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河上的一周》(6)

第四十五章《河上的一周》(6)

星期三

人类是人类自己的敌人和宿命。

——科顿

今天清晨,当我们卷起露水中的野牛皮将它装回船上的时候,篝火的余烬仍在冒着袅袅青烟。船闸上干活的泥瓦匠碰见了我们,我们才发现自己的帐篷竟挡住了通向他们小船的路,昨晚我们在河边查看礁石的时候曾看见他们驾船渡河。这是我们唯一一次在宿营地被人看到。就这样,我们远离了那些车水马龙的交通要道,绕过了旅途的尘嚣,悠然自得地欣赏这美丽的乡野。其他的道路多少都在用粗暴的方式对待大自然,唆使旅行者死死盯住她,但这条河却悄悄地潜入了这片风景中,默默地点缀并创造这美景,像一阵和风一样来去自如。

我们在日出前离开了这个岩石繁多的河岸,岸上的小精灵——一只较小的麻鸦时而沿着岸边闲逛,时而站在泥里觅食,虽然看上去十分投入地忙碌着,却时刻都在偷偷留意我们。有时,它在一块块潮湿的石头上飞跑,像穿着雨衣寻找失事船只的工作人员,努力搜寻着蜗牛和鸟蛤的残骸。这时,它摇摇晃晃地飞走了,却不知道自己将在何处落脚,直到桤木丛中一块干净的沙地吸引了它,才慢慢飞落,但正在逐渐靠近的我们却惊扰了它,它不得不再另寻一处避难所。这种鸟属于最古老的泰勒斯流派,坚信水是万物之源。这种大洪水时代的遗物,至今仍与我们美国人共同栖息在这些明快的美国河流上。在这种忧郁的鸟类身上存在着某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品质,它们在地球尚处于一片混沌时便已经驻足其上了,或许在化石上都留有它们的爪迹。这种鸟一直逗留在我们的一个个炎热的夏日里,虽得不到人类的同情,却坚韧地与命运抗争,仿佛在期待连上帝都毫无把握的基督再临。通过对岩石和沙质海角的钻研,它是否已经获悉了大自然的全部秘密,人类不得而知。它单腿站立,目光忧郁地长久凝视着阳光、雨露、月亮和星辰,获得了多么丰富的经验!关于那些平静的池塘、芦苇和阴湿的夜雾,它又能讲出多少故事!仔细观察它那在孤寂中一直睁得大大的关注世界的眼睛,是非常值得的。我想,在它那忧郁的黄绿色眼睛中,我的灵魂一定是肉眼看不见的翠绿色。我曾亲眼见到这些鸟儿三五成群地沿河岸立于浅水中,把鸟喙深入河底的淤泥里觅食,整个头部也都没入水中,而河面上的鸟颈和躯干弯成了一个拱形。

科哈斯河是马萨比西克湖的出水口,距离此处五六英里,水域面积1500英亩,是罗金厄姆县最大的淡水湖,从东面注入附近的河段。我们泛舟于曼彻斯特与贝德福德之间,于清晨通过一个渡口和戈夫瀑布,那有一个小村庄,住着印第安科哈西特人,河流中间有座葱绿秀美的小岛。建造洛厄尔的砖块是从贝德福德通过梅里马克河用船运过去的。本地人告诉我们,大约20年前,贝德福德住着一个名叫穆尔的人,他的农场里蕴藏着大量烧砖所需要的黏土,他与那座城市的建造者们签订合同,两年内向他们提供八百万块砖。穆尔只用了一年就完成了这个合约,从那以后,这些镇子制成的砖便成了主要销出物。农民们也因此为自己的木材找到了市场:他们往砖窑送去一车木材后,便可交换一车砖块拉到河边去卖,以此作为一天的营生,这样一来是共赢的局面。洛厄尔城被“挖出”的那些地方很值得一看。同样,曼彻斯特也是由砖块搭建起来的,不过它的砖块是在位于此河上游的胡克西特烧制的。

在梅里马克河岸上靠近戈夫瀑布的地方,在那个以“蛇麻草和精美的家庭手工艺品”而远近闻名的贝德福德镇,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些土著居民的坟墓。大地在此处依旧留有伤疤,然而时光之轮正在慢慢碾碎一个种族的遗骨。自从土著人在这里开始捕鱼打猎以来,每年春天,棕色嘲鸫必定会站在一根白桦或桤木树枝上欢唱新一天的到来,而永不停歇的芦苇莺就会匆匆穿过枯萎的草丛,发出沙沙的声响,但这些白骨却不会发出声音。那些腐朽碎片正在慢慢酝酿着又一次的变化,为新的主人服务,而印第安人原本的意愿,不久之后便会化为白人的力量源泉。

我们听说,贝德福德已不再像从前那样以出产蛇麻草著称了,因为蛇麻草价格起伏不定,而且也不再是支柱产业了。不过如果有旅行者从这条河往回走几英里,蛇麻草窑仍会引起他的兴趣。

这个上午的航行没有发生什么可谈的事,不过现在河中的礁石开始多了起来,瀑布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经过数小时不间断的划行后,此刻我们已把自己锁在了一个隐僻的地方了,因为周遭没有产闸管理员。我们一个人端坐在船里,另一个人则费力地一边“嘿哟”地喘粗气,一边将船闸打开,耐心等待船闸中注满河水后再关闭船闸。我们为拖船而准备的轮子一次也没有用上。我们借助旋涡的力量,有时几乎能直接面对瀑布漂到船闸处,同理,每一块浮运的木材都被旋涡一圈一圈地卷入湍流中,最后才会顺流而下。这些陈旧的灰色水坝,在阳光的照耀下将它们的胳膊伸展在河面上,仿佛是这自然景色中的一部分,翠鸟和矶鹞自由地飞落其上,就像栖息在木桩和礁石上一样怡然自得。

我们悠然地向上游逆行,连续划了几个小时,直到太阳当空高照。我们的思绪随着这单调的划桨声不断翻涌。我们背朝上游安坐船中,只有这条河流和逐渐远去的河岸能够证明外界事物处于不断变化中,两岸的景色在我们面前不断开合;至于内心世界的变化,只有缪斯能够勉强给予我们这类思想。我们不时经过一些低矮但景色迷人的河岸以及陡然突出的堤岸,但我们不曾上岸游览。

如此种种近在眼前的景象,

在我们的人生画面中曾出现。

可以看出,人类是如何占领地球的。最小的河流是那些内陆中的海湾,在陆地中间的较小的港湾,人们在那里可以通过他们农场的边界和农舍的灯光辨别方向并驾船航行。至于我自己,若不是有那些地理学家,我根本无从知道地球上的水占多大比例,我这一生主要是在这样深的一个小山谷里度过的,不过有时我会冒险远征至我的斯纳格港的河口。我喜欢在斯塔腾岛的一座已成为废墟的要塞上观察一艘第一次来到沿岸的航船,一看就是一整天。清晨的时候,我通过望远镜看清了她的船名。在领航员和新闻采访船经过胡克角的时候,我与她相遇在宽阔的外湾那狭窄的航道上,直到卫生官员上了船。她被停泊在了检疫站,抑或是继续她那向纽约码头行驶的航线,她的船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此外,观看探险精神不足的新闻记者也非常有意思,他不顾瘟疫和检疫法便径直冲向通过纳罗斯海峡的航船,把他的小划艇系在她庞大的船体旁,爬上去进入了船舱。随后我便能想象船长会说什么消息了,那是全美都闻所未闻的,即亚洲、非洲和欧洲,全部都沉没了。当然,最后那记者为这条消息买了单,带着一大捆报纸从大船的舷侧走下,但那并不是他先前登船的地方,因为这些不速之客不会让八卦持续的。他稳健而快速地划着小艇离去,以便向出价最高的人卖掉他的商品,这样我们不久以后便可以读到那条令人震惊的新闻了:“根据最近抵达的”“根据那艘大船”。星期日,我曾在某个内地小山上看见一长列船只入海的情形,它们从城市码头出发,穿越纳罗斯海峡,经过胡克角,最终驶入海洋。极目远眺,它们庄严地扬起船帆,期待着一帆风顺;但不用说,每次都会有一些船只葬身海底,再也回不到这个港口。此外,在天气晴朗的傍晚,清点一下视线范围内的帆船个数也是我的一大乐趣。不过,随着夕阳渐斜,更远处会出现越来越多的船只,最后一次的清点计数总是最为精准的;在最后一丝阳光拂过海面时,最初的数目已经翻了一倍到两倍,但我已经无力把它们分类归纳为海船、三桅帆船、双桅船、纵帆船和单桅帆船几个类别了,大多都只是模糊的普通船只而已。而后,黄昏微弱的光线或许显示出一位海员正在驾船回家,他的思想已经远离了美国海岸,奔向我们梦中的欧洲。我站在同一座小山顶上,乌云从卡茨基尔山脉和高地地带飘来,一场雷阵雨突如其来,倾洒在这座岛屿的陆地上。当雷阵雨在日光中离去时,它又带着巨大的阴云和黑暗,呈倾泻而下之势迅速撵上了海湾里的船只。明亮的船帆顿时垂下,像谷仓的外墙般黯然失色,它们在暴风雨前似乎退缩了,而放眼望去海上的更远处,那些暴风雨尚未追上的船帆仍在阳光照耀中穿过这黑暗的雨幕而闪闪发光。午夜时分,四周和头顶都一片漆黑,我看见远处海面上闪动着一片银光,那是大海映照出的月光,在这漆黑的夜里脱颖而出。在那片海域上可以看到,月亮穿过万里无云的夜空,偶尔那片银光里也会出现一个黑点,那是一艘幸运的航船正伴着夜色继续它愉快的航行。

然而对于我们这些河里的水手而言,太阳从不会在海浪中升起,而是从某片绿油油的小树林背后冉冉而升,在某座幽暗的大山身后徐徐落下。我们同清晨的麻鸦一样,也不过是河岸上的居民而已,我们所追逐的,也不过是蜗牛和鸟蛤的残骸。不过,我们知道有一个更美好、更与众不同的海滨的存在,也就感觉终生无憾了。

我的生活犹如海滩上的一次漫步,

尽我所能走近大海的边缘,

我缓慢的步伐偶尔被海浪追上,

有时我会驻足让波涛淹没双脚。

我唯一的工作,即是我所关心的,

是使我的收获超越潮流的供给,

每一块更光滑的卵石,每一枚更稀罕的贝壳,

都被海洋慈祥地赠予我手。

我在岸上鲜有伙伴,

那些在海上航行的人却藐视海岸,

可我常想他们横跨的海洋,

比我在岸上所知的更深邃。

大海中间并无深红的掌状红皮藻,

它更深处的波浪从不把珍珠吐露,

我的手沿着海岸触摸到大海的脉搏,

我同许多遭遇海难的船员交谈。

沿河岸每间隔一英里或更长的距离便零散地坐落着几间小房子,它们通常隐蔽得我们根本看不见,但在驶近河岸的时候可以听到一只母鸡焦躁地咯咯叫,或是某种轻微的家庭特有的声音,我们便会推测到房屋的存在。船闸管理员的房子的地理位置独特,总是建在临近瀑布或急滩的地方,居高临下,能够俯瞰整条河风景最美的河段。因为瀑布上方的河流一般较为宽阔,更像是一片湖泊,船闸管理员便是在此等候需要过闸的船只。岸边这些住宅简朴而实用,它们仍以壁炉作为屋内的核心,比宫殿或城堡更能令我们心情愉悦。正如前文所提,这几天的中午,我们有时会上岸向这些房屋里的居民索要水喝,或与那些居民攀谈一番。这些房屋高高地矗立在草木繁茂的河岸上,许多都被种着玉米、豆子、南瓜和甜瓜的一小片田地所包围,有的在一侧是个精致的蛇麻草园,窗户上蔓延着葡萄藤,看上去犹如夏季采蜜用的蜂房。我在书中读到的阿卡迪亚人田园牧歌式的生活都无法媲美这些新英格兰居民舒适而宁静的生活。至少从它们这生活外表的镀金来看,足以称为黄金时代。当你走近洒满阳光的门廊时,脚步声引起了回响,可这些宁静的房屋仍默不作声,而你担心的是最轻微的叩门声也会冲撞这些东方的梦中人。开门的也许是一位新英格兰籍的印度妇女,她说话声音细小,但却发自内心地真诚好客,同时她也有所保留,只怕将好意强加于人。你踏过擦洗得发白的地板,轻轻来到明亮的“橱柜”前,仿佛害怕惊扰这家人的祈祷,因为自从餐桌上一次摆放在那里,有多少个东方王朝相继崩塌。你又从那儿走到了人们常来的井栏,井底映出你那张久未剃须的已被遗忘的脸,与一旁新做的黄油和井里的鲑鱼交融在一起。“或许你还想加点糖浆和生姜”,正午那温柔的嗓音似乎在提醒你。有时那里会坐着休息的海员兄弟,他们中最优秀的所知道的也仅仅是最近的港口离这儿有多远,对稍远处的一切就一无所知了,只知道更远处有大海和遥远的海角。他拍拍小狗,抚摸一下怀抱中的小猫,它们在帆索和船桨边舒展开四肢趴下,任船凭借着北风之神波瑞阿斯或信风航行。他抬起头用海员的眼神半惊半喜地凝视着这位陌生人,仿佛他看到的是一只近在眼前的海豚。倘若人们相信这一切,那么比起这些新英格兰宅子里的生活,世界上就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世外桃源了,也没有比这更富有诗意或更田园牧歌的生活了。我们认为,这些房屋里的居民白天的工作或许就是养花养草,牧牛牧羊;夜晚则像古代的牧羊人一样,聚集在河岸上为漫天的繁星命名。

