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瓦尔登湖》(6)

第六章《瓦尔登湖》(6)

访客

我想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喜欢社交,我随时准备着像水蛭一样紧紧吸住任何一个来我这里拜访的血气旺盛的访客。我并非天生的隐士,要是有事到酒吧去,恐怕那些最能喝的常客也放不倒我。

我的小屋里有三把椅子,独处时用一把,交友时用两把,社交时用三把。就算来的客人出乎意料得多,也只有第三把椅子给他们坐,不过他们一般都很节省空间,只是站着。一个小屋居然能容下这么多了不起的男男女女,真是让人惊讶。我曾在家里同时接待了25到30个灵魂,外加它们的肉身,不过到了散场时,我们都没意识到,原来大家靠得如此之近。很多房屋,无论是私人的还是公共的,都有着数不清的房间,还有巨大的客厅,以及储藏葡萄酒和其他和平时期军需品的地窖。在我看来,对于里面的住户来说,它们大得有些夸张。这么巨大和豪华,以至于住在其中的人,倒仅像是寄生的害虫。我很惊奇地发现,当特里蒙特、阿斯托或者米德塞克斯酒店1的迎宾礼乐一响,就只看见一只滑稽的小老鼠,穿过游廊,瞬间便溜进过道的某个小窟窿里不见了。

住这么小的房子,我也曾感到不便,当和客人严肃地交流重要思想时,我们之间就很难保持适当的距离。你想给你的思想提供足够的空间,让它起航、行驶一段距离后再抵达港湾,思想的子弹必须克服横冲直撞,才能进入正确的轨道,直达听者的耳朵,否则它就擦着听者的脑袋飞过去了。再说,我们的句子也需要空间来舒展和操练。个人也和国家一样,得有适度宽阔和自然的边界,甚至彼此间还需要一定的中立地带。隔着瓦尔登湖和对岸的同伴交流,真是独一无二的奢侈。在小屋里我们隔得太近,一开始什么都听不清――要说得小声,又得让对方听见,实在无法办到;就像你往平静的水面丢两块石头,丢得太近,它们会干扰彼此的涟漪。如果我们只是聒噪的大嗓门,那我们可以站得很近,近得贴面乃至感受到对方的呼吸都没关系;但如果我们含蓄而深刻地交谈,那还是隔得远一点,以便让我们身上所有动物的热量和湿气有机会散掉。如果我们要享受无须言语或超越言语的最亲昵交流,那就必须保持沉默,身体也得保持足够远的距离,以免听到彼此的声音。依照这个标准,说话只是为了方便听力不好的人;但也有许多美妙的事情,如果不大声喊叫,就无法言传。随着谈话越来越深入和严肃,我们慢慢将椅子往后靠,直到碰到两边的墙壁,此时空间就不够了。

1分别是位于波士顿、纽约和康科德的著名酒店。

然而我“最好的”房间,也就是我的客厅,随时都可以接待访客,因为屋后就是松树林,所以阳光很难照到地毯上。夏天里,有尊贵的客人来访时,我便把他们带到那里,有位不可多得的女佣已打扫好地板、擦拭干净家具,一切井井有条。

如果来的是一位客人,他有时会分享我的便餐,我可以一边搅拌玉米糊,或观察火堆上越来越膨胀的面包,一边与他交谈。但如果来了二十位客人,都坐在我的屋里,那我就不提吃饭的事了,虽然家里的面包可能够两个人吃,不过好像大家都忘记吃饭这习惯,都自然禁食了;没有人觉得主人招待不周,反而认为这样是最合适的做法。肉体的消耗,通常急需补偿,但此时却奇迹般地被推迟了,而生命依然充满活力。这样我不仅能招待二十个人,还同样能招待一千个人;如果有人来我家做客,饿着肚子失望离去,他们至少可以肯定,我是同情他们的。用更好的新规矩来取代旧规矩,就是这么容易,尽管许多请客的人对此表示怀疑。你无须靠请客吃饭来赢取名声。对我来说,如果要去谁家做客,即使是刻耳柏洛斯1守在门口,都不能吓退我;相反,如果有人要大摆宴席请我,我会认为他是在礼貌地暗示我以后别去找他。我想这样的地方我以后是不会再去了。我很愿意用几行斯宾塞2的诗句来作为我的陋室铭,这是一位客人在一片充当名片的胡桃树的黄叶上写下的:

