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一个人的远行》(9)

第三十七章《一个人的远行》(9)

漫步沃楚西特山

松树的针叶全都向西倾斜。

――1842年7月19日于康科德不管是夏日还是冬日,我们的目光都会落在远处地平线群山那若隐若现的轮廓上,距离和朦胧感赋予它们一份本不属于自己的雄伟壮丽。由此,诗人和旅人引用的典故也就不难理解了――无论是春日的清晨与荷马坐在峰峦叠嶂的奥林匹克山上,还是与维吉尔及其同伴漫游伊特鲁里亚和色萨莉亚的山丘间,抑或同洪堡畅游在更为摩登的安第斯山脉和特内里费岛。我们站在康科德的峭壁上,对它们袒露心迹:

你们以前沿之力坚守阵地,以广阔的胸怀环谷而立,你们让万籁俱寂,莫纳德诺克和彼得博罗的山岗啊!你们是溪流远方的温床。犹如声势浩大的舰队,驶过雨雪和风霜,驶过冬日的严寒和夏日的酷暑;你们斗志昂扬,义无反顾,直至天际间的彼岸方肯驻足。你们没有禁运的船货,临近陆地也无须闪躲,那派遣你们探险的人,早已向太阳昭示了他们的纯洁。舰队的每一艘船只,都向西行驶,总是抢在劲风前,扬起风帆,载上不知多重的金属。

我坐在这稳固的座位上,似乎感觉出你们那难以测量的货舱深度,还有那横梁的宽度和张帆索具的长度。

在我看来,你们新奇的西行之旅悠闲安逸,让你们尽享乐趣,你们的窗楣如此清爽,蓝得如此亮丽,似乎时间从未在你们身上留下痕迹。你们毫不费力,舒展地躺在那里,那粗糙的原始木料制成了如此坚硬的建材,如此柔韧的桅杆。新土地的构成物,有朝一日会成为我们西方交易的货物,用来建造新世界的顶梁柱,穿过广袤的海洋,新世界横空而出。我们享受着绵亘的光芒,而你们仍高耸于西天之上,像堆叠结实的干草垛,静栖在上帝遥远的小牧场。云彩镶着金边银边,在七彩锦缎的折痕里飘扬,耀眼的琥珀色华彩,是西天的浓妆。斜阳投下几缕余光的地方,就连天空都那么华美辉煌。峰峦和树丛描绘出大地的边缘,仿佛悬在半空的雕像,又好似港湾的驳船,在等待清晨的微风扬帆。我甚至在想,穿越你蜿蜒的峡谷,去往天堂。尽管历史的书页已经泛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还在更远处徜徉。狂风骤然从你最僻远的幽谷袭来,挟裹着新世纪的讯息和新思潮的时代。但我对你无时不想,沃楚西特山,因为你和我一样,离群索居,孤芳自赏。你悠远的蓝色目光,穿过空地、峡谷或铁匠铺的窗,眺望那一方天空,你目光所至,皆为增色添彩。

然而你我之间,亦梦亦幻,你这西方的开拓者,既不知畏惧,亦不知羞惭。为冒险精神所驱,你竟能在天空的屋檐下舒展身躯,自由呼吸!你头顶苍穹,脚踩大地,从出生那一刻起,既不拘于天,亦不赖于地。韦兰群山中的沃楚西特啊!可否让我成为你的金兰兄弟!

终于,我们像拉塞拉斯王子和幸福谷的居民一样,决定去攀登西方地平线上的蓝墙,尽管我们也担心爬上去也看不见仙境,但还是毅然前行。尽管此行的目的地近在咫尺,但我们并不急于马上结束旅行,而是打算效仿荷马。他不过是要去阿喀琉斯的帐篷,却引着读者穿过平原,沿着喧嚣的海岸,越过万水千山。思想的空间是大地和水域所及的地方,那里人来人往。远处景色独好,越有深度的思想者行得越远。