上午,我们在肖特瀑布与格里菲斯瀑布之间经过了一座草木繁茂的大岛,岛的前端生长着一片俊秀的榆树林,这是我们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座岛。如果此时已是傍晚,我们一定会欣然在此宿营。不久,我们又经过了一两座岛。船工们告诉我们,这里的河流最近发生了巨变。一座岛屿,即便是最小的岛屿都能引起我美好的想象,一小块陆地也是地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幻想着能够把自己的小屋建在一座岛上,哪怕是一座荒无人烟、杂草丛生、一眼就能望到边际的小岛,对我来说也依然带有难以言表的诱惑。在两条河流的交汇处通常都会出现这样一座小岛,每条河流都回旋堆积下自己的泥沙,仿佛这就是大陆的起源一样,每一座岛屿都是依靠这种细微和长途跋涉的贡献才被构筑而成的。大自然犹如蚂蚁那样孜孜不倦,勤奋地运送着金色和银色的沙子,为这里未来的大陆奠定基础并日日营造。品达罗斯人对锡拉岛的起源做了一番描述,后来巴图斯带领利比亚人就是在那里定居的。以欧律皮洛斯的模样出现的海神特里同在阿尔戈英雄即将返航回乡时,向其中的一位名叫欧斐摩斯的英雄献上了一块土。

“他知道我们来去匆匆,

立刻用他的右手

抓起一块土,尽力将它献给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当作礼物。

那位英雄并未对此不屑一顾,而是纵身跳上河岸,将自己的手伸向他的手,

接受了那神秘的土块。

不过我听到土块从甲板上滑落,

被大海无情掠走,

夜晚与汪洋大海为伴。

我常常叮嘱那粗心的仆从

守护好这块土,但他们却未谨记在心。

如今这岛上辽阔的利比亚不朽之种

期限未到,却已毁灭。”

品达罗斯人还讲述了另一则动人的神话:太阳神赫里阿斯有一天俯瞰大海,或许是在他的光芒第一次被一片闪亮夺目的沙岛所映射的时候,他看到了那风光旖旎、美丽富饶的罗得岛

“从海底涌现,

足以哺育许多人,适宜繁殖兽禽”。

在经过宙斯点头默许后,

“此岛从波涛汹涌中升起,

普照天地的慈父,

喷火骏马的主人,拥有此岛。”

这些游移的岛屿!谁会不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房子被这样一个对手破坏?一座岛屿的居民能说出是什么潮流形成了他耕耘的土地,他的土地仍在不停地生成或损毁着。他的门前或许仍在流淌那远古以前给他带来沃土的河水,而且仍在带来或冲走这土地,真是明目张胆的优雅大盗!

没过多久,皮斯卡塔康格河便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它也被称作闪光河,从我们的左边汇入梅里马克河,河上游阿莫斯克亚格瀑布的流水声也传入了我们耳中。正如我们在地名词典上所了解的那样,每年仍有大量的木材沿皮斯卡塔康格河运送到梅里马克河,而且这条河上还有许多设计精巧的磨坊专用通道。就在该河河口上游,我们经过了一个人工瀑布,曼彻斯特制造公司的运河就是在那里注入梅里马克河的。这个瀑布十分惹眼,具有巴什比什瀑布那样的景色,是值得远近居民到此游玩的,它应该有个响亮的名称。瀑布从三四十英尺高的地方飞流直下,或许是为了减弱水的冲力,故意坠落在七八块陡峭而狭窄的石头台阶上,化作了一大团泡沫。运河水似乎并未因为被人们使用而变得水质不好,它好似一股水气缥缈的山洪,水花飞溅,隆隆作响。虽然这运河水是从一座工厂下面流出的,但我们却在它上面看到了一道彩虹。往下游一英里处是阿莫斯克亚格瀑布,但我们没有驻足欣赏,而是驾船迅速从附近一座安详的村子前驶过,直到岸上为建造另一座洛厄尔城而发出的铁锤声逐渐消失在我们耳畔。在我们以前航行时,曼彻斯特还只是一个约有两千居民的村子,我们曾在那里上岸待了一会儿,取了些清凉的水,那里的一位村民告诉我们,他一般都摆渡到对岸的戈夫斯敦去取水。不过现在据我所知,这镇上的居民应该已有14000人了。我站在戈夫斯敦与胡克西特之间的小山上眺望,四英里外的曼彻斯特镇里正下着一场雷阵雨,当太阳拨开乌云重新露出笑脸时,阳光普照在那座小镇上,九年前我就是在那里的野外登陆上岸的。当地博物馆的旗帜随风飘扬,在那里能见到“美国唯一完整保留的格陵兰鲸(或称河鲸)的骨骼化石”,我还在它的名称地址录里读到了“曼彻斯特图书馆和美术馆”。

根据地名词典介绍,梅里马克河上规模最可观的阿莫斯克亚格瀑布的落差在半英里内可达四十五英尺。我们在一群村民的围观中驶船通过了船闸,沿着这河流的“台阶”拾级而上,那些人不亦乐乎地看着我们跳入运河中划行,小心翼翼地防止翻船。阿莫斯克亚格,或称纳玛斯基格,意为“极好的捕鱼地点”。正是那位沃纳兰塞特酋长曾经居住过的一带。传说他的部落在与莫霍克人交战时,把自己的粮食供给藏在了这些瀑布上方的石洞里。这些将自己的口粮藏在石洞里的印第安人断言:“上帝开凿出的这些洞穴,正是为他们而准备的。”而在上个世纪,英国皇家学会曾在自己的学报上谈及过这些洞穴:“这些洞穴显然是人工开凿的。”与英国皇家学会相比,那些印第安人似乎对这些洞穴的起源和用途更为了解。在这条河的斯通峡谷中,在奥塔韦河上,在康涅狄格州的博罗瀑布下,在马萨诸塞州迪尔菲尔德河上谢尔本瀑布的石灰岩地带,总之所有的瀑布周围都或多或少可见这种类似的“洞穴”,它们十分引人注目。或许在新英格兰,这类洞穴中最令人惊奇的是佩米奇瓦塞特河上著名的洼地,它是该河的河源之一,20英尺宽,30英尺长,深度与面积比例相称,四周的河岸平坦呈圆形,洼地中的河水清凉透彻,略显绿色。在阿莫斯克亚格区域,该河被礁石切分成若干条湍流和小溪,由于大部分水流都注入了一条条运河,因此始终无法注满河床。有一座礁石岛上有很多洞穴,河水暴涨时会漫过这座岛。这些洞穴与我第一次在谢尔本瀑布观察到的洞穴一样,直径和深度都为一英尺到四五英尺不等,呈标准的圆形,边缘平滑而弧度优美,宛若一个酒杯。即使是最粗心的观察者也能轻而易举地看出它们的由来。被湍流冲来的一块石头遇到礁石后就停下来开始转动,仿佛在枢轴上一样,经过了几个世纪后便慢慢地深陷礁石中,而一次又一次的河水暴涨又使若干新石块也冲入这陷阱里,在那里永无止境地旋转,就像是西西弗斯那样以苦行赎罪,直到它们的生命渐渐消耗殆尽,或是以顽强的毅力将礁石穿透,或因大自然的某种变迁而获得释放。那个岛上躺着的石块大小不一,小的如卵石般,大的直径可达一两英尺,有些是在今年春季才从苦行中得以脱身的,有些高高在上的石块因静卧多年而被风化了。我们注意到露出水面的一些石头至少高出水面16英尺,而另外的一些石头仍在旋转,一年四季都不停歇。在谢尔本瀑布某处,一些不停旋转的石块已经磨穿了礁石,以致瀑布还未泻落就已有部分河水从礁石的漏洞中穿过了。阿莫斯克亚格的一些洞穴位于一块非常坚硬的褐色砂石上,与它们相伴的还有一块质地相同的椭圆柱形石头。有一个深15英尺,直径为七八英尺的洞穴已与河水连通,一块质地相同的光滑但形状不规则的石头卧于洞中。每个地方的礁石上都有河水冲蚀的形状或残迹,以及旋涡留下的硬贝壳。仿佛这些坚硬的岩石在经历了诸多磨难后,依靠相互的鼓励和慰藉,尽力旋转或流动成近似液体的形态。技艺最超群的石匠并非仅是打磨铜具或铁具,而是在空气和流水的漫长岁月中慢慢轻抚它们。

在这类洼地中,不仅有那些历经千百年后渐渐形成的洞穴,还有一些洞穴在某个古老的地质时期就已成形了。1882年,在工人们挖掘波塔基特运河时,就曾发现过带有洞穴的暗礁,那里可能曾经是该河的河床,而且据说该州迦南镇的一些洞穴仍然衔着石头,它们位于梅里马克河与康涅狄格河之间的高地上,比这些河高出了足足一千英尺,足以证明山岭和河流已经变换了位置。在那里静卧的石头或许在人类大脑形成思想以前就已完成了自身变迁的任务。印度和中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人神混淆难分的古老年代,但与这些石头所经历的漫长岁月相比却短暂得微不足道。在早期时,那里的一块岩石只能在一场力量不平等的竞赛中以一块卵石的形式终结自己。正是时间和大自然的这种力量,才造就了我们的铺路石。那些默默无言的工人给我们上了一课,世界上确实有“石头里的布道词,滚滚急流中的书籍”。印第安人确实曾在这些石洞里隐藏他们的粮食,但如今那洞里没有面包,只是在洞底有面包的老邻居——一块块石头。谁能知晓这些石洞曾为多少种族效劳过?或许按照一条简单的法律或某一附属细则,我们的宇宙本身就已自我完善,准备服务于它的居民。

这些石洞,以及与石洞相似的东西,毫无疑问定是我们的古迹,而我们如此缺少人类遗迹。这条河的河畔曾屹立着多少英雄的纪念碑和诸神的圣殿,但如今它们都已归于尘土,成了一片原生野地。那些未被载入编年史的民族已不再沿着河岸低语,而洛厄尔和曼彻斯特却又一次开始追踪印第安人。

罗马人曾一度生活在这地球上的事实,深刻地反映出了大自然的自尊;从某一座特定的山岗上,罗马人曾经瞭望大海。大自然不必为她子孙的遗迹感到羞愧。那收藏古董的人是多么高兴地告诉我们,他们的船只曾经进入这海口或曾驶入某条远方的河流啊!罗马人的军事纪念碑仍留存在这山间,埋藏在这溪谷里。那些常被人们提起的罗马故事在这东半球的每一角落都被写成了文字。而如今,或许人们挖出了一枚全新的硬币,其上所印刻的文字重述且证实了罗马人的不朽名声。那些“犹太被俘”硬币印刻着一个女子在棕榈树下哭泣,那是对一页页历史的无声争辩与抗议。

“曾经活着的罗马是世界唯一的装饰;

如今死去的罗马是世界唯一的丰碑。

现在她躺着,重重地压下自己的分量,

用一堆堆实物来印证她的巨大。”