到了那儿,他们挤进小房子,不寻找本来就没有的娱乐;休息便是宴席,他们随心所欲:最高贵的心灵,拥有最好的满足。

在还未当上普利茅斯殖民地总督的时候,温斯洛曾和同伴一起去拜访酋长马萨索特,他们徒步穿过森林,到达木屋时已经又饿又累,酋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但却整天都没提吃饭的事。到了晚上,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他招待我们躺到他和他夫人的床上,他们睡一边,我们睡另外一边。那只是一块离地一英尺高的木板,他们身上盖着张薄薄的单子。

1希腊神话中守在地狱门口的有三个头的狗。

2埃德蒙?斯宾塞(EdmundSpenser,约1552―1599),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著有长诗《仙后》。

他手下的两个头目,因为没地方睡,就挤在我们旁边;所以我们简直比在旅途中还要累。”第二天一点钟,马萨索特“拿来两条他捕的鱼”,个头比太阳鱼约大三倍;“煮熟之后,至少有四十个人在等着分食。大多数人都吃到了。两夜一天,我们就吃了这点东西,要不是我俩其中一人买了只榛鸡,这趟出行可算是绝食之旅了。”他们不仅饥饿,而且还睡不好,这得归功于“那野蛮的歌声(他们总要唱歌直到睡着)”,害怕再这样下去会神志不清,趁还有点力气,他们赶紧告辞回家。说到住宿,他们确实是没得到很好的招待,让他们深感不便的,倒是被当成上宾;至于食物,我觉得印第安人已经尽力了。他们自己都没什么食物,而且他们很聪明,懂得道歉代替不了食物,于是闭紧嘴巴,只字不提。等到温斯洛再去拜访印第安人的时候,已是丰收的季节,因此再也不存在食物方面的匮乏了。

至于人,什么地方都不会少。在林中居住时,我接待的访客比其他任何时期都要多;确实如此。在那里遇到他们,比在其他任何环境中相遇更好。不过,因琐事来找我的人变少了。这样看来,我与城镇间的距离替我甄别了访客。我已深深隐没在这片孤独的大海中,社交的河流虽也汇聚到海中,但就我的需要来说,只有最优秀的沉淀物聚集在我身边。此外,还有很多证据向我漂来,告诉我另一边有许多人类未涉足、未开发的大陆。

这样的早晨,除了真正的荷马式的或帕非拉戈尼亚1式的人物,还有谁会来找我呢?他的名字如此得体,又富有诗意,很抱歉我不能写出来。他是一个加拿大人,以伐木和做木柱为生,他一天可以在五十个柱子上凿洞,他昨天吃了一只土拨鼠当晚餐,是他的狗捉到的。他也曾听说过荷马的名头,而且,“多亏了他的书,”否则他“下雨天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虽然他可能好几个雨季都读不完一本书。在他遥远的家乡,有位懂希腊文的牧师曾教他读过《圣经》里面的句子;现在他拿着书,翻到阿喀琉斯谴责满面愁容的帕特洛克罗斯2那一段,我得给他当翻译。“帕特洛克罗斯,干吗哭得像个小姑娘?”――是不是你从毕蒂亚3那得到了什么消息?据说阿克托的儿子墨诺提俄斯,还有埃阿科斯的儿子佩琉斯,都依然活在迈密登人中间,除非他们死了,否则我们不该如此悲伤。