七月的凌晨,天气凉爽宜人,我和同伴匆匆穿过阿克顿镇和斯托镇。斯托镇一条小溪汇入阿萨贝特河,我们在小溪旁曾稍事休息。阿克顿镇的丛林凉风习习,我们拄着结实的木棍在丛林里穿行,耳畔传来红眼鸟、画眉、东菲比霸鹟和布谷鸟婉转的歌声,令人顿感心旷神怡。我们穿过空旷的田野,一片片田野清新的气息沁人心脾。大自然泰然静默,等待人们去观察、去漫游。晨曦中的每根横栏、每座农舍都朦朦胧胧,每一声清脆的叮叮声都诉说着安宁纯洁。我们沿着潮湿的道路欣然漫步田野,体味着大自然的私密。这种私密并非白昼隐去后的落寞,而是尚未被亵渎过的孤寂。这是光明中的孤寂,远胜过黑暗里的秘密。可惜没过多久,田野上就传来了割草机的砰砰声,还夹杂着母牛的低哞声。

我们行经长满啤酒花的乡野,它们填补了美国风景中藤本植物的空缺,还会让旅人想起意大利和法国南部的风光。无论是在这片乡野上一片苍翠,啤酒花优雅地从一根根木杆上垂下来,藤架下习习凉风送爽的时候,还是在九月金秋时节,女人、孩子和远近乡邻们齐聚乡野把啤酒花采摘到长水槽里去的时候,或者在更晚些时候,当拆下来的木杆被人们竖着堆在院子里,像一座座金字塔,也有的横着成堆成堆地搁在路旁时。啤酒花的种植、采摘、在炉子里的烘干、包装上市以及它的各种用途都跟葡萄的种植和用途颇为相似,或许将来会成为诗人们赋诗吟咏的主题。

附近草原上割草的工人也说不上来我们休憩的那条小溪叫什么名字,就连它有没有名字都不知道。不过,他年轻的同伴,或许是他的弟弟,却告诉我们它叫“格里特溪”,意思是“伟大的溪流”。尽管他们站在田野上距离很近,但他们的见识却相距甚远,在陌生人来访之前,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彼此之间会有什么保留。在博尔顿,我们靠在村舍篱笆的围栏上歇脚,村舍里传来悠扬的音乐,或许是在向我们这些歇脚的游人致意,提醒我们迄今为止人们都在享受着相似的乐趣。我们这些旅人很快就意识到,生活被包围在相同的几个事实,相同的简单联系之中。如果想通过旅行寻找新鲜的东西,往往都是徒劳。就连花儿的生长也比人类的生活更多姿多彩。然而,我们登上高地眺望群山的风姿时,又觉得不虚此行了,哪怕只为了听一听那些山峦的名字从当地人的嘴里蹦出来呢。他们的发音更真切、更放纵,不说维塔提克、维楚西特,而念成瓦塔提克、沃楚西特。这让我们为自己平淡无奇、礼貌彬彬的发音感到汗颜,他们的出生和成长就比我们更具有西部特色。他们的口音比我们更豪爽,舌头卷动的时候气息顺畅。你遇上一个沉默寡言的乡下人,他的妻子毫不吝啬地把奶油和乳酪摆在你面前,他便开始滔滔不绝地侃起大山来。午前,我们爬上了俯瞰兰开斯特山谷的高地,将西方空旷宜人的美景尽收眼底。一座小山的山顶上,橡树成荫,附近一股泉水从铅灰色的管子里冒出来。大中午最热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橡树荫下休憩,一边吟诵维吉尔的诗,一边欣赏旖旎的风光。这里给人一种置身于地球之外的感觉,因为或多或少竟能够窥探地球的形态和结构。我们旅程的终点沃楚西特山就在这里,它以不曾改变的比例向我们逼来。不过,晨曦中远远望去的那种缥缈的色彩现在减少了几分。再往北,它的兄弟山脉沿着地平线连绵起伏。

我们看《埃涅阿斯纪》的时候,每每读到“atquealtaemoeniaRomae”――“巍峨罗马的城墙”这一句就要停下来思索一番,才能继续读下去,一部天才著作要经受多少审视啊!2000多年前生活在古罗马的维吉尔应该向新英格兰山的朝圣者们阐释他的深意和他那来自意大利溪谷的灵感。我们的生活如此粗糙而摩登,他们的生活如此古老而文明。然而,阅读维吉尔的诗让我们感觉人类的本性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样的。诗人自己也曾经说过,我们内心都是没有长大的孩子,平等地生活在宙斯神的统治下。