如果一个人疑心希腊人的英勇和爱国心是否是诗人们的虚构,那么他可以去雅典,在密涅瓦神庙的墙上仍可见波斯战争中从敌人那里夺来的、悬挂在那的盾牌所留下的圆形痕迹。我们不必舍近求远去寻找确凿的现存证据。尘土本身的形状就证明我们曾读过的某个故事确实存在。正如富勒在评论卡姆登的热情时所说:“一口破瓮就是一个完整的证据,或是全城的人曾被逐出的那扇至今幸存的大门。”当梭伦力求证明萨拉米斯岛原属于雅典人而不是麦加拉人时,他命人把坟墓打开,用事实证明萨拉米斯岛的居民把他们死者的脸转向雅典人那一侧,而麦加拉人则是在相反的方向。他们先前在这个问题上本是受到质疑的。

有些人的思维同大自然一样缺乏逻辑性或辩论性,那些思维提供不了理由或“推测”,它们只是在展列一些庄严而毫无争论的事实。如果有需要解决的历史问题,它们便叫人打开尘封已久的坟墓。这些思维的默默无闻和实事求是的逻辑让人们在理智和理解力方面同时感到信服。唯一适当的问题和唯一令人满意的回答总是属于这个类型。

我们自己的国家同其他国家一样拥有历史悠久且价值很高的古迹,至少岩石上也有青苔覆盖,而且土壤若是一块未经开垦的处女地,则肥沃松软,像是大自然的尘埃。即便我们不能在岩石和泥土上看到罗马、希腊、伊特鲁里亚、迦太基、埃及或巴比伦的遗迹也无妨,因为我们的悬崖峭壁并非寸草不生。岩石上的青苔是日趋完美的大自然的早期作品,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块粗糙而简陋的保护盾,如今她那纪念品仍在那儿悬挂着。在这里,即使时间有限,诗人的目光也能察觉到将时间定格的铭文上的铜钉,如果他具有天赋,便能凭借这条线索破译上面的文字。那些围住我们的田地,围住现代罗马,围住帕提侬神庙的围墙,皆是由废墟所筑。这里可以听到河流的喧嚣声,早已遗失自己名字的远古之风徐徐吹过我们的树林,这春天所发出的最初的微弱声音,比起雅典繁荣辉煌的夏季,似乎显得更为悠久古老。山雀在林间啾啾叫,松鸦在树上欢声唱,蓝知更鸟轻柔地唱着歌,还有那嗡嗡作响的

“蜜蜂

绕着黄花柳那竞相开放的花朵飞舞。”

这就是远古暗淡的黎明,而我们的未来至少应在我们置身于后的事物之后出现。红枫和白桦的叶子,均是尚未被破译的古老的神秘字母;柔荑花序、松球、藤蔓、橡树叶和橡子,抛开它们在石头中的形态,仅仅是它们本身就已堪称是古老而无价的遗产了。一位头发花白的全能艺术大师的传说甚至在现在这个夏天仍在被广为流传,他曾经使每一块田地和每一片树林都布满了雕像和超凡脱俗的建筑物,上面的每一个图案都成为希腊人模仿的模子;而如今它们的遗迹已复归尘土,一块石料堆叠在另一块石料之上的景象不复存在。若干个世纪的日照和一次又一次的雨淋已经摧毁了它们,直到如今,那个采石场再也取不出任何一块碎片;而诗人们或许会想象,当初是众神把那些石料从天国送到人间的。

不论旅行家告诉我们关于埃及遗迹的什么事情,我们是否都要这般病态或懒散,以致我们必须为某人残损的记忆和并不痛苦的故事而牺牲我们的国家和今天的这一切呢?卡尔纳克和卢克索不过都是地名而已,倘若它们的残骸尚存,则需要更多的荒沙,甚至最终需要地中海的浪花去冲刷附着在它们的雍容华贵之上的污秽。卡尔纳克!卡尔纳克!这就是我的卡尔纳克。我看到了一座更庞大、更圣洁的神殿的立柱。

这是我的卡尔纳克,穹顶无可测量,

黯淡了测量技术和测量者的家园。

看看这些花儿,让我们赶上时间,

不去梦回三千年,

挺直自我,让那些圆柱安卧,

不要俯身举起花剑刺向天空。

哪里有当时的精神?

除了这一天,或许还有这行诗?

那过去的三千年从未消逝,

它们仍徘徊在这夏日的清晨,

而门农的母亲此刻轻快地招呼我们,

眉宇间散发着她那青春的光辉。

希望卡尔纳克的圆柱仍挺立于平原,

留存下来以享受我们的际遇。

著名的帕萨科纳威酋长曾居住在这一带,古金曾经遇见过他:“在波塔基特,当时他大约120岁。”在人们眼中,他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是一个巫师,他制止他的人民同英国人交战。人们相信“他能够使水燃烧,使岩石移动,使树木跳舞,而且能够把自己变成一个燃烧的火人;能从落叶的灰烬中提炼出一片绿叶,用死蛇皮变出一条活蛇,以及种种类似的奇迹。”根据古金的说法,在1660年的一次盛大的舞会上,帕萨科纳威向他的人民发表了告别演说,他说由于他有可能再也看不到他们聚集在一起了,所以要留给他们这一忠告,即他们应注意他们是怎样和英国邻居们争吵起来的,因为虽然最初他们可能的确给对方造成了一定损害,但事实证明那只是他们在自取灭亡。他说他自己在英国佬刚刚搬来时也像别人一样如大敌当前,想方设法要消灭他们,或至少阻止他们开垦这片大地,但最终也没能成功。古金认为他“也许具有巴兰身上的那种精神,据《民数记》23章23节记载,巴兰说:‘断没有法术可以害雅各,也没有占卜可以害以色列。’”帕萨科纳威的儿子沃纳兰塞特认真地遵循着他的忠告,在菲利普王战争爆发后命令他的追随者们从战场上撤退到佩纳库克,即如今新罕布什尔的康科德。在归途中,沃纳兰塞特拜访了切姆斯福德的牧师,据该镇镇史记载:“他想了解切姆斯福德在这次战争中是否损失惨重,当他被告知切姆斯福德一切太平而且应当感谢上帝时,他回答说,‘其次应当感谢我。’”

曼彻斯特是约翰·斯塔克的居住地,他是两次战争的英雄,第三次战争的幸存者,他去世前是美国独立战争将军中仅存的两个人之一。他于1728年诞生于与伦敦德里毗邻的镇子,在当时那里叫纳特菲尔德。早在1752年,他在贝克河附近的荒野中打猎时被印第安人俘获;在法兰西战役中,他作为巡逻骑兵上尉表现得英勇出色;在邦克山战役中,他率领新罕布什尔的一个民兵团作战;1777年,他打赢了本宁顿战役。在战争结束后,他退役了;1822年逝世,享年94岁。他的纪念碑矗立在此河的第二个堤岸上,位于瀑布上游约一英里半的地方,那里可以眺望几英里内梅里马克河上下游的景色。那纪念碑暗示着在这美好的景色中,一位英雄的坟墓比那些活着的默默无闻的人的住宅给世间留下的印象要深刻得多。你站在纪念碑前缅怀的英雄,或是令你闻所未闻的那些英雄的后代,谁才是真正的死者?

帕萨科纳威和沃纳兰塞特的坟墓都建在了他们故乡的河岸上,墓前没有树立任何纪念碑。

如果我们能够充分信任地名辞典的话,那么我们所经过的每一城镇都是某位伟大人物的居住地。但我们虽然曾敲开过许多门,甚至曾做过特定的调查,却依然无法找到任何一位活着的名人。在利奇菲尔德,我们读到了以下文字:

“尊敬的怀斯曼·克拉杰特在这个镇子结束了他的一生。”根据另外的文字记载,“他是一位古典文学学者,一位杰出的律师,一位才子,一位诗人。”我们看到他那陈旧的灰色房子就坐落在大奈森基格河下游。

在梅里马克河的源头有这样的文字:“尊敬的马修·桑顿,美国独立宣言的签名者之一,曾在本镇居住过多年。”他的故居也可以从河上望见。

“乔纳森·戈夫医生,温文尔雅,才智过人,技艺高超,曾居住于此镇(戈夫斯敦)。他是本镇最老的开业医生之一,作为立法机关的成员,他长期积极参与该机构的工作。”

“尊敬的罗伯特·敏斯于1823年1月23日去世,享年80岁。他在很长时间里是阿默斯特的居民。他本是爱尔兰人,1764年来到了美国,以他的勤奋和专心在这里赢得了巨大的财富和人民的尊敬。”

“威廉·斯廷森(丹巴顿最早的移民之一),生于爱尔兰,随父亲一同来到伦敦德里。他很受尊敬,是个很有作为的人。詹姆斯·罗杰斯来自爱尔兰,是罗伯特·罗杰斯少校的父亲,他在树林里被人误当成一头熊而被开枪打死。”

“马修·克拉克牧师是伦敦德里的第二任牧师,原籍爱尔兰,早年曾在军队中担任军官。公元1688年至1689年,当伦敦德里市被国王詹姆斯二世的军队包围时,克拉克在该市的保卫战中表现出众。之后他放弃军旅生涯,转而成为一名牧师。他意志坚强,性格略古怪。他于1735年1月25日去世,根据他的遗愿,他的遗体由他过去的战友抬到了墓地,而他的战友中有许多都是该市的早期移民,他们当中有几位因为在那永载史册的保卫战中英勇奋战而被威廉国王免除了英国统治下的一切赋税。”

乔治·里德上校和大卫·麦克拉里上尉也是伦敦德里的市民,是“杰出而勇敢”的军官。

“安德鲁·麦克拉里少校,本镇(埃普瑟姆)人,在布里德山的战役中阵亡。”

这些英雄很多都像勇敢的罗马人,当列克星顿大屠杀的消息传来时他们正在犁地,他们扔下手中的犁,一起奔赴战场。距我们此刻所在位置几英里处曾立着一块路标,上面写着“距离麦克高侍从的家还有三英里。”

但总的来说,这片土地现如今却非常缺少男子汉,我们甚至怀疑是否达到了我们在书中所读到的几百人。也许,是由于我们站得太近了。从五六英里以西的阿莫斯克亚格依稀可以看见位于戈夫斯敦的恩卡努努克山,但当我们从自己家乡眺望时,它却远在地平线的东北角。从阿莫斯克亚格眺望,它呈现幽蓝色,一点也不像我们曾攀登过的那座恩卡努努克山。据说这座山名字的含义是“双乳”,因为它有两处间隔很远的凸起高地。最高的一处大约海拔1400英尺,虽然森林略微挡住了视线,但在那里俯瞰梅里马克河及附近的乡村,视野或许比在任何别的山上都更为宽阔。梅里马克河上只有几处很短的河段可以看见,但你可以根据河岸上的一片片沙地,向下游追溯其河道,直到远方。

相传大约在60年前,安卡努努克稍稍偏南的一个地方,有一位老妇人外出去采集唇萼薄荷,却被枯草中的一只小铜壶的栓环绊了脚。有人说,当时她还发现了些燧石和木炭,以及一处营地的遗迹。那只容量为四夸脱的铜壶被保存至今,依然被用来染线。人们猜测它原先可能属于某个法国或印第安老猎人,他在一次狩猎行动中被杀死,因此再也无法回来照料自己的铜壶了。

