年代完好无损流传下来的,或者像葫芦一样挂在树上,我很高兴听到我住的附近曾有人从事制陶这门艺术。

在我之前,最后一位住在树林里的居民是个爱尔兰人,叫作休?阔尔(如果我没拼错的话),他就住在威曼的房子里――大家都叫他阔尔上校。据说他曾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我倒是想和他过几招。他在这里的营生是替人挖沟渠。拿破仑去了圣赫勒拿岛;阔尔则到了瓦尔登树林。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事,都很凄惨。他这人有风度,像是见过世面的,说起话来也比想象中还文质彬彬。哪怕盛夏他也穿着大衣,因为患有震颤谵妄症,脸红得如胭脂。就在我搬进树林不久,他就在布里斯特山脚下的马路上死了,所以我没将他算作我的邻居。他的朋友认为他的房子是“不吉利的古堡”,在其被拆除之前,我还去过一次。那里有几件卷起来的旧衣服,就放在他的床板上,看上去好像他本人。炉旁是折断的烟斗,而不是泉边打破的碗。后者不能作为他逝世的象征,因为他曾对我说,虽然他听说过布里斯特泉,却从未亲眼见到;地板上散落着破旧的纸牌,方块K和红心K等。有只黑色的小鸡没被长官抓走,它像夜一般漆黑安静,甚至都不叫,仍然栖息在隔壁的房间里等着列那狐。屋后花园的轮廓依稀可见,应该是种过东西,但从未锄过草,许是因为他的病经常发作吧,不过现在正是收获的季节。苦艾和叫花草长得很是葱郁,我的衣服上沾满了叫花草的果实。房屋后面挂着张土拨鼠的皮,应该是刚晾上去不久,这是他最后一次滑铁卢战役的战利品;可是他再不需要温暖的帽子或手套了。

如今只有地上的坑洞能证明这些房屋曾经存在过,地窖的石头深埋土里,草莓、木莓、糙莓、榛树和黄栌在向阳的草地上生长;苍松或多节的橡树占据了烟囱的位置,而馥郁芬芳的黑桦摇曳的地方,或许就是以前的门槛。有时,水井的凹痕还可辨认,那里曾有泉水涌出,如今却只有干枯无泪的杂草;或许水井隐藏得很好――大概要将来某天才会被发现――因为最后离开的人用石板将其盖住了,石板上已长出了草皮。把井遮盖起来――这是多么悲哀的事!他当时一定也是泪如泉涌。这些地窖的痕迹如同废弃的狐狸巢穴,这古老的窟窿,都曾经有过熙熙攘攘的人类生活,人们也都在这儿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方言讨论过“命运、自由意志和绝对的预言”。但据我了解,他们讨论的结论是“卡托和布里斯特都拔过羊毛”;这带来的启发,一点儿不亚于那些著名的哲学流派。

门、门楣和门槛都已消失了一个世代,丁香花依然长得生机勃勃,每年春天都绽放芬芳的花朵,让沉思的行者随手摘走;从前它们被小孩儿种在前院里――现在却伫立在荒废的院墙下,让位给新生的树林――它们是这个家族唯一的幸存者。那些黝黑的小孩儿肯定没想到,只有两个芽眼的细枝条,被他们插在屋前的阴影中,每天浇水,竟能生根发芽,活得比自己和后面庇护它们的房屋还要久,也比大人的花园和果园还要久,在他们长大成人、告别人世半个世纪后,这些丁香花还能向孤独的漫步者讲述他们家族的故事――而且鲜艳依旧、芳香依旧,一如第一个春天那样。我看到了它那仍然柔和、高雅和欢快的淡紫色。

但这小小的村庄,本可以繁衍出更多的东西,为什么康科德镇依然屹立,而它却消亡了呢?难道是因为没有天时地利――享受不到好水源吗?可明明有深邃的瓦尔登湖和冷冽的布里斯特泉啊――这些都是健康长寿之水啊,可那些人却不懂珍惜,只是用来冲淡杯中的酒。他们全是口渴的人。编竹篮、做扫帚、织草席、晒苞谷、纺亚麻布、烧瓷器等营生,为何不能在这繁荣,让荒野如玫瑰般绽放呢?为何没有兴旺的子孙来继承祖辈的土地?土壤再贫瘠,也不至于退化吧。唉!在此生活的居民怎么就没有让它变得美丽一些!也许大自然又要拿我做实验,让我充当第一个居住者,而我上个春天才建起的房屋会成为这个村庄最古老的建筑。