他从树叶上摇落蜂蜜,把火焰移走,他留住从四面八方流进河流的美酒,经过冥思,那阅历渐渐创造出不同的艺术,在耕田中寻求玉米锋利的叶子,从燧石的纹理中打出火苗。

古老的世界安详地矗立在新世界的身后,正如远处的山峰一座耸立在另一座的后面,更显得朦胧而遥远。古罗马强行把它的故事留在后人的心里。我们那天早上路过的那所学校,孩子们先要学完关于它的数次战争,背诵过它的紧急战斗令,才会学到附近兰开斯特战役的故事。徘徊的目光仍旧会落在它的群山上,而它仍旧巍峨耸立在那遥远的天边,让前尘往事更加遥远。

附近这一带的地形非常值得游人关注,我们歇脚的那座山是绵延不绝的山脉的一部分,山脉从西南到东北,跨越乡野,将纳舒厄河的水域和康科德的水域分开。我们早上就是从康科德河的河岸出发的,所以能轻而易举地判断出途经的每条溪流都流向何方。往西15英里,越过格罗顿、谢利、兰开斯特和博伊尔斯顿的几道山谷,就是与这条山脉大致平行的沃楚西特山,它也呈西南―东北走向。最让我们意外的是,我们一路往下,竟然走进纳舒厄河畔的山谷,再往前走几英里,就是纳舒厄河南边的支流。这条清浅的小溪水流湍急,两旁的溪岸很高,铺满了碎石。不过,我们很快意识到,这里的溪谷不像我们之前走过的那些那么凉爽宜人,恐怕这次要在炎炎烈日下赶路了。

炎炎烈日当空照耀,附近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株香草。

我们既快乐又感到惆怅,我们的旅伴哈桑王子曾在沙漠中悲叹:

伤感之日,落魄之时,我从设拉子城墙启程时就已开始。

山丘中间没有一丝风,树叶一动不动,我们仿佛钻进了大蒸笼。青草和苜蓿曾经散溢出令我们神清气爽的清新气息,而现在每株药草都散发着一种干枯的药味。我们耐不住暑热,抬脚走进丛林,而后沿着溪岸,顺着小溪的流向信步前行,间或抬起头看看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生长的花草树木。如果你在这个季节走过林间小径,多半会看到夹竹桃那红色的梗茎和低垂的小铃铛般的花朵,还会看到美洲商路稍显粗糙的梗茎和浆果。这两种植物在更偏远、更荒芜的地方都十分常见,但在这里看到它们可能会让你印象深刻。如果“太阳把香蕨上蒸腾的热气投射下来”,攀爬濯濯童山的人会被晒晕过去,这是峰峦山丘在控诉那些刚刚钻进山峦深处的人。然而,当你穿行在山谷间的时候,花朵又散发出清凉的芳香,让你精神为之一振。

已经临近傍晚时分,我们还在行路,在路上每看到一条小溪,就把双脚浸入水中感受丝丝凉意,也顺便提提神。不久,我们终于可以躲在山峦的影子里行路了,于是又振奋起来,恢复了清晨出发时的活力。傍晚时分,我们穿过斯特灵镇,抵达镇子西边的斯蒂尔沃特河沿岸。一个小村庄就坐落在岸边。我们认为这个地方具备了某种西部特征,松树的气味和咆哮的河水令人精神大振,斯蒂尔沃特河的河水冲击着堤坝,发出声声怒吼,和它的名字颇不相符。小村庄刚成立的时候,一片片田野被夷为平地,一座座房屋拔地而起,森林比以往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更狂野。自然若无人干扰,多多少少总有几分文明,并且为自己的优雅感到快乐。然而,随着人类的斧头不断蚕食森林的边缘,那些曾隐藏在绿草如茵的河岸后面的枯枝败叶暴露在人们眼前。这个村庄还没有邮局,也没有起什么村名。我们走进这座小村庄,村民们投向我们背影的目光有几分得意甚至怜悯,似乎在可怜我们时至今日才在这个世界里现身,那副神情仿佛在说:“还是赶紧来研究我们吧,研究我们这里的风土人情吧。”每个人的世界都像森林中的一块空地,那么开阔,却又各自密闭。房东和他的仆人还没从田里回来,奶牛也还没来得及挤奶。不过,这家瑞士客栈墙壁上的题词倒是让我们印象深刻:“托尔海特没有优质面包、牛肉和红酒,如需享用,敬请自带。”这倒也没什么。可是我们发现主人给我们的报纸竟然是我们自己村的,这就难免令人对这个偏僻的地方扫兴了,就好像这片乡野告诉游人,它最大的魅力就是和城市之间便利的交通。就让它躺在自己永垂不朽的山丘上吧,也不必从峰峦上探头张望地平线上那微不足道的波士顿或纽约。