不过,我们却对这故事中的唇萼薄荷十分感兴趣。它使我们高兴地意识到大自然竟生产现成的供人类使用的东西。人们知道某些东西是有益的。有人说那是酸模,有人说那是白英,还有人说那是红榆树皮、牛蒡、猫薄荷、风轮菜、土木香、贯叶泽兰或是唇萼薄荷。当一个人的食物就是他的良药时,他也许会感觉自己很幸运。世界上本没有什么药草,只不过有些人说它有作用而已。我很高兴听到这话,它让我联想起了《创世记》。但他们究竟是怎样得知那些草是有益处的呢?这对我来说是个谜,对此我总是感到失落。多么不可思议啊!他们竟然发现了药草。既然万物都是有益的,人类最终还是无法分辨什么是毒药,什么是解毒药。这世上一定存在着两种完全相反的药方。多吃和节食,只不过是治疗感冒的两种方式,人们始终积极运用这两种方法。不过,你必须选择听从其中一种做法,仿佛另一种根本不存在。在宗教和医学方面,所有的民族都仍处于野蛮未开化的状态。在那些最文明的古国中,牧师仍不过只是个巫师,而内科医生也只不过是了不起的一剂药。且看各地方的人们对医生的叮嘱表现得多么百依百顺,没有什么比医术更能证明人类轻信的态度了。庸医随处可见,而且到处都能取得成功。既然这样,那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对于人类轻信的态度,任何欺诈行为都不会显得太过分。牧师和医生从不应互相正视。他们毫无共性,在他们之间也丝毫没有斡旋的余地。只要一个到来了,另一个便定会离开。只要他们碰到一起,就一定会发出嘲笑彼此的哈哈声,或是意味深长地沉默不语,因为他们当中一方的职业是对另一方职业的讽刺,一方的成功就意味着另一方的失败。奇妙之处在于,医生竟然会死,牧师竟然活着。为什么从不让牧师和医生去商量?是否因为人们相信物质是独立于精神之外的?但庸医又有何医道呢?他通常是只针对病人自己的身体来企图治愈他的疾病。其实我们需要这样一位医生,他同时治疗病人的心灵和肉体,也就是治疗整个人。不过现在,他却处于心灵和肉体二者之间。

在驶过船闸后,我们又撑船在运河上行进了约半英里,最后进入到该河可以通行船只的河段。这条河在阿莫斯克亚格上方延伸成一片笔直的湖泊,在一两英里内没有一处弯曲。这里有很多运河船在驶向八英里之外的胡克西特,当船工们正乘着空船驶往上游时,其中一位船工主动提出如果我们愿意等的话,可以拖着我们的船一起航行。不过当我们靠上他们的船时才发现,他们的原意是让我们搭乘他们的船,否则我们会严重妨碍他们的船只前进;可是我们的小船过于沉重,无法吊上他们的船,因此我们一如既往地逆流而上,而那些船工则开始吃饭了,最后我们为了也能吃午饭,在对岸的几株桤木下停下了船。虽然离得很远,但对面堤岸和运河港口发出的每一个声响都传到了我们耳畔,也可以看见每一艘经过此处的船只。不一会儿的工夫,几艘运河船徐徐驶来,它们彼此间隔1/4英里,在和风的吹拂下驶向胡克西特,陆陆续续地消失在上游的一个转弯处。它们鼓起船帆,在一阵阵温柔的风中缓缓溯河而上,如《圣经》中所述的大洪水以前那个久远年代的单翼鸟一样,仿佛在被某种神秘的逆流推动着。这是一种崇高的运动,如此缓慢而庄严,正如“离岸驶远”这一短语所描述的游船平稳地缓缓前进的情景,仿佛它在被正确的判断和意向引导着,丝毫不偏离航向。那些船帆平静地张着,像抛向空中的碎片那样从容地显示着风向。后来,之前和我们有过交集的那艘船又驶来了,它始终占据中间河道行驶,当我们的距离近到可以互相说话时,它的船工们略带嘲讽地向我们喊道,如果我们现在愿意靠上去,他们就拖着我们行驶。不过我们对他们的讥讽并不在意,仍待在树荫下直到吃完午饭。当最后一艘船鼓着船帆消失在河湾时,风势略有减弱,于是我们升起帆,快速地划桨向上游驶去。当我们驶近那艘船时,他们正在做着无用功,苦苦地祈求风神埃俄罗斯相助,于是我们回应他们先前对我们的问候,向他们提议,如果他们扔过来一条绳子,我们就“拖着他们走”,结果这些梅里马克水手尴尬无言。就这样,我们逐渐赶超了一艘又一艘船,直到整条河又为我们所独有。

今天下午,我们的航线位于曼彻斯特和戈夫斯敦之间。

当我们在这里漂浮时,我们的灵魂远离了亲朋好友所住的那条支流的河岸,思绪犹如繁星一般从他们所在的地平线上升起,因为那里流淌着的血液比拉瓦锡发现的有关法则的血液更为优良,但那并不是亲缘的血液,而是友爱的血液,无论相隔多远,它的脉搏都将为爱跳动。

真正的友爱是一种纯洁而神圣的亲密关系,

并非建立在人类血亲之上。

它是一种精神,而不是血缘关系,

超越了家庭和地位的界限。

在多年徒然的交往后,我们仍记得某一个冷漠的手势或下意识的举动,比起那些对我们说过的最智慧最友善的话语,它向我们诉说的意思更多。有时我们会意识到一种很久以前曾拥有的友爱,意识到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我们的朋友对我们的关怀如此纯洁高尚,而我们却毫无意识,好似微风不知不觉地掠过我们身旁;那时他们从未把我们当作现实中的那个人来对待,而是把我们当成我们渴望成为的人来给予我们鼓舞。或许这种高尚的行为影响到了我们,我们既没有将它遗忘,却也没有将它铭记,而我们一想到自己是如何冷漠地对待它时就感到不寒而栗,尽管在某个真切而迟来的时刻,我们曾尽力地想抹去这些回忆。

根据我的经验,只要谈话主题是人的时候,哪怕是与一位挚友促膝而谈,谈话内容也通常是生活中最乏味最琐碎的事情。尤其是当我们谈论起人的性格时,就好像整个宇宙都要坍塌。我们的谈话内容都趋于诽谤中伤,而且随着谈话的深入,谈话的范围会变得越来越小。为何我们在结交新朋友后就被迫如此对待我们的老朋友呢?女管家说,我这一生从没有用过任何新陶器,可我却开始打碎旧陶器。我说,还是让我们换个话题来聊一下蘑菇和林中树木吧。尽管我们有时能在私下记起它们。

啊,最近,我结识了一位文雅少年,

他的样貌完全由美德的模子所出,

作为她为美所设计的玩物之一,

但后来又让他守卫她的要塞。

他在各个方面都坦坦荡荡,

你也许看到他内心并不缺乏力量,

因为城墙和城门始终只是

虚弱和罪恶的借口。

勿说恺撒的卓越辉煌,

身经百战千辛万苦占领名望的殿堂,

在另一意义上,这少年无上荣耀,

无论他走向何方,自己便是个王国。

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为他赢得胜利,

当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收益;

因他所到之处不见他人,

唯有他们高贵的君主云云。

他犹如夏季的薄雾般侵袭,

那寂静在我们眼前展现清新景色,

而革命毫无怨言地作用着,

连天空下一片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都没有。

这一切让我无所适从,

我竟忘记表达自己的敬意;

但现在我不得不了解到,虽然这很艰难,

我可能会爱上他,深深地爱上。

每当我们相互靠近,

一种严肃和尊敬便将我们分开,

致使我们似乎无法接触彼此,

比初见时更为陌生。

我们在共鸣时便融为一体,

因此我们不能作为简单的交易;

既然我们是智慧的,什么能揭示它,

如果是缺席造成了这双重关系?

永恒或许不是重复的机会,

我必须一人独自前往,

悲伤地忆起我们曾经相遇,

知道幸福一去而不归。

我的挽歌自此将歌咏行星,

因为挽歌再无其他主题;

每一首在我耳畔响起的乐曲,

都奏响与他人离别的哀歌。

快歌唱我的悲剧吧,

树林和田野为此而伴奏;

悲伤于我比任何都更为宝贵,

比其他场合的一切都欢愉。

弥补这些是否为时已晚?

距离,的确已从我虚弱的股掌中抢走

那空壳,抓住了无用的稗子,

而我手中却留有小麦和谷粒。

若我只爱他的美德,

即使它在清晨的空气中散发芬芳,

我们将依然真正熟悉,

无人知道有更为珍贵的情谊。

友谊,在每个人的经历中都短暂而易逝,当回忆起它时,就像留在记忆里的某个夏日的闪电。友谊像夏日的云朵那样轻轻飘过天空,无论干旱持续多久,空中总是悬浮着蒸汽,甚至会降下如四月春雨般宝贵的阵雨。它的残余永远不会消失,通常会飘浮在我们的大气层中。它像如此多的植物构成的植被一样,由于存在某一自然法则,始终无法定型,尽管它如日月般古老而亲切,而且定会去而复返。人的心灵永远缺乏经验。这些永不消散又不曾欺骗的幻象,像是通过某种魔法被悄悄地聚集在一起,仿佛最宁静最晴朗的日子里那些明亮而轻柔的云朵。朋友就犹如太平洋上某座令水手迷失方向的棕榈树岛,在他借助信风而航行之前,他会遭遇诸多艰险,如暴风骤雨及凶险的珊瑚礁。但有谁不愿历经挫折和风暴,甚至穿越大西洋的惊涛骇浪,只为到达某个大陆人传说的那个隐蔽的海岸呢?这想象源于那最模糊的传说,它是关于

大西洋

受到隐藏的爱的溪流,流淌着,

比地狱火河更亮,更浅,

包围着我们,像海水一般,

将我们孤立于大西洋的神秘之中。

没有人曾登陆过我们寓言中的这片海岸,

没有水手曾发现我们的海滩,

如今无人可见我们的海市蜃楼,

以及附近漾着绿波的海浪,

然而最古老的的航海图依然画有

我们岛屿的轮廓;

在远古仲夏时节,

在西方诸岛中,

特内里费和亚速尔群岛

已显现出我们云雾缥缈的海岸。

但你这荒凉的岛屿,尚未沉下,

不久你的海滨将露出商业的微笑,

更丰富的货物会装满海滨,

远远超过非洲或马拉巴尔海岸,

永远美丽富饶。

你那传说中的人迹未至的海岸,

帝王和君主们相互竞争,

看谁能最先派人踏上你的领土,

并以王冠上的宝石为赌注,

以便把你那遥远的土地占领。

哥伦布借助水手的罗盘已航行至这些岛屿的西侧,但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后继者均没有发现这些岛屿。我们并没有比柏拉图距离它们更近。那些热切的探寻者和新大陆那满怀希望的发现者总是与它擦肩而过,似乎它是在一条直线上。

大海和陆地只是他的邻居,

是他劳作的伙伴,

他在海洋的边缘和陆地的尽头

真心渴望并寻求他的朋友。

许多人住在遥远的内陆,

而他形单影只孤坐于海滨。

无论他在思考人类还是书籍,

他总是眺望大海,

阅读海上新闻,

瞥见最轻微的闪光,

感受海风吹拂自己的面颊。

内陆人说的每一个字,

在同伴的每一个眼神中

确实看见一艘帆船;

在海洋沉闷的咆哮中

从某一遥远的海港,他听说

远方海岸上的遇难船只,

以及往昔的探险故事。

谁走在这平原上不是如同走在沙漠中的塔德木尔圆柱之间?在这地球上,友谊未曾建立在任何机构和制度上,并非任何宗教所致,任何权威性的著作都不是它的主义。它没有神殿,甚至连一根圆柱都没有。有谣言说这块陆地上有人居住,然而落难的水手在岸上却没有看到任何足迹。猎人也只发现了陶器的碎片和居民树立起的纪念碑。

不管怎样,至少我们的命运是相互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并没有分道扬镳,但因命运之网是被编织而成的,经历了洗涤,我们越来越被抛向它的中心。人们自然而然但软弱无力地追寻着这种联系,而且人们的行动在某种程度上能够预见到它。我们通常强调相似性而不是不同点,而且我们承认在异体中有低于人类正常体温的许多不同程度的温热,但却没有高于正常体温的寒冷。

有一两个朋友时常来我家做客,这对他们来说多少为自己提供了些交际活动。他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待着我的琴拨动他们里拉琴的弦。若是他们能在自己向往的领域中讲出或听完一句完整的话该有多好啊!他们窃窃私语,从不打扰他人。他们曾听到过一些他人,甚至是他们自己都无法转述的新闻。那是他们随身携带的一种财富,而且可以用任何方式去花费,那么他们还出来寻找什么呢?