1古时黑海边的国家。

2阿喀琉斯最亲密的朋友。

3古希腊的一个地区,是迈密登人的故乡,他们追随阿喀琉斯远征特洛伊。

他说:“写得好啊。”他腋下夹着一大捆白橡树皮,今天是星期天,他早上去给一位病人采来治病的。“我想今天做这样的事情也没坏处吧。”他说。对他来说,荷马是个伟大的作家,虽然他并不知道荷马写了些什么。很难找到一个比他更淳朴、更自然的人了。恶习和疾病让世界蒙上一层暗淡的道德色彩,但在他身上,却几乎不存在。他大约二十八岁,十几年前就离开加拿大和他父亲的房子,来美国工作,想挣钱买个农场,可能是在他家乡买吧。他简直像从最粗糙的模型中做出来的,身体结实,有些笨重,不过举止却斯文,粗壮的脖子被太阳晒得很黑,一头浓密的黑发,蓝色的眼睛有些无神,偶尔闪烁着感情的光芒。他戴着扁平的灰色帽子,身穿一件脏兮兮的羊毛色大衣,脚上是一双牛皮靴。他特别能吃肉,经常用铁皮桶装着晚餐,从我屋前经过,到几英里外的地方干活;桶里装的是冷肉,通常是土拨鼠肉,还有石瓶子装的咖啡,用绳子系在腰带上;有时他还请我喝一点。他来得很早,穿过我的豆田,和北方人不同,他总是不慌不忙地去上工。他不想伤身体。就算挣的钱只能糊口,他也不在乎。如果狗在路上抓住了土拨鼠,他就把晚餐放在灌木丛里,往回走一里半,把土拨鼠弄好,放在他房屋的地窖中,而在此之前,他还要花上半小时仔细思考一下,如果把土拨鼠浸泡在瓦尔登湖里,到晚上再过来取是否安全――他就喜欢长时间思考这种问题。某天早晨,他路过的时候说:“天上的鸽子真多啊!如果不用每天工作,我光打猎就有足够的肉吃啊――鸽子、土拨鼠、兔子、榛鸡――天哪!只要一天就够我吃一周了!”他是一个熟练的伐木工,也很陶醉于锤炼这门技艺。他紧贴地面将树齐刷刷砍倒,这样以后萌发的新芽更强壮,送木材的拖运车也能从树桩上驶过;他不是用绳子把整棵树拉倒,而是将树干削得很细或很薄,最后只要用双手便可推倒。

他那么安静、孤寂,但又非常快乐,这让我觉得很有趣;他的双眼满是快乐和满足。他的欢乐很纯粹,没有杂质。有时看见他在林中伐木,他冲我一笑,笑容中洋溢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满足,他用带着加拿大腔的法语和我打招呼,不过他英语也说得很好。要是我走过去,他就停下手中的活,满心欢喜地躺在砍下的松树旁,一边剥里层的树皮,卷成球放在嘴里咀嚼,一边和我笑着说话。他元气如此充沛,有时遇到让他思考的事情,说到兴奋之时,他还会大笑着在地上打起滚来。看看四周的树木,他会叫喊:“天哪!我在这里伐木简直太快乐了!真是最好的劳动。”有时候闲了下来,他会整天带着小手枪在林中自娱自乐,一边走,一边不时向自己鸣枪致敬。冬天,他会生上一堆火,中午就能用茶壶热咖啡了;坐在木头上吃饭时,山雀时而飞过来,落在他的手臂上,啄着他手中的土豆;他说他“喜欢和这些小家伙在一起”。动物的天性在他身上有了很好的体现。论体力上的坚韧和自足,他几乎是松树和岩石的表兄。我曾问过他,白天干活那么久,晚上有没有感觉到累;他回答时,目光诚挚而严肃:“天知道,我这辈子还没感觉到累呢。”不过说到智力,即所谓人精神层面上的属性,他却像婴儿一样懵懂。他只接受过单纯而无用的教育,天主教神父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教育土著人的,学生无法达到有意识的那种境界,只学会了信任和敬畏;他们没有从孩子变为成人,永远都是孩子。大自然赐予他强壮的身体和知足常乐的性格,并用敬畏和信任在四周支撑他,就算活到七十岁,也只是个孩子。他如此真诚且淳朴,你都无须介绍他,就像不需要向邻居介绍土拨鼠一样。他得慢慢地认识自己,就像你得慢慢地认识自己一样。人们花钱雇他干活,让他能解决温饱;但他从来不和别人交换想法。他这样单纯,天生就很谦卑――如果没有什么奢求的人可以被称作谦卑的话――这种谦卑在他身上毫不突兀,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对他来说,聪明点的人像半个神仙一样。如果你告诉他,有个聪明人就要来了,他会觉得如此重大之事情肯定与自己无关,还是让人们忘记他吧。他从未听过赞扬的话语。他特别敬畏作家和传教士,认为他们的工作简直是奇迹。我告诉他我写过很多东西,他思考了很久,以为我指的是写字,因为他也写得一手好字。有时,我看见路边的雪地上写着他故乡的名字,字迹清秀,还正确标注了法语重音符,我就知道他刚从这儿经过。我问过他,是否希望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他说,他帮不识字的人读过和写过信,但从未写过自己的想法――不,他写不下来,他不知道最先写什么,这会难死他,况且他还得同时留意拼写!