我们整夜都听到潺潺的水声和蟋蟀催眠般的吟唱。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离开了那家客栈。客栈仍沉浸在夜的氛围里,显得有几分神圣,四周一片沉寂,只有几头懵懂的奶牛有些骚动,似乎带着些许惋惜的神情。从这里到沃楚西特山的山脚下只有4英里的行程,而景色越来越迷人。斯蒂尔沃特河的河水潺潺淙淙,从一条又深又窄的峡谷底部淌过。啊!它带着大山那独有的清新气息,欢快地奔向前方,开始它造福四方的旅程。我们就沿着河畔的道路穿过峡谷,峡谷中长满了松树,地上到处都是岩石。刚开始,峰峦上还云雾缭绕,不过很快云雾就被山风吹跑了。路边树莓累累,我们摘了不少,感觉摘树莓似乎是一种莫测高深的行为,好比攀登大山的旅者就应该吃上几颗这种生长在深山中的芬芳四溢的果实,喝上几捧山涧里汩汩流淌的泉水,吸上几口高处更纯净的空气,借以净化自己的精神,而后借用山神自己的果实来供奉他们。平原和山谷住了多少人,它们所出产的东西就有多少。不过在我们看来,这种浆果的汁液却与山巅稀薄的空气息息相关。

时机不错,我们开始登山了。起初,我们穿过一片宏伟的糖枫林,糖枫树上雕刻着占卜的印记;而后走进一片更茂密的丛林;我们一路前行,林中的树木越来越矮,直到最后我们彻底走出树林。终于,我们登上峰顶,并在那里扎好了帐篷。这里高出普林斯顿村1900英尺,海拔3000英尺,虽然坡度不大,但却是从平原上拔地而起,因此当我们爬上山顶时,顿时产生了一种悠远偏僻的感觉,仿佛到了遥远的阿拉伯佩特拉地区或者最远的东部。抬头仰望,目之所及,看到的最高的东西就是落在树干上的知更鸟。燕子们在我们身旁飞来飞去,棕肋唧鹀和布谷鸟的叫声仿若近在耳畔。山顶占地大约几英亩,连一棵树都没有,全是光秃秃的石头,石头中间点缀着蓝莓灌丛、覆盆子、鹅莓、草莓、苔藓和纤长尖细的杂草。岩石缝里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常见的黄百合和矮小的山茱萸。这片圆形空地的下端,长着一圈茂密的橡树丛,以及枫树、山杨树、山毛榉和樱桃树,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株欧洲花楸树夹杂在其间,我们还发现了黄精那色泽艳丽的蓝色浆果和鹿蹄草的果实。以前在山顶最高点用木料修建过一座瞭望台,它的基底是一块粗糙的、中空的石头,左右十二英尺,高五六英尺。我们站在那里往北眺望,可以看到壮观的莫纳德诺克山丘,尽管山丘只比周围高出1000英尺,远看之下变了模样,但仍旧是那座“遥远的蓝色山丘”。第一天,它在薄雾笼罩之下朦胧可见,我们努力让自己的目光穿越雾霭,却徒劳无功,就好像再次抬头仰望天空,山峦之间的一片片丛林就像游荡在低空的浮云。正如航天者俯瞰波利尼西亚,地球仿佛苍穹中一个巨大的岛屿,尽管我们所在的位置那么低矮,但被弥漫的雾霭笼罩,四周就像深不可测的深渊,谁知道那个蓝色的太平洋岛屿上住着些什么人?当我们驶近它的岸边时,才看到岛上树木摇曳的姿态和母牛哞叫的声音。

我们一边等着云开雾散,一边在帐篷里吟诵维吉尔和华兹华斯的诗句,这给我们带来新的乐趣,不作美的天公也无法阻止我们体味《彼得?贝尔》当中所蕴含的质朴的真理和美:

在巍峨的切维厄特丘陵上,他躺在自己的驴子身旁,他跋山涉水,穿过约克郡的谷峪,在丛生的岩石和连绵的断壁里,有几个纵长低洼的村落,仰望头顶狭小的天空,还有那点点繁星。

谁知道这座山会不会有朝一日变成一座赫尔韦林山,甚至是帕尔纳索斯山呢?到那时,缪斯们会不会在这里出没,而荷马们会不会频频光顾附近的平原?