任何词语都比不上“友谊”那样更能被人们时常挂在嘴边,而且也没有什么比人们对友谊的渴望更加强烈了。人们做梦都渴望拥有它,而它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却无外乎都是悲剧。友谊是宇宙的奥秘所在。你可以穿越城镇,你可以漫步乡野,你会发现任何地方都没有人在谈论它,但它却始终是人们思考的焦点。例如,关于在友谊方面有哪些思想可能会左右我们对待陌生人及熟人的态度。不过,我记得所有的文学作品中只有两三篇文章涉及这一主题,也就难怪神话、《一千零一夜》、莎士比亚以及司各特的小说令我们如此着迷,我们自己便是诗人、寓言作者、剧作家和小说家。我们在一出比任何作家笔下的戏剧都更有趣的戏中,不停地扮演着不同角色。我们总是梦想着我们的朋友是我们真正的朋友,而我们是我们朋友的朋友,但我们真正的朋友只是那些我们曾对其立过誓约的人们的远亲。在我们这一生中,与朋友交流时那些超过我们思想和感情惯常达到的水准的话从未超过三句。一个人走上前准备说:“亲爱的朋友!”而对方却这样问候:“瞎了你的狗眼!”不过不必介意,懦弱的心灵从不会赢得真正的朋友。噢,我的朋友,希望有朝一日你成为我的朋友,我也是你的知己。

倘若友谊没有专门的时间,倘若友谊总是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义务和关系挤到次席,那么即使怀有最友好的心意又有何用?友谊第一,友谊也是最后。然而不可能在忽略我们朋友的同时,又要让他们与我们的思想保持一致。当他们说再见时,我们才刚刚想到要伴他们同行。我们常常这样背弃我们真正的朋友,以致我们可能会去与他们理想中的堂兄弟相见。我希望我能配得上做任何人的朋友。

通常被冠之以“友谊”美名的东西并非源于深刻而强烈的天性,人们无论如何都不会真正深爱他们的朋友。我很少看到农民们因为彼此间的友情而成为预言家,或是到了大智若愚的境界。他们相互间的爱并不常被美化或是升华。我也从没见过他们因为一个人的爱而变得纯洁、优雅而高贵。如果一个人将他的木材价格稍稍降低,或是在镇民大会上将票投给自己的邻居,或是送给邻居一桶苹果,或是常把自己的马车借给邻居使用,这些都被用来认定为可贵的友谊了。农民们的妻子也没有在过着一种为友谊献身的生活,我从没见过一对敢同全世界作对的农民夫妇朋友,这样的夫妻恐怕在历史上都寥寥无几。说一个人是你的朋友,通常只意味着他不是你的敌人而已。大部分人只在意友谊所带来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好处,比如在需要帮助时,朋友能够给予自己钱财、权势的帮扶或是为自己出谋划策;然而,只想从友谊中获益的人根本无法领悟友谊的真谛,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友谊。上文所提及的那些帮助,较之真正无私而永恒的友谊,只是卑微而苛刻的。甚至最大程度的友好、彼此间的和谐以及真正的仁慈,对于友谊来说仍是不够的。因为如某人所说,朋友不仅仅存在于和谐之中,还存在于生活的旋律中。我们不需要朋友为我们提供衣食,仅就衣食这一点来说,邻居的好心就已足够,我们希望朋友给我们提供精神支持。在这一点上,很少有人能够完全做到。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笨拙地将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混淆。愚笨的人只能辨别不同种族或民族,或至多只能辨别不同社会阶级;而聪慧的人却能辨别不同的个人。一个人的个性,对于其朋友而言体现在每一种神色和每一个动作中,而且他的个性会因朋友而得以改善。

想一想友谊在育人方面所具备的重要性。

“拥有爱心,且具备辨识力的人,

友谊使一个人变得忠实,使一个人成为英雄,使一个人成为圣人。它是一种良性循环的状态,使正直者与正直者交往,高尚者与高尚者交往,诚挚者与诚挚者交往,男子汉与男子汉交往。

另一位诗人说得好:

“为何美德中的爱不为人所知,

慈善家、政治家和女管家身上的恶习都是改革的对象,这些恶习在与朋友的交往中逐渐被改正了。朋友应该是不断赞扬我们的人,期望从我们身上看到一切美德,并且去欣赏美德。友谊需要双方坦诚相对,一个人诉说,另一个人倾听。一个宽宏大量的人也很难同一块木头或石块交往。如果我们只同那些虚伪而不诚实的人打交道,最终我们也会忘记如何讲实话。只有情侣才懂得真实的宝贵与崇高,而商人们往往重视廉价的诚实,邻居和熟人则注重卑微的礼貌。在我们与他人的日常交往中,我们高贵的品质处于休眠状态,而且渐渐在消失。没有人会为了从我们身上看到某种高尚而赞扬我们。虽然我们可以舍予金子,但他们却只需要铜。我们请求自己的邻居能真诚而体面地对待自己,但他们对此却若无其事,甚至根本没听到我们的恳求。实际上他说道:“如果你把我当作‘没比我强多少的’不诚实、庸俗和自私的人来对待,我就心满意足了。”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满足于这样对待他人,也这样被他人对待,而且我们认为人和人之间不可能存在任何更为真诚和崇高的关系。一个人或许会有所谓的好邻居、好相识,甚至是好伙伴、好妻子、好父母、好兄弟、好姐妹、好儿女,他们也仅是在此基础上与他人交往而已。国家并未要求它的公民保持公正,反而认为它的成功得益于最低程度上的公正,这与无赖的做法如出一辙,实际上邻居和家人也是如此。人们往常所指的友谊,也只不过比无赖的做法稍多一些正义的因素而已。

不过有时,据说我们会爱另一个人,也就是说,我们与这个人处在一种真挚的关系中,以致我们将最好的事物给予他,也从他那里得到最好的事物。我们与他之间有忠诚和友爱,与我们相互间的忠诚和信任相辅相成。我们的生活神圣超凡,而且与我们的理想相吻合。在我们与世间男女的交往中,有些感情问题的交流是任何预言都未曾指引我们的,它超越我们的凡尘生活,为我们预期天国的模样。什么样的爱才能进入戈夫斯敦平凡的一天呢?那样的日子和众神每天的生活一样,那样的爱可以发现一片美好、清新、永恒的新天地来取代旧世界,而在普通人的眼里它却只是沉淀于宇宙间的一粒尘埃,否则那个新世界将无法到达,或根本不存在。我们甚至还可以发问:除了爱所激发的那些话语,还有什么话语值得被铭记与怀念?神奇的是,那些有关爱的话语早已有人说过。它们确实稀有,但却像一段乐曲,不断地由记忆重复演奏。其他一切话语都随着压在心上的灰尘一起碎裂。我们现在不敢大声重复这些话语,因为我们没有可以在任何时候都聆听它们的资格。

适合年轻人阅读的书籍在择友问题上都花费了许多笔墨,但其实就朋友本身而言并没有什么话可说。那些书籍只是在指伙伴或知己。“要知道,敌人和朋友的相互对立是上帝决定的。”只有相互吸引的人之间才能产生友谊,这是一种完全自然的且必然的结果。任何表白或示好都无济于事。就连言语,最初也与友谊毫无关系,但它会悄然而至,正如植物嫁接后很久才能长出新叶。友谊是双方都无角色可出演的一场戏。在友谊面前,我们都是伊斯兰教徒或宿命论者。缺乏耐性和决心的情侣们认为他们每次约会都应该谈论一些或做一些展现善意的事情,他们决不能表现冷淡。然而,真正的朋友从不去做他们认为该做的事,而是做他们应该做的事。甚至连他们的友谊,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他们也只是一种崇高的事物。

一个真正的不会令人失望的朋友,会对他的朋友说如下这样的话:

“我从不请求你允许我爱你——我有权利爱你。我爱你,并不是把你当作为个人所私有的,而是当作你本身,当作我所发现的值得全宇宙共同热爱的珍宝。噢,我如此想念你!你的美丽纯洁无瑕,你的善良无边无际。我永远都会信任你。我从未想过人性竟能如此丰腴。请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体验吧。”

“你是虚幻小说中的真实——你是比小说更奇特,更值得赞美的真相。我支持你去做你想做的人,唯有我永不会妨碍你。”

“这便是我想要做的事——像对待我的灵魂那般与你亲密无间,像尊敬我自己的理想那般尊重你。决不以言语、行为甚至思想,彼此亵渎。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之间不会再有第三个熟人。”

“我已经发现了你,你怎能躲避得了?”

朋友间不求回报,只求对方能够真诚地接受自己的情感,而不是贬低自己对对方的崇拜。朋友间相互怀有对方的希望,友善对待对方的梦想。

尽管诗人说:“伟大的友谊归因于双方的优秀。”但我们决不能赞美我们的朋友,不能认为他值得赞扬,也不能让他认为他可以通过某些举动来取悦我们,或者对我们足够好。在别处享有同样美誉的友善之举,却很难与这种关系并存,而且诸如某些刻意而为的友善,并非朋友本质上所必需的,其实这是对朋友的一种当众侮辱。

男女两性因身体构造上的永久差异,自然而然强烈地相互吸引,而且通常这两种性别确实能够相辅相成。对于男人而言,使女人被他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所吸引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具备相同文化背景的男人和女人相遇,比相同文化背景的男人和男人的相遇更具意义。在这个社会中,早已存在着自然而然的公正与慷慨。我觉得,任何一个男人在一群聪明的女性面前朗诵自己最喜爱的书时,都比在任何一位同性面前更加充满自信。男人拜访男人,可能会成为一种打扰,但异性之间则会期待对方的来访。但友谊对两种性别是一视同仁的,而且或许异性之间的友谊比同性之间的友谊更为珍贵。

不管怎样,友谊是一种完全平等的关系,平等的职责和地位,二者缺一不可。一位贵族从不会在他的仆人中选择朋友,一位国王也不会在其臣民中结交好友。并不是说建立友谊的双方在各方面都需平等,但在有关尊严或影响他们友谊的方面必须要平等。一方的爱恰恰由另一方的爱来平衡和体现。人们只不过是装盛美酒的容器,流体的佯谬也不过是爱的法则的象征。它找到了自己的水平面,在所有的流体中上升至源泉,它那细长的柱体在海洋中保持平衡。

“而且牧羊人也同样可以去爱,

关于爱,一种性别并不比另一种性别更温柔。一位英雄铁汉的爱,同一位纤纤少女的爱一样细腻而敏感。

孔子曰:“无友不如己者。”友谊产生于比双方的真正性格所保证达到的水准的更高水平之上,这正是友谊的优点,也是对友谊的一种维护。光线能如此蜿蜒曲折地照耀着我们,以致我们遇见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比实际更高大。这样的基本原则也算得上是一种礼貌。我的朋友,是个能感受到我最深奥的思想的人。我总是在自己不在时给他指派一个任务,这任务比他一直从事的工作高尚得多,而且我想象他为我付出的时间是从一个更高级的社会中获得的。我从朋友那里受到过的最严重的羞辱就是,他因我们长期而廉价的交往,在我面前一再纵容我的缺点,而且他对此不以为然,仍以友好的腔调同我讲话。你一定要注意,免得你的朋友最终也学会了容忍你的缺点,这最终会给你的爱的发展造成阻碍。有的时候,我们甚至会对朋友感到厌烦,就免不了开始互相表现得不尊敬对方,在这种时刻,我们应当虔诚地退隐到孤单和沉默中,以便为一种更为高尚的亲密关系做准备。在与朋友的交往中,沉默就犹如芳香的夜晚,在那夜晚中,他们的真诚得以恢复并深深地扎根。

友谊从不会作为一种明明白白的关系被建立起来。你是否要我减少与你的友情,以便你能更透彻地了解它呢?然而我有什么权利去认为别人对我怀有如此珍稀的感情?友谊是一个需要不断得到证明的奇迹,它是最纯洁的想象与最珍贵的信念的实际运用。它以无声却有力的行动在雄辩:“即便如此,你也要相信,我将与你建立一种你无法想象的联系。我将为你献出忠诚,那是我全部的财富。”而这位朋友则以他的性格和生命默默地回应着,并且以同样神圣的恩惠对待自己的朋友。无论是在顺境还是在逆境,他都非常了解我们。他从不索要爱的任何标记,但却能通过爱的天然特征来准确辨认它。我们从不需要他在来访时讲究繁文缛节。莫要等我去邀请你,只要你能看到我总是为你的到来不亦乐乎就可以了。你的到访太难得了,以致我从不敢奢望,也难以回报。在我朋友生活的地方,有着各种财宝和吸引人的东西,但却没有什么能导致我和他疏远。就让我永远不必向你说出彼此心照不宣的话语吧。让我们的交往超越我们自身,让我们从中成长、升华。