我听说一位杰出的智者和改革家曾问他,是否希望世界得到改变;他以前从未想过这问题,惊讶地傻笑着,用加拿大腔的英语回答:“不想,我挺喜欢它呢。”要是哲学家与他打交道,能学到不少东西。在陌生人眼中,他一无所知;不过有时我觉得,在他身上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不知道他究竟是如莎士比亚那般聪明,还是如孩童般单纯无知;不知道他究竟是富于诗意还是愚笨糊涂。有个同乡对我说,他有一次碰见这樵夫,戴着尺寸偏小的帽子悠闲地穿过村子,还自顾自地吹口哨,突然觉得他像一个微服出游的王子。

他仅有的书是一部年历和一本算术书,他对算术颇为精通。而年历对他来说就像百科全书,他认为里面囊括了人类知识的精华,在很大程度上也的确如此。我喜欢同他谈起当今社会的各种改革,他总能从最淳朴、最实际的角度来看待这些问题。这些问题他以前从未听过。没有工厂行不行?我问他。他说,他穿的是手工织的佛蒙特灰布衣服,觉得不错。他可以不喝茶和咖啡吗?除了水之外,这个国家还能生产出什么其他饮料吗?他曾将云杉叶泡在水里,觉得在大热天喝起来比水还好。当我问他没钱是否能活下去时,他便向我证明有钱是多么方便,他的表述富于哲学意味,竟然跟货币制度的起源和pecunia1的词源不谋而合。他说假如他的财产是一头牛,而他想到店里买针线,如果每次买一点儿针线都用这头牛的一部分去交换,非但不方便,也不可行。他比任何哲学家都擅长为各种制度辩护,因为他的描述都与他自己息息相关,指出这些制度盛行的真正原因,无须编造其他理由。还有一次,听到柏拉图对人的定义――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后来有人就拔掉公鸡的毛,称其为柏拉图所说的人,他则说,二者膝盖弯曲方向不同,这是很重要的区别。有时他大声叫喊:“我是多么喜欢聊天!天哪,我可以聊一整天!”有一次,几个月没见他,我问他这个夏天是否有什么新见解。“天哪,”他回答,“像我这种有工作要做的人,不把以前的想法忘记就算好了。如果有人要和你比赛锄草,那你的心思只能在这儿;想着的都是那些草。”在这样的场合,有时他会先问我有没有进步。一个冬日,我问他是否总对自己感到满意,希望以存在于他内心的某样东西替代外在的牧师,暗示更崇高的生活目标。“满意!”他说,“有些人满意这样东西,有些人满意那样东西。如果一个人什么都有了,也许他就会满足于整天背靠炉火,肚子朝着饭桌!”然而我煞费苦心,也不能让他从精神层面去看待事物,他认识万物的最高标准就是看它是否简单实用,这和动物的喜好没什么区别;其实大多数人也都是如此。若是我建议他改进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只是回答,“太迟了”,而且丝毫没有悔恨。他彻底奉行诚实一类的美德。

1货币的拉丁文单词。词根pecus原意是“牛”。

在他身上也能找到一些独到的见解,尽管并不多。偶尔我发现他在思考,想表达自己的看法,这实在是罕见现象,我随时愿意走上十英里来观察他,等于去再观察一次社会制度的起源。虽然他有些迟疑,也许无法清楚地表述,但他内心却常常隐藏着很好的想法。然而他的想法太过原始,与他的动物生活融为一体,所以虽然比学者的观点更高明,却仍然幼稚,无法书写报道。他让我们知道,即使在社会的最底层,也会有天才,纵使他们出身卑微、目不识丁,但总是有自己的见解,从不假装无所不知;他们如同瓦尔登湖般深不可测,哪怕看起来可能混浊不清。

许多游客特地来看我和我的室内摆设,他们的借口都是讨杯水喝。我指着湖告诉他们,我直接喝湖中的水,并借给他们水瓢。我虽住得偏僻,也逃不开人们的造访,大概4月初,好像人人都出来踏青了;尽管访客中有些稀奇古怪之流,但我也算是幸运的。来自济贫院或是其他地方的傻瓜来看我,我就努力让他们发挥出所有的才智,对我畅所欲言;在这种场合,智力是我们谈话的主题;我也收获不少。事实上我发现,他们有些人比所谓的穷人管理员和镇上的官员还聪明,真应该让他们调换位置。说到智力,我感觉笨蛋和智者之间并没有太大区别。特别是那天,有位性情温和、头脑简单的穷汉来找我,我常看到他和其他人像篱笆一样站在田里或坐在木桶上,守着牛群和他自己,以免走失。他说希望能像我一样生活。他极其朴实诚恳,又非常谦卑地对我说,他在“智力上有欠缺”。这是他的原话。上帝将他造成这样,他却认为上帝待他和待别人一样关照。“我一直就是这样,”他说,“从小时候开始,我就不聪明;和其他小孩不同;我脑袋不好使。我想,这就是上帝的旨意吧。”而他本身就证明了他的话。对我来说,他是个形而上学的谜语。我很少能遇见像他这样简单、真诚的人,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实的。事实上,他越表现得谦卑,就越高贵。起初我并不知道,这是一个聪明策略取得的效果。在这位愚笨穷汉所建立的真实坦诚的基础上进行交流,反而比和智者交流效果更好。