无忧无虑的沃楚西特山,昂头矗立在田野之上,它历经沧海桑田,眉宇间气定神闲,仿若阅读人类新史册的哲人一般。

山中的蓝莓配上我们带来的牛奶便是简朴的晚餐了,棕林鸫把歌声播撒在山脊线上,为我们用餐助兴。目光所及之处,不再是绘着壁画的天花板或铺着地毯的大厅,而是大自然描绘的苍穹、绣出的群山和丛林。日落之前,我们沿着山脊线,悠闲地朝北边走去,一只苍鹰在我们上空静静地展翅翱翔。这许是诸神散步的地方吧,它如此肃穆而幽静,远离平原旷野的污秽腥膻。随着夜幕降临,暮霭化作了烟霞,四周的景致更加清晰可见,无数的水洼映入我们的视线。

Etjamsummaproculvillarumculminafumant,Majoresquecaduntaltisdemontibusumbrae.

此时,别墅的屋顶炊烟袅袅,飘散在远方,重重暗影从高山峻岭上落下,更显悠长。

夕阳西下,我们站在那座石塔上眺望,看着暮色渐渐漫过了东边的山谷,村民们回到自己家中,关上大门。此时,月亮悄悄升上天空,月光重新照亮了那片土地。随即,暮色渐渐笼罩西边,哪怕远在康涅狄格州和格林山脉,都会重复刚才那一幕。斜阳的余晖落在我们两个孤单的新英格兰人身上。

翌日就是月圆之夜,今晚的月光特别明亮,我们可以在月下读书,也可以信步爬上山巅而不必担心有什么危险。刚好那天夜晚莫纳德诺克山上燃起了熊熊大火,一时间,把西边整条地平线都照得通亮。火光让我们看到层峦叠嶂,也让我们所在的地方感觉不那么荒僻。山顶起风了,我们只好回到自己的帐篷里避风。夜晚,我们合上帐篷的门,渐渐进入梦乡。

半夜醒来,狂风怒吼,从岩石上咆哮而过,帐篷里越来越冷,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这个荒凉的地方完全陷入夜的掌控之中,它用明亮的月光和刺骨的寒风宣示着它的威严和主权。帐篷里在暮霭降临时分最昏暗,此时我们躺在里面,透过透明的帐篷顶能清晰地看到天边的明月。那轮明月依然高悬于天际,俯瞰整座沃楚西特山,木星、土星分别伴其左右。尽管它如我们的命运一般遥不可及,但是知道它依然是我们的旅伴,就足以让我们心满意足了。的确,星辰本就是要给人以慰藉。我们不仅要知道我们的生命注定是卑微的,更应该知道我们有权利凝望星空,而且,它们理当获得更好的归宿。我们看到了永不失效的法则――也从来不认为它们会失效,它们的明灯夜以继日地燃着,为人类供应着这份奢侈的光芒,足见它们的本性是多么奢华而慷慨啊。