友谊的语言并不是它所使用的词语,而是它的意义。友谊是一种超越语言的理解力,一个人想象着要与朋友敞开心扉、随心所欲地畅谈天下,然而实际上却往往事与愿违。熟人可能来了又走,可能会在各种场合说着相同的话来应付,但是他轻声说出的那些不经意的话,又有什么思想和含义呢?假如你去告别一位马上就要动身远行的朋友,除了同他握手以外,你还知道什么别的适合此场合的示意动作呢?你是否可以即兴同他攀谈?是否给他准备了盒药膏塞进他的口袋?有什么特殊的口信需要他捎带吗?有什么话你忘了说吗?——好像你可能会忘记任何事情一样。——不,其实你握住他的手说声再见,这就足够了,这是迄今为止最为流行的习俗,但你可能很容易忽略这点。如果他正要出发,而你的告别却拖了他很久,这会令他很痛苦。若他必须得走,就让他快些出发。你还有什么最后的话想说吗?唉!那只不过是你为了说话而搜肠刮肚找到的言语,你连第一个词都还没想好怎么说呢。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大胆地直呼其名的人寥寥无几。一个被唤出来的名字,是对它所属之人的一种承认。一个能正确说出我的名字的人,可以任意呼唤我,也有权得到我的爱和帮助。然而,矜持是情侣们的特权,也是他们的自由。正是他们对本性中敌意或冷淡成分的自我克制,才为彼此的亲密和友善腾出了空间。

强烈的爱和强烈的恨一样令人生畏,当它变得持续时是安静而平等的。甚至它那众所周知的痛苦也是由那渐渐消减的爱开始的,因为很少有人是真正的情侣,尽管所有人都期盼着成为情侣。如果一个人很难为异性所动或毫无激情,那么就证明他很适合拥有友情。真正的友情既智慧又温柔。友谊的各方都默默地遵循着他们爱的指引,丝毫不知道其他法则或好意。友谊并不放纵或疯狂,它所说出的誓言永久不变。它是更加真切的真理,更加美好的消息,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蒙受羞辱,更不会因此而被抹杀真实性。友谊是一种在冬夏交替时生长在温带的一株最为繁茂的植物。朋友是不可或缺的,朋友是在朴实的土地上遇到的那个人,而不是在地毯或垫子上随便碰到的一个人;朋友是与你一同坐在土地上或岩石上促膝而谈的人,他们将顺应自然和原始的法则。他们在相遇时没有大声呼唤,在分离时没有叹气忧伤。他们的关系暗含着类似于战士所珍视的某种东西的性质,因为在开启人类心灵之门时,需要战士打开城堡大门那样的勇气。友谊不只是闲暇时的同情和相互慰藉,更是在理想和奋斗上英勇的志同道合。

“当人性被如此匹配,

以致恐惧无从藏身时,

令人厌烦的任务,

瓦瓦塔姆向皮货商亨利表达的友谊在亨利的历险记中有所描述,那种友谊几乎光秃得寸草不生,但却开花结果了,被人们永远铭记。坚韧而沉着的勇士在经历了斋戒、隐居和苦行之后,来到了这座白人的小屋,断定那人就是自己在梦中遇到的白人兄弟,从此便收留了他。他与他的朋友们相处融洽,他们在一起打猎、吃喝,还一起制作枫糖。“金属熔化后才能混合在一起,鸟兽为了便利而聚集在一起,呆子因为恐惧而和愚蠢为伴,而只有正人君子才彼此一见如故。”倘若瓦瓦塔姆愿意同他的整个部落一起品尝“白人的乳汁”,或共享他那碗由那个皮货商的同伴的人肉熬成的汤,他便要先为他的朋友找到一处安全的藏身之处,这位朋友经历过与他相似的命运。最后,他们在荒野中的酋长家里度过了漫长的冬季。在一整个冬天宁静而快乐的交往、打猎、捕鱼后,春天他们回到了米奇利麦基诺,处理他们的毛皮;到了乌塔尔德岛,瓦瓦塔姆必须离开他的朋友了,因为后者为了逃避敌人要去苏圣玛丽,他们都以为这只会是短暂的分别。“现在我们用一种彼此都有的情感道别吧,”亨利在书中写道,“我满怀对诸多善举的无限感激之情离开了印第安人棚屋,我对自己亲眼所见的印第安人的德行深感钦佩。你们全家人把我送到了河岸边,独木舟一下水,瓦瓦塔姆便开始对马尼托大神祷告,祈求他保佑我——他的兄弟,直至我们重逢。瓦瓦塔姆一直在祈祷,我们划出了很远都能听见他的声音。”不过在那之后,我们却再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了。

友谊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仁慈,它没有多少人类的血液,与那些对人类及人类建筑物的、对基督教信条及人性的漠视共同存在着,同时还像电流那般净化空气。在两个人的关系中可能存在着最严重的悲剧,这种关系往往超越了他们最高本能中的单纯和真诚。我们可以把它称为一种本质上未开化的交往,就其性质而言,无拘无束,义务地进行善举。友谊不仅是最崇高的同情心,更是一种纯洁高尚的交往,是一种神圣、片断的传统交际,如今仍在断断续续地延续着,它一旦记起自身便毫不犹豫地无视人性中更为卑微的权利和义务了。友谊需要神圣高洁的成熟品质,它只依赖于谦卑和对遥远未来的憧憬而存在。任何仅仅只是美好却不合理的事物,倘若真实存在的话,我们都不喜欢。大自然不仅在每个果实面前都安放了一种花朵,还在其后放置了一个花萼。当一个朋友为更新的圣约书的信条而打破了自己的信仰及偶像,走出了未开化、迷信的状态时,当他忘记了自己的神学,并把自己的朋友当作一名基督徒来对待或以他力所能及的方式来对待时,友谊就已不再是友谊了,而是变成了慈善。曾经建立慈善院的规则,现在却带着博爱精神存在于家中,在那里兴建了一座救助站并联系受助者。

至于这个社会所承认的数字,到底都是从“一”开始的,那是我们所知的最高级最伟大的数字,至于这世界是否要将其延续,是否如乔叟所说

“天空中有比一对星星更多的星星。”

这仍有待考证。

“而且他一定会去

在一千之中寻找那个一。”

我们不会独爱任何一个数字,只要我们能意识到总有另一个数字更值得我们去爱。然而友谊并不等同于数字,一个人不会掰着手指清点他的朋友,朋友是不可数的。这种情感里包括的人越来越多,如果他们确实被包括在内的话,那么将他们聚集到一起的爱也就越显珍贵和神圣。我愿意相信三人之间的关系有可能同两人之间的关系一样亲密无间。确实,我们不可能拥有太多朋友,我们所欣赏的美德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我们本身所具有的,因此我们生命中的每种人际关系都很融洽。低劣的友谊是狭隘的,而且具有排他倾向,但高尚的友谊却是广泛包容的。友谊那丰富的博爱,是一种使社会变得温和而富有同情心的人性特征,虽然它的基础存在于私人之间,实质上却是一种公共事务,具有公共利益,因此对于国家而言,朋友比各家各户的顶梁柱更有功于社会。

在一段友谊中,唯一的威胁就是它迟早会终止。友谊是一种土生土长的嫩植,即使是最微小的低劣手段,甚至是小得令人难以察觉,也会伤害到它。要让这位朋友明白,他在自己朋友身上看到的那些缺点也会导致自己出现这些缺点。我们要在发现问题的过程中有所收获,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条规律更加永恒不变的了。由于狭隘和偏见,我们会说:我的朋友,我能从你那里得到这么多东西,仅此而已。或许没有任何人足够慈爱、无私、智慧及勇敢,得以拥有真正而持久的友谊。

有时我从朋友那里听到委婉的抱怨,说我从不欣赏他们的长处。我不会告诉他们我是否会去欣赏。似乎他们每做一件好事,每说一句好话,都期待别人给他们投上感激的一票。谁知道这些优点会不会得到欣赏呢?也许沉默才是两种做法中的最佳选择。对于那些别人从不提及的事情,保持沉默才为上策。对于最高尚的语言交流,我们只需要洗耳恭听。我们对于自己最美好的关系不仅保持沉默,还将其掩埋至永不会露出的深渊。也许我们甚至还互不相识。人际交往中的悲剧,并非始于对词语的误解,而是对沉默的不解,那样的话就当真无法解释清楚了。倘若一个人爱你却不理解你,那又有何用?这种爱是一种祸根。那些总认为自己的沉默比你的沉默更意味深长的人,又是怎样的伙伴呢?认为你是唯一受委屈的一方,这样的态度是多么愚蠢、轻率和不公正的啊!你的朋友是否也常在抱怨同样的内容?不用问,我的朋友们有时对我说话像是在对牛弹琴,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我们听到了他们无意中说出的什么内容。我知道由于我没有在他们想听的时候说话,或说出的话不是他们所期待的,而使他们时常感到失望。每当我见到朋友时都会对他说话,但那个期待我说话的洗耳恭听的“朋友”并不是他。他们也会抱怨说“你太倔强了”。噢,你这个会把椰子内外倒置的人啊,下次我难过啜泣时,我定会让你知晓。他们要求真正的言语和行动,而一种真正的关系即是言语和行动的一致。如果他们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他们又怎能获取知识呢?我们常常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感受,不是因为骄傲,而是怕我们不能继续爱那个总要求我们证明自己感情的人。

我认识一位聪慧的女士,她的思维永远那么活跃,她对自己的文化素养很感兴趣,而且渴求尽可能高的修养。我与她的接触很愉快,我把她当作一个能够激发我灵感的自然人,而且我猜她也受到了我的启发。不过我们的交往远没有达到女人,实际上是所有人,所渴望的那种心心相印的程度。我乐意为她效劳,因此我也得到了她的帮助。我很喜欢以一种陌生人的视角去了解她,而且同她其他朋友一样,我不常去拜访她。我本性的底线就在这里,我不明白原因何在。或许她没有向我提出最高的要求,一种宗教上的要求。虽说我对某些人有偏见,并且并不同情他们的特殊癖好,但他们以自信心来鼓舞我,而且我相信他们至少把我也当作了一名异教徒、一名诚实的希腊人来加以信任。同时,我也像他们精心确立自己的原则那样确立了我的原则。如果一个人能毫不固执地去设想:只要我们的命数相同,只要我们的守护神允许,我就与她交往,并重视这种交往,这些对我来说也足够了。我感觉自己对她似乎显得疏忽、冷淡而且毫无原则,不期望得到更多,但也不满足于得到的太少。如果她能知道我对自己乃至所有人都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她便会明白较之那种毫无保留但缺乏坚实基础且毫无原则的交往,这种真诚但有所保留的交往要优越得多。我需要一个对我提出与我天赋相匹配的高要求的人来作为我的伴侣。这样的一个人,永远都会宽容得恰到好处。任何与此标准相悖的做法都是一种自杀,会摧毁优良的作风。我尊重并信任那些热爱和赞扬我理想而非表现的人。如果你不愿停下来看看我,而是随着我的目光去看,看得比我更远,那么我的成长将离不开你的陪伴。

我的爱必然

如雄鹰展翅般自由,

翱翔于大地与海洋

及万物之上。

我不该模糊我的视线

在你的沙龙,

我不该离开我的天空

和夜的明月。

勿做猎人的天网

阻止我的飞翔,

它被巧妙地埋设,

以吸引我的目光。

请做那和风

载我腾云遨游,

纵使在和风消散后,

仍鼓起我的风帆。

我不能因你的任性

走出我的天空,

真爱将翱翔

在九霄天外。

雄鹰不能容忍

他的伴侣被掠夺,

他将自己的目光

对准头上的太阳。

在不向友谊求援的条件下,只利用一些普通的琐事来帮助一个朋友是很困难的,尤其是当你们非常熟络时,很少有事情比这更难。我站在一种最友好的关系中,处于社会和精神的大地上,他并未发现我有什么能使用的技能,但当他由于这类琐事而寻求我的帮助时,却对他所求助的人一无所知。他不利用我的技能,而我对于这种事的技巧却比他高超得多,但他却只借助了我的双手而已。我认识的另一个人,情况完全相反,他在这方面的辨别力非常强,他懂得如何利用自己不具备的他人身上的技能,他懂得何时不该去照顾或监督,或是在他的工人面前停下。所有的工人都知道为他效力是难得的荣幸。对于另一种情形,我感到极大的痛苦。那就像是在最友好、最高尚的交往后,你的朋友居然诚心诚意地把你当作一把锤子,用你的头去钉钉子。虽然你是他的好友,也是个还算健康的木匠,而且也愿意用一把锤子来为他服务。这种感觉的迟钝是一切心灵美德所无法救济的:

我们如何信赖好人?