我的一些访客,通常不被归入城镇贫民之列,但其实他们应该算是城镇贫民;甚至应算是世界贫民。他们期望的并非你的好客,而是你的帮助和施舍;他们急切地想得到帮助,开口便说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会自己帮助自己。我要求客人不能饿着肚子来找我,哪怕他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胃口,不管他是如何养成这胃口的。慈善的对象不是客人。有些人不知道他们的访问已经结束,虽然我开始忙自己的事情,回答他们的问题也越发心不在焉。在候鸟迁徙的季节里,几乎各种智力水平的人都来拜访我。有的人很聪明,却不知如何发挥自己的才智;还有些逃亡的奴隶,仍带着在种植园里时的神情,不时竖起耳朵,就像寓言中的狐狸,听见猎犬在追踪他们,他们恳求地看着我,好像在说:

基督徒啊,你会把我押送回去吗?

我曾帮助过一个真正的奴隶逃亡,指引他朝着北极星的方向逃跑。只有一个想法的人,就像只生了一只小鸡的母鸡,或只生了一只小鸭的母鸭;而有千百种想法的人,千头万绪,就如要照顾一百只小鸡的母鸡,所有小鸡都在追逐一条虫子,每天清晨都会有二十只消失不见――结果弄得羽毛蓬乱、肮脏不堪;有些人想法很多,多得如同蜈蚣的脚,令人生厌。有人建议我用签到簿,让访客写下他们的名字,就像怀特山那儿一样;不过,哎!我记忆太好了,完全没必要。

访客身上的一些鲜明特点,让我不得不注意。女孩、男孩和少妇,通常一到树林中就很快乐。他们看看湖水,又看看花儿,过得很愉快。而商人和农民,却只感到寂寞,只想着工作,觉得我住的地方太偏远;虽然他们嘴上说喜欢偶尔到林中漫步,但显然并非如此。这些忙个不停的客人,他们的时间都用来谋生或维持生活;还有牧师,满口都是上帝,好像这是他们的专属话题,听不见其他意见;医生、律师,以及心神不安的主妇,趁我不在时偷窥我的橱柜和床铺――否则某位夫人怎会知道我的床单没有她的干净?――有些不再年轻的年轻人,认为追随前人的职业之路是最安全的――所有访客普遍都说,我在这儿的生活并不太好。啊!这就是问题所在。那些年老体弱和胆怯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想得最多的都是生病、突发事件和死亡;在他们看来,生命充满危险――如果你不去想,哪里会有危险呢?――他们认为,谨慎的人应该小心选择最安全的地方,在那里某位医生能随叫随到。对他们来说,村子是一个共同体,是相互保护的联盟,你可以想象,他们连采浆果都要带着药箱呢。人只要活着,就一直会有死亡的危险,不过如果他是个活着的死人,那这危险便相应地减少了。待在家里的人和在外面奔跑的人,所面临的危险是一样的。最后还有些自封为改革者的人,是所有访客中最令人讨厌的,他们以为我总是在唱:

这是我建造的房屋;这是住在我建造的房屋里的人;

但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的两句是:

正是这些家伙烦扰着住在我建造的房屋里的人。

我不害怕骚扰母鸡的老鹰,因为我没养小鸡;我害怕的是那些骚扰我的访客。

除去最后一种人,还有些让我心情愉快的访客。比如采浆果的孩童、星期天早上穿戴干净来散步的铁路工人、渔夫和猎人、诗人和哲学家。总之,一切虔诚的朝圣者,他们到林中寻求自由,真正地将村子抛在身后,我会这样招呼他们:“欢迎你们,英国人!欢迎你们,英国人!”1因为我和这一类人有过交流。

1当年英国清教徒移民抵达普利茅斯时,萨默塞特部落印第安人的欢迎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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