不知道在我占领的这块土地上,以前是否有人盖过房屋。可别让我生活在一个建立于古城遗址上的城市,以废墟为材料,以墓地为花园。那里的土壤已经荒芜,而且受到了诅咒;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地球恐怕早已毁灭。带着这样的记忆,我把那些以前的居民又安置在森林中,并渐渐入睡。

这个季节很少有人来看我。积雪最厚时,往往一两个星期都没人敢靠近我的小屋,但我在那儿过得很舒适,像只草原田鼠,或者说像牲口和家禽,据说它们能长时间埋在积雪里,即使没有食物也能存活;又或者像早年来到本州萨顿镇那家移民一样,1717年那场大雪完全掩盖了他家的房屋,当时男主人不在家,幸好有个印第安人看到烟囱的热气在雪里融化的窟窿,才解救了他们一家。但现在没有友好的印第安人来关心我;当然我也不需要,因为这房屋的主人在家呢。大雪啊!听起来多么愉快!此时,农夫无法赶着马车到树林和沼泽去,只好把家门口遮阴的树砍下来;待积雪冻硬后,他们就到沼泽去砍树,等到第二年春天去看,才发现他们是在离地10英尺的地方将树砍掉的。

积雪最厚的时候,从公路到我家半英里长的那条路变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虚线,点与点之间隔得很远。风雪平静的几天,我外出回家都迈着相同的步伐,小心翼翼地像圆规一样精确地踩在自己的足印里――冬天将我限制在这样的路线上――不过那足印反而映衬出天空的蓝色。不管什么天气,都没能阻碍我的脚步,或者说我的出行,我常常在最深的积雪中前行8到10英里,去赴与一株山毛榉、一株黄杨,或松树林中某位老相识的约会;那时冰雪压弯了它们的枝条,让树冠变得更尖,把松树变成了铁杉的模样;我在近两尺厚的积雪中艰难跋涉到山顶,每跨出一步,都要抖下一大团雪花;有时我还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行,此时连猎人也已闭门不出了。一天下午,我颇有兴致地观察着一只猫头鹰(拉丁文学名:Strixnebulosa),它正蹲在一个白松较低的枯枝上,靠近树干,当时光线很亮,而我离它不到一竿的距离。当我移动时,它能听见我的脚踩在雪上的嘎吱声,不过它看不见我。于是我弄出更大的声响,它便伸长脖子,颈上羽毛竖着,眼睛瞪得很大;但很快又合上眼皮,开始打瞌睡。观察它半小时之后,我也开始睡意朦胧,它半睁着眼睛蹲在那儿,像一只猫,算是猫的有翅膀的兄弟吧。它眼皮之间只留一条小缝,和我保持着半圆形的关系;它就这样半闭着眼睛从梦乡中往外看,想弄清我到底是个模糊的物体,还是挡住它视线的灰尘。最后,或许是声音太响,又或许是我靠得太近,它不安起来,在树枝上缓缓转过身,似乎因美梦受到惊扰而烦躁;然后展翅飞过松林,它的双翼如此宽大,完全听不到翅膀扑动的声音。猫头鹰在林中穿梭,全凭精确的感觉,而不是视力;阴暗之中,它凭借灵活的羽翼又找到新的栖息地,在那里可以静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每当走在横跨草原的铁路那漫长的路堤上时,我常常遇到凛冽的寒风,它比在任何地方都刮得自由;寒风掌掴着我的左脸,虽然我不信上帝,但还是将右脸也转过去让它打。从布里斯特山下来的那条马车道也不见得好走。我就像友好的印第安人,还是得到镇上去,哪怕瓦尔登路的两侧已堆满积雪,行人经过后不到半小时,他的脚印就能被抹得干干净净。等我踏上归途,又是一阵大风雪,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行走,忙碌的西北风已将粉状雪花斜斜地洒落在路面,看不见野兔的足迹,白足鼠细小的爪印就更无影无踪了。不过即使在深冬时节,我也能看到在有些温暖柔软的沼泽上,青草和臭松依然常绿,偶尔还有耐寒的鸟儿,在等待春天的回归。

有时虽然下着雪,但当我晚上散步回来时,能发现家门口留着樵夫深深的足印,壁炉上有他削好的木片,屋内还弥漫着他抽烟斗的气味。或者在星期天下午,如果我碰巧在家,便能听到雪地上的脚步声,来的是个长脸农夫1,他从很远的地方穿过树林来找我聊天;此人算是少数“真正的农夫”,他穿的是工作服,而非教授们的长袍;他引用教会和国家的那些道德言论,就像在兽厩中拉走满车肥料那样轻松。我们聊到粗野而淳朴的时代,那时人们在寒冷的天气里,围着大堆篝火坐下,头脑也非常清楚;没有其他点心,我们便用牙齿试试聪明的松树早早放弃的坚果,那些最厚的坚果,里面往往是空的。