只有智者才公正。

我们利用好人,

无法选择智者。

无人在这些人之上;

他们了解和热爱好人,

但却不会被那些无知者

再度知晓。

他们并非用眼睛使我们着迷,

但他们的忠告却振聋发聩;

他们不会片面地同情

一个人的幸与不幸,

而整个宇宙的喜和悲,

为他们所知和同情。

孔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可是人们希望我们同他们的罪恶也结下友谊。我有这样一位朋友,他希望我把自己明知是错误的事情当作正确的来看待。然而,如果友谊是要蒙蔽我的双眼,让白昼变得暗无天日的话,我宁可不要它。友谊的作用应当是自由而广泛的。真正的友谊负担得起真知,不会依赖于黑暗和无知。缺乏是非分辨力绝不是友谊的特征。如果与他人相比我更能看清我朋友的美德,那么同样,相比之下他的缺点也更为明显。我们没有任何权利去憎恨我们的任何朋友。缺点并不因始终与相应的美德平衡就不被当作缺点,对于缺点而言,不存在任何借口,尽管它在许多方面显得比实际更严重。我从未见过能够容忍批评,抵制奉承,不昧良心,真正认为真理比他自己更受人喜爱的人。

两位同行的旅行者若想一路和睦相处,那么两个人必须以同样准确而公正的观点看待沿途事物,否则他们的旅途不会一帆风顺,只会坎坷难行。不过,你同一位盲人却有可能一起愉快而顺利地旅行,并因此受益匪浅,只要他足够谦恭有礼,而且当你在谈论风景时会有意识地顾及他是个盲人而你却能看见;同时也不要忘记,他的听觉或许会因为失明而变得更加灵敏,否则你们的旅行终将不欢而散。一个盲人和一个视力完好的人同行,他们走到了悬崖边。“小心啊,我的朋友!”后者说,“这里是悬崖了,别再往前走了。”但前者却说:“我心里比你更清楚这些。”然后坠崖而亡。

即使是在我们最忠诚的朋友面前,我们也不可能说出全部的内心所想。我们可能宁愿与他诀别也不愿怨声载道,因为我们的抱怨已经太根深蒂固而难以启齿了。在任何两个人之间都不存在多么深切的理解,对一个人的某一严重缺点的揭露,会引起与那个缺点同样可怕的误解。始终存在的本质差别是完美友谊的一种阻碍,也是朋友间始终避讳的话题。他们为自己的行为提出忠告。没有什么能够让他们重归于好,除了爱。当他们开始辩解,互相视对方为敌人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谁会愿意为一个朋友而主动道歉呢?他们应像露水和寒霜那样互致歉意,虽然它们都会在阳光下消散,但所有人都知道它们是有颗善心的。辩解本身是有必要的,但究竟什么样的辩解才能为犯下的过错赎罪呢?

两个真心相爱的人不会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争吵,因为那种误会只要彼此了解就可以消除。不过,唉,他们却因那些无法驳回的充分且持久的理由而争吵,不论那些缘由看起来多么无关紧要。如果这种理由确实存在,关于它们的争吵便会不断发生,尽管友情的光芒总会为他们的眼泪染上金色,正如彩虹,无论它的出现是多么美丽又准确的征兆,都不会预示着永久的好天气,而至多预示着一个季节的好天气。我有两三位熟友,但我却不知道除了在一些琐碎而短暂的事务中,我的忠告还能在何事上起效。一个人可能了解另一个人所不知道的事物,但即便是最佳的好意也无法传递那些使忠告能够奏效的信息。我们应该遵循自己的本性来接受或拒绝对方。相比于驯服我的朋友,我能更轻松地驯服一只鬣狗,他好比一块我的工具无法加工的材料。一个赤身裸体的野蛮人能用一个火把放倒一棵橡树,能把一块石头打磨成一把小斧,但我却无法从我朋友的性格中取下最细小的碎片,雕琢它或丑化它。

情侣们最终认识到,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绝对坦率和值得信赖的人,相反,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魔鬼,而那魔鬼最终能导致他犯下任何罪行。然而正如一位东方哲学家所说:“尽管好人之间的友谊被中断了,但他们的本性却坚定不移,就像藕断丝连那样。”

带着爱的愚昧和粗糙,比没有爱的智慧和技艺好。或许会伴有礼节,甚至是勇气、才智、天赋和妙趣横生的对话以及真诚的善意,然而,最崇高和最神圣的才能却渴望被发挥。我们的生活若没有爱,就像焦炭和死灰般沉寂。人们可能像雪花石膏和帕罗斯大理石那样纯净,像托斯卡纳别墅那样雅致,像尼亚加拉大瀑布那样壮观,但若是他们的宴会上少了奶酒,那么他们就会还不如哥特人和汪达尔人那样“温和好客”。

我的朋友并不是其他种族或家族的人,而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我发现我们天性都喜欢钻研,住得也相距不远,这难道不是命运已经在许多方面都将我们联系在一起了吗?《毗湿奴往世书》中说道:“对于有德之人来说,同行七步便足以建立友谊,而你我已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你与我长久以来吃同一块面包,饮同一股泉水,呼吸同一片空气,感受同样的寒冬酷暑,同样的水果能使我们两个人都感到精神振奋,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任

何性质不同的思想,这一切难道不是很有意义吗?

大自然每天都有她的破晓,

而我的破晓在每天之间;

我心满意足地呼喊、预言,

我想,我的破晓最光芒万丈。

因为当我的太阳正在升起时,

大自然已趋近正午,

她美丽的田野静卧在阴影中,

我的光芒也不能驻留。

有时我在她的日光中取暖,

与我的同伴侃侃而谈,

但我若与她互换一缕光线,

她的热量便即刻减弱。

通过她的话语我登高远望,

犹如矗立于东方的高山上,

新一天的朝阳向我升起,

比她巧妙的创造更为辉煌。

仿佛两个夏日已合为一体,

两个星期日亦萍水相逢,

我们的光芒融合成一个太阳,

在这夏日的晴空中。

如同这11月末的日落定会将我传送到天国世界,令我想起了青春的血色清晨;如同传入我听力日益衰退的耳中的那最后旋律,令我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大自然的种种影响贯穿我们一生,因此我的朋友也定是我永恒的朋友,将上帝的一线光芒反射到我身上,而且时光会培育和装点我们的友谊,使它像神殿的废墟那般神圣不可侵犯。正如我爱大自然,爱歌唱的鸟儿,爱闪光的麦茬,爱奔涌的河流,爱清晨傍晚,爱夏日严冬,我也爱你,我的朋友。

然而,我们所能谈及的一切关于友谊的话题都只像花卉之于植物学一般,沧海一粟。因此又怎能彻底理解友谊呢?

甚至连朋友的死亡也会给予我们激励,如同他们的生命那样鼓舞我们。他们会给哀悼者留下安慰,就如富人会给他们葬礼的开销留下钱财一样;而且对他们的回忆将会令人产生崇高而乐观的思想,就像其他人的墓碑周围都长满了青苔一样,而我们的朋友不占这墓地的一寸一土。

这些便是我们对阿尔卑斯山这一边和大西洋这一边的朋友们所说的一切。

此外还有一些恳求和忠告的话语,是讲给山那边由熟人组成的庞大而可敬的民族的,我向他们致敬。

我最安宁的无责任的邻居们让我们认识到了人各有优势;我们如果并不相互钦佩,至少还可以相互帮助。我知道那阻隔我们的山脉拔地倚天,连年积雪,但不要对此感到绝望,我们可以在这晴朗的冬季去攀登这些高峰。必要的话,可以用醋去软化岩石。这里静卧着的意大利翠绿的平原已准备好随时迎接你。我也会加快脚步,进入到你的普罗旺斯。大胆地敲击头部、心脏或任何重要的部位。我敢说,这种木料经过严谨的处理,非常坚韧,经久耐用。如果它断裂了,那么可以从它的产地获取更多这种木料。我不是一件遇到我的邻居就会有被打碎风险的陶器,而且那陶器在碎裂时会先发出刺耳的响声然后才毁灭。我是一个老式的木质食盆,有时被置于桌上,有时被充当挤奶用的凳子,有时被当成孩子们的座椅,最后破破烂烂、光荣地走进坟墓,在没有被人们用得破旧不堪时是不会寿终正寝的。没有什么能震慑到一个勇敢的人,除了迟钝。想一想,每个人的一生经历了多少次冷遇,或许曾失足落入饮马池,或许曾吃淡水蛤以充饥,或许曾穿了件一周都未能换洗的衬衫。实际上,你无法接受这样的生活,除非你对那些令你感到震惊的事物有着特殊的情感。请使用我这个木质食盆吧,因为我以我的方式实现着我的利用价值,从伞菌、天仙子到大丽花、紫罗兰,诸多请求者都希望我被加以利用,无论如何你都能发现我的广泛用途:既可以用来贮存药酒或药浴材料,比如香油和薰衣草;又可以用来盛放香料,比如马鞭草科植物和天竺葵;亦可以用来栽花,比如种上仙人掌;还可以用于启迪思想,比如栽养三色堇。这些用途即使不算高级,至少也是非常有用的。

啊,我亲爱的陌生人和敌人们,我不会将你们忘怀,我会欢迎你们。让我在署名前添上“你的永远忠实的、充满感激的仆人”。我们不必畏惧我们的敌人。上帝有一支常备军,而我们没有任何同盟来抵抗我们的朋友——那些粗鲁的汪达尔人。

再一次对每个人:

“朋友们、罗马人、同胞们和恋人们。

让这种纯正的恨意继续支撑

我们的爱,也许我们会成为

彼此的良知,

而且我们的同情

恰恰就从那里萌生。

我们将似诸神那般相互对待,

将我们对于美德和真理的

一切信念,赠予

对方,而且将猜疑

留予地下神灵。

两颗孤星,

遥远的那里,数不清的星系运行

在我们之间的浩瀚宇宙中,

然而凭借自己意识的光芒

我们坚定地朝向一极。

需要用什么毁掉这天体?

爱情禁得起等待,

任何时候都不会太迟,

或见证一项义务的终结,

或辅助另一项任务开始。

它将最有益于

鲜花的色泽,

唯有独立的客人

频繁出入它的居处,

继承它的遗物。

关于它的任何友善话语都只字不提,

然而更友善的沉默

却施与它的同伴,

夜晚慰问,

白天道贺。

以讹传讹说了些什么?

道听途说听了些什么?