月亮刚刚西沉,黎明的曙光就忙不迭地来接班了。我们爬起来点燃篝火,火光闪耀,兴许方圆三十英里都望得见。随着天色越来越亮,狂风迅速平息下来。山顶上没有露水,但却寒气逼人。天色大亮的时候,我们望见了远处的地平线。我们还可以想象自己在大海上航行,此时正伫立在甲板上,眺望远处那连绵起伏的群山和天边的海浪。樱桃鸟绕着我们飞来飞去,灌木丛中传来五子雀和啄木鸟的叫声,山雀就栖息在我们身旁几英尺远的地方,棕林鸫又沿着山脊播撒它的歌声。终于,太阳从海平面上一跃而出,照耀着马萨诸塞州,从这一刻开始直到我们启程离开,大气渐渐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透明。我们开始意识到这里的视野有多么辽阔,苍茫的大地在某种程度上是如何与广袤的天空相对应的,而一个个白色的村庄又是如何与天上一个个星座相对应的。这里并没有高山叠峦特有的雄伟和壮观,只有那种令人在夏日陷入无尽深思的苍茫无垠。大自然的辽阔广袤尽在我们眼前。穷目所及之处,鲜有活物,偶尔有几只小鸟掠过,也并非热热闹闹地成群结队。游客在遥远的公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数英里内都找不到旅伴。眺望四周,眼前尽是连绵不绝的城镇,它们就像葡萄园的梯田,一片高过一片,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上。沃楚西特山实际上就是马萨诸塞州的眺望台。马萨诸塞像一张地图似的,在我们眼前完全铺开。东边和南边平坦的地平线告诉我们那两个方向是大海;北边是著名的新罕布什尔群山;而西北边和西边是胡萨克山和格林山脉雾霭缭绕的顶峰。我们前天傍晚已经一睹它们缥缈的蓝色身影,宛如即将被晨风吹散的云团。我们目光所追逐的最遥远的山脊线,从康涅狄格州北边一块突兀的巨石开始,一路向南延伸,只有三四座山峰隐约可见。不过,这当中最雄伟的当属西北方向尽显男子汉气概的莫纳德诺克山了。我们观察后发现,原来它就是梅里马克河和康涅狄格河的分水岭,两边蓝色的河水让它看上去仿佛在水中荡漾。两旁的山谷相对而出,汇入两条河的支流沿岸已经住了许多美国北方人,又有谁能说得出这些河谷将会拥有怎样的命运呢?瓦塔蒂克山以及分布在它附近的马萨诸塞州和新罕布什尔州的山峦,还有我们所在的这座山,都是从同一条高海拔山脉延伸出来的。不过,新罕布什尔州那处绝壁是该州突出来的海岬,正在夜以继日地向我们马萨诸塞州下沉,那里才是令我们魂牵梦萦的地方。

我们终于意识到重重山峦在这片大陆上占据了多少地方,意识到它们是如何进入宇宙的规划蓝图的。当我们第一次爬上群山的顶峰,并观察它们崎岖的地貌时,并没有赞叹形成这种地貌的鬼斧神工;可是当我们随后看到它们在地平线上的轮廓时,不得不承认那只神奇的手定是围绕着一个深奥的中心运作的。它塑造了对应的山坡,并使它们彼此保持平衡,是它秘密规划了宇宙的蓝图。大自然所有的山川河流,哪怕最细微的地方也都在它规划的蓝图里。这些次要山脉,和阿利根尼山一样,都是从东北向西南延伸开来。与这些山涧平行的,是更顺畅的河流,它们与海岸的大致走向以及自己的河岸相呼应。就连薄如轻羽的浮云,也喜欢向同样的方向飘浮,甚至就连盛行风的方向都和人类与鸟类的迁徙方向相符。一条山脉替政治家和哲学家决定了很多事情。文明的进步是沿着山麓悄悄蔓延的,却未能跨过它的峰顶。它多么频繁地阻挡着偏见与狂热啊!越过这片高峻之地,穿过它们稀薄的空气,平原上的劣行就会得到净化和涤濯。正如很多植物攀不上峰顶一样,平原上的很多劣行也翻不过阿利根尼,只有那些坚韧的高山作物才能爬上顶峰,而后一路蔓延到远处的山谷。

通过爬山,我们对鸟类的飞翔,特别是它们在高空的翱翔有了模糊的认识。我们可以看到,对于迁徙的群鸟,山峦充当着怎样的地标;我们可以明白,当沃楚西特和莫纳德诺克朝东北打开一条通道时,卡茨基尔山和山岳地带为什么几乎没向它们沉陷;我们可以领悟,它们在飞行中是如何受山川河流的指引。而谁又能说得清楚,它们的飞翔是凭借群星的引导,正如凭借山脉的引导,而不是凭借我们人类所使用的那些寒酸的地标?鸟儿一只眼睛望着格林山脉,另一只眼睛望着辽阔的海洋,飞行时定然不需要迷茫地寻找方向。