1本杰明?桑本指出这位农夫是埃德蒙?霍斯莫(EdmundHosmer),他是梭罗的好友。在梭罗时代,颅相学非常流行,长脸被认为代表着机灵和聪明。

从最远的地方,踏着最深的积雪,冒着最严酷的天气来到我木屋的,是一位诗人1。农民、猎人、士兵、记者,甚至哲学家都可能会畏惧不前;但没有什么能阻拦这位诗人,因为他是带着纯粹的爱而来。谁能预测他的来去呢?他随时都会有事出门,哪怕是连医生都熟睡的深夜。我们在小屋里时而开怀大笑、时而低声细谈,弥补了瓦尔登山谷长久的沉默。相比之下,百老汇都显得寂静荒凉了。笑声总是适时响起,或是因为刚说的一句话,或是因为将要脱口而出的笑话。我们喝着稀粥,创造了许多“崭新的”人生理论,这稀粥既是待客佳品,又能让人清醒地谈论哲学问题。

我不会忘记,在湖边生活的最后一个冬天,还有另外一位受欢迎的客人2,他曾在风雪和黑暗中从村子里走来,直到在树林中看见我的灯光,我们共度了好几个漫长的冬夜。他应该算是最后的哲学家了,他出生于康涅狄格州,起初贩卖过小商品,后来主要贩卖他的头脑。如今他仍然在推销他的思想,颂扬上帝、贬低凡人,他的大脑里全是这些思想,就像坚果里只有果仁一样。我想他一定是当今世界上最有信仰的人了。他的言行举止表明,人们所习惯的生活其实可以更好,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他应该永远不会感觉失望。目前他还没什么事业。虽然眼下比较不济,但待那一天到来,大多数人意想不到的法律将会实施,酋长和统治者都得来找他征求意见了。

1指梭罗的好友埃勒里?钱宁。

2指博朗森?阿尔科特(BronsonAlcott,1799―1888),美国超验主义哲学家,教育家。

看不到清澈,他们真是有眼无珠!1

他是人类真正的朋友;几乎是人类进步唯一的朋友。他是一个古板的人,或者说是一个圣人。他不厌其烦地要将人身上铭刻的神性显现出来,重塑已摇摇欲坠的神的形象。他以热情的智慧拥抱孩子、乞丐、疯子和学者,包容一切思想,并让其变得广博深邃。我觉得他应该在世界大路上开家旅馆,招待来自各国的哲学家,而招牌上应该写:“招待人类,恕不款待他的兽性。欢迎有闲暇、心情宁静和渴望踏上正途之人。”也许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理智、最没有怪异想法的;也从来不反复无常。从前我们一起散步聊天,经常把凡尘俗世抛诸脑后;因为他不受任何制度约束,自由坦荡。不论我们走向何方,天地似乎都融为一体,是他让风景增色。这样一个穿蓝衣服的人,最适合他的屋顶便是苍穹,那与他的安宁相映相衬。我相信他不会死;大自然可舍不得放走他。

1引自托马斯?斯托勒(ThomasStorer,1571―1604)的《托马斯?沃尔西的一生》。

烘干了各自思想的木板,我们坐下来将它们削尖,一边试试我们的小刀,一边欣赏着美国五叶松光亮的黄色纹理。我们轻巧肃穆地向前跋涉,或者平静地携手共进,好让思想的鱼群不会在溪流里被吓跑,也不害怕岸上的垂钓者,鱼儿潇洒地游来游去,就像天空中飘浮的白云,是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珍珠贝壳。我们在那儿考订神话、修正寓言、建造着大地无法提供基石的空中城堡。伟大的观察者!伟大的预言家!与他交谈是新英格兰之夜的一大乐趣。啊!我们三人――隐者、哲学家和我前面提到的老人――我们的谈话充实得让小屋都膨胀摇撼;我不敢说这每一英寸的范围承受了多少磅的气压,但木屋裂开的缝隙,事后得塞进多少愚钝才能阻止它们泄漏――不过我已捡了足够多的那种麻絮了。

另外还有一个人1,我曾在村里他的家中与他度过了“充实的时光”,这一切使我久久难以忘怀;他也不时会来探望我;除此之外我再没其他社交了。

正如在别处一样,有时我也希望会有人来看我,但总是失望。《毗湿奴往世书》中说:“黄昏时,主人应在前院等待客人到来,等待的时间要足以挤完一头奶牛的奶那么长,如果他愿意,还可等得更久。”我常常恪尽这种好客的职责,等的时间可以挤完一群奶牛的奶了,可依然没看见有谁从镇上走来。

1指梭罗的好友爱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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