通过运数,

年复一年

表达自己的意义。

感情的港湾荒凉无路,哀情张口,

没有语言的桥梁,

或雄伟的桥拱,

能跨越那环绕着真诚人儿的

护城河。

没有能够将敌人抵挡在城外的

铁棍和弩箭,

也无法躲避他偷埋的地雷,

他疑虑地闯入

划定着的界线。

城门没有侍卫

允许友好之人进入,

但如太阳普照众生,

他必将赢得城堡,

光芒沿城墙照耀。

我所知的世间万物

皆无法逃离爱,

下至万丈深渊,

上至九霄云天。

它等待着,仿佛天空在等待

云开雾散,

它安详地放出光芒,

白昼永存,

无论云遮雾罩,

还是云消雾散。

爱无可取代,

敌人也许会化解敌意,

倘若经过诱导,

但仁慈为本的人,

心潮永不平息。”

在阿莫斯克亚格河上游划行了五六英里后,在太阳落山前,我们进入到了比较美好的一处河段。为了寻找一户能为我们补给必需品的农家,我们其中一个人上了岸,而另一人留在河上巡航,勘察对岸的情况,以便能找到合适的港湾宿营。与此同时,一艘艘船开始绕过我们身后的某处向我们驶来,因为风已经完全停息了,他们不得不紧靠河岸撑船前行。这次,船工们不再向我们提供帮助了,不过有一名船工为了报复在之前赛船中胜利的我们,冲我们叫喊说他在下游半英里处的一株高大的白松上看到了那只被我们吓跑的木鸭。他重复喊了很多遍,但我们对此持怀疑态度,这令他十分恼火。当时在那儿栖息的那只木鸭,并未被我们惊扰。

不一会儿,我们那位到岸上去考察的旅行家回来了,还带了一个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当地小男孩。那个小男孩满脑子都是关于鲁滨孙的传说,因此被我们的探险深深迷住了,便请求父亲允许他来同我们一起度过这个夜晚。他站在堤岸顶上,用他那闪闪发亮的眼睛打量着我们的船和设备,很显然,他多么希望自己也是一名水手。他是个活泼有趣的小男孩,我们很乐意带他上路,但内森还只是他父亲乖巧的孩子,还尚未到懂事的年龄。

我们得到了一个农家自制的面包,以及一些作为甜点的香瓜和西瓜。内森的父亲是位聪明且热心肠的农民,在一大块土地上都种植了可以在胡克西特和康科德市场上销售的瓜。第二天,他热情地款待了我们,带我们参观了他的蛇麻草田、蛇麻草窖和瓜田。在瓜田周围离地一英尺高的地方一根绳子紧绷着,他提醒我们注意绕过它。他同时用手指了指角落里的小凉亭,这根绳子的一端在那里拴着一杆枪上的保险,那枪与绳子平行。他告诉我们,有时他会在惬意的夜晚坐在那里提防窃贼,保卫自己的家园。我们把腿抬高跨过绳子,瓜田主人认为自己的这种防范措施是出于人之常情,但实际上却欠缺人道主义精神,不过我们对此表示理解与同情。据传当天晚上窃贼就很可能到来,而他枪里的火药是干燥的。这位农夫是卫理公会教徒,居住在河流与恩卡努努克山之间,受到了许多遥远的政治组织的鼓励,同时依靠自己坚韧的品格,卖瓜致富,勤恳耕种。我们建议他在仓库中增加几种新品种的瓜和异国风味的水果的种子。我们来到了山间,以领会大自然公正无私的慈爱。这个菜园里的草莓和甜瓜长势良好,太阳也仁慈地将阳光照在他的山坡上。我们这样想:我们所认识的这少数几个热心而忠诚的人,都得到了大自然更多的恩惠。

我们在河的对岸,或者说是东岸,为我们的小船找到了一个舒适的港湾,这个地方仍属于胡克西特地界,夜间不会有船只进出此河湾,因为上行的船只通常都紧靠河岸航行,或是躲避急流,或是用杆撑船。人们不必上岸便可进入这个河湾。我们挑了个最大的瓜浸泡在小河河口桤木丛下平静的水中冰一冰,可当我们搭好帐篷去拿那个瓜时,它却已随水流漂走,不见踪影。于是我们驾船在暮色中追寻我们的这件财物,几经周折后,终于在河下游很远处发现了一个绿色的圆形物体正随着当晚从山上冲下来的残枝落叶,缓缓地漂向大海。它在水中如此平稳,丝毫没有翻转,我们为了让它迅速冰凉而在瓜上切开的那个小口都滴水未进。

我们坐在岸边吃晚饭,夕阳的余晖照射在东边的树上,斑驳的树影倒映在水中,这宜人的夜景如此宁静,美得难以名状。多数情况下,我们都认为庄严的程度差异甚微,很难区分,它的最高级也只是比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略高一筹,然而被愚弄的总是我们。当更加庄严的景象出现时,原来的景象便黯然失色,逐渐消失。当内在证据使我们联想到宇宙法则的永久性时,我们感到欢欣,因为我们的信念是对知识的一种运用和享受,而不是只为记忆箴言。当我们不必相信它时,它却与真理真正接触,而我们则与它最直接、最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平静生活的波浪有时从我们身边经过,就像多云天气里的一片片阳光轻扫过田野一样。构成了各民族编年史的所有事件都不过是我们个人经历的缩影罢了。我们称之为历史的各个时代,突然在心中觉醒,闪烁着些许光芒,为亚历山大和汉尼拔的远征和行军带来了广阔空间。总而言之,我们所阅读的历史,只是我们对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的较为模糊的记忆,而传说则是一种更为断断续续且模糊不清的记忆。

世界在我们的想象中只是一块油画布。我看到人们竭尽全力地满足自己的身体需要,至少和我为自己的想象所付出的心血一样多。在身体的需求之上,一定存在着一种独立于身体的精神生活。身体常被温暖,而想象却冻得麻木;身体丰满肥硕,而想象却瘦骨嶙峋。但如果想象力枯竭,拥有其他资源又有何意义?“想象是大脑的空气”,头脑在想象中才得以呼吸和生存。宇宙万物皆如我,那么变化之物何在?历史只是如我们所看见的那样带有英雄色彩。正是在这块油画布上,我们那些关于英雄主义的幻想才得以描绘,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朦胧的未来蓝图也同样可以被描绘出来。我们的境遇符合我们的期望以及天性要求。我注意到了,如果一个人认为他需要一千美元,并且没人能劝他并不需要这么多时,那么通常他最终会赚得这笔钱。只要他活着并且有思想,一千美元便手到擒来,尽管他只是用它来买鞋带。如果一个人很难相信自己会拥有一千座磨坊,那么这一千座磨坊的得来也会同他的想法一样艰难至极。

在这个问题上,人和人是生而平等的。

也就是说,他们自己和他们的自身条件已被注定,而且没有差距。

我对我们的生命那超乎寻常的顽强精神和持久性感到震惊。奇迹就是:当一切其他事物的存在都十分艰难时,如果不是不可能,那么“是”又是什么?在我们离开人世前,我们已经在自己特定的道路上走了这么远,只是因为我们必须在某条道路上行走;每个人都能拥有谋生之计,但能够比生存做得更出色的人却寥寥无几。在我逐渐丧失健康和力量前,我所能完成的也就这一点,不过这已足够了。现在的这只鸟刚好停留在枪的射程之外。在钱财上,我从来都不富裕,却也从未穷困潦倒。如果欠了债,债务最终也会随着事物发展而被一笔勾销,正如根据同一法则,人们难免会欠下债务一样。我听说一个年轻人同一个少女订婚了,后来又听说解除了婚约,但两件事情我都不知道原委。我们认为我们被意外事件和机遇所束缚,时而似在梦中行走,时而在现实中奔跑,仿佛这一切自有定数,万物或被阻挠,或被扶助。我不可能换衣服,除非我正在换,但我确实会换衣服并把新衣服弄脏。奇妙的是,我做了这件事,却没有做我曾提及的那些值得赞美的事。我们各自的人生似乎都具有幸运及自信的力量和坚持,仿佛被冲入机遇潮流中的石墩那般坚固顽强。当其他的道路都寸步难行时,我们以独特而坚定的自信,沿着我们自己的道路前进。我们冒着多么大的风险!饥荒、火灾、瘟疫以及千万种残酷的命运形式,然而,每个人都活着,直到他们死亡。他们是如何做到这点的呢?难道根本不存在致命的危险?当我们听说一个梦游者能够平安无事地行走在一块木板上时,我们不必感到惊奇,因为我们的一生都在木板上行走,直到走到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我的生命不会等待任何人,而且相反,它还会毫不耽搁地趋于成熟,而与此同时我还能行走在大街上,与这人或那人讨价还价以维持生计。这就像穷人的狗一样,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只顾安逸放松并结交同类。生命会像山涧那样打通自己的渠道,最终不让最高的山脊将自己与大海阻隔。目前为止,我发现世间万物,无论是人还是无生命的物质,无论是风雨还是四季,都奇怪地适应了我的心智。无论我的生命中曾出现过怎样的鲁莽之事,我都被允许草率行事。海湾上转瞬就架起了桥梁,仿佛一辆看不见的行李车为我载来了这桥。与此同时,我从高处眺望那未经探索的迷人的未来太平洋。那船只的构件正在被逐一驮过山岭,船的龙骨在大海的惊涛骇浪中破浪前行,载着我漂向东印度群岛。黎明永不会到来,若是没有:

内心的清晨

所有的衣服都存于我的思想,

它们是大自然外在的穿着,

大自然时刻改变自己的面貌

以弥补世间万物。

我徒劳地四处找寻变化,

未能发现任何差异,

直到某些和平的新光线不期而至

照亮我的心灵深处。

是什么为树木和云朵镀上金边?

是什么将天空渲染得如此艳丽?

除了远处那道永恒的光,

它的光辉亘古不变?

看啊,阳光穿过密林,

在冬日的清晨照耀,

它无声的光束射向哪里,

哪里的黑夜就不复存在。

坚韧的松树如何知道

温和的晨风即将吹来?

谦逊的花朵又怎能预见

那只昆虫在正午轻声歌唱?

直到那束新光随着清晨的欢愉

自远方射穿至走廊,

机敏地告诉林中树木

树林会延伸多远。

我在灵魂深处听到了

这清晨振奋的消息,

在我思想的地平线上

曾见过这东方的色彩,

犹如黎明的曙光中,

最先苏醒的鸟儿,

在宁静的树林里欢唱,

压断了纤细的新枝,

或在日出前,

于东方的天空可见,

他从远方带来的

夏季炎热的预兆。

我的夏季生活一周一周、一月一月地就这样飞逝了,犹如一团团消逝的烟雾,直到最后,或许我能在某个温暖的清晨看见一片薄雾被风从溪边吹向沼泽,而我也随之在田野上空飘浮。我总能唤醒脑海中关于那最宁静的夏日时光的记忆,那时蚱蜢在毛蕊花上欢唱跳跃,并且存在着一种朦胧的英勇,像盔甲似的对任何命运的打击都一笑而过。在我们的一生中,可以听见一架竖琴交替发出的或强或弱的乐曲,而死亡只不过是“狂风在回忆自己时的停歇”。

我们清醒地躺了很久,聆听着小溪的呢喃,我们的帐篷搭在堤岸与河水干流形成的岬角上。河流讲述的故事里有一种令人着迷的东西,在漫漫长夏,无论是河水暴涨还是久旱未雨的天气,这有趣的故事都不会中止,就连更为深沉的流水声都被这河水的潺潺声所淹没。然而那股细流,它那:

“银色沙滩和卵石

与春天合唱着永恒的小曲。”

寒冬最初的霜冻令河流默不作声了,而那强劲的干流也不再汹涌,它满布石块和残枝败叶的河底接受不到阳光的照射。河面不再发出淙淙的流水声,霜冻束缚了成百上千条汇入河流的小溪,而对于河流而言,遇上冰霜也无能为力。

这一晚,我梦到了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那是我与一个朋友之间的分歧,虽然我不用自责,但这件事带给我的痛苦至今没有停息。然而在梦里,他对我的猜疑因最终得到了公正的评判而消除,而且我得到了在清醒时从未有过的慰藉。我的欣慰与喜悦难以用语言描述,甚至梦醒之后也依然感到兴奋,因为在梦中,我们从不欺骗自己,也不会被别人欺骗,而这似乎正是最后公正评判的依据。

我们为自己祈福,也在诅咒自己。有些梦像清醒时的思想一样神圣。多恩曾经这样吟诵一个人:

“他的梦比大多数人的祈祷更虔诚。”

梦是我们个性的试金石。当我们回忆起梦中的卑劣行为时,我们所经受的痛苦并不比实际生活中发生的要轻,悲伤是我们在赎罪,而我们悲伤的程度可以衡量出梦中的卑劣行为与现实中的差别。因为梦中的我们只是在扮演清醒时的角色,而且在梦中无疑会找到清醒时的某种赞许。若这种卑劣行为在我们身上毫无根基,那我们又何必为之难过?梦中,我们发现自己赤裸身体,将真面目展露无遗,甚至比清醒时观察别人要更清楚。但是坚定而威严的德行会迫使哪怕最怪异、最模糊不清的梦去遵从它时刻清醒的权威。正如我们习惯了心不在焉的嘀咕,我们绝不该在梦中做同样的事。我们最真实的生活,就是我们在梦中清醒时:

“而且,有更多的东西引诱他沉睡在梦中,

淙淙流水从高耸的岩壁上翻滚而下,

蒙蒙细雨打湿了谷仓顶棚,

与呢喃的和风共同交响,好似蜂群

热闹地飞舞,让他神魂颠倒,

没有其他喧闹,没有人们的聒噪,

在那高墙环绕的城内,

也没有其他声音干扰,只有超然的寂静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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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河上的一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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