中午时分,我们下了山,回到人类居住的寓所后,再次把脸朝向东方,不时望望沃楚西特山越来越缥缈的色调,以此来衡量我们走出了多远。我们好像被向下冲的惯性推着,迅速地穿过斯蒂尔沃特河和斯特灵镇,来到兰开斯特葱翠的草甸上。来到这儿感觉好像回到家似的,因为兰开斯特与我们的康科德有诸多相似之处:它们都由两条溪流灌溉,而且这两条溪流都在接近它们中心的地方交汇。这幅景色有一种出乎人意料的精致:平坦辽阔的草原上点缀着榆树林、葎草藤和果树林,这使它呈现出一种古典的韵味。在人们的记忆里,这是罗兰森夫人被俘的场景,是众多印第安人战争的场景。然而,在这个七月的午后,在这个温馨的地方,那个时代仿佛同哥特人入侵的时代一样,距离我们十分遥远。那是新英格兰的黑暗时期。我们看到一幅画,画的是那个时期的新英格兰村庄,布景相当开阔,那似乎是一个晴朗的午后,一道阳光洒在树木、河流上。我们望着它,发现我们从来没想过那样的日子会有明媚的阳光,或者说,那个时代的人们会生活在晴朗的天空下。我们无法想象菲利普王战争的那些时日,太阳会照耀在山峦和溪谷上;也无法想象包古斯、斯坦迪什、丘奇和洛弗尔在晴朗的夏日出征,而明媚的阳光洒在他们的征途上,仿佛只有黄昏或黑夜才是这种事发生的背景。他们肯定是在他们自己阴暗行为的暗影里搏斗的。

到最后,当我们步履沉重地沿着布满尘土的道路前行的时候,我们的思绪仿佛也和脚下的道路一般落满了灰尘。所有的思维都凝滞了,所有的思绪都中断了,或是随着某种混乱的思维的节奏被动地进行着。我们发现自己正在机械地重复着某个熟悉的、与我们步伐的节奏相吻合的节拍,比如,可以用以伴随旅人脚步的罗宾汉民谣的诗句:

小约翰说,宣誓者时光短暂,宛如清风掠过山峦,倘若它今晚不如此喧嚣,明日或许会陷入寂然。

这几句歌谣伴着旅人上山下山,直到一块石子打断它的韵律,新的诗句取而代之:

他只不过随手一射,那箭矢却不肯白白放过,它射中司法官的一名手下,一个名叫威廉?特伦特的人由此被刺杀。

旅人的足迹时而攀上高峰,时而降落谷底,他的双脚所描绘的道路正是人生道路最完美的象征。在尘土最肆虐的路上,对最疲惫不堪的旅人而言,这便是对他最好的慰藉。登上山峰,他便眺望苍穹和地平线;降落谷底,他便再次抬头仰望高山。他还会像以前那样踏上旅程,就算疲惫不堪、旅途劳顿也在所不惜,这是他的真实体验。

离开纳舒厄,我们对行程稍作改变,来到哈佛西部的斯蒂尔沃特村,此时正值夕阳落山。这个村庄坐南朝北,和附近的城镇同处一条山脉之上,我们前天中午就在那个城镇消磨时光。这里风景优美,山体雄伟壮丽,俊美绝伦。此时此刻,这里如此宁静安详,仿佛连那些山麓也沉浸在周围的美景中。我们放慢脚步往前走,不时回头望望刚刚走过的乡野,耳畔传来知更鸟的吟唱,让我们情不自禁地将大自然的从容不迫和人类的匆忙急躁做一番对比。人类的言行总是时刻让人感觉事情迫在眉睫,而大自然永远都那么安然自若,从不造作。

如今,我们已经回到散乱无序的日常生活里,那就让我们借用一点山川的伟大胸怀吧。我们会记得我们躺在什么样的围墙里,会明白一成不变的生活也有高峰低谷,会知道为什么从山巅俯视最深的河谷会看到一抹淡蓝,会领悟每个时刻都有高峰,因为地球上没有哪个地方会低到看不见天空,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站在属于自己的巅峰上,去眺望连绵不绝的地平线。

那天夜晚我们住在哈佛,第二天早上,两个人分道扬镳,一个决意要去附近的格罗顿村,而另一个则独自踏上返回康科德静谧草地的归程。别让他忘了将一对农夫夫妇的殷勤好客记录下来,他们在自家的餐桌上盛情款待了他,而他只能为连续几天的好天气向男主人道贺,并默默地接受女主人的热情招待。人家的慷慨大方使他备感振奋,不亚于摆在他面前的物质食粮。吃饱喝足后,他又上路了,在太阳还没有升得老高之前,就赶回了康科